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蔺小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妙拾回春 作者:狐酒 先贤曰: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狐酒曰: 金声银声铜钱声,声声悦耳。 家事农事男女事,世事操心。 某女胆小如鼠,没甚长处,偏偏遇上家破人亡,咋办嗫?逃呗~一边逃一边学习一边拾小孩,拾啊~拾啊~拾啊~于是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敢在她面前得瑟……怒了啊~~~   新生的代价   那撕裂的痛苦已经逐渐变得模糊,她在混混沌沌中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蔓延,好似又有了身体一般……   她努力地感知着,尝试着动一动,再动一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昏暗,浑身上下硬邦邦的,凉的刺骨,又活动了许久,她才缓缓的坐起身来。   这地方幽暗不见天日,如过道一般狭长,唯有墙上镶嵌着的石头发出暗黄色的光亮。   自己不是死了么?生宝宝的时候大出血,偏偏她的血型特殊,尽管医院提前做了准备,却还是出了岔子,而她也没能等到空运的血浆送到。   脑中一片混乱,头上的刺痛令她又闭上了眼睛,残余的记忆告诉她,这具身体是被人打了,而且是被这具身体的婶娘给打的,也许是打死了,竟让她成了这个身体的主人。   这姑娘叫丽娘,八岁了,是晋州豪富秦氏的嫡系传人。   晋州秦氏二百年来在商场上几经起落,虽然历经战乱却仍然屹立不倒,这么一个大家族,没有从外面被击倒,却是从内部开始败坏的。   先是嫡系子嗣日渐单薄,传到丽娘的父亲秦至这一代,便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姐妹倒是不少,足见秦至的父亲是多么的努力。)秦至娶了正房太太徐氏后不久,便生下了个儿子,全家欢喜不已,又过了两年徐氏又生下了丽娘,可谓儿女双全,然而她从这之后便再也没怀过孕,丽娘那个大了她两岁的哥哥养了不到六岁便出天花夭折了,而秦至所纳的那五六房妾室,一连生下了八九个也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为此他不免灰心丧气,连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再那么看重了。   秦家老太太,也就是秦至的寡母,眼看全家为了香火无人传承而愁眉不已,便去了百里之外一座有名的庵堂进香,不想回来的路上却被人绑了票,扬言要五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秦至取出家中所有的存银,又卖了一座茶山,才兑齐了银子。他亲自押送着将装了五十万两白银的箱子送到匪徒指定的船上,换回来的却是老太太被勒死的尸身,强撑着给老太太办了丧事,紧接着他就病倒了。   母亲的横死,香火的断绝,令秦至一蹶不振,未出两年竟也撒手人寰。秦至于临终前留下遗言,将七成的家业留给了嫡女丽娘,余下三成,两成留给妾室所生的孩子们,一成留给族中。   也许他本是希望秦氏族人能看在钱财的份上善待徐氏和丽娘母女,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秦至的堂弟秦圭在族长的默许之下接管了秦家,为师出有名,竟强娶了秦至的太太徐氏。   徐氏再嫁后不到三个月便暴毙了,对外的说法是小产造成的大出血,可是在丽娘的记忆之中,她和徐氏始终被囚禁在一处小院之中,每天徐氏搂着她或是流泪,或是轻声讲着秦家从前的事,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难熬,难熬的是每隔几天那个秦圭便要来一次,每次都要和徐氏吵一架。某天他又再次来到小院,如同以往般和徐氏又吵了起来,没多久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徐氏的屋门紧闭,第二天便有人告诉丽娘,她母亲死了。   徐氏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然而吊唁的客人们离开不久,还穿着一身白麻孝衣的丽娘便被送到了这栋秦家的老宅,这个地方离丽娘从小生活的那栋宅子已经很远了,坐着骡车走了两天才到,跟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使唤婆子。   这老宅很大,却在几十年前被弃置了,来到老宅这里生活的半年,小小的丽娘没有了锦衣华服,没有了笔墨书画,更没有了身边人的嘘寒问暖,她渐渐的学会了刷锅洗碗,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自己打理一切。   某个春日的早晨,那秦圭的妻子毛氏又来了,她满面笑容的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丽娘满手冻疮,只说道家中缺少人手,要将那使唤婆子带走,小小的丽娘想起那婆子的一脸横肉,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不必再挨打。   临走前,毛氏将丽娘领到后园,说是要给她留下日用的银钱,丽娘小心的跟在毛氏的身后,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厢房,毛氏推开了神龛的一角,将惴惴不安的丽娘带进了一间密室之中,在那里,毛氏趁着丽娘不备将她打晕了……   温华睁开眼睛,试图站起来,她扶着冰凉而滑腻的墙面,一点一点的直起身,艰难而缓慢地蹭到了密室的门前,凭着记忆找到了机关的所在,正想打开之时却听到门的另一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声音!   温华心中一惊,难道是有人要进来?眼角瞥见墙角立着的一根铁条,她立刻拾起抄在了手中。   “……找遍了,还是没找着,您看?”   “这孩子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从前让家里人担心也就罢了,这一转眼的功夫就跑个没影儿!罢了,先回去,再让老爷派人来找吧!路哥媳妇,扶我起来。”这语气一点儿也没让人听出“担心”来。   温华又听了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她才慢慢的靠回墙上,长出了一口气。   又等了约有半个小时,外面一丝动静没有,她才将铁条紧紧地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开启了密室的门。   这间屋子如今还是空荡荡的,除了自己,什么人都没有。   温华靠在屋门上听外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壮起胆决定出去看看。然而门却好似被锁上了,怎么也拉不开,她只好搬了一只破旧的板凳踩上去,打开窗户翻到屋外。   毕竟只是八岁的孩童,身形瘦弱,个子将将比窗台略高些,又兼手脚仍然有些僵硬,翻出去以后她便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心里害怕,忍着痛没有吭声,起来拍打了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这才注意到一身暗蓝的粗布衣裳已是洗的泛白,脚上的布鞋也有些小了,鞋尖露出了两个小脚趾头,手上亦有冻伤的痕迹,天气微凉,再看看这院子的树木,此时应是春季。   她蹑手蹑脚的走到院门处,从门缝里向外观察了半天,没有任何动静,试着拉开大门,却响起了铁链哗啦哗啦的响声,顺着门缝向上看去,果然,这大门已从外面被锁上了,看来对方是一心想要秦丽娘死在这里。   她心里一片冰凉,难道重新活过来就是为了再死在这里么?不!她不甘心!   呆怔怔的蹲在地上半晌,她慢慢的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在院子里来回的察看。   这院子建的四平八稳,颇有气势,虽然长久的弃置使得各处落满了灰尘,墙角野草丛生,但是仍能看出当初建造的人是用了心思的,正堂之前的两株石榴树将要开花,树下的水缸早已干得不能再干了。   从石榴树下找了块鹅卵石,来到正堂门前,呯!呯!几下将门上的旧铜锁砸断,使劲推开厚重的门扇,一股霉味从屋里散发出来,她赶紧后退了几步,用袖子捂上口鼻,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待里面的味道散去不少,才慢慢走了进去。   屋里的一切灰蒙蒙的,桌椅家具都被灰尘笼罩了,连正中墙上的挂画都只能隐约看出是一幅人物画像,这里到底多少年没有打扫了?   进了左右两个房间查看了一番,东面的只有桌椅和床架等大件的家具,吊顶已变型了,四壁空空如也,西面的房间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多摆了两个大书架。   从正堂出来,她又进了左右厢房查看了一番,包括东厢那个有密室的房间,也都是空空如也,只摆了些桌椅。   然而她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似的,又在院子里和各个房间查看了几遍,才忽然意识到,正堂的那副人物画实在很突兀!   这家里除了大件以外,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各屋更是四壁空空,有的地方隐约能看出来原本曾经挂过卷轴,估计不是题字就是画作。而正堂摆着的那副人物画在搬家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忘记的,除非是特意留下!   她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似乎将要面对一种未知,然而又一想,未知就未知吧,这个小院已经被封上了,不做点什么,早晚也要饿死。   拽下那幅画来,拍掉浮灰,画的一角有一列题字,看那意思,应该是秦家的某位先祖的画像,她举着画像对着太阳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难道要弄湿?可是这里没水呀……   她皱眉瞧着这幅画,画功一般,装裱的倒是很精致——温华以前没事就去逛博物馆(不要门票,省钱),所以她对于诗画的装裱还是有些眼力的。这么一般的画,偏偏装裱那么高档……她试着拧动画轴,拧来拧去,终于将右下角拧了下来,果然有玄机!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绢帛,绢帛宽二尺长四尺,上面一半是字一半是图。   这难道就是传说的中的宝藏?   生存的筹码   ……太扯了吧?她嘴角有些抽搐,将绢帛铺在地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好在丽娘这小姑娘以前识了不少字,花了半天功夫,温华勉强将这绢帛上密密麻麻的字看明白了。   这是秦家的一个先辈所留下的,上面的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述了为什么放弃了这栋宅子,举家搬到别处,原来秦家因为一桩亲事而得罪了当地的豪强,为了全家的安危,当时的秦氏族长决定搬到邻县,而这栋宅子因为是秦家祖宅,不好随意转卖,便只好弃置了。   第二部分讲了关于“宝藏”的事情,秦家历代以来,每隔十年都会将一笔巨款藏入秦家的密室之中,日积月累便积攒了不少,这笔钱不在家族危难之时是绝对不能动用的,这位做下迁移决定的先辈,因为全家搬迁很是突然,这笔庞大的资金来不及全部搬走,同时又担心会被仇人盯上,所以只移走了一半,还有一半仍留在老宅。   看到这里,温华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血脉沸腾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守着金银饿死实在是不值当的。   接下来讲述的是对于这笔巨款,这位先辈虽然不怕被别人移走,但还是担心有一天秦家败了,后人会没有活路,所以他决定将这笔款子继续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是秦氏祠堂的所在,所以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宅子就不会落到外人的手中。   温华暗道,不会落到外人的手中?难道你秦家的人就不会卖掉它么?   甩开这个念头,她又继续看了下去,后面就是说明了如何进入密室,如何打开金库,没想到随手拾起的那根不起眼的铁条竟然就是金库的钥匙!而令她欣喜若狂的是原来金库里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   这比听到有百万宝藏还要让她兴奋!   且不说有没有宝藏,能先离开这个地方才是最重要的!小命没了,再多的金银也白搭!   她按捺住激动地情绪,继续看下去,后面讲的是金库内的具体情形,包括里面的物品目录,金银的数量,开启和关闭密道的方式,最后一部分就是整个院子包括密道的建筑图案。   温华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能够尽快的镇定下来,将目前的情况做了一番推演,她知道按照地图上找到出去的密道是她唯一的出路。   翻找了自己的身上,挂在腰间的一个旧布包里有火折子、一把木梳和一柄匕首,十几文铜钱,此外还有一本不太厚的《三百千》(《三百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合集),她胸前贴身藏着一个长宽约有两寸的黑色小荷包,里面塞着一个薄薄的貌似银丝编就的小袋子,小袋子长宽约有半尺,以同样材质的链子束口,奇异的是,它看起来明明比装它的荷包要大了不少,可是塞在荷包里却扁扁的一点也看不出。这东西按照丽娘的记忆来说,从懂事起便一直带在她的身上,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丽娘的母亲徐氏却一直告诉她这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看上去装不了什么东西啊,难道是信物?宝物?辟邪的?   实在是弄不明白,温华索性先不管它了,将银色的小袋子放进荷包里,仍然塞到衣服里面。   趁着现在日头尚好,温华将卷轴恢复原样,重新挂在堂屋的墙壁上,那张写满字的绢帛被她叠好放进了腰间的旧布包里,寻了院子里的枯枝用匕首劈下来,再用细藤扎成两个火把,那据说是金库钥匙的铁条也别在了腰间。   来到密道所在的那间厢房,费力地从窗户爬了进去,顺利打开了密道的门,点起火把,在地图的指引下找到了金库的机关,那是一处非常不起眼的砖缝之间的小孔。   她看着那个小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些年了,这机关还灵不灵?不会出故障吧?   转念又想到,其实自己不过是白捡了一条命,真要出了问题……算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给自己打了气,按照绢帛上的说明,将铁条带有锯齿的一端插入了墙面上的小孔,一直捅到尽头,再轻轻地以“左上右下左”的顺序转动一周,只听“咔啦”一声,接着便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眼前出现了一道三尺宽的石门,她抽出“钥匙”,进到门里面,按照相同的步骤关闭了石门,在这里,火把基本用不到了,因为这里的整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以大块的会发光的石头砌成,虽不能说如白昼一般,却也算是十分明亮了。   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却是另一回事。她惊诧的瞧着满屋的架子,左侧的架子上整齐的摆放着金锭和银锭,右侧的架子上则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靠墙的角落还有几口箱子。   正中间的架子上有一个木盒,温华小心的打开它,里面是一本账簿和一张地契,账簿翻看了几页她便放下了,那张地契则是这个庄园的所有者证明,她想了想,便将地契账本连同盒子放回了原处。   打开那几个箱子,里面不外乎是些值钱的古董和宝石,一个个都被分类排好,她看了看,没有动里面的东西,仍是将箱盖照原样合拢,架子上的银锭她也没有动,只取了两枚银锭,都是五十两一锭的。   她在金库里又转了一圈,在一处架子上找到了一套称量的工具,还有给银子铰块的钳子和剪子,这些东西出现的真是太及时了,以后在外面花钱的时候,她总不能随手就甩出去一锭银子吧?真要那样,用不了一会儿就得让人抢个精光。   她又前后寻摸了一番,确定没有必须要带的东西了,便用工具将那两锭银子铰成了大小不一的碎银块。   这些碎银块儿大的约有一二两重,小的只有三四钱,而其中大多被她铰得极小,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这样即便遇到花钱的时候,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不过,要把一百两银子铰成这么些大大小小的碎银块,着实费了她不少力气。将碎银块按照大小分成了三等,腰间的布包里放了五六块一二两重的和二十多块三四钱重的,腰带里裹着其余的小块儿银子,剩下的那些都用随身的帕子包了塞在衣襟里。将东西都收拾好,便打开了通往庄外的密道的石门,点上火把,离开了金库。   密道里很黑,温华心惊胆战的举着火把,一步也不敢停的向前走着,密闭的空间令人压抑的想逃开,她一步一步的数着,大约走了一千三百多步的时候,她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因为空气不太流通的缘故,等到温华将密道的最后一道门打开,火把几乎要灭掉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出来了!这密道的门在山间一座石亭的石桌下面,密道不长,一千三百多步,也就是三四百米的长度,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以后不必再走这条密道。   她关上了石桌下面的出口,将“钥匙”别在腰里里,用衣襟盖上。不远处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小溪旁洗了把脸,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把附近的地形和地貌默记下来,又绕到山庄的正门,将那里的情形也背下来,防止以后再回来时找不到地方。   瞧着头顶的太阳,此时应该刚刚过午,极目远眺,附近有两个村庄,一个近一些,就在离山庄不远处,大约有二三十间房,另外一个稍远一些,庄子却大了不少,看着好似有四五十间房的样子。   她打点起精神,找好了方向,避开了离山庄最近的一个村子,沿着田间的小路朝着下一个村庄进发。   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如今她没有马,只靠着两条又短又细的小腿儿走路,眼看着那座村庄就在眼前,可是却总也走不到,她自己估计了时间,又计算了日头,这一段看上去不远的路程,她足足用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一路上她就在想,到了那里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怎么办?她暂时不能离秦氏老宅太远,没有生存能力的她只能靠着手里的这些银两过活,一旦用完了,就还得回到那里去拿银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附近都是些什么地方,在哪个州县境内。她没敢想这里是什么朝代,因为一般的平民只会知道国号,至于是哪个皇帝,搞不好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说过呢。   田间地头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野花野草在田埂边上长得极其茂盛,麦子还未成熟,一片青色,不时能看到老的少的在田间劳作,然而却都是男人打扮,一个女的也没有。温华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古时讲究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是不允许进入田间劳作的,只能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唯一能下田的机会便是在收获之后带着孩子一起去田地里拾穗,而只有那些极度穷困没有劳力的家庭才不得不让女人下田干活儿。   初到邓家村   田间的路很窄,仅容两人并行,若是想抄近路,便只能在田埂上走,有的地方很滑,更是得小心翼翼,温华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人牵着一头毛驴从前方经过,驴背上的年轻妇人的怀里抱着襁褓,脸上满是愉悦的笑容。   温华呆呆地看了他们许久,直到那一家人走远才缓过神来。刚才看到那个襁褓,她就想起了再也见不到的家人和孩子,眼泪便忍不住了,她蹲在地上,脸埋在掌心,无声的痛哭着,过了好久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连眼前的小路都变得扭曲了……远远的听到有人呼喝的声音,她仰起头,看见田地里稀疏的人影,勉强止住了泪意,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好不容易寻摸到了村口的水井,她已是满头大汗,本想跟打水的人讨些水喝,此时却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她人又瘦小,只能勉强摸到井旁的辘轳,想要靠她自己打上水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试了两次,都没能转动辘轳,她有些灰心的垂首坐在井旁,歇了一小会儿,喉咙仍然干渴的难受,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大门,她心里愈加胆怯,也愈加茫然。   暗暗地给自己鼓了半天的劲儿,她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向村中走去。   内有恶犬的,不能去;房屋破烂的,不能去;宅院太新的,不能去。   院子要干干净净,房屋半新不旧,要有女主人,这样的才行。即便是要饭,也得有几分眼力啊——她有些自嘲的想。   当她慢腾腾的在村子寻摸着,几乎快要从村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时,终于找到了一家合适的。   院子干干净净,土坯茅草顶的房屋半新不旧,满院子种了不少树,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坐在院子里绣花。   “大婶,”她靠在大门的门框上,朝着那妇人喊了一声,声音透着疲惫,见那妇人抬起头来,她连忙挤出笑脸,“大婶,能讨碗水喝么?”   那妇人抬起头看着门口的她,面露诧异,站起身,“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说罢,放下手中的绣活转身进了屋里,很快的,她左手里端着一碗水,右手拿着半个窝头出来了。   将碗递到温华的手中,她接过来,竟是热的!   她赶紧道了谢,低下头,小心的啜饮了半碗热水,接过妇人递过来的半个窝头,便坐在门槛上低头大口吃了起来,窝头是粗面的,又硬又揦嗓子,可她这会儿真是饿极了,觉得这窝头虽然有点儿干有点儿硬,却分外香甜。   妇人从屋里取了手巾给她擦了额角的血迹,又上了创药。   她看着妇人长着老茧的双手,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把似的,眼眶有些潮,又道了声谢。   那妇人见她这样,便又给了她半个窝头,将小杌子搬到了门口,“你慢慢吃,别急,”又拿着自己的绣活坐在了温华身旁的石墩上,一边绣花,一边询问她的来历。   温华刚才那半个窝头吃下去,已减轻了些腹饥,这会儿便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她仗着这个身体的年龄幼小,不怕别人怀疑她说谎,便十句里掺了一两句假话,只道自己父母双亡,亲戚占了家财,又把她扔了出来,如今已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走到哪里算哪里。   她一边回答那妇人的问话,一边也在想方设法的去套问妇人的事情。原来这妇人早孀,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军中效力,常年回不了家,另一个则在县城镖局做事,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姓邓,因此村名也就叫了邓家村。妇人年纪五十出头,因在村中辈份高,又多年守寡,因此乡邻对她极为照顾,一些砍柴挑水的活计时常有人帮忙。   温华本就因为自己目前太过弱小而忧虑不已,自己这个样子在外面行走的话必定会困难重重,而接过妇人递给她的那碗热茶和那半个窝头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决定——留下来。所以她故意放慢了吃喝的速度,向妇人介绍自己的同时也不断地打探对方的情形。   她将碗还给妇人,朝她感激的笑笑,“大婶,你真是好人!”   那妇人面容恬淡,微微一笑,“谁都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你一个孩子想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温华露出茫然的神色,突然,她起身朝着妇人跪了下来,面色急切,“大婶,你雇佣我吧!我会洗衣做饭,还会捡柴火!大婶你帮帮我吧!”   那妇人似是没想到温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一时怔住了,随后有些为难的说道,“不是不想帮你,可我这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实是雇不起人。”   温华一听,心知这事儿成了一半了,连忙道,“我不要钱,大婶,只要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再说我也能干活,我一定不会白吃你家饭的!”   那妇人怔怔瞧了她许久,叹了口气,道,“你进屋来吧,我给你打水洗洗脸。”   温华放下心来,眼眶立时就红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跟着那妇人进了院子,“谢谢大婶,我自己打水就成。”   那妇人打了半盆水,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一尺长宽的土布,看上去像是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她把土布放进水盆浸湿又拧干,递给温华,“以后就用它擦脸洗澡,小姑娘要懂干净,守规矩,懂不懂?”   温华连忙点头,自己把布巾放在水里搓了两把,又把手和胳膊擦净。   那妇人从屋子里出来,怀里抱着两三件衣服,看着温华手脚利索地端着水盆把洗脸水倒在了院子西南角的菜圃里,“你刚才说你叫温华是吧?我娘家姓宋,你以后就叫我宋婶,一会儿烧些水,你洗个澡。”说着,将手中的衣服搭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   温华瞥了两眼,一件上衣,一条裤子,看大小应该是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个好似是……肚兜?   宋氏见温华直往晾衣绳上看,“那是仁哥儿小时候的衣裳,大小正适合你穿,一会儿洗了澡你就换上。”   温华心里暖暖的,低声应下,进了厨房看了一圈,有灶有锅有柴,好在还有丽娘的记忆,虽有些生疏,到底很快把火升上了,“宋婶,还是用刚才的木盆么?”   宋氏倒笑了,“用那个?你能坐进去么?”说着,从墙角拖出一个浴桶,大小刚好坐下一个成年人。   温华嘿嘿一笑,低头继续烧火。   宋氏看了一会儿,说道,“用稻草引火是没错,可灶膛里的柴火不能塞得太满。”   温华听了,连忙把灶膛里填的满满的柴火又抽出两三根,过了一会儿,火势果然大了许多,不像刚才那般烧不起来。   火势逐渐旺了起来,温华打量着周围,这厨房很大,和她小时候去姥姥家看到的厨房相仿,靠着门口有一个由几块方石围起来的下水池,池子一侧开了条小水沟,一直联通到外面的菜圃里,估计是厨房用的废水从这里倒下去,流到菜圃里浇地。   与下水池同一侧的是个大灶台,一大一小两口锅,温华现在用的就是挨着墙角的大锅,锅口直径约三尺,看来这是专门烧洗澡水的,旁边的是一口小一点儿的锅,直径也有近两尺。   灶台的对面是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小水缸的高度恰恰到她胸前,里面的水已经用掉一半了,而大水缸则需要温华踮起脚来才勉强能看见里面打满的清水。门后是几块青砖和木板垒起来的台子,上面整齐的码放着粗细不等的柴火和一些稻草,那个浴桶原本就是放在柴火垛和水缸之间。   浴桶的颜色暗淡,看得出来应该已经用了很多年了。眼看锅里的水就要开了,温华拿着水瓢盛了些热水将浴桶内侧烫了一遍,又拿清水冲了一遍,才从水缸里打了些水倒进去,预备一会儿兑热水。锅里的水有些少了,她便又添了些。   宋氏一手抱着刚才晾在外面的衣裳,一手抓着一把叶子进来,先把衣裳放在了一旁的柴火垛上,又取过石臼把叶子放在里面捣碎了。   “宋婶,这是什么?”温华好奇的看着石臼里面绿黢黢的东西。   “土槿叶子,给你洗头用的。去,搬个凳子,再把刚才那个木盆拿来。”宋氏说着,将小水缸里的水添满了。   温华“哎”了一声应下了,立刻跑到刚才洗脸的屋子里搬了凳子和木盆过来。   宋氏帮着她洗了头,拿着篦子将头发细细的篦了四五遍才罢手,又帮她把澡盆里的热水打好,“以后天气热了,洗澡要勤。这一次我帮着你,以后这些都要自己来,知道不?”   温华捧着仍在滴水的长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宋婶,剩下的我自己能行。”   “行,你洗吧,一会儿洗好了就换上那身干净衣裳。”宋氏搬了木盆便出去了,顺手为她掩上了门。   刻骨的思念   温华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把用手帕包着的银子和腰带里面裹着的银子都放进原本系在腰间的布包里,脖子上挂的荷包也摘下来放进去,这里面是她如今全部的家当了,也因为这些银子的重量,使得她一路走来气喘吁吁。   因为她个头小,浴桶里面只放了一半的水,坐下去以后恰好没到她的肩膀,把长发盘在头顶,靠在桶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里条件虽然简陋,却也算是有个落脚处了,以后……慢慢来吧。   丽娘的身上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泡了一会,温华就觉得血脉舒张舒服极了,等洗干净出来,浴桶里的水白乎乎的,看得她一阵恶心。   换上干净的衣裳,她用小桶把浴桶里面的脏水倒到下水池里,又把浴桶内外清洗干净,挪到厨房门口晾晒。   荷包取出来挂回脖子上,领口裹得严严实实,银子都塞在布包里面就太沉了,将其中的大部分包在帕子里系紧塞到了柴火垛后面,“钥匙”也藏在了那里,布包仍然系在腰间,用衣裳挡上,脚上的那双烂了洞的鞋灰扑扑的,可是没有换的,也只好将就了,好在宋婶给了双袜子。   她抱着换下来的脏衣裳来到正房门口,喊了一声,“宋婶,我洗好了,我想把衣裳洗了。”   “进来吧。”   正房坐北朝南,温华进到里面,先是看到正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八仙的画像,画像两侧是一副对联,画像下面摆着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一只老旧的香炉,屋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四边各放着一张椅子,看样子都有些年头了。两侧用苇杆儿编成的席子隔开了两间卧室,各留下了一道不到三尺宽的门,说是“门”,其实就是用蓝布帘挡着而已。   宋氏就在东边的卧室里的炕上,屋里的摆设简单的很,靠南的窗下是土炕,北侧是两只木箱和一个柜子,还有一张绣架,紧靠东墙有一架织布机,地上随意摆着两只小杌子,宋氏将一双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旧鞋放到炕边上,“这双鞋你兴许能穿,换上吧,西边屋里有个大点儿的木盆,还有棒槌,你拿着去河边儿洗,洗快些,一会儿该做晚饭了。”   温华低声应了,当下换了鞋,鞋上有两个补丁,然而因为补得巧妙,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突兀。   从西屋取了木盆和棒槌,到厨房泡了半盆草木灰水,用细箩滤净了,将脏衣服泡到草木灰水里,揉了几把,便夹着棒槌端着盆去到村后的小河边。   这条河有十多米宽,不远处有一座简易的石桥,河对面是个小树林,时强时弱的鸟鸣声从树林中传来。在河的这一边有几块大青石,光亮可鉴,应该就是平时村里人洗衣的地方,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估计不会再有人来洗衣了。   温华从来没有用这么原始的方式洗过衣服,一切只凭着丽娘模糊的记忆,她叹口气,撸起袖子,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加油!她把衣物放在青石上锤了百十下,胳膊就酸的不行了,只好换一只手继续捶。刚才宋婶已经说过了,让她尽快洗完回去做饭,她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   好不容易才把衣物洗净,她费力的拧掉多余的水分,把棒槌放在盆里转身要走,突然想起自从醒过来还没见过自己到底长什么模样,沿着河岸走了几步找到一处平静水面,放下木盆,探头向河面看去——小脸显得有些瘦削,长得还算秀气,看不出气色怎样,但是猜也能猜得出来肯定是不怎么样的,要不然不至于瘦成这样,毕竟在丽娘的记忆里,她以前还是有些婴儿肥的。   回去以后,宋氏正在菜圃里摘菜,温华喊了一声,“宋婶,我回来了。”然后便搬了一张凳子,踩着凳子晾衣。   宋氏洗干净手,仔细的看了温华洗的衣服,点点头,“鞋子晾在窗台上吧。”   这顿饭还是宋氏做的,温华打下手,黄豆炒青菜,咸菜疙瘩,主食是菜窝窝,还有玉米碴熬的汤,宋氏跟她说,“你好好看着,以后就照这样烧饭。”于是温华在一旁仔细的看了她做饭的每一道程序和用量,暗暗记在心里。   安安静静的吃了晚饭,温华主动地去洗净了锅碗。   回到屋子里,宋氏正在纺纱,看见她进来了,微微抬颌示意她坐到一旁的小杌子上,温华听话的坐下了睁大眼睛看着宋氏手中的纱线。   宋氏看见她好奇的目光,“以前没纺过?”   温华摇摇头,“家里不纺纱织布,所以没见过。”   宋氏看了她一眼,“以后跟着学吧。”   “好。”温华有些欢喜,她一直对纺纱织布绣花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可是却没有机会去见识,宋氏提出来教她,她自然愿意的。   宋氏静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清楚,不管你以前怎样,往后既然在这个家里,便要守这里的规矩。早上鸡叫起床,日落就要歇息,干活要下力气,饭不会少了你的,只是不许浪费,衣裳虽然不新,但也不会让你冻着,要听话,学东西不许偷懒,若是活儿都干完了,要玩要歇着都随你,最要紧的——我这儿是本份人家,不许跟人吵架斗嘴不学好,不然就赶你出去。听到没?”   温华眨眨眼睛,赶紧点头,“宋婶你放心,我一定会听话的,以前我母亲也是这么教我的。”   宋氏嘴角微微翘起,“明天带你去族老那里说一声,以后你就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了,在外面见了亲戚要会喊人。今天你就先睡这边,明天把厢房收拾出来,以后你就住那屋吧。”   夜里,温华躺在炕上,底下的褥子不厚,毕竟这时候气温还挺低的,她睡了没一会儿就冻得受不了了,只好起身将被子对折起来,一半铺在下边,一半儿盖在身上裹紧了,好在她人小,倒也盖得住。   这么裹着,觉得暖和多了。夜深人静,想起自己的宝宝和丈夫,她心里一阵绞痛,这般天人永隔,还不如死了,也就没个念想了……   那时只顾着贪看宝宝的模样,连宝宝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没注意听,只记得那软软小小的身体和紧紧皱起来的小脸儿,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的宝宝呀!怀孕的那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好,丈夫和她相亲结婚一年,虽然感情一般,但是在那段时间却给予了她很多关心,将来他一个人带孩子会很辛苦,可若是再娶一个,她的孩子可怎么办?爸爸妈妈他们虽然感情不好,却都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一般,如今失去了她这个女儿……可怜弟弟还小,将来却要独自撑起重担……   她就这样窝在被子里偷偷啜泣,眼泪不停地流,哭到身子都抖了起来。   突然间觉得身上一重,她抹了眼泪露出脑袋,却是身上又盖了一层被子,转脸看向宋氏,宋氏已躺下了。   她带着哭音嗫嚅道,“宋婶……”   宋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睡吧。”   “嗯……”她低声应了。   新盖上的被子有一股淡淡的潮味儿,但的确是更暖和了,想起今天一天的遭遇,她心里特别茫然,这算是生存下来了,可以后怎么办?   这小村的土坯房不可能容纳她一辈子,自己早晚要长大,将来——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温华就被宋氏叫起来了,她打水洗了脸,给自己编了个小辫儿,挽起袖子抱着竹枝扎成的大扫把清扫地面,又把昨天天黑时收回来的衣服重新晾上。   宋氏正在厨房里烧水,她拿着水瓢从小锅舀了些热水,烫了一碗加了豆渣的麦麸子,又剁了些菜叶放进去,拿筷子仔细拌匀了,温华趁这个时候将绿豆和小米洗好倒进锅里,通了通灶膛。跟在宋氏身后来到院子里,看着她打开竹篱笆,将烫好的麦麸子倒进鸡食盆里,又打开鸡笼,一时间五六只肥的瘦的土鸡都“咯咯咯”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围在食盆周围一阵猛啄,煞是喜人。   宋氏则趴在鸡笼前摸了一会儿,摸出四五个鸡蛋,用帕子裹了,回到了屋里。   温华知道从前农村里都是以物易物,这些鸡蛋肯定是宋氏用来换盐换油换针线的,她摸摸鼻子,回到厨房继续煮她的绿豆稀饭,等开了锅,又往里舀了半瓢凉水,架上笼屉,从菜厨里拿了两个窝窝放进去,盖上锅盖,坐在小杌子上等着。   不多时,稀饭熟了,窝窝也馏热了,娘俩吃了喝了,温华将桌子收拾干净,便又跟在宋氏身边看着她整理菜地。   宋氏将家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提了一小坛烧酒和一包花生带着温华出了门。   要去的地方是邓村族老邓五爷的家里。   邓五爷是目前邓村里辈分最大的,也是连任两届的里长,家里过的不错,村里有什么事情也多要和他商量,很有威信。温华要在宋氏家里常住,不免要和邓五爷打声招呼,毕竟这里是邓家村,再说宋氏这个寡妇也是因为有村中的几位族老关照着,才少了许多麻烦事。   安居邓家村   邓五爷七十多了,眼不花耳不聋,精神得很,农忙的时候还跟着下地帮忙,此时他正坐在堂屋听着两个重孙背书,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很是享受,手里还搭着一根小竹竿。   两个孩子一个叫朝英,一个叫朝益,朝益先背的早已背完了,朝英却背的有些磕磕巴巴,背错了便不免要被邓五爷手里的小竹竿敲两下,朝益虽然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眼睛却时不时的向外看两眼,瞧见自家门口进来两个人,便忍不住了,“太爷爷,咱家来人了。”   邓五爷睁开眼睛,瞧见是村东头邓青泉的遗孀宋氏,不由露出笑容,“青泉家的,怎么今儿过来了?你二哥前儿还说起在县城遇上你家仁哥儿了呢。”   “好些日子没来看看五叔五婶了,今儿得了空,正好有坛好酒,拿来孝敬五叔。”   宋氏给邓五爷行了礼,将酒奉上,又把用纸包着的炒花生塞到朝英朝益哥儿俩手里,邓五爷自然推辞了一番,小哥俩等着邓五爷让他们道了谢才坐在一旁吃起来。   温华看着这哥俩认认真真的剥着花生,不禁轻轻一笑,朝英见她冲自己一笑,顿时低下头去,朝益却冲她做了个鬼脸儿。   邓五奶奶听见动静也出来了,看了温华两眼,笑道,“青泉家的来了,呦,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真俊!”   宋氏又赶紧带着温华给邓五奶奶施了礼,“这是我娘家堂嫂送来的,说是给我做个伴儿,名字叫温华。这孩子可怜,爹娘早早的没了,亲戚又养不活她,只好找个人家托付了。”   邓五奶奶听了,又看了温华几眼,叹道,“真是命苦的。不过你能有个伴儿也好,知信、知仁都不在家,你一个人总归是有顾不到的地方。”   宋氏笑着点点头,随即拉着温华上前,“温华,这是五爷爷、五奶奶。”   温华上前学着宋氏的样子道了个万福,“五爷爷好,五奶奶好。”   邓五爷将温华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错,青泉家的,这闺女不错,好好养着吧。”   宋氏道,“五叔,这孩子在我这儿虽享不了福,却也不必在外面受那些苦,只是既然在我家住下了,一应的事体还是得办齐全了,省的以后麻烦,”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想尽早给她办了入籍文书,可我一个妇道人家,知仁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想请五叔给帮个忙。”   邓五爷捋捋胡子,沉吟道,“这倒不是什么事儿……只是你这会儿要办需多交半两银子的差费,黄册十年一查,我记得上回查黄册的时候正赶上朝益满月,估摸着今年过了农忙便又要查,你且等等,到时候我给你报上去就是,一份银子也不用多花。”   宋氏赶紧道谢,“那就有劳五叔了,为我家的事总是麻烦您……”   邓五爷哈哈一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信哥儿在外谋前程,常年回不得家,仁哥儿也是知道上进的,等将来两个都回来了,你也就熬出头了。”   宋氏苦笑,“一个个都要挣前程,我只盼他们能平安就好。”叹了口气,又问道,“五婶的手腕子怎么样了?还像前一阵儿那么疼么?”   如此这般叙了会儿话,温华始终安安静静的站在宋氏的身边,从几人的对话中获取信息。   看来这邓五爷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他家人口不少,儿子六个,女儿三个,都嫁到了外村,十多个孙子孙女,他家的地多,因此不仅自己种了粮食,还将种不了的地租给了地少的人家,而宋氏家里的田地也不少,大约三十多亩,因她家缺少劳力,就都租给了别人,自己每年收些租子过活。   古时田地的产量都不高,一石是一百二十斤,每亩地能有一石半的收获就算好的了,宋氏定下的租子不算高,每年缴完各项捐税,余下的也不过是一家三口的口粮,好在两个儿子都不在家,这样多出来的口粮还能换些银钱,可是现今世道粮价贱,也换不了多少钱,日子自然过的紧巴巴的,好在宋氏能干,家里吃的用的都不曾短少。   邓五奶奶看了看日头,站起身来,“青泉家的,今儿留下吃吧,朝英他爹昨天打了只兔子回来,正好今天炖肉吃。”   宋氏笑着婉拒了,“五叔五婶,时候不早了,你们就别忙活了,家里还有一堆活儿,我这就回去了。”   宋氏带着温华向家里走去,路上遇见几个洗衣回来的妇人,聊了一会儿,便都知道温华是宋氏娘家送来的孩子,估计用不了两天,全村都能知道宋氏家里有了温华这么个丫头。   回到家中,温华将被褥拿出来晒上,又进了厨房将早晨的绿豆粥添了些水,把菜厨里最后两个窝头拿出来馏在锅里,洗干净宋氏摘下的青菜,抓了一把干木耳用温水泡上,便来到宋氏身边。   宋氏正在堂屋门口用石碾子碾着麦子,一边碾一边用小笤帚扫着碾碎的颗粒。   “宋婶,我来试试吧!”温华看着觉得很有意思,不禁跃跃欲试。   宋氏却催她回厨房,“烧火的时候不能离开灶头,等熄了火再过来!”   “哦,”温华只好回去,继续蹲在那里盯着炉灶,控制着火候。   等饭菜都烧好了,温华把饭菜都端上桌,来到宋氏身旁,看见还有一些麦子没弄完,“宋婶,饭菜好了,先吃了再碾吧。”   宋婶应了一声,收拾了碾好的面粉,拿旁边的油布将石碾盖上,起身拍拍身上,解下围裙,“吃完了饭给我帮忙吧~”   “好——”温华一听立刻兴奋了,她还没碾过面粉呢。   ……   推了没多久,温华就推不动了,宋婶瞧着她直乐,把她赶到一边去,“照你这样儿,天黑了也干不完,你还是给我去筛面吧。”   温华甩甩胳膊,听话的在旁边筛起面粉来。   这麦子碾出来并不都是细如粉的,总还有些小颗粒和麸子,温华要做的就是用罗筛把这些东西筛出来,集到一起,反复的碾,反复的筛,面粉就是这样碾出来的,当然,最后筛下的那些杂质也不会扔掉,加上菜叶和豆渣,就可以喂鸡了,家里的那几只小母鸡每天都能贡献鸡蛋,正是此物的功劳。   碾好了麦子,宋氏又端出一簸箕高粱和一簸箕黄豆,准备继续干,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温华,说道,“你去打盆水,把厢房收拾出来。”   温华这才想起今天晚上开始就要在厢房睡了,她赶紧去厨房打了水,按照宋氏的指点找到抹布浸在水里端着去了厢房,厢房的门紧闭,用一根绳子拴着,温华解开绳子,推开门,这是一种幽暗的许久没有人住过的味道,屋里的陈设很简单,西墙垒了炕,东墙有一个柜子,柜子旁边是一架纺车,而纺车的旁边、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台织机,屋里到处落满了灰尘。   她进了屋,先爬上炕推开了窗户,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拧了抹布把屋里各处擦了三遍,柜门也打开了,这里面尤其擦的干净,又将门和窗大开着,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阴冷逐渐被驱走。   她拍拍身上,走到宋氏面前,“婶,有要洗的衣服么?我一块儿去洗了。”   宋婶道,“明儿再洗吧,今儿洗了也来不及晾干了。屋里都收拾完了?”   她点点头,“都擦干净了,等被褥收起来就可以铺上了。”   看着宋婶将豆子和高粱掺在一起碾碎了,不由好奇起来,“婶,为什么要把豆子和高粱一起弄?”   宋婶道:“煮熟了以后豆子粘、高粱散,掺在一起就正好了,这两顿你不都是吃的这个?”   “哦——这样啊。婶,累不?我来推一会吧?”温华挽起了袖子,仍然跃跃欲试。   宋婶笑笑,手上却不停,“这个可比刚才的还要费力气,你可转不动,得了,你还是歇会吧。”   温华便将屋里的一张竹制的靠背椅搬了出来,放在宋婶的身边,坐在上面看着石碾子一圈圈的转动,白花花的面粉铺展在碾盘上,宋氏花白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一根造反的都没有,衬得她越发精神了,院子里的树木已长出新叶,虽还不至于绿色成荫,却充满了勃勃生机,温华渐渐安下心来,合上双目,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感觉好似只眯了一会儿,温华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鼻子痒痒得很,抬手揉了几下,没一会儿又痒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却是邓五爷家的朝益弯着腰站在她眼前笑得狡黠,她四处看了看,院子里已不见宋氏的身影。   朝益又把手里的草叶探到了她鼻子上扫了两下,“你叫温华?那你姓什么?”   温华瞪了他一眼,朝屋里喊了一声,“婶儿,家里来人了。”   宋氏从房里出来,看见是朝益,便招呼着,“学堂下课了?朝英呢?温华,去给你朝益哥倒碗水来。”   朝英与朝益   温华回屋从瓷壶里倒了碗水,端出来递给了朝益,听见他仍在问宋氏,“婶子,温华姓什么呀?”   就听宋氏说道,“自然是姓邓。”又问,“朝英呢?”   朝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巴,“七哥让我先把柴担回来,他再去砍些,一会儿就过来,婶子,我先去挑水了。”说完取了扁担和水桶便要出门,宋氏在后面喊着问他想吃什么,他转了回来,“婶子,我想吃摊鸡蛋,嘿嘿。”   看见温华在一旁瞪着他,他顺手把一只水桶递给温华让她拎着,拽着她出了门。   水井就在村口,走两分钟就到了,朝益将两只水桶打满了,挂在扁担上往回走。   温华刚才试了试,自己勉强能提起一桶水,而朝益担着这么两桶,走的却很稳当,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呢,个头也只比自己高了半头,于是语气里就不免带了些佩服,“朝益哥,你力气真大!”   朝益目视前方,嘴角却翘了起来,“这算什么?我七哥才是力气大呢。”   到了家里,温华一眼就看到了厨房门口倚着的一大捆柴火,旁边站着个少年正在解绳子,她跑进厨房,看着里面堆得老高的柴火垛,有些无语,这常干活的力气大就是不一样啊。   朝益把水抬了进来倒进缸里,对着正在发愣的温华说道,“愣什么呢?给七哥倒碗水去。”   温华就跑进屋里倒了水,两手端出来递给朝英,朝英接过来也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温华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他点点头,脸红红的,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害羞。   温华朝他一笑,就又去给他倒了一碗。   宋氏从菜地里摘了菜,又切了一小块腊肉,让温华去屋里找柳条筐,取三个鸡蛋来。   温华拿了鸡蛋放进厨房,趁着厨房里没人,她伸手摸了摸柴火垛后面的空隙,钥匙和银子都在,看来还没被人发现,不过这地方也不安全,看来需要另外找个隐蔽的地方了。   她倒不是担心宋氏会贪她的银子,而是这么一大笔银钱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搞不好会给宋氏带来麻烦,何况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摸清楚情况再说吧。   晚上是和朝英朝益兄弟两个一起吃的晚饭,看他们哥俩的样子,也不是第一回了,温华没跟他们客气,想吃啥就吃啥。   吃饭的时候,温华问起他们读书的事情,朝益就眉飞色舞起来,说村里的孩子从五岁起就能上学堂了,每天上午两个时辰背书习字,下午一个时辰听夫子讲课,他是六岁的时候和朝英一起去的,夫子是附近最有名的先生了,考上过秀才的。他说的兴高采烈,宋氏笑着夹了块腊肉放到他碗里,他立即道了声谢,把腊肉扒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扭头向朝英求证,“是吧?七哥,连附近庄子上的人都愿意来咱们学堂呢!”   朝英点点头,看向温华,“温华识过字么?”   温华咽下嘴里的食物,想到自己口袋里的那本《三百千》,便小声说道,“只读过《三百千》,但是写的不好。”   三人有些诧异的看着她,这个时代平民女子很少有读书的,顶多不过是识两三个字,会写名字会简单算术就算是很不错了,都没料到她会读《三百千》,朝英之前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问问。   这下哥俩来了兴趣,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无奈宋氏受不了他们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一人一下敲得安静下来。   吃完了饭,朝英和朝益帮着把比较大的柴火劈成小块,温华洗刷干净碗筷,就搬了个板凳坐在一旁看他们干活儿,劈出一小堆便帮着搬进厨房里。   她琢磨着那包银子和钥匙应该放在哪里,不能放在潮湿的地方,钥匙会生锈,还要防着虫吃鼠咬,房梁上又太高……   “温华、温华!”   听见朝益喊自己,温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朝益哥?”   朝益指了指地上越堆越高的小块木柴,“你想什么那么入神?”   她赶紧把劈好的柴搬了进去,坐回小板凳上,想了想,问道,“朝益哥,你们平时上学堂写字用的笔墨纸砚是从哪里买的?”   朝益抓抓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家里本来就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对了,你以前怎么认得字?我们学堂里可没有女的。”   温华斟酌了一下,“以前跟家里边儿学的,我怕把以前学的字忘了,所以想着每天写一写,就不至于忘了。”   这时朝英开口道,“每个月初七和十七,外边儿的货郎会来村里,到时候你问问看有没有笔墨吧。”   “十七?那不就是明天了?”温华看了看头顶上圆的发胖的月亮,“货郎什么时候会来?上午还是下午?”   “快到中午的时候吧,货郎下午还会去白庄。”   “七哥,你咋知道的那么清楚?”朝益用力劈开一根粗柴。   朝英笑了笑,“小十二那张馋嘴,每次看见货郎摊儿都挪不动步。”   第二天一早,温华扫了院子吃了饭,便取了脏衣服端着盆来到河边。   河边上已经有两个年轻妇人在那里洗衣了,温华冲她们笑了笑,便蹲在一块青石旁,将泡好的衣服摊在上面用棒槌捶打起来。   那两个妇人小声的嘀咕了一阵子,其中一个穿绿衣的跟温华搭起话来,这人实在令人厌烦,几乎要将温华的祖宗八代问个清楚,好在温华已经和宋氏定下说法,对于那妇人的话也是能敷衍的就敷衍,实在过分的问题便装作没听见,那妇人虽有些不满,然而温华始终是和和气气笑容以对,她也就不好再反复追问了。   温华要洗的不多,也就是她和宋氏各一身衣服,再加上她不爱说话,因此倒比那两个妇人洗的更快些,拧干衣服,她跟那两个妇人打了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宋氏正在院子里做鞋,温华将衣服晾好,便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宋氏身旁看她做鞋,宋氏的一双手十分粗糙,然而做出来的鞋面却平整又有型,温华在装碎布头的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小块碎布来,左右翻看了半天,想动手又不知道能缝点儿什么,“婶儿,我能缝点儿什么?”   宋氏看了看她拿针的姿势,笑了,“你会什么?”   温华想说我会缝扣子,又一想,这年头都是盘扣,特别讲究手工,她哪里会?于是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会补袜子。”   宋氏便又从一堆布头里面找了一块稍大些的递给她,“给自己做双袜子吧。”   温华看着自己脚上的布袜,觉得这个倒不是很难,便脱下一只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从形状到针脚都看明白了,才比着剪出样子,穿上针线开始一针一针的缝了起来。   在做事的时候,时间过的极快,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快到头顶,远处传来一阵敲梆子的声音,温华猜测这是货郎来了,抬头看了看宋氏,宋氏也听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取了些钱,叫上温华,“走,跟婶子去买些针线。”   “婶子,”温华拽了拽宋氏的衣角,犹豫了一下,从布包里取出十几枚铜钱和一块银子,这是她找到的最小的一块,“我想买些纸笔。”   宋氏愕然,面色一肃,“你哪儿来的钱?”   温华看宋氏神色不对,连忙解释道,“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的,我出来的时候都带上了,不敢让人看见……我……还有一些……”   宋氏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银钱,“你做得对,毕竟你还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钱。走吧,去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娘俩在学堂附近找到货郎,宋氏买了一包针和一些彩线,付了钱,又问货郎有没有笔墨纸砚。   货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黝黑的面庞显得十分热情,笑道,“都知道你们村有个有名的学堂,我这儿备着上好的纸笔墨砚,大娘,来看一看!”说着,很快从担子底下翻出一个长条包袱,打开以后,里面有三方砚台,一包墨锭,十多只笔,还有厚厚的一卷宣纸,说是上好的,照温华的眼光来看,也不过是勉强能用罢了。   能买到,温华就很知足了,她选了一方长方形砚台,两只细笔,一块墨锭,还有三十张纸。货郎很少收到银子,身边没有专门称银子的工具,他脑筋转的快,便拿出一杆小秤,用铜钱代替秤砣,很快称出银子的重量——二钱七分,合两百七十文钱。   温华买的这些东西一共价值两百四十文,砚台九十文,笔五十文,墨锭四十文,纸六十文,货郎找了零钱,看着抱着这些东西的温华,说道,“小妹妹要不要好看的头绳?一文钱一尺!”   温华看了看宋氏,见她没有反对,便大着胆子问道,“有什么颜色的?”   货郎把头绳拿出来,有大红的,有粉红的,有草绿的,有宝蓝的,还有少见的紫色,温华考虑到丽娘还在孝期,便放弃了红色头绳,买了两尺紫色的和两尺宝蓝的,付了四文钱。   八卦启相思   这时,学堂里的孩子们陆续走了出来,看来是下课了,宋氏便带着温华离开了。   走到半路,被后面的朝英朝益兄弟俩赶上,他们看到温华怀里抱着的纸笔,便问温华有没有字帖。温华想了想,说她还有一本书,打算照着书上写,朝英便说自己那里有刚练字的时候用的字帖,温华甜甜的一笑,点头应下了。   回到家里,温华把东西放回自己居住的厢房,来到宋氏跟前,宋氏将温华买东西剩下的钱数出来让她收好,温华接过来,从怀里拿出那二尺宝蓝色的头绳,“婶子戴这个一定好看!”   宋氏有些诧异,抿嘴一笑,推辞道,“婶子自己有,还是你自己戴吧。”   温华嘟着嘴,不掩笑意,搂着宋氏的胳膊娇声道,“这颜色系在婶子头上一定会好看!婶子,我给你系上吧?”   宋氏拧不过她,笑眯眯的便转过身去让温华帮她系上,宋氏一直是用一根黑色的头绳将一块包发的浅灰色头巾固定住,温华将那黑头绳解下来,小心的系上这根宝蓝色的新头绳,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这样一来,宋氏整个人便显得鲜亮了许多。   “好看!”温华情不自禁的拍手,转身跑到自己屋里拿了那二尺头绳和木梳,来到宋氏面前央求着,“婶子,帮我梳个包包头吧!”   “什么是包包头?”宋氏看着她急切的模样,想起自己一共就两个儿子,小时候一个比一个调皮,如今能有个这么可爱又懂事的闺女宠着,便觉得之前的决定是再正确没有的了。   温华比划着包包头怎么梳,宋氏听了两句就明白了,让温华坐在她身前的小杌子上,“我小时候也爱梳这个,那会儿我们都叫它丫鬟髻或者丸子头,”她一边为温华梳着一边回忆从前的事情,“这丫鬟髻比编辫儿要麻烦,家里孩子多,大人们没时间,我就只好自己梳,那时候没有镜子,就天天跑到我奶奶那儿照她的铜镜,可惜她的也用了好些年头了,不光看不清,还生了锈,再加上没有手劲,经常梳得歪歪扭扭的……”   宋氏帮温华梳好了头发,将她过长的刘海沿着眉线剪齐了,鬓角各留的一缕长发也剪短了,整齐的垂在面庞两侧,显得可爱极了。   温华抱着宋氏递给她的铜镜傻乐了半天,如今这张脸长得秀气又白净,配上这么可爱的发型,她满足了——轻抚着梳好的发髻和刘海,又摸摸自己的眉毛和唇形,哎呀,太满足了!小她就喜欢这样的发型,可家里人只让她留短发,那时候她最最羡慕的就是留长发的小姑娘了。   想起小时候,她又不免想到了那些再也不能相见的家人,心里忽然失落起来,笑容也垮下了,把铜镜放回原处,走到厨房一声不吭地帮着宋氏择菜刷碗,头垂的低低的。   宋氏见她这模样,也没有多说,只让她下午把袜子做出来,晚饭以后记得烧洗澡水。   外面阳光正好,温华跟着宋氏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刚缝了没几针,温华就觉得有些困倦,袜子还有半只就缝好了,她用凉水擦了擦脸,顿时清醒了许多。   袜子缝好了,她看着这双难看却暖和的白布袜,心里升起小小的成就感,旁边还有些碎布,她又仿照着脚上穿的那双在袜筒上缝了两根系带。   拿给宋氏看,宋氏嗯了一声,“头一回做针线活,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温华露出两个小酒窝,宋氏的这番话已经算是极大的肯定了。   把新买的砚台用清水洗净,毛笔在水里稍泡了一会儿,笔毛便渐渐散开了,取出几张宣纸,都裁成一尺见方,这样的大小正好适合练字,这些纸之前都是卷起来的,所以有些折印儿,温华把这些裁好的纸张收拾整齐,压在了褥子底下,嗯,等过两天平整了就能用了。   她住的厢房里本就有一只小炕桌,此时把笔、墨、砚台还有那本《三百千》都整齐的摆放在桌面上,温华顿时就有了看书的欲望。   这是她第一次翻开这本《三百千》,不显眼的深蓝色绢面,里面的纸张厚实柔韧,每个字只有蚕豆大小,字体方正遒劲,在书的末页有一个红色的图案,显然是印鉴印上去的——那是一只张着嘴的三足乌,周围围绕着十多个字,也许是为了追求艺术效果,那些字都变形的厉害。   温华看了一会儿,没看明白那印鉴上到底是个什么字,也就不再探究了,又翻到第一页,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了下去,待全本通读了一遍,天色已不早了,她觉得有点儿胸闷气短,跳下炕来伸了个懒腰。   “温华?温华?”   她出了房门,见是放了学的朝英朝益哥儿俩,朝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本子递给她,她接过来翻开,原来是一本字帖,里面有行书、楷书、隶书的常用字,“谢谢哥哥!”   朝英腼腆一笑。   朝益问道,“婶子呢?你一会儿干嘛?”   温华进屋探头看了看,“小声点,婶子累了,正歇着呢,我一会儿该做饭了,你们现在学的什么?”   朝益却问,“你怎么不扎小辫儿了?”   朝英扯扯他,“我们学《诗三百》呢,你好好练,《三百千》背熟了再看《诗三百》。”   “哦,”温华点点头,“我去做饭,你们在这儿吃么?”   这时候屋里响起宋氏的声音,“是朝英朝益来了么?”   朝英赶紧走到门口,“婶子,我们给温华送字帖来了。”   宋氏掀了帘子走出来,“天也不早了,你们留下吃饭吧?”   朝英赶紧回道,“不了,家里都烧好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温华看着消失在门口的两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字帖,“婶子,你再歇会儿吧,我去做饭,等饭好了我喊你。”   ……   村南有一处地方是专门堆肥的,每日里各家的污水和马桶都是去那里清理,温华一早一晚开门锁门的时候去那里清理马桶。   趁着天还没黑透,她将院门锁好,进了厨房开始烧洗澡水,因为柴火和水都足够,于是多烧了些,给宋氏打好洗澡水,她给自己也倒了一盆热水,全身上下仔细的擦了两遍。   她伸手把丝瓜络递给宋氏,“婶子,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不用了,你歇着吧。”   温华坐在小杌子上,“婶子,朝英哥和朝益哥经常来家里帮着挑水打柴么?”   宋氏迟疑了一下,“朝益的娘死的早,他姥姥家仍想跟邓五爷家做亲,就让他姨嫁过来了,本来没孩子的时候自是能照顾他周全,后来他姨又生了他的两个弟弟,就顾不过来了。有一回我拾柴回来,朝益看我拿着费力,就帮着我背回来了,我想着留下他吃顿饭吧,没成想他竟饿成那样,我问他,他说他奶奶走亲戚去了,他姨太忙——我们家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让你大哥二哥饿过肚子,后来你五奶奶偷偷告诉我,朝益他家都是让他两个弟弟先吃饱了,他才能吃,他两个弟弟都还小,他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温华怔住了,“这就是‘先有后娘,后有后老子’?”   宋氏叹了口气,“毕竟是两家人,关系再亲,有些话也不好直说。我就跟你五奶奶商量着,让朝益给我挑挑水拾拾柴,两三天来一回,我管他饱饭,再许他一年两身衣服一双棉鞋。你五奶奶为着这个孙子也是愁烦,他家孩子多,朝益他爹娘都在,她这个奶奶不能显得太过偏心,不过是饿不死冻不死罢了,便是他上学的束脩,还不一定是从谁腰包里出的呢。”   温华强笑道,“婶子连我都收留了,朝益是本家的,更不会看着他受苦,”想到朝英腼腆的笑容,“朝英哥也跟他一样么?”   宋氏摇摇头,“朝英是个好孩子,常常给朝益留些吃的,朝益他姨知道了,就没了好脸色,兴许是觉得别人以为她苛待朝益。朝益来给我挑水拾柴,他就帮着,每回留下吃饭的时候,肉和鸡蛋摆在那儿,他一口也不吃都留给朝益了。”   温华帮着她一起把水倒了,“他姨怎么能这样!那好歹也是他亲外甥啊!”   宋氏穿好衣服,才叹道,“做人家后娘的本就艰难,若是偏了心,就更难了。”   宋氏回了屋,温华把厨房收拾了,将银子和钥匙从柴火垛后面摸出来揣在怀里魂不守舍的回了屋。   她把银子藏在枕头里,铺好床,躺在被窝里,眼前满是孩子的面容,怎么办?孩子!孩子……朝益那瘦瘦的小身板明显比朝英矮了三四寸……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将来他再婚的话,孩子怎么办?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见有个眉眼与她三分相象的小人儿冲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摔倒了,摔得浑身是血……   财不露白袋   接下来的几天她失魂落魄,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时常出错,夜里又睡不着,好像总是能听到孩子的声音,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可就是无法控制。   宋氏看了她几天,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把她叫到身边,问她怎么回事,“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华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宋氏拉着她的手,“到底是有什么难处?告诉婶子,是——想家了?”   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泪水一滴一滴的砸在两人相握的手上,“那么小的孩子,没了爹娘的疼爱,能不能、能不能活下来?”她想问能不能幸福,然而下意识的认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宋氏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能或不能,谁知道呢,人活着太难了。”   温华趴在她怀了痛哭起来。   宋氏搂着她,粗糙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让她愈发觉得委屈,索性放开了哭。   窗外的月亮半掩在云层中,洒下一片晦暗的冷光。   宋氏拧干手巾递给她,“把被褥抱过来,以后晚上就睡我这儿吧。”   “哎,”她轻声应了,擦干净脸,收拾好水盆便去了厢房。   笔墨纸砚和书本她没有动,换洗的衣物也没有动,只带着随身的布包,抱着被褥搬到了宋氏的卧房。   这一晚辗转反侧。   每次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她就觉得犹如剜心一般。   她想起秦丽娘的那些庶妹,秦至给她们留了两成的遗产,在办理了秦至的丧事之后,徐氏便把家产分了,卖身契也送到了那些妾室的手中,随她们留下或者离开。   如果徐氏和秦丽娘母女没有获得那么多的家产,也许就不会那么早的被人谋害了。   她忽然惶恐起来,不知道秦丽娘的那些庶妹过得怎么样,她们不像秦丽娘那样被许多人盯着,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事。   第二天,她红肿着眼睛起了床,思来想去还是把秦丽娘的经历告诉了宋氏,只瞒下了金库和密道的事,“不知道我那些姐姐妹妹怎么样了,婶子您说了朝益哥的事情,我就想起她们了,不知道她们会怎么样……”   宋氏吃惊的望着她,随即默默地叠起被褥,好半晌才问道,“你逃出来之前一直没有她们的消息?”   她摇摇头,“最后一次知道她们的消息是那个人要强娶……我母亲的时候,她早早的把那些妾室连同她们的女儿打发走了,所以她们如果走得远还好,若是离得近的,恐怕早晚也要出事……”   宋氏想了一会儿,“一人有一人的运道,你这会儿着急也不能立刻到那里,月底你二哥又该回来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便让你二哥带着你回去看看。”   温华吃了一惊,“可是……”   宋氏继续说道,“可是如果你要去的话,必得小心了再小心,让人认出来就是祸事了。”   温华抬头看着宋氏,嗫嚅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接下来的几天,温华明显安定了下来,每日里将该做的活儿做了,余下的时间便是练练字或做些缝补的活计,日子过得倒也安详。   这一天,练完定额的三篇字,她合上书本,洗净了笔,想到了出远门,虽然那里离这儿有两日的路程,可俗话说“穷家富路”,总要随身带些衣服银钱。   她打开柜子,拿出里面的那套原本穿着来邓家庄的衣服,上面倒是没有补丁,只是有些地方的线开了,需要重新缝一缝,而且自己的小布包明显是装不下的,回头得跟宋氏借个包袱皮,又取出小布包,里外看了一遍,针脚十分细密,又是厚土布的,结实耐用,里面依然放着一把梳子,一柄匕首,一些碎银和铜钱,因为这些东西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地方摆放,所以她也就放在了布包里没去理会。   梳子十分精致,上面刻着云纹,摸上去既有玉石的柔腻又有金属的坚硬,可见质地是上好的。   几十个铜钱有新有旧,她用绳子串成一串儿,打了个活结,和碎银一起放在了布包的夹层里。   看到碎银反射的光泽,她忽然想起自己脖子上的那个黑色小荷包,里面那个银色小袋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想到就做,她解下荷包,把银色小袋子抽了出来,在手里反复摩挲着,像是银丝织成的,可是又没什么重量……   她拿起那柄一直放在布包里的匕首,匕首总共约有六七寸长短,手柄是乌木的,占了将近一半的长度,没有任何装饰镶嵌。   她拿着这把短匕,有些沉,手指轻搭在刃上,很锋利呢。   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不要把这奇怪的袋子拆开来看看?   “你干嘛呢?”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指端随即划开了一个小口,血涌了出来,她装作不经意的将银色小袋子塞进黑色荷包里,挂回脖子上塞到了衣服里面。   朝益跳了进来,往炕沿上一坐,看见丢在一旁的匕首,拿起来比划了几下,又试了试刀锋,不由赞道,“好刀!”   温华笑了,“你见过多少好刀?就说这是好刀了?”   胸口有些发烫,她微微皱眉,忍下了。   朝益听见她不信他,瞪着她,“反正比你见过的多!你等着。”说着跑出去找来一根杯口粗细的柴火,也没见他怎么用力,一刀下去,柴火就断了,刀口齐刷刷的。   果然是好刀!她拿过匕首,“果然好,就是……太不起眼了。”   朝益丢掉那半截柴火,“我就觉得这样就挺好,好用就行,”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小丫头就是麻烦!”   温华没有回答,只觉得胸口那里越来越烫了,渐渐浑身无力,她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   朝益看着她只皱眉不说话,问道,“你怎么了?这就生气了?”   朝英进来以后也看出她的不对劲,上前来细瞧了两眼,探手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温华用力的动了动她的脖子,困难的点着头,觉得浑身犹如针扎一般的疼,疼得她动弹不得。   两人急忙把宋氏叫来,宋氏进来以后看到她这个模样,也慌了。   学堂里的李先生通晓岐黄之术,朝英跑去将他请了过来,又去叫了自家奶奶。   待五奶奶来到宋氏家里的时候,温华脸上通红通红的,虚弱地躺在床上,李先生正在把脉,左右的脉搏都诊过之后,略思考了一会儿,言道,“无甚大碍,只是这孩子有些体质虚弱,平日饮食上多多注意,调理的精细些,到了十二三岁时就自然而然好了。”又将平日里生活上的禁忌嘱咐了一遍才罢休。   宋氏和五奶奶奉上诊费,将先生送出门,又让两个小子打着火把跟上。   温华裹在被子里,剧烈的疼痛渐渐消失,刚才先生的诊断让她觉得荒诞,体质虚弱哪里是这样的?怎么也不会疼得恨不得晕死过去吧?等着朝英朝益回来接了五奶奶回家,宋氏锁院门的时候,她才将脖子上挂的荷包打开——这东西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她全身的精力几乎都被抽光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黑色小荷包里面的银色小袋子上面出现了四个字,温华认了半天才看出是“财不露白”,刚才明明是没有这几个字啊?   从窗口看了一眼厨房,宋氏正在烧水,她试着将银色小袋子打开,发现里面满都是银白色的东西,小心地伸手拿出来一个,还挺沉,元宝形状,底层有字“银五十两”。   温华傻了,这……谁能从一个扁扁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明显体积不相称啊……   难道这只“财不露白”就是那种只有玄幻小说中才有的“乾坤袋”?   温华她觉得这事儿比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换了个身体还要离奇。   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被雷劈中两次的几率有多少?不会比她现在更走运吧?   她索性将“财不露白”开口朝下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百十个明晃晃亮晶晶的银锭散落在褥子上,耀人眼目。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狠掐了自己一把,发现还是很疼的,“不是做梦?”,袋子上的“财不露白”写得行云流水,内层是一种黑黑的布料,和那个装乾坤袋的黑色小荷包是相同的材质,难道这荷包加上袋子是一套东西?“财不露白袋”隐蔽财物,而黑色小荷包则隐蔽“财不露白袋”?   温华茫然的看着那一地亮晃晃的银锭,说实话,这件事,实在是太神奇了,拿起一块银锭咬了咬,没有牙印,看来是真的。   想起那句“财不露白”,她赶紧将地上的银锭都拾起来装回乾坤袋里,尽管装了那么多的银锭,可那袋子始终是扁扁的,打开也只有七分满。   “不会拿不出来了吧?”她有些担心的看着袋子,伸手又摸了进去,发现拿进拿出依然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把东西都收拾好,宋氏恰好进来,给她一条热烫的手巾让她擦身上,温华这才感觉到身上都是汗水,粘糊糊的。   在宋氏的精心照顾下,温华躺在炕上养了好几天,身体才渐渐恢复,不再那么虚弱。   到了月底的时候,邓知仁回来了。   二哥邓知仁   到了月底的时候,邓知仁回来了。   那天中午温华正在院子里择菜,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温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人,十八九岁的青年,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纸包,中等个头,皮肤微黑,眼神精亮,长得十分壮实,然而步履又十分轻盈,走路几乎没什么声音。   “你是谁?”“你是谁?”——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婶子!咱家来人了!”温华朝屋里喊了一声,转过头来却看见那青年向屋里走去。   她急忙上前,被他一瞪,吓得后退了两步,不过仍是拦在他身前,“哎!你是谁呀?”   “娘!我回来了!”那人朝屋里喊去。   宋氏这时候出来了,看到这情景,笑了起来,“温华,这是你二哥回来了!仁儿,这是你妹子,叫温华,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原来是……温华瞬间弱下气势,攥着衣角尴尬的站在那里,不敢再看邓知仁。   邓知仁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妹子,我是你二哥,下回可不能拦我了!”说完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温华,“中午咱们吃肉!”随即便抱着另外一个大包袱进了屋。   因他的落落大方,温华的窘迫立时消了大半,手上的纸包里透出肉的浓香,她把纸包放到厨房的案板上打开,里面是一大块卤煮牛肉,把其中的一半重新包好放进吊在梁上的藤篮里,另一半切成薄片儿码在盘子里码得高高的,她忍住先尝一片的馋劲儿,撒上切得细碎的葱花和姜末,点上香油,先摆到了桌子上。   葱香鸡蛋,香炸花生米,卤牛肉,炒青菜,笋耳汤,这样的一桌子菜算是极其丰盛了。   三人围桌而坐,邓知仁每个菜都尝了两口,“冲着我妹子的这手艺,我也得时常回来看看咱娘!”   温华觉得有些脸红,“刚才是我无礼了,二哥别介意。”   邓知仁见她有些拘束,笑着给她夹了些菜,“不介意、不介意,不认识的人就是不能让他进门!”   宋氏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邓知仁连忙说道,“妹子,娘说你要去运城看看?二哥下个月就要走趟运城,可惜镖行有镖行的规矩,路上不能带着你,你要找什么人或者打听什么事,二哥先帮你打听着,如何?回头我跟师父请了假,再专门陪你走一趟!”   温华眨眨眼,想了想,这样……也好,自己随意露面的话,说不定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可是——她看了看邓知仁,这哥哥去打听也只能问个大概,而且还是从别人嘴里传出来的,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口,不一定还有几成是真的……她咬着下唇,为难的看着邓知仁。   宋氏给邓知仁和温华各夹了一筷子牛肉,“先吃饭吧,到底怎么样等吃完了再细商量。”   吃完了饭,邓知仁便夹了个包裹出门去了,宋氏说他是去了邓五爷家,温华了然,这样常来常往的才算是真亲戚吧!   等邓知仁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温华正和宋氏一起整理邓知仁背回来的十多张羊皮,见他回来,温华喊了一声“二哥”,邓知仁摸摸她的头,转头对宋氏说道,“娘,这些皮子好好晒晒,做成皮袄皮褥子到冬天穿,省的到时候你腰腿又要疼。”   宋氏摸着手中的羊皮,问道,“这时候还有卖皮子的?”   邓知仁坐下喝了口温华递过来的茶水,“这是不花钱的。”   宋氏和温华同时看向他。   邓知仁嘿嘿一笑,“是个老主顾送来抵账的,人家一时周转不开,就拉来了一大车,只算是利息,师父看我们几个平日里也算上劲,就让我们一人挑几张。”   宋氏这才放了心,言道,“我又不干重活,皮袄皮褥子倒不着急,只是你和你大哥有好几年没做过新皮袄了。”   邓知仁好似是知道宋氏一定会这么说似的,他把茶碗往旁边一放,“行!就这么办,反正这些皮子给咱们全家一人做一身皮袄也有富余。”   他转过来看着温华,“妹子,你想打听些什么?哥哥一定帮你问到!”   温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邓知仁,“二哥,你们镖行除了保金银保物件,保不保人?”   邓知仁很是诧异,“走镖的时候也带过人,可我们这些走镖的规矩严得很,没到地方之前,除了师父,谁也不许随便跟客人讲话,到时候我可是顾不上你呀!”   温华摇摇头,“二哥,你放心,我备上干粮,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觑着宋氏和邓知仁的神色,觉得这样说话太生硬了,还是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邓知仁和宋氏,“我不是不信二哥,只是觉得二哥走镖本来就很累了,还要为我的事到处奔波,再说了镖行里规矩严,二哥犯不着为了打听消息而耽误活儿,开罪师父总是不合适。我虽然年纪小,可那里的事情毕竟是我知道的多一些,找寻的时候也有个方向,不至于无从下手。”   邓知仁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揉揉她的小脑袋,“你这个小大人儿,心思怎么那么重?你二哥我没那么小心眼儿,别担心。”   他又道,“你既然一定要去,二哥也不能不管你,”他向宋氏请示,“刚才五爷爷还说朝英朝益年纪不小了,有机会也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原想着带他们去县城走走看看——反正他们也不是没去过,两个小子胆大心细,不怕他们丢了,既然妹子一定要去,回头我跟五爷爷说说,让他们跟着走一趟,也练练胆子,五爷爷必是肯的。”   宋氏点点头,“这话要仔细跟人家说清楚了。”   温华知道自己确确实实给宋氏添麻烦了,这一带上别家的孩子,若是出了事,可就是大麻烦,她顿生悔意,“婶子,要是不方便就算了吧,没得让您为难。”   宋氏取了一枚角子糖塞到她口中,“你是个机灵的,那两个小子也是懂事的,再说还有你二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到了那里不管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得沉住气啊。”   温华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心中一暖,她趴在宋氏的怀里,“婶子,你放心,我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们多想想,我不会让自己闯祸的。”   朝英朝益兄弟本就和邓知仁处得极好,得知他回来了,下午从学堂出来往家里打了声招呼就过来了,缠着邓知仁让他教他们武艺,邓知仁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拉开架势,像模像样的教了一场。   温华和宋氏坐在堂屋门前,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看着他们交手,看到趣处也忍不住低头笑上两声。   邓知仁背着右手,只用一只左手跟他们对打,朝英朝益被摔出去几次以后,也慢慢的抓住了诀窍,不再一味的被动挨打了,两个人配合着一个他攻下盘一个袭向右腰,都被邓知仁灵活躲过了。   “好!”   这突然响起的叫好声吓了温华一跳,只见西墙墙头上露出几个小脑袋,正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看着,温华认得那是隔壁的素娘和她的几个弟弟妹妹,还有一个挨着素娘的小姑娘看着眼生,没在村里面见过,只见她眼睛紧紧盯着院子里正下交手的三人,对于别人的视线仿若毫无察觉。倒是那个素娘,瞧见温华在看她们,冲她笑笑,招了招手。   温华也朝她点了点头,便继续做针线了。   不一会儿,便听得墙那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那儿嚷嚷,“下来下来!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温华再抬起头来,墙头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听说,素娘家虽然就在隔壁,可是却和宋氏家里从来没有来往,以前素娘家里强占过宋氏家的水田,虽然后来迫于族里的压力还了回来,可是两家却交了恶。宋氏的丈夫邓青泉去世的时候,素娘家里不仅没有来人吊唁,反而到处跟人说邓青泉死得蹊跷,又说宋氏是守不住的。因宋氏新寡,且邓青泉在邓家村原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出了这样的谣言,族里竟没有人愿意管。宋氏一怒之下带着两个孩子跪到族长门前请他主持公道,引来好些人围观,因有邓五爷来说项,族长这才迫于压力将素娘的父亲叫来训斥了一顿——两家的仇恨就此再难化解,如今已是十几年没有说过话了。   邓知仁把那几招教熟了,带着两个小子用凉水胡乱抹了抹脸,便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摆,便说起了自己走镖的故事,不能不说他还是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的,本来平淡无奇的小事愣是能让他掰得新奇有趣,朝英和朝益两个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邓知仁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回了县城,宋氏给他预备了干粮和水,温华则把前一晚炸的椒盐花生米用纸包了给他揣在了怀里,包袱里还有一身衣服和四双鞋。   邓知仁和邓五爷说好了,定下日子让朝英朝益两个跟着他走一趟运城,邓五爷自是愿意,毕竟跟着镖车走,不会出什么大事,两个小的也极其兴奋,邓知仁特别嘱咐他们临行前不许透露出去,否则取消行程,两兄弟这才消停下来。   兄妹进城去   好不容易熬到四月二十号,正是邓知仁定下让他们去县城的时间。   这些天是收割的农忙季节,学堂里每日也只上半天的课,兄弟两个跟先生请了假,每人兜里揣着邓五爷给的两贯钱,背着个小包袱乐滋滋的去寻温华。   现在天气还不算太热,所以温华也就没多带东西,背上背的包袱里面有一包烧饼咸菜,一身换洗的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腰间绑了她的那个布包,里面放了散碎银子和铜钱供她随时取用。   包袱里带的衣服不是她原来的那一身,而是用邓知仁的旧衣改小的,好在料子不错,用的是好棉布,只因当年邓知仁个子蹿得太快,没等过年穿新衣就小了,宋婶把它翻出来改成温华的尺寸,让她到了运城再换上,毕竟运城是个大地方,穿戴的太差会被人笑话。   因为正是农忙时节,谁也没工夫去送这三个小的,宋婶也只将他们送到村外就停住了脚步,目送三人离开邓家村的地界。   自从温华得知了“乾坤袋”的秘密(她是这么称呼那个能装下很多银子的神奇袋子的),她趁着宋氏回娘家走亲戚不在家的机会偷偷回了一趟秦氏老宅,从金库里面又取了不少金锭银锭装在乾坤袋里,毕竟去运城的话,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形,身上多放些银钱有备无患。   朝英朝益两个看着她背的包袱沉重,便轮流替她拿着。她个子小,走的又慢,到了晌午才走了一半的路,还累得脸色通红,两人无法,只好在一个小镇子上给她雇了脚力。   温华这是头一次骑驴,她被眼前的活生生的“庞然大物”吓得不敢往跟前凑,恰巧那头毛驴转过脑袋冲她高亢地叫了一声,她“刺溜”一下就躲到朝英身后去了,把朝益乐的哈哈大笑起来。   朝英笑着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将她举到毛驴背上做好,又把几人的包袱系在一起搭在驴背上,让她扶好鞍子,加快了脚步向县城赶去。   到了下午日渐西斜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县城,找到邓知仁所说的吕家镖行,青砖围墙,黑漆大门,门两边挂着“仁结八方宾客义聚四海英雄”的对联,门口有一块大青石,上面阴刻着“吕家镖行”四个大字,显得安定又肃穆。   温华从驴背上滑下来,觉得手臂已经僵硬了,跟租驴的道了声辛苦,又从兜里数了三十文钱给人家。   邓知仁听门上的小厮说有三个小子找他,跟镖行里知会了一声便出来了,看三人风尘仆仆的,伸手将他们的包袱挎在臂上,“走,先吃饭去。”   温华回头又望了两眼吕家镖行的大门,“二哥,你这样出来没事儿么?”   “没事儿,”他拍拍她的小脑袋,“今天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邓知仁将他们领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显然他平日里是常来的,店主兼小二热情的将他们引到里面,一人要了一碗面,又点了三个菜,看着三人风卷残云般扫清了桌上的所有食物,他笑眯眯的会了账,“走,去看看你们的住处。”   店主带着他们从大堂来到后院,原来这里前面开饭庄,后面开客店,吃住倒是极方便的。   店主打开一间屋子,里面一张大炕,靠门处一个盆架,一张桌子,两张条凳,温华他们进去看了一圈儿,店主抱来了褥子和被子,“客官,要热水只管知会一声!”   待店主离开,温华把被褥举起来使劲抖了一阵儿,朝英和朝益也有学有样的抖了抖。   邓知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家店算是比较干净的了,在外面住店也不过是凑合凑合罢了,且忍耐几日吧。”   温华铺好了床,下了炕,坐到条凳上,“二哥,什么时候出发呀?一路上还需要带些什么东西么?”   邓知仁看了看他们铺开在炕上的行李,“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所以明天晚上你们就得把住店的账结了,到时候我过来,从这儿到运城要走一天半,一路上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是不停的,所以你们三个要准备好干粮和水。等到了运城,会停留三天,然后再回来。”   “那一会儿我们去买几个水袋吧?”温华想了想,又问道,“二哥,我们跟着镖车,要花多少钱?是走着去还是坐车?”   邓知仁笑了,摸摸她的脑袋,“就你们这腿脚还想走着去?有客人和你们一样要跟着车队走,到时候你们和他们坐一辆车。钱的事儿你不用管,有哥呢。”   温华不甚赞同的瞧着他,“二哥,我带钱了。”说着就要把自己随身的布包打开让邓知仁看。   邓知仁微微一笑,拦住了她,帮她把布包合上,使了个眼色,“二哥知道,你能有多少钱?以后留着买纸买笔吧。”   温华会意,自己刚才声音太大了,这是客栈,谁知到会遇到什么人?还是小心些为妙。   邓知仁抬头看向朝英朝益兄弟两个,“你们呢?”   朝英看看朝益,也放低了声音,“我们出来时每人带了两贯钱。”   朝益凑上前去坐到了温华的身边,难掩好奇,“二哥,听说路上会遇到占山为王的强盗,是真的么?”   邓知仁弹了他一个爆栗,“还没起行呢说什么丧气话?吕家镖行在晋州地界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名号了,大小的山头没有不买面子的,再说即便……也不过是劫财,你们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出事。”   随后邓知仁又给他们算了这些日子预计的花销,又告诉了他们如何省钱,这两贯钱是将近十天的花费,省着用的话差不多还能剩下五百文,这让兄弟俩十分欣喜,五百文对他们而言可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邓知仁便带着他们去街上买了水袋,一人一个,可以背在身上,又领他们去了鞋袜行,买了新鞋新袜,这些东西每人花了不到二百文,价钱倒也合适。   回来以后邓知仁又让店家送来了热水,看着三人洗漱了,才离开旅店回了镖行。   天黑睡觉的时候,温华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反而是朝英朝益兄弟两个有些别扭,他俩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只知道不能和小姑娘睡一个炕上,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好该怎么睡,一扭头却发现温华早已呼呼的睡着了。   今天赶路赶了大半天,到了县城也一直没歇着,温华早已疲惫不堪,躺到床上没多大会儿就开始觉得浑身肌肉酸疼酸疼的,两兄弟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她也顾不得了,只是集中精神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好尽快睡着。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三个人就醒了,起身洗脸刷牙,温华没梳过男式的发髻,费了半天的劲才梳整齐了,跑到旅店临街的饭堂端了早点,十个烧饼,一人一大碗豆浆,还有两碟咸菜,回来时见朝英和朝益还在院子里蹲马步,“朝英哥!朝益哥!吃饭了!”   把早点摆在桌子上,她看着热腾腾的豆浆,觉得口水涌了上来。   先喝一口吧,就喝一口。   真香!温华许久没喝过这么香浓的豆浆了,忍不住又端起来喝了几口。   恰巧朝英朝益兄弟两个活动着手脚回到屋里,朝益看见她捧着碗,便一个猴蹿跳了起来,学着戏文里的武将喝道,“哇呀呀呀~何方小贼!胆敢偷吃!”   温华一口豆浆险些没喷出来,她抹了抹嘴角,拿起一个烧饼衔在嘴里,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   朝英则把他拽到了凳子上坐下。   “朝英哥,今天没什么事儿,咱们怎么安排?”温华两个烧饼、一碗豆浆下肚,已是十分饱了。   朝英看着自己和朝益才吃了一半,不由说道,“妹子,吃得太快对肠胃不好。今天想干嘛?”   朝益抢先说道,“咱们去街上看看吧?”   温华也愿意去街上看看,毕竟昨天只顾赶路了,什么也没顾得上看。   朝英瞪了他一眼,朝益立刻就老实了,他清清嗓子,跟两人定下约法三章,不许乱买东西,不能到处乱摸乱看,要一起去一起回,不能独自行动,三个人中午之前就得回来。   温华知道他们身上的钱都是串在一起的,若是要买东西,当街掏出一大串钱未免太过惹眼,便建议他们拿出一百个钱单独串成一小串,剩下的放在包袱里绑在身上,这样不至于轻易被人盯上。   兄弟两个觉得她这个办法很好,就照着做了。温华则取了腰间布袋里的铜钱和两三个银角子塞到袖口的暗袋里,衣摆放下,腰间的布袋便看不出来了。   到前堂跟店主打了声招呼,又问了集市的方向,几个人便离开了旅店。   集市上十分热闹,人头攒动,此时天已大亮,卖各样货品的堆满了道路两旁,卖菜蔬的,卖鱼虾的,卖布匹的,卖碗碟的,卖旧物的……两兄弟把温华夹在中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很多时候只是看看,偶尔问问价钱。   马吊与镖行   温华买了一包炒瓜子儿和一包蒜香花生,又在一个卖小孩儿玩具的摊位前驻足良久,直到被其他的小孩挤出去。   她倒不是童心回归想买玩具,而是看到了一副纸牌,那纸牌上的图案有些看不清楚,不过,这倒是让她想到了麻将,小时候跟着爷爷出去玩,那些老爷爷老奶奶玩的麻将不是一块块的,而是一种约七分宽两寸长的硬纸牌。   她指着那副纸牌,“朝英哥,那个卖两百钱的是什么呀?这么贵!”   朝英伸长了脖子,“那是马吊牌。”   马吊?不就是麻将的前身,只不过马吊只有四十张或六十张,而麻将更多。   离开了卖玩具的摊位,继续一家一家的看下去,朝英朝益在一间铁铺前站住了,温华对这个不感兴趣,东张西望的恰好看到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想起刚才看到的马吊牌,未来枯燥的两天要在车上度过……   她跟两兄弟打了声招呼,抬脚进了文房店。   店里的伙计正叉着手倚在柜台旁边儿打盹,听见动静便抬了抬眼皮儿,见门口进来了个少年,打量了两眼,瞧着像是要买东西的,“小客官,要看些什么?”   温华在店里扫视了一圈,“你们这儿最硬最挺括的硬纸拿来瞧瞧。”   店伙计转到后面搬出了一摞纸,不太厚,却很细密挺括,每张约有一尺宽七寸长,两面都印有暗色的万字不到头的图案,有豆绿色的,还有大红色的,“一张三十文,裁开加十文。”   温华仔细的看了纸质和硬度,觉得应该能用,“要三张豆绿色的,都裁成七分宽两寸长。”   掌柜不在店里,这三十文手工钱自然就落到了伙计的腰包里,他手脚麻利的取来切刀,调好尺寸,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裁好了,用一张麻纸包好,递到温华面前,“承蒙惠顾,一百二十文。”   温华取了一小块银子,等伙计找了零钱便离开了。   回到铁铺门前,两兄弟还在那儿看着,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们还是舍不得挪动脚步,便拽拽他们的衣袖,“时间不早了,咱们下回再来看吧?”   几个人逛到中午,肚子饿的咕咕叫,便回到了店里,用了些饭菜。   温华跟店主借了笔墨,回到住处敲开了门,两人正在屋里数钱呢,她随手锁上了房门。   兄弟两个在集市上买了一团麻绳,要将身上的钱全串成一百个一串的。   她磨好了墨,取出裁好的卡片,一万到九万各四个,一条到九条各四个,一饼到九饼各四个,东西南北中发白各四个,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各一个。   温华认真的在卡片上写着。   朝英串好了铜钱,起身来到温华身边,看了一会儿,“这是干嘛?怎么写这么多?”   温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这是新式的马吊,朝英哥,你帮我写一会儿吧,我手腕都酸了。”   朝英笑了笑,就坐下来帮她写,照着她所说的把剩下的都写好了,一共一百四十四张。   三人打了一下午的牌,温华下棋打牌都不擅长,只是简单的会打而已,朝英朝益两个打了两遍就明白了规则,温华就招架不住了。   “啊——不玩了、不玩了!”温华歪在一边,头上插满了树叶,朝英和朝益的头上也插了十几个,她嘟着嘴,“你们太狡猾了!”   “谁太狡猾了?”邓知仁进来看到三人头顶的叶子,喷笑了出来,“你们这是干嘛呢,掉树上了?”   温华跳下炕,迎上去搂住了邓知仁的袖子,“二哥,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人,你看——”她指指自己的头上,“我们打了一下午马吊牌,他们老是赢!”   朝英朝益就大呼冤枉,“我们才学会的,可没你会打!”   邓知仁笑着把温华头上的树叶子都扒拉掉,“快去梳头,一会儿吃了饭,带你们去镖行。”   三人一齐看着他,“这就过去?”   “明天走得早,今天得先让镖头看看人,一会儿和你们一辆车的客人也要去。行了!快去梳头,别磨蹭了!”   三个人急急忙忙把牌收起来,重新梳了头,在店里用了些饭菜,背上各自的包袱,临走时邓知仁叫来店主,让他给预备好五斤烧饼和三斤熟牛肉,明天一早要带走。   到了镖行,里面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温华看了邓知仁一眼,见他神态十分随意,便把想问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镖头是一个三十多岁,个子高高却十分精瘦的男人,邓知仁喊他“二师兄”,他看了看温华他们三个,“就是这三个?”   “嗯!家里正忙,抽不出人手来,就让他们找我来了,二师兄,你看——?”   “那就坐大车吧,去找仲升。”他比了个手势。   “谢二师兄!”邓知仁笑眯眯的带着三个小的去了账房,路上,他低声告诉他们,像他们这样坐大车的,从县里到运城来回一趟一人要交六百个钱,二师兄给免了一百,一人只要五百个钱,等到了运城会停留三天,他们可以用这三天的时间到处看看。   一百个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至少够三人两天的伙食费了。   账房里一个算账的,一个收钱的,还有一个身穿绸衣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来这中年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来交钱的。   邓知仁喊了一声“仲升哥”,那个正和中年人谈话的年轻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示意他先等一会儿。   邓知仁就让他们三个先把钱准备好,朝英朝益从包袱里掏出钱来,温华也从布包里拿出了一小块银子,邓知仁将朝英朝益的钱数了数,却没有理会温华,温华轻轻叫了一声“二哥”,被他瞪了一眼,于是缩了缩脑袋不再说话了。   那个叫仲升的账房给那中年人算好了账,便将单子给了旁边的人,让他收钱,邓知仁上前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将手里的一包铜钱递了上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角子,那人照样写了单子,让旁边的人收钱。交好钱,那收钱的在单子上盖了个印章,又返回给那个叫仲升的,他便从一个挂了锁的盒子里拿出三个小铜牌递给邓知仁,邓知仁谢过了,便领着温华他们离开了。   回到店里,邓知仁叫了热水,看着他们挨个儿把水袋灌满,又把烧饼和切好的牛肉分成三份,用纸包了,他拿出那三个小铜牌一人一个分给他们,“你们三个这一路上要互相照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平时付账的时候一个人掏钱就行了,回来再细算各人应该摊分多少,当天的账当天结,省的将来为这几个钱生了间隙,明白么?”   三个人握着手里的铜牌直点头。   邓知仁又道,“这铜牌上有吕家镖行的标识,你们挂在身上别拿下来,回来以后还要还给镖行。以后的几天都要住店,你们三个最好是住一间屋,别让人家把你们分开,外面的拐子骗子不少,你们到哪儿都得三个人在一起,在路上我未必顾得上你们。”   温华把拇指大小的铜牌挂在脖子上,“二哥,刚才在咱们前面交钱的那个人是不是和咱们一起走的客人?”   邓知仁点点头,“没错,不过他带的人多,你们就和他家的人坐一辆车上——那是个大户,你们三个要少说多听。”   当天晚上会了账,把邓知仁送出了客店,三个人早早的睡了。   因为之前打了招呼,店主很早就来叫门了,三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穿衣洗脸梳头,又把行李检查了两遍,便向镖行跑去。   在镖行的安排下,三个人挤上了一辆骡车,油布的车棚,算上他们一共坐了十个人,天亮起来的时候,车队有序地驶出了镖行,向城外行去。   车队驶出了县城,温华伸头看到城门上的“绛城”二字,原来——这里是绛县啊!   温华是在看历史小说的时候查参考资料才知道的绛县,这里早在春秋晋献公的时候就已经是晋国的都城了,此后的数千年里虽历经多次改名,却一直保留了一个“绛”字,可是……她看着逐渐远去的朦胧中的城郭,心下叹息,过去的风光早已不再,如今的绛城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啊!   温华正在感触历史带给她的震撼,冷不丁被坐在对面的朝益敲了个爆栗,“发什么呆呢?”   温华摸摸脑门儿,见他俩已经把烧饼和牛肉拿出来了,就也打开自己手中的包袱,一口烧饼一口肉,就着水袋里的凉白开囫囵着吃了早饭。   车上的另外七个人穿着相似的衣服,都是一身的灰色棉布衣裳,从十四五岁到四十多岁不等,他们有的靠在车厢上打盹儿,有的向外看着风景,还有的靠在一起低声说话。   温华觉的和对方未必能说得上话,便也不再看他们,拿出用麻纸包起来的马吊牌,“玩不玩?”   朝益很是跃跃欲试,但是车厢内有没有能放东西的地方,“你看这儿哪里能放牌?”   朝英左右看了看,从座位底下抽出来一个马扎儿,打开,放上自己的包袱,拍拍平,“这不就行了?”   住店遇泼妇   他们这边儿打着牌,车里的其他人渐渐伸长了脖子,温华做的马吊牌和时下流行的很不一样,不仅是张数多,而且上面全是字,没有图案——她写字还行,对于画图就不擅长了,尤其是“梅兰竹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画,于是索性就用字来代替。   他们三个时不时的吆喝一句“三万”、“九饼”、“东风”,车里的其他人虽也打过马吊,却是和这个不一样的,而且他们的玩法也新奇,没一会儿便有人询问起来。   温华少不得为他们解释了一番,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又有几人加入了战局,于是闹哄哄的不断有笑声传出。   中午车队在一处小镇暂停休息,三人下车活动了活动手脚,跟正在打水的邓知仁打了个招呼,便又回到车上继续啃烧饼,那些同车的牌友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点了些饭菜,温华远远的瞧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去到他们那边儿,他们往自己这边比划了比划,不知说了些什么。   这一个小镇看上去比绛县的规模小了很多,镖行的车队只在这里停留三刻钟,三个人吃好了饭,便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才知道这一次的车队着实不小,十多辆装货的骡车,十多辆给客人坐的车,其中有一辆虽然是用的青布的围子,但只要是有眼睛的就能看出这是辆好车,而且用的是马不是骡子。   三个人站了一会儿,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喊,让大家动作快些,准备出发了。   下午那些牌友没有再参与打牌,一个个老实得很,温华猜测应该是跟中午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有关系,毕竟主人家就在前面的车里,做人家仆佣的总不好太过喧哗。   温华没有勉强他们,反正三个人也一样可以玩。因为手头有事情做,时间过得很快,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处小镇。   镖师们睡的是大通铺,一晚上十个子儿,那些仆役跟着主人家住进了包下来的一个小院儿,温华朝英朝益三个商量了以后,要了一间普通的小间客房,一晚上一百文。   一天下来浑身都灰扑扑的,三个人拿手巾帮着彼此把浑身上下都拍打了一番,总算是见到了衣裳原来的颜色,朝英和朝益把温华留在客房里,一个提壶去厨房打开水,另一个端盆去打洗脸水。   温华正收拾自己的包袱,突然一个妇人推门进来了,一身墨绿的绸缎衣裳,领口袖口都绣着花,她迅速地看了一圈屋里的摆设,又在温华身上打量了两眼,带着一种很不协调的笑容,“这位小哥儿,跟你说个事儿。”   对于她的不请自入,温华很不高兴,她面上淡淡的,“不知道大婶有什么事?”   那妇人站在门口,“听说小哥儿有副马吊牌,想跟你借去玩一玩。”   “大婶识字么?”温华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我那副牌上都是写的字,没有图画,不识字是玩不了的。”   那妇人愣住了,抿了抿嘴,啐了一口,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朝英提了热水进来,“那女的是干什么的?拉长着脸……”   温华撇撇嘴,“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一开口就要借牌玩,我欠她的?我问她识字不,不识字就玩不了,她就走了。”   朝英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这样的人不去理会就是了。”   “朝益哥怎么还不会来?”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好似有朝益的声音,朝英让温华在屋里等着,正要出去看看,房间的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朝益半身衣裳都是湿的,一手提着木盆,冲进了屋里,后面跟着一个妇人站在门口,温华一看,可不就是刚才来借牌的那个么——   就听那妇人气愤愤的嚷道,“好哇!不借就不借!老娘我也不计较了,可你们看看我这衣裳,正经的好料子啊,让你们拿水给泼成这个样子,还怎么穿!”   她身上也不过是裙角和裤腿上有些水渍,这明显就是来找茬的。   温华挑眉看着她,“你要我们赔钱?”   那妇人呸了一口,“老娘稀罕你那两个臭钱?我这身衣服没五两银子看都别想看!赶紧磕头赔礼,要不然你们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这么一嚷嚷,就有不少人从客房里出来看热闹。   远处有几个丫鬟往这边探头探脑,有个穿粉衫的丫鬟拨开围观的人急走几步上前来,拉住她斥道,“马姨娘!您又嚷嚷什么呢?”   那马姨娘转过头去,立刻便矮了半截,“碧月姑娘,这几个小崽子也太不识抬举了,夫人要打牌,他们不借也就算了,还泼了我一身的水哪,你看看!这可是夫人才赏下来的料子做的!”   朝益涨红了脸,要冲上去,却被朝英拉住了,温华也拉住他,让他先把湿衣换了再说。   那个叫碧月的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秀眉微蹙,“你们好不晓事,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便是给我们夫人过过目又怎的?难道还怕少了赏钱!”   温华忍不住冷笑道,“我们哪里知道是谁家的夫人,可好歹也是明白规矩的,这位大婶大喇喇的门也不敲就闯进来,二话不说便要拿我们的东西,我说不认字的是玩不了的,她便去欺负我家哥哥,哼!她身上溅湿了,我家哥哥可是被她泼了个透心凉,这账怎么算?不知道贵府的老爷是哪一位,怎么府上的人都是这般跋扈!”   可能那位马姨娘的确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那碧月狠狠地瞪了马姨娘一眼,转脸盯着温华,“吵什么吵?我家老爷的名讳哪里是你这种升斗小民能知道的?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般守着?呸!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温华瞧了瞧满院子的人,“不过是几张马吊牌罢了,竟然有劳姐姐你特地跑来跟咱们吵架,咱们真是好大的面子呢!可是我哥哥还得换衣裳呢,姐姐慢走,不、送、了。”   碧月脸涨得通红,还要再吵,却被从人群里挤进来的两个穿红衣的丫鬟喝住了,“碧月!太太要喝茶呢,你赶紧去吧!”又拉着马姨娘的手,“马姨娘,你怎么跑到这儿了,那边就等你了,快过去吧。”   两个丫鬟推推搡搡的把碧月和马姨娘弄走了。   众人见没有了热闹可瞧,便渐渐散去。   “太欺负人了!”朝益气得眼眶都红了。   朝英把他按到一旁,将替换衣服塞给他,“咱们斗不过,且忍忍吧,不能给二哥添麻烦。”   温华也被这突来的口角弄得心情糟糕,她背过身去把包袱里剩下的烧饼、牛肉和咸菜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暗叹一口气。   朝益低头换了衣裳,把湿了的衣裳放在一边晾上。   本来打水是为了洗脸洗手,这下木盆翻了,朝英怕朝益出去再遇到那家的人会吃亏,便让他和温华留在房间里,自己又去打一盆水,三人将就着洗漱了,茶壶里的热水放置了半天已经成了温水,把三个水袋灌满,朝英又去打了壶热水,取了桌子上的茶杯洗净倒了茶水。   三人静静地吃饭,谁也没了聊天的情绪,一是因为刚才跟人吵了一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天在车上颠簸了一天,实在是累极了。   吃完了饭,温华帮着朝益洗干净了衣服,搭在窗前,这样差不多一夜就能干了。   朝英去要了两斤烧饼和两斤牛肉,俱都用纸包了,又提了一壶水回来,轮流着洗了脚,因记着邓知仁所说的路上不能多说话,就没有再去找他,吹熄了灯便和衣睡了。   虽然头一天睡得早,但是他们直到第二日天将亮才起身,温华知道他们要练武,便自告奋勇跑去饭堂里买早点,要了两样花色馒头和三碗面汤,拿小碗装了些醋,颤颤悠悠的往回端。路上遇见了昨天帮忙劝架的一个丫鬟,温华停住了脚步,待她走到跟前时,轻轻道了声“谢谢”。   那丫鬟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一笑,“不必客气。”   温华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端着托盘继续往回走。   朝英和朝益帮着她把托盘端到屋里,隔壁院子里逐渐人声沸腾,三人快速的吃完早点,收拾了行囊,跟店家结了账便去找邓知仁。   邓知仁看见他们,将他们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昨天和人家吵架了?”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朝英道,“二哥,我们也不想吵……”他就把昨天的事简要的说了一遍。   邓知仁拍拍他的肩膀,“你们知道忍一时之气是好的,不过还有半天的路程,也不必太拘束,这一家是到运城做官的,难免架子大些。”   听了这话,他们都暗自松了口气,温华笑道,“二哥,到了运城,你还要忙么?”   邓知仁扭头看了看,“今天下午到了以后就没什么事了,晚上和明天我陪你们好好逛逛,那可比咱们县城大多了。得了,我不多说了,你们还是坐昨天的车,别调皮。”说完便继续去忙了。   运城恩义街   他们上了车,车上坐着两个十四五岁小厮打扮的少年,温华知道其中一个叫百善,他最爱说话,昨天一路上跟他聊了不少。   百善见他们上了车,就开始乐,他压低了声音,“昨儿你那里可热闹啊!我都看见了。”   “嘁!看见了你也不过来帮忙,真不够意思!”温华瞪了他一眼。   “冤枉啊,就那一位——哪儿是咱能惹得起的?不过听说昨天夫人……哎呦!”   他旁边的那个小厮拐了他一肘子,“闭嘴吧,主子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知道啦知道啦!”他转转眼珠,又跟温华他们嘱咐了一句,“一会儿那个戴万字头巾的来了,你们别吭声,那是她娘家兄弟,最是护短的。”   万字头巾?温华想起昨天车上有个三十多岁神态倨傲的中年男子,好像是什么副管事,一个姨娘的兄弟能做到副管事,也不是个简单的。   果然,那戴万字头巾的中年男子打一上了车便没有好声气儿,不是冷嘲热讽便是指桑骂槐,其他的人都不言语也不接话,温华他们三个打定了主意理也不理他,自说自的,自玩自的,弄得那人好生没趣。   接下来的半天车队一直在赶路,中午也没有停下,因为这时候离运城已经很近了,不过十来里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很是振奋,毕竟已经颠簸了近两天,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眼看马上就要到了,于是时间越发变得难熬。   车队先是在府衙附近的一处大宅子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车上的人都被叫了下去,集中在宅院门口听管家训话,看上去少说也有一百多人,穿红着绿,高矮胖瘦,各样的都有。   朝益探出脑袋看了一会儿,咂舌道,“他家这么多佣人,用得了么?”   温华仔细看了看,“这肯定不是全部,他家主子必定已经进院子了,身边还得有几十个伺候的,门口的这些不过是干粗活的。”   朝英也是一脸的诧异,“这官老爷就是不一样,摆的好大的排场!”   温华想了想,笑了起来,“昨天跟咱们吵架的那个叫碧月的,听起来好像是专门给他家太太倒茶的,你想,光倒茶就得专门安排一个人,那还有梳头的,穿衣的,端碗的,不都得安排人?其他的还有扫地的,做饭的,洗衣的,种花的,可不就得满满一院子的人?”   这一席话听得兄弟两个瞪圆了眼睛,随即朝益笑嘻嘻的拿胳膊肘拐了拐朝英,“七哥,怪不得有句话说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就看这排场,咱怎么也得去考个状元不是?”   朝英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脑袋,“是啊,你要争气。”   朝益一吐舌头,转身缩回了车里。   在这座宅子门前耽搁了近一个时辰,车队才离开。   来到城内一处不甚起眼的客栈,镖师们把剩下的车马和货物都安置在客栈里,朝英朝益和温华他们三个要了一间房,仍然是有靠窗的大炕,瞧着邓知仁还忙着交接货物,三人便回屋好好的洗漱了一番,用了些饭菜,躺在大炕上睡了半晌。   他们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朝英迷迷糊糊的起身开了门,正是邓家二哥邓知仁。   “你们睡觉呢?我说怎么没有动静。”他进来先是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水,又把行李包袱往炕上一扔,洗了把脸,倒在炕上长出了一口气,“再睡会儿吧,到了晚上夜市出来,我带你们去瞧瞧。”说话间呢喃着竟响起了鼾声。   温华坐在炕上眨眨眼,看向朝英朝益,朝英爬上炕,“睡吧。”   太阳落山的时候邓知仁果然很准时的醒过来了,几个人洗漱了,换上干净的衣裳,把脏衣交给专门洗衣的婆子,花几个钱等到了明天就能拿到一身干净衣裳。   运城是商贾集中之地,各处的口音都有,仔细听的话,多数都能听明白。   恩义街东西向,长约三里,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商铺,附近还有许多旅店和延伸出去的街市,这条街在运城甚至其他地方都非常有名,每天从早晨一直热闹到半夜宵禁,是很多来到运城的人们经常去的地方,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各家旅店就开始有人进出,商铺的货物也在这个时候开始发往各处,白天游人如织,大大小小的商贾在这里探听消息寻找商机,等到了夜幕降临,这里又成了灯火通明的夜市,吃的玩的乐的,应有尽有。   他们从客栈里出来,走过两条街道便来到了恩义街,三人顿时就被眼前的热闹景象吸引了,若不是有邓知仁在一旁喊着,只怕早就顺着人群跑得没影儿了。   他们从东头开始顺着人群往西走,有热闹就瞧一瞧,有好吃的就买一些,等走到一半的时候,几个人也饱了。   几个人有些渴了,瞧见前面有个卖茶的,便走上去要了一壶茶,一叠花生,一叠瓜子,围坐在一起闲聊,谈谈适才的见闻。   “这回秦家可是大手笔!”   “秦家”两个字钻进了温华的耳朵,转头看了一眼,是邻桌的两个男子在聊天,她不由留神倾听起来。   “赵哥,这回能赚不少吧?”其中一个身量较小的消瘦男子谄媚的给另外一个胖乎乎的男子倒上茶水。   “嘁!你还别说,这次还真就赚不了多少!”那胖乎乎的男子一脸可惜的样子,引来另一人的好奇追问,他往嘴里扔了粒花生,摇摇头,言道,“这次秦家放出来二百多人,大多是交了赎身银子的,便是那没交赎身银的,你以为是交不起?错了,那是不让他们赎身!”   那瘦子疑惑道,“难道是犯了事才被主家卖掉?这样的奴才可不好卖呀!”   “也是,也不是!”那胖乎乎的男子神秘的摆摆手指,看看周围,发现旁边只有三个孩子和一个青年正背对着他们说笑,遂放心言道,“这被卖掉的是伺候原来那位秦老爷的,现在的这位秦老爷不待见他们,所以巴不得赶紧把他们卖掉,半年前就找过我了,可不知道为啥直到昨天才把人送来。”   那瘦子恍然大悟,“嗐!这大户人家的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知道得多了,还做不做生意?”   “就是就是!”那胖子摇摇头,“本来还盼着能有些好货色,偏偏十几个里面,有老有少,老的已经半截入土,小的还在喂奶,那几个正年轻的又没干过重活儿,你说这买卖……偏偏那位大管家还非要卖掉,说卖多少钱都成,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卖到百里以外,你说这本来就货色不好,还提那么多要求,若不是看他赏钱给的足,这买卖我才不干呢!”   瘦子想了想,问道,“这样还怎么卖啊?城里是留不得的。”   胖子仿佛胸有成竹,“我明儿摆到西市去,看那里有没有人买,不行的话就直接转给别家,亏就亏点儿,不能砸手里啊。”   听到这儿,温华给邓知仁使了个眼色,邓知仁会意,趁着起身结账的功夫,将那二人的相貌牢牢记住,他知道温华这次来运城的目的,此刻遇见与秦家有关的事情,自然上心。   接下来的时间,四人吃饱喝足,在恩义街上逗留到将近宵禁的时候才回了客栈。   第二天一早,在客栈里吃了早饭,几个人收拾整齐,向伙计打听西市怎么走,原来西市就是在恩义街西边的一处市场,此处专卖各样牲口和人口,生意十分兴隆,官府在市场里还配备了专门的文书,以便即时交易及时办理。   邓知仁先是买了一头黑驴,连着鞍子一起花了十两银子,又花了三百文钱办了手续,从今天起,这头驴子就属于绛县邓家村邓知仁的了。据他说,幸亏这里市场大、牲口便宜,这么一头带鞍黑驴若是在绛县——没有十四两银子休想买到。他把温华举上去坐在上面,温华顿时就觉得视野开阔了不少。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西市另一边儿的人市,这人市明显比刚才过来的地方冷清了不少,不管买的卖的,都没有多少吵闹的,最热闹的便是竞价的时候。   邓知仁远远的看见昨天晚上的那个瘦子,他不动声色,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便找到了昨天的另外一人。   那个胖子让他的“货物”们都排成一字,站在前方,倒也有不少人去问,可一听是要卖到百里以外的,便一个个的摇着头走了,只有温华,始终定定的瞧着他。   那男子大约是觉得无聊,手里的鞭子左右摇晃着,一双眼睛盯紧了周围的情形,看见瘦子过来了,便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   瘦子没好气的瞥了那些“货物”一眼,“还能怎么样?一听咱们的要求都摇头,都说这样的主家实在是荒唐,既是要发卖了,就不必管到底卖到哪里去。”   这时候,温华已经将胖子的“货物”都仔细看了一遍,果然里面有着秦丽娘认识的人,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悉。   原因与始末   这些人神情木然,有老有少,还有年轻的媳妇抱着婴儿,温华暗恨秦圭心狠,听那胖牙人昨晚话中的意思,这些人因为之前是秦至看重的仆人,所以秦圭才执意要卖掉他们。   温华没有过多的耽搁时间,那些被卖的秦家仆人里面,有几个是印象特别深刻的,其他的虽叫不上来名字,却也有几分面熟。她俯下身子,在邓知仁身边耳语了几句,邓知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坚持,便点点头,把缰绳交到朝英的手中,自己去跟那胖牙人交涉。   通过交涉,邓知仁跟那胖牙人定下五十两买下十七个人,那胖牙人见能这么快就清仓,而且还达到了原主的要求把人卖的远远的,他心里高兴便要请邓知仁去喝酒,邓知仁婉拒道得赶紧将这些人安置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云云,胖牙人也不勉强,和邓知仁去文书那里办了手续就揣着银子离开了。   邓知仁将一沓契约交到温华的手中,温华依次看了,一张契约一个人名儿,一共十七张,有五两的,有三两半的,还有二两的,买主的名字都写的是“邓温华”,她将契约叠起来收在布包里,冲邓知仁笑了笑,“二哥,咱们回去吧。”   一路上,朝英牵着驴,温华坐在驴背上,朝益和邓知仁一前一后带着那十七个人在后面慢慢的走着。   真没想到能这么便宜的买下这些人,以后如何安置这些人她心里还真没底,罢了,先打听消息吧,既然这些人直到现在才被卖,想必多少能知道些秦丽娘姐妹的消息。   她一直带着个草帽,小心的不让人看清她的面容,但还是有几个人从刚才谈价钱的时候就面露疑惑地直盯着她瞧。   朝英和朝益因为邓知仁突然买下这十几个人,有些不明所以,一路上带着疑问的神情不断地打量着,温华权当没看见,邓知仁干脆笑而不答。   回到客栈,邓知仁找店老板要了两间屋子,按照男女分别安置这些人,又让朝英朝益看守着。   他照着温华形容的找到了其中的一个老者和中年妇人,将他们带到了四人居住的房间,轻掩上门。   老者叫秦远,是秦家的世仆,也是秦至在世之时的秦家大管家,中年妇人是在秦丽娘的祖母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娘子春桦。   二人一进屋就看到炕桌旁边坐着个七八岁的童儿,一身的粗布衣裳,他抬起了头,两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姑娘!”   温华下了炕,微微一笑,“大管家,春桦嬷嬷,好久不见了。”   两人围着温华看着半天,激动的不能自持,眼见得春桦嬷嬷哭得泣不成声,秦远欲要张口,却发现自己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邓知仁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下去静了静心绪,才张口道,“三姑娘——真的是……他们都说三姑娘你失踪了,找不着了,我们以为你必是让他们给害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说着竟也呜咽起来。   温华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无措地看向邓知仁,邓知仁搬过两条凳子请他们坐下,好半晌,二人才止住悲声。   春桦嬷嬷拭了拭哭得红肿的双眼,“三姑娘,您这半年都去了哪里?他们说把您送到祖宅去了,前些日子又说您失踪了。”   温华斟酌道,“我一直在祖宅,可是前些日子婶娘去那边把人都带走了,还把我打晕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二哥家里收留了我,”她指指邓知仁,“二哥一家对我很好,让二哥带我来看看也是因为担心大家的情形,昨天听人说秦家要卖人,没想到是你们。”   秦远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即起身就给邓知仁跪下了,春桦嬷嬷也跟着跪在地上叩头,“恩人!多谢恩人救下我家主人!”   邓知仁连忙要扶起他们,“快快请起!二位都是长者,万万不必如此,妹子既落难到我们家,岂有不帮的道理?”   秦远摇摇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恩人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无以为报!”铁了心的磕了三下才起身。   邓知仁扶着他们坐下,温华开口问道,“大管家,我的那些姨娘和姐姐妹妹哪里去了?听说这次秦家打发出来二百多人,我走后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远和春桦嬷嬷对视一眼,“三姑娘真是懂事了!”   一句话说得温华汗颜,她心道,要是你们知道真相,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春桦嬷嬷想了想,“因着当初大老爷(秦至)留给各位姨奶奶和姑娘的产业都不在运城,大奶奶又走的太急,所以姨奶奶们带着各位姑娘在大奶奶停七的时候就离开了,那时候几位族老和四老爷(秦圭)正争得厉害,要不然她们也走不了,听说她们早已搬到别处各奔东西去了。”   温华眨眨眼睛,“这么说,她们多半不会有事?”   秦远点点头,“是,姨奶奶和姑娘们手里还有当初分给她们的一笔银票,即便是坐吃山空,也足够她们下半辈子过活的了。”   她放下心来,“这就好,我真担心她们会遇到和我相同的遭遇。那——你们是怎么回事?”   秦远叹道,“自从给大奶奶发丧,徐家就带人来闹,闹了好几回,后来好说歹说把大奶奶的嫁妆和陪房要回去了,接着舅老爷又一道状纸把秦家给告了,秦家花了三四万银子才把这事儿摆平。”   温华听了,心中一动,“徐家告的什么?”   春桦嬷嬷抿紧了嘴唇,“强占兄妻以致逼死人命。”   温华一挑眉,“徐家得了多少赔偿?”   秦远答道,“听说有两万两银子。”   温华怔了一会,强笑道,“一个死了的妹子还能值两万两银子,好啊!好啊!”   秦远和春桦嬷嬷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自从和徐家打官司,四老爷就怀疑府里有人和徐家串通,要把我们这些原本就在大老爷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换上他自己的人,定下凡是交得出赎身银的便遣散了,交不出的便发卖了,要打发干净。虽然四老爷定下的赎身银高的离谱,可我们一家七口倾其所有也还是能凑得出来的,可是因为老奴曾顶撞过四老爷,因而不许老奴一家赎身,只是要远远的卖掉。”   温华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是在秦家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人了,丽娘的记忆里面他顶撞秦圭这件事也是有的,那时秦至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秦圭夫妻打着秦氏族老授权的名义要进账房翻账,就是这个秦远带人挡住的。   春桦嬷嬷也道,“四奶奶给定的赎身银实在是太高了,许多人几乎是倾尽家产,我和三个孩子要二百两银子才能出府,待凑足了银子送过去,她又说我们是犯了错的罪奴,不仅把银子扣下了,还要发卖我们。”   温华算了算,“你家七口,你家四口,还有六个人是做什么的?”   秦远道,“有跟着大老爷跑腿的芮光和十寒两个小子和他们的媳妇,她们是原来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谷雨和寒露,还有两个小丫鬟金兰和银兰,是原本大奶奶特地挑了预备伺候姑娘的,四奶奶看上了要给七少爷,可三爷家的六少爷也看上了,四奶奶干脆就把她们卖了。”   邓知仁在一旁听得暗自心惊,这大家族的事情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妹子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说了好一会儿话,已是到了中午,邓知仁便起身道,“我去让他们准备些饭菜。”   秦远看着温华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却整洁干净,他沉吟道,“三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啊?”温华愣了,只有她自己的话,一切倒是都好说,可现在这十七口人要怎么安排?   秦远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取出一张地契一枚印信,低声道,“这是福州的两座茶山,老太太留给三姑娘做嫁妆的,吩咐老奴办的差事,谁料大老爷那时候病重,族里有些人不太安分,大老爷便没让记到账上,只说将来三姑娘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这才躲过了四老爷和四奶奶……”   温华将桌上的地契又推到秦远面前,“大管家,这事既是你办的,就还交在你手里吧,我也不懂。只是你们有什么打算么?若是想脱了奴籍,我这就可以带你们去办手续,若是想留下……”   秦远愕然的看着她,“之前要赎身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既然再见到姑娘,我们自然是要跟着姑娘。”   春桦嬷嬷流下泪来,“如今已是一无所有了,若三姑娘不要我们,我们该如何过活……”   温华面容一整,立即说道,“你们是伺候过祖母和父亲母亲的人,我怎么会赶你们走?不要担心,我只是暂时还不打算离开二哥家。”   她这样考虑有几方面的原因,这些人是秦家旧仆,可她对他们并不熟悉,虽然他们大多是因为忠心于秦丽娘的父亲而被赶出秦家,但她现在一个八岁的孩童,贸然跟着一群旧仆去遥远的福州,感觉总是不太妥当,秦家祖宅的金库还有大批的财物,她暂时还不能离开,何况宋氏对她有恩,这份恩情她不能不回报,而且现在最安全的就是宋氏的家里,那里虽然离秦家祖宅非常近,也造成了秦家的人不会想到去那里找她,这就是俗称的“灯下黑”。   众人的安排   想到这里,她坚定了心思,“你们就去茶山吧,这晋州地界上只怕是不好过活了。我还要在二哥家住一段时间。”   “啊!这怎么行!”春桦嬷嬷先就不依了,她瞧着温华身上的布衣,泪又下来了,“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秦远对三姑娘说话做事变得成熟变得懂事而感到心疼,若不是遭逢巨变,娇柔温顺的三姑娘怎么会这么早早的担起重担?便劝道,“三姑娘还是去茶山吧,好歹那里是自家的产业,”随即他神色一紧,低声问道,“是不是他们……?”   温华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宋婶一家都是好人,只是她年纪大了,一个人独居不好,我要侍奉她三年。”   二人吃了一惊,让三姑娘去侍奉三年?这怎么行!她还这么小!随即苦苦劝她说不如派几个人去伺候着宋氏,或者将宋氏一家都请到茶山去奉养……   温华见他们态度不似作假,这才将自己如何被宋氏收留,宋氏又如何待她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此次能够再来运城,也是宋氏的一番好意,“人家施恩不忘报,可是我不能忘恩啊!大哥好些年没回来了,二哥又在外面做事,几个月才能回一趟家,宋婶年纪大了,等将来二哥成了亲,家里有人伺候了,你们再来接我,也不过是二三年的事。”   秦远见她心意已决,劝亦无用,便建议给她留下几个人伺候着,“好歹也有人给你帮忙支撑,既然恩人家里缺做活儿的,就让金兰银兰跟着姑娘,老奴也好放心。”   温华想了想,否定了这个建议,“庄户人家哪有买人伺候的?反而招来别人的注意,就让她们跟着你们去茶山吧,她们品性如何?”   春桦嬷嬷是内院的,对这些小丫头自是了解,“金兰性情稳重,做的一手好绣活儿,银兰聪慧,识字算账都比金兰强些,绣活儿却是一般。姑娘,要不老奴带着孩子们留下来?平日也好伺候姑娘。”   “说了不必了,宋婶家里房子少,你们住不下的,若是另外赁房,你们天天去宋婶家里干活儿,别人看了也会奇怪的,嬷嬷,你就别操心了。现在我躲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让别人注意到我呢?”   春桦嬷嬷犹自不死心,坚持要跟着温华伺候。   温华无法,只得硬了口气,“嬷嬷,去了茶山那么一大家子人都还需要你和大管家辛苦呢,大管家年纪大了,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我把金兰和银兰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的教她们,还有你自己的孩子,以后咱们家就要靠这些人来支撑了。”   春桦嬷嬷又想掉泪,被秦远劝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既然三姑娘坚持,咱们焉敢不从?只是姑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老奴每个月都会给姑娘去信,姑娘是识字的,若是有什么委屈,一定要回信告诉咱们!”   她点点头,往门外张望了一下,“嬷嬷,好似开饭了,你叫两个人帮着布置布置。”   待春桦嬷嬷离开了,她起身把门打开,回转过来压低了声音,“大管家,你们去茶山可有什么难处么?需要多少路费?那边经营的如何?到了茶山那边他们不会不认你们吧?”   秦远诧异温华小小年纪便能思虑得这么周详,“姑娘放心,这倒不至于,只要有地契,茶山的交接是没什么问题的,茶叶的买家一向由茶经济联系,信誉是极好的,再说他们也不知道这茶山是卖给晋州秦家,不管秦家如何闹腾,这茶山不是别人想动就能动的,”他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去年和前年的钱款都存进了大德钱庄,共计一万五千八百两,今年的头一笔款子三千四百两银子在两个月前就进账了,是老奴亲自核对的,下个月底是第二笔进账,目前两座茶山的收益一共入账一万九千二百两。”   “这么多!”温华瞪圆了眼睛,她想起这些人身边都没什么行李,“大管家,你们算是净身出户了,这大德钱庄还会认下这笔款子么?”   秦远微微一笑,低声道,“那些东西早已经藏好了,姑娘不必着急,大德钱庄能经营这么些年,靠的就是信誉二字。有件事还要跟姑娘商量商量……”   温华眨眨眼,“大管家尽管开口——”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显然是客栈里小二把饭菜送来了,秦远便长话短说,“是这样的,这些日子府里打发出去了不少人,其中良莠不齐,但有几房管事从前还是十分尽心尽力的,所以老奴想着悄悄地去把他们找回来,毕竟交了那么多的赎身银,他们也没什么家底了,又是从秦家出来的,想来他们也多是愿意跟着去茶山的,毕竟要把茶山经营好,能干的人是必不可少的。”   温华见他神色笃定,想想那一万九千二百两,便道,“大管家看着办吧,您办事我放心,您看着有哪些可用的,就劝回来,不愿意回来的,若是日子难过,能帮助的就帮助一二。”   秦远从一开始就紧绷的面容这才舒缓下来,“三姑娘说得是,老奴必会把这事办妥当的。”   温华盯着秦远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若是我没有把你们买回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秦远铜色的脸上皱纹一抖,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本来就安排好了的,不管是谁把我们买去,半路都会有人高价把我们赎出去,”随即又叹息道,“若是三姑娘没有出现,老奴就用这两座茶山养着那些被四老爷和四奶奶赶出来的老老少少,毕竟做了一辈子的秦家家奴,在外面又怎么生活呢?”   温华心中震动,她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许久才道,“不管怎样,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都交给您了,有合适的人就尽管留下。我后天就要回绛县了,去茶山……您还需要多长时间召集人?”   秦远立即答道,“之前和各个管事都打了招呼,只说是从前老爷的一个远亲帮着经营的茶山,可以去那里生活,大家都是租的房子,什么时候走都行,大约两三天就都能叫齐了。”   温华咬咬下唇,“我现在改名叫邓温华,住在绛县西南邓家村,就在祖宅附近,我还活着的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别人了,能猜到的也让他们噤口,若是嚷嚷出去……毕竟秦家也只是说我是失踪,到那时候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便再难清静了。”   “那是自然,”秦远沉吟一会儿,“恩人似乎是镖行里的?”   “对……”温华正要答话,就听见有人敲了敲门板,抬头一看,却是邓知仁手里捧着个托盘,“二哥?”   邓知仁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前面把饭菜送来了,妹子和大叔先吃饭吧。”   温华看了看,荤素凉热四个菜,一盘馒头,一碗蛋汤,还有一壶酒,她帮着邓知仁摆好盘子,“朝英和朝益呢?”   邓知仁坐下给两个酒盅斟满了酒,一盅送到秦远的面前,“那位大娘说要去亲戚那里取些衣物,我让他们帮忙去了,”说着,他朝秦远端起酒盅,“我敬一杯,请!”   温华自取了个馒头,也不跟他们客气,吃了些菜又盛了半碗汤喝下去,便专心听他们说话。   秦远和邓知仁半壶酒的功夫,就已经敲定了由邓知仁介绍吕家镖行出人出车护送秦远一行人去福州,这可以说是一单大生意了,从晋州到福州,三千里地,若是按人数算,镖行每人至少要收十二贯钱(或者十二两银子)。   为了掩人耳目,决定一行人先去绛县,从绛县再去福州就不必再经过运城。   温华留在邓家村的决定令邓知仁很是诧异,在他想来,温华既然已经找到了自家从前的仆人,人家还把隐藏的产业献上,温华自是会跟他们走,本来他还愁烦回去怎么娘亲说,现在听了温华的解释,他低下头半晌没说话,直到秦远拍拍他的肩膀,“二郎,我们姑娘在你家……你多担待吧。”   他眼眶有些发红,揉了揉脸,“我们兄弟不能在娘亲身边伺候,倒让妹子操这个心……”   温华给他夹了块肉,笑眯眯的,“二哥和婶子对我那么好,我可舍不得你们。”   吃完了饭,秦远就派了自家儿子到各家去传消息,让各家当家的傍晚时到老地方聚头。   温华不知道他说的老地方是哪里,不过剩下的年轻媳妇和丫头都让春桦嬷嬷带出去安顿了,毕竟客栈人来人往的,这么多人频繁出入还很扎眼的。   秦远要去大德钱庄取些银两,顺便兑换些零钱,他身边带着芮光和十寒,温华也想见识见识,于是装作小厮跟在一旁。大德钱庄的掌柜看来和秦远是认识许久了,他对秦家的事也有所耳闻,见到秦远先是一怔,随即笑容满面的寒暄起来,秦远直言为新主子办事,要取五千两银子,其中四千六百两面额不等的银票,另外四百两都换成银锭,钱庄的掌柜留他一边喝茶一边叙话,待银票和小银锭都备好,验过成色就装在一个铜皮箱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银票,不过碍于有外人在,她也不好仔细去看,只在一旁瞄了两眼。   秦家有义仆   人们在外行走时因路途遥远,携带金银十分不便,而且山贼强盗们常常借由车辙的痕迹判断行人或车队里面有没有重物,出于安全的考虑,很多人宁可缴纳些汇兑费用也愿意使用银票。   大德钱庄的分号开遍全国各地,拿着钱庄开具的银票或凭证在任何一家大德钱庄都可以兑换银两。它和其他钱庄不同的是,虽然大德钱庄也收取银票的汇兑费用,但同时他还会付给客户一定的利息,这样就吸引了众多的资金。利息比例虽然比汇兑费用的比例低,但利息随着存储时间的延长而不断积累,每次汇兑时的费用却是按比例固定收取的,所以,对于在钱庄中长期存银的客户而言,有时累积的利息不仅能支付汇兑费用,还可能仍有结余。   秦远让芮光和十寒在小厅里守着铜皮箱,他带着温华和钱庄掌柜进了更里面的一间屋子,温华见这间屋子长宽只有一丈,装饰的极其简约,一张长案上供奉着财神,下面是一张四仙桌,桌子两侧各有一把太师椅。   秦远坐在其中的一张太师椅上,温华就在他身旁站着,掌柜亲自捧出一本账簿,翻开察验了一番,噼里啪啦扒拉着算盘演算了几遍,将数字写在一张纸条上给秦远看,秦远取过算盘自己又算了两遍,便点点头,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烧着扔到桌下的一个铜痰盂里,眼见得烧成了灰烬,才将桌上的一杯凉水倒进痰盂,纸灰被水一打立时就化成了碎末。   钱庄掌柜先是开具了一张一万两的凭证,盖上钱庄印鉴,又取出一沓银票交给秦远,秦远就着跟前的算盘点算清楚,将银票和凭证用一个薄薄的铜皮匣子装了锁上塞到怀里。   二人告辞出来,叫上抬箱子的芮光和十寒,便上了一辆不知从哪里来的骡车离开了大德钱庄。   骡车上的帘子围得紧紧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车夫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一身的皂色,满脸的怒相,芮光和十寒一前一后紧跟着车子,温华坐在秦远的对面,她摸摸铜皮箱,“这箱子这么大点儿,一个人就能抱走,不怕被人抢了么?”   秦远笑眯眯的看着她,拍拍藏着铜皮匣子的胸口,低声说道,“要紧的在这儿。”又点点铜皮箱,“您试试看,这箱子虽然看着不大,却是全铜的,本身就有六七十斤重,里面装上东西,哪里是轻易就能抱着跑的?”   “啊?我还以为只是包了一层铜皮呢!”她使劲推了推箱子,果然没能推动。   骡车行了一刻钟,来到一所不起眼的宅院后门,秦远让温华就在车里守着,留下车夫,带着芮光十寒把箱子抬了进去。   温华又等了约有两刻钟,秦远才带着十寒出来,两人换了衣服,秦远是一身棕褐色的衣衫,十寒则是一身蓝衫,二人把温华送到了客栈,恰好邓知仁也带着朝英朝益回来了。   秦远拉着邓知仁进屋说事,十寒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守着,朝英和朝益中午饭没吃两口就给人帮忙去了,这会儿不免觉得肚饿,跑出去买了一斤肉包子,拉着温华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就着茶水吃着。   “二哥这事儿办的真是仗义!”朝益囫囵吞下半个包子,却噎住了,赶紧端起茶碗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看温华面露疑惑,瞧了十寒两眼,挠挠头,“二哥还没跟你说?”   “说啥?”她不知道邓二哥是怎么跟这两个小子说的,只好装不明白。   “听说他们主家被人陷害躲了起来,这些人落到仇人手里要被发卖,他们主家的朋友也是二哥的朋友,就托二哥把他们赎出来,听说要背井离乡去老远老远的地方呢!”   “这样啊——”温华挑了挑眉,转移话题,“中午你们干嘛去了?”   “给人帮忙去了呗,”朝益丢给她一个包子,她接过来咬了一口,唔,还真挺香!   “刚才我们跟二哥去见了镖行里的人,好像他们回去的时候还要接买卖,”朝英吃喝完了,擦擦手,“今天还去集市上看看不?刚才问了二哥,他说晚上没什么要忙活的。”   说到去集市,朝益兴致也很高,“去吧去吧!昨天还有没逛到的地方,今儿正好去看看!”   看到性格腼腆的朝英也想要去集市,温华不由问道,“你们到底是想要买什么呀?”她眨眨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想起他们在绛县县城的铁铺门前那专注的样子,不禁恍然大悟,“哦……你们是要买——刀?”   两兄弟嘿嘿一乐,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温华,你要买些什么?”   “就是啊,你不给婶子带点儿什么?”   温华端起茶碗咚咚咚喝下去大半碗,冲掉口中的油腻感,拿帕子抹抹嘴,笑嘻嘻的看着他们,“我也想去看看呢。”   秦远和邓知仁商量了一会儿就招呼温华进屋,温华顺手把石桌上的茶壶拎起来摇了一摇,对两兄弟说道,“屋里有水,我再去打些。”   进了屋,她在桌边坐下,秦远打开桌子上的一个木匣子,里面是一沓小面额的银票,从五两到二十两不等,对邓知仁和温华说道,“这里一共是三百两银子的银票,已经说好了请二郎帮忙收着。三姑娘给大嫂添麻烦了,二郎你多担待,三姑娘还小,平时买些糖果头绳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么一大笔钱放在身上到底让人不放心,万一被人盯上,反而坏事。这一二百人都要等到了茶山那边再安置,三姑娘这边就难以顾及了,不过有宋大嫂和二郎在,我们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邓知仁道,“这些我先替妹子收着,其实妹子在我家本也花不上什么银钱,以后再大些,不管是裁衣裳还是打首饰,随她的意愿。”   温华掌心托住下颌,打断了他们的客套,“大管家,这些钱是我和宋婶还有二哥的是不是?那我想用这里面的钱给婶子和二哥买礼物行不行?”   秦远略带讶异的看着她,随即笑了,“自然是可以的。”   “那我想给婶子砌个能烧火的砖炕行不行?”   “三姑娘愿意就行。”   “那要是我买几只羊羔,等秋天的时候卖掉换钱行不行呢?”   秦远捋捋胡子,眼睛里闪过光芒,“谁去放羊呢?三姑娘不是要服侍宋大嫂么?”   温华想了想,“我可以找别人帮忙呀,愿意替我放羊的,到秋末的时候每十只就分给他一只。”   “这样也很好。”秦远赞许的点点头。   “那——”温华转转眼珠,看到邓知仁笑眯眯的瞧着她,“要是给二哥娶个媳妇呢?行不行?”   邓知仁有些撑不住了。   “哈哈哈——”秦远笑出声来,“二郎,如何?不必你我客套,三姑娘心里有数呢!”   邓知仁哭笑不得,点点她的额头,“小姑娘家哪来的那么些怪话?”   温华摸摸脑门儿,“二哥,一会儿我和朝英哥朝益哥想去街上。”   邓知仁帮她把茶壶倒满,“行,不过得等我一会儿,你们不许自己跑出去,知道么?”   “嗯!嗯!知道啦!那我去告诉他们!”她脆声应了下来,提着茶壶跑了出去。   秦远离开以后,三个人就缠着邓知仁要去集市玩,说昨天太晚了,好些东西都没看到。   邓知仁拗不过他们,便整理了一番带着他们出去了。   这一次可以说收获颇丰。   朝英朝益兄弟俩终于在一间铁匠铺里以两千三百钱的便宜价格买了两把匕首,只是对粗劣的牛皮刀鞘不太满意,可好刀鞘又卖的贵,温华建议他们回头自己想办法做一个,反正不管是木头的还是皮革的都能弄到材料,两人面上这才晴转多云,不再去烦恼囊中羞涩。   邓知仁也在这间铁匠铺里找到了一柄别人寄卖的短剑,不新,却十分趁手,一问价钱,要八两银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咬咬牙买下来了。   温华口袋里的就更丰盛了。去了有名的果脯点买了几斤果脯,有山楂糕、腌话梅、盐渍杨梅、蜜枣、干无花果等等。宋氏是绣花的好手,城里新式的绣花样子买了不少。另外刷牙的牙粉捡实惠的买了三盒,预备一人一盒,平时只用杨枝擦牙感觉上擦得还是不太干净。还给宋氏和邓家二哥一人扯了块浅色的夏布料子,宋氏的是浅蓝色的,邓知仁的是浅棕色的,当然——还温华她有自己的,嫩黄色的,另外还买了三块稍厚些的料子,粉紫色的,柳绿色的,以及一块胭脂红色的。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要买多少,店掌柜倒是很热情,她把各人高矮胖瘦简略说了一下,人家很快就计算出需要多少布料,她就直接按照这个数字再加三尺来买,预备离开的时候,又看到店里有一些十分零碎的纱、布、绸、缎的布头要处理,小的只有两指宽窄,大的约有半个手绢大小,其中有不少还是好布料剩下的,便花了三十个大子儿都买了下来,裹了整整一包袱。她还在丝线铺子挑了好看的颜色买了整整一盒的各色丝线。   几个人帮她提着买好的东西,朝英掂量着手里裹着碎布头的包袱,很是不以为然,“你买那么多这玩意儿干嘛?”   镜奁的故事   朝英掂量着手里裹着碎布头的包袱,很是不以为然,“你买那么多这玩意儿干嘛?”   温华笑眯眯的,“婶子要教我做女红,这些碎布头颜色多,还有好些不一样的料子,正好拿来练手,平时要找齐这么多颜色的料子可不容易呢。”   朝益恍然大悟,坏坏的一笑,说道,“奶奶说过婶子的女红特别巧,远近都是有名的,你要是学的好,将来一定不会像麻子的姐姐那样嫁不出去!”   这话还没说完,他脑门儿上就挨了一记,摸摸额头,他看着若无其事的朝英,“七哥,打我干嘛?”   “温华什么时候也不愁嫁,”邓知仁把朝益的小脑袋拧过来看着他,面露威胁,“麻子的姐姐又懒又馋,长得也不好看,能和我们家温华相提并论么?”   “嘿嘿——”朝益抱紧怀里的盒子躲到朝英后面,“温华当然比她好看了!”   “喂喂喂!”温华涨红了脸,这些人当她不存在啊!随手指了一家招牌十分显眼的店面,“我要去那边看看!”   她挺起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去了,可进去以后她立刻就后悔了,这里竟然是一家卖镜奁的店!   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店里的活计已经过来招呼了,她怎么也不能扭头就走,而一旁的朝益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朝英和二哥也面露笑意。   “看看,这就开始准备嫁妆了!”朝益调侃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她听见。   她恼火的瞪了他们两眼,可是不起作用。   伙计的热情招待让她拉不下脸来扭头就走,只好将尴尬藏在心底,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不多一会儿她就被店中各式各样的镜奁吸引了,这间店的店面一侧展示了诸多式样的妆奁,而另一侧则摆满了五花八门的镜子。   每一个妆奁都有所不同,温华粗看了一下,估计柜子上和架子上摆了有约一二百个大大小小不同的妆奁,有方的,有圆的,还有梯形的,桃形的、六角的……不同的质地有着不同的色泽和花纹,不仅有木质的,还有铜的、瓷的等等,至于装饰的材料就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金的、银的都是平常,还有镶玉的、嵌宝的、螺钿的、翠钿的……不胜枚举。   店面另一侧所摆的铜镜也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铜镜都是背面朝外露出各样的图案以供客人挑选,不提那些仿佛千变万化的花纹,便是铜镜的大小也有许多的讲究,像那小的约有掌心大小,而大的则如脸盆一般。   这些或华丽或古朴的漂亮镜奁,又有谁能抗拒呢?   温华眼中不由流露出渴望,抬起头看向邓知仁,“二哥?我想买面镜子——”   邓知仁笑着摸摸她的头,“是该有个镜子,看看有喜欢的么?”   她反复比较了一番,挑了个榆木的镜奁,木质的花纹十分漂亮,表面上了一层淡淡的薄蜡,长宽各一尺,高约八寸,黄铜包角,线条十分典雅简约,最上面一层放的是一面直径约有七寸的铜镜,铜镜背面是人物图案,其下两层有一大两小共三个抽屉,她记得宋氏的镜奁也是边角包铜皮的,上面好似刻着石榴花,镜子比这个小一点点,背面也是石榴花的图案。   女子的镜奁往往要跟随自己一辈子,所以无论是做工还是样式在选择的时候都会慎之又慎,温华倒也想买个更好的,可考虑到是和宋氏一起住,总不好弄得太特别,所以才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不分男女的简单样式,这样既实用又不打眼,是最好不过的。   问了价钱,要两贯钱,也就是二两银子,温华从袖筒里摸出一角银子来,让店里找零,她转来转去,发现在角落摆着二十多把木梳,问了伙计,说是别人寄卖的黄杨木梳,因做工好,样式又新,所以价格也不便宜,要一钱银子一把,温华拿在手里只觉得柔韧温润,又想到宋氏的那把缺了齿的梳子,便将手中的梳子递给伙计,“这个也要了,放一起吧。”   店伙计用一张莲青色的包袱把镜奁包好,邓知仁接过包袱,“再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   温华摇摇头,“没了,二哥,咱们回吧。”   回到客栈,温华将买来的各样东西分类打包,收拾了三个大包袱,算了算,总共花了不到五两银子,最值钱的是镜奁,最不值钱的是那一包碎布,才三十个大子儿,可若是做出女红来,几双鞋垫或者一两个荷包就能把本钱挣回来。   四个人忙活了一天,早累的不行了,跟店里要了热水洗脸洗脚,又叫了饭菜,围着饭桌吃了个痛快。因天还没黑,便不好躺下睡觉,于是围坐在炕上打马吊牌,打了一圈觉得没有彩头玩的也没劲,于是以铜钱为筹,到最后看谁输的最多,输多少就要被赢的那个人弹多少下脑镚儿。   这下可有了动力,几圈下来,各人有输有赢,温华讨价还价的把自己的惩罚减了一半儿,可睡觉的时候额头还是红通通的。   她躺在炕上想着今天晚上秦远要做的事,不知道他顺利不顺利呢?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再次卖身为奴,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拖家带口的离开故地,也许到时候愿意跟着走的连一半儿的人都没有吧?   这些人愿不愿意走对她来说并不是多么在意的事,只是既然占用了这个身躯,好歹要为她做些什么,否则她会总觉得良心不安。   两座茶山,不知道有多大呢?即便只有一半的人,也差不多有一百人呢,这些人到了那里会做些什么呢?是经商?还是种茶?   其实这些人最初的目标就是生存下来,如今有了盼头,她这个“地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想法就不是很重要了,只要都能有事做,都能挣到一碗饭吃,就是值得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竟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几个人一早起来吃了饭就在客栈里等待秦远的消息,直等到辰时末才见秦远一行五六个人急匆匆的赶来,邓知仁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施礼道,“大叔,一切都还顺利么?”   秦远点点头,将邓知仁请到隔壁的一间屋子,谈了一会儿,留下两个青年照看温华他们三个,其余的人都跟着邓知仁出了门。   这次他们直到将近中午才回来。   临行前谈话   温华见他们神色轻松略带笑意,便知道事情进行的应该很顺利。   邓知仁拉着朝英朝益去教他们怎样给匕首开刃,温华就跟着秦远进了隔壁的屋子,“大管家,一切都还顺利吧?”   “都还顺利,”秦远坐在温华的对面,拿出一份名单,“这一共是一百八十六人,除了之前的十七人,其余的都按照每人五两银子重新签了契约,另有二十三人不愿意离开的,老奴就给他们每人封了三十两银子,不管是做个小买卖还是买块地,尽都足够了。”   一百八十六人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一辆大车坐十人,也要十九辆车,加上行李物品,至少要三十多辆大车才行,吕家镖行的车明显不够。   她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大管家,这么些人得三十多辆大车吧?”   秦远笑道,“可不?定下四十辆车,好在不用带什么粗笨的家伙,不过是些衣物被褥。”   温华想到那些人被逼着交了高额的赎身银,几乎是从秦家净身出户,心中也暗自叹息,遂道,“以后银钱上宽裕了,把他们交给秦家的赎身银补偿给他们吧,毕竟那不是他们的过错,是秦家对不起他们。”   秦远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怔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温华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是不信,于是解释说道,“他们攒钱不容易呢,若不是秦家那些人,他们的钱也不会被抢走……”   秦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他突然面露愧色,起身深深一作揖,“三姑娘仁义,老奴代他们多谢了。只是有件事是老奴擅作主张做的,还请姑娘恕罪!”   温华吓了一跳,何曾有长者这样对她?她连忙跳下凳子,上前扶住他,“大管家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是不好说的?”   秦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初四老爷定下的每人五十两的赎身银,他们多数都凑不齐,便来求老奴,老奴想着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妻离子散,所以就动用了茶山的银子替他们把账填上了。虽说是为了府里的人,可到底是未经主子的允许擅动了主子的银钱……”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件事他做的没错,毕竟事急从权,便说,“既然你是大管家,当然不能看着府里的人有难不帮啊。”   秦远苦笑一声,叹道,“老奴一辈子没有做过对主家有亏的事,到老来却……”   原来是钻了牛角尖,温华对茶山这笔飞来横财倒没什么感觉,她现在已有的钱财足够她安享几世富贵了,再说这位大管家是本着救人才挪用的“公款”,此时坦白出来,她不好再计较,遂笑了笑,劝道,“大管家你错了,咱们秦家赚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一大家子人都吃喝不愁么?难道这二百多人不算是秦家人么?父亲母亲若是还活着,也一定会赞成你的做法,所以你就不要难过啦!”   秦远怔愣了一会儿,站起来躬身执礼,“三姑娘仁义,老奴愧受了。”   温华把他按坐在凳子上,笑眯眯的,“大管家,你和我祖父祖母的年纪差不多,我敬你还不够呢,怎么会怪你?”   秦远却摇摇头,“那怎么一样呢,主是主,仆是仆,三姑娘以后在人前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他这样说也是维护自己,温华没有去反驳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转而问他何时启程。   秦远道,“和镖行的契约已经签得了,明天中午启程,镖行的人也已经回去报信了,他们在这边的车不够,打算到运城的其他镖行再租一些,凑足四十辆,等从绛县出发的时候就都用他们吕家镖行的车。另外咱们自己也有两辆车,就跟着车队一起走。”   说到这儿,秦远顿了一顿,又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三姑娘,老奴想着留下秦池夫妇和芮光夫妇,让他们在绛县城里开个茶叶店,您看成不成?秦池原本就是府里派到外边做茶叶生意的,他老子娘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芮光常年跟着老爷,忠心自不必说,他媳妇又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老成的。若是开了铺子,咱们的茶叶就能直接运到这边儿卖,总比在南边儿让人把价钱压住了强,再说这边儿有咱们自家的人,老奴给您去信也好有个人递送,您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温华实在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买卖的事我不懂,邓家村的人都道我是个孤女,宋婶好心才收养的我,您让他们别说错了话就行。”   秦远见她松了口,十分高兴,“那我回去就跟他们说。”   温华想起一事,“你说秦池的老子娘都是府里的,那把他留在绛县,他老子娘怎么办?”   秦远笑了,“秦池兄弟四五个,不怕没有人奉养爹娘,您放心吧。”   温华有些尴尬,她忘记了这是古代,哪家没有几个孩子的?少的三四个,多的八九个也是平常的,小说里讲的那种几世单传毕竟是少数,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大管家,我有没有身份文牒?听宋婶的意思,等今年查黄册的时候要让我入籍到他们家。”   提起这个,秦远连忙说,“自然是有的,老爷故去之前就让老奴去州府提前办下的,要不然将来谁能证明您是秦家的长房嫡女?”   “哦。”她点点头,随即又觉得不对劲,“那时候母亲还没出事,何必一定要用身份文牒来证明我的身份?”   秦远哑然,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时候老爷因为家里有人闹得凶,就让老奴把给您留下的东西都送到了舅老爷家,说大奶奶和您以后即便是离开了秦家,也可以拿着身份文牒和书信去舅老爷那里取回给您留下的东西,有那些东西,总不至于挨饿,您的身份文牒也是为了这个才办的。”   这个秦家的长房嫡女以后也不过是夹着尾巴做人,她暗自摇头,“舅老爷连母亲去世都管不了,这些东西他是不会拿出来了吧?”   秦远面上满是无奈,“谁能想到……唉,老爷给您留了不少东西,却都便宜了那些人!”   温华就想起红楼梦里因为林妹妹的父亲林如海去世而使得贾府发了一注二三百万的横财,就这样的一大笔钱财也不过使贾府勉强又多撑了几年。她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神色中的愧疚和无奈,不由劝道,“有人跟我说过,钱财来得越是容易,失去的也就越快,您别难过了,大家平安才是最好的。”   秦远勉强一笑,算是接受温华的安慰,他又跟温华解释道,“身份文牒在老奴这里,等到了茶山还要用它办一些手续……”   温华表示理解,只是——“大管家,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您直接告诉我就行,别让我猜来猜去了——”   “——好、好,三姑娘的吩咐老奴是一定要听的,”秦远怜惜的看着温华,“三姑娘既然一定要留下侍奉恩人,老奴也没什么说的了,要是遇到难事,就找人给秦池芮光他们带个信儿。”   “嗯!您放心吧!”温华表现的倒是踏实稳重,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管有事没事,您只要来了信,我就一定会回信的。”   第二天上午众人忙了个底朝天,从一早就陆陆续续的有人来到客栈,客栈的后面有一处专门停放车马的空地,那些秦家的仆佣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秦远那里领了号牌,又在按照家庭人数分了班……每班设一管事,分别管理各班的人员。   温华对这样的措施十分的赞同,毕竟此去千里迢迢,路上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且不说秦远年纪大了,便是年轻人也不可能事事躬亲,这样的安排确实合理。   因为吕家镖行原本就接了一单送货的生意,再加上秦远定下的四十辆车,这么一个车队竟将近有五十辆车。   对于马和骡子,温华只会看它们的尾巴来进行区别——骡子的尾巴像驴尾巴一样像条鞭子,而马尾巴是散开的。看到吕家镖行的车队中马车占了少数,多数都还是骡车,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马匹稀缺,听邓知仁的介绍以后才知道,这个时候马匹并不是特别贵重的牲畜,因地域不同,普通一匹马不过是十五到二十五两银子的价钱,略好一些的也不过是三五十两银子,但马力虽然强劲却不耐久,骡子善于负重,耐力又好,还不易生病,寿命也比马和驴更长一些,所以很多商家在经营的时候还是喜欢用骡车,骡子又分驴骡和马骡两种,其中驴骡比马骡更受欢迎,价钱也比马骡贵了一倍。   温华又有不明白的地方了,骡子既然比驴子和马都好——“那二哥为什么要买驴子呢?买骡子不是更合算吗?”   邓知仁摸摸她的头,“咱家又不用种地,也没什么重活,驴子就可以了。”   这些事情平日里温华是听不到的,宋氏对这些外面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所以也不会跟她说这些。趁着人还没到齐,她拉着邓知仁东问西问的问了不少这样那样的杂事,很是开阔了一番眼界。   分别与重聚   车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运城,在这一路上,温华一直和朝英朝益坐在一辆装了半车酒瓮的车里,除了早晨上车和晚上住店,即便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也不露面,在人前她必定要戴个草帽,不让人看见她的面容——主要是不想让秦家的人看见。   说实在的,她并不想去做那个一呼百应、仆佣成群的秦家三姑娘,她宁愿在安宁的邓家村里做一个平凡的不起眼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秦丽娘的父亲秦至这一支算是败了,秦远带着这些人离开晋州去福州,本身就是一种逃亡,她一个小姑娘跟去能做些什么呢?   她手无缚鸡之力,既没能在人家遇难的时候伸手拉一把,也没本事在事后承担起一个家主的责任,反而是秦远冒着风险做了这一切,面对那些被秦家赶出来的人们,对她而言不过是徒增尴尬罢了。   虽然别人可以说秦丽娘是个小姑娘,根本就做不到什么,可她还是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堂而皇之的认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别人的照顾,别人以为她是秦丽娘,可她知道自己不是——何况有她在那里,秦远做起事来也未必能放开手脚,毕竟“辅助幼主”不是那么容易承担的,这也是她没有收下那些人的卖身契而是交给秦远保管的原因。   她在邓家村里有新的身份,新的环境,既不用担心给太多人带来尴尬和猜疑,又不用担心自己和原来的秦丽娘有所不同而被人看穿,等再过几年,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再见到秦远他们的时候即便自己变化巨大也不用担心被人看穿,只会让别人以为环境改变了“秦丽娘”。   于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她始终没有在车队里的秦家其他人面前露过面,一直藏得严严实实的,朝英朝益一开始还奇怪她怎么蔫蔫的没有精神不愿意出去的样子,温华只好说是因为热所以不想动弹——自打上路之前下过一场雨后,日头便暴晒的厉害,连一丝风都没有,他们做的车上没有帘子,温华就拆了一个包袱皮让哥儿俩帮她挂上,好歹能挡些日头。   长长地队伍经过一天半的行进,终于在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回到了绛县。   因为一早就有人回镖行报信,镖行便联系了县城里几家较大的客栈,好让这些人有地方安置,而因为这样的提前安排,秦远所带的一百八十多人很快便被分别安排在三个客栈里面。   让各处负责的管事安顿好人,秦远便带着两个人去了镖行,查看了一应预备的车马,又和镖行定下两天以后出发。   邓知仁之前已经把温华他们落脚的小客店告诉了他,他在镖局附近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那间店面不大却收拾的十分干净的小客店——温华和朝英朝益还是住在她们上次住过的距离镖局不远的那家小客店里面。   客房里,邓知仁正和他们一起吃着饭,他回到镖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师父请了一天的假,说是要送弟弟妹妹回家,镖行里见他这次表现不错,还给招揽来了一个大客户,也就很爽快的答应了。听到小二说有人找,他放下了筷子,看看正在狼吞虎咽的三人,“温华,陪哥走一趟,”又看看朝英朝益,“你们两个一会儿打两桶热水来,好好洗洗,都快成泥猴儿了。”   温华不知是何事,但看见邓知仁朝他打了个眼色,也就不问什么了。   小二领着他们到了前面,看见是秦远,二人都没多说什么,出了客店来到附近一个较大的饭馆,要了一间二等包厢。   进了包厢,秦远才为他们介绍彼此,他带来的那两个人正是准备留在绛县的秦池和芮光。   秦池和芮光在这之前就被大管家悄悄找去告诉他们说找到三姑娘了,大管家的话自然是不能不信的,可他们始终有一种云里雾里不踏实的感觉,好像没能亲眼看见就始终难以确信似的,如今亲眼看见了,两人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辛酸,原本如珍似宝的三姑娘如今穿着粗布衣裳,小脸儿上的肉都瘦了下去,秦池为人持重尚能忍住情绪,芮光从十多岁开始就给秦至做小厮,自三姑娘小时候就经常能看见主子抱着她教她说话认字,那时候可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如今……他眼里闪着水光,低下头拿袖子胡乱擦了擦,才跟着上前行礼。   温华按照宋氏曾经教的侧过身子避让了,还了半礼,朝他们点了点头,“我在外面不知道家里的情形,让你们受苦了。”   三人连道“不敢”,秦远说,“以后他们就留在绛县,看着这边的买卖,三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们。”   温华点点头,自己是否需要还看以后,此时却是不能不应下来的。   又谈了一会儿,定下彼此联络的地址,看天色渐晚,温华也确实累了,便提出想回去休息,几人这才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邓知仁想到明天只有一天的假期,还要跟自家娘亲说说温华的事,时间太紧,就带着温华去车马行雇了一辆骡车,定好明天一早就在城门口等着。   回到客栈,热水在桌上放着,朝英朝益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   温华倒水洗了脸擦了脚,看到邓知仁累得仰坐在椅子上迷糊着就要睡着,她赶紧重新倒了热水,上前去推推他,喊道,“二哥?二哥!洗脸洗脚再睡觉!”   “嗯?”邓知仁一个激灵醒来,摸到桌边拿起布巾胡乱擦了两把,嘟囔道,“快睡吧,明天得早起呢。”说完就爬到炕上打起了呼噜。   她轻轻叹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躺到炕上把薄被一角搭在肚子上。   睡意朦胧中,她想着,这些事情总算是有了个了结,但愿秦远他们一路顺风,开辟出一片新生活,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还要继续,明天邓二哥回去以后不知道会怎么跟宋婶说这事,不管怎么样,她只希望能平安度日……   第二天醒来以后,温华告诉他们今天坐车回家,两个小伙子表情顿时如释重负——温华买的东西太多了,两人又要提行李又要照顾她,实在不是个轻省活儿。当他们看到邓知仁也坐上了车子要和他们一起回村的时候,就更加高兴了,招呼着邓知仁坐到他们身边儿,邓知仁笑了笑,挨着车门坐下了。   骡车在路上轻快的行进着,一般是走一会儿,再小跑一会儿,再走一会,再小跑一会儿,等到了邓家村的时候,正好看见各家各户燃起了炊烟。邓知仁付了一半的车钱,又让车夫两个时辰以后在村东歪脖柳旁边等他。   车夫捏着钱,犹豫道,“小哥儿,你看你们这附近也没有个茶棚子可以歇脚……”   邓知仁一拍脑袋,“哎呀,是我没想到,这里不像城里……走,大哥去我家歇歇吧!”   车夫笑道,“叨扰了、叨扰了!”   他们先把朝英朝益送回家里,跟五奶奶聊了几句,知道邓五爷去邻村了,便告辞出来了。   回到家里,宋氏十分高兴,显然是没想到邓知仁会回来。安顿好行李物品,温华帮着她下厨整治了一桌菜,邓知仁拉着车夫喝了两盅,车夫用了些饭菜便知机告退,回自己车上睡觉去了。   三人吃了七八分饱,邓知仁便开口说了此次出行的事,“……那边牲口比咱们这儿的便宜,就买了一口黑驴,回头再用碾子的时候就把它拴上,也省得娘累着。在集市上还遇见了温华原来家里的大管家,被后来的主子拉到人市上要卖,温华就拿银子把他们救下来了,他们在晋州讨生活不易,要去福州,说那边有温华的爹娘留下来的茶山,孩儿本想着让温华跟着原本家中的老人儿也不错,可温华不愿意去,说您对他有恩,一定要伺候您,秦大管家就给了孩儿三百两银子的银票,说这是温华的日用花费。”   宋氏听了,皱了皱眉,她看着温华,怜惜道,“愿意留就留下来吧,总不会缺衣少食,那银票暂时不要动了,以后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温华听了,连忙道,“婶子对我这么好,我可舍不得离开婶子,等什么时候二哥成了亲,有了二嫂子伺候婶子,我在不在也就没关系了。”   “傻孩子,”宋婶给她夹了块鸡蛋,“既然来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女儿了,这次你若当真就这么跟人走了,那婶子才伤心呢,以后万不可再提走的事了。”   邓知仁知道自己娘亲误会了,解释道,“娘,人家不是不愿意要温华,是温华舍不得您才愿意不走的,将来人家安定了还打算来接她。”   宋氏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想你妹子留下来?你妹子是个老实的,又重情义,你这做哥哥的不想着怎么护着妹子,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邓知仁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真是冤枉,“娘——我可没这么想过,妹子在家陪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怎么会——”   温华原本有些沉重的心被宋氏几句话捂热了,看到邓知仁抓耳挠腮的样子更觉得有趣,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邓知仁最不爱吃的青菜放到他碗里,“二哥才不是那个意思呢,婶子你不知道,二哥好些时候都让着我呢。”   新打一口井   再过几日就是三伏了,天热的厉害,哪怕此时已是日近西斜了,可还是热得让人稍动一动就是一身汗。   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唯一的散热工具就是一把蒲扇。   不过,让温华欣慰的是家里有井了!   从运城回来以后,宋氏就把秦远给的那三百两银票交给邓知仁,让他换成银锭,毕竟这写在纸上的东西不如真金白银看起来让人放心。   温华想到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用水量大,再从村头挑水就太折腾人了,打听到邻村有人会挖井,而挖一口井大约需要六贯钱,所需不菲,因而很少有人家舍得自己掏钱挖井,多是村中凑钱挖井共用。   六贯钱——六两银子,她算了算自己手里的现钱,即便再挖十几口井也足够了。想到以宋氏的性格未必愿意花她的钱,她索性先跟打井人定下日子——她一个小姑娘当然说不上话,但是朝英已是半大小伙子了,说话办事渐渐有模有样,她托他去跟邻村的打井人刘一口谈了价钱,定下六两银子的工钱和料钱,一切都谈妥了,她才去和宋氏说了挖井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宋氏相处的越发融洽了,她没有跟着富足的家人离开而是选择留在宋氏的身边,这件事让宋氏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再说她平日里干活勤快,宋氏教她一些简单的女红,她也学得很快,因此很得宋氏的青眼。   宋氏知道她先斩后奏的找人来挖井,先是觉得温华是自作主张,小小年纪的就乱花钱——可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然而一抬眼看到她纯净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宋氏心里那股疑虑立时就下去了,想到这孩子纯善,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想到天气越来越热了,家里两口人用水肯定比以前要费得多,并且还要麻烦朝英朝益兄弟两个从村口辛苦挑水……宋氏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温华,问道,“你是舍不得你两个哥哥天天挑水么?”   温华嘿嘿一笑,知道警报解除了大半,“天这么热,家里有口井总归是方便一些啊!”   “方便是方便,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先跟婶子说清楚,婶子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温华使劲点头。   宋氏心里盘算了一番自己的积蓄,问道,“打一口井要多少钱?”   温华连忙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都准备好了,工钱加料钱一共是六两银子,等他们到那天来的时候先付二两,挖好了井若是没有问题就再付清其余的。”   宋氏就有些不乐意了,“怎么能让你出钱?”   温华上前抱住宋氏的胳膊,“婶子——”   宋氏不吭声,那意思是这事儿没商量。   温华转转眼珠,“婶子——这事儿是我早就许了愿的,你可不能跟我争。”   宋氏唬了一跳,仔细的看看她,犹豫道,“这样的事儿可不能乱说,菩萨面前不能乱许愿!还不了愿的话菩萨要怪罪的!”   我又不是跟菩萨许的愿——不过温华并不打算告诉宋氏,便连连点头,“知道了,以后不会的。”   跟刘一口定下的日子到了。这天太阳爬上房顶的时候,刘一口带着三个儿子来了,他们先在院子里查看好一会儿,后来终于把井口定在了靠近菜地和厨房的一块空地上。   宋氏一早就请了邓五爷和邓五奶奶老两口还有朝英的爹娘过来,邓五爷和朝英爹在院子里的凉棚下歇着,时不时给刘一口和他的三个儿子送上茶水,宋氏和邓五奶奶还有朝英娘在屋里做活计聊天,朝英的弟弟朝荣坐在炕上玩着拨浪鼓,朝英娘是个爱笑的,虽然公公和丈夫就在不远处,可还是时不时就能听到她压低了的说笑声。   烧茶的就是温华了,当然,不仅要烧茶,她还要准备中午的饭食。   男女不同席,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邓五爷和朝英爹要陪着招待刘一口和他的儿子们,宋氏就要陪着邓五奶奶和朝英娘——没办法,这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做什么都不方便。   两桌席面,邓五爷他们桌上要有肉有酒,四热两凉,邓五奶奶这边虽不必有酒,但来者是客,又是请来帮忙的,菜色就不能比另一边儿差了,再加上中午朝英朝益肯定要过来,所以起码也要四热两凉,既然如此,宋氏就定下两边的菜式都做一样的,区别只在于一桌有酒而另一桌没酒而已。   温华要做的就是提前把要炒的菜洗好,要用的肉切好,葱姜蒜准备好,油盐酱醋摆好,取出柜子里的碗盘洗净晾干,再烧上一大壶热水。   等忙完这些也到了做饭的时候了。   朝英娘跟着宋氏在厨房帮忙,温华也想帮忙,顺便学两手,却被她笑嘻嘻的赶出了厨房,拜托她去照顾小朝荣。   小朝荣是个特别可爱乖巧的宝宝,自个儿在炕上玩的不亦乐乎,时不时还嘿嘿嘿笑几声,温华坐在他身边看得有趣,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他也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吧?   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邓五奶奶正在纳鞋底,她坐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邓五奶奶手里的鞋底厚约一厘米,上面细细密密的针线排列的整整齐齐,她用一根木柄的锥子在鞋底上扎眼儿,再顺着扎的洞眼儿穿针引线。   “五奶奶,做这么一个鞋底子得多长时间啊?”   邓五奶奶笑了笑,手上不停,“这可不好说,有空就做,快的话几天就能做完一双,动作慢的可就说不准了。”   温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仔细的看着邓五奶奶纳鞋的针脚和动作。   “爷爷!”“爹!”“大伯!”院子里响起朝英和朝益的声音,看来是学堂下课了。   随即就听到宋氏招呼他们,“回来了,去洗把脸吧!”   朝英娘却是笑呵呵的,“你们两个皮猴儿,弄干净了就去给温华帮忙!”   小朝荣听到哥哥的声音,在炕上滚了半圈儿,颤颤悠悠的站了起来,趴在窗口“哥哥,哥!”的喊着,还把一只小胖腿跷在窗台上要爬上去,邓五奶奶吓得连忙扔下手中的活计要去扶他,温华也怕他从窗口翻出去,鞋也没脱就急忙爬上炕,上前把他抱了下来,邓五奶奶接过小朝荣搂着,轻轻打了他两下屁屁,“我的乖孙,可不能爬!”   小朝荣嘴角挂着一道亮晶晶的口水,露出白白的小牙齿,好似觉得很有趣,咧开嘴咯咯的笑了。   温华松了口气,拿过蒲扇使劲儿给自己扇了两下,抬眼从窗户里看到那两人在厨房门口拿着水瓢轮流给对方取水洗脸洗手。   她跳下炕,看了看桌上的茶壶,里面的水还足够,便取了两只茶碗,倒满茶水,放在桌上。一转头,却瞧见邓五奶奶在看自己,“五奶奶要喝水么?”   邓五奶奶笑了笑,“温华你别忙了,我不渴。”   她怀里的小朝荣却伸出手来,“喝!喝!”   邓五奶奶一听是小孙子要喝水,伸手去取自己身边的茶碗,里面却没有水了。   温华连忙提了茶壶添上水,小朝荣看来是真渴了,小脸儿都要埋进茶碗里了,喝完了以后还呲牙朝温华傻傻一笑。   温华立时就觉得心里有一块儿地方软了下来。   因有家里的长辈在,朝益倒没敢像平常那样跳脱,规规矩矩的跟着朝英走进屋里,看见自家奶奶坐在那里,便道了声“奶奶,我们来了。”   邓五奶奶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孙子,“桌子上有茶水,歇一歇,把桌子椅子摆好,一会儿该上菜了。”   “知道了,”朝英从她怀里抱过朝荣,跟他玩起了“举高高”,小朝荣兴奋的又叫又笑。   朝益喝着水,笑嘻嘻的看着被举起放下乐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小朝荣,突然转过脸来问她,“温华!有什么要帮忙的?”   温华吓了一跳,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婶子让我帮着看着朝荣,刚才他见你们回来了,恨不得从窗口翻出去呢。”   朝益乐了,“他可不是头一回了,前几天还栽出去一回呢,幸好窗户底下放了几个簸箩,把他接住了,让大伯娘一顿好训,从那以后他就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爬窗户。”   温华听了,忍不住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他怎么动作这么利索呢,险些没拽住。”   朝英听到他又要翻窗户,也停下了,他捏捏朝荣的小脸蛋儿,“好哇,你又不听话了?”   虽然他做出一脸凶样,可惜不太成功,朝荣越发笑得欢畅。   温华不由的也笑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温柔。   朝荣嘴里依依呀呀的,好些话都讲不清楚,不过还是说的很认真,抱着他的朝英也时不时的回答一两句——天知道他听懂了没。   她拽拽朝益,跟朝英说道,“朝英哥,你先抱着朝荣,我们去摆桌子。”说完便拽着朝益去了堂屋。   两人合力把桌子挪到堂屋中间,椅子只有四张,不够用的,便在下首添了张长条凳子,里屋却不好办了,小朝荣又回到了奶奶的怀抱,朝英帮着把一张折叠的木桌摆在了屋子中间,可条凳只剩下一张了,即便有小杌子能将就一下,也还是不够。   邶风之美男   邓五奶奶从腰上解下钥匙,“你们去家里再搬两张长条凳子来,出来的时候可要记得锁好门。”   两兄弟领命而去,小朝荣看见哥哥们走了,非要跟着他们,眼里含着泪泡儿闹着要出去,邓五奶奶拿着拨浪鼓哄他,他也不理。温华见邓五奶奶累的够呛,便建议让她抱着小朝荣去院子里站一站。   邓五奶奶没法子了,只好道,“那就去门口站一站吧,别晒着了。”   给他穿好鞋,抱着他到了堂屋门口,小朝荣看见自家爹爹,张开嘴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爹!”,立刻就见朝英爹乐颠颠的过来了,伸手,“我来抱吧,他可重呢。”   谁知小朝荣却不乐意离开温华,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还哼哼两声转过脸去。   温华眼睛瞄到朝英爹面上有些尴尬,便笑了笑,“没事没事,您去忙吧,他就是想瞧瞧热闹,我抱着他就行!”   朝英爹见儿子被院子里的摆设吸引去了注意力,看也不看他,只好道,“行,这不有马扎么,累了就坐下吧。”   温华抱着小朝荣站了一会儿,果然就觉得胳膊有些撑不住了,门口有张小马扎,她伸出脚尖把小马扎勾到树荫下坐了上去,让小朝荣坐在她腿上靠着,小孩子的身体软软的,抱起来特舒服。   菜地旁边用粗木支起了一个类似于三角架的大架子,不断的有一筐一筐的土被运上来,从架子上的绳子长短来看,至少也挖了六七米了。   朝英和朝益很快就搬来了凳子,放到屋里摆好。   温华正打算把小朝荣抱回屋里,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邓五爷朝他招招手,他就颠儿颠儿跑进来了。   “爷爷——”他在离邓五爷还有四五尺远的地方站住了,怯怯的喊了一声。   邓五爷抓了把花生给他,“朝蒲啊,你不回家吃饭在外面跑什么?”   看来这也是邓五爷的孙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家的。   叫朝蒲的孩子不自在的嗯了两声,才小小声的说道,“我娘叫我哥回家吃饭……”   “哦……”邓五爷向屋里看了一眼,随即又问道,“你吃了没?”   朝蒲畏惧的点点头,“吃了。”   邓五爷的脸色就不好了,不过仍是忍耐住了没发火,道,“告诉你娘,今儿你哥哥在这边吃,回去吧。”   原来是朝益的弟弟……这个孩子的长相和朝益倒还真有三五分相像。   可是,都吃完了再来叫朝益回去吃饭,他还能吃到些什么?估计也就是些剩菜剩饭了吧?   温华有些难过,如果有人这样对待她,她早就受不了了吧?不知道朝益怎么挺过来的……   两桌席面都摆上了,堂屋里邓五爷和刘一口坐主座,朝英爹和刘一口的三个儿子陪坐在两旁,里间的那桌则是邓五奶奶坐了中间的主座,宋氏和朝英娘分坐两旁,朝英娘怀里抱着小朝荣,温华他们三个就在下首坐了。   因为下午还要继续干活儿,所以一干人都吃的不慢,邓五爷他们那一桌虽然有酒,却也没有饮的太多,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散了席,吃了会儿茶便继续干了起来。   因晚饭不必再招待刘家父子,只要奉上干粮和咸肉就行,所以朝英娘就抱着小朝荣回家去了,只留下邓五奶奶陪着宋氏说话。   温华照着宋氏的吩咐进厨房把干粮和咸肉包在刘家父子带来的一个包袱里,又往里面塞了一瓶米酒,等刘家父子回家的时候拿给他们。   到了下午就渐渐有邻里来串门,都是村里的同族,过来打听挖井的事儿——毕竟只有村中的两三家大户才有自己的井,宋氏一个寡妇,现在的日子虽不说艰难,但也谈不上富余,骤然间能拿出一大笔钱来挖井,自然惊动了不少人。好在有邓五爷镇着,只说是邓知仁在外走镖挣了钱,怕他娘担水累着,就打了口井。   如此过了三四天,这口井才算是收拾齐整,井壁是由方石砌成的,深约五丈,算是一口浅井了,井口是一尺半高的厚重井石,再上面是一架辘轳以及拴好的辘轳绳和水桶,旁边还有一张邓五爷亲手做的木头井盖儿,这井盖儿十分厚重,再压上两块石头,一般的小孩子轻易推不动。   拜祭过后,宋氏动手打上了第一桶水,拿碗倒了分与众人喝,虽说还有些土味儿,但众人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对庄户人家来说,有井有田便有了活路,就能够看到希望,因此家里有一口井对于宋氏而言无异于家族兴旺的开始,两个儿子一个做了军中的小吏,另一个也能干活儿养活自己了,等过两年儿子们都成了亲,再生下孙子,那她这一辈子也算是熬出头了,将客人们都送走以后,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公婆和亡夫的牌位低声哭了许久。   温华看到宋氏掩面而哭,她虽然不太能理解,却还是明白宋氏这是在发泄情绪,她轻轻放下门帘,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院门关好,把鸡都轰回鸡窝里,把厨房收拾干净,倒了热水给自己洗脸洗脚擦身,又端了半盆热水回到与宋氏同住的东屋,宋氏正红肿着眼睛坐在炕上做鞋,炕桌上的小油灯忽明忽暗……   她爬上炕,把两人的铺盖铺好,又摊开凉席,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婶子,今天忙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好,等我缝完这两针,”宋氏口里应着,手上却是不停,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困得摇头晃脑的温华,“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再睡。”   温华勉强睁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我睡了。”随即仰倒睡着了。   “小白菜儿啊,叶儿黄啊……”温华热得脸红彤彤的,背上都被汗浸透了,她一边哼哼着小调,一边拿着小铲子把长成的鲜嫩嫩的小油菜齐根铲断,抖一抖沾上的泥土,再收进身旁一个小竹蓝里面。   这块菜地约有一间屋子这么大——其实原本比现在还要大两倍,可是小黑驴没有地方待,而且宋氏想养两只羊,所以把大部分的菜地都清理出来,围上了新栅栏,盖了茅草棚,要拴驴养羊。   “你手里拿的明明就是小油菜,却去唱小白菜,嘁!”朝益砍好柴火,倚在篱笆上抱着胳膊,“这些也差不多了吧?够炒的了。”   温华看了看,篮子里已经装了大半了,也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拍拍衣裳,提着篮子来到菜地的一角,那里背光,有一个方桌大小的简易棚,棚顶搭着草苫子,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些一尺多长的烂木头,木头上面长着一朵朵黑木耳,温华捡肥厚的摘了几朵,又把草苫子重新盖好。   用麻绳把篱笆门系牢固,她转过身来,“你们今天学的什么?”   朝益懒洋洋的搓搓脸,“先生教了《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怎么了?”   “是《诗三百》里面的么?能教给我么?”温华瞪大了眼睛,恳求的看着他,能有机会识字,她还是很愿意的,对于繁体字,她虽然认识,却不会写,而且秦丽娘的记忆越来越淡薄了,她在努力回忆的同时还必须自己去学些东西。   “行啊!”朝益答应的倒是很爽快,不过他还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有几个小姑娘认字的?你还真是怪!”   “哎呀,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一定要教我!”她笑得灿烂,她自己的《三百千》已经看了许多遍了,可《诗经》里的许多篇章是她从前没学过也看不懂的,如今有机会能学就一定得抓住。   屋子里比较闷,吃好了饭,朝益搬了张小桌子,摆好纸笔,温华收拾好碗筷,擦干净手坐到了小桌前,朝益取出自己抄写的《简兮》摊开在桌子上。   国风·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温华认认真真的把这篇《简兮》抄在自己装订的本子上,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朝益哥,这首诗讲的什么意思呀?”   朝益想了想,“先生文绉绉的也没有说的太明白,不过大致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鼓声响个不停,即将表演万舞,日上中天,舞师列在前面,身形强健又魁梧,在公庭表演万舞,他强壮如同猛虎,手执缰绳真英武,左手拿着笛子,右手挥动雉羽,脸色红润如同赭土,国君赐予美酒,榛树长在山上,苦苓长在低湿地,心里思念的是谁,是那西方的美人,那美人啊,远在西方的人。”   听了这样简单而直白的解释,温华顿时就被这优美而热情的诗句吸引了,觉得心脏咚咚咚的跳得极快,原本不明白意思的时候,看它如同看天书,一旦明白了,顿时就仿佛看到了一个伟岸的男子在众多的公侯面前舞蹈,毫无惧色的展现他的阳刚之美,即便受到夸赞和赏赐亦面色如故,真英雄也!   温华一向喜欢皮肤白皙的人,那些肤色黯淡的人在她眼里总是容易被忽略,即使在她面前晃个十圈八圈的,她也记不住。然而见此诗文,也令她不由向往起了那“赫如渥赭”的美人……   说闲话被训   “喂!喂!”朝益见她笑的傻呵呵的发愣,便推了她一下,“发什么呆呢?”   “啊!”她吓了一跳,从遐想中惊醒,顿时觉得脸烫烫的,掩饰道,“推我干嘛呀——!”   “嘁,你想什么呢?”说着他伸出胳膊,“我袖子破了,帮我缝一缝。”   温华看到他袖口上的确有磨破的地方,便端来针线簸箩,见他只是抬起手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不由盯着他,“脱下来,你穿着我怎么缝?”   其实温华挺无所谓的,在她看来光身子的人不过就是一副人体躯干,她中学时的生物学一向听的很认真,还学过一段时间的美术基础,不要说脱衣,就连骨骼和肌肉分布她也能大致的画下来。   朝益却脸红了,瞪了她两眼,催促道,“就这么缝吧,这会儿我又没有别的衣裳……”   温华转身回屋,找了件邓知仁从前的旧衣裳丢给他,“先换上,一会儿就能补好。”   温华把朝益换下来的衣衫里外仔细看了一遍,这件上衣一股汗味儿,有些地方针脚松了,就给他再缝紧些,两只袖子的袖口都磨得厉害,就找了块颜色相近的棉布贴在袖口上缝结实了。   夏天容易出汗,不注意卫生的话就容易生出皮肤病来,这小子看来是不知道这些的。   “天这么热,最好是每天都擦洗擦洗。以后你的衣裳脏了就拿过来吧,我给你洗,你总穿这汗湿的衣裳,要生病的,到时候身上黄一块白一块的就太吓人了。”等朝益重新穿上他那件补好了的上衣的时候,温华说了这么一句。   他脸色更红了,手足无措起来,憋了半天,“不……不用了,我自己会洗!”   她瞥了他一眼,“我平时也是要每天洗衣裳的,你就别客气了,大不了你多教我几个字就是了,就这么说定了!”   一向口齿伶俐的朝益变得呐呐无言,温华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场面便冷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听朝益清了清嗓子,“听说婶子要养几只羊?”   温华点点头,心道那篱笆不还是你们哥俩儿帮着弄的么?怎么会不知道?但知他这个样子必是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朝益又顿了顿,才道,“这时节没有羊崽子,等到了秋天集市上才有卖的……”   温华点点头,“我知道,婶子跟我提起过,说那正是羊儿产崽的时候,不过咱家有好几年没养羊了,她想买带崽儿的大羊,这个我也不懂……”见他不安的样子,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朝益抓抓耳朵,说道,“我今天在学堂听良子说他家想要卖羊,我想着婶子不是要买羊么?他家这个时候卖羊肯定卖不上价钱,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让婶子去看看。”   温华瞪大了眼,疑惑道,“这个时候卖羊?为什么啊?不是羊生了病吧?”   朝益吓了一跳,“不会吧?我听他说是他大哥要成亲备彩礼,一时凑不出钱来,就想着卖一些,他家里羊多着呢。”   “既然这样,那你就跟婶子说说呗,”她朝屋里轻抬下颌,“只是别让人觉得你太急切,好像是你要卖羊似的,到时候婶子就不好跟人谈价钱了。”   “这我还能不知道?”他站起来,朝她摆摆手,叮嘱道,“先别告诉婶子我跟你提过。”   她一挑眉,这有什么的?告不告诉我有什么关系么?   朝益却不理她,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宋氏果然喊她,进了屋,宋氏正坐在炕上,朝益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杌子上,微微抬头看着她。   “婶子?”   宋氏拍拍炕沿,“上来坐。”   她隔着张小炕桌挨着炕沿坐下了,看看朝益,又看看宋氏,“什么事呀?”   “朝益说他学堂里的同窗——就是西边百旺家里要卖羊,正好咱家的羊圈也盖好了,我想着买上几头,等到了来年家里也多了项收入。赶明儿你陪着婶子去看看。”   她赶紧点头,想起那些五花八门的动物瘟疫,觉得还是谨慎为好,“最好是不容易生病的羊!”   宋氏失笑,“谁也不愿意那些畜生生病呀!”   温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多余,嘿嘿笑了两声就不说话了。   朝益张了张嘴,终于小小声的喊了一声,“婶子……还有件事……”   宋氏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是缺什么了么?”   朝益赶紧摇头,“不是。七哥和我上次出门回来,爷爷给的钱还剩下了一些。我们看外面来的那些货郎的货在咱们庄上卖得贵,可在城里就便宜的多,二哥说他们虽只是赚些辛苦钱,可一年下来也有十余两银子。我们的钱也不多,只够买两头猪崽或羊崽,等养大了卖了钱,学堂里的束脩就有了。”   宋氏想了想,“你们还是养羊吧,把羊放出去养,晚上回栏就是。”想到他家没有羊圈,于是问道,“你打算养在哪儿?你家羊圈不是改成猪圈了么?是养到你奶奶那儿还是你七哥那儿?”   朝益却摇摇头道,“先前跟爷爷提了一回养羊的事,爷爷同意了,只是说既然我们自己出钱,就自己想办法找地方——婶子,能不能把羊养在你家?平时放羊割草的活儿我们包了,我们俩一个放羊,一个打柴割草,两不耽误。”   宋氏面对这个请求有些为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婶子跟你直说吧,不是婶子不愿意帮你们,你们平日帮婶子挑水打柴,你姨已经不高兴了,若是再帮婶子放羊,外面的人即便不说什么,你爹你姨也未必愿意啊。”   温华沉默了,宋氏的顾虑不是没道理的,万一人家家长来闹,又怎么解释?然而看到他失落的样子,她心里也替他难过,遂轻轻扯了扯宋氏的袖子。   宋氏没有看她,又道,“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还得跟你奶奶商量商量,要是她同意了,你们尽管养着,要是不行,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如何?你们哥儿俩还小,趁着现在脑筋好用多读两年书,将来不管到哪儿都不会受亏待,赚钱的事过两年再忙活也不晚,你爹总不能亏待了你不是?”   朝益点点头,眼眶红红的,沉默了许久抹抹眼睛说道,“婶子,我也不想整天这样,可是学堂的李先生说了,只要能考上了秀才,就能得一块地,每年还能从官府领到一笔钱,捐税也少得多,先生说我还需再努力些。我就把这话告诉我爹了,可我姨说李先生二十多岁中的秀才,若是我也要到二十多岁才中秀才,家里养不起,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本来没想着用那些钱,可七哥说我总要为以后打算打算,养羊卖了钱,一点点积少成多,将来就是不去考学,也能攒两个本钱。”   屋子里安静极了,宋氏的脸上又无奈又心疼,半晌,她长叹了一口气,“你有这份志气很好,可科举这条路实在太难了,好比鱼跃龙门一般,可即便中了举,你若是没有门路没有钱财去打点,也是难有作为——你看李先生,虽是做了举人老爷,家中有房有地,吃穿不愁,可到底是没做过官,读了这些年的书未免可惜了。”   朝益摇摇头,“我读书也不是为了做官,将来能有一块自己的地,少纳些捐税就可以了,听说秀才见了县大老爷也是只要作揖就行,不必拜的,若是考中了,将来不管是种地还是做买卖,都没人敢欺负。”   宋氏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道,“你既然已经打算好了,我就去跟你奶奶说说。回头去百旺家瞧瞧他的羊怎么样,你也跟着去吧。”   “哎!”他抹抹脸,面露喜色,“不早了,婶子,我去学堂了!”   朝益走了以后,温华挨着宋氏坐下,偎着她,小声问道,“婶子,朝益他姨是不是见不得他有出息啊?”   宋氏一皱眉,“别胡说,小姑娘家知道什么!当心让人家说你嚼舌根!”   “不是我说的——”温华有些委屈,“在河边儿洗衣服的时候听别人说的。她们说朝益的姨和朝益的娘不是一个娘生的,没嫁的时候就——”   宋氏脸色一沉,斥道,“停——!以后这些闲话听了也当没听见,给我烂在肚子里,小姑娘家怎么能和那些媳妇子一般说长道短?爱说闲话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还怎么嫁人?”   温华头一次见宋氏生气,被吓住了,她不敢再说什么,嗫嚅道,“知道了,以后再不说了,婶子别生气……”   她见温华面露惧色,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不过她却不打算轻轻揭过此事,“我当初是怎么说的?要守规矩!那些人东家长西家短的不是什么好事,你还跟着掺和?焉知她们没有议论过你?今天与你些甜头,明日就要打听你的阴私,到不了后日你的事情就被添油加醋的传遍了,人全身上下最污秽的就是那张嘴,以后不许再去听那些闲话!听到没!”   温华吓得跳下了炕,站在那里不敢抬头,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局促道,“知、知道了!”   买羊中暑记   过了两日,宋氏果然带着温华和朝益去看羊了。   村西的邓百旺家养了不少羊,一眼看去足有三五十只,他家的地不多,扣去捐税仅剩口粮,平日的花费便都从这几十只羊身上出了。最近他家二儿子定了亲,对方要的彩礼一时凑不齐全,就只好卖些羊换钱,只是这不是卖羊的时候,与其卖给肉铺,不如打听打听附近有谁家愿意买的,兴许还能多卖两个子儿。   宋氏和邓百旺的媳妇聊了半下午,选中了两只母羊,还有今年春天新生的羊羔六只,议好了价钱。邓百旺的大儿子正在训斗羊,温华和朝益正看得热闹,宋氏喊了两次,两人才依依不舍的跟着宋氏离开了邓百旺家,娘仨赶着羊群回去了。   到了家里,宋氏坐在椅子上擦了擦头上的汗,喝了半碗水,缓了一缓,对朝益说,“你们哥俩不是也要两只么?去挑出来吧。”   朝益咽下茶水,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反正是一起养,婶子随便给我两只就行。”   温华躲在厨房简单擦洗了,又把在井水里湃了一天的甜瓜取了出来,甜瓜凉冰冰的,摸着舒服极了。   朝英背着背篓进到院子里,满头的大汗,“婶子回来了么?”   “朝英哥!”温华把手里的藤篮放在一旁,帮着朝英卸下背篓,“打这么多草?”   宋氏听见朝英的声音,“朝英来了?快进来歇歇喝口水,一会儿打水洗洗脸!”执起桌上的大茶壶倒了满满的一碗。   他应了一声,“这就好!”探头看看羊圈,从背篓里抓起一把草塞到篱笆的缝隙里,圈里的一只个头儿不大的羊儿试探着嚼了两口,很快就有其他的羊儿上前来抢着吃,羊圈的旁边是小黑驴的地盘,它扭着脖子定定的看着羊儿们争着吃草。   虽然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可是屋里屋外仍然十分闷热,余温肆虐,温华最怕这样的天气,她看见朝英热得满脸通红,身上还沾着碎草,连忙打了半盆水,拿了条手巾递给朝英,让他擦洗擦洗,她自己则端着甜瓜去了屋里。   几个人说笑了一会儿,温华起身来要去做饭,宋氏看她脸上始终红红的,担心她中暑,也站起身道,“今天我来做饭吧,一会儿熬些绿豆汤,一人喝一碗,你歇一会儿,别热坏了。”   温华觉得只是略有些晕晕乎乎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连忙站起身来把宋氏按回座位上,“婶子你歇着吧,我没事,馒头是现成的,热一热就行,摊个葱花鸡蛋,再来个凉拌菠菜,简单的很。”   她进了厨房先熬上了半锅绿豆汤,上面架上笼屉热馒头,待开锅以后,打一遍凉水让它继续煮着直至“开花”。这期间择了菠菜洗净,切好葱花,打好鸡蛋。待绿豆汤煮好以后就盛在一个大海碗里,上面扣上一个盘子,馒头也盛到竹筐里用笼布盖上。洗干净锅,加水烧开,把菠菜放在里面烫熟,盛出来控净水。锅子烧干放油,倒进加了葱花和盐的鸡蛋液,翻炒几下就盛到盘子里,用炒鸡蛋剩下的油炸了葱花姜末和花椒,又放了些许的酱油、醋和香油,把控净水的菠菜放到里面拌匀再盛盘。   拍拍热烫的脸颊,好像比刚才更晕了些,她强打起精神把饭菜端到屋里。   几个人都饿了,也累了,饭菜摆上桌以后谁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安静的吃饭,末了一人又喝了一碗绿豆汤,这才满足的放下了筷子。   宋氏抢着收拾了碗筷,不忘嘱咐温华,“你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热着了?擦洗擦洗歇着去吧。”   温华此时也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她低头应了一声,就起身要去打水冲澡,谁知走起来却摇摇晃晃的,越来越晕,眼前一阵迷糊——略微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身旁的朝英和朝益正要扶她起来,她张了张嘴,却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似的,“我——我自己起来!”   哥儿俩没听她的,架着她让她仰坐在一张椅子上,朝英扶着她,朝益则跑去叫宋氏。   宋氏急急忙忙进到屋里,拿手巾擦了擦手,摸摸温华的额头、脸颊和脖子,“哪里难受?晕不晕?想不想吐?”   温华听宋氏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她勉强睁开眼睛,小小声的哼哼着,“浑身无力,燥热的很,晕,想吐……”   宋氏赶紧取来一只盆,捧到温华面前,“我的儿,你这是中了暑气了,想吐就先吐出来,忍着更难受——朝英你力气大,扶好她,朝益你去打一桶水放到东屋,再拿一只空桶过去。”   温华也知道想吐的时候强忍着会更难受,她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手指伸进嗓子里抠了一会儿,终于“哇”的吐了出来。待吐干净了,漱了口,又被宋氏和朝英抬着躺到了床上去。   宋氏帮温华把头发打开披散着,又看向一旁的朝英朝益,“你们俩先去外面,一会儿我叫你们再进来。”   温华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难受的紧,身边人的说话声就好像远处的雷声轰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中暑真难受啊……   宋氏扒了她的衣裳,不断的用冷水给她擦脸擦身,一遍又一遍,水用完了就提到外面让两兄弟给帮忙换水。   渐渐的温华觉得身上不再那么灼热,她恍惚记起中暑的时候要补充盐分和水分,张了张口,说话都无力,“婶子,盐水,我要喝盐水,一碗水,小半勺盐……”   宋氏拿床单盖在她身上,去厨房弄了盐水来,一勺勺的喂给她,她刚才吐了不少,嘴里没味儿,这会儿喝着盐水,反倒觉得好了很多。   喂完了盐水,宋氏让兄弟两个回家休息,他们担忧的望了望遮挡住温华的门帘,“婶子,她没事吧?”   宋氏低声道,“没事了,清醒过来了,好好休息一晚就好了。”   “要不——”朝英看看弟弟,“我们今天就在外面睡吧,夜里有事的话也好给您搭把手。”   宋氏却开始赶人了,“不用了,你们回去吧,听话,别让家里着急。”   送走了哥儿俩,宋氏又提了一桶冷水,继续给她擦身体降温,擦完一遍就用蒲扇扇一会儿,直折腾到了二更天才停下,看着温华沉沉睡去,宋氏自己擦洗了也睡了,然而她不敢睡实了,手里的蒲扇始终轻轻摇着。   第二天日上三杆温华才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她歪歪的躺在炕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昨天难受的时候顾不上别的,然而宋氏的悉心照料她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妈妈的感觉,印象里也只有妈妈才会这样爱惜她,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难受,眼泪涌了出来。   哭了一会儿,听见动静的宋氏撩帘子进来了,“醒了?怎么哭了?还难受么?”   温华摇摇头,泪眼汪汪的望着她。   宋氏笑了,摸摸她的额头,“饿了吧?烧了绿豆粥,吃一点吧?”不等温华点头,她又转身出去了。   就着咸菜喝了大半碗的绿豆粥,她又眯着眼睛躺下了,宋氏把蒲扇塞到她手里,“自个儿扇,不能再热着了,今天好好歇着吧,我就在院子里,有事叫我。”   宋氏又出去了,想到她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面,温华干脆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只留下小裤衩和肚兜,身下的席子被她捂热了,她翻了个身趴在席子上,身下又是一片凉爽。   昨天折腾了那么晚,让她很是过意不去,当时她头都晕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分的言行和举止。   摸摸身上细棉布的肚兜,她想起从运城带回来的夏布料子一直放在箱子里,因为是嫩黄色的,宋氏说她还没有出孝期,所以不能穿这样的艳色,于是只好托人从县城裁了青色的细棉布来做了夏衫,好在她现在胸前一马平川,根本看不出来。   宋氏不许她在院子里睡,她只好继续跟着宋氏在炕上睡。她本不耐烦睡蚊帐,可是这里又没有纱窗,蚊虫虽然不多,叮上一口也够她受的,于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不仅要把凉席重擦一遍,自己身上也要用井水浇两遍,这才摇着蒲扇钻进蚊帐。   她有些犯愁,现在就已经很热了,这些天的夜里她经常被热醒,去浇了凉水才能继续睡,昨天竟还中暑了,过几天就是三伏了,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外面传来朝英的声音,“婶子,温华好些了没?”   “好多了,正在屋里躺着呢,”未等宋氏说完,朝益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温华忍住惊叫的冲动,飞快的扯起床单盖在了身上——他肯定看见了!她心里哀嚎着,面上却僵硬的很,直直的盯住了他。   朝益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唰”的一下涨得通红,低下头转身飞快的钻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就听朝英“咦”了一声,“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不是也中暑了吧?”   “没、没有,我这不等你么?”朝益吭哧吭哧的说完了这句话,脸上的红倒是褪了几分。   温华侧耳听了个仔细,过了一会儿,她竟忍不住笑了,把衣衫穿戴整齐,又捋了捋上面的褶子,虽然他鲁莽了一回,不过以后会更加小心的吧。   陌生的男孩   早晨微凉的空气清透极了,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的歪脖柳被微风吹拂,摇曳着姿态,对面林子里传来鸟鸣声,时不时见到几抹迅影掠过林间。   河边的青石上,一个小姑娘,八九岁的年纪,穿着浅灰色的对襟小褂和同色的裤子,正蹲在那里洗衣裳,她乌黑的头发盘起垂在两边鬓角,显得可爱又温顺。   这时又来了另外一位少女,她缓步走到温华身边,看了看温华已经洗好拧干堆在盆里的湿衣,搁下手里的木盆——里面只有两件浅色的衣裳,“温华!怎么来河边儿洗了?你家不是有井了么?”   这问话的少女约有十二三岁,和温华身上穿的衣裳式样相似,只是颜色不同,对襟小褂是粉色的,裤子则是蓝色的,脚上的一双鞋绣得花团锦簇,头上同温华一般扎了两个小髽鬏垂在鬓角,这姑娘虽然也皮肤白皙,五官却不如温华长得好,尤其是眼睛,天生的吊眼角,以及略有些细长的鹰钩鼻,平添了几分精干。这姑娘就是住在温华家隔壁的素娘,自打温华从运城回来,就经常能在村中遇见,有时是在河边洗衣,有时是无意间碰上,还有两次是素娘来找她。   虽然家里打了井,可每次用水都要从十几米深的井里面提水,也是个力气活,在这样的夏天每天都要洗衣,温华力气小,提上一桶水就得歇一会儿,就不如在河边洗衣方便,此时她把裤腿挽上去两三寸,袖子也撸到了胳膊肘,憋住劲儿,用力的把手里的湿衣拧去水分,然后丢到盆里。   她直了直腰,长出了一口气,朝素娘笑道,“虽然有井,可洗衣裳还是在河边儿方便。”   素娘笑了笑,往盆里加了些水,使劲揉了两把,突然抬起头问道,“温华,喜欢听戏不?”   看她一脸神秘的样子,温华选择了谨慎的回答,“还好……”   “什么叫还好啊?”素娘嘟了嘟嘴,不太满意她的回答,随即说道,“白庄的金枝和我要好,她说他们庄上要请戏班子,有小玉郎呢,你去不去?我让她多占一个座儿!”   温华听别人提起过,知道小玉郎是有名的角儿,不少人宁愿赶上几十里路也要听小玉郎唱戏,小玉郎不好请,他脾气怪,要的价又高,能请得起他的多是富户乡绅,而村里平常里请戏班子不过是请些二流三流的来热闹热闹也就罢了,少有大手笔请了小玉郎这样的名角来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有些疑惑的看着素娘,“白庄有什么喜事吗?”   素娘好似就是要等她的这句话一般,兴奋道,“是白太爷要做寿,他那个在外面做了大官的儿子派了孙子回来伺候他,听说他这个孙子是生在外面的,头一次回来!听说不止请了小玉郎来唱,还请了宋春来、王婆惜,不去看可惜呢!”   听说,听说……温华突然想起那一次宋氏对她的警告——“以后不许再去听那些闲话!”   她心里对宋氏的话存着敬畏,看到素娘眼里的期待,不由带了些歉意说道,“恐怕不行呢,我还得跟着婶子织布呢……对门的小欣不也喜欢听戏么?要不你问问她?”   素娘一撇嘴,“她呀——算了吧!……不过是半天的功夫,你婶子也不放你出来?啧啧——寡妇就是厉害!”   素娘这最后一句话是含在舌根儿嘟囔出来的,可还是让温华听见了——这话说的太过尖酸刻薄,温华心里不愉快,便不再答她的话。   素娘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讪讪的看了她两眼,再想说话,温华也不理她,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高兴了,拉下脸来,匆匆的洗了衣裳就跺脚回去了。   温华不管素娘如何生气,只仔细的洗着自己盆里的大小衣裳。突然间远处隐约传来呼喝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东南方向有人正骑马飞驰,还不止一个,去向好似是对面的小树林和树林后面的山,她有些茫然,这样平静的乡下,出了什么事了?突然间她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看看手头上最后一件衣裳,她把它扔回盆里,决定回去再洗。   匆匆的回到家里,洗完剩下的衣裳,她心神不宁的坐在了树荫下,拿着未绣完的帕子继续练习。暗暗琢磨着,看那些人的去向并不是要去秦氏老宅,想必不是秦家来抓她的,那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   她因为不专心,有好几针都绣错了,只好再拆了重来,直到帕子上的那只蝴蝶绣完,她终于决定再去看看,随手扯下一件已经晾上的半干的衣裳塞回盆里,跟宋氏说了一声就抱着盆顶着太阳去了河边。   歪脖柳的枝条十分茂密,有不少甚至垂到了水面上,此时日头已经热了起来,她来到树荫下,把衣裳铺到青石上,装模作样的用棒槌捶打了一会儿就抬起头来看向树林和东南方向。   未几,有几骑人马从树林的各个方向钻了出来。离得近了,温华才看清楚他们都是穿的一样的蓝色衣服,都是短打,戴的一样的黑头巾,他们聚到一起,好像商量了什么,随即又两两一组分开来往不同方向去了,其中有两人向温华所在的河对岸走来。   那两人牵马过了桥,温华有些紧张,戒惧地看着他们。其中有一个续着短须,个子稍微矮一些的男子,把缰绳交给同伴,向前走了几步,喊道,“小丫头,别怕!我问你,这儿是哪个村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个子这么高的小子路过?”他比量着把手放到自己胸前,“呃……比你高一点儿,胖瘦跟你差不多。有没有看见?”   温华想着村里其他的小姑娘见到外乡人的反应,她赶紧摇了摇头,迟疑道,“你……你不是我们村的……”   那人看来还挺有耐心,“我不是你们村的,你们村叫什么名儿?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黑衣裳的小子路过?啊——他也不是你们村的。”   温华眨眨眼睛,抱紧了怀里的木盆,“没见过……”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   “三哥,跟她废话什么!”那牵马的大个儿不耐烦了,“既然她没看见,咱们赶紧再找!”   那人却不听他的,看了看温华盆里的衣裳,“你怎么在这么热的时候出来洗衣裳呢?只洗一件多不值当的。”   温华直觉这人不好惹,便侧过身子避开他。   他却把她拦住了,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么热的时候出来洗衣裳呢?只洗一件多不值当的?怎么不多洗几件呢?”   温华觉得身上汗津津凉飕飕的,又退了两步了,“掉地上脏了,再洗一遍不行啊!你们是干嘛的!”   那人看到温华畏惧的样子,似是终于相信了她的话,他转身牵过自己的马,带着另一个人进了村子。   她觉得心跳如鼓,刚才那人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好似刀子一般扎进她眼睛里,让她几乎无所遁形,她明明没有看见他说的那个男孩,可是在他面前竟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抬起那只被指甲掐红了的手腕,抚着心口深呼吸——果然预感是正确的,这样的人哪里是她能面对的?还是……她看看手里的衣裳——还是一会儿就回吧,也许他们会从庄子的另一头离开呢?   腿有些软,她挨着歪脖柳坐下了,怔愣了一会儿,突然间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对面树林里跑出了一个人来!   确切的说,是一个少年,十来岁的样子,一身的黑衣,袍子的下摆塞在腰间,头发凌乱,浑身上下脏呵呵的,背上背了个小包袱,他几步跑过石桥,来到温华面前,一把推开她便噌噌噌爬上了树,爬到一半的时候还不忘低头警告她一番——“我在这上面躲会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不然我揍你!”   歪脖柳有好些年头了,枝桠都长得很粗壮,那少年身上穿的黑衣沾了不少尘土,爬上去往那儿一躺,再用袖子遮住脸,若是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看不出树上多了个人。   温华知道这个必定就是那些人要找的男孩了,她重新蹲在河边洗衣,不敢抬头说话,怕被人发现。   她洗完衣裳,就继续蹲在河边,折了根柳条抽着玩,反正有歪脖柳的树荫,也不算太热。   算了算时间,那两个人进村差不多有两刻钟了,也该出来了,再不出来,八成就是从另外一边离开了。   她把棒槌放进木盆里,想要离开,就听头顶那个少年小小声的急切道,“你干嘛!不许走!”   她看着平静的水面,小声嘟囔着,“衣裳洗完了,该晾上了,再说我也饿了,得回家吃饭呢!”   那少年的声音明显软和了不少,“你先别走!等他们离开了你再走!求、求你了!”   她低声问道,“那些人是你家里的吧?看你身上的衣裳料子不错,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才不是!”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是要害我的人,我可不能让他们抓住,要不然……嘘——!你别抬头!他们出来了!”   温华便继续拿着柳条抽打水面,打得水面波纹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来。   落难的王凤   那两个人因为之前已经盘问过温华,知道她是个胆小的,他们在村子里问了一圈也没有什么结果,不禁有几分失望,出来时见她还在河边玩着柳条,便以为这小姑娘是借着洗衣而出来偷懒的,也就不再理会她,策马向北行去。   过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骑马的人来回蹿荡,温华直起身,看看头顶,发现那个少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喂!喂!醒醒!”她喊了两声,他趴在那里没什么反应,从脚下捡了一粒小石子朝他扔过去,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的。   她端起木盆跑回家里,把衣裳往晾衣绳上一搭,盆丢在一边,就钻进了厨房,“婶子,有的小孩在河边晕过去了,不是咱们村的人,他趴在歪脖柳上,我弄不下来!”   宋氏正剥着葱,听了温华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拿围裙擦了擦手,疑惑道,“刚才有两个外乡人来敲门,说是找一个小男孩,是不是找的他——?”   “好像就是他,”温华原原本本的把刚才遇见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两个人可不像好人,还吓唬我来着,我看他们走远了,想把那男孩叫下来,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拿小石子扔他也没反应……婶子?”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把灶下的火熄了,起身去房里拿了一件衣裳和一只水罐抱在怀里,“走,去看看。”   宋氏的家靠近村子东头,距离河边的歪脖柳不过半里路,此时正是中午,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炊烟,娘俩这一路上竟没有碰见其他人,到了柳树下,温华便将那少年指给宋氏观瞧。   宋氏看了看,对温华说道,“你爬上去看看能不能把他叫醒,估计是热着了。”   那少年趴在最粗的一根枝桠上,周围还有几根枝桠挨得极近,因此倒也不怕他掉下来。温华手脚并用的爬上去,靠着一根枝桠使劲的推了推他,又叫了几声,见那少年呻吟了几声,不由兴奋的喊道,“婶子,他好像要醒过来了!”   宋氏踮起脚,把水罐举过头顶,“用水给他拍拍脸,再一点一点喂给他。你当心些!”   温华小心的接过水罐,拎着提手把水浇到他的脸上,又撬开他的嘴巴,尝试着倒进去,那少年咂了咂嘴,忽然脑袋一动,双手猛扒着水罐便大口的喝了起来。   那一罐水几乎见底,温华怕把他撑坏了,急忙将水罐夺过来,“你慢些喝!”   那少年喘着粗气,这才慢慢的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是你……”   “那些人走了。”   “……没再回来过?”   “没有。”温华俯下身子把水罐递给宋氏,推了推他,“你能起来么?我们可背不动你,你最好能自己下树。”   “你们?还有谁!”他一个激灵就坐起来了,紧张的看向周围,当他看到树下的宋氏的时候,他的目光惊疑不定的在温华和宋氏之间来回巡视。   温华起身下了树,抬头看向他,目光澄澈,“这是我婶子,不是坏人,你快下来吧。”   那少年倒退着爬了下来,一落地就坐地上了,他闭着眼睛,手捂着额头,“我、我头晕得厉害!你们、你们……”   “你老实些,先去我家,”宋氏上前把他松散的发髻拆开,将头发打散,把他身上的脏兮兮的黑袍扒下来,罩上从家里拿出来的那件衣裳,道,“你现在这样根本跑不动,就别费那个力气了,我家孩子说那些人不像好人,我暂且救你一回,只是你不许闹,要不然我就将你交给那些人!”   那少年立即就不说话了,扶着宋氏勉强站了起来,低声道,“我能走。”   温华把他的包裹用衣裳包了,和宋氏两个将那少年扶回家里。   一进院子,宋氏就低声吩咐她说,“把院门关上,小声些,打些水来。”说完就扶着少年进了厢房。   温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上了门闩,去厨房打了一盆水端到厢房,那少年在炕上躺着,双眼紧闭,如果不是听见他粗重的呼吸,温华几乎要以为他是睡着了。宋氏帮他把衣衫敞开,看见她进来了,“快些,他热得可不轻,你给他擦着,我去弄盐水,清心丸好像还有几粒。”   温华前几日才中过暑,自是知道那难受的滋味儿,何况这几日入了三伏,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她匆匆拧了布巾,爬上炕给他擦拭额头、两颊和胸前,看他那个难受的样子,索性帮他把上衣都脱了。这一脱可把她吓了一跳,这少年身上青青紫紫的,颜色有浓有淡,有的地方还破皮了,她不敢多想,帮他把前胸后背都擦了个遍。   宋氏端着盐水进来,看到他上衣都脱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扶着少年喂了药,喝了盐水,再次让他躺下,翻了翻少年的衣物,找到他贴身穿的肚兜,重新给他围上。   “婶子,他本来就热……”温华看到宋氏抿起的嘴角,下半句话立时咽了回去。   宋氏手指头一戳她脑门,“你也不小了,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说罢,将手里的布巾塞给她,“给他擦着,额头上搭着的那块帕子要半刻钟一换。我去做饭。”   这少年两个时辰以后才醒过来,温华正趴在一旁的炕桌上练字,听见动静,转脸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笑了起来,“你醒了?饿不饿?”   少年点点头,温华手脚利索的跳下炕出去了,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稀饭、一碟拌黄瓜、两只菜包子进来,收拾了炕桌,把饭菜摆上去,“吃吧。”   那少年却捂着肚子看着她,脸渐渐红了,嗫嚅了一句,“哪里有更衣的地方?”   温华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倾身问道,“你说什么?”   “……哪里有更衣的地方?”   “更衣?”温华眨眨眼睛,突然明白他说的“更衣”就是上厕所,“哦——茅房早已不用了,我去给你拿马桶。你等着!”   她跑到西屋,拎了一只干净的马桶,放到了厢房的门后,顺便给他抓来一把写过字的纸,“你就用这个擦吧,我们家都是用这个,别不好意思。”说完,眨眨眼睛出去了,顺便不忘体贴的关上门,只留下脸红的几乎要滴血的少年。   宋氏正在屋里织布,织机发出扎扎的声音,看见温华笑嘻嘻的跑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梭子,“他醒了?”   “嗯!”温华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宋氏的身旁,想到那少年涨红了的面容,一丝丝恶趣味袭上心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宋氏诧异的看着她,这孩子难得这样呢,“怎么了?”   温华把脸埋在宋氏的腿上,咯咯笑够了才抬起头来,清清嗓子,小小声的说道,“没事没事!小小捉弄了一下,无伤大雅——”   宋氏笑瞪了她一眼,“那他起了没?”   温华点点头,“我给他拿了饭菜,正吃着呢。一会儿让他过来?”   宋氏理了理织机上的线,“你带他去厨房洗个澡,先把你的衣裳拿一身给他换上,手脚快些,一会儿朝英和朝益该回来了,洗完了澡我有话要问他。”   听到有事可干,温华浑身的懒散一扫而光,“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走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到——有事做就精神抖擞,自己这样的性格是不是人们说的“丫鬟命”呢?   井水太凉,虽然现在热的跟下火似的,可温华还是认为一个病人不应该直接用井水冲凉。她没有把浴桶搬出来,这浴桶是她和宋氏共用的,现在让一个异性在里面洗澡——虽然这个异性顶多才十岁吧,可她就是觉得不合适。找了家里最大最深的木盆倒了大半盆水,又烧了小半锅热水兑上,探手试温,唔,比体温凉一些,这样正好。回屋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衫,包括肚兜和一条四角小裤衩(这是她自己做的),又拿了一块用旧衣裳裁的没用过的布巾,抱着来到厢房。   少年狼吞虎咽的吃掉了菜包子和稠粥,那碟凉拌黄瓜也见底儿了,连酱汤都用包子沾着吃了。这是他几天以来唯一的一顿饱饭,下一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他摸着肚子想着,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把他带回来的母女两个似乎不像是坏人……   “咦?已经吃好啦?”温华进了屋,看了桌子上干净的碗盘,笑眯眯的朝他招招手,“起来起来!跟我来!”   “干嘛?”少年吃饱喝足,精神也来了,他坐起身,一脸倔强的看着温华。   温华打量了他两眼,把衣服扔给他,“带你去洗澡。”   他拾起自己的包袱,还想找那件皱皱巴巴的黑袍,温华告诉他,“甭找了,你原来身上穿的衣裳让我洗了。”   他抿抿嘴,跟在温华的后面来到厨房,左右看看,愕然道,“就在这儿洗?”   温华挽起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她把一只小些的木盆放在凳子上,拿着水瓢从大木盆里打了些温水,“当然喽,咱们得快些,我先帮你洗头,剩下的你自己洗。”   少年把手上的衣服和包袱放在一边的柴垛上,转过身来,有些僵硬的低下头,两手扶着凳子,任由温华在他头上揉搓着。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他紧闭着眼睛嘴巴,手捂着鼻子,防止被水呛到,听到上方传来小姑娘轻快的询问,“哎,我说,总是‘喂喂喂’的喊你,实在是很奇怪,我叫温华,你叫什么名字?”   “唔……复……”他刚张口就被呛到了。   “什么?”温华舀了清水细细的搓揉,末了,拿着布巾帮他把头发包了起来,“你刚才说的什么?”   少年有些恼火,可是看着那张无辜的面容,火气就发不出来了,“我说,我叫王凤。三横一竖王,凤凰的凤。”   新羊倌平羽   “我说,我叫王凤。三横一竖王,凤凰的凤。”   见他这么郑重的介绍自己的名字,她点点头,“哦……那你快洗吧。洗完了喊我一声,婶子要找你说话。”   王凤一听,立刻把她叫住了,“唉!等等,她不是你……”他看了看她,小心地问道,“她不是你娘?这里不是你家?”   温华笑了,“这里怎么不是我家?我爹娘都不在了,婶子疼我,让我跟着她住。”她见王凤若有所失,安慰道,“你别怕,婶子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把你救回来了。你赶紧洗吧,一会儿做饭还得用厨房呢。”说罢扭头出去了。   关了的门突然又被推开了,吓得王凤拽紧了裤带,“干嘛!”   “呃——最后一句话!”她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指指门口的下水池,“一会儿洗完了把剩下的水倒到这里面。”说完飞快的关上门离开了。   温华坐在宋氏身边绣花,时不时让宋氏帮她看一看颜色和针法,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两刻钟。   “咚咚!”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宋氏放下手中的梭子,离开织机,坐到了炕上,“王凤?进来吧。”   少年撩开帘子进来了,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披在肩上,衣服穿得倒是很整齐。   温华早在之前照顾他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五官长得很好,墨眉如剑,双目似刀,鼻梁挺直,唯有嘴唇线条柔和,发迹和鬓角的形状也十分漂亮,只是气色不行,皮肤虽白,却白里透着青,仿佛营养不良似的,下巴也有些尖削,若是养一养,可能会好一些。   宋氏示意温华给他搬个小杌子,可他却没有坐下,反而对着宋氏一揖到底,“多谢大婶和这位妹妹的救命之恩,将来王凤必定衔环结草,不敢忘恩!”   宋氏倾身扶起他,“救了就是救了,我倒也不指望你报答。只是你这么小的孩子,打算去哪里呢?怎么会被人追赶?”   “我……”王凤迟疑着半晌没有言语,低垂着脑袋握紧了手。   宋氏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仍不作声,不由叹息道,“不好说就不说了吧,不管你要去哪里,孤身一人到底不方便,我可以托人去镖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送你去,只要去官府提前备个案,倒也不怕护送的人在路上对你心存不良。”   那王凤听到“官府”二字,迟疑了一下,随即他看看温华,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我是投奔舅舅来的,可是他们早就搬走了,后来又遇到哪些抓我的人,我只好逃了,逃了好几天才到这里……我没地方去了……”   宋氏想起那些人的衣着打扮和行事,并不像是什么匪寇,问道,“我看那些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不是官兵也不像匪寇,你到底是什么人?既然想让我们帮忙,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王凤一脸为难的看着她。   宋氏道,“我们孤儿寡母能对你做什么呢?既然把你带回来了,总不会害你。”   温华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她坐直了身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些人是来带你回去的?”   宋氏捕捉到了王凤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惊慌,皱了皱眉,“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温华你去把地保找来,就说这儿拾到一个孩子,他家人正在附近找寻呢。”   “别别!”王凤大急,一把拽住了温华的胳膊,向着宋氏跪下,急声道,“求你们了!别把我交给他们!”   温华吓了一跳,想要挣脱他,却被他抱得死死的,挣也挣不开,只得好言相劝,“你把我松开呀,我不去就是了,你起来,有话好说。”   宋氏帮着温华把他扶起来,拿帕子给他擦擦眼泪,“你且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家是哪里的?”   王凤抹了抹脸,定定神,“我家在京城南郊,去年冬天的时候父亲病了,一直到过年也不见好,有几次我趁着别人不注意溜到父亲的院子里去看他,父亲一直说让我来晋州找舅舅,后来父亲去世,家里乱糟糟的,我趁着那时候谁也顾不上我就逃出来了……”   “那些追你的是要把你带回去吧?为什么不跟他们走?”   他面上显出屈辱的痛苦神色,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他们要把我关起来……母亲说家里的产业都是留给大哥和小弟的,说父亲的遗愿是要让我去南方的庄子上……我说父亲一直让我去找舅舅,她说我撒谎,就把我关起来了,可我没撒谎!……后来莲香撬了窗户把我放了,我才逃了出来……”   一室寂然。   又是争家产……温华苦涩的一笑,心里酸酸的,看向王凤的眼神就多了三分怜惜,她悄悄拽了拽宋氏的袖子,面上露出哀求的神色。   宋氏揽住她的手,又问王凤,“你母亲不是你生母么?那你舅舅是谁?大婶可以托人去帮你打听打听。”   王凤摇摇头,“我没见过她,父亲说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舅舅姓方,是阳城赵营的人。我去找了,可他家邻居说他们被人追债,已经搬走三四年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连宅子都是别人的了,我没有地方去,又遇见了京里派来抓我的人,本来我想着回去肯定要受罚,我是私自跑出来的,受罚也是难免,可听到两个抓我的人议论说,母亲已经对外说我毁了父亲的遗物,要用族规处置我,我才又趁着他们喝醉酒逃了出来……”   “族规?”温华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听起来似乎很严重,她想问问他什么样的“族规”能让他吓成这样,却被宋氏开口打断了,“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我不知道……家里有个堂叔就是因为逆了家里的尊长,后来一直被关到死……反正家是肯定回不去了……”王凤心中恐惧又茫然,想起回去的话说不定也要被关到死,他抱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寒战。   宋氏考虑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家里如今只有我母女二人,她两个哥哥都在外做事,难得回来一趟,如今家里缺一个羊倌,你要是愿意帮着放放羊,就留下吧,管吃管住。如今那些人在附近找不到你又没有你离开的行踪,肯定还要再盘桓几日,你先在我家里藏些日子,趁着这段时间考虑一下。温华,你给他找把梳子梳梳头吧。”   温华从自己的镜奁抽屉里拿了梳子,看他呆呆的愣在那里,觉得他傻乎乎的又十分可怜,推一推他,“你的头绳呢?”   王凤还有些茫然。   “你的头绳呢?”温华又问了一遍。   他反应过来,神色激动的朝着宋氏再次一揖到底,“多谢大婶收留,我愿意做羊倌,只是……”他有些为难,随即抬起头,一脸严肃,“我不会放羊。”   “扑哧!”温华笑了,宋氏也弯起了嘴角,“倒是个实诚孩子!……不会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吃苦,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温华把他按坐在小杌子上,“你先别想这么多了,梳好了头,你把自己的东西先归置一下。过一会儿朝英哥和朝益哥该来了,你就先从喂羊开始吧。对了,你多大了?”   “呃……十岁。”他觉得自己好似还在梦中。   “呀,那比我大两岁呢,不知道你和朝益哥哪个大……”   温华突然想起一事,“哎?王凤,你有字么?”   他刚想摇头,只觉鬓角一疼,“没有呢,一般要等进学或及冠以后才有字。”   “那你给自己取个字吧,”她从镜奁里又取了一根新头绳,把发髻紧紧的固定住,拿过镜子来给他看,“怎么样?手艺还行吧?——取了字,以后我们就都不叫你的大名了,省的传出去被你家里的人知道,又要把你抓回去了……”   “温华!”宋氏给了她一个不甚赞同的眼神,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取字应该由师长赐予,哪能随随便便的取一个?”随即对王凤坦言道,“你最近不要出去,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被别人听到你的名字,难免不会传出去。”   他眼眶红红的,摇了摇头,“还是另外起个名吧,就叫……就叫……平羽,以后我就叫平羽。”   傍晚的时候朝英朝益回来了,朝英扛着柴火,朝英背着草,见到平羽文质彬彬的跟他们打招呼,先是愣了一下,瞧见宋氏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他俩把身上的东西卸下,不掩好奇的把平羽从头打量到脚,“婶子!这小子是谁啊?”   平羽见他俩能背起这么重的东西,自己却提也提不动,不由有些沮丧,宋氏在一旁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跟朝英朝益两人介绍说平羽是知仁朋友的弟弟,因为家人都亡故了,知仁感念人家的情谊,所以把他接回家里照顾,以后就住在邓家村了,让朝英和朝益多多照顾他。   温华听了,不由暗自嘀咕,这王凤——哦,现在要叫平羽,在宋氏的口中和自己的经历是一样的,都是家人亡故无人照料所以才被送来的,唯一不同的——她是由宋氏亲戚介绍来的,而平羽则是知仁朋友的弟弟。别人听到如此相似的经历,不会怀疑么?不会说闲话么?   历史的偏差   她拍拍额头——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闲话是永远说不完的,想到这儿,她也就放下了心思不再去在意无谓的烦恼。   吃晚饭的时候宋氏说起平羽的身体不好,要在家里养一段时间,等过些日子再让朝英朝益带他出去放羊,“你们哥俩现在一天到晚打柴割草放羊没个歇息的时候,重要的是还得上学堂念书,这个不能耽误了,平羽从小没干过活儿,身体弱,常活动活动筋骨将来也能长得壮实些,对他有好处。”   这一番话说得温华连连点头,看平羽那小鸡仔似的胳膊腿儿,的确是欠练,对比一下朝英朝益小马驹般的好身体,果然什么事都不能对比呀,简直太悲惨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她同情的看了一眼平羽,发现他的脑袋都快埋到碗里了,伸手夹了块鸡蛋给他。   她刚要再夹一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眼就瞧见朝英朝益哥儿俩拿眼觑她,她暗道可不能因为一块鸡蛋让人说她偏心,免得平羽被排斥,于是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块,还给宋氏夹了一大块。   趁着天还没黑,宋氏把纺车搬到院子里继续干活儿。朝英朝益照旧帮着劈了柴火喂了羊,平羽坐在旁边一直观察着,他们离开以后,他拿着斧子比划了半天,险些拧到手腕。温华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就把他拉到屋里让他帮着熏干艾草。   温华在正房东屋,平羽在正房西屋,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小盆,盆里是一把烧着的干艾草,上下左右把各个犄角旮旯都熏到,蚊虫怕这艾草点燃时产生的烟,因此熏艾草如今已成了温华睡前的必修功课了——因为家里临近河边,树又多,因此夏日里就会飞来不少蚊虫,温华夏日最受不了的一个是“热”,另一个就是蚊虫的叮咬,何况这个时候看病难,万一因为蚊虫叮咬而染病就麻烦了,所以当意识到即便挂上蚊帐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的时候,温华便托人从县城里买来了劣质的轻纱,这种纱做衣服是不成的,颜色也不好,但若是钉在窗户上,挂在门上,蚊虫却是钻不进来的。可是纱窗门帘做得太好也有缺点,那就是虽然外面的蚊子进不来,可屋里那些隐蔽得很好的蚊子也出不去,她和宋氏天天睡觉有几只蚊子做伴,恰好为它们准备了“口粮”,于是本已收起的干艾草就又取了出来,天天晚上掀起门帘熏上半个时辰,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   宋氏本想把平羽安排在厢房,可温华劝她说厢房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不如等入了秋拿柴火把厢房好好熏一熏再住人,正房的西屋虽然是二哥住的,可他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不如让平羽先睡在那边,有人住着总比空着要强,添些人气。宋氏一琢磨觉得倒也有理,就让平羽在那边住下了,一应卧具就先用邓知仁的,反正大夏天也不铺床也不叠被,不过是一张席子,一架蚊帐罢了。   两个人在屋里走了三四圈,把装干艾草的小盆放在两边的炕上让它继续熏着,悄悄抱了小杌子走出来坐在正在纺线的宋氏身边,一个帮忙的,一个看的,抽空低声聊两句——他们不敢大声说话,怕隔壁听见了来问。   既然平羽是从京城过来的,急着了解这个时代的温华就有了询问的对象,“哎?平羽,你说你是从京城过来的,那京城是在哪儿?离这很远吗?”   平羽眨眨眼,想了想,“当然远了,我可是走了近一个月才到这边,不过这一路上以水路居多,先走大运河,再走黄河,下了船再走陆路,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走旱路的时候不小心就迷了路,还得四处去打听,还要小心恶人……”   大运河?黄河?……这名字未免太熟悉了!她赶紧问道,“那你知道咱们这儿是在哪儿么?我听人说起过舆图,说只要看着那个,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迷路,是真的么?”   “这么说有些夸张,你又不知道你站在舆图上的哪里,舆图只是让人看清楚天下州府郡县和山川河流的分布罢了,真要指望那个来行路,未免牵强!”   他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我看过舆图,咱们大昌大概是这样的——东面和南面临海,有一些臣服的藩国,西面是大漠和群山,那边的异族长相与咱们不太一样,听说都是肤色发暗,爱蓄短须的,北面是草原,那里的人放马牧羊,年年秋天来骚扰咱们大昌的边境,不过自从十多年前素大将军把他们打得一蹶不振之后,就再也没打过什么大硬仗了。咱们大昌富有四海,有南北二京,南直隶在苏南长江流经之处直至入海口,北直隶在黄河以北大运河的尽头,如今天子在北,北直隶的昌盛与南直隶的繁华自是不同。”   “晋州在这个地方,”他用小树枝在北直隶的西边划出一块,又在那一块的下部点了一点,“咱们现在就是在晋州的南部,天底下像晋州这样大的地方还有许多许多,真要一步步走过来的话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完。”   温华完全呆滞了,为什么有的地方听起来那么熟悉而有些又是那么的陌生?藩国她猜得到,南北直隶她也知道,长江黄河她更是亲眼见过,可——“大昌”是什么?她原本以为晋州就是山西,现在看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平羽你懂得真多!”她赞叹道,伸手点点地上简易地图中北直隶的所在,又问道,“可为什么有两个直隶呢?南直隶是在哪里?天子就是皇帝喽?那皇帝叫什么名字呀?”   平羽把地图的痕迹抹去,“这都是以前夫子给我讲的,还讲了好些呢!皇帝的名字不能乱说,”他警告道,“咱们大昌的国姓为楚,至于名字——咱们作臣民的决是不能提的。”   “为什么?他的名字那么难听么?”她佯作不解。   平羽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不能提皇帝的名字,只是知道不能随便挂在嘴边,那样于礼不合,然而看见温华有继续追问的趋势,令他也觉得有些窘迫了,便直接摇了摇头,言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天地君亲师,这些都是不能乱叫名讳的。”   “哦——这样啊——”就在平羽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只见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接着她又问了在“大昌”以前的朝代,平羽想了想,就把从前背下来的朝代帝王名称和在位时间都给温华简单的介绍了一番,温华这才发现原来历史在某一段时间产生了偏差,唐宋元明清,本该在唐朝以后是宋朝,可这么一扭曲,大宋就变成大昌了。   看来有必要找史书核对一下,看是不是这样,她想着。   寻找新目标   山西洪洞大槐树,大槐树下老鹳窝。这句话在温华小时候被父母反复提醒过,她记得清清楚楚,为此她后来还专门查阅了相关的资料。   元朝末年因为战乱和灾荒,两淮、山东、河北、河南百姓十亡七八,明初的时候发生的靖难之役使河北、山东、河南、安徽等地深受其害,几成无人之地。而当时的山西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相较于邻省更加安定,没有大的天灾人祸,又连年丰收,人丁兴旺,且因为不断有外省的大量难民流入,人口变得更加的稠密。于是从朱元璋到朱棣两个皇帝在位的几十年间,曾十八次将山西移民迁往当时人口缺失严重的十多个省份。   当时迁移人口,必要将各地的移民先集中到洪洞县城西北的汉代古槐附近,再从那里分批迁往其他省份。温华的祖先就是在那时候被强制着从山西迁移到了山东,后来本族族群越来越大,族人越来越多,和当地的人因为土地和水源又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才渐渐四散迁移到了别处。因为当初都是从大槐树下离开的,移民们的后代为了纪念先人被迫从祖先生活之地迁移出去,背井离乡,所以家家都种槐树,以寄托对故乡的思念……   温华听了平羽的讲述之后心绪大乱,夜里躺在床上打着蒲扇暗自思量,目前需要确定的有两点,一是她现在所处的到底是什么时代?历史是怎样的?二是她真的还是在原本的那个空间么?第一点只要找到相应的史书和传记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而第二点就只能指望那棵大槐树了,据说洪洞县的那棵汉代古槐在未被顺治八年的那场洪水冲毁之前,树围近四十尺,直径也有十三尺。三尺约为一米,十三尺就是将近四米半,这么大的古槐,一定很好找!如果能找到那颗大槐树,就说明这还是原来的那个空间,可是……大宋变成了大昌又怎么解释呢?……而如果找不到……她苦笑一声,其实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么样呢?反正她也已经到了这里了,再难回去了!   可是……想起从前父母每次提到洪洞大槐树的神情,犹豫了一会儿她便决定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一看那棵古槐,毕竟那里曾令无数离乡之人魂牵梦萦啊,父母看不到了,但是她也许能够看到!   至于为什么急于了解当今的天下大势——只能说她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了!完全没有一个直观的概念!在过去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随时随地都有各种各样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不了解天下大势似乎是寸步难行的,而如今待的这个地方,连方圆几十里内的情形她都还搞不清楚呢,对于已经习惯于获知信息的她来说,怎能不恐慌?   而且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晋州处于大昌的北方,离边境并不是很远,温华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乱,却看过不少关于战争的纪录片和史料,也因此她对战争有着一种天然的恐惧。以她目前的状况似乎根本不必纠结于此,然而她虽然历史年表记不清楚,却也知道自古至今常常每隔十几年或几十年便要发生一次大的战争,至于局部区域的中小战役更是不计其数。就像平羽所画的简易地图上所指示的,“北面是草原,那里的人放马牧羊,年年秋天来骚扰咱们大昌的边境,不过自从十多年前素大将军把他们打得一蹶不振之后,就再也没打过什么大硬仗了。”一蹶不振并不是永远的止息,对方早晚缓过来还是要再打的——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中国历史上和北方民族斗了几千年,从来就没有将之彻底解决过,即便打了胜仗,获得了胜利,也多是瓦解其实力或将之驱逐到远方,对方花个几年十几年休养生息以后还会再打回来。所以对于这种未知的危险,她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平羽以前在家时三岁就开始认字,五岁习完了蒙学,之后四书五经通读了两遍,正经的学习以外他还偷偷地看了不少的杂书,即便这样,却经不住温华牛皮糖似的再三“请教”,可家里一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躲也没处躲,他又不敢出门,所以被温华问东问西问得头也要疼了。温华见他瞧见自己就想躲,知道自己把人家给问怕了,有些不好意思,便拿了纸笔请他把他以前看过的书籍的名称列下来,以后去寻书也有所选择。   “都列下来?你要看?”平羽有些吃惊的看着她。   温华把笔墨纸砚摆在他面前摊开,催促道,“对呀,我要看,你先把书名写下来吧。”   他拿起笔来迟疑的写了几个书名,又停下了,看看她,“可这些书不是给女子看的呀?”   温华眨眨眼,托着下巴,“那哪些书是给女子看的?”   他立刻报出了一长串的书名,“《女诫》﹑《女论语》﹑《女则》、《列女传》、《烈女图》……总之不少呢!”   她瞪着他,半天,干巴巴的点点头,“那就也写上吧!一个也不许落下啊!那些有名的书——哪怕你没看过的也要列出来!”   列了满满的一大张纸,平羽终于放下了笔,温华笑眯眯的捧着书单,待上面的墨迹干了,便折了两折夹进了自己的那本《三百千》里,转身拍拍平羽,“多谢啦!”   平羽摸摸被她拍疼的肩膀,“你真的要看完这些?”   温华一笑,“我上哪儿去弄来这么多书?那得多少银子啊!不过有了书单的话就能去试着借书了,”她挤挤眼睛,“学堂里的李先生可是中过举的,家里的书一定不少,回头问问朝益哥能不能借来抄了看。”   “你还抄书?”平羽瞪圆了眼,他见过温华的字,凭良心说,就她那一手字——只能说没写错而已,写的又慢,而且绵软无力,结构松散,字体又大,一张纸别人能漂漂亮亮的写上百十个字,到了她手上能写满三十个字就不错了,她还要抄书?不知道半年能不能抄完一本?   温华被他的表情刺激到了,脸一红,嚷道,“干嘛?你不信吗?”   “我信!我当然信啊!”他无所谓的点点头。   他摆明了说的反话!   “你……”她嘟起嘴来,气呼呼的看着他从桌上的布袋里抽出一摞写了字的纸,那是朝益帮她抄写的《诗三百》,朝益每学一首都会帮她抄写一份,如今已经攒了五十多首了。   他翻看了一会,抬起头来甩了甩那一摞纸,“打个商量?”   她抱着膝盖,瞥了他一眼,“干嘛?”   “我——帮你抄一套《诗三百》,以后你有了书要借给我看,如何?”   她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把他细瞧了两遍,“你行吗?”   平羽瞪着她,哼了一声,把那张他刚才写好的目录拿出来展开,再摊开那本《三百千》,最后又把温华平时练习的几张大字抽出一张来摆上,仰首倨傲的点了点自己的字,“如何?”   温华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想她也许是脸红了,有些不甘心的看着那张纸,虽然说做人要坦诚,可真的不想承认他的字和书上的字比起来还是很有看头的,而自己的字跟人家的压根儿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她转转眼珠,忽而一笑,“没问题,只不过我借书都是为了抄了看的,可能会抄很久很久呢,那你岂不是得一直等着?要不——到时候还是你帮我抄吧?”   他“嘁”了一声,满脸的不情愿,挣扎道,“谁抄的书算谁的!”   她仰起脸来,鼓起腮帮,笑得有些狡猾,“可是笔墨纸砚都是我的呀——你愿意的话,那些书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如何啊——”   平羽直勾勾的盯了她一会儿,突然伸直手臂揪住她两边腮帮子,一扯一拧再一松,温华的脸上顿时就多了两块“红太阳”,小模样煞是喜人——可怜她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捂着脸恨恨地看着他,而他则满足的眯眼笑了两声,“就这么定了!不过既然是抄书,我可不用那些烂纸笔——”他提起眼前发黄的宣纸,抖了抖,“这样的劣等纸虽然便宜,却不是写字的纸,好纸要‘薄似蝉翼白似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知道不知道呀?”   温华嘴角抽了抽,看他得意的样子真想抽他!她双手一拍桌子,站起身,“你等着!”   她进了厢房,靠墙的柜子里是她从运城带回来的一些布料和丝线以及冬天的被褥等物,柜子旁边有两个包铜的樟木箱子,里面是芮光和他媳妇谷雨前两次来的时候送来的一些东西,一个箱子里是衣裳、布料、床帐被套等物,因为孝期的缘故都是棉的或麻的,颜色也素净,可因为温华现在的衣服已经够穿的了,于是她就把这些东西连同箱子都放在了厢房里,另外一个箱子里则是一些日用的物品,如茶具、熏香、洁具、文房书册等物,其中就包括一小箱笔墨纸砚。   她取了钥匙打开放日用物品的箱子,从里面取出那个最长的箱子,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六刀洁白整齐的三尺宣纸,两匣素色罗纹硬笺纸,一盒八枚装的松烟墨,十五支装的一盒毛笔,其中兔毫、狼毫、羊毫、兼毫、圭笔各三支,一方青色的澄泥砚——如镜面般的水池呈不规则图形,池边一角阴刻着几尾样式极简的鱼儿,盖子背面刻了几许水藻,正面无任何雕饰,纯粹的窑变产生的花纹,砚底有“鱼潜藻”三个字,这一方砚虽不是名家所制,却很讨温华的喜欢。此外,盒子里还有笔架、笔洗、笔筒、竹尺、纸刀、印台、颜料等物。温华点算着,几乎要佩服起准备这些东西的人了,难得置办得这么齐全又不失品位,等芮光下回来的时候一定要问问他。   她取了二十张宣纸,一支小白云和一支描线用的圭笔,一块松烟墨,还有那方澄泥砚,又取了竹尺和纸刀,一股脑的抱到了平羽的面前。   平羽没想到她真的就弄来了这些,验看了一番,这些文房用具虽谈不上是上品,却也很不错了。   他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朝她招招手,待她坐到炕上,才开口问道,“知道怎么装订吧?”   不就是线装书么,她小时候跟着老爹也做过呢,点点头,“是像我那本《三百千》一样线装吧?那个我会!”   他默不作声的将一张宣纸裁成八小张,把剩下的纸丢给温华,“照着这样都裁了。”   温华细心裁纸的时候,平羽去弄了些温水把小白云和圭笔的笔尖泡开,又研了些淡墨,在纸上试了试,又帮着温华把剩下的两三张宣纸裁成小张。   他把裁好了纸收拾整齐,用尺子量了做好记号,然后便一张一张的用圭笔划线。   温华看得不太明白,“这是干什么呀?为什么要划线?”   他头也没抬,脆声答道,“上面留一寸二分,下面留八分,两边各留一寸——这是留白的墨线,划了线可以写得更整齐。”   温华看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划线,唯恐画歪了,就想起木匠用的墨斗,她跑到宋氏那里要了段粗棉线,又把墨研得更浓了些,捏住棉线的两端,中间浸在墨里,在旁边的废纸上试了试,唔,效果不错!于是轻轻咳了两声,“喂喂,你先停一停,我这儿可有个好法子呢!”   平羽停了手,看着她捏着沾了墨的粗棉线在做好记号的纸上留下了四条笔直的深灰色墨线,立刻丢下了圭笔,两个人配合着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百六十张纸都印好了墨线。   晾晒的纸在炕上和桌子上铺得满满的,平羽靠着炕橱长出了一口气,笑看着温华,“挺聪明的嘛——你这法子不错,要是一笔一笔的去画,怎么也得忙上两天了。”   温华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把棉线放在一旁,用废纸擦了擦手,歪着脑袋笑道,“还好还好,我也只比你聪明一点点而已——不过我看你做这些很熟练啊,以前经常做么?”   平羽没什么杀伤力的瞪了她一眼,颇自豪又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叹道,“那当然了,我曾经把四书五经都抄过一遍呢。”   温华的小嘴顿时就成了O型,看着他的眼神很自然的带了几分怪异和崇拜,“都做成书了?!(怪不得……)”   “没有,只是把四书里面的《论语》《孟子》做成了书,”他瘪瘪嘴,摇了摇头,“抄书没花多少时间,可是前后的准备和装订成册倒是折腾了我好些天,从那之后就没再做过了。”   温华嘻嘻一笑,“你那会儿要是会用这个法子,肯定会快得多。”   邓知信来信   下午朝英和朝益放了学,回来取柴刀绳索和背篓,温华便向他们提出要借《诗三百》给平羽让他帮她抄书。抄书本是常事,朝英和朝益的书也是抄来的,知道温华让平羽帮她抄书,朝英笑了笑,问她纸和墨够不够用,朝益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因这书是朝英朝益白天上学时要用的,所以只有在他们放学以后这段时间才能借来,温华怕其中有错字,干脆把两个人的都留下了。   平羽本是坐惯了椅子的,在炕桌前盘腿坐了一刻钟就受不了了,抱着酸麻的膝盖又是敲又是捶的,温华见他那个难受的样子,忍着笑意,提议把墙角的那张桌案搬到炕前,让平羽坐在炕沿上写字。平羽住的西屋北墙有一张桌案,因为背靠窗户,光线十分不好,所以温华一直没有用它,只是在上面放了些杂物,有放灯油的瓦罐儿,还有一簸箩晒好的种子,分门别类用纸包着。温华把灯油罐儿挪到墙角,晒好的种子放到篮子里挂在房梁上,两个人合力将桌案抬到了炕边,笔墨纸砚摆上桌,平羽坐下左右挪了挪,“嗯,这样还差不多,一直盘腿坐着真是难受!”   因朝益先前已经抄了五十三篇给她,所以平羽计划将目录抄写完以后,便越过那些已经抄好的,按照顺序抄写其余的,等白天手头没有书的时候再将之前朝益誊写的那五十三篇补上。   温华在一旁纳着鞋垫,时不时停下来帮平羽研墨。他抄写的速度很快,但是字体端正整齐,毫不马虎,看来是下过苦功的,待到日头接近远处的山顶的时候,他已经把目录抄写了大半了。   温华又帮他研了会儿墨,便起身去厨房给做晚饭的宋氏打下手。   晚饭还没做好的时候,朝英朝益兄弟两个就回来了,他们俩浑身汗津津的,衣裳都湿透了,脸上的灰尘被汗水冲的黑一道白一道。   温华赶忙递上两块湿手巾给他们擦汗,又把在井水里镇过的凉白开一人倒了一碗递给他们,见他俩喝了水还要劈柴,连忙拦住了,说道,“歇会儿吧,一会儿吃了饭再干,它们又跑不了。”   朝英点点头,就在树荫下搬了个条凳坐下了,手里拿着个蒲扇使劲扇着。   朝益则去了厢房取了自己的干净衣物——如今天热,每日必要换一身干净的,他天天在宋氏家里吃完饭便冲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再回家睡觉,脏衣有时候他自己洗,有时候被温华拿去洗。他找好衣服,便打了一盆水端到厢房,关上门洗了一通,再出来时便显得精神多了,他摸摸头发,想着是不是洗洗头,这时候就听到宋婶喊他们吃饭的声音,他把脏衣往凳子上一扔,就去堂屋了。   今天除了往常的那几道菜以外,还多了道浓稠的蘑菇面筋汤。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雨水过后温华去林子里采了些蘑菇,打算回来熬汤做菜,结果交给宋氏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采的有一大半都是不能吃的蘑菇,挑挑拣拣的把能吃的蘑菇收拾出来,配到炒青菜里,很是让人夸奖了一番,那之后她认清了能吃的蘑菇的样子,就天天都去林子里寻找,把长蘑菇的木头弄回来放到密封的草棚里养着,天天定时浇水通风,几天下来倒也长出来不少小蘑菇。今天她灵机一动,想起以前妈妈经常做的蘑菇面筋汤,不禁跃跃欲试。   蘑菇切成细丁,菠菜反复洗净,花生用石臼捣碎,葱姜切末,面团醒过之后一点点加水轻轻的洗出面筋,洗出来的面粉水也不要丢掉,留下备用。锅里添油烧热,葱姜末放进去爆出诱人的香味儿,再放入花生碎翻炒,之后加入水和蘑菇,等开锅以后再放盐放菠菜,快速的把丢进热水里的面筋用筷子搅碎,待到汤水沸腾以后,将洗面筋剩下的面粉水倒进锅里,等汤水再一次沸腾的时候就可以盛碗上桌了。   这道汤看着粗糙,其实最见厨师的手艺,汤里的菜蔬既不能浮在表面上,也不能沉在碗底,分散开来的同时要被汤水均匀的包裹住,但汤水还不能太糨,要呈现水晶冻的那种透明感,花生碎需炒的将将好,既要把香味炒出来,还不能炒得过了火候,即便在汤水里煮过几番之后也不能太软或太硬,搅面筋的时候更要调整好火候和力道,否则一个不好就会搅成一块一块的疙瘩——而不是轻软滑嫩的小薄片儿,即便到最后一步也不能放松,因为面粉水若调的不好,整锅汤很可能就变成了一锅厚厚的糨糊。   温华一步也不敢放松的盯着锅里,直到一碗一碗的盛出来端到堂屋的桌子上,她还是有些紧张,怕自己做的这道汤不合众人的口味。   夏日易流汗,更要补充盐分,这汤鲜咸清爽,口味绵厚,晾温了以后喝下去浑身舒服极了。她眼见得几人喝了一碗之后要求再盛一碗,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容,取了个汤盆把锅里剩下的都盛了来,有些不好意思,为难道,“不多了,每人还有半碗。”   朝益一听,就轻轻把碗往旁边挪了挪,夹起菜吃了两口,温华给宋氏和朝英各盛了大半碗,给平羽盛的时候他却不要了,说自己已经吃饱了,温华想着他如今正是在养身体,吃得过多反而不好,就没有再劝,取过朝益的汤碗,将余下的汤一股脑儿都倒进去了,她一手捧着一手护着,把汤碗放到朝益的面前,朝他微微一笑,便坐下继续吃饭了。   朝益一直心不在焉,温华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待到吃完了晚饭,温华趁着收拾碗筷的功夫,喊住朝益说道,“朝益哥,你今天学的什么?一会儿教教我行不行?”   朝益转过头看了她两眼,露出一抹笑容,“好,一会儿劈完了柴火咱们再学。”说着,拉着朝英喂羊劈柴去了。   平羽本要回西屋抄写《诗三百》,因堂屋里点了油灯,他索性就帮着收拾了饭桌,在两边儿屋里点燃了艾草,把笔墨等物挪到了饭桌上继续认真抄写。   宋氏坐在灯前缝着衣服,看得出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棉袍,比较大,看来是给邓知仁准备的,宋氏正给领口上着盘扣,一针一针仔细得很。   温华收拾干净厨房,见朝英朝益兄弟两个一边劈柴一边温习今日所学的功课,她就把适才朝益换下来的脏衣泡进水里,坐在井边清洗起来,一边洗衣一边听他们讲论……夏日的衣裳虽然汗湿的厉害,却好在是每天一换的,倒也不难洗,洗净了,将衣裳挂在晾衣绳上抻平,再用竹夹固定,把脏水倒了,她站起身来,偷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兄弟两人把劈好了的柴火抱进厨房里,随后就来到堂屋,温华拿了纸笔放在桌子一侧,拉着朝益让他写下今日所学的新诗。   “青泉家的!青泉家的!”敲门声响起,听着像是邓五奶奶的声音,宋氏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去开了门。   邓五奶奶进来以后被宋氏让到了堂屋,几个小的老老实实的站起身喊奶奶,邓五奶奶一眼看到站在桌旁的平羽,笑着问道,“这俊小子就是知仁带回来的?呦,还识字哪,不错不错!”说着将手里的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宋氏,“这是今儿里正给拿到我们家去的,让我给你送来,说是知信从京城寄过来的,驿站的人知道他和咱们一个村的,就让他带回来了,你赶紧看看,有回信的话这两三天就得寄出去了。”   宋氏没有打开包裹,先是拆了信封让朝英帮着念出来,这封信可能考虑到是写给不识字的母亲,因此写的十分直白简练,如白话一般,没有一句拗口的措辞。   简单的说,邓知信的这封信里讲了四件事,首先报了平安以后就问候母亲和弟弟,又问了家里的情形,同时因为听说邓五爷家对自己家很是照顾,也在信里表示了对他们的感谢。第二件事是他立了功得了上司的赏识升官了,跟着上司从边卫调入了京卫,以后不再待在边关了,第三件事和第二件也有些关系,他的一位同僚提出想把妻妹嫁给他,他没见过那个女子,但是他去同僚家喝酒的时候见过那位同僚的妻子,确是贤惠的,只是长相一般,他问宋氏同不同意这门亲事,第四件算是一份目录,列举了包裹里的物品清单:十两的官制银锭两锭;银簪四支;上好的烟丝两包,送给邓五爷和里正各一包;精绣羊皮护膝两副,其中一副是给邓五奶奶的,成药三盒:有行军散,“主治暑秽,吐泻腹痛,烦闷欲绝,头目昏晕,不省人事,并治口疮咽痛,点目去风热障翳,搐鼻可避时疫之气。”还有一盒“解毒生肌,主治痈疽疮疡、发背”的生肌玉红膏,另有人参一支,标明让宋氏收好。   宋氏的回信   宋氏听完了信,面上挂着笑容,眼泪却流下来了,邓五奶奶满面笑容的在一旁劝慰她,“知信进了京城当官儿,这该是多大的荣耀啊,升官发财,媳妇也快娶了!好事呀,他有了出息,你该高兴才是!快把眼泪擦擦!”   宋氏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温华去拧了个湿帕子递给她,她擦擦脸,笑道,“他每回来信都说自个儿好得很,让我不要惦记,可他待的那地方终究是……不瞒您说,刚才您一把信给我,我这心里就跟猫抓的似的……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说完,动手打开包袱,里面是四四方方的一只箱子,撕了封条,解开上面的绳子,打开箱盖,就见一个个纸包或布包整齐的码在里面,压得紧紧的。   宋氏把东西一个个拿出来摆开,取了那两包上好烟丝和一副精绣羊皮护膝交给邓五奶奶,请她帮着把其中的一包烟丝转交给里正,邓五奶奶客气了一番便收下了,细细瞧了瞧护膝上的花样,赞道,“到底是京城的东西,瞧这花样多精细!”   宋氏给邓五奶奶添了茶,“五婶,你且略坐一坐,让朝英帮我写封回信,一并交给里正让他带过去。”   邓五奶奶摆摆手,“青泉家的,你先别急,我跟里正打听了,他是后日去县城,你还有一天的时间准备呢,今天晚上好好思量思量,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给知信的,明天这时候一并拿过来,让你五叔给他送过去不就行了?”   宋氏听到还有一天的时间,笑着说道,“那更好,我还给他做了两身衣裳,这次一并带过去。”   她站起身把箱子搬到了里屋很快又出来了,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面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来,朝英你坐下,先帮婶子写信,朝益你去帮你哥磨墨。”   邓五奶奶见她激动的样子,笑了出来,“青泉家的,你快坐下来吧,瞧你高兴的,这媳妇还没娶到手你就这样了,要是将来知信带她来给你磕头,你还不得把房拆了?”   宋氏听她这么一调侃,也乐了,坐回椅子上,嗔道,“五婶你就笑话我吧,看将来朝英朝益娶媳妇的时候你急不急!”   平羽极有眼色,早在宋氏让朝英念信的时候就把桌上的书和纸收拾了,待宋氏说要写信的时候,温华又去里屋取了宋氏常用来写信的格子纸放在桌上。   研好了墨,朝英拿起笔来,先写下“知信吾儿”,抬起头看看宋氏,“婶子,你说吧。”   宋氏坐在一旁,想了想,“家里一切平安,不要挂念。你们兄弟在外面做事,总要记得家里还有娘亲想着你们,吃穿上不可亏待自己。凡事要反复思量,对上要尽心,对下要友爱。我离得远,成亲的事不能多为你操持了,娶妻娶贤,顶重要的就是对方家风如何,你要多打听打听,身体要康健,容貌只要端正就行了。”   她念一句就停顿一下,看朝英写的飞快,道,“我再说慢些,朝英你别急。”   朝英停笔一笑,“婶子你放心吧,我跟得上。”   宋氏点点头,继续说道,“京城是什么样的?下回你来信给娘亲说说,娘亲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你到了新地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将来还要成亲,就别寄钱回来了,娘亲在家有吃有穿,放心吧。   你弟弟如今在镖行里站住了脚,一两个月就回来看看娘亲,等你娶了媳妇,娘亲也该给他张罗张罗了。家里多添了两口人,一个叫温华,一个叫平羽,两个孩子都是懂事的,温华平时帮着娘亲洗衣烧饭,最是勤快,平羽身体弱,得好好养一养,温华说他的字写的好,如今正帮着温华抄书呢。   前些日子从百旺家买来几头羊,朝英朝益他们哥儿俩天天下了学帮着打柴放羊割草,过些时候让平羽也跟着去放羊,他和朝益一般大,可没有朝益那么结实呢,出去照照日头也好长个儿。朝英和朝益都是好孩子,天天来家里帮忙,还教温华认字,和温华、平羽相处的很好。   家里的地和往年一样都租出去了,今年的雨水足,想必是个好年成。你弟弟买了头小黑驴,说把它拴在碾子上让它磨粮食,确实是轻省不少,你弟弟还让我再去看你姥姥的时候也骑着它,我哪里就那么不中用了?院子里的那块菜地平了一半盖了羊圈,剩下的种菜还是够吃的,温华爱吃蘑菇木耳,从林子里找了烂木头养在草棚子里,天天采一些,晒干了入冬也有木耳吃,到时候给你寄去些。娘亲做了两身单衣两身棉衣,都给你寄去,还有……”   宋氏停了停,对朝英说道,“看我这啰啰嗦嗦了半天,先写到这儿,余下的明天再写,朝英朝益你们今天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婶子收拾收拾把东西装起来,看看要带哪些。”   朝英朝益跟着邓五奶奶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温华扯扯朝英的袖子觑了一眼朝益,朝英朝她轻轻摇摇头,她便松了手。   插上门闩,她给宋氏打了水端到屋里,见宋氏已经把那寄来的箱子收起来了,炕上摆了不少单衣棉衣和布鞋。宋氏想把这些都包在一起,可是包袱容量有限,装不下这许多,她挑挑拣拣的从里面剔出一两件来,又怕儿子少了穿的冻着。   平羽也过来了,看到宋氏因为东西装不下而发愁,便建议道,“婶子,现在天气还热着呢,送些夏衫和薄棉衣不就行了?反正也不是只寄这一次,京城和边关不同,驿站天天都有驿马通达各个府县,只要出得起银钱,让他们天天送信都行。”   宋氏笑了,摇摇头,“你大哥他是在军中,哪能时常让人捎东西?他从前一年才请人捎带一两封信回来,下一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过几个月天就冷了,他去了京城,行李肯定没带多少,这冬天的衣裳还是备齐了好。”她想到平羽就是从京城过来的,便问他京城的气候如何。   然而平羽来到晋州并没有多长时间,也不好比较,只是说在京城夏天的时候挺热的,穿一件单衫都还热得出汗,跟现在的晋州差不多,冬天的时候他多是待在屋里,出门也要穿棉衣和皮裘,下雪能下半尺厚。   宋氏听了,又愁烦起来,显然和晋州相比京城的冬天同样是很冷的。   温华翻了翻宋氏给邓知信准备的衣裳,发现有厚棉袍还有薄棉袍,但只有冬鞋里面加了一层羊裘,毛绒绒的冬天穿上必定暖和,即便鞋面湿了,里面有皮子挡着也湿不了,“婶子,为什么不给大哥做靴子啊?那个不是更暖和么?”   宋氏正犯愁怎么装下这么多东西,偏偏两个小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由没好气的说道,“洗洗睡去,折腾什么!”   温华看看平羽,吐吐舌头,拉着他出去了。给平羽打了水,让他回屋去洗,温华自己则关了厨房门在里面略略冲洗了身上,又洗了头。   她回到屋里,见宋氏仍拿着那件薄棉袍犹犹豫豫的坐在炕沿上,她有些无奈,上前坐到宋氏身旁,“婶子,咱们这儿冬天的时候穿这厚棉袍也足够了吧?”   宋氏摇摇头,“去年冬天可是少有的暖和,若真遇着冷的时候也得再加衣呢,你大哥又不像咱们冷了可以进屋,上头让他到哪儿他就得到哪儿,冰天雪地也得受着!我以前倒是给他做过靴子,可听人说因为这个他险些被人打,自那以后我就没给他做过靴子。”   “婶子,大哥现在升官了,想必平日里也是穿了靴子的,不会再有人敢抢他了吧?”温华想起今天见到的护膝,灵机一动,“不如这样——单独做一双靴筒?穿上也可以随时取下。之前二哥不是拿回来好些鞣好的羊裘么?就用那个做,保暖还挡风。”   宋氏颇有些心动,想点头赞好,又皱起眉来,“要说多这么一双靴筒也不显多,可是就怕人家送信的嫌东西太多。”   温华打开包袱数了数,夏袍两件,春秋的夹袍两件,裤子两条,里面穿的中衣两身,薄棉袍一件,薄棉裤一条,厚棉袍一件,厚棉裤一条,单鞋两双,棉鞋两双——仅那厚棉袍和厚棉裤就占了一半的体积,别说驿站,换成是她送信,她也不愿意的。   她拎着那件厚得几乎可以站立住的棉裤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婶子,我有个想法,你看成不成?用羊裘比照着那条薄棉裤做一条皮裤,做的肥一些也没关系,特别冷的时候就穿在那条薄棉裤外面,再做一件皮短袄,配着皮裤穿在里面,这样挡风又挡雪,水也浸不湿,有皮子的那一面缝上一层棉布,看上去就跟棉袄棉裤似的,也不显眼。这样一来,这两件厚的就可以留下了,包袱也能轻一些。咱们现在就做,明天送过去之前肯定能做完。”   作娘的辛苦   宋氏想了想,叹口气,“也只有如此了。原本给他寄东西,都是紧着冬衣,捎带一两件单衣就足够了,毕竟北边冷,夏天再热也不过和咱们这儿的秋天似的,如今他去了京城,反而不知道该给他准备什么衣裳了,只是怕他的同僚看他穿羊裘会……”   温华安慰她道,“咱们做的精细些,领口袖口边沿儿都用布裹上,谁还能掀起来看不成?再说了,那些只有棉袍穿的人要是知道大哥有羊裘穿,指不定多羡慕大哥呢,谁让大哥有个这么疼他的娘亲?何况冬天穿的薄一些不也显得有精神么?”   宋氏这才展颜。   两人说做就做,宋氏把那两件厚的收了起来,开箱取出裘皮,选了三块厚薄相似的裁剪出来就开始缝制。   宋氏忙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皮袄和皮裤都已经做好了,外面蒙了一层藏青色的棉布,领口袖口边沿儿都用黑布裹上了,只要不是把皮衣掀起来看是绝对看不到里面的羊毛的。   温华也折腾到半夜,她做了一双可拆卸的露指手套,看上去虽笨重些,却是再暖和不过的,握兵器或写字的时候可以把上半部分掀起来,用手背上的纽扣固定住,其他的时候则可以把指尖罩上,防止冻伤。   宋氏看到她做成的手套很是满意,温华是比着宋氏的手掌再大上一圈描的样子,原本还怕她做的太大,宋氏却说大小正好,她觉得大是因为她的手小,温华这才恍然大悟,她现在就是一个八岁小孩儿,她的手当然要比成年男子的手小很多。   看着宋氏让平羽帮着记下要寄出的衣物清单,又把包袱裹的紧紧的,外面包上了一层油布,再用绳子横一道竖一道的系了,温华开口催促道,“都收拾完了就吃饭吧,已经热过一次了。吃了饭睡一会儿,昨天您根本就没睡,一直忙活到现在难道不累么?”   宋氏也是真累了,岁月不饶人,她熬了这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之前一直挺着,这会儿吃着饭就困得不行了,上下眼皮儿直打架,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回屋睡觉了,只是还不忘嘱咐温华到了做饭的时候要喊醒她。   温华昨天虽然也熬到半夜,今天上午却起得晚,因此并没有特别疲惫的感觉,她收拾了碗筷,就来到平羽所住的西屋,手里拿了些昨天裁皮裤剩下的料子,打算试着做一对耳套,要是做成功的话就给家里人一人做一对。   耳套用裘皮制作的更加暖和,冬天戴上保护耳朵不至于受凉受冻,她找的这几块剩下的料子都是茸毛又细又软的,做出来一定好看又可爱!   然而拿着剪子她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了,怎么样让它老老实实的待在耳朵上不乱掉呢?呆呆的想了一会儿,从簸箩里拿起一块布头捏在手里弄出不同的样子,又侧过头把耳朵对着镜子琢磨了半天。   平羽抄完一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对着镜子左右的照,莞尔一笑,“你到底在照什么?难道照一照就能漂亮了?”   温华瞪了他一眼,正要反击,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朝他笑了笑,拿着剪子把手里的废布头剪成一个圆,中间挖了一个直径约有一寸的圆孔。   这空心圆先是被她放在自己耳朵上比画了一番,接着又要往平羽耳朵上按。   平羽一扭头躲开了,压低了声音嚷道,“你干嘛呢?贴这种东西……”   “帮帮忙!”她笑着趴到了他面前,把手里的空心圆套在平羽的耳朵上,果然套住了,只是耳朵弯着,时间长了肯定不舒服,她想了想,又剪了一张相似的,只是中间空心的圆形变成了细长的椭圆形,这办法好,试了几遍以后就固定了图样。   平羽被她在耳朵上摸来摸去弄得有些尴尬,直到她停手,才问道,“你到底是要弄什么?”   温华俏皮的一笑,“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照着图样剪出四个圆,其中两个圆的中间都有椭圆形的孔,将一片有孔的和一片无孔的毛对着毛缝起来——她缝得十分小心,不让绒毛被针线夹住,缝好了以后再将内里翻到外面,绒毛朝外,两只耳套用一根细头绳连接起来,最后又在耳套里面加了一层绸布,这绸布是从那一对零碎布头里面找到的。   花了半个多时辰把这对耳套缝合完毕,她忍着热把耳套套在自己的耳朵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抬头问平羽,“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平羽看了她一会儿,就低下头笑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不错!不错!”   温华嘟起嘴来,他这样摆明了是在说,“你这个不怎么样嘛!”   然而宋氏醒来看到这对耳套却笑说温华做的很不错,有了这个,至少耳朵不会冻着,只是戴上以后怎么看怎么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当天晚上吃完了饭,宋氏让朝英把昨天未写完的信件补齐,又写了一封给县城镖行的邓知仁,抱着包裹和两封信去了邓五爷家,请他托里正送到县城。   邓知信的信件寄出去了以后,宋氏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似乎又多了件心事,她常常朝窗外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要喊她好几声,她才能听到。   就在温华不知所措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邓知仁回来了。   在邓知信的信件送出去的同时,另一封信件也到了镖行,但是直到五天以后才到了邓知仁的手上,邓知仁刚刚走镖回来就从师父手里接过了这一封信,看过之后便立即请假回来了。   他瞧着自己的娘亲魂不守舍的神情,悄悄问温华,“她这几日都是这样?”   温华点点头,“白天常常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发愣,晚上也会熬到很晚,虽然和从前一样按时熄灯天亮起床,可我睡在她旁边,常常半夜里还听到她叹气。”   邓知仁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抬脚进了屋,劝了一会儿,服侍宋氏用了些饭食又躺下了。   他来到西屋,叫上温华和平羽,听她把最近一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讲给他听。听完了,他摸摸温华的额头,“好妹子,你做得很好,即便二哥在家也不过如此了。”说着他又把平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既然来了我们家,也算是有缘,你好好养着吧,以后你就和温华一样喊我二哥。”   温华对于宋氏最近的反常有些迷惑,却又仿佛猜到了什么,只是不好确定,就问邓知仁,“婶子这是怎么了?”   邓知仁笑了笑,“她这是钻牛角尖了,本来也没什么事。大哥有了前程是好事,她这是担心媳妇呢!”   听到这样的答案,温华眨眨眼睛,有些无语,这二哥好狡猾!一句话就把自己撇清了!她笑了笑,说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娶媳妇?”   邓知仁一怔,咳了一声,脸上微微泛起两团红晕,“小孩子胡说什么?明明是大哥要成亲……”   温华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心中暗笑,面上仍是懵懂的样子,“大哥的媳妇已经定了,就剩下二哥你啦——”   “啊……”邓知仁觉得自己的舌头好似短了一截,真不知该怎么和小姑娘说话了。   温华多少知道见好就收,逗人不能把人逗急了,于是立刻转移了话题,“这几天我和平羽快急死了,也不知婶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过这样呢——”   邓知仁轻吁了一口气,有些怜惜的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不怕,有二哥呢,二哥这回跟师父请了假,可以在家里休息几日了。”   温华知道邓知仁可以在家多待几日,十分高兴,忙问邓知仁想吃些什么,他此次回来的匆忙,不像往常那样带酒菜回来,便摸出荷包取了一把钱交给温华,让她去村中屠户邓录家看看还有没有猪肉,温华去了,要了一块里脊肉和一块五花肉,还请人家搭了几块猪骨头,准备回家熬汤。   宋氏接连好几日没有休息好,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其他人早已经用过了晚饭,温华见她仍是显得疲倦,脸色也不好,便把熬的浓稠的猪骨小米粥给她盛了出来,宋氏这一觉养回了些精神,加上粥也熬得香,便又添了半碗,吃完了饭,邓知仁又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她才又恢复了些许。   温华收拾了厨房便回到东屋歇下了,任由邓知仁拽着三个小子坐在院子里胡吹,这几天宋氏没心思理会事,事情都是她和平羽在做,今天邓知仁回来,有他在的地方就少不了肉,她从出去买菜开始就没闲下来过,午饭刚吃完就去洗衣,等把衣裳晾上,没做多少针线就又该准备晚饭了,她这一天就没怎么停下来过,这会儿是一点儿力气也没了,恨不得往炕上一躺就能睡过去。   邓知仁他们见东屋的灯熄了,就压低了声音,其实温华一躺下就睡着了,此刻就是天上打雷她也听不见。   一觉睡到大天亮,听到外面不只有鸟儿叫,还有“呼、呼、哈、嘿”的吆喝声,抹抹脖子上的汗,旁边空空如也,想必宋氏已经起床了,她嘘呼着眼睛爬起来趴到窗户上,原来是邓知仁领着三个小子在院子里练武呢,都蹲着马步,嘴里喊着号子出拳,朝英朝益还好,平羽的小细腿站不了几分钟就开始抖,被邓知仁踢两脚再爬起来继续练。   她看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两声,邓知仁看见她,朝她招招手,“起床了!过来练练?”   她赶紧摇头,顺着窗台躲了回去,趴了好一会儿,见没人来叫她,才心满意足的又眯起了回笼觉。   睡梦中觉得有人推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原来是宋氏,发髻梳理的一丝不苟,用的那条她送给她的蓝头绳。   她强睁着眼睛坐起身来,“婶子?”   宋氏手里挎着个篮子,“温华,今天我和你二哥走亲戚去,中午你和平羽凑合着吃些,我们下午就回来。”   温华点点头,说话还带着鼻音,“婶子,你们去哪儿?要是家里来了人我该怎么说啊?”   “就说你二哥看舅舅去了。你们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许乱跑,灶上烧完了要看着柴火灭了才能离开。知道么?”虽然如今温华做家务已经很熟练了,可宋氏仍是不放心的叮嘱着。   一本图画书   温华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才起床洗脸刷牙。   把头发重新梳了梳,给羊儿抓了把草,她慢腾腾的拐进了厨房。   婶子带着二哥回了娘家,必定是要在那边吃了午饭才回来,朝英平日偶尔才在这儿吃午饭,算上朝益,唔,只要烧三个人的饭菜就行了。   昨天的肉没了,今天二哥回来肯定还要去买,等到那时候就肯定买不到了。   她回屋数了三十文钱,又提了篮子来到西屋跟平羽打了声招呼,说要出去买肉。   平羽放下手里的笔,“要我帮忙么?”   她摇摇头,“没事,这点儿东西我还是拿得动的,”见平羽一脸想要跟着去的模样,猜他必是在屋里待得闷了,想出去走走,劝道,“你还是在家再躲几天吧,等风头过去再出门,婶子都已经跟别人说了你在家养病呢,这时候活蹦乱跳的叫人看见了别人肯定是要议论的。”   平羽的笑容立刻就垮了下来,看着好不可怜。   她有些不忍,想起今日是货郎来村里的日子,便又回屋取了些钱,把平羽叫出来嘱咐道,“你把门闩上了,我回来你再开门,别人来敲门也不必理会。”   去了肉铺,还像昨天一样要了一块里脊肉和一块五花肉,还请人家搭了几块猪骨头,屠户邓录的娘子在一旁收钱,笑道,“温华,这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买这么多肉?昨天的都吃完了?”   温华接过荷叶包的猪肉和骨头放进篮子里,“我二哥难得回来一趟,可不得给他做些好吃的?他在外面奔波辛苦呢。”   屠户娘子送走了客人,接过温华递过来的钱数清楚了,扔进装钱的木盒里,朝她眨眨眼睛,有些夸张又似是不信的小声问道,“听说你家大哥做官都做到京城去了?做的啥大官呀?”   温华愕然,这事儿不是只有自己家、邓五爷家和里正才知道么?怎么没几天的功夫连屠户娘子都晓得了?   屠户娘子善于察言观色,见她这个表情连忙解释道,“我也是听里正家的来买肉时说的,说是你大哥升了官还不忘她家的情谊,送了礼给里正呢。”   温华有些不自在的一笑,“我大哥也不过是受上司赏识立功升迁罢了,哪里是多大的官?要真是做了大官还能不让乡里知道?”   她这个态度反而让屠户娘子拿不准了,还想再问,恰巧学堂里先生的书童过来要买羊腿肉,她连忙上前招呼,温华趁机离开了。   提着篮子到了学堂附近,货郎果然扶着挑子站在树荫下,挑子一旁围了三四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叽叽喳喳的翻看着珠花绣样。   那货郎一张口舌灿莲花,把自个儿的货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温华虽年纪小,也被他捧着胭脂珠花劝了几句,她若不是因为经常来看他的货物已经习惯了,真要被这种热情吓到。   嗯……什么东西可以让平羽打发无聊的时间呢?她看了看一旁正在挑挑拣拣的小姑娘们,显然这些东西是不行的,货郎见她也不挑什么东西直发愣,就不再问她,只殷勤的跟那几个小姑娘说话。   温华从挑子这头转到那头,看到底下压着的纸张和……书!   她抽出那本书翻了翻,这是一本旧图画册子,比通常的书本要宽些,保存的还不错,只是可能因为时间久了所以边角有些磨损了,里面一页一张图画,边上还有字,单色印刷,讲的似乎是打架打仗的故事,画技嘛——不敢苟同,也就是能从服饰上看出男女来。   就这个了!她等着那几个小姑娘离开了,把画册往货郎眼前一放,“多少钱?”   “呀!小妹妹,这次不买纸笔了?”温华在他这里买了两次纸,倒让他记住她了——毕竟小姑娘们都是买些胭脂水粉丝线绣样,像她这样买纸笔的还真是独一份儿,他瞥了两眼温华篮子里的猪肉和骨头,心里估了个价,“瞧这图画多精细,又这么新,小妹妹,你拿八十个钱可不亏!”   是你不亏吧!温华暗自腹诽,就这么一本看不出模样的旧书还敢要八十文?你怎么不去抢?   她面上淡淡的,转过一旁挑了两张素帕子,一张鸭蛋青的,一张藏蓝的,质地不错,就是没什么花样,想要什么图案得自己绣,又要了十五张纸。这纸虽然质量不行,但是练字还是能用的,用完了还能作为草纸继续发挥作用,也不算贵——至少和其他的纸比起来不贵,上次她让芮光给她买些纸来练字,结果他带回来的纸又白又细,她摸了半天愣是没舍得拿来鬼画符,那纸一刀就要一两多银子,二尺长三尺宽,只有这货郎卖的纸一半大小,如今只有拿来给平羽抄书。   “帕子两条十文!纸十五张三十文!”货郎很是干脆的报了价钱,又拿起那本图画书,笑问道,“这书还要不要?”   温华道,“我回回都来买你家的东西,也不给我算便宜一些?这书已经旧成这样了,边上都磨白了,画也印得不清楚,这样吧,这三样我出七十文,要是愿意我就都拿走。这大热天的您挑着这许多东西也着实辛苦,何必再挑回去?”   货郎笑了起来,“你是哪家的丫头,这么会说话?这书我收来都不止三十文呢,还挑着这么重的担子走了半天,怎么也要换两个辛苦钱,总不能赔本儿赚吆喝吧?这样,九十文钱你拿走!”   “七十文!”温华不为所动。   “八十五文!”货郎看看学堂,一会儿学堂该下学了……   “七十二文!”温华一副舍不得的模样。   货郎咬了咬牙,“八十文!不要就算了!”   “七十五文,你这图画书要价这么贵,学堂里的才不舍得买呢!除了我也没别人会要了。”   货郎算了算,这几样也有得赚,一脸后悔的接了钱道,“这实是卖贱了……”   温华暗笑,买的没有卖的精,哪有真赔本儿赚吆喝的?她也不与他罗嗦,径自回家去了。   回了家,敲开了门,她把买的东西往平羽屋里一放就去了厨房,学堂马上就要放学了,再不烧饭就来不及了。   割了一小块猪肉切成薄片和豆角炖在锅里,和面蘸水拽了几张巴掌大的面饼,洗了一把粉条放到锅里炖着,待粉条变软了就把面饼整齐的码在锅里,一半贴到锅沿上,一半盖在菜上,这样等菜炖透了面饼也熟了,贴着锅沿的那一半焦脆可口,盖在菜上的那一半浸了汤汁更是美味。   朝益的鼻子灵,未进院子时就闻到了菜香,书包也没卸,站在厨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真香!你烧的什么?”   温华擦擦脸上的汗,抬头一笑,小脸热得红扑扑的,“锅饼!马上就好了,你先去洗洗吧!”   平羽听见动静跑了出来,“朝益哥!”   朝益拿出《诗三百》递给平羽,“拿去,”随即书包丢在碾子上,自己打水洗脸洗手去了。   “温华——”平羽抱着书进来蹲在她身边,笑嘻嘻的看着她,“你那画册哪儿来的?”   温华瞥了他一眼,瞧见他讨好的样子就觉得很像一只伸着舌头的狗狗,忍着笑,“买的,怎么样?”   平羽眨眨眼,“借我看看行不?”   “……行啊,”她笑了笑,“不过你可得给我帮忙!”   平羽顿时眉开眼笑,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好!说吧!要让我干什么?”   她起身把另一边灶上温温的绿豆汤盛出一罐来,“把这个端到饭桌上去。”   “得令!”平羽一昂头,把书往腋窝里一夹,双手托着罐子就出了厨房。   菜炖好了,饼也蒸熟了,三个人风卷残云把碗盘打扫干净,连菜汤都没放过。   收拾完毕,温华去翻花样子,琢磨该在新买的素帕子上绣什么,最终决定在藏蓝色的那张上面绣上传统的彩蝶,鸭蛋青的那张则在一角绣上几朵粉紫的雪花,心里大致定了雏形,就去西屋找笔,不料却看到平羽和朝益两个人头对着头在那儿看那本画册。   温华暗叹平羽这小子还真挺会来事儿,朝益原本对他不冷不热的,这么一本书就拉近了距离。   她坐到对面,“圭笔呢?”   平羽迅速的从一旁把笔筒摆到她面前,又低头继续看图画了。   温华撇撇嘴,挑出那支最细的,抱着砚台回了东屋。   在纸上画好了图样,再用极淡的墨线在帕子上勾勒出图案,她从那一盒丝线里面挑出了一种介于丁香色和藕荷色之间的粉紫色,配上鸭蛋青这种极淡的青绿色,显出一种别致的宁静与柔和。找了个最小号的绣花绷子绷上——这是专门绣帕子和荷包的,便开始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她现在也只会绣一些简单的图案,比如现在手上绣的雪花,至于那块藏蓝帕子上的彩蝶还是要在宋氏的指导下才能完成。   午间的阳光照射进屋子,有些热辣辣的,她起身把窗子放下来些,听到了远处传来学堂上课的石钟声。   她喊了一声,“朝益——该上课了!”   “知道了——”   不一会儿,朝益过来打了声招呼,“我走了——”   “嗯!”她摆摆手,笑眯眯的,“快去吧!”   素娘和金枝   下午宋氏和邓知仁回来了,带回了一篮宋氏兄弟家自种的毛豆,还有几块雪白雪白的豆腐。   温华来到这里几个月都没有吃过豆腐,还以为这里没有豆腐呢,问过邓知仁之后才知道最近的一家卖豆腐的与他们隔了一个村子,离得比较远,宋氏一个寡妇是无事不开门的,因此邓知仁离家的这几年宋氏几乎不买豆腐,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让回家过节的邓知仁出门买些,这次去邓知仁的舅舅家恰好路过豆腐坊,就捎带了一些回来。   宋氏在兄弟家吃了两口酒,回来以后面色酡红,温华知道绿豆汤和醋都能醒酒,就倒了半碗绿豆汤给宋氏灌了下去,扶着她在炕上躺下了。   她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杌子上绣着帕子,邓知仁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坐在门口的阴凉地儿呼哧呼哧的扇着扇子,时不时还帮她扇两下。   “前些日子镖行里去福州的都顺利回来了,听他们说那儿不错,就是比咱们这儿热了许多。”   温华知道他说的是秦家众仆的事,看了一眼西屋的帘子,“这一路上肯定特别辛苦吧?好几千里地呢。”   邓知仁笑了笑,“虽说远,可大半走的都是水路,比陆路快捷多了。先走黄河,再走大运河,剩下的路程又跟当地的镖行打了招呼,可以说畅通无阻,顾及到有老有少,还特意放慢了速度呢。到了那里,那位大管家又雇了我那些师兄弟替他们看守了半个多月的宅院,待到一切理顺了才放他们回来。”   温华放下心来,虽说有镖行护着本不必太担心,然而他们这一行近二百人有老有少,真要是出点问题生个病什么的,还真是难办,“他们那么多人,住的地方都解决了吧?”   邓知仁微微一笑,“听师兄说那山脚处就有座大庄园,老老少少都安顿妥当了,两座茶山大得很,离附近的城镇也不远,那位大管家是有本事的,在我师兄他们回来之前他就带人把山上山下的事务都理顺了,因为怕那些人水土不服,还专门请了个大夫住到庄园里,定期给庄户瞧病,因为这个,附近的山民也得了益处,很是感激他们。”   屋外的蝉鸣声响得刺耳,可是温华心里却十分雀跃,她是真心为他们高兴,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落脚真的不容易呢,她想了一会儿,笑道,“我想给他们写封信,二哥回了县城替我交给芮光他们好不好?”   邓知仁又给她扇了两下,“行啊,我后天回县里,你记得在那之前写出来。”   “嗯!绣完了这条帕子就去写!”她点点头,手上加快了速度。   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叩门的声音,“温华在不在?温华?”   温华放下手里的绣活,轻声道,“好像是隔壁的素娘。”   邓知仁一听是隔壁的素娘,面上露出厌色,朝她摆摆手,转身就进了西屋回避了。   温华挪开门槛前的石头,打开院门,“素娘是你呀?有什么事么?”   素娘进了院子,又朝外招了招手,拽进来一个齐眉细眼的姑娘,介绍道,“这是白庄的金枝,”她摇了摇手里拿着的两张鞋面,笑道,“温华你花样子描得好,帮我这姐妹描对蝴蝶吧?”   温华连忙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小声道,“你们轻声些,我家婶子正睡着呢。”   素娘和金枝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温华把她们带进堂屋,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了,她进屋取了笔墨,在小桌子上摆开来,“姐姐想绣什么样子的?”   素娘拿着她正在绣的那方素帕压低了声音赞道,“妹子,你这花样真是稀奇,配的颜色也好,这是什么?”   温华研着磨,琢磨着赶紧给画完了好打发她们离开,“那是冰凌,这帕子颜色太素了,我绣得又不好,只有绣这个啦。”   “你可真是巧心思。”那个叫金枝的声音细细的,笑着打量着她。   温华笑了笑,不由得暗自打量了她两眼,这姑娘看来家里境况还不错,耳朵上一对小巧的金丁香,对襟的雪青色上衣,领子上绣着彩色的藤蔓,下面是一条粉红百褶纱裙,一双湖绿色的绣鞋上两支牡丹娇艳欲滴,她皮肤略白,似是扑了粉,眉目细长,明显看得出眉毛是特意修成的一弯月牙,唇上点了些胭脂,两腮也打了腮红,这般刻意的修饰在她尚显稚嫩的面庞上显出了一种奇异的绮艳,倒让温华一时吃不准她到底多大年龄了。   此地风俗未嫁的姑娘衣衫上绣的蝴蝶只能是单数的,只有嫁了人的妇人才会绣上成对的蝴蝶,鞋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大,要绣出三只蝴蝶非常考验画工和绣工,所以通常都是绣单只蝴蝶,因此温华便问她们,“绣单只的是吧?是要飞起来的还是停在花上的?”   素娘看了看金枝,金枝朝着温华歉然一笑,“给妹妹添麻烦了,我是想绣三只的,可是没有合适的花样子,又画得不好,只好来麻烦你了。你看,”她把鞋面铺在桌上,“我想着一只在中间停在牡丹花上,另外两只是飞起来的。”   这么复杂的图没有半个时辰可描不好,温华打心眼儿里不情愿,可是已经同意了帮忙,也不好再推辞了,只得笑道,“这么漂亮的鞋,这位姐姐真是舍得花心思,这样吧,咱们先把样子定下来,一会儿就该烧晚饭了,要是来不及,我就晚上再画。”   “那是自然,总不好耽误了正事,这都是费工夫的事——”素娘瞧见金枝给她递的眼色,看了西屋两眼,因被纱帘挡着,里面的景象影影绰绰的,瞥见温华正低头画画,她站起身来到西屋门前摸了摸那层纱,只瞧见里屋炕上躺着个人,炕边上有一张大桌子,桌边坐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写字,“这纱帘不错呀,我是最不耐蚊子咬的了,回头让我爹也去买些来挂上——你二哥怎么大白天就睡起觉来了?”   温华见她自说自话的去掀帘子,已是不悦,此刻又见她打问邓知仁的事,就觉得这姑娘说话做事真是不守规矩,于是面上也就淡了下来,只道,“二哥醉酒难受,所以歇下了。”   素娘看出温华面色不豫,便坐了下来,似是没话找话说一般,“听说你二哥在镖行里做事?怎么样?能挣不少银子吧?”   “哪里啊,不过是挣碗饭吃罢了,真要能挣大钱,”温华抬起头来指指头顶,“就该把房顶换一换,前儿下雨还漏水呢。”   素娘一脸不信的样子,“都是邻居,瞒我做什么?你家买驴又买羊的,不是挣了大钱又怎么置办这些?哎——听说你家大哥到京城去做官了?做的什么官呀?”   温华懒怠跟她解释,描完了半朵牡丹才抬起头来,“蝴蝶在左边还是右边?要跟另两只相对还是相背?”   “要相对的,站在花瓣上,对,就是这样。”素娘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话,咬了咬唇,又开始介绍起白金枝,从她今天的衣服用料、样式、打扮到女红、家务,再到家里有几口人、棚里有多少牲口、地里有几亩地,详尽无比,就差挂上块牌子——“贤良淑德,居家必备。”   温华早就注意到金枝那不断看向西屋的紧张眼神,听到后来,她不想明白也明白了,感情这两位是冲着二哥去的呀!早说呀,二哥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要真是合适,她也乐见其成。只不过——她看看素娘,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素娘一看就是个不规矩的,和这样的人玩的好,这个金枝……   罢了,想这么多干什么?回头和婶子说一声,愿不愿意是人家的事。   手上加快速度,总算是在太阳触到树梢前把花样子描完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磨磨蹭蹭的两个姑娘,她关上院门,回屋叫醒邓知仁,“二哥?二哥!她们走了。”   “走了?”邓知仁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可算是走了,我都睡了一觉了。”他转脸看看一旁睡得正香的平羽,“他什么时候睡的?”   温华摇摇头,“不知道。晚上炖豆腐不?”   邓知仁摆摆手,“行行行——你烧什么咱们就吃什么,没意见!”说着跳下炕来伸伸胳膊伸伸腿,戴上草帽,出门扛上背篓拿起镰刀,“我去打些草来,一会儿就回。”   温华抓了两把毛豆洗净了,放到锅里加水加盐,又捏了几粒胡椒丢进去,烧火煮熟了便放在一旁晾上浸味儿,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正好腌透了,也算是一道菜。   晚上吃完了饭,她趁着坐在宋氏身边纺纱的功夫,把下午隔壁素娘带白金枝过来的事说了一遍,“我看她俩总往二哥住的西屋瞧,好像是那个金枝对二哥有意思。”   宋氏瞥了她一眼,顺手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小孩子家懂什么?素娘家不是本分人,你少和她来往。”   温华摸摸头上被敲疼的地方直抱屈,“又不是我愿意搭理她,明明是她找上门来的,偏偏还捡那最难画的花样让我帮忙……”   河边的弃婴   为了节省灯油,宋氏晚上纺纱的时候只点一盏灯,因此全家人的生活就都挪到了堂屋。邓知仁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朝英朝益这时候也回家了,那张大桌子因为太占地方又被邓知仁挪回了墙角,平羽跑到堂屋趴在饭桌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写写划划。   “我有时候真不知该怎么拒绝她们……”   宋氏不做声,手上的纺锤摇得飞快。   温华讨好的往宋氏身边挪了挪,扥了扥宋氏的袖子,“婶子,她们今天没见着二哥,要是明天再来该怎么办呀?”她可受不了两人左一句右一句的盘问,真要是翻了脸,她怎么闹得过她们?以后还出不出门了?   “她们再来的时候你少说话,有我呢,你怕什么?”宋氏看着她直摇头,“她们让你帮忙你就帮忙?你自己的活儿都还没忙完呢吧?给人帮忙是好事,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任人揉搓吧?不懂得怎么拒绝人,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呢。”   温华讪讪一笑,这确实是她的软肋呢,人家要是跟她对着吵对着闹,她大不了顶回去就是了,可若是轻言细语的请她帮忙,哪怕明知是软刀子,却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往上凑。   想到这儿,她抱着宋氏的腿晃了晃,娇声道,“我不懂的婶子你教我就是了——”   宋氏戳了戳她的额头,“我看出来了,你也就是个‘家里花’,到了外面指不定怎么让人欺负呢。”   温华嘿嘿笑了两声,瞥见平羽在对面朝她招手。   “怎么了?”她起身来到桌前,看见平羽手里倒扣着一张纸,“这是什么呀?”   平羽朝她得意的一笑,把那张纸翻了过来放在图画书旁边,“怎么样?不错吧?”   原来是他模仿书上的一页打斗场面细描出来的一幅画,两员武将骑在马上,一人举枪、一人持剑在校场上比斗,虽然笔法还略显生硬,但画的很细致,显然他的确是用了心的。   她细细的看了,赞道,“啊呀,画得很好呢——不过,”她伸手点点马下的青石砖,“这里的石砖其实不用画那么清楚,留白也可以呀,关键是突出这两个比武的人,如果纯粹是为了写实,那岂不是连草上的蚂蚁和鸟的羽毛都要画清楚了?”   平羽听了她的话,细细琢磨了一会儿,笑道,“我说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温华坐在他旁边,拿起那厚厚的一摞纸,“抄了这么多了?这些是多少篇?”   “这些是一百八十首,剩下的再有四五天就能抄完了。”他捋了捋手上洁白的纸张,“到装订的时候可得小心些,这纸本就厚实,钉成一册就更厚了,打眼的时候若是打歪了可就难看了。”   温华歪了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建议道,“既然一册太厚,就分两册装订吧,反正也是自己看,薄一些拿在手里也轻省。”   平羽盯着那一摞纸,突然一拍巴掌,“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风’、‘雅’、‘颂’中‘风’有一百六十篇,恰恰占了一半,正好集成一册,剩下的雅’和‘颂’又可以集成一册!”说着他催促温华,“快去快去!拿针线和锥子来,今天晚上就能做好!”   温华取了纳鞋底的锥子、针和麻线放到了桌子上,见平羽将每一张纸从中间反向对折,有字的一面朝外,便坐到旁边帮着他一起折,“封皮用什么样的呀?”   “封皮做起来麻烦着呢,还是用这样的纸吧。”   温华想了想,转身进屋拿出一大块袼褙,“这个行不行?”那是她第一次学着打袼褙,因为不熟练,晒干了以后才发现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根本不能用来做鞋,白白浪费了不少布头。   平羽瞟了一眼,摸了摸,“厚倒是挺厚的,可是碎布头拼起来的多难看啊。”   要是连书皮也做不了,就只能把它塞在墙角等着落灰了,温华看看手里的这一大张袼褙,很是心疼做它时耗费的那番功夫,“给它正反两面各粘一层布不就行了?到时候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袼褙的颜色,今天晚上弄好,明天上午就能晾干了,到时候再装订就是了。”   宋氏在一旁听了半天,想起温华得知那张袼褙不能用的时候的表情,笑着劝道,“装上厚封皮也可以用得久一些,现在省事了,将来三天两头的换封皮就麻烦了。用掉它吧,温华做它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力气呢。”   温华哼着小调去糊她的袼褙,平羽撅了撅嘴,转而又去折纸。   宋氏看他们两个你来我往,觉得有趣,想起自己两个儿子小时候的调皮模样,想到他们长大以后却都离家在外讨生活,叹道,“大好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夏日的微风吹拂,屋里灯火闪烁,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不停的晃动着,平羽手上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婶子,以后我放羊回来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看书?”   宋氏手里的纺锤不停的摇动,“识字的总比睁眼瞎要强,你愿意上进,别人还能拦着?”她抬头看看平羽,“能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省得以后出苦力。”   温华收拾好了手上的活儿,把袼褙用麻绳穿了挂起来晾上,回屋继续纺线,一边纺线一边和宋氏聊天,说些农事和乡间的趣事。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邓知仁却仍然没有回来。   宋氏不由抱怨道,“这孩子一跑出去就不知道回来!”   她一直心神不定的,最后索性起身从墙上取下灯笼,“平羽你守在家里锁好门,温华陪我出去找找。”   两人来到邓五爷隔壁的朝英家里,朝英娘正哄孩子睡觉呢,见到宋氏面上的焦急神色,劝慰道,“你别着急,朝英他爹在山上设些机关陷阱,逮些野味,叫知仁帮忙收猎物去了。他们爷俩是在山上跑惯了的,这会儿还不回来必是去了山脚下李四家里喝酒去了,估摸着过会儿也该回了。”   宋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那我就回去等他吧。”   回到了家里,宋氏坐了没有一刻钟,就又站起来了,“我去石桥那儿等等他。”   温华和平羽对视了一眼——宋氏年纪大了,河边的湿土又滑,她自己一个人出去了,万一出点事连喊救命的都没有,于是站起身来,“婶子,我们陪你去吧?”   平羽把灯笼攥在手里,亦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婶子,你出门不在家,我们俩害怕……”   宋氏拧不过他俩,只好同意了,现扎了几个火把,锁好院子出门了。   一路上宋氏不断的叮嘱着他们,“跟紧了。”“这儿有个水坑。”“离火把远些,别烫着。”   温华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出来过,天空蓝的发黑,有无数的星星点点,点点星星,河边的蛙鸣“咕呱咕呱”,一声强一声弱,伴随着蛐蛐的叫声,河面倒映着天幕上的星星,石桥在月光之下显出灰白色的轮廓。   三个人站在离桥不远的树下轻声的聊着,两支点亮的火把将周围照得明亮了许多。   突然,平羽“嘘”了一声,宋氏和温华都静了下来,平羽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声音?”   这时候那声音突然大了不少,是婴儿的哭声!   温华一个激灵,没拿火把的左手立刻拽住了宋氏的衣襟,平羽也紧紧的搂住了宋氏的胳膊。   宋氏拍拍他们俩,“不怕不怕,可能是被扔掉的孩子。”   “扔掉的孩子?”温华和平羽几乎是异口同声,一脸的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扔掉?”   “养不起了,要么就是嫌生的是女孩儿,自己下不了手,就干脆扔掉,让他自生自灭。”宋氏朝左右看了看,“婶子的耳朵不好使了,你们听一听是哪边儿传过来的声音。”   温华心里腾起一股怒气,怎么有人舍得扔掉自己的孩子!她擎着火把向河边跑去。   来回找了几圈,才在一丛芦苇里找到了一只长条提篮,她一把将篮子提上来,轻轻地没有几斤重,里面躺着一个被一件带补丁的中衣包裹起来的女婴,女婴哼哼唧唧的哭着。   “抱过来我看看!”宋氏把手里的火把交给平羽举着,仔细的看了这婴儿的五官和四肢,发现没有残缺,又翻开那件中衣看了看肚脐,“这孩子应是才生下的,是谁扔的?真是狠心!”   这时候河对面闪烁起火光,那火光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上了桥。   宋氏喊了一声,“仁儿!是你么?”   那边回应道,“是我!娘你怎么出来了?”   宋氏抱着篮子迎了上去,顾不得骂他,急急说道,“不知是谁把这孩子扔到芦苇丛里了,幸亏有篮子,要不然早淹死了,上天护佑,平羽耳朵尖,听到她哭的声音,要不然就错过了。赶紧回家!得烧些汤水喂给她。”   背着山鸡和兔子的朝英爹在后面听得真切,他开口道,“还是去我们家吧,这些日子朝荣正慢慢断奶呢,让他娘喂喂看。”   有乳汁喝自然是比只喝汤水要强得多,一帮人呼呼啦啦的到了朝英家里,朝英娘见了孩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抱着她进了内室喂奶,宋氏兑了些温水,待喂完了奶就用帕子把她身上擦拭干净。   邓知仁拿着那个装女婴的长条提篮,问朝英爹,“大伯,咱上山之前在河边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抱着的这个篮子?”   朝英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点点头,“像!真像!好像就是它!”   宋氏赶紧问道,“看清楚是谁了么?”   朝英爹摇摇头,“是个老婆子,看着面生,没见过,不像是附近的。”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定下今晚先把这孩子放到朝英娘这里,宋氏不方便在这边住下,就先回家,等到明天一早再过来。   愿闻谁家女   闹了一晚,几个人都困乏得紧,回到家里很快就歇下了。   温华心里有事,听着对面西屋里传来的呼噜声,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宋氏翻了个身,“你这孩子,怎么还不睡?”   温华拿着蒲扇扇了扇,小声道,“婶子,你也睡不着么?”顿了一顿,“她那么小,在芦苇丛里待了那么久,会不会……”   宋氏怔了一怔,叹口气,“……不知道,说不准呀……”   温华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孩子被一件旧衣裳包着躺在篮子里哭得直哆嗦的可怜模样……   第二天天不亮宋氏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活着炖好了一锅菜肉粥。   温华听到动静从窗户上往外看,见宋氏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裳,连忙喊了一声,“婶子!我也要去!”随即麻利的起床梳头穿衣。   宋氏把粥盛好摆在桌子上,和温华一起简单吃了些,就进西屋把邓知仁叫醒嘱咐了一番,让他一会儿吃了早饭就去附近的村庄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谁家丢了孩子,问明白了就去朝英家里找她。   平羽也早已经起床穿好了衣裳,他匆匆忙忙的洗脸漱口,拽了拽正在穿鞋的温华,“我也去!”   温华瞪了他一眼,“你去干嘛?”   他不吭声,只拿一双点漆似的黑眼珠看着温华,目光没有那么犀利,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就心软了。   温华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竟哑住了。   宋氏这厢已经准备出门了,见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喊了一声,“走不走?”   两人这才转身应了一声,跑出来跟上。   朝英爹和朝英的哥哥们此时都已经下地干活了,朝英娘正给小朝荣喂蒸鸡蛋羹,见宋氏带着温华和平羽两个孩子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勺子,抱着朝荣迎了上来。   宋氏急急的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朝英娘面上虽有些疲色,却很有精神的样子,“昨天夜里喂了三回,这会儿正睡着呢,去看看?”   宋氏点点头,把手上的陶罐放到桌子上,“这是我今早熬得粥,先吃些吧,你昨天必是没睡好。”   朝英娘换了个手抱孩子,“这些小子哪个不是我亲手带大的?伺候惯了的,我看没睡好的该是你,脸色蜡黄蜡黄的,快去看看吧,跟我还客气么?”   朝英娘领着宋氏他们进了自己的卧房,这里和宋氏家里很像,也是临窗一个大炕,只是屋子里的用具更多一些,窗户没有打开,屋里有些热。   那个孩子睡在炕上,用一张干净的襁褓裹着,皮肤嫩得似乎一掐就能掐出一汪水来,她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嘟起,头顶上稀稀落落几根毛,说实话,看不出美丑。   温华看得怔住了,那种心脏嘭嘭嘭直跳的强烈感觉让她觉得仿佛又见到了自己那无缘的孩子……   屋里安静极了,她看着周围人专注的神情,深呼吸几次,强压下内心的激动,推一推旁边同样看呆了的平羽,揶揄道,“看到没?你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平羽瞪大了眼,看看孩子又看看温华,没有被她骗到,“你又没见过我小时候长什么样!你比我还小呢!”   “真的,你小时候长得一定和她很像!”她很是笃定的拍拍他的肩膀。   “才不是!”平羽瘪瘪嘴,不乐意了,“她长得那么丑……”   “嘁!”温华摇摇头,“她可比你漂亮多了!”   这时候小婴儿啊啊两声,醒了,撇撇嘴就要哭,宋氏给他们一人脑袋上送了一个爆栗,“别吵了,吵醒了你们又不管!温华,不能欺负平羽。”   朝英娘把朝荣递给宋氏,自己俯身侧卧在小婴儿旁边解衣准备喂奶,温华连忙拉着平羽去了堂屋。   宋氏抱着小朝荣轻声地哄着,“走——咱们吃饭饭去——”   给小朝荣喂好了鸡蛋羹,宋氏和朝英娘进屋说话去了。   温华扶着小朝荣在堂屋里来回走动,他现在虽说会走了,可因为腿上力气不足,想跑却总是摔跤,摇摇晃晃的不太稳当。   平羽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有趣,温华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跟随者小朝荣转动,便朝他招了招手,让出朝荣的左胳膊,“过来,你扶着他这边。”   平羽立即跳了起来,过来攥住了朝荣的左手,也许小朝荣觉得不太舒服,所以很快就把他甩开了。   温华连忙揉了揉朝荣的小手,教给平羽应该怎么扶他,“你轻一些,抓得他疼了,对,这样,一只手让他抓着,另一只手在旁边扶着,他可有劲儿呢。”   过了一会儿,朝英娘出来了,她解下身上的围裙,把朝荣抱到了里屋,嘱咐温华和平羽,“我出去一会儿,你们俩在家要乖,不能给你婶子添乱,我一会儿就回来。”   温华和平羽乖乖的应了。   朝英娘一出大门,他俩就跑进了里屋,小婴儿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宋氏抱着朝荣给他玩布老虎,看见两人进来了,先是“嘘”了一声,提醒道,“你们俩动静小点儿,别吵醒了妹妹。妹妹醒了你们谁能哄好?到时候可有得哭了!”   温华一吐舌头,小声笑道,“知道啦!婶子,我们只看不说话!”   平羽也捂着嘴巴点点头。   这个孩子看起来孱弱极了,可又是那么的富有生命力,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依然活了下来……温华心中赞叹着,既然如此,她就该活着!而且还要好好的活着!   这一定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又一次机会!——她看着这个粉嫩粉嫩的小人儿,心里这样喊着。   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失眠,也许是因为“重逢”的喜悦,温华趴在小婴儿的身旁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说话。   “问过了,她说附近没有三天以内生了女孩儿的,上一回人家请她去接生已经是六七天前的事了,那家生的还是男孩儿。”   “既然这样,就只好等知仁的消息了,但愿能找到……”   邓二郎回乡   宋氏的语气很是无奈,隐隐含着怒火,“扔她的是个年纪大的婆子,想必不是她娘,要是能找到她娘,必要劝她把孩子抱回去好好养着,孩子离了娘哪能行?”   朝英娘劝道,“你也别想得太多了,既然是扔到河边,总归是沿河的这几个庄子上的,跑不掉的。到时候找着了好好劝一劝,我就不信有哪个做娘的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   这几句对话在温华的脑子里转了几圈,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坐起身揉揉眼睛,“婶子,是要找到这孩子的娘么?可她不是把她扔了么?不会要她了吧?”   宋氏和朝英娘不提防温华突然的问话,俱都愣了一下,宋氏开口叹道,“这孩子能送回去还是送回去,跟着谁也不如跟着亲娘。”   可事实还是让人失望了,邓知仁出去打听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一家丢孩子的。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脚程能有多快?能走多远?   邓知仁把附近的八九个庄子都找遍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甚至他还想到是不是谁家偷偷生下来的,可这种事多因有伤风化而使人们闭口不言,他也没有办法,再说他在家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只好将事情托付给邻庄要好的朋友,请他们代为打听,有了消息就赶紧通知他家。   宋氏听到结果以后沉默了许久,温华看着她的背影,眼睛有些发胀,为了这孩子,宋氏必是十分为难的吧!   如果那孩子是男孩的话,说不定就能找一家没有儿子的养在膝下,可偏偏是个女孩儿,谁家会要个“赔钱货”的女孩儿呢,好不容易养大了,还要搭上嫁妆,早晚是人家家里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是男孩儿的话,可能也不会被扔在河边了吧?   可宋氏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带孩子是十分辛苦的,再说这个孩子来历不明,长大以后听到别人对她身世的谈论,她会怎么想?   这些都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平羽沉默的坐在小杌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见温华仍然低头沉浸在思考中,便伸手轻轻扯扯她,指指外面。   两个人在院子里的鸡舍前站定了,平羽看着她,抿了抿嘴唇,“那个小妹妹……”   “什么?……哦,”温华反应过来,知道他是担心那个小婴儿,“别担心,总会找到的。”   平羽看看正房东屋的窗口,不太确定的问道,“如果……一直没找到呢?”   温华看着他有些惶然的眼睛,心下暗叹,他这样在乎这件事,不仅是对小婴儿去留的关心,更是对自己将来的不确定吧——她咬咬唇,“没找到也不可能再把她扔出去了,要不然抱回来干嘛?让她自生自灭不就省事了?她还这么小,不喝奶根本活不下去,能养一天是一天吧。”   孩子因为喂奶的缘故仍然留在朝英家里。   宋氏从粮仓里取了一小袋高粱,让邓知仁去换了几条鲤鱼回来,养在水缸里,当天晚上就炖了一罐乳白的鱼汤,让温华给朝英娘送过去,一同拿过去的还有一顶小纱帐,新做的襁褓,旧衣裳裁成的尿布。   朝英娘问了邓知仁出去寻找的结果以后没说什么,只是让温华转告宋氏,让她不要着急,孩子她会仔细照顾的。   温华回来告诉了宋氏,正在织布的宋氏长叹一口气,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因为明天邓知仁就回县城了,温华抓紧时间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对秦远一行人顺利到达表示欣喜和祝贺,还有自己最近的生活琐事和一个八岁小孩子的些许困惑。   温华把信交给了邓知仁,她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小声的问了,“二哥,要是一直都找不到那个妹妹的亲娘……怎么办?”   邓知仁看看她,把信装在包袱里,揉揉她的额头,“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操什么心?嗯?”   温华扭头看看宋氏所在的东屋,转过来坐在邓知仁脚边的小杌子上,两手扒着他膝头,放低了声音道,“二哥,婶子是不是很为难?”   邓知仁的视线移向了灯影恍惚中的母亲,这几年她头上的银丝越来越多了……   温华见邓知仁神色不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些着急,她现在能力有限,除了手上的银钱以外并不能帮到什么,“二哥,要是找不到那个妹妹的亲娘,婶子肯定会留下她……婶子现在就已经很辛苦了,秦管家不是给了银子么?我还有些我娘给我的碎银子,回头找人把家里的房顶修修吧,再盘个火炕,不然到了冬天就太冷了。”   邓知仁摇了摇头,“不成,那是你将来的嫁妆银子,不能动。”   温华听了心里一热,又有些酸酸的,劝道,“二哥……有秦管家在,将来还会有别的银子……”   她暗想,真要是秦远那边指望不上,还有秦家老宅的银子呢,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哪知邓知仁摇了摇头,说道,“妹子,你想想,秦管家他们在福州,离这儿太远,一个来回要走几个月,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将来怎么办?二哥说的这些你未必明白,只要记得二哥是为你好就成。等将来你嫁人的时候用那些银子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到了婆家也能挺直腰杆儿。”   他想了想,又说道,“若真是留下了那孩子,咱也不怕,二哥又不是不能挣钱,不就是多双筷子么?没啥,只是二哥不常在家,你是个懂事的,要多帮帮你婶子呀。”   听了他乐观的话语和托付,温华咬咬唇,使劲点了点头,“二哥你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邓知仁离开家回了县城,和以前一样,温华早早的就起床帮他预备了饭菜,包了头天晚上煮好的盐水花生和烙饼让他带着路上吃。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温华每天除了烧饭洗衣,还要给朝英娘送补品,多数时候是鱼汤,偶尔送些猪蹄过去。   朝英娘因为还要照顾自家的事情,好些时候忙不过来,只好把脏了的尿布扔在盆里,等有空了再洗,温华一开始没注意,后来知道了就每天勤去两次,把堆积的尿布裹回来自己洗,好在给孩子垫尿布的时候里面铺了细土,因此洗起来倒也不费事,为了这,朝英娘没少夸过她。   小婴儿的生母一直没有消息,眼见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就入了秋。   这期间邓家二哥又回来了两三次,知道没有小婴儿生母的消息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温华觉得他似乎是藏着心事。   果然是有事!在秋分的第二天,邓知仁从县城回来了,他辞了镖行的工作,决定回来专心务农。   这件事让众人都很吃惊,宋氏把他训了一顿,他却不改初衷,只说在外面辛苦打拼了几年,也小有积蓄,不如回来种地。   在温华看来,务农是借口,伺候宋氏才是本意,家里的地都租给了别人,只有院子里还有一块菜地,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   此时正值秋收,厢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摆到了正房,而这间厢房则预备放置羊儿过冬的各种草料。   两只母羊仍留在圈里,那六只小羊已经长得肥壮,卖了个好价钱,宋氏如约将卖羊所得的三分之一分给了朝英和朝益兄弟。   芮光和他媳妇谷雨在入秋之后不久就来了邓家庄,同时还带来了秦大管家的信,信里介绍了福州茶山如今的情形,提及虽然一开始遇到了困难,但目前茶山已经步入正轨,各处都井井有条,从晋州带过去的人也都安排妥当,今后茶山的茶叶生意一部分和大茶商合作,销往京城,另一部分则通过自家的茶行卖给西北的商人。芮光也直言道茶行的生意不错,自家的茶叶很受边贸商人的欢迎。   从来没有外行领导内行的,何况温华也相信秦大管家的安排,因此她也就不再多问,只问了问芮光他们在此地的生活。   芮光和秦池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负责绛县的茶行,而秦池则在外面联系各地客商,芮光说最近他们搬了家,和秦池一家租住在茶行后街的一座院子里。   这次芮光过来的主要目的是请温华和他们一起回县城过冬,毕竟乡下房子破,冬天又冷,实在没什么好待的,万一有个咳嗽头疼的,连看病都不方便。但是温华此时又如何能跟着他们离开?如今小婴儿仍在朝英家养着,宋氏和她几乎是一天三次的往那边跑,如果她走了,宋氏又怎么忙得过来?   芮光见劝不动她,只好回去了,没过几天便送来了一车的过冬用品,有给宋氏的皮褥子,还有几床棉褥子和加厚的棉被,四套素色的冬服,十斤棉花,甚至还有两篓木炭和一大罐的灯油。此外他还向温华提出想帮着宋氏家里盘火炕,芮光虽是好意,然而这里毕竟是宋氏的家,于是她婉言拒绝了。   最让温华满意的就是这一次芮光给她带来了一些书,她之前曾经提出过让芮光有空的时候帮她“买几本诗集和讲史的书”,然而有一件事她不明白——在这里“一本书”的意思其实是“一套书”,芮光以前做过几年书童自然是知道的,虽然有些诧异三姑娘怎么突然要这么多书,但他还是买来了一套《史记》和一套二十年前修订的《通史》,一套《千诗集》,因为温华曾经给他看过平羽抄写的《诗三百》,他索性将现今的儒家经典也搬了一套过来——他从前见过老爷给三姑娘列的书单,里面就有这几本,虽不要求三姑娘都能通读,可对于识字懂礼却很有帮助。   让他意外又欣慰的是三姑娘竟主动要求看书,要知道从前光是哄着三姑娘识字就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呢!瞧见三姑娘惊奇地打量着这些书,他笑着解释道,“以前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就欢喜三姑娘识字,说别家的姑娘哪个也比不上咱们姑娘呢。当初老爷书楼里可是有着近万册书呢,现在这些看上去似乎很多,其实不过是九牛一毛。”   温华把一只长条樟木箱收拾出来专门放书,这种木头据说可以防虫,也不知管不管用,箱子安置在炕橱上面,方便随取随用又不至于被人随便翻看。   自此以后,温华把每天下午练字的时间减半,省下来的时间就用来看书,因为她以前看过司马迁所写的《史记》,所以这一次还是从《史记》开始看——如果真的存在历史差异也能很快发现。就这样每天看一些,看的同时训练自己思索,有什么想法就用细笔写在一个她亲手装订的本子上。   平羽无意间看到她所写的一些笔记,一开始还对她的字嗤之以鼻,待看了两篇以后才惊讶的发现原来温华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察看温华的笔记就成了平羽的重要功课,每天晚饭后则是两人辩论的时间,有时朝英和朝益也会加入进来。他们都是受的正统的儒家教育,而温华曾经接触过的世界则更为广大,这并不是说她的见解就一定比传统思想要来得精深,但是她的思考角度却可以给接收正统儒家教育的平羽他们一些独特的启发。   自从邓知仁回来以后,朝英朝益的活计轻省了许多,但是也只有那么几天而已,之后邓知仁就经常往外跑,时不时的弄来些砖瓦木料,后来竟还弄来了一座石磨。   看得出来他是要整修房子,可是石磨是干什么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石碾子。   温华问过邓知仁,可是他却说得等,等等就知道了。   好吧,那就等。   气候一天天的转冷,邓知仁选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叫了本村的几个盖过房的年轻人,帮他收拾了房顶,盖上了薄瓦,这样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也不用再担心房顶会出问题,正房和厢房的三座炕在当初盘炕的时候就留有取暖的烟道,只是因为舍不得烧太多的柴火,没多久就给封上了,这次为了通开烟道可费了不少的功夫,还在各个坑头砌了一个小灶头,方便烧炕。   宋氏见到自家儿子把三个炕的烟道都通开了,便觉得他有些浪费,见他又把厢房通了的烟道重新拿木板堵上了,更觉得他折腾起来没完没了,“正房的通了不就行了?厢房又没有人住,何必去费那个功夫?通了再拿木板堵上,也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   邓知仁朝自家老娘眨眨眼,笑嘻嘻的开了口,“娘亲,将来你不还得娶儿媳妇么?我娶了媳妇去住那间厢房,西屋那间得给大哥呢!厢房又没有人住,不拿木板堵上,时间长了不成耗子窝了?”   “娶儿媳妇”这几个字正中宋氏的心思,她面上一怔,抬头看看逐渐开始落叶的树梢,叹了口气,“也不知你大哥的婚事怎么样了……”   邓知仁转身从厨房抱了一摞柴火进屋,随意的堆在了灶台上面,点燃了秸秆塞进灶膛里,又捡了几根稍粗的柴火丢进去,过了一会儿,木柴逐渐燃烧起来,他取过一块泥板挡住了灶口,抬起头说了一句,“大哥办事您还能不放心么?”   邓元元回家   天很冷了,寒风呼啸,窗外的树上大半的枝桠都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显出一种颓丧的伤感。   院子里静悄悄的,整片菜地都盖上了草苫子,防止下面的菜蔬被冻坏,井盖儿盖得严丝合缝,以防遇上突然降温井水结冰,公鸡母鸡有些无精打采的划拉着地面,羊圈里那两只怀孕的母羊越发的毛色鲜亮,给它们准备的草料也越发精细了,小黑驴安安静静的站在新修的木棚里,偶尔叫上两声。   厢房的门关的死死地,门环还用一根木条别住了,以防被风吹开。   厨房却是大开着的,温华正在里面煮粥烧水切咸菜,今天早晨忙这忙那的连早饭也烧晚了,虽然此时肚子饿的开始咕噜咕噜叫了,可是她心里却是极高兴的,连眼角眉梢都露着喜意。   昨天邓五爷让邓五奶奶来要了她的姓氏和出生年月,说是开始查黄册了,趁着这次机会正好把她的名字报上去。虽然在秦远那里有秦丽娘的身份文牒,但是那毕竟还存在危险,让秦家的那个秦圭知道了说不定又要想方设法将她灭口,所以为了安全考虑她并不介意再有一层身份,何况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应该再要一个新身份。当初宋氏说了让她跟着姓邓,邓温华,这名字虽然有些陌生,但好歹以后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不再是黑户了。   但让她这么高兴的并不只有这一件事。   那张纸上不仅写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婶子还让二哥把那个小婴儿的名字也写上了,虽然只写了“邓宋氏养女邓元元”和捡到她的日期,但是却意味着那个不幸被人丢弃又幸运的被人救回的小婴儿从此成为了宋家的一员了。   从昨天到今天,只要一想起这事,她就忍不住笑容满面。   拿烧火棍拨拨灶膛,小火煨着粥,一碟五香萝卜,一碟腌臭豆子,点上几滴香油,拌一拌,香啊!   平羽裹着一件棉袄从屋里冲出来,“还没好?快饿死了!”   温华顺手把那两碟咸菜递给他,“先端进去,婶子她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平羽看看手里的两个碟子,“只有这个?”   温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平时不也是这样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可是,今天……怎么也得做点儿好吃的庆祝一下吧?”   温华一筷子敲上平羽的脑门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嗯?你这么有空不如去把院子扫干净。”   “扫过啦!”平羽朝她做了个鬼脸,跑回屋里了。   她笑了笑,从一旁挪过来一个黑釉的带盖儿碗,里面是几个煮熟的鸡蛋,把已经凉了的水滗出去,又添了些锅里的热水,用抹布垫着端着进了东屋。   正房堂屋的大门敞开着,东西两间卧室的门上都挂着厚厚的棉帘子,一进到东屋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融融,屋里烧了火炕,她把手里的带盖儿碗放到炕头的灶台上面,用一件旧衣裳盖上,又往灶眼儿里添了些柴火。   炕上厚厚的铺了两层棉褥子,等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上面的那一层翻个个儿,裹上被子就能暖暖的睡到天亮。在与灶台接壤的那一端炕头有一道高出火炕一尺半,厚度约有半尺的矮墙,设这座矮墙是邓家二哥的主意,一是为了挡住烧柴火时漫出的烟灰,另外也能挡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矮墙内侧罩了蓝花布的墙围。靠近矮墙的这一端最是暖和,将成为新成员邓元元小朋友的专属铺位,   没错,今天宋氏一早就不在家是因为她去朝英家里接邓元元小朋友了,从今天开始,邓元元小朋友将正式在这个家里安家落户。   坐在暖暖的炕上发了一会儿呆,她听到外面里有了动静,立刻穿鞋跑了出去。   朝英娘怀里抱着一个厚厚的襁褓先踏进院门,随后是宋氏,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婶子!大伯娘!”她喊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掀门帘子。   朝英娘到屋里把小婴儿头上罩着的棉衣丢到一旁,露出了襁褓里白嫩嫩的小脸儿,把她放在炕上,解开包扎的布条,温华这才看到竟是包了两层棉褥子,怪不得这么大,只见朝英娘把外面那一层棉褥子解下来盖在小家伙的身上,又用那件棉衣小心的罩住了孩子的额头,只露出了眉毛以下的部位。   朝英娘挪了挪位置,坐在炕沿朝屋里打量了一番,“行啊,你这屋里还挺像模像样的了,我看知仁回来的好,你就别生他的气了,哎,我家那几个小子什么时候也这么能干,我就知足了。”   宋氏放下手里的东西,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朝英娘,一杯握在手里,叹了口气,“他如今大了,自个儿心思也正,我骂他也没用。既然已经回来了,我还能把他踢出去不成?趁着在家赶紧给他说个媳妇,省的将来怨我不管他。”   说到这个,朝英娘来了兴趣,“说起来,我们家老大也该找了,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温华正趴在炕上盯着元元小朋友认真研究她的睫毛,顺便听听宋氏和朝英娘的对话。   宋氏看了她一眼,“温华,饿了吧?你和平羽先去吃吧。”   “哎,知道了。”温华顺服的应了一声,端了鸡蛋出去了。   先把鸡蛋端到西屋,瞧见平羽已经饿得趴在那里了,看见她进来,可怜兮兮的抬了抬头,“快饿死了!又冷又饿!”   温华把鸡蛋往炕桌上一放,“咱们先吃吧,婶子她们要说话呢。”   这时只听又有人敲院门,温华道,“应该是二哥回来了,我去盛碗,你去开院门。”   邓知仁肩上抬着两捆人高的柴火,侧身进了院子,把柴火靠在院墙上,收了扁担就往屋里走,温华连忙拽住他,用手巾把他浑身上下都拍打了一遍才放他进去。   邓知仁回来了,宋氏和朝英娘不好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便喊温华开饭。   几个人围着桌子就着咸菜喝粥吃馍,一人一个鸡蛋,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只是没一会儿元元就又哭了起来,朝英娘只好放下筷子进屋给她喂奶。   温华看看那晃动的棉帘子,想到元元自此不能喝奶,有些担心的问道,“婶子,元元还小吧?能断奶么?”   宋氏又掰了半个馒头给她,“这会儿当然不能突然断奶了,我跟朝英娘说好了,以后你每天上午去她家,把她给你的拿回来。”   温华刚想问“是拿奶么?”,看到在场的一大一小两位男士,又把这话咽下去了。   吃完了饭,温华把碗筷收拾了,平羽擦了桌子,两人回到西屋,见邓知仁左手一支树枝,右手一把小刀,正在那里削削弄弄,不知在干吗。   “二哥,你干嘛呢?”平羽坐到他身边,笼着袖子看着。   “给元元削桃木刀桃木剑,”他看两人一脸的迷茫,又补充道,“辟邪的,你们小时候肯定也有。”   温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这分明是为了把他支出来找的理由,她记得元元襁褓的系带上本就有一组红绳挂着的手指长短、筷子粗细的木质小刀小剑。   她实在无聊,这会儿又看不进去书,就拿了针线活儿过来做。   手上拿着的是一双鞋垫,和普通鞋垫不同的是,这一双是用毡子做的,毡子做里,外面蒙上一层棉布,绣上简单的图样,既软又暖,还不会变形、掉毛。针线簸箩里还有几双大大小小的这样的鞋垫,上面画了简单的花样子。   平羽看一会儿这个,再看一会儿那个,终于坐回了邓知仁的身边,“二哥,明天打柴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吧。”   邓知仁抬头看看他,“行啊,不过你可不许叫苦。”   平羽一挺小胸脯,大有一种“你别瞧不起我”的气势,“不就是砍柴么!”   看着他那副拽拽的样子,温华就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那句很嚣张的“要不然我揍你!”,突然间就很想敲他两下。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平羽捂着脑袋,呲牙咧嘴,“你……”   温华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打人的凶器——木尺,“什么叫‘不就是砍柴么!’,你当砍柴都跟你吃饭似的轻便?哼!”   “你——”面对温华的挑衅和暴力,平羽气得直瞪眼,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脸去,“好男不和女斗!”   报仇的感觉——真好啊!温华看着被欺负的平羽,心里舒坦极了。   突然间院门被捶得咚咚响,“嘭”的一生被人推开了,“有人没有!给我出来!”   几人吃了一惊,互相看看,起身来到屋外,宋氏和朝英娘随即也出来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妇人,二十多岁,皮肤微黑,细眉杏眼,穿着一身干净平整的蓝布棉袄和黛绿色的裙子,手里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满脸不悦的看着屋里出来的人。她瞥了两眼温华和平羽,撇撇嘴,随即望向宋氏,瞧见宋氏身边站着的朝英娘,方才不情不愿的叫了声“大嫂”,道,“大嫂怎么来这儿了?”   朝英娘淡淡的道,“有事就过来了,弟妹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那妇人哼了一声,“自然是有事。”说罢便不再看朝英娘,只将目光放在宋氏的身上。   宋氏晓得她来者不善,便道,“朝益他姨,屋里坐吧,有什么事非得站着说的?”   原来这就是朝益的那个后娘啊!温华眨眨眼睛,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那妇人一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尖声道,“不必了,我这儿带着孩子呢,进去不好。今天来只为一件事,从今以后朝益不会再来你家干活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声的,还有欠的工钱也该一并结清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是唱的哪一出,但她说的那头一句话大家都听见了,那句话意思是宋氏是个寡妇,住的地方也腌臜,这实在是太过羞辱人了,宋氏压住火气,问道,“那朝益以后……”   “那就不是你管得着的了,”那妇人沉着脸,拽了拽正在东张西望的儿子,“今年他给你干了近十个月,这工钱该怎么算?”   她这般无礼,宋氏沉下脸色,她为人随和是不错,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于是板着脸看着那妇人,“当初让朝益来帮忙是我和你婆婆定下的,要改的话也该是她老人家先提出来,至于工钱我自会交到朝益的手上,就不劳你这个后娘操心了。走好不送!”说罢,转身进屋了。   温华几乎是崇拜的看着宋氏的背影,颠儿颠儿的跟了进去,给宋氏添了茶,送到她的手上,“婶子,你别生气。”   宋氏接过茶水饮了一口,“为她生气不值得。只是不知道为啥她不让朝益来了,原先不还好好的么?”   过了一会儿朝英娘进来了,她脸色有些难看,一见到宋氏就有些歉疚的开口道,“都是我们做大哥大嫂的没有管教好弟妹,让你受委屈了……”   宋氏请她坐下,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她是她,你是你,她自己不长进,难道我还能迁怒于你不成?别放在心上。只是——她今天这是什么意思?以往朝益在我这儿干活儿吃饭,也没见她来闹过,这回是怎么了?”   朝英娘握住宋氏的手,眼里含着焦虑,“我也不清楚,刚才问她,她只说是另给朝益找了个好活儿,三年就能挣二十两银子。这样的好事我还没听说过呢,他这么个小孩子就能挣这么多钱了?”   这时邓知仁进来了,皱着眉,一脸严肃,“大伯娘,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我只听说过挖矿的或是卖给盐场的若是签了死契,能提前拿到二三十两银子,别的还没听说过哪儿有能一下子就挣到几十两银子的好活儿呢,那可是拿人命换来的,千万不能让朝益去啊!”   朝英娘越想越心惊,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不行,这事儿我得跟他爹说说!我先回家去了,有事儿就去喊我!”   这事怎么办   当天中午,朝英和朝益放学一到宋氏家门口就被邓知仁叫进来了,把两人领到屋里,说了今天朝益他姨过来的事情,朝英一脸吃惊的看着朝益,朝益白了脸。   宋氏端坐在炕上,看着他们兄弟两个,“朝益,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朝益惶然的看着宋氏,“我知道,可我爹没同意,说我太小了,要出门找活儿也得再过几年。”   宋氏和儿子对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我的儿,你爹做的对。人生在世多少钱赚不得?你还小,读书又上进,在家好好读书考个秀才方是正途。”   又对邓知仁道,“你打壶酒,拿两条咸鱼,再带一匹新织的布,送他们哥俩到你五爷爷家去,咱们家修房子多亏了他后来又喊了那么多人帮忙,得好好谢谢。跟你五奶奶说,我这儿得看顾孩子,脱不得身,改天我再带元元去给她请安。”   邓知仁应了一声就去准备了。   宋氏看着朝益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替他难过,眼泪流了下来,朝益亦低下头无声的流泪,朝英搂着朝益的肩膀拍了拍他,平羽也上前低声劝慰了几句。   温华只觉得心酸,要是朝益的亲娘还在的话,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她取出手帕给宋氏擦了擦泪,“婶子,朝益哥的爹爹不是没同意么,别担心啦——谁再想卖掉朝益哥,就让二哥打跑他!”   宋氏勉强笑笑,轻描淡写的斥道,“那是长辈,什么打打杀杀的,不许乱说!”   “哦。”温华伸伸舌头,乖乖的坐在一旁。   “娘,酒和鱼都准备好了。”邓知仁戴了暖帽,进屋来把手上的东西给宋氏瞧看。   宋氏看了看那两条鱼,点点头,起身开箱取了一匹蓝布,用包袱包了交给邓知仁,拉着朝益的手,“莫怕,家里这么些人不会不管你,让你二哥领你过去,陪你爷爷奶奶住些日子……你姨只是糊涂了……再说还有婶子和你二哥呢,在那边不痛快了只管过来,别为难自个儿……”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朝益见宋氏哭了,他也流下泪来,“婶子!我不回去……”   朝英心里憋着一股气,胡乱给他抹了抹脸,训斥道,“哭什么!你先在我家住着,我看谁敢打你的主意!”   邓知仁觉得有几分好笑,“娘,这又不是生离死别,要真是已经卖了,人家早就来抓人了,快别哭了。还有你们两个,快随我去吧,这事儿五爷爷总会有安排的,咱们邓家村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温华觉得二哥最后那一句话很值得玩味,这事儿要是涉及到邓氏一族的利益,那么就等于事态升级了,她看看在一旁明显心神不宁的平羽,想到这两人相似的境况,不由叹息。   吃完了饭,她问宋氏,“婶子,朝益哥和他姨会怎么样?”   宋氏给元元换了尿布,包好褥子,才道,“这邓家村里里外外九成九都是姓邓的,一祖同宗,朝益是他爹爹这一支的长子,他姨占了个继母的名分,平时打骂也就罢了,别人不好管,可她猪油蒙了眼,竟想着把朝益卖掉!这事儿若是让族里知道了,她以后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世上的事有一就有二,若是这一次卖成了朝益,以后人贩子还会再来,所以族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朝益他姨开这个头。”   温华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一些。   又听宋氏说道,“可你五爷爷若是为着家里和睦着想,要把这事儿给捂住,兴许顶多把朝益的爹和姨训斥一顿,但朝益就未必能在家里待下了,再说家里都指望他读书,总被他姨闹着也影响学业,所以以后多半要跟着他爷爷奶奶过了。”   温华有些吃惊的望着宋氏,“为什么?他姨都要把他卖掉了,为什么还要把这事儿给捂住?”   宋氏看看忿忿不平的温华,又看看一旁的平羽,“朝益两个弟弟还小,不把这事儿捂住,他姨再难在邓家村立足,他弟弟们岂不是也成了没娘的孩子?这个家不败也要败呀。”   平羽掀帘子出去了。   温华犹豫了一下,看看宋氏,想追出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氏朝她微抬下颌,“去吧,他一个人待着更难受,去陪他说会儿话。”   温华来到西屋,就见平羽背对着她坐在炕上,拿袖子抹抹脸,也不转过来,带着鼻音问她,“干嘛?”   “没啥,”温华在他身后坐下了,推推他,“元元睡了,我不想做活儿,陪我打会儿牌呗?”   “不打。”   她又推推他,拉长了声音央求道,“平羽哥——”   平羽哆嗦了一下,还是没动。   这可是她头一回叫他平羽哥!竟然不理她!她放软了声音,嗲嗲的,“平羽哥——平羽哥——求你啦——”   平羽转过脸来,跟见鬼了似的瞪了她好一会儿,才粗声道,“你好好说话!”   “哈哈——!”她从怀里拿出那副马吊牌,挥了挥,“平羽哥,玩争上游吧,五局三胜,谁赢了谁洗碗!”   平羽鄙视的瞥了她一眼,“输了的才被罚,哪有赢牌的去干活的!不想洗碗你直接认输不就得了?”   最后平羽还是拗不过她,陪她玩起牌来。   温华的这幅麻将牌既有麻将的玩法又被她拿来当扑克玩,其实她并不十分喜欢玩牌,不过是用来调剂无聊时间的手段,宋氏让她跟平羽聊聊,可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怕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就干脆借着打牌来交流。   温华丢下一张牌,顺手将底下的一张五万抽出来,喊道,“一对五万!”   平羽抽了两张六万正要甩出去,突然觉得不对劲,看看自己的牌,又扒拉扒拉炕上的牌,立刻发现了问题!“你作弊!”   温华眼睛眨也不眨,很是无辜,娇声道,“我哪里作弊了?”   平羽伸手点着牌,“我有三个五万,方才就打出去了一个,如今手里还有两个,你又哪里来的一对五万?”   温华更无辜了,又眨了眨眼,“你刚才打过一个五万?不对吧,这两个五万是我打的呀——”   平羽笑得得意,哼了一声,“你每次耍赖眼睛都眨得特别快!别——装——了——!快!别磨蹭!”说着,拇指扣着食指,伸出手去。   温华一脸不甘的伸出脑袋,被弹了个十分十分响亮的爆栗,捂着脑袋哼唧了半天。   平羽愉悦的欣赏着温华喊疼的模样,伸脚踢踢她,“还玩不玩?”   温华早就不疼了,只是在等平羽先开口,她踢回去两脚,哼哼道,“不是你说的好男不与女斗?”   平羽收拾着散得到处都是的牌,“我还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哩!”   “哪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邓知仁一掀帘子进来了,看到屋里狼藉的模样,笑道,“我道是谁在发狠,温华——又欺负平羽了?”   “二哥!”温华见邓知仁回来,连忙从炕上下来,“二哥回来了!”说罢朝东屋瞧了一眼。   邓知仁把帽子摘下,拍拍她脑袋,“小声些,你婶子累了睡了。”   温华伸伸舌头,去东屋看了看,见宋氏身上盖了条被,才放下心来,回到西屋,道,“我只顾和平羽玩了,那边没了动静也没注意。二哥,吃饭没?那边怎么样?”   邓知仁摇摇头,“哪里顾得上吃饭?那边闹得厉害,几乎打起来。还有馍么?热一个来。”   温华赶紧下厨将午间的饭菜馏热了,想着外面寒冷,她又倒了一大盅酒,端到西屋给邓知仁摆上。   邓知仁吃饱喝足,歇了一会儿,宋氏午觉睡醒,见他回来了,就问他朝益的事情。   “我带着他们俩过去的时候,大伯、二伯和四个叔叔都在,六婶跪在院子里,我见情形不对,就先避开了,把朝益留在大伯娘家,让朝英去叫五奶奶,五奶奶出来叫我,我才进去,见了五爷爷,我把您的话告诉他和五奶奶,他说他知道了——我瞧着他可是气得不轻,以前送东西过去总要推辞一番,这回竟是提也忘了提,他问了我两句,就又开始骂六叔六婶,连带着把大伯二伯和其他几位叔叔也骂了。”   “后来大伯娘和二伯娘带着朝蒲和朝延过来求情,几位婶婶也在一旁劝着,请五爷爷看在两个孩子还小的份上暂且饶了她这一回,没等五爷爷发话,六婶就顶了两位伯娘几句,说她们从中搅和,坏她的名声。”   “五奶奶气得说不出话来,五爷爷看六婶实在不像样子,就让六叔把她拖下去打,谁知六婶却闹着说要回娘家,我看六叔本也不想打她,可她骂得实在是难听,连祖宗都……就踹了她一脚,后来她闹得厉害,六叔制不住她,大伯娘和三婶四婶帮着劝,却被她连掐带踹的近不了身,亏得五婶没上去,她还有着身子呢。”   宋氏急问道,“朝蒲和朝延呢?”   “二伯娘自从六婶闹着说要回娘家时就带着朝蒲和朝延去了隔壁大伯娘家,朝荣和几个年纪小的都在那边儿,她去照看了,朝蒲和朝延要是在场的话非得吓着不可,六婶跟疯子似的见谁都打。”   豆腐坊开张   听到这儿,宋氏的面上显出忧色,“那……”正想说话,突然看到门口棉帘子动了动,不由略微提高了音量,“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这一声却把元元惊醒了,咧开嘴就哭了起来,宋氏搂着她哄了好一会儿才又睡着了。   温华和平羽从棉帘子后面钻出来,两人听出宋氏语气里的不悦,又因为把元元吵醒了,于是低头并排站在门口作认罪状,不敢吭声。   宋氏压低了声音训斥道,“要听就正大光明的进来听,不让你们听的自有不让听的道理,站在棉帘子后面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么?”   两人低着头,眼角瞥向对方,倒是平羽先张了口,“婶子,是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温华微微诧异,但是也很快反应过来,接口道,“婶子,虽然我们只是想知道朝益哥的事情,可偷听是不对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婶子你别生气啦,气坏了不好。”   邓知仁咳了两声,伸脚把一旁的小杌子往边上微微推了推。   温华此时犯了傻,瞪着眼睛问道,“二哥,你嗓子不舒服么?要不要喝水?”   平羽赶紧扯扯她的衣裳,她立即就闭口了。   宋氏瞪了自家儿子一眼,朝那两个缩手缩脚的摆摆手,“罢了,都坐下吧。仁儿,你继续说。”   邓知仁觉得有趣,然而自己娘亲正神情严肃呢,于是又握拳咳了咳掩住笑意,继续道,“后来正闹着的时候,六婶的那个娘家表兄弟来了,说是来签契约付银子的,在六婶家没找着她,听了邻居的话,就过来寻她,五爷爷直接跟他说不卖了,那人还不依不饶的,后来被六叔一扁担吓跑了。估摸着不敢再正大光明的来要人了,契约没签,银子未付,只是和六婶口头上约定,就是打官司也不占理。”   “后来五爷爷让六叔把六婶送回娘家住些日子,朝蒲和朝延暂时分别由大伯娘和二伯娘照顾,等什么时候六婶认错了,再把她接回来。”   “朝益哥呢?”温华迫不及待的问道。   邓知仁朝她安抚的一笑,“朝益暂时跟着他爷爷奶奶住些日子,五爷爷说这几日家里的孩子去学堂,让几位叔叔伯伯轮流接送。另外五爷爷还说他会把村里来了人贩子的事情跟族里说一下,这些日子可能要安排各家抽调人手在村里巡逻。”   宋氏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好在现在农活不多。”   温华暗自惊奇,这样的结果真的被宋氏料中了一大半,只是如果告诉了族里,那朝益的姨所做的事不就抖露出来了?   只听邓知仁又继续说道,“六婶一直不服软,直到后来六叔把她拖上骡车,才号啕大哭起来,说儿子离不得自己,一定要带上朝蒲和朝延,否则她不走。五爷爷哪里会让她带走孩子,直接手一挥就要六叔赶紧走,后来五奶奶求情才留下的她,只不过六叔还是把她关到柴房打了一顿了事。”   温华微微张着小嘴,惊异的问道,“真的打了?”   邓知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剥了个花生丢进嘴里,“反正叫得惨是真的,我看她出来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六叔不拽着她根本站不住,后来五奶奶怕她被打坏了,叫人把她扶到屋里治伤去了。”   温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以后朝益哥跟着他爷爷奶奶过了,还会上咱们家来么?”   平羽也跟着点头。   宋氏略微舒展了眉目,“随他吧。仁儿,你回头把厚棉衣、棉鞋和毡筒拿过去,今年的做好了还没给他们哥儿俩呢。告诉他让他先在家里歇一阵儿,好好念书。”   自此以后没多久,村里几位族老碰了个头,就定下村中男丁每户一人轮流在邓家村内外巡逻,两人一组,白天两组,夜间两组,村里的学堂门前始终有两人守着,在逮到了三四拨前来窥探的不明人士之后,邓家村终于肃静了下来。   然而这时候也将要进入腊月了。   这段时间温华几乎是天天做豆腐吃,豆腐脑儿,炒豆腐,炖豆腐,豆腐汤,冻豆腐,甚至还做了臭豆腐——虽然她很喜欢吃豆腐,可这么天天吃也会吃腻的啊,何况每天还要琢磨着花样做出不同的菜式来。   真是倒霉催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话说,这件事源于邓知仁的创业计划。自从家里的房子修整过以后,他每天所要做的也不过是砍柴设陷阱拾猎物,他天一亮就出门,通常午饭前就回来了,村里安排的巡逻大约四五天才轮上一次,剩下的时间在家待得闲了,就想着做点什么,琢磨了几天便决定要做豆腐生意。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是温华很早就听说过的一句话,因此她苦劝邓知仁,做豆腐要起早贪黑不得闲,还赚不了几个钱,可他却笑了笑,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都要用豆腐,最近的豆腐坊离这儿好几里路,大冬天的谁愿意跑这么远?他现在闲在家里都快受不了了,再说家里有井,也不缺柴火,比别人做豆腐方便多了,卖豆腐好歹换些钱粮来,过年的时候也好给她和平羽买炮仗玩。   见他这么坚持,温华就不再说什么了,反正成与不成都要做了以后才知道。   邓知仁会些简单的木匠活,前些日子整修房屋还剩下不少木材,花了两天的时间自个儿做了制豆腐的用具,一个个摆开用热水烫了,又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两日才开工。   做豆腐看似就那么几个工序,可好吃与否就在于对各个环节的掌握,邓知仁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在做了几次豆腐脑儿和豆腐干以后,粉莹莹白嫩嫩颤悠悠的白玉豆腐就新鲜出炉了,成功的喜悦激励他又做了两锅,于是不小心就做多了,给相熟的亲戚邻居朋友送了一些,可剩下的还是不少,温华就凭着记忆做起了臭豆腐,那可是整整两坛啊!可以吃好久了!   就在她某天早晨听着窗外麻雀叽叽叫,幸福的长吁一口气感叹这些豆腐终于都解决了的时候,突然发现二哥又端进来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儿,“妹子,尝尝看如何?我觉得这回的豆腐脑儿做的正好!”   她埋头在棉被里握拳使劲捶了捶,然后起身狠狠地问道,“二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张啊?”   邓知仁讪讪一笑,把豆腐脑儿端给她,“这两天就开张!”   温华接过碗,里面是半碗豆腐脑儿,又添了些豆浆,面上浮着切碎的咸菜和花生,她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的慢慢吃完,抹抹嘴,点点头,“不错,豆腥味淡了不少。”   既然要开张,这又是在村里,自然不可能弄什么店面门脸儿,温华记得小时候跟着舅舅用自行车驮着粮食去馍房换馒头和面条,馍房是村里的一个住户经营的,没有什么店面,只在大门旁边的墙上用油漆刷了个斗大的“馍”字。   她本想找根杆子挂个旗幡,上面写上“豆腐”,可是一来大竹竿不好找,二来也不好固定,于是只好罢手,找了块邓知仁弄废了的木板,边上用墨汁画上花纹,两面各写了一个漂亮的“豆”字,用麻绳穿了挂在门檐上。   开张是开张了,可是只有豆腐、没有顾客也不行啊!   一连半个月,邓知仁挑着担子去附近的村落走街串巷卖豆腐。他一天只走三个庄子,到中午的时候就能回来了,做得多了有了经验,再加上家里宋氏、温华和平羽都帮忙,倒也不是十分辛苦。   因着现在天冷,能吃的菜不多,不是咸菜就是窖藏的白菜,早就吃腻了,然而也因为天冷,人们不愿意出门,于是邓知仁的豆腐挑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花两个钱买的豆腐足够一家人换换口味了,若是手上没钱的,也可以拿粮食换,邓知仁做了一个小木盒,一盒正好装一合粮食,也就是十分之一升,定下一合豆子换多少,一合谷子换多少,一合高粱又能换多少,定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的豆腐鲜嫩可口,分量又足,花样也多——在温华的建议下做了北豆腐和南豆腐两种,还有豆腐干、豆腐卷儿和炸豆腐,因为平日里人们吃菜油水少,口味也淡,所以豆腐干和炸豆腐极受欢迎,但是邓知仁每次带的都不多,所以常常是最先卖完的,有不少姑娘媳妇看见他就埋怨他怎么不多带些。而这个时候他只好说带的多了挑子里装不下,又把自家豆腐坊的位置告诉人家,若是离得近的就劝人家可以直接去他家买,要是听说谁家要办喜事,他就提前跟人家说好,定下多少豆腐多少豆腐干,他都给送过去。   如此,渐渐的有了不少回头客,邓家豆腐也在十里八乡有了些许名气,甚至有离得近的主顾若是没遇上邓知仁的豆腐挑子就干脆到他家里来买豆腐。   预备过年喽   对于敞开大门做生意,宋氏一开始是有些犹豫的,可当她见到儿子带回来的鼓鼓的钱袋和粮袋之后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儿子要找媳妇了,家里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有事做就总比闲着强,这样挣钱虽说不如在外走镖来得容易,可那是刀口上添血挣来的,与其整天担惊受怕,不如踏踏实实的做些小本生意。   她虽是寡妇,但因年纪大了,平时出门并没有什么顾忌,何况乡间也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即便有人眼红她家挣了钱,在闲谈的时候不无妒忌的酸上两句,但顾忌着邓知仁远近闻名的拳头,加上大家暗地里都在传她家富起来是因为她大儿子在京城做了官,到底没人真敢跑到她面前说三道四,不仅如此,村里的不少人家反而因着买豆腐而渐渐和她家恢复了来往。   刚开张的时候平羽也跟着邓知仁在外走了几回,帮着算算账收收钱,可是他那张脸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若是遇上爱说话的媳妇和大婶还要打听打听这是哪家的孩子,识不识字,定亲了没有,弄得他尴尬无比,常常被邓知仁拿来当做饭后笑料,后来他感冒了,鼻子哼哼的一直没好利索,邓知仁就索性让他在家歇着,若是有客人上门,就由他接待。   眼看到了腊月,该预备过年了。邓知仁这天在家算了算账,最近卖豆腐赚的钱足够过年用的,此外还有换来的百十斤粮食,其中豆子占了约有一半,留着用在制豆腐上,其余的都是谷子、高粱、荞麦等等,这样看的话,一年下来竟和家里三十亩田地的收入差不多,到了天暖和的时候生意也许没有冬天那么好,但是算上佃农交的租子,也足够一家四口嚼用了,何况家里还养着羊。   腊月初八是过年序曲的开始,头一天腊月初七的晚上,宋氏就开始忙碌起来,把小米、豇豆、小豆、绿豆、干枣、粘黄米、大米、江米洗净,还放了些许核桃,小火熬了一夜,熬出一大锅香浓稠滑的腊八粥。   腊月初八一早,先盛出一碗祭祖,随后邓知仁就带着平羽去各家送粥,除了本家亲戚和朋友,村中的几户孤寡也没有落下。   宋氏和温华在家里守着,一上午也收到了不少别家送来的腊八粥,有的花样繁多,还放了蜜饯,有的只有小米和豆子,都让宋氏倒进了一只大砂锅里。   半晌午邓知仁和平羽回来了,一家人在暖意融融的屋里喝了粥,又说笑了一会儿,就各自干活去了。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各家各户就要忙起来了,如果不是买不到豆腐,在这么忙碌的时候谁又愿意费时费力的自己做豆腐呢?所以在过年之前豆腐的生意一定会很好,于是邓知仁决定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每天多走两个庄子,也不再挑担了,而是把豆腐一板一板、一块一块的装到特制的箱子里架到驴背上带出去卖,各样的豆腐都多带些,不仅如此,他还把平羽叫去帮忙。   因为邓知仁每天都要去打柴,所以温华和宋氏包办了豆子的磨浆和煮沸以及后期加工,南豆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不再卖了,因为它的口味清淡,不符合当地人的喜好,所以每次剩下的大多是南豆腐,吃又吃不完,只好凉在院子里冻成冻豆腐,很是可惜,至于受欢迎的炸豆腐,从前是将当天没卖掉的豆腐切成小块下油锅炸,第二天再卖,可是将近过年的这几天每天几乎剩不下多少,炸豆腐的需求又极其旺盛,于是只好辛苦多做一些。   这样的忙碌付出虽然辛苦,可眼看着收入一天比一天多,还是十分喜人的,邓知仁每天卖完豆腐回家以后都把得的钱点数记账,交给宋氏保管,换回的粮食也要过秤记账,锁进厢房里,然后睡个美美的下午觉,再起来干活。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家里只有宋氏和温华,自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两人就从早忙到晚忙个不停。   因为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腊月二十四一早邓知仁便被宋氏催着祭了灶王,随后吃了饭便牵着他家的小黑驴出门了。   灶糖是一种粘性很大的麦芽糖,宋氏为图省事,便将之做成饼状,趁着还未冻实切成条状或三角或菱形,上面还洒了芝麻,温华直勾勾的瞧着眼前这盘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糖果,觉得口水开始泛滥了。   真奇怪,以前随处都能买到糖的时候一点也不稀罕,几年不吃糖也不会惦记,如今这么一盘简陋的麦芽糖就让她吞咽起口水来了……   她们在厨房和各屋忙碌,平羽则被留下充当保姆。   说来也挺有意思,元元最近特别喜欢粘着平羽,被她抱住了就绝不撒手,连吃饭的时候也要腻在他怀里,要是强行把她扒下来,她就扭动着小圆身躯使劲儿往回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是元元对温华就淡了很多,除非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引诱,否则她才不会主动搭理温华。   温华自己要忙的事情也多也杂,再说了,不管多么可爱的孩子,若是天天摆在眼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为天人的感觉了,于是在这个家里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带孩子的是个少年,拿着笤帚上蹿下跳打扫卫生的却是个清秀可爱的少女。   糊窗纸的时候温华完全没有插上手,她做的最多的就是递纸,递糨糊,本想剪几个窗花,可是家里的红纸数量有限,都是用来写春联的,没有多余的让她裁剪。   村里屠户家里新宰了两只猪,邓知仁带着精神抖擞的温华去抢购了半扇,那真的是“抢”,本来过年买肉的就多,他一要就要半扇,别人自然只能少买,屠户本着不得罪众多主顾的原则劝他少买些,可邓知仁却说他正准备相媳妇呢,这肉有大用处,让邓屠户也照顾照顾他这个光棍。   话说到这个地步,别人也不好再说啥,于是邓知仁肩膀上扛着半扇猪肉,后面跟着乐颠颠的温华回家了。   宋氏将猪肉分成十多份,留下三份,其余的都放在院子里冻上了。开了厢房,把谷子和高粱分别取了六十斤,均分成三份。邓知仁又捆了一大垛柴火,把这些东西放在小黑驴背上就出了门。   温华有些不明所以,她眨眨眼,看着宋氏。   宋氏道村里有三家孤寡年纪大了,家境不好,平日族里虽时常照看,但这过年的时节家家都有事,未必能顾得上他们,这些东西给他们送去,总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两个时辰以后,邓知仁回来了,“粮食都给放到了缸里,肉挂在屋檐下,柴火都堆好了,水缸也满了。我从老拐家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族长带着人给他送粮食,东头四儿他爷爷这几天身体不好,听族长说要安排他去他侄孙家里养着。”   宋氏问道,“那赵大奶奶呢?”   “赵大奶奶那儿来了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和她十多岁的儿子,说是远亲,我去的时候正烧炕呢,听赵大奶奶的意思是让这妇人给她送终,将来许给她十亩地。”   宋氏叹了口气,“她就还剩那个院子和十亩地,这样也好,有个送终的人,给十亩地也不亏。”   二十八二十九和面做馍,宋氏蒸了一笼屉白面馒头,这是没有添加任何杂面的白面,温华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馒头了,一直以来宋氏家里都是以杂面为主,只偶尔在杂面里掺些白面,那还是邓知仁从县城回来探亲时才有的待遇。   她看看平羽,发现他也是两眼冒光,不由轻咳了一声,提醒他注意一下形象。   平羽脸一红,抱着元元转到一旁去了。   因为东屋的炕始终是热着的,所以如今这一家人白天多是待在东屋活动。   小元元如今半岁了,由于乳汁不足的原因,她比别的孩子更早的喝米汤、吃流食,如今她常吃的是鸡蛋羹和菜肉粥,炒米粉冲的糊糊也很受她的欢迎,加了肉汤的豆腐脑儿更是她的最爱,但是不能多吃,偶尔她也吃些鱼肉,她对甜食最没有抵抗力,腊月二十三糖瓜儿粘,温华只不过给她舔了两口麦芽糖,她就整整两天不好好吃饭还闹腾,从那以后,一家人再也不敢让她看见麦芽糖了。   总之,这是一个胃口极好的孩子。   这几天她总是抱住什么都要啃一啃,啃得口水滴答的,宋氏说,她这是要长乳牙。   温华他们都很兴奋,不时哄着她张嘴,要看看她嘴里的牙床,其中以邓家二哥尤甚。终于——在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以后,小元元怒了!一爪子揪住二哥的耳朵死不放手的同时展开口水攻击,小腿咚咚咚踹得风云变色,二哥皮糙肉厚意志坚定,捂着胸口艰难的翻过身仰着直哼哼。   新年倒计时   温华和平羽在一旁不由自主的抓紧了前襟,天哪,那一定很疼!   宋氏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一个鞋垫就飞过去了,“在家你也不老实,好好坐着。”   “娘啊——”邓知仁歪在小元元身旁,“她这牙什么时候才长出来啊?”   宋氏瞥了他一眼,“这能是着急的事么?你快给我老实些吧,真要闲得慌就去干活。”   邓知仁就真的裹了件羊皮袄出门了,顺便牵走了小黑驴,午饭也没回来吃。   下午日头正暖,温华正趴在炕上摆弄丝线,隐约就听到院门口有人在喊,她下炕穿鞋跑到院子里,听出是芮光的声音就赶紧开了门。   院子门口站着芮光和另外一个男子,他俩身上裹的皮袄,戴着风雪帽,身后赶着两辆大车和几个跟车的。   温华见对面邻居的小孩子开门往这边探头好奇的瞧着,便朝他笑笑,那孩子有些羞涩,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宋氏从厨房里出来了,瞧见芮光站在门口,就赶紧招呼人帮着卸了门槛把马车弄进院子里去。   进了屋,宋氏请他们坐下,芮光和那男子却在下首站定了规规矩矩的跪下给宋氏和温华磕头请安,温华吓了一跳,以前芮光过来看她的时候可没行过这样大的礼,她飞快的看了宋氏一眼,见她也有些慌张,便连忙侧身避开了,道,“我年纪小,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大礼?”   两人行了礼站起身,芮光道,“给主子和恩人行礼是该当的,平日里不拘礼节是爱惜小的们,这过年的时候小的们请安却是不能马虎的。这位是茶行的大掌柜秦池,原先一直在外面跑,昨儿才回来,说是一定得来给姑娘和恩人请安。”   温华连忙道,“大掌柜辛苦了,既是刚回来,该在家休息休息,眼看马上就要下雪了,这儿离县城又远,你们何必赶这么远路过来?”   宋氏从桌上取了温着的茶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两人恭敬着接了过去。   这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透着沧桑,皮肤黝黑,一双手骨节分明,看着有些不苟言笑,但一张口却又话语柔和,“这儿的风雪再大,到底不比关外,小的倒觉得没什么,只是这大半年了才来给姑娘和恩人请安,实在是惶恐。”   平羽隔着棉帘子听了一会儿,心中惊疑不定,听到宋氏轻声喊他,这才定了定神,掀帘子出来了。   宋氏笑着说道,“这是平羽,害羞得很。来,给两位叔叔行礼。”   平羽行了礼,就站到了宋氏身边,“元元睡了。”   宋氏点点头,对芮光和秦池道,“请那几位进来用些茶水吧,这么冷的天,路上可受罪了。”   秦池和芮光又连忙起身道谢,言道他们还得照顾马车,就不用进来了,但宋氏还是去厨房煮了姜茶给他们送去。   几个人说了会儿话,秦池见天色不早了,担心回去晚了赶不上进城,让人把马车上的箱篓搬下来,就告辞离开了,宋氏要留他们吃饭,也被他委婉的拒绝了。   秦池留给温华的印象很好,这人乍一看普普通通,但处处透着干练,虽然他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多少修饰情感的言辞,却会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反观芮光就略显浮躁,多少还欠些火候,应该是缺少岁月的历练吧,她想着。   这回送过来的有两篓炭,一扇猪,一腔羊,两大袋精米细面,还有几匹尺头,都是做春衫的素色料子,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玩具,精绣的帕子,扎头的头绳和银梳,以及几本带插画的山川地理图志,都放在了一个小箱子里。   平羽帮着她把小东西都归置好,该放的放,该摆的摆,一切都弄好了,温华戳了戳一只红绿相间的不倒翁,笑道,“这个正好给元元玩!”   “啊……”平羽拿着一本地理图志坐在炕头,有些心不在焉的翻了几页,抬起头看看她,“上次那个芮叔来,你不是说他是以前跟你爹爹做事的么?”   温华眨眨眼,“是啊。怎么了?”   “既然是‘以前’做事的,怎么还叫你主子?”   他说话口气有些呛,温华诧异,留意到他探究的目光,笑了笑,解释道,“他们靠我爹留下的茶山赚钱讨生活,为了相互信任,就签了契约,如今他们关照我不过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即便没有什么主子,他们也一样能过得好。”   平羽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神色与平常无异,想起她的身世,转脸看向窗外,长长地睫毛微微翘起,“你——难道就甘心么?本来是你的,可是一夜之间……都没了。”   温华坐到了炕上,不倒翁在膝前左右摇晃着,一室静谧,“我爹的钱没有一分是我赚的,若能到我手里,我就用它好好过日子,若是拿不到,再不甘心也没用,能好好的活到今天,就应该感恩。我知道你心里恨,可是人不能活在怨恨里,你爹也肯定不愿意你那么痛苦。”   平羽没有说话,温华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但是她知道仇恨没有那么容易消灭,她不是秦丽娘,也不是他平羽,所以她不能体会这样的仇恨。   天将晚的时候,邓知仁回来了,他去集市买了红纸、炮仗,还有山楂和柿子,驴背上一个大包袱,还插着几只彩纸粘的风车,温华和平羽一人一个,还有一个斜插在了东屋窗前,让元元一睁眼就能看见。   以前温华挑嘴,山楂太酸是绝对不吃的,吃柿子也要看心情。可这一个冬天都没能吃到水果,早就望眼欲穿了,当即洗了半盆用盘子装上摆在屋里,红彤彤,黄澄澄,好看极了。   邓知仁把那只大包袱放到堂屋里解开,里面足足有三四十个纸盒,都贴着红纸,温华认得那是装点心的,一包正好是一斤,邓知仁把上面的几包塞到菜厨里,余下的都放到了供桌旁边儿的一张条案上。   温华看得目瞪口呆,指指那跟小山似的点心盒子,“二哥,干嘛买那么多?”   宋氏端着饭菜进屋,刚好听到她这一句,伸手点点她脑门儿,“去!大过年的,不许说‘多’!要不然来年就没了!”   温华没想到过年时就连说话也有忌讳,她伸伸舌头,“知道啦——”嘿嘿一笑,又问邓知仁,“二哥,你干嘛买那么少?这些是干嘛的?”   邓知仁好笑的看了她一眼,把点心盒子摆的整整齐齐,又用包袱皮盖住,“年初二开始走亲戚,一家两斤,这些还不一定够呢。”   待他知道今天芮光和秦池来了,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觉得少点什么,把他们的给忘了!”   宋氏把粥碗递给他,道,“明儿不是三十么?你赶早去镇上把东西都买齐了,要是去晚了,过了午人家都收摊回家过年了,就什么也买不着了。一会吃完饭列个单子,看看都还有谁,别再落下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的吃了饭,收拾好了就摆上纸笔开始算,因为往年走亲戚送礼都是有数的,这次就把一些今年新添上的几家算上。   温华看着邓知仁在纸上唰唰唰一会儿就写好了十几个人名儿,斟酌一番又添了几个,暗道过年也就过到正月十五,走亲戚一般不会超过初十,这么多亲戚朋友都要拜访,难道这十多天都要花费在走亲戚上?   以前她在家和爸妈一起过年的时候,每次都是年三十回爷爷家,初二回姥姥家,因为两边的老人年纪大了,所以很多小辈都会来拜年,有时候一天要来一二十人,吃饭都不好安排,说起来,和别家相比,她家走亲戚的机会算少的了,即便如此,从大年初二开始爸妈就得分头行动,姥姥、姑奶奶、舅姥爷、姑姥姥、姨姥姥……都是在两三天之内拜访完,剩下的时间才好休息,她不止一次的庆幸爸妈在他们兄弟姐妹里排行靠前,要不然会更忙。   她看得眼晕,抖抖名单,“二哥,走完这些,这年也都过去了!”   邓知仁算准了需要再买的东西,抬头笑了笑,“过年了嘛,再说这些多数都住得近,满打满算三四天就够了。”   “好像有人敲门!”平羽突然说道。   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还真是有人敲门,几个人互相看着,这么晚了,会是谁来呢?   温华笑道,“这么点儿力气敲门,万一遇上耳聋的,岂不是要敲上一夜?”   邓知仁笑了笑,披袄开门去了。   温华竖起耳朵听着,听见二哥问了几句,随即便是卸下门闩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宋氏被他叫了出去。   温华披上皮袄在堂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见宋氏从厨房里出来,把一个口袋递给了门口站着的一个妇人,又从房檐下取了块肉,那妇人抱着口袋却不要肉,宋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你不吃……难道还要委屈孩子么……这是给孩子的……快拿着吧。”   温华一转身,就见平羽在身后站着,她吓了一跳,转头瞥了一眼院子,拽着平羽回了屋。   平羽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当初为什么会救我呢?”   正在逗弄元元的温华抬起头来,小声道,“你又犯傻了不是?当然是因为咱们遇见好人了。”   平羽眨眨眼,扑哧一笑,乐了好一会儿,才舒展了眉目,道,“嗯,你说得对。”   除夕夜的梦   第二天邓知仁起了个大早,赶着小黑驴去镇上采买,中午吃饭前准时回来了。   中午只简单吃了一点,随即就开始为晚上的年夜饭而忙碌,宋氏挑出好看的红枣和果脯,预备蒸花山的时候用,把一早就备上的发面揉匀了盖上湿布醒着,又用精面和了饺子皮儿用的面,温华裹了羊皮袄在厨房里嘭嘭嘭剁馅,本来她是想在屋里剁的,可声音太响把正在睡觉的元元给吵醒了,于是只要转移阵地。   肉馅分羊肉馅和猪肉白菜馅两种,先是切成小丁再剁碎了,白菜则要事先焯过,放上各种调味料和匀了,学会了依靠鼻子辨别肉馅的咸淡之后,温华又把之前熬的肉皮冻取出一些碾碎了掺在肉馅里。   邓知仁和平羽两个人写了春联和福字,温华帮他们熬了浆糊,忙活着把各个房间的门窗都贴上了,大门上一边一位门神镇守,威风的很。   没有电视,没有春晚,温华有些不适应,以前每年的年三十从中午开始就要帮妈妈包饺子,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电视,包完饺子蒸花山,花山蒸熟了就抱着一边啃一边看春晚。   元元现在能坐了,宋氏就用被子围个圈,让她坐在里面,她一身红袄绿裤,头上戴了个镶绒球的棉帽,眼睛睁得溜圆,目不转睛的看着邓知仁手里风车,一转起来就咯咯咯笑个不停,可要是风车停下来了,就拍着被子呀呀的叫,一定要让风车再转起来才好。   邓知仁陪着她玩了半个时辰,最后坚持不住了,起身跟一旁包饺子的平羽换了位置,他坐在小杌子上,拍拍脸,“我的天,吹的我头晕。”   温华忍着笑,把自己擀的饺子皮往他跟前挪了挪,“你让她自己吹不就得了?”   平羽坐在元元身边,吹两下风车就放到元元面前,没一会儿元元就会自己吹了,平羽把风车放到她手里,她吹两下,乐一乐,再吹两下,再乐一乐,自个儿玩的挺好。   邓知仁摇摇头,“这丫头怎么那么能折腾!”   天将黑了,宋氏数了数案板上的饺子,“温华,去烧水吧,一会儿下饺子。”   饺子煮好了一锅,宋氏先盛了三碗装在食盒里,邓知仁提着食盒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宋氏、平羽、温华还有元元围在桌旁等着他一起吃饺子。   温华伸筷子夹起一个,刚放进嘴里,忽然停下了,想起宋氏好像包了一个带铜钱的,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没有,又夹了一个。   “哎呦!”一旁平羽却叫了起来,他捂着嘴巴吐出嘴里的饺子,是包着铜钱的!   “好福气!”“不错啊!”一家人都乐了起来,宋氏从自己碗里又夹了两个饺子给他,邓知仁则摸摸他的头,温华笑嘻嘻的,一口塞了一个大饺子。   吃完饺子,温华和平羽两人抢着收拾了碗筷,就躲到炕上歇着了,按说年三十这天晚上是不能睡觉的,要守岁,可平日里他俩多是不到二更就要睡觉,已经养成习惯了,今儿又忙活了大半天,早就累了。   屋里仍然飘散着饺子的香味,洋溢着一种满足感,窗台上点着一盏油灯,两人靠着炕橱,把手塞到褥子底下暖着。   好想躺下睡觉啊,温华懒洋洋的想着,恍恍惚惚中,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家里,一双温暖的手扶着她躺下了,床暖暖的,她歪了歪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姐!姐——!”   温华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人推醒了,她一甩胳膊,恼火的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都折腾一天了,我要睡觉——!”   “妈妈叫你去包饺子呢!快点快点!”   妈妈?   她不情不愿的坐起身,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她——又穿回来了?   发了一会儿呆,她伸手揪住弟弟的脸,使劲一拽——   “啊——!”温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大步,捂着脸,“你干嘛!”   唔——手感不错,就是有点儿油,该洗脸了——   她“噌”的跳下床,穿着睡裙就往客厅跑,“妈妈!爸爸!”   “你可出来了!”   客厅里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跟前有一张桌子大小的面板,妈妈正利索的切着剂子,看见她一身睡裙就出来了,皱了皱眉,“你穿这身可不行,去去去,多穿些!”   她觉得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又有点儿冷,傻傻的转身回屋穿了衣裤,搬了个小凳子坐下了。   妈妈问她,“你是擀还是包?”   她眨眨眼,“擀。”   “要擀的中间厚边上薄,不然到时候一粘底就破皮了。”妈妈不放心的叮嘱着。   “姐,记得擀薄一点儿,要薄皮大馅儿的!”温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台。   她瞪了人高马大的弟弟一眼,“你还挺舒服啊!快过来帮忙!”   温正指指嘴巴,“牙疼。”   “嘁!你那智齿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   爸爸受不了了,敲敲沙发扶手,“换来换去你到底看哪个?”   妈妈手里包的快,嘴上也没闲着,“504的张小宁今天回来了,还带了男朋友回来,我下午在楼顶上遇见她妈,说那孩子长得还行,就是个子矮点儿,还没有张小宁高呢。”   “哦。”温华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剂子犹如在看英国女王王冠上的宝石,“张小宁在上海干什么呢?”   妈妈压低了声音,“原先都说她在上海打工,今天才知道她自从毕业以后就没工作,一直上网卖东西呢,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淘宝。”   “哇,不容易啊,”温华听到这儿倒是感兴趣了,她也是在外地上学工作待了好几年,自然知道人在外乡生存不易,“现在竞争这么厉害,她能开网店坚持到现在,真不容易呢!”   停了一会儿,妈妈说道,“温华啊,你这工作……”   温华停了手,低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妈妈继续说着,“你这工作也不好找……你大妗子说要不先找对象谈一谈,可我琢磨着这么多年学总不能白上了,你觉得呢?”   温华看着手里的剂子,觉得心里直犯苦,感叹的想着,其实在那个世界也不是什么都不好的,至少女人没有失业一说,她想起那一个个的银锭金锭,恨不得能拿出来几个让爸爸妈妈也看一看。   温正察觉到她的难堪,开口问道,“妈妈,我今天看见一个男的进了301,好像是新住户?”   关于这个,妈妈倒是知道的,“老梁他们夫妻去他儿子那了,房子空下来就租出去了,上个星期才住进来,好像是实业公司的,看着挺年轻,听说以前在学校工作,他大过年的也不回家,不知道是没买着票还是嫌路远。哎——该下饺子了,温正,上楼去把鞭炮放了,回来再看电视。”   看见弟弟裹了棉袄,她也拍拍手站起身,“我也上去!”   穿了羽绒服,戴上毛线帽,袖着手跟在弟弟后面上了顶楼的露台。这个露台是开放式的,供一整楼的住户共用,北侧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摆满了太阳能热水器,还有几家住户自个儿堆砌的花池菜圃,然而现在是冬天,不管是花池还是菜圃都光秃秃的,若是下了雪,整个露台上白茫茫的一片,清静极了。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她上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特别熟悉却并不亲切的医院,妈妈的工作单位,大舅的家,水厂的水塔,菜市场……   看到弟弟掏出烟盒,她伸过手去,“来一支。”   温正看着她,有些发怔。   只露出两只手指夹着烟,未等点燃,就听到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好姑娘不该抽烟。”   她吓得一哆嗦,烟掉在了地上,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男人从暗影处走了出来,只是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她咽了咽口水,“你是谁?干嘛的?”   弟弟上前走了一步,“你是……301的?”   那男人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啊,我是301的,新搬来的,你们是?”   “我们也是这楼上的住户,701的。”   温华拽了拽弟弟,这厮也太实诚了,怎么随便就告诉别人自己住哪儿!不过……这男人的声音好熟悉啊!   温正看了她一眼,举起手里的鞭炮,“一会儿放完了鞭炮,去我家吃饺子吧!”弯腰捡起那支香烟,点着了交给温华,温华倒是不好意思抽了,只捏在手里。   温正把鞭炮一圈一圈缠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姐,烟。”   她还在琢磨着这男人的声音,觉得特别熟悉,直到弟弟伸过手来,她才反应过来,慌忙递过去。   温正看了她一眼,见她还是傻呆呆的,就朝她挥挥手,“后退,捂上耳朵。”   她听话的后退了两步,这时候那个男人也躲了过来捂上耳朵,她仰起头,看清了他的面容——   噼里啪啦——!   温华被突来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房梁,土墙,热炕……还是这里呢,原来刚才的是梦啊……   新年好大雪   温华其实已经接受了现在的境况,然而在合家团圆的日子里梦到了过去,让她多少有些凄然,她恍恍惚惚的看着房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梦到了爸爸妈妈和弟弟,使她兴奋之余不免生出难言的惆怅,思念越发的纠缠着她,那个人,声音是她丈夫的,但相貌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她曾经的蜜糖,后来却成为了她的伤心,她的噩梦——一个曾经两次拒绝了她的男人,告诉她“你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让她明白对方对你好未必就是喜欢你,而一些事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成就,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心力才将那人驱逐出自己的情感和记忆!   未等她陷入更深的忧郁,睡在她身边的元元就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了,瘪瘪嘴,哇的就大哭起来!   这厢哭声嘹亮,外面鞭炮声震天,此起彼伏,温华顿时就有了一种群魔乱舞的感觉,她撑起身,把元元搂在怀里哄着。   元元哭的更大声了,平羽从西屋奔过来了,利索的爬上炕,他晃一晃元元,有些笨拙的哄着。   宋氏提着水壶进来了,见此情景,从一旁扯了床被子给平羽裹上,“当心冻着了,快盖好!”   她拍着元元,嘴里哄着,“乖妮儿,不怕不怕——”   元元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红着眼睛一抽一抽的,委屈极了。   宋氏见温华面色有些苍白,摸摸她的额头,“你再睡会儿吧,别凉着了,一会儿饭好了喊你就是了。”   “婶子……我渴——”温华闷闷地喊了一声,坐起身披上了棉袄,“做了个噩梦……梦到以前的……”   宋氏给她倒了一碗水,她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碗,随即抱紧了被子。   宋氏见她神思不属的,有些心疼她,安慰道,“没事,别怕,梦都是反的。”   温华点点头,躺倒了闭上眼睛。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温华,”平羽往她这边靠了靠,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温华摇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年初一过的十分平静,这几天天色阴沉,看起来就是要下雪的征兆。果然,在初二的早晨,小小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的从高天上洒落下来,渐渐的雪越来越大,有些甚至是抱成一团降下来的。温华本来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难得有个赖床的机会,顺便舔舐一下心中那个被梦唤起的小小伤口。   然而看到这样的大雪兴奋起来的平羽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愣是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了,嗷嗷叫着在院子里跑了一通。   “温华!温华!看!好大的雪啊!哈哈——”   温华袖着手,满脸的困倦,一顿一顿的点着头,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冷风一吹,不一会儿就清醒了,大雪漫天飞舞,她心里渐渐敞亮了,伸出手接住雪花,“要是这么一直下下去,足够咱们明天堆雪人的——”   “雪人?”平羽跑了过来拽住她,“现在不能堆么?现在不能堆么!”   温华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这才刚开始下呢,等吧,怎么也要下到三寸厚才好堆。”   平羽失望的看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宋氏从厨房里出来,笑道,“照这样下下去,到晚上就差不多啦!扫院子的活儿就交给你们了!”又感叹道,“这一个冬天雪水少,地里不知要糟成什么样子,这下可好了!”   温华不明白下雪和收成有什么关系,问道,“为什么呀?”   “大雪盖在冬麦上,麦子就冻不死了,雪水一化,渗到地底下,地底下的虫子就毒死了。”   平羽眨眨眼,想了想,“为什么雪水能把虫子毒死?雪水不是可以煮茶喝的么?”   宋氏笑了笑,“谁知道呢——老一辈的都这么说,反正哪一年雪水足,那一年的收成就好!”说罢又看了一会儿雪,才又回了厨房。   温华看着眼前好大的院子,有些犯愁,前两次下的雪不大,地上只积了一寸多深,二哥还扫了近半个时辰呢,这回二哥不在……可即便他回来了也不顶用啊——年初二走亲戚辛苦不说。说不定还会喝的醉醺醺的,根本指望不上他。   砰砰,砰砰砰!“婶子!婶子!温华!平羽——”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是朝益的声音,他怎么来了?   打开院门,朝益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袱,另一手提着一个小酒坛和一个纸包,他甩了甩包袱,“大哥寄来的!”   温华赶紧往厨房跑,喊道,“婶子!大哥来信了!大哥来信了!”   宋氏顾不上锅里的饺子,擦擦手就出来了,“温华,去把饺子盛出来。”上前接过朝益递过来的包袱和信,急急的进屋了。   温华手脚麻利的把饺子盛出来端到屋里,宋氏正让朝益读信。   “……两个多月了,虽然她娘家姐姐说不到三个月不能说出去,可儿子想着娘亲是至亲之人,理当让娘亲及时知道,娘亲欢喜不欢喜?”   “欢喜、欢喜——”宋氏笑着,激动的神情掩也掩不住。   朝益继续念着,“她娘家知道了消息后又送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过来,娘亲不必担心,这边有人照料……今冬京城的雪不多,不知道家里的怎么样了?儿子想着,待过两年在京城安定下来,娘亲就过来吧?也让不孝儿在娘亲跟前尽尽孝心,弟弟能一道过来就更好了,咱们一家团圆……这边的镖行可不少……娘亲的干木耳实是好,冬季里菜蔬少,前几日宴请上司,多亏了这木耳让席面增色不少,上司和同僚问儿子从哪里得来的这稀罕东西,儿子说是夏天采了晒干,留到冬天吃的,他们都道这法子好,说今年起也要试做呢。”   “您儿媳给您做了一身衣裳和一双鞋,另有十两银子,儿子在京城花销虽然比以前多了些,可俸禄也不少,年节时上面又给了赏赐,弟弟也该成亲了,娶媳娶低,嫁女嫁高,家里丰裕了,也好给弟弟找个可心的媳妇……”   这回的信特别长,絮絮叨叨的写了五六张纸,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邓知信的喜悦和兴奋,念完了信,朝益把几张信纸按照顺序排好交给宋氏,宋氏轻抚着纸上的字,喜忧参半。   温华也很为宋氏高兴,再过些日子,邓家就又要添人口了呢!婶子就要作奶奶了!见宋氏沉吟不语,便轻轻扥了扥她的袖子,“婶子,看看嫂子的手艺呗——”   包袱打开,照旧是一个小木箱,取下封条,解开绳子——里面有一锭十两的银子和一包衣裳,衣裳用蓝色的绸缎裁剪的,上面绣的福寿花样,简单大方,针脚也很细密。   温华做了大半年的针线,也能分辨出好坏,她里里外外看了,暗道这位的针线活儿还真是不错。   宋氏心满意足的举着衣裳往身上比了半天,才不舍的收进衣箱里。   朝益把放在桌子上的酒坛和纸包往前推了推,“这是我姑姑带来的酒和熟肉,奶奶尝着好,让我给婶子送些过来。”   宋氏笑着点点头,“跟你奶奶说一声,我谢谢她了,难为这么忙的时候还想起我来。前儿我做了不少花山,用了五六样果脯呢,温华和平羽都爱吃,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带回去尝尝。”   朝益在这儿跟着吃了饺子,又和温华、平羽玩了一会儿,就提着花山谢过宋氏回去了。   外面下着大雪,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温华闲待着不想看书,就拿起绣活儿练手,这是个蓝色的肚兜,边上用绿色的丝线绣了喇叭花,她现在身上穿的是绿色肚兜绣的棕黄色的葵花,这都是比较好绣的图案。   宋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便在屋里翻箱倒柜,稍微值钱点儿的东西都让她搬出来了。   温华有些惊讶的看着宋氏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堆到桌子上,桌子上堆得满满的,“婶子,你找什么呢?”   宋氏有些愁烦的叹了口气,“你大嫂这回怀上的可是邓家的第一个孙子,长子长孙,怎么也要表示表示,该送什么好?”   温华张了张嘴,暗想这回婶子是太过激动了,孩子还没生下来,男女还不知道,就孙子长孙子短了,要万一生下来的是个孙女,您还打算塞回去重来不成?   这番话说出去肯定不招人待见,因此她只是笑了笑,建议道,“大哥不是寄来了银子么?找好银匠打一副长命锁,您再做一身漂亮的虎头鞋帽送过去不就得了?孩子现在还没生出来呢,以后有得是您疼他的时候——大哥不是还说要把您接到京城去享福么?”   宋氏怔怔的望着桌子上堆的东西,翻来拣去看哪样都不满意,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今天你二哥回来我就跟他说,让他明天就去城里!”   温华哭笑不得,不得不提醒宋氏,“婶子,要过了初十才开市呢,这会儿银匠也回家过年了啊。反正大哥写信回来主要是报喜,您让二哥找个好银匠,把东西做的精致些,也不让京城的人笑话咱们没有好东西不是?”   宋氏嗔了她一眼,“京城的东西再好,也不是我送的,可不一样!她要是真敢嫌弃?在你大哥那儿她就讨不了好!”   “是是是——”温华跳下床,搂着宋氏的胳膊摇一摇,“谁要是敢对您不敬,咱们一块儿收拾她!您还是把这些收起来吧,这么多东西堆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要搬家呢!”   宋氏点点她的额头,“小甜嘴,净说些婶子爱听的!”   温华扭了扭,娇声道,“婶子疼我嘛——”   “哦——对了!”她拍拍额头,想起之前忘了告诉宋氏的一件事,“朝益走之前说的——我看他好像还是愿意像从前那样过来帮您砍柴割草。”   宋氏点了点头,“这孩子最近消沉了不少,回头我去和你五奶奶说说。”   到下午的时候,邓知仁醉醺醺的回来了,他到了家往炕上一歪就睡过去了,小黑驴自个儿跑到食槽前吃起干草来。   宋氏本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喜悦的心情,可是他醉得厉害,怎么喊都不起来,气得宋氏拍了他两下,可还是没反应,于是只好帮他擦了脸盖了被,让他睡了。   晚间邓知仁醒了,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先是欢呼一声,随后就跑了出去,片刻后院子里就响起了炮仗声,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很远很远——   宋氏从屋里急急的出来,扯住他骂道,“这都二更天了,你犯什么魔怔!快熄了!快熄了它!”   邓知仁满面喜意,一点儿也不在意娘亲的训斥,满面红光笑嘻嘻地说道,“娘——这么好的消息,得庆祝庆祝!”   宋氏忍了忍,没忍住,抄起门旁的笤帚就抡了上去,“把全村的人都惊起来,你就长脸了是不是!”   邓知仁飞快的躲开了,娘俩围着院子中间噼里啪啦作响的炮仗转圈儿,炮仗爆开的红纸屑崩的到处都是,宋氏手里有笤帚,可邓知仁手脚灵活,可气的是,他一边跑还一边朝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温华和平羽挤眉弄眼!   宋氏这个气呀!终于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笤帚抡起来就想劈头盖脸打他几下,又想起这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于是胳膊举在半空中就停下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温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笑得乐不可支,何曾见过温和严谨的婶子这个模样?然而到底顾及宋氏的面子,没有笑出声来。   院门突然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好似人数不少,宋氏皱了皱眉,上前开了门。   为首的一个中年妇人先嚷了起来,“我说青泉家的,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放什么炮仗啊!”她身后的人也都跟着埋怨。   宋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说自己儿子因为高兴所以才忘乎所以?真要是这么说了还指不定让人怎么议论呢,说他缺心眼都是轻的!儿子还没找媳妇,这个坏名声若是传了出去,想要找个好媳妇就难了!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见温华拉着平羽从身后钻了出来,一脸忏悔的神情,“各位叔叔婶婶,对不起,炮仗是我和平羽放的……二哥不让我们玩,我们只好偷偷的玩了,谁知一点火就着了……”   七岁八岁万人嫌,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门口的抱怨声立即就小了许多,有个年纪大些的便开口说道,“这孩子……青泉家的,炮仗这东西可得看好了,小孩子不会玩再给炸着,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宋氏赶紧躬身道歉,“各位,是我没管好!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众人散去,宋氏关了门,狠狠地瞪了邓知仁一眼,气冲冲的回屋了。   温华万分悲悯的看着邓知仁,啧啧两声,“二哥,这回婶子可是真生气了!你怎么办?”   平羽也摇了摇头,拍拍邓知仁的胳膊,给了他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跟着温华进屋了。   邓知仁挠挠头。   宋氏在屋里生着闷气攮鞋底,把心里的气都发泄到了鞋底上。   元元伸着小手扒拉着不倒翁,神情专注,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这两天总听见鞭炮声,她现在已经适应了许多,不再一听到就吓得大哭。   吱呀——门开了,邓知仁端了半盆热水进到屋里,把盆放到宋氏脚边,“娘亲,儿子错了——儿子伺候您洗脚?”   宋氏不理他。   邓知仁摸摸耳朵,决定再接再厉,一抬头看见温华和平羽笑嘻嘻的看着他,不由有些脸红,杀鸡抹脖子似的朝他们挤了挤眼睛。   啪!宋氏一鞋底就拍上去了,“挤什么眼!让弟弟妹妹给你收拾烂摊子,亏你好意思!”   邓家有老虎   正月里的头十天很快就在家家拜年的喜乐气氛中过去了,邓知仁本想着尽快把豆腐的生意重新拾起来,然而乡下各家在年前二十八二十九和面做馍往往要做够十几二十天的量,就是预备着正月里吃的,因此正月十五之前少有开火做饭的,不开火做饭,他的豆腐卖给谁去?于是他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预备过了正月十五再开门做生意。   宋氏原本想着打发他去京城看望邓知信,然而算了算路费,来回要十多两银子,这都赶得上一副聘礼的价钱了,之前她托娘家兄弟打听适龄未定亲的女子,那边带来了消息,说是过了十五就请她回去一趟相看相看,这样一来,京城之行就更要延后了。   十三号这天,与往常一样,鸡叫三声,众人起床洗漱吃饭,用了早饭以后就各干各的,宋氏喂了羊和驴就抱着元元去了五奶奶家,邓知仁带着平羽打柴去了,温华独自在家,关了门在院子里洗衣裳。   然而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家里却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先是院门被砸的咚咚响,温华擦了擦手,刚要起身去开门,就见墙头上翻进来一个少年,吓得她怔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那少年看也不看她就直接卸了门闩开了院门。   这帮人有五六个,都是十六七岁的乡间少年,来势汹汹的,进了院子以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邓老虎在不在!”   邓老虎?温华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些紧张的看着这些人,瞧他们的表情神色就知道来者不善。   她恍惚记得朝英说过“邓老虎”是二哥以前跟人打架挣下的诨名……   为首的那个穿蓝袄的壮实少年看见温华就往前走了几步,绷着脸问道,“丫头,邓家二哥在不在?”   她眨眨眼,压住心里的胆怯,应道,“你们找我二哥?有什么事么?我二哥不在。”   “呀!”那蓝袄少年身旁的人疑惑道,“他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妹了?他娘不是……”后半句话被那少年瞪回去了。   那少年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丫头,你二哥哪儿去了?”   温华暗想,你们这个样子,我就是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们,于是应道,“你们是谁啊?来我们家连名字也不敢说么?有事儿就留下话,等我二哥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那几个人似是没想到她敢这么和他们说话,对方是个小丫头,又不能和她来横的,就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还是为首的那个穿蓝袄的少年,他又走近了几步,睨着温华,冷冷哼了一声,“我是孙庄的孙飞,我家也是卖豆腐的,告诉你二哥,若是再不知好歹抢我家的生意,当心要吃苦头!”说完还挥舞了几下拳头。   忽然温华看着门口瞪大了眼睛,喊道,“二哥,你回来啦!”   孙飞一转头,就见邓知仁立在门口,手里握着扁担,黝黑的眼睛怒视着他,“好啊,老远就看见有人翻我家的墙头,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一帮小贼,怎么着?敢欺负我妹子?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邓知仁一开口,原本在院子门口站着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如临大敌,都站到了孙飞的身旁,那孙飞很有气势的一张臂,把众人稳住,说道,“邓老虎,我听说过你的名气,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别以为人人都怕你!我今天也不是专为打架来的,咱们两个庄子相隔不过是几里路,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卖豆腐!我今儿就是来告诉你,这豆腐生意你不许做!”   邓知仁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转而吩咐温华道,“妹子,你回屋去!别碰着你!”   温华立即抱了衣裳跑回屋把门闩上。   她回到东屋爬上炕,将窗户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院子里的人还没有打起来,只听邓知仁道,“本来做什么都好商量,可你不该吓唬我妹子,再说了,若是你不叫做我就不做了,那我邓老虎在十里八乡还混什么混?”   那叫孙飞的少年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这样吧,我听说你家的炸豆腐做得好,卖的也多,以后你家就专做这个,别的不许做!我们孙家也不是不给人活路的,你看怎么样——”   温华撇撇嘴,炸豆腐费油又费力,利润比一般的豆腐少了不是一星半点儿,何况这东西价格贵,多数顾客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舍得买些,平日里卖的极少,这个孙飞还真好意思说!   不料邓知仁却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道,“既然你这么看好这个,那这样吧,咱们换换,你来做炸豆腐如何?”随即脸色一变,看着面前这几个气愤的少年,冷冷一笑,“别废话了,是男人就跟我走,咱们找地方亮亮拳头!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只会耍嘴皮子!”   那个孙飞被激怒了,当即就带人围着邓知仁出了院子。   温华赶紧出来,朝邓知仁喊了一声“二哥——!”   邓知仁回过头,朝她眨眨眼,“妹子,中午多炒几个鸡蛋,再烫壶酒!”   重新把院门闩上,温华惴惴不安的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邓知仁喊开门的声音,先进来的是脸上青了一块的邓知仁,他带了两个人进来,温华认出是常来找邓知仁去打猎的三彪和肃癸,不由松了口气——看来没吃太大的亏。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堂屋,平羽跟在后面也要进去,温华一把拽住他把他拖到了厨房,烧上水,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壶里,问道,“怎么回事?”   平羽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我们刚回来就看见有人翻咱家院墙,二哥就让我去找三彪哥,说他把人带到林子里,让三彪哥先预备着,我去找三彪哥说了这事儿,他就带着我去找了肃癸哥,我放哨,他俩设埋伏,把那几个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那个叫孙飞的说以后他家去河东卖豆腐,再不会跟二哥抢河西的生意。”   温华张着小嘴很是吃惊的看着他,仍然没有什么真实感,“就这样?”她虽然没见过现场版的械斗,可也知道没那么轻描淡写的好不好?   平羽点点头,很有些不甘心的握了握拳头,“他们几下就把那些人撂倒了,我都没看清楚……”   看来地盘之争因邓老虎的拳头厉害而告一段落。   温华嘴角抽了抽,这时锅里的水开了,她赶紧用勺子舀进茶壶里,又加了几朵白菊,递给平羽让他送进屋里去。   看二哥的意思中午要请三彪和肃癸在家吃饭,唉,烧什么呢?酒肉是少不了的,这两人和二哥关系好,不能随便应付,好在这会儿时间还早,应该是来得及的。   婶子还没回来,要是知道他又去打架了指不定有什么反应呢,凭他脸上那块淤青就遮掩不住。   她取出两根腊肠切片放在锅里蒸熟,又切了一块羊肉,准备做红烧羊肉,想起二哥之前说的“中午多炒几个鸡蛋”,就又从屋里取了五个鸡蛋,打散了拌上葱花,预备一会儿红烧羊肉做好以后再炒它,三个菜了,还差一个……小葱拌豆腐?不好不好,这天儿还是太冷了,不适合吃凉菜……一抬眼看见灶台旁边架子上的肉皮冻,想起家里还有些干木耳,就决定做个肉皮冻拌黑木耳,浇些热油炸过的葱姜末,点上些酱醋,正适合下酒吃。   她这边饭还没做完,宋氏就抱着元元回来了。   宋氏看见三个人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又打架了,然而有外人在场,加上她心里有事,因此也只是简单问了事情的经过,便不再说什么了,让平羽抱了元元回屋,就直接去了厨房。   宋氏瞧见温华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活儿,让她在一旁帮忙。   锅里的羊肉用小火煨着,宋氏坐在小杌子上往灶膛里小心的添着柴火,她看看温华,欲言又止。   温华察觉到宋氏的异样,便道,“婶子,这回那个叫孙飞的都欺负上门了,还要朝我耍拳头呢,要是二哥不教训教训他,他以后还要来闹呢——”   宋氏哼了一声,“他也不是头一天跟人打架了,我还能不知道他?”顿了顿,“要是他大哥在家也能管管他……”   温华暗自嘀咕,除非大哥比二哥还会打架……   宋氏盛了些汤汁尝了尝味道,又往里面撒了一撮盐,“我听你五奶奶的意思是她还不知道朝益有这想法呢,我告诉她只要愿意过来就过来,可现在正是用功努力的时候,学堂的先生不是还要推荐他去考童生考秀才么?这样难得的机会不能轻易放弃了,有了功名,即便仍是种地,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温华道,“我听说秀才是不用纳那么多捐税的?要是考中了,肯定有很多人愿意把自己家的地落户到他名下,到时候他就不用再看他姨的脸色了。”   宋氏微微一笑,看了她两眼,道,“今天五奶奶一直夸你,夸你懂事又勤快,长得也漂亮,将来不知被谁娶去,说那人必是有福气的,我瞧着她很是喜欢你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温华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个话题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她连忙站起身,“二哥他们的茶水该续了!”   新春尴尬事   她慌里慌张的去给二哥他们续了茶水,有客人在,她不好一直在堂屋里待着,犹犹豫豫的回了厨房。   宋氏见她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你怕什么?我没答应人家。”   啊——?温华有些尴尬,眼睛看着墙,“婶子,我还小呢……”   宋氏道,“就是因为你还小,我才没答应。毕竟关系到你的终身,你才几岁?还是太早了,我告诉你五奶奶等你大些再考虑这事。”   温华顿时松了一口气,可隐隐的又觉得好像有一丝失望……   失望什么?有人求婚你就飘飘然了?她敲敲自己的脑袋,暗骂了一声笨蛋,摸起刀把菜板上的葱姜切得粉粉碎。   宋氏瞧着温华脸上的红晕一直未褪,悄悄乐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谱,便不再提起这事了。   当日邓知仁与三彪和肃癸吃酒吃的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送走了两人,邓知仁一回屋就给宋氏认起错来,看在他表现不错,宋氏只是不咸不淡的训斥了几句,就不再追究了。   都以为这次的豆腐事件圆满结束了,谁知当天下午就来了不速之客叫嚣。   来的是那个孙飞的叔叔孙二果,他自小是被大哥拉扯大的,后来成了亲分了家,因他头脑灵活,又娶了个会算计的媳妇,家里渐渐过得比他大哥家还要强些,但他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因此非常看重孙飞这个侄子,知道孙飞被打了,还被人抢去了生意,他大哥也只是骂了几句,但他孙二果却自认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加上中午又灌了二两酒,就放下话来说要找邓老虎那小子算账。   他醉着就从孙庄出来了,一路走一路嘀咕,路上小凉风吹着,等到了邓家村的时候,酒也渐渐醒了。他知道邓知仁的娘是寡妇,不好直接去他家,又想起“邓老虎打架不要命”的传言,因此便谨慎了起来,想着在邓家村转悠一会儿,寻个认识的人许下些好处随他一起去,可这会儿天寒地冻又正值过年,人们躲在家里轻易不会出来。不过他转悠的多了,还真遇上一两个认识他的,问了几句,得知是他的侄儿被邓知仁打了,就都尴尬的笑笑避开了。   他本想找个人替他说道说道,见此情景,七分火气就变成了十分,不顾会有什么闲言碎语,直接就去敲了邓知仁家的大门。   宋氏因为他是外姓男子,就没有开门,再加上听他的口气像是来找麻烦的,就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孙二果见没人给他开门,胆气就壮了些,站在门口叉着腰嚷嚷起来。   宋氏本不愿意搭理他,然而孙二果渐渐有些言语不堪,这却是不能听之任之的。邓知仁趴在炕上睡得昏沉,宋氏将他弄醒了,道自家门口有人骂街,似是为被邓知仁打了的人来讨说法的。   邓知仁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一听这事,立刻就从炕上翻下来了。这还了得!自己打不过就请长辈来找回场子,十里八乡还没见过这么怂的人呢!他随手从门旁取了一根哨棒,推开门闩就冲了出去。   孙二果正骂的得意,听见开门的声音还道是对方胆怯,出来服软的,不提防邓知仁挥舞着棍子就朝他过来了,他大惊失色,疾步往后退,却不提防被脚下的一块土坷垃绊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邓知仁又补上一棍,孙二果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上滚了两圈,躲过了棍棒。他爬起身跳了两跳,气急败坏的嚷道,“小子!你想要我的命!”   邓知仁手里握着哨棒,立在家门口,满脸的不屑,“呸!你的小命值几个钱?不值得脏了我的手!敢在我家门口泼脏水,今天就别想再完完整整的回去!看棒!”   孙二果看着邓知仁手里七八尺长的哨棒,残存的那几分胆气早已没了大半,躲了几躲胳膊上仍是挨了一棍,疼的直冒冷汗,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往邓知仁脸上一撒,趁着他转脸回避的工夫扭头就跑。   邓知仁在后面追着他一直追到村口,见他已是吓得丧胆,跑步都没力气了,便拦下他狠狠地威胁了他一番,才把他放走。   因这番弄得动静大了些,回去的时候不免被许多人注目,他也混不在意,仍和往常一般与人招呼着,有好事的询问他事情起因,他便将来龙去脉简单讲述了一番,听到有外村的人来欺负本村的,许多人都道邓知仁打得好,他哈哈一笑,只道以后若是再见着这人,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姑息,随后大摇大摆的回了家。   宋氏却发起愁来,结怨容易解怨难,真要是结了仇……儿子还没定亲呢,可不能传出坏名声。   邓知仁知道了她的想法,只是一笑,“娘,我虽然打了他,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因为这个就不敢嫁我,那就不嫁吧,你儿子我可不愿意娶个笨女人。”   宋氏有些无奈,于是道,“我托你舅舅和妗子给你打听合适的姑娘,过了十五陪我回去一趟,看看怎么样吧。”   然而从正月十五开始邓知仁的生意就忙了起来,虽说他逼着孙飞不许在河西卖豆腐,但是因为有些村庄离得比较远,所以只要孙家豆腐不跟他撞上,他也不会去找孙家的麻烦,然而邓家豆腐和孙家豆腐之间的争竞到底还是传了出去,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之一,有时候邓知仁去卖豆腐时被人问起,他也不过是淡淡一笑,随便说笑两句就揭过了,他这样的轻描淡写,让那些原本以为他靠着拳头欺负人的“不明真相的群众们”迷惑了,有的人说邓老虎仗势欺人不给别家做豆腐的活路,也有人说孙家太霸道了,因为自己做出来的豆腐不如人家的好吃就要去砸人家的生意,结果反而被教训了——因为时不时的仍然能看到孙家在河西卖豆腐,所谓“邓家不许孙家再卖豆腐”这一说法自然不攻自破。   也因为忙碌,直到二月初宋氏才在邓知仁的陪同下回了一趟娘家兄弟家。   在前一天,邓知仁就去割了几斤猪肉,又称了两盒果子。宋氏看着温华和平羽,实在是不太放心把元元交给他俩照顾,就将三个人都托付给了朝英娘,请她帮着照看半天,得到朝英娘的再三许诺之后,又嘱咐温华和平羽不许调皮不许挑食等等等等,这才骑上小黑驴三步一回头的离开了。   自从过了元宵佳节,朝益就恢复了每日来帮宋氏砍柴的日程安排,每日下午砍了柴再跟邓知仁学两手,喂喂招,吃了饭歇一会就回去。如今他跟着邓五爷和五奶奶一起住,不再看后娘的脸色,人也平和开朗了不少。   今日家里没人,昨天也忘记和朝益提起这事,温华怕他中午白跑一趟,又见平羽在朝英家里有些拘束,就让他去学堂看看,跟朝益说一声,让他中午直接回家。   平羽听见学堂二字,立刻就来了精神,他看了看朝英娘,朝英娘抱着小朝荣,笑笑,“去吧,只是别贪玩,早些回来。”   平羽忍耐着兴奋之情,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中午跟着朝英和朝益一同回来。   朝英娘看见朝益来了,笑着招呼他坐下,又悄悄瞥了温华一眼,见她低头正哄着朝荣和元元玩,抿嘴一笑,道,“你们三个看好了弟弟妹妹,温华来给我帮忙吧?”   “哎——”温华应下了,把元元和朝荣交给他们三个,跟着朝英娘去了厨房。   “温华,把葱姜切一切。”   “温华,取碗水来。”   “温华,火小一些。”   “温华,朝荣的盛出大半碗就行,不要一满碗。”   ……   温华在厨房里被朝英娘指使的团团转,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弄那个,没一刻闲下来的,好在她总是给宋氏帮忙,自己做饭的机会也多,做起事来倒是不慌不忙极为利索。   朝英娘察看她半天,见她手脚利索又会察言观色,心里已是有了几分喜爱,又见她在饭桌上也十分守规矩,就更加满意了,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由多夹了些菜给温华。   温华看着碗里高高堆起来的菜,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朝英娘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曾一起吃过饭,可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她心里捉摸不定,看看朝英娘,又看看沉默的朝英爹,小声的谢过了,就低头吃了起来。   过了午,朝荣和元元都睡午觉了。朝英娘就让温华陪着她纺纱,看到温华虽然年纪小,可纺起纱来也有模有样,便点点头,和蔼问道,“开始学织布了么?”   温华看了一眼她满是笑意的面容,微微垂首,小心的回答道,“正要学呢,婶子说等下半月就开始教我。”   朝英娘“嗯”了一声,“我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开始学织布的,成亲时的衣裳和嫁妆都是织布挣来的呢!你的手巧,将来比我要能干!”   温华一怔,干笑了一声,“我哪能和大伯娘相提并论。”   平羽上学堂   这天宋氏和邓知仁回来的时候,宋氏面色淡淡的,似是有些不悦,邓知仁一脸小心的陪在身旁。   温华看着纳罕,想问一问,又碍着是在别人家,便忍住了。   朝英娘也看出宋氏的脸色不对劲,便没有多留她,说了一会儿话就送他们离开了。   回到家,宋氏安顿好元元,觉得浑身困乏,铺了被褥也歇下了。   此时天气尚冷,温华给炕生了火,轻手轻脚的坐到炕上继续做针线活儿,过了一会儿,就听宋氏长叹了一口气,温华抬头看她,见她双眉紧皱,很是愁烦的样子。   “婶子,怎么了?”   宋氏闭着眼睛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才坐起身,把鬓角垂下的碎发掖到耳后,皱眉道,“你二哥该相媳妇了,今天带他去相看相看他妗子给介绍的姑娘。”   温华一怔,“人家能愿意让二哥相看?”   宋氏道,“哪里——让他躲在帘子后头看的。那姑娘倒是不错,看着温顺,女红也凑合,你二哥去卖豆腐的时候见过,也看中了,只是她娘不是个好脾气的,有名的泼辣货。”   温华觑着宋氏的神色,有些担心,道,“娘泼辣,女儿也未必是个好脾气的吧?”   “是呢——”宋氏说道,“咱们是本分人家,娶媳妇也不要多漂亮,本分能干就行了。可你二哥却觉得人家不错,我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想娶个可心的,可过日子终归是实实在在的事,又不是年画只要好看就成。”   宋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温华顺着她的意思附和着,暗想宋氏的这些考虑不是没道理的,但是却和二哥的标准不同,两人自然就有了矛盾。现在就有这样的矛盾,将来若真娶进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因此她劝道,“婶子和二哥想的不一样呢,二哥说不定不知道婶子是这样想的,不如去和二哥说说?要不然下回再去相看的时候不还是各有意见么?您觉得呢?”   宋氏爱她懂事,说话也在理,叹道,“你要是我的亲生女儿该多好!”   温华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父母了,孤身一人,若不是宋氏,她的下场不知会怎么样,宋氏的恩情是还不完的,她只略想了一想,便上前偎在宋氏的怀里,“婶子,以后我就像女儿一样孝敬您,我认您为义母好不好?”   “什么?”宋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温华又重复了一遍,才明白不是她听错了,她有些惊喜的搂住温华,爱怜道,“当然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求之不得呢!”   当即宋氏就把邓知仁和平羽叫了进来,讲说了要认温华为义女的决定,从此温华就改了口,称宋氏为娘,仍旧称邓知仁为二哥,平羽比她大两岁,宋氏也趁着这个机会让温华以后只能叫平羽哥,“不能整天平羽、平羽的喊,没规矩。”   因为有这桩喜事,宋氏特意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庆祝了一番,宋氏原本烦闷的心情也开朗了不少。   朝益知道宋氏收温华为义女,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恭喜她,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温华,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早早的告辞回去了。   让人预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朝英和朝益把学堂的李先生带回来了。   宋氏不知道李先生此次是为何而来,客气的将他请到堂屋坐下,又嘱咐温华多做两个肉菜,李先生连忙拦住了,说道,“宋嫂子客气了,家里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宋氏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会儿知仁就回来了,让他陪您喝两盅,说起来,他以前可没少给您添麻烦,多亏您管得严,不然他哪有如今?”   李先生呵呵一笑,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知仁如今虽不算有什么大出息,可是他能安心回来侍奉,这份孝心也足以令人宽慰了……我这次来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你家那个叫平羽的孩子。”   “平羽?”宋氏有些吃惊,立即把平羽叫了过来,“可是给先生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李先生连忙摆手,“我是觉得这孩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昨日他来学堂找朝益,我看他一直盯着墙上的字画看,就问了他几句,这孩子博闻强记,有问有答,又能动脑筋,他说他平日在家也看书,我觉得实在是难得,就想问问宋嫂子,能不能让这孩子每日早晨到我那里读一个时辰的书?也不耽误他干活。”   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宋氏顿了顿,笑道,“李先生,实话跟您说,这孩子自从到了我们家,除了让他扫扫院子喂喂羊,余下的时间不是看书就是照顾他小妹妹,家里有我和知仁,地也都佃出去了,还真没什么重活安排给他,要是他真能学出个结果来,倒也是极好的。”   李先生一听这话,拈须想了一会儿,“既然这样,宋嫂子,我就替他做主了,让他每日上午去学堂读书,我给他指点指点,若是学得好,两年后考个秀才回来给你挣挣脸面,如何?”   宋氏听到李先生对平羽有这么大的期望,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即同意了,“您愿意指点他是他的福气,我们哪有不愿意的?明日就让他去!”   李先生到底还是没有留下吃饭,他离开以后,温华拉着平羽直道恭喜,又翻出厚实的棉布给他缝了个书包,系上自己打的如意络子,把原来的那套从货郎那里买来的笔墨纸砚放了进去,又把平羽抄写的那本《诗三百》也放了进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平羽就起床了,取草喂了羊,自己梳洗整齐,背上书包,又拿了一个窝窝夹了块咸菜就出门了。   这几天邓知仁一直没睡好,他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宿,终于确定了想法,跑到宋氏跟前说那个姑娘自己也不是太喜欢,不妨再看看别家的吧,宋氏知道儿子是因为孝顺她才放弃了这个他看上的姑娘,因此心里愧疚,一边给儿子做新衣,一边道,“我的儿,娘一定给你找个温柔贤惠又漂亮的,绝不会委屈了你。”   邓知仁淡淡一笑,吃了饭如同以往那般挑着担子出门卖豆腐去了。   从此宋氏对儿子的婚事越发上心起来,打听到谁家有好闺女就要想方设法去看一看,自己看中了就告诉邓知仁,让他卖豆腐的时候留心看一下,看有没有看中的。   邓知仁一连看了六七个,都觉得没有第一个好,然而娘亲不喜欢那个姑娘,再好也不行。宋氏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要么说对方女红不太好,要么说没见着,总之就是没有结果。   然而这天他一回到家就兴冲冲的跑到宋氏面前,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合适的。   “合适的?”不用问,宋氏就知道他说的合适的是指的什么,她停下手里的针线,“哪家的?”   邓知仁讨好的倒了一杯水奉到宋氏面前,“是郑集的,姓梁,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柿子树,一直探到外面路上,以前都是一个老太太出来买豆腐,今天老太太病了,才见着她,我跟人打听了,她爹娘都死得早,留下了些产业,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有两个叔叔,如今她奶奶身体不好了,正想着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呢。娘,既然她能伺候她奶奶,将来也一定能好好伺候您。”   宋氏还是头一次见到儿子这么急切,想到儿子对她一向是百依百顺,便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悦,笑道,“难得我儿有了看得上眼的,郑集……这样好不好,明儿跟我去郑集看看你舅姥爷,顺便跟他家打听打听这姑娘家是个什么情形,定亲了没有,若是没定亲,家里也都是本分人的话,咱们就赶紧叫媒人去提亲。”   邓知仁听到娘亲的安排处处都为他着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微微泛红,“一切都听娘安排。”   宋氏有些无奈的瞧了他一眼,心想要是早听我的安排,这会儿早就定亲了,但这话再多说也没有意义,她从橱柜里取了些钱给邓知仁,“买些酒肉和果子来,明天不能空手去。”   邓知仁爽快的应下了,扭头就出门采买去了。   宋氏瞪着儿子的背影,很有一种“儿大不由娘”的感叹,随即又自失的一笑,儿子早晚要娶媳妇,自己又何必做恶婆婆?罢了,那姑娘若真是好,即便多花些聘礼娶来也值。   温华从宋氏那里得知二哥有了心上人,很为他高兴,听说宋氏明天就要去那姑娘所在的庄子上打听她家的情况,就劝宋氏把那身大儿媳亲手做的蓝色绸缎衣裳穿上,“娘——既然是去那边,保不准会遇上她家里的人呢,咱们穿一身簇新的衣裳,不让他们小瞧了,省得到了求亲的时候为难咱们。”   宋氏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的儿,真想看看你这心是怎么长的,怎么那么多心思花样!”   白金枝求亲   相看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没过几天,宋氏就请了她的舅舅李全为媒人向梁家提亲。   梁家倒是同意了,却狮子大开口要三十两银子的聘礼,李全当即就找了梁家老奶奶问她是要卖孙女还是嫁孙女,于是三十两变成了十五两。   李全让二儿子李双安套车送自己去邓家村,两人来到宋氏家门前,就听到里面一个有些尖锐高亢的女人声音,“宋嫂子,你还犹豫什么?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白庄虽然都是姓白的,可姓白的和姓白的还不一样呢,她家可是和白老太爷家的关系极近的!”   只听宋氏客气的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敢高攀呢,我们是什么人家,他们是什么人家?不相配,不相配……”   那个女人说道,“宋嫂子,我做了几十年的媒人了,像这样女方求亲的还真不多,虽说你家老大在外面出息了,可跟白老太爷家还是不能比的,这位姑娘可是白老太爷侄孙女,将来你家二小子若是成了白家的人,免不得白老太爷提携提携,等到那一日,说不准你家老大也能跟着沾光呢!”   “……这样吧,我问问孩子,看他愿不愿意,你也知道,他本就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辞了镖行的工回来专心伺候我,这样的大事不能不问他。”   “那好——宋嫂子,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院子里扭出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黄脸妇人,上衣下裳的边边角角都绣着鲜艳的花朵,她笑得眉眼都要眯起来了,突然瞧见两个男子在院门口等着,眼睛一睁,“这位是……?”   宋氏见自家舅舅亲自来了,连忙上前行礼,而后才互相介绍道,“这位是我舅舅和二弟,这位是白村的冯嫂子。”转而问李全道,“舅舅——怎么样?”   李全点点头,“你不要担心,”说罢看了那媒婆一眼,不再吭声。   那媒婆惯会看人眼色,见他如此,立刻就道,“宋嫂子,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宋氏在门口略送了送媒婆,将李全和李双安引到堂屋里坐着,上了茶,李全就将梁家的事述说了一遍。   “那梁家有些资财,要十五两的聘礼倒也不算太过,你觉得呢?”李全呷了一口茶,四平八稳的坐在上座。   宋氏点点头,肩膀往前倾了些,“那姑娘倒也值这些聘礼,只是不知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李全对宋氏这样的态度很是满意,他是宋氏的亲舅舅,自然对她家的事上心,绝不会让她吃亏的,“余下的不过是平常的那些尺头彩礼,备足备齐了就可以了,只要咱们准备的好,他梁家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再说了,他家虽富,却是外来户,断不敢欺负本地的,你不要担心。”   “是。”   “那今天回去就告诉他们,定日子过来相看相看,你看那一天合适?”   宋氏想了一想,“今儿是初八,到十二那天让他们过来,如何?”   李全沉吟一会儿,摩挲着腰上挂着的一块八卦钱,“好,就这天吧。你不去先相看相看了?虽说早已看过了,可再去看看也不为过。”   宋氏摇摇头,笑道,“既然相中了,就赶紧娶进来吧,舅舅您是不知道,我给他相看第一家姑娘的时候没相中,他顺着我的意思给推了,从那以后看哪家姑娘都不如那头一个好,快把我急死了,这回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再不赶紧给他娶进来,岂不是要埋怨我了?”   李全失笑,“这浑小子,回来非骂他不可,婚姻之事自有尊长做主,哪有自己做决定的?你也是宠他太过了!”   宋氏顺着李全的话低头应是。   事情谈妥,李全才面容微整,问道,“我说,刚才那婆子是过来干嘛的?我听着不像是正经人哪,你这么些年不容易,可得守好门户,那些不三不四的可不能让她进门坏了你的名声。”   宋氏连忙回道,“我正为这事犯愁呢!舅舅,向来女方提亲的情况虽也不少,可家里尚有兄弟就要求入赘的您听说过没有?这冯婆子得了白庄白四关的钱,跑来要给知仁和白四关家的金枝说亲,那金枝不是个老实本分的,整天跑到我们隔壁玩耍,见着知仁就往跟前凑,我还听说她又懒又馋,除了知道给自己打扮,什么活计也不做,这哪是过日子的人?不仅这样,他们还要知仁入赘给他家,说是将来分他一半的产业。哼!他家又不是没有儿子,这种鬼话也指望别人相信!谁不知道上门女婿难做?别说三成的产业,就是全部奉送也不去受那个气!”   李全点点头,“是这道理。”   “那白四关夫妻俩一个浑一个泼,女儿又是个那样的,我想着如今正给知仁议亲呢,不好让他们知道,否则……等到十二号那天来相看,人来的多,隔壁的必然知晓,他家一向和我们不对付,这事说不准白家当天就能知道,这若是平时也就罢了,这样的时候,万一他们给搅和了,我家知仁就太倒霉了!”   李全拧眉思想了一会儿,道,“这样,舅舅教你个法子,隔壁的这家我知道,他家有个姑奶奶嫁到王庄上好些年了,从来不回娘家,就因为他家当年亏待过她,现在王庄那一家富了,我听说这边儿一直想要跟她家恢复往来,可就是不得其法,十六号王庄的那位姑奶奶家做寿,隔壁这家若是知道了就必是全家都要去的,咱们把相看的日子换到十六号,你也多准备准备,这几日那婆子若是再来问,你就先找个理由推却了,等定了亲,他家再闹也没用。”   宋氏这才释下愁容,欢喜道,“舅舅这个法子好!”   宋氏留李全父子吃饭,邓知仁陪客,直到下午未时末申时初酒宴方毕,这爷俩都是酒量浅的,被邓知仁灌了个酩酊大醉,宋氏把儿子埋怨了一番,又让他套车把两人送回去了。   满打满算还剩下七天半,宋氏一边在心里规划着如何收拾家里,一边叫来温华,嘱咐她,“这一两天你想法儿告诉隔壁的素娘,就说舅姥爷来做客,听他说起最近姚村和王庄的两家富户要做寿,都说要请小玉郎来唱戏,不知道哪个是真的,问她知不知道。”   温华眨眨眼,忽而一笑,“知道了!娘你放心吧!”   第二天温华听着隔壁的动静,知道素娘要去河边洗衣了,就也捏了个纸包出门,恰好在门口“偶遇”素娘。两人聊了几句,温华就把话题扭到了素娘最喜欢的小玉郎身上。   “昨儿我们家舅姥爷来做客,听他说最近姚村和王庄的两家富户要做寿,都说要请小玉郎来唱戏,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你知不知道?”   素娘听到“小玉郎”三个字立时就瞪大了眼,“真的?”   温华摇了摇头,“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请小玉郎唱戏挺贵的呢,也不知是谁家这么有钱请得起他。”   “王庄……”素娘咬了咬唇,迟疑道,“我倒是听哥哥嫂子说过有个姑奶奶嫁到王庄,家里挺有钱的……”她一跺脚,转身就回家了,也不理会温华在后面喊她。   圆满完成了任务,温华心里暗喜,刚一转身,就看到身后一个小姑娘正揪着绳结哀怨的看着她,却是对面邻居家的小欣。   “温华——小玉郎来唱戏你也不告诉我,真不够意思!”   这小丫头只比她小两个月,时常来找她说话玩耍,两人一起描花样子绣荷包比手艺,小欣平日里就爱听戏,对小玉郎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温华攥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委屈道,“我也是昨儿才从别处听来的,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哪能到处说?素娘消息灵通,自然要向她求证一下了!”   小欣嘟起嘴来,小鼻子一皱一皱的,“真的?”   “当然是真的!”温华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我还能骗你不成?”   没过两天,就见隔壁素娘家忙碌了起来,温华携了小欣去问素娘,得知“一个很有钱的亲戚做寿”,请他们全家去吃酒。温华又问了她是不是那天说的嫁到王庄的姑奶奶,小玉郎到底去不去,素娘就用一种很神气的语气告诉她们,因为是长辈过寿,所以这次不能带外人去了。一旁的小欣立即就露出失望的神色,温华也适时的摆出一脸遗憾,素娘强自忍住得意的神情,道,“下回吧!这次过去我跟姑奶奶说说,看下回听戏的时候能不能把你们也带去。”   “素娘你真好!”温华笑道,她拽拽一旁正为不能见着小玉郎唱戏而伤心的小欣,小欣也挤出一个笑容,“素娘……”   “知道啦知道啦!”素娘摆摆手,“我还有事呢,不和你们多说了,我娘给我扯了块好布做新衣,有得忙了!”   温华回到家里,把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宋氏,宋氏松了一口气,待邓知仁回来,就让他去郑集舅姥爷家报信。   温华被打了   到了十六号这天,宋氏已经将家里收拾整齐,日近午时,李全父子带着梁家的人来了。   梁家来了一对中年夫妻,正是梁家姑娘的二叔梁溢和二婶黄氏,梁溢中等个头,脸色苍白,有些不足之态,一双眼睛蕴含精光,黄氏身材高挑,观其行事说话是个爽利的。   一家人带着这夫妻两个屋里屋外看了个遍,尤其是被辟为粮仓的厢房,梁溢还要求打开来看看,直到看到一袋袋装的满满的粮食,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后梁溢又问如果娶了新妇,一对新人住在哪里。宋氏指着正房西间,“自然是住这里。”   梁溢嫌这房子老旧,正要说什么,却被妻子黄氏暗暗扯了一把,于是闭口不言。   黄氏笑了笑,道,“我们家姑娘嫁妆丰厚,恐怕这屋子摆不下呢。”   宋氏淡淡笑了笑,“正房是住人的,不是摆放嫁妆的。”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语似乎有些生硬,便放缓了口气,道,“这房是他父亲留下的,不好随意更改,若是新妇想要另过,再给她另造新屋也是可以的。”   黄氏连忙笑着回应道,“伺候婆母是天经地义的,哪有另过的道理。”   邓知仁在一旁始终很少说话,长辈问起才有一答一,梁氏夫妇对他的表现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中午留了饭,温华掌勺做了四冷六热十个菜,梁溢、李全父子、邓知仁一桌,因李全的辈分大,还请来了邓五爷和朝英爹来作陪客,宋氏这一桌则请来了朝英娘作陪客。   席间黄氏又细问了宋氏家里的情形,宋氏都简略的做了解答,对家里尚有三个稚儿要养并不避讳,这些事梁家的人来之前必是已经打听过了,有所隐瞒反而显得心虚。   梁溢夫妇回去以后没两天就送信过来说同意互换庚帖,宋氏将邓知仁的生辰八字连同彩礼单子一并送了过去,梁家也将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嫁妆单子一并送了过来。   宋氏找人相看了梁家姑娘的生辰八字,才发现原来这姑娘今年才十四,比自家儿子小了五岁,那天看身量相貌倒像是十六七的大姑娘了,不过算命的说两人八字相合,倒是一桩好姻缘。又让平羽念了送来的嫁妆单子,暗道果然嫁妆丰厚,怪不得那黄氏会说屋子里摆不下呢,宋氏有些犯愁,媳妇的嫁妆太过丰厚也不一定是好事呢,叹了口气,罢了,好歹是儿子中意的人,娶回来细心□吧。   未出十天,两边就把亲事定了下来,宋氏准备了食盒和一部分彩礼,与邓知仁一起穿了浆洗的笔挺的新衣去了梁家,彩礼包括了一支特地去打制的如意鎏金簪,另外还有若干布匹和衣裳,金簪十分郑重的装在一个红绒盒子里,布匹衣裳用抬盒装了。   温华没有跟去,她留在家中守着元元,还要给放学回来的朝益和平羽做饭,练了一会儿字,觉得眼睛有些酸了,就停下笔,揉了揉手腕,向窗外看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在枝头劳碌,早春的时候两只母羊顺利的产下了四只可爱的小羊羔,一家人高兴极了,这一群小生命给这座院子带来了新鲜的活力,如今几只小羊已经长大了不少,但仍是在喝奶,所以给母羊的饲料可以说是精而又精,随它敞开了肚子吃。   元元已经会爬了,小胳膊小腿特别有力气,二哥特意在炕上设了围栏,省得她爬得太过兴奋掉到下面去。   她发了会儿呆,一转脸,就看见元元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围栏想要起来,似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儿一般,憋得脸通红,却还是功亏一篑,重新趴了回去,转眼瞧见温华在看她,立即就张嘴哭了起来,委屈的不得了。   温华哈哈笑了起来,见状,元元吼得更响了。   温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扶,越去扶她,她哭的越厉害,于是干脆转过身去不看她。   元元自个儿哭了一会儿,见温华不理她,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就抽噎着止了哭声,泪眼汪汪的看着温华,“呀——!”   温华这才转过脸来,上前抱起她,帮她擦擦脸上的泪,取了小风车陪她玩。   玩了没多大会儿,就见元元眼睛一合一合的想要睡觉,温华搂着她渐渐哄睡着了,刚把她放回褥子上,她的眼睛就又睁开了,扭着小屁股不愿意睡,温华只好再把她抱起来哄着,过了一会儿,待她又睡着了才轻轻地将她放回褥子上,戴上兜帽,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去拧了块帕子,给她擦净了脸。   看看日头,学堂里也快放学了,她赶紧和面洗菜,准备做饭。   “温华——!温华——!”   温华停下手里的活儿,听出是隔壁素娘的声音,皱了皱眉——说实话,她真不想去开门,真想假装家里没人,可是……唉……她擦擦手,把堂屋的门掩上,才去开了院门。   果然,还是素娘和金枝。   金枝一进来就急吼吼的问道,“你哥呢?!”   素娘拦住了她,“金枝你别着急!”转而问温华,“温华,你哥去哪儿了?”   温华眨了眨眼,作诧异状,“你们怎么了?找我哥干嘛呀?他和娘出去了,有什么事么?”   金枝性急,一把推开素娘,向温华逼近了两步,“我问你,你哥是不是跟郑集的那个小蹄子求亲去了?”   “啊?”温华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被素娘和金枝知道了,可今天是订婚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被她们破坏了!   她的这种呆呆的表情看在素娘和金枝的眼中却理解成了心虚,于是推了她一把,道,“快说呀!有没有这事儿?”   温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不是啊。我们家舅姥爷就住在郑集,是去他家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画了个十字,我不是心存恶意撒谎的……   “真的?”金枝疑惑地看着温华,见她又退了两步,一脸防备的看着她,便想起每次邓知仁对她都是态度淡淡的,不管她怎样讨好都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德行,心里的火气立刻就窜了上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揪住温华的头发就扇了几巴掌,“小蹄子,敢撒谎!说!你哥哥是不是去郑集提亲去了!”   温华吓得心都慌了,想要逃开却被金枝紧紧揪住了头发,一使劲就扥得头皮生疼,她抬手护住脸,低头躲避着,一边躲一边喊,“啊——打人了——打人了!”   素娘在一旁都傻了,她万万没想到金枝说打就打,等她反应过来冲上去拦阻的时候,温华脸上和身上已经被打了十几下,她要去拦,然而金枝力大,一把将素娘甩到一边,“你别拦我!我今天非好好教训她不可!”   温华喊得嘶哑,屋里也传来元元哭闹的声音,对门的小欣听见动静开门看了一眼,惊叫一声,立即就回屋叫了母亲姐姐,几人合力才将金枝拉了开来。   小欣和姐姐玉佳护着温华回到了屋里,先安抚了吓醒了的元元,随后才擦了头脸,重新梳了头发。   院子里小欣的母亲和其他几位闻讯而来的邻居正在指责金枝,金枝沉着脸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素娘见状况不对,连忙拉着金枝离开了,也不理会别人的拦阻,溜得比兔子还快。   几位邻居来到屋里,见到温华红肿的脸颊和脖子上被指甲划破的伤痕,又忍不住把那金枝骂了一通。温华心里又气愤又委屈,她不愿意哭给别人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直打转,殊不知这付模样更惹人怜爱。   玉佳搂着她,心疼道,“还疼不疼?牙松没松?头晕么?”   温华没哭出来,小欣在一旁却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吓的,小欣的母亲心疼女儿,哄了她两句,才对温华说道,“温华,跟你妹妹上我们家去吧,等你娘和你二哥回来了再过来。”   温华摇摇头,捂着胸口顺了口气才道,“多谢婶子了,我没事,一会儿平羽他们就该回来了,我还得给他们烧饭呢。”   几位邻居又劝了几句,温华不肯走,小欣的母亲就让玉佳留下帮温华做饭,众人渐渐散了。   温华用井水湃了帕子捂在脸上,那种热辣的痛感才稍稍减少了些许,她起身要去厨房,被玉佳拦住了。   “你快歇一会儿吧,定定神,中午饭我来做。”   温华谢过玉佳,回到屋里,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流下来了。   她觉得真是委屈,竟然无缘无故的被这么个疯女人打了一顿!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极了!   她在屋里低声哭着,连朝益和平羽回来也没留意。   朝益和平羽两人今天在学堂里受到了先生的褒奖,都很高兴,回到家里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听到温华的招呼,已经很奇怪了,待看到厨房里忙碌的是对门的玉佳,心里就更疑惑了,直到听了玉佳的叙述,才知道温华今天被打了。   入V公告   以前俺追文追到作者入V发表的时候,俺常常那个恨哪~   为啥要入V呢?一入V就得花钱,一花钱就心疼……   如今俺理解了……   不知道大伙愿意理解俺不?   本周五入V,当日三更,好多啊……要熬夜了……   今天在车上,俺就在想,入V公告写点儿啥呢?结果写成这个德行……   饿了   回去吃饭……   十年亦不晚   朝益和平羽冲到屋里,瞧见正在低头哭泣的温华,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走上前去。   朝益倒了一杯水,有些笨拙的递给她,“温华,别哭了,回头我帮你揍回来!”   温华接过来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继续掉泪。   平羽拿出书本,道,“今儿先生讲了新篇,我讲给你?”   温华咬咬下唇,摇摇头。   朝益看了他一眼,弯下腰微微仰起头看着她,“温华,别哭了,本来就不算漂亮,现在被打成这样,再哭就更丑了!”   温华本来就因为挨打而觉得羞耻和伤心,朝益偏偏揭她的痛处,她气得只觉眼前发晕,想说些什么,可指着朝益愣是说不出伤人的话。   平羽见状,连忙拉着朝益出去收拾桌椅摆碗筷。   温华独自郁闷了一会儿,起来梳洗了,就到厨房给玉佳帮忙,经过堂屋的时候重重的“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平羽和朝益。   这两人看着她走出屋去了厨房,平羽伸胳膊肘捅了捅朝益,“看看——你乱说话把她给惹毛了吧?”   朝益面上神色如故,睨了平羽一眼,“要不然让她哭到什么时候?小丫头哭得哼哼唧唧的让人心烦!”   平羽一挑眉,不再说什么了。   吃饭的时候,温华吃的最慢,她只要动一动,脸上就觉得越发疼痛起来,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她回屋照了照镜子,脸上还是红肿,想从家里找找看有没有愈合伤口的药,翻了半天才从大哥邓知信寄回来的药材里面找到了几个纸盒,她记得这些盒子里有解暑的,有治疮的,好像还有治跌打损伤的。盒子上有字,她却看不明白这些药材的都是治什么的,玉佳不识字,朝益和平羽只看药名也不知道是治什么的,于是只好又放回箱子里。她想起家里尚有两坛烧酒,其中一坛前些日子开了封,被宋氏拿来招待客人,应该还会剩下一大半,烧酒的浓度虽然达不到酒精的要求,但是简单的消毒还是可以的,于是打开厢房的门,端了一只小碗想要倒些出来,无奈她人小力微,怎么都搬不动那只酒坛。   身后伸过一只手,帮她扶住了酒坛,“起开!我来!”   温华嘟了嘟嘴,松了手。   朝益一手掏住坛口,另一手稳稳地扶住坛底,轻巧的倒了半碗烧酒,抬头看了她一眼,“够不够?”   温华连忙点头,“够了!”   她对着镜子忍着烧酒的刺鼻气味把脖子上的伤口用酒抹了,那红红的一道碍眼的很,本想用纱布缠上,可又怕伤口发炎,只好作罢。   下午朝益去学堂了,平羽在家看书写字,玉佳陪着温华在屋里做活儿,小欣吃完了饭也过来了,她把自己最近得的花样子都拿来给温华瞧看,温华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涌起了暖暖的感动,拉着小欣教她打了个有些复杂的蝴蝶络子,小欣跟着她打了两遍就学会了,高兴的不得了,结果一笑却把元元给吵醒了。因着没有睡够,元元醒来以后直闹困,谁哄她都不依,最后还是平羽抱着她渐渐把她哄睡了。   日头西沉,宋氏和邓知仁回来了,两人面上泛着喜色,邓知仁的脸色一看就是吃酒吃多了,红彤彤的,还一身的酒气,宋氏见玉佳和小欣在屋里坐着,也不以为意,直到看见背对着她有意躲避的温华两颊红红的,脖子上还有一道伤痕,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急问温华怎么回事。   温华就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本来已经觉得没什么了的,可是看到宋氏和邓知仁关切的目光,突然就觉得委屈起来,哭道,“脸上疼……脖子上也破了……我不知道该抹哪个药……那个金枝要是再来怎么办?”   邓知仁脸色黑的跟炭一样,沉着脸就要往外走,宋氏赶忙把他叫住了,“先看看你妹妹的伤再说!”   宋氏看着温华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心疼的皱起了眉,把她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捏了捏关节和骨头,确定只是皮肉伤以后,才从箱子里翻出一盒药,打开来里面是黑糊糊的膏药,取了一些放在火边弄得软热了抹在纸上,瞧着哪里红肿淤青的就贴上。   这么左一贴右一贴,温华的脸上顿时就变得很有喜感,本来沉闷的气氛立时轻松了不少,小欣咬咬下唇,忍着笑意拉了拉姐姐的袖子,玉佳顿时心有灵犀的道,“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宋氏点点头,没多留她们,“今天多亏你们帮忙了,天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赶明儿再过来玩。”   送走了玉佳和小欣,宋氏转身回屋,瞧见邓知仁黑黑的脸色,叹了一口气,“你给我老实些,现在刚定亲你就闹出事来,梁家会怎么想?明天我去。”   邓知仁忍了又忍,“娘,你放心,我有分寸。”   宋氏一拍桌子,“我放什么心!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   温华在一旁听得心惊,她小声道,“娘,你别去了,那个金枝是个不讲理的……”   宋氏放缓了语气,对温华道,“放心,娘也不指望他们能给咱赔礼道歉,可总要有个说法,既然已经打上门来了,咱们也不是软的,要不然以后任谁都能欺负咱们了。”   这样一来,温华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宋氏就去了隔壁素娘家,想让素娘领她去白庄寻金枝,素娘的嫂子李氏正在院子里筛粮食,看见宋氏来了,也不招呼也不理会,宋氏说要找素娘,李氏却道素娘一早去了舅舅家,宋氏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李氏一撇嘴,“谁知道呢,这小妮子大清早的就走了,还不一定住多久呢——”随后再问她什么也待搭不理的。   宋氏不再和她啰嗦,回家就跟邓知仁道,“你今儿别去卖豆腐了,知道那个白金枝住哪么?跟我去一趟。”   邓知仁把挑子里的豆腐又取了出来,拿井水湃上放回了厨房,换了一身衣裳就牵着驴随宋氏出门了。   温华在家中坐立不安的等着,思前想后总是难以专心做活儿,将近中午的时候慌忙下厨做了饭,直到朝益和平羽回来,仍然不见宋氏和邓知仁的身影,她谨记宋氏留下的不许随便开门的嘱咐,然而又希望敲门的声音能在下一刻响起。   在朝益准备出门去学堂的时候,宋氏和邓知仁终于回来了,他们的面色都不太好,想来是碰了钉子。   温华把给他们留的饭菜热了,端上饭桌,待他们吃完收拾了碗筷,才试探着问道,“娘,见着了么?”   宋氏看着温华脸上涂得黑糊糊的膏药,心里一痛,摇了摇头,安慰道,“放心,娘一定给你讨回个说法!他们躲了今天,躲了明天,躲不了一辈子!”   早在宋氏去白庄给她讨说法时,温华心里那点子不平便消没了,此时她更是不愿意宋氏为她而操劳,就劝道,“娘,金枝虽然打了我,可她也没得什么好处,那么多人都看见她打人,以后她的名声就坏了,再说咱家根本不可能接纳她,以她这样的性子,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她见邓知仁依然脸色阴沉,又摇了摇宋氏的胳膊,嗔道,“现如今要紧的是二哥的婚事,嫂子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进门了,咱们家要忙的事还多着呢,哪有功夫搭理那个泼妇?”   这场祸事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不谨慎才造成的,因此邓知仁总是觉得心里愧疚,他暗道如今金枝一家有白老太爷袒护所以才肆无忌惮,然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要让白金枝吃到苦头!   听到温华提及要娶的新妇,他难得的有些羞赧,想起之前思虑的事,又见自家娘亲仍有些不乐,便有心把话题转到别处,道,“娘,待到梁家的女儿嫁进来,平羽就没地方睡觉了,如今的厢房放了粮食,我想着不如把鸡窝挪一挪,挨着厢房再盖一间粮仓?把厢房空出来让平羽住,他也好专心念书。”   自从知道二哥要娶亲,平羽就以为自己要去睡粮仓了,没想到二哥会有这样的提议,他感激的看了邓知仁一眼,随即难掩期待的望向宋氏。   宋氏沉吟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问道,“再盖一间要多少钱?”   邓知仁回答道,“家里砖瓦木料还有一些,余下的补足就行了,盖房不用请外面的人,也省了一笔钱……要是盖个和厢房一样大小的,大约要三两银子,要是盖小点儿,只要二两就足够了。”   宋氏想了想,“只差一两银子……那就盖个大些的吧,梁家的嫁妆多,别到时候家里放不下,那就要让人笑话了。”   邓知仁问道,“还要盘炕么?”   温华有些奇怪,“不是粮仓么?干嘛还盘炕?”   哪知宋氏却点了点头,“盘吧,指不准什么时候用上。”她看温华一脸的懵懂,笑道,“将来你大哥大嫂要是愿意回来,好歹有地方住。”   半锅山鸡肉   温华明白了,现在一共五间房,正房三间,厢房一间,厨房一间,两兄弟将来分家产也不好分,不若趁着宋氏还在世的时候再添一间,省得将来兄弟两家为了几间房子而闹别扭。   邓知仁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是娘亲多余的操心,“大哥既然在京里成了家,哪里还会回来,即便回来了也会盖新房住……”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就你话多!”   邓知仁摸摸鼻子,不再吭声了。   大儿子在京城成的亲,她操不上心,小儿子的婚事却是需要她事事亲为的,因此从某方面来说,她比准新郎官还要紧张。娶媳不比嫁女,嫁女只要请亲戚朋友来家里送亲,把新妇送出门去再请亲友吃一顿就行了,可娶媳妇则麻烦得多,新房、喜棚、厨子、请柬,还有成亲时要用上的一应物品,自己家没有的或置办不了的还要想办法去借,宋氏算来算去都觉得时间紧张忙不过来。   村中盖房也无所谓什么图纸不图纸的,大家住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顶多定下长宽高各多少尺,以及门窗的大致位置即可。   新房很快就开工了,邓知仁没工夫去做买卖,便暂时将豆腐的生意歇下来了。然而豆腐依然在做,村中来帮忙的人虽然不用付工钱,可每天的饭菜还是要管起来的,这会儿地里的菜蔬种类多了,可菜蔬再多,碗里也不能没有一点儿荤腥,时人以食用肥肉为美事,炸豆腐又是一年里难得吃上几次的,于是大肉和炸豆腐便成了“大菜”,往往是一只大碗,下面满满的都是素菜,素菜上面摆上三两片汤汁浓厚的大肉或豆腐,一人再来俩窝窝,歇工的时候各自捧了碗找个地儿一蹲,淅沥呼噜吃饱喝足,再倒上一碗热水,歇上两刻钟就起来继续干。   七八个人干了十多天,这间厢房和其他的几间房一样打了厚实的地基,近地的两三尺是用砖垒的,外面抹上黄泥,再往上则仍是泥墙,房顶盖得结实,还上了瓦,屋里的炕也盘上了,最后一天邓知仁从邓五爷那里取来了拜托他打制的门板和格子窗,安上以后才算大功告成。   新房落成,邓知仁请所有来帮忙的人吃了一顿,有酒有肉,自是十分畅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邓知仁端起酒盅,“过些日子我家要办喜事,到时候不免还要麻烦诸位!在此我先谢过了!”   众人慨然允诺到那时一定过来帮忙,其中一个打趣道,“老虎哥,你见过嫂子了没?漂亮不?”   邓知仁一口喝干杯中酒,放下酒盅,点点头,“……我的眼光怎么样?”   旁边立刻就有追捧的,“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一拍桌子,“所以啊……”   温华不耐烦听他们互相吹嘘,快速的扒了两口饭菜,拽着平羽就要去看新屋。   邓知仁他们在堂屋里喝酒吃饭,温华和平羽要去新屋必然要经过那里,刚掀了帘子出来,就被邓知仁喊住了。   “平羽!”   两人一回头,就见邓知仁红着脸朝他们招手,明显是喝高了。   温华给了平羽一个“爱莫能助,你尽快脱身”的眼神,就去了院子里等他。   平羽给在座的客人一人敬了一盅才被放出来,好在这次用来待客的只是一般的村酒,度数不高,他也只是脸颊微红,拽着温华摇了摇头,“有点儿头晕。”   温华看看他,笑道,“没事儿,酒发散出来就好了。走,洗把脸去。”   这一天众人从中午喝到将近日暮才散了,有个客人酒量浅,偏偏又好这杯中物,醉得滑坐在桌子底下任事不知,其余的人也醉得厉害,挨肩搭背互相搀扶着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邓知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洗漱了,宋氏帮他重新梳了发髻,他换上一身猎装取了弓箭和麻袋就要出门,宋氏喊住他,“你又去哪儿折腾?”   “我跟小四他们去山上看看,弄些肉来。”   “天黑前回来!别让我们又去河边等你。”宋氏叮嘱着。   温华追出去,又加了一句,“二哥——打只山鸡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邓知仁摆摆手,出门去了。   中午吃了饭,对门的小欣来找温华描花样子,顺便讲讲刚听来的八卦。   “你知道么,那个叫小阳春的花旦被抓起来了!”   温华将那一笔描完才抬起头来,“小阳春?他和阳春面是亲戚么?”   “杨春面?谁?……哎呀!温华你好好听我说行不行呀?”小欣嗔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小阳春,就是那个凤来戏班的那个……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听我姨说,上个月他被抓起来了!据说他把一户有钱人家的姑娘给拐了!”   难得听到这种事,温华立刻停下笔,瞪大了眼睛,“私奔?”   “什么私奔?那是什么?温华你又打断我说话!——听说不光是小阳春,好些戏班里的人要是看见有漂亮的小孩子就拐了偷偷卖掉!县大老爷打了小阳春好几十棍,他才招了,听说光是被他拐卖了的小孩子就有十好几呢!”小欣有些沮丧,“我娘听了我姨的话,说是以后再不许我去看戏了……”   温华瞅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你娘是为了你好啊,男女七岁不同席,你都八岁了,还整天跟人挤着去看戏,将来会不好嫁的。”   小欣涨红了脸,睨了她一眼,“呸呸呸!温华你才多大就说这种事情羞不羞!”   温华一脸的无辜,“我说什么啦?实话嘛。反正你不能为了看戏就什么也不顾了呀——”   “我哪有——”小欣嘟了嘟嘴,“可我就是喜欢嘛——温华,你说话就像我姐姐似的,老是训我!”   温华放下笔,笑了笑,捅捅她的胳膊,换来她的嗔视。   “你去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会这么说。我可不是在训你,咱们乡下虽然不像城里规矩那么严,但是小姑娘若整天到处跑,也会被别人说闲话的,你看……你看那个金枝,她的名声不好固然是因为脾气坏,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整天一点顾忌也没有的到处串门子,什么脾气秉性都让人摸了个透,别人自然不稀罕她,要说她不好。可若是她不爱出门,哪怕她的脾气再坏,也只有她家里人知道,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自然就好嫁了。”   听了这话,小欣想了一会,摸摸脸,有些担忧的问道,“温华,我不会那样吧?”   闻言温华咯咯笑了起来,搂住了她,“小欣,你真可爱——!”   小欣白了她一眼,挪了挪被温华搂得死紧的胳膊,“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四本’是什么意思啊?”   “呃——”温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把人家大姑娘给拐跑了,就叫‘私奔’。”   “为什么?大姑娘更值钱么?我姨说他们卖小孩子能得很多钱呢!”   温华嘴角抽了抽,“不知道。”   小欣叹了口气,抚着脸,“看来以后还真不能去看戏了呢,要是被人‘私奔’了,我娘不是要伤心死了?”   温华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被子上狂笑起来。   “温华!”小欣恼羞的扑了上去……   当晚邓知仁果真拿回来两只山鸡,宋氏将鸡宰了,炒了半锅鸡肉,分别给邓五爷家和朝英家送去了一盘,自己留下的装了两盘。   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先上桌的那盘鸡肉就见底了,连菜汤都没了,宋氏看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仍然意犹未尽的模样,觉得好笑又心疼,最近自家饭桌上少见荤腥,都是为了省钱给知仁办婚事,倒忽略了孩子们……她起身把另外一盘也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温华和平羽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再动筷子,倒是邓知仁摸摸耳朵,挑了两块鸡腿肉放到宋氏的碗里,“娘,你吃。”   宋氏笑笑,倒没拒绝儿子的孝心,她用勺子盛了些菜汤和在粥里拌了拌,喂给元元,元元原本吃的没啥滋味,这会儿拌了菜汤,立刻就爱吃起来,吃了半碗以后还要再吃,宋氏怕她撑着了,抱她回了里屋,恰好温华已经吃完了,就立刻和宋氏换班,让她好去吃饭。   她找了张用废的硬纸叠了个小青蛙,还在上面点了一双眼睛,和元元一起看着青蛙跳啊跳,喜得元元直拍手。   外面传来宋氏和邓知仁的说话声,温华不由分了几分注意力,支起了耳朵——   “今天做豆腐么?”这是宋氏的声音。   “做,明天开始上午卖豆腐,下午去林子里,我和小四他们说好了,一起布置陷阱,不管抓到了多少都平分。”   宋氏明显有些心疼了,“那你上午少走两个庄子吧,其实……家里少吃一顿肉又不能怎么样,不要累着了。”   邓知仁应了两声,“没事儿,以前走镖的时候比这累得多……反正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多累,娘,其实现在虽然挣钱少,可是心里踏实,不像以前那样,每次出发之前都在想着是不是最后一次,总担心再也不能孝敬您……”   金枝再上门   这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吃了早饭就各干各的活儿,快到中午的时候温华下厨做好了午饭等着二哥、平羽还有朝益回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邓家小院在家家冒起炊烟的时候闯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一对中年夫妻,男的看上去四十多岁,头发已经成了灰白色,女的也是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鼻尖和下巴都是尖尖的,细眉细眼,一副刻薄相,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蓝色葛布衣衫,还有一个少女打扮的女子,温华唯一认得的就是这女子——白金枝。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温华自是不能免俗,这几个人招呼也不打就闯进了院子,明显是来者不善,她转身就回屋告诉了宋氏。   宋氏一听是白金枝来了,不敢大意,把元元交给平羽守着,带了温华就出来了。   那中年妇人在客座上首坐下,先开了口,“我夫家姓白,娘家姓郑,别人都叫我郑大嫂,今后咱们就是亲家了,你也不用客气,叫我一声大姐就行了。”   宋氏冷冷道,“不知你是哪位?我们家的亲家一位在京城做官,另一位在郑集。小儿要娶的是郑集梁家的姑娘,金贵着呢。不知你家女儿是谁?”   郑氏眼里透出狡诈,轻轻一笑,“怎么?你们家敢做不敢认?”   宋氏心中一凛,淡然道,“不知做了何事,又认什么呢?”   “娘——我回来了!”   邓知仁挑着担子一进院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了,以往他回来只要招呼一声,家里立即就有人回应,今儿静悄悄的,不知怎么回事。进厨房卸下担子,擦了把汗,才留意到堂屋里似乎是有人。   他越走近堂屋就越觉得眼前的人眼熟,待白金枝转过身来朝他轻轻一笑,他立时就从门边抄起一把扫帚甩过去了。   白金枝惊叫一声往旁边闪躲,将将躲过扫帚尾,她因为往前趴得太用力,于是直接扑到了郑氏的身上,郑氏“哎呦”一声与金枝狼狈的跌作了一团。   两人整理起身,金枝娘郑氏气哼哼的道,“你家还真是好规矩啊,怎么,欺负了我女儿就不想认了?”   邓知仁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郑氏指指自己女儿,道,“不是你昨天把我女儿欺负了?别以为装蒜就能不认了!”她朝丈夫使了个眼色,白四关立即就抓了茶壶往屋外扔去,“嘭”的一生,茶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郑氏亮开了嗓子,“如今我女儿也算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认,我就让这全邓家村的人都知道,你邓知仁是个什么玩意儿!”   宋氏拉住要发飙的邓知仁,冷静问道,“不知这是昨天什么时候的事?”   郑氏道,“昨天中午过后。”   “中午过后?过后多久?”   郑氏有些不耐烦的看了宋氏一眼,朝自家女儿努了努嘴。   白金枝往前蹭了两小步,眼睛直往邓知仁身上打量,“是昨天申时的时候,在林子里。”   宋氏冷冷一笑,道,“白姑娘弄岔了吧?昨儿申时前后我家儿子还在山上打猎呢,这可是有邻里同去的人为证的!”   白金枝一听这话,立即就哭了起来,金枝娘郑氏也跑到院子里大呼小叫着,里外的意思就是邓知仁做了对不起她女儿的事,如今来讨个说法,却被人怀疑她别有居心,实在是太冤枉了。   白四关和那青年也在屋里和院子里转来转去,来回的骂。   宋氏被这一家无耻之徒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她稳定了心神,死死的拽住了邓知仁,对身旁的温华低声说道,“你去找你五奶奶,把他们二老都请来,就说有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实在不能再忍,另外——把元元送到朝英家里去,让你大伯娘帮着照看照看。”   温华点点头,进屋喊了平羽抱着元元,趁着宋氏和二哥与那几个人纠缠的时候躲了出来。   她出了门,看见附近已经开始有人探头探脑的观瞧,她知道一定要抓紧时间了,不能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处理这事一定要及早!她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姜往眼皮上抹了抹,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嘱咐了平羽几句,就加快脚步往邓五爷家赶去。   跑到邓五爷家里,温华在门口喊了两声,听见有人叫她,立刻就扑了进去,“五爷爷!五奶奶!白家那帮人上我们家闹去了!呜呜呜——”   邓五奶奶吓了一跳,见温华哭的凄惨,平羽抱着元元在一旁板着脸生气,忙问:“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慢慢说!”   “他们诬赖我二哥,非让我们家娶她!把我娘和二哥堵在家里不让出来,我二哥才不喜欢她呢!”   邓五奶奶听得头晕,“你慢些说,这个‘她’和‘他们’都是谁?怎么回事?”   温华擦擦脸上的泪,可眼泪还是继续往外流,“刚才白庄的金枝和她老子娘还有一个哥哥来了我们家……他们一来就说我二哥昨天欺负了金枝,要我二哥娶她……我二哥说没有,又对了时间和地方,都不对……昨天申时的时候我二哥根本就不在林子里,而是在山上……有一起打猎的可以作证,可白家的那个金枝非说是二哥欺负了她……白家的人就在我们家闹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看热闹的了……”   邓五奶奶和邓五爷相互看了一眼,道,“好孩子,你别哭了,来,擦擦泪,咱们先把元元送到你大伯娘家,再去你家。”   邓五爷和邓五奶奶来到了宋氏家里,白家母女正在吵闹。   白金枝在屋里捂着脸,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郑氏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石碾盘上,手里挥舞着一条翠色的帕子,指天咒地的谩骂。   五奶奶上前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才换来郑氏轻轻一瞥,五奶奶劝郑氏道,“金枝她娘,你就不要闹了,不管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你这样闹,金枝的名声不坏也得坏了——”   不待五奶奶说完,郑氏又是一阵哭号,“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就那么让人欺负去了呀——”   五奶奶有些焦急的看看院外墙头上晃动的人影,这事情看来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了……   “温华!温华——”   温华抬起红肿的双眼,看见对门的小欣朝她招手,她来到院子门口,小欣拉着她的双手轻轻问道,“金枝说你二哥欺负她是昨天的事?”   温华点点头,看着她不说话。   小欣见她眼红红的的,连忙说,“我姐姐让我告诉你,前天金枝一大早就来了,在素娘家待了好久,我姐下午给素娘送鞋样子的时候还看见她呢。你可别说是我们家说的,素娘她哥凶得狠。”   温华吸了吸鼻子,“知道了,谢谢你,你快回去吧,当心连你也被她们骂。”   “哎——”小欣既想留下,又怕真的被那几个状若癫狂的疯子骂道,略微一犹豫,便对温华嘱咐道,“你也要小心些,离她们远些。”说罢就回了自家院子。   这么一会儿功夫,昨天和邓知仁一起去打猎的众人都被找来了,都道昨天邓知仁是和他们待了一下午,从中午开始直到日薄西山一直没有分开过。   然而郑氏却几次打断了他们的话,哭闹不休,只道要邓知仁负责。   众人被她弄得恼火,摩拳擦掌要教训她,郑氏干脆撒起泼来,跳下石碾盘就往人家身上撞去,众人自是急着躲避。   邓五奶奶生气了,遇见这样油盐不进的不讲理之人真是难缠!   宋氏满面寒霜,一言不发冷冷的盯着金枝她娘,恨不得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温华在厨房朝她们招手,两人对视一眼,邓五奶奶叹口气,“金枝她娘,你歇会吧,青泉家的,你去烧些水来。”也罢,他们今天本就不是为了讲理来的……   宋氏起身来到厨房,掩上半扇门,往锅里舀了些水,点着火,添上柴火,坐了下来。   温华也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宋氏身边,低声道,“娘,刚才对门的小欣过来跟我说,她姐姐玉佳昨天看见金枝一大早就去了素娘家,下午给素娘送鞋样子的时候看见金枝还在呢。”   宋氏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摇摇头,“素娘家本就与咱们家有仇,素娘一向又与金枝亲厚,不给咱们帮倒忙都是万幸了!”   “娘——”温华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呀——”   宋氏便点头同意了让温华去敲隔壁素娘家的门。   谁知素娘却不在家,只有素娘的大嫂李氏在院子里洗碗,温华见她有热闹也不去瞧,只一个人板着脸在院子里干活,心中暗暗觉得有些怪异。李氏倒也干脆,听到温华是来找素娘的,便直说素娘跟着她娘去姥姥家探亲去了。   温华道心里不免猜疑,道:“嫂子,我们家乱成一团了,昨天金枝在你们家待了一天,你也是知道的,金枝她娘这么闹,实在是难看,都知道你家跟他家交情好,能不能帮着劝一劝?”   李氏脸色一僵,瞪了温华一眼,“温华你这说的什么话?她昨天来没来我可没看见,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回去吧,我还得做活儿呢。”扭头进屋关上了门。   温华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听到院墙那边儿的吵闹声,她强按下骂人的冲动,转身回到了自家厨房。   温华将素娘家的情形跟宋氏说了,宋氏面沉似水。   白氏女嫁人   温华将素娘家的情形跟宋氏说了,宋氏面沉似水。   “……娘,我有个主意……”瞧着宋氏不发一言,她继续说道,“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我二哥能干?白家的金枝好吃懒做也是有名的,何况她家来提亲,咱家已经拒绝了,这也是好多人知道的,梁家姐姐比她能干又漂亮,我二哥干嘛好的不要要坏的?娘就在院子里把这话挑明了,也让外边的人也都明白明白,没得被人坏了我二哥的名声。白家今天来咱们家就是来耍泼的,肯定不能善了了,刚才不是把昨天和二哥一块儿打猎的都叫来作证了么?她们不还是胡搅蛮缠?索性告诉她只能做二房,要是愿意就写下立妾的文书,不行就打官司去,金枝她爹娘不乐意,可金枝是肯定乐意的,等写了文书把他们打发走了,就把那文书卖掉,到时候不管谁拿着它去娶金枝,白家也只能认了。”   宋氏瞪她一眼,低声道,“这么阴损的法子是谁教你的?去,把惠儿她奶奶叫来。”   “找惠儿她奶奶干嘛?”温华知道惠儿奶奶是附近有名的稳婆。   宋氏没好气的看了外面一眼,咬牙切齿的说了两个字,“验身!”   温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氏赶了出去,她只好撒开脚丫子往惠儿家跑去。   惠儿奶奶正在家烧饭,一听要请她做事,跟媳妇说了一声便跟着温华出来了,出于职业习惯,她一出门便向温华打听起来,毕竟邓知仁还没娶亲,也不知是什么事儿要请她这个稳婆。   温华也不瞒她,将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惠儿奶奶的脚程就慢了下来,温华看她面露疑虑,不太情愿的样子,便从荷包里取了一块约有七八钱的银角子塞到惠儿奶奶手里,“这事儿您受累了,我娘说了,今儿若是能顺利过去,一定好好谢您。”   惠儿奶奶将银角子捏在手里,顿时就变了脸色,“那姓白的来邓家村欺负人,实在是过分,金枝那丫头我知道,不是个本分的,整天花枝招展的到处乱逛,她爹娘也不知道管管!没什么好家教!告诉你娘,这事儿交给我了,放心吧!”   她平日里给人接生顶多不过是二三百钱,今儿这银子给的实在是大方。   闻言温华一撇嘴,“他们闹得连脸面也不要了,我娘实在是心太善,说那个金枝虽然又懒又馋,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家,不知道被哪个挑唆的,非说我二哥欺负她,您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温华领着惠儿奶奶来到自家门口,扒开堵着的人群,院子里正闹得欢,宋氏的脸都气青了。   只听金枝她娘郑氏在那里哭闹,“杀千刀的!你们欺负了我闺女!一窝不要脸的!还有脸说我们!你个死了男人的,就见不得我闺女好呀!……”,金枝在一旁扶着她娘,显然也是不愿意验身。   “呦!这是哭什么呀!”惠儿奶奶十里八乡认识的人不少,恰巧金枝她娘就是其中一个。   郑氏一看见惠儿奶奶来了,立刻止了哭号,向宋氏扑过去,“好哇——你们家就这么羞辱我闺女,我跟你拼了!”。   邓知仁挡在宋氏身前,郑氏一爪子过去,邓知仁脖子上便被挠了几道血印子。   “知仁!”宋氏心疼儿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亲眼瞧见自家家人被人欺负,温华愤恨的瞧着金枝和金枝她娘,真恨不得手里有个棍子把她们都打出去!   金枝看着邓知仁脖子上的伤口,怔住了,郑氏被几个乡亲拽住,犹自挣扎。金枝她爹白四关从屋里冲了出来,看见这情景抄起棍子上前就要打人,被几个年轻后生给拦住了,他嘴里却还不干不净的,“&%¥&!你们邓家村就这么欺负人的!我们白庄也不是好欺负的!%¥#%¥……”   “别闹了!”宋氏将一只茶壶摔在了地上,周围瞬间就凝固了,她怒冲冲的指着金枝一家,“不是想进我们家么!行!只能是二房!别的想也别想!愿意就签文书,不行咱们就去见官!”   “你说啥!你——”郑氏还想再吵,却被金枝拉住了,金枝转过身来,“就这么定了,现在就把文书写了!”   郑氏拉着女儿还想再劝,然而金枝却铁了心的要嫁邓知仁,郑氏只好作罢,毕竟写了文书的妾是贵妾,算是家里的半个主子,不像一般的妾那样可以随意买卖,再说照着自己女儿的本事,将来未必就比大房吃亏。   宋氏拜托邓五爷写了立妾的文书,写好以后签字,男方女方各执一半,嫁娶时全以此为凭,邓五爷写好以后还是问了她一遍,“青泉家的,你可想好了?”   宋氏苍白着脸,“五叔,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宋氏拿着文书来到金枝的面前,金枝刚要接过,却被宋氏一挡,“这立妾的文书既然已经写好了,你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我知道我儿子跟你根本没什么,你爹娘今天这么一闹,我们家的名声算是完了,你怎么说?”   金枝斜睨了一眼院子内外站着的人,“我跟他本来是没什么,可如今又怎么样呢?”   宋氏瞧着她,目光凌厉,“我要你现在就验身,我儿子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毕竟他将来是你的丈夫,你也不希望他被人瞧不起吧?你放心,文书既然已经写了,我就不会反悔。”   金枝伸手抢过立妾文书,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塞进怀里,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娘,“既然定下来了,验一验也没什么,不过既然验了身,那彩礼可不能少,要不然,哼,你们老邓家可就再也丢不起人了——”   说罢,扭着腰肢拽着惠儿奶奶就进了屋。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惠儿奶奶先出来了,她得了温华的银子,自然是向着宋氏的,冲着院子外面围观的人摆了摆手,“看热闹还没看够哪!走吧走吧!人家姑娘家可不好意思出来了!”   自然是一个走的也没有,听了惠儿奶奶的一番话,都哄笑起来,在那儿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那金枝出来。   这时候,宋氏开了口,“各位乡里乡亲平时对我们孤儿寡母都十分照顾,今天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家知仁能干又孝顺,大家也都是明白人,今天被人这样泼了污水,我是有口难言,好在现在事情都查明白了,今后若是再有什么难听的话污蔑我家知仁,还请大家做个见证。”   这事儿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是白家金枝自己不要了脸面栽赃,硬要嫁给邓知仁,再说众人都是一姓,本家本族的,自然爽快应下。   好不容易打发了金枝一家,又谢过了众人,温华给惠儿奶奶又塞了一块银角子,喜得她直把温华夸得似花儿一般。   众人议论纷纷地走了,温华锁了大门,去厨房把菜粥热了热,炒了几个鸡蛋,细细的调了一盘小葱拌豆腐,摆到了饭桌上。   宋氏脸上的泪还未干,她小心的给儿子上药,邓知仁眼眶红红的,不知在想什么,平羽在一旁也有些神情萎靡,怀里抱着元元。   宋氏看了一眼有些发蔫的元元,道,“元元肯定饿了,温华,你先喂她吃粥。”   “平羽,你今天护住了妹妹,做得很好。”   平羽脸一红,随即摇了摇头,“我不能帮到婶子……”   宋氏摸摸他的头,“你这样很好,今天虽然遇到了难事,可是你们都能齐心协力,把各自的事情做好,婶子很为你们高兴。”   平羽的脸更红了,他扒了两口饭,发了一会儿呆,才道,“婶子,以后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人进咱们家了!”   “好——”宋氏给他夹了一块鸡蛋,“你好好读书,将来有了本事,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邓知仁放下筷子走了出去,背对着他们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二哥——”温华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又看看宋氏,见宋氏没什么表示,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专心喂饭。   晚间温华想问问宋氏,那张立妾文书该怎么处置,然而看到宋氏那满是疲惫的面容,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邓知仁第二天就去了县城,待了两三天才回来,去的时候阴沉着脸,回来时却是神情愉悦。   温华十分纳罕,问他原因,他却摆摆手,说过些日子她就知道了。   这个“过些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不出半月,白庄便传来了白金枝嫁人的消息。   据说男方是县城兴和绸缎庄的东家赵老爷子,年逾五十而无子,他又不愿意将产业留给过继的儿子,就一气儿买了四个丫鬟,结果两年下来连一个生养的都没有,找了算命的批了批命盘,说他五行缺火,要找一个八字合适的寒门女子方得延续香火,找来找去就找到了白家庄的白金枝,听说她已经定给别人做妾,就花了五十两银子将立妾的文书买了过来——一般立了文书的妾室是不会轻易买卖的,但是可以通过立妾文书进行转让,白金枝尚未嫁到邓家,赵老爷子买了文书自然也就等于买下了白金枝。   不管白金枝是否愿意,赵老爷子在本地颇有势力,又与府衙老爷是姻亲,即便是白庄的白老爷子也是要给三分面子的,由不得她不嫁。   喜房迎新妇   转眼之间就到了五月,邓知仁的婚事迫在眉睫,温华年纪小,对这些古礼并不懂,看着宋氏忙里忙外的,有心帮一把也不知如何下手,唯有将家里的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最大限度的使宋氏能轻省些。   临近婚礼的这些天,全家人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宋氏不得不请来了和她家关系不错的几家亲戚来帮忙,平羽每天下课回来就帮着跑腿,温华则成了专职的保姆和端茶小妹。   乡间成亲,没有那么多讲究,六礼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有些步骤就简化了或者干脆省略了,比如纳征和请期就安排在订婚的那天同时进行了。   宋氏接纳了娘家兄弟的意见,从外村请来了专办红白喜事的宴席班子,宴席用的棚子、桌椅、碗筷以及洗菜做菜的厨子、上菜的小厮,都由他们提供,至于柴米油盐和菜蔬的采买宋氏则委托了邓五爷的二儿媳裴氏和另外一位同宗的妯娌张氏帮忙。   宴席班子的班主提前五天给宋氏送来了采买的菜单,上面列了长长的一串,看上去十分吓人,裴氏和张氏拿过单子找了个识字的孩子念了一遍,两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立时就把单子上所列的删去了大半,听得那班主汗都下来了,他捏了捏袖子,“两位大嫂,就这么点儿东西哪够二十桌的呀?”   裴氏给班主倒了杯茶,笑道,“我们这儿又不是状元娶亲,不要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只要吃饱吃好油水足就可以了,将来等我们家孩子考上了秀才,随你开多少好菜!”   那班主犹自不死心,还想再劝,被裴氏拦住,“这回的菜若是做的好,你们不也得了个好名声么?这样吧,若是做的好,工钱再加三成!如何?”   班主在心里暗自算了算,觉得这样也差不多,遂面露无奈的点点头,“这位大嫂可真是会做生意,这三成的工钱到时候可不能不作数啊!”   裴氏和张氏笑眯眯的相互看了一眼,“这是自然,只要你们拿出手段来,还愁没有银子赚?”   温华在一旁听得直咂舌,好厉害啊,转眼间就节省了一笔不必要的花销,怪不得娘要请她们俩来负责采买。   正房西屋收拾一新,摆满了新妇陪送的嫁妆,原来的老物件都摆到了东屋和北厢房。   不仅是作为新房的西屋,其他的房间也都打扫一新,贴上了窗花和喜字,预备迎接新人。   梁家陪送的嫁妆里,家具是提前送过来的,温华不懂这些,听宋氏和其他人说话时流露出来的意思,这些家具样式虽不是太新,却都是好木头打制的。   堂屋里正在招待来送家具的新娘亲友,平羽在屋里读书,顺便看着元元,温华作为端茶小妹不断的穿梭在厨房和堂屋之间,一会儿上热茶,一会儿端果子,客人们见这小姑娘不仅干活勤快,长相也秀气白净,不免多问她两句,得知她是新郎的妹妹,又都极力的夸赞起来,温华面对如此热情的笑脸,有些不知该怎样应答,便低头作害羞状,于是客人们越发满意了——一个害羞的小姑子总不至于给新妇带来太大的压力吧?   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温华长吁一口气,进屋往炕上一趴就不愿意动弹了。   元元摇摇晃晃的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就坐到温华的背上了,咯咯咯笑起来——这是她最近最爱玩的游戏。   温华只觉好似一个沙袋掉到背上,随即那个沙袋就不断的蹂躏着她可怜的背部,她不敢起身,怕把元元摔到了,便大叫一声,“娘啊——元元快把我压死了!”   宋氏赶紧过来,就见元元笑得露牙不露眼,小屁股在温华的背上一墩一墩的,把元元抱起来,拍拍她的小屁屁,“小坏蛋,那是你姐姐!”   温华抚着背起身爬下炕,接过元元让她仰躺在炕上,搓搓手指,狞笑着哼了两声,“小丫头,你该倒霉了!”伸手便挠她的痒痒肉,元元嘹亮的尖笑声顿时就穿透了房顶……   温华报完了仇,就抱着元元去了西屋的新房,左瞧右看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家具上有刻得好看的花鸟人物,便指着教元元说话,看到桌上摆的吉庆物事,也拿起来告诉她这叫什么,那叫什么。   宋氏在一旁笑看了半天,待温华终于累了,抱不动了,便将元元接了过来,“明天你嫂子进门,拜了堂进了喜房以后你就跟在她身边陪陪她,娘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大家来看新娘子的时候你护着些,别让你嫂子吃了亏。”   温华嘟嘟嘴,抱着宋氏的胳膊摇了摇,“娘,嫂子还没进门,你就光惦记她不惦记我了,我不要——”   宋氏笑着掐了掐她的小脸蛋,“小醋坛子,说什么浑话,你是娘的小棉袄,你嫂子新来是客呢,以后处得熟了,不光娘疼你,你嫂子也疼你。”   温华仍是不依,嗔道,“那要是她不疼我不喜欢我怎么办?”   宋氏觑着她,“有娘和你二哥,她还能不喜欢你?再说了,像我们家温华这么好的小姑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温华埋下头,“娘,你笑话我……”   宋氏轻轻抚着她的后颈,温柔道,“没有啊……”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略微有些炎热,天上漂浮着几朵白云。   邓知仁早早的就起来了,沐浴更衣,扎上新头巾,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腰上系了装着铜钱和银子的荷包,骑着一匹披红挂彩的健骡在亲友的陪伴下,在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去迎接新娘子了。   温华穿了一身嫩绿的新装,手上戴了银钏,从邓知仁一出门就开始盼了,时不时的跑到门口张望一番,今天她只要带着元元陪新娘子就行,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是需要她做的,元元身上穿的衣裳和她的新衣是同一块料子裁下来的,样式也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元元头上戴了个红绒花,而她没戴。   平羽跟着邓知仁迎新娘子去了,宋氏前后忙得团团转,因此今天她必须独自带着元元,好在也是抱惯了的,倒不觉的累了。   这次摆了二十桌,一桌十人,中午一席要吃到下午,然后再开一席,要吃到天黑,院子里只能摆下十二桌,余下的八桌就都摆在了门外的街道上,上面扎了竹棚,棚子上盖了遮阳的布,看上去十分整齐。   做菜的锅灶却不是起在自家院子里,而是在街道上专门设了一个棚子,有专人守着,饭菜都是从这里做好了端出去。   巳时过半,来喝喜酒的亲戚乡邻都陆陆续续的来了,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纸是红纸订成的本子,邓知仁的两个堂兄弟一坐一站在桌前登记来人的姓名和随礼,有的是带来的钱,还有的则直接送来了食物或土产。登记过后的便由人领着去席间坐下,彼此聊着,等着新娘的到来。   温华看到有几位年纪大的妇人在西屋里忙活着,她也想进去,却被拦在了外面,朝英娘笑嘻嘻的给她抓了一把花生,摸摸她的头,“等会你新嫂子进门拜了堂,你再跟她进来,乖,先带妹妹上东屋里歇会儿。”   她只好抱着元元回屋了。   今天院子里的人太多,元元有些过于兴奋了,拗着一定要出去,可是外面的人那么多,万一像小欣说的那样有一两个趁火打劫的,她都没地方后悔去!因此尽管元元跟她闹着,她也没再顺她的意,只是将东屋墙上的窗户支起了一般,扶着元元从窗户里往外观瞧。   既然有得看,元元便没有再继续闹。   温华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从前结婚时的场景,那时候自己笑得好傻呀,足够她后悔半辈子的,所以之后朋友要求她把结婚录像拿出来再放一放,她死活都不同意。   不知道这个新嫂子是个什么模样呢?   听说她只有十四岁,天哪,十四岁,不知道青春期过了没有……   不过娘说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大一些,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反正——怎么都比如今的她大,叫声嫂子也不亏,能被二哥一眼看中的人……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呢?   看她的嫁妆就是个身家丰厚的,太有钱的人往往会性情高傲些,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情的人?要是她凭着自己有钱就想在这个家为所欲为——那可没门!哼!   不过……如果她是个与人为善的,她倒是不介意与她好好相处,像对待姐姐那样对待她。   想到这里,温华自顾自的乐了起来,自己这是操的什么心呢?即便对方不是好相处的,时间长了,经过了磨合,自然而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错误是不能原谅的呢?再说了,十四岁,这个小嫂子也不过是个无奈离家的少女罢了,把她当做一家人看待就是了。很好!今天要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抱起元元,眯起眼睛笑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糖条,“来——叫一声,‘嫂子!’”   家庭新成员   锣鼓喧天,人头攒动。日近午时,邓知仁领着人回来了,先是二十多人的迎娶队伍,后面是一长列的送嫁阵仗,院子门口围满了人,中间只留下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道。   温华在人群后面使劲的踮着脚,却怎么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众人堵在门前,个个都比她高,她努努嘴,回到了屋里站在东屋的门帘前,找了个小杌子坐下了。   屋里也都是人,几位妇人正和宋氏在一起,帮她梳头换衣,有她娘家的姊妹和嫂子,还有两个年轻些的,温华记得好像是宋氏的侄媳妇。   元元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十分兴奋,大约是因为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多人,她这样不老实,温华抱着她就更费劲了,好不容易安抚了她,才让她老老实实的趴在肩膀上。   宋氏被簇拥着出了东屋,来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堂屋,今天拜堂就是在这里,堂屋的正中间墙上原先挂着的八仙图早已被请了下来,贴上了一双红彤彤的喜字,下方摆着香炉烛台,八仙桌的一半塞到了供桌底下,两边一边摆了一把椅子,宋氏没有擦粉,也没有涂胭脂,蓝缎衣裳,黑绸裙子,头上梳的紧紧的发髻上插着几根银簪,面色紧张的坐在了正座上。   宋氏的斜对面是今天的两位媒人,代表男方的媒人是新郎的舅姥爷李全,而女方的媒人是郑集里正孙汗,他与李全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此次能够促成两家的好姻缘,自是十分得意。那梁家是郑集的大户,这次把他家姑娘嫁到李全的外甥女家中,虽然看上去有些“将就”,却也是双方心甘情愿的,邓家虽然无钱,可邓家两兄弟都十分争气,长得也不差,梁家姑娘贤淑貌美,但毕竟父母双亡,如今梁家老太太又不行了,这才紧赶紧的把她嫁了出来,说起来,的确是仓促了。   但仓促归仓促,该有的礼数都未曾马虎,也多亏了众人帮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温华抱着元元来到了宋氏的身边,叫了一声娘。宋氏转过头去,见温华和元元看着她,便低声嘱咐了几句,于是温华愈发显得温顺了。   院子门口的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邓知仁大踏步的走进堂屋,朝宋氏拜道,“娘,儿子已将新妇迎来了。”   宋氏“嗯”了一声,朝司仪点点头,司仪一手扶着腰带,一手自然下垂,满脸喜意的亮起嗓子喊了一声,“迎新人!”   半柱香后,一个大红的身影出现在堂前,只见她一身大红绣五彩的红绸衣裳,头上的盖头亦是绣工精致,行动庄重,身边的两个婆子亦穿的新衣,新娘在婆子的搀扶下小步进了堂屋。   温华就听见周围的小声谈论声,“个子不小。”“是啊。这身衣裳没有一两年可绣不出来。”“嫁妆不少,就是不知道脾性怎么样……”   宋氏面上摆出适宜的微笑,并不因为周围人的议论而露出别样的神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邓知仁难得的羞涩紧张,不住的偷眼打量着新妇,在众人善意的嬉笑中拜了堂,进了新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赶出去敬酒了。   温华按照宋氏的嘱咐抱着元元进了新房,帮元元把脚上的小鞋子脱了,拿不倒翁让她玩,自己则坐在了一旁,看了两眼房门口站着的婆子,小声问道,“嫂子,累不累?”   新妇梁氏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妹妹,还好。”   温华见她两只手攥着衣带握成拳状,知晓她紧张,就笑道,“嫂子,我是温华,这会儿屋里没别人了,我带了几块点心过来,嫂子可以吃一点儿,娘说要一直坐到晚上呢,这中间又吃不到别的东西,一定饿得难受。”   梁氏的声音有些迟疑,“是……婆婆……让你拿来的么?”   温华轻轻一笑,“不是——不过她知道,喏,给你——”说着,把一个新做的荷包塞到梁氏的手里。   梁氏吓了一跳,想要把荷包递回去,可是眼前的盖头挡着,头上的簪环又不容她乱动,一时间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嫂子,我这儿还有呢,不用跟我客气!”   这时元元看见了温华手里的糕点,就伸着手也要吃,温华把糕点晃了晃,又放到自己嘴边,做了个“嫂嫂”的口型,元元立即张口喊了一声“嫂——!”于是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豆沙糕,吧嗒着嘴,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张开口还要吃。   梁氏头低了一下,把手里的荷包递给温华,说道,“妹妹,把这个给小妹妹吃吧,我不饿。”   温华没有去接,只道,“嫂子先留着吧,现在不饿,到了下午肯定要饿的。”   梁氏略一迟疑便把荷包塞到了袖子里,“多谢妹妹了。”   因有了这番缘故,二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梁氏问些宋氏和邓知仁的喜好和忌讳,温华也跟她讨论一番平日里是怎样打发日子的,时间便过得快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午。   温华觉得有些累了,又见元元困得直眯眼睛,道,“嫂子累不累?我把炕桌搬过来,你扶着靠一会儿吧?”   梁氏连忙说道,“不用了,那样就太不恭敬了,妹妹累了就歇一会儿吧,我没事的。”   温华也不跟她客气,道,“元元困了,我抱她歇会儿,嫂嫂你不用拘束。”说罢,搂着元元在炕边上靠着,元元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样的一个下午在偶尔的低语和屋外传来的喧闹声中过去了,天黑了下来,第二批客人也酒足饭饱渐渐散去,宴席班子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和裴氏与宋氏结了账,满意而去。宋氏送走了帮忙的亲友,关了院门,疲惫的回了东屋。   邓知仁却没有在新房,他有些醉了,今天是小登科的日子,他除了兴奋欣喜之外,还有一丝茫然,来到东屋,看到宋氏正在洗脸,叫了一声“娘”就不再说话了,宋氏见儿子进来,很是意外,“怎么了?”   邓知仁挠挠头,“没啥,那……我睡去了,娘你也早些休息吧,今天累了一天了。”   宋氏面上露出满足的神色,走到邓知仁面前,叹道“我儿子也成亲了——”伸手却推他出去,“快去看看你媳妇吧,她今天也辛苦一天了。”   “哦。”邓知仁听话的出去了,转眼间又回来了,“娘,我……先伺候你睡下吧?”   宋氏看着邓知仁紧张的神色,心下感叹,儿子还是这个儿子,“不用了,我没那么早睡,你今天喝的不少,去睡吧。”   邓知仁磨磨蹭蹭的来到了西屋门前,顿了顿,一掀帘子,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就传来了说话声,只是低低的,不甚分明。   东屋这边,宋氏洗好脸顺便给元元也擦了擦,温华自己打了水清洗了,便歇下了,今天真是累了,刚粘上枕头就陷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鸡叫的时候,温华习惯性的睁开眼睛,起身轻手轻脚的穿衣洗脸,不一会儿,宋氏也起来了,只是显得很疲惫,温华道,“娘,要不你再睡会儿?昨天太累了吧。”   然而宋氏还是起来了,来到厨房,看见梁氏已经在厨房烧水了,心里很是满意,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当初新婚的第二天也是这般早早的起床烧水煮茶,唯恐公公婆婆不满意,心里一软,说道,“这么早就起来了?一会儿吃了饭你再歇会儿吧。”   梁氏自从她一进厨房就恭谨的站在一旁,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惶恐,道,“不碍事的,多谢婆婆。”   宋氏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还是随知仁叫我娘吧,以后你也如同我的女儿一般。”   “是,娘。”   早餐之前梁氏给宋氏敬了媳妇茶,奉上了一身衣裳和一双鞋,宋氏收下了,给了梁氏一只银镯子,“这是一副镯子里面的其中一只,另一只在你大嫂那里。以后要勤恳恭顺,与人和睦,嚼舌根的事不许做,闲事也不要多管。”   宋氏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堆,梁氏都一一恭顺着应下了。   吃了饭,宋氏见梁氏不施脂粉,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知她疲惫,便打发她去歇息,自己回到东屋也躺下了。   温华虽然疲惫,却睡不着,便来到平羽住的厢房看书写字,他一大早就去学堂了。   写着写着,她就想起今天早晨梁氏那恭谨的模样,突然意识到如果她要在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的生活下去,必然会遇到梁氏今天这样的情况。   嫁人——如今的她九岁了,一般女子及笄之后就会成亲,甚至有的还没到及笄的时候就嫁人了,比如梁氏。她离十五岁还有六年的时间,照自己目前的心意是谁也不想招惹的,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余生,然而如果她真的不嫁人,反而会成为这个社会眼中的异类。   该怎么选择呢?   想了一会儿,对前途感到很渺茫,她只觉得更加疲惫了。   不由提笔写道,“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这是从前她背下来的一首听起来就很安宁的宋诗,然而如今的她心绪不宁,便改了断句,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倒也表明了她的心声。   把这张纸折了塞进怀里,决定中午烧饭的时候把它烧掉,她可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这首诗,要不然她可没安静日子过了。   中午烧饭的时候,梁氏每做一道菜都要问她口味怎么样,娘和夫君会不会喜欢等等,温华都一一耐心的回答了,其实从梁氏做饭就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心思细腻又有些中规中矩的人,每道菜都做得很实在,口味醇厚又不至于太过。   因这一点,温华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些。   再添桩喜事   温华给羊圈里又加了把草,白白胖胖的羊儿立即就围了上来啃咬着,间或咩咩叫上两声。   梁氏嫁进来已经两三个月了,彼此之间小心翼翼的维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原本宋氏和温华一起帮着做豆腐,自从她来到邓家,每天除了做饭洗衣以外,将做豆腐这项活计也从宋氏的手中接了过去——不得不说她是个心思灵巧之人,只是看了两遍就学会了。   温华的活计被分去了大半,便闲了下来,拿起绣绷,突然发现梁氏的绣活也是一等一的好,便难免让她心里有了感叹,一个人长得漂亮身材好,干活勤快,做事聪明,性格柔顺,还有什么缺点么?呃,好像她不识字,可是在周围不识字的妇人一抓一大把,多数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读过书的可谓凤毛麟角,所以,这并不算是一项缺点,甚至在有的人眼里,这样的妇人才是宜室宜家的典范。   这不由让她一时之间有了“读书无用”的想法,就像曾经听别人说过的那样:女子读的书多了,心就野了,如何宜室宜家?   然而每当想到书上那些优美的文字和情感带给自己的快乐和满足,她又觉得能识字真的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于是梁氏带给她的沮丧一扫而光。   既然技不如人,那就努力去学去做!她握了握拳鼓励自己,这些事情始终对她很有吸引力,如今有了目标,就更有动力了!   梁氏从屋里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她喊了一声“妹妹”,用手遮着额头走了过来。   “嫂子,什么事呀?”温华留意到她有些精神不济,就先问了一句。   “妹妹,”梁氏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不知道……能不能请个大夫?”   “大夫?嫂嫂你哪里不舒服么?”温华悄悄地打量了一番梁氏,说道,“学堂李先生的医术最好,等二哥回来让他带你去看看?”   梁氏苍白的面容浮上一层红晕,有些局促,“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难受。”   温华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呀,嫂嫂你不是热着了吧?”现在虽然已经过了三伏天了,可白天仍然很热。   宋氏在屋里喊了一声,两人立刻就进了屋。   “这大热天的你们在院子里说话也不嫌热,”宋氏把跟前的几块瓜果往前推了推,“吃吧。”   温华取了一块吃了,梁氏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宋氏有些奇怪,小儿媳一向爱吃水果,今天这是怎么了?   梁氏抚着肚腹轻声解释道,“娘,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吃不下。”   宋氏还指望她给自己抱孙子,自然重视她的健康,闻言立即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梁氏就将自己的状况说与了宋氏,宋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她还是强自压住了激动的心情,关切道,“既然是不舒服,回头就去找大夫看看,等一会儿知仁回来就让他带你去。”   温华和宋氏想到一起去了,本想说学堂的李先生医术最好,转而想到梁氏是个新媳妇,可能会不好意思,不如让专门的大夫看看,便不再插话了。   下午邓知仁带着梁氏去镇上看了大夫,果然是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邓知仁喜不自禁,宋氏也高兴的不得了,上了三炷香告慰亡夫,梁氏恍恍惚惚的又是高兴又是茫然,温华看着她彷徨的样子,便对宋氏说道,“娘,嫂子有宝宝了,大家知道了一定都很高兴。”   宋氏这才想起来应该给梁氏的娘家报喜,在京城的大儿子一家也该知道这个好消息,便嘱咐邓知仁道,“明天去割十斤肉,再带一坛酒,报到郑集梁家去,等等!先写封信给你大哥吧,你嫂子也快生了。”   又嘱咐梁氏道,“以后你烧烧午饭晚饭就行了,头几个月得仔细着,养好了身子是正经的。”   梁氏脸一红,低声应了。   消息送过去的第二天,梁家就来人了,来的是梁氏的二婶黄氏和三婶周氏,她们一高一矮,一性格外向,一气质婉柔,大相径庭。来者是客,又是梁氏的娘家人,宋氏没有让梁氏立在她身边,而是让她坐在了下首的一张椅子上,也不让她端茶倒水了——温华再度沦为端茶小妹。   上了茶水点心,温华便在东屋隔着帘子听她们叙话,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声轻咳,她挨着门帘从缝隙里看见周氏拿帕子掩唇一笑,说道:“亲家,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身旁的黄氏看了梁氏一眼,眼里有些不忍,转而笑问周氏,“咦?什么事呀?竟是连我也不知道?”   周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快意,端庄的坐在椅子上,耳垂上的金耳环闪过光芒,“紫芝这是头一回怀胎,没有经验,正好我身边有个丫鬟聪明伶俐,想派过来伺候她,您看如何?”   宋氏一愣,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眼角余光瞧见梁氏突然变得不太自然的神色,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便含糊道,“您这是?”   周氏笑道,“我们这也是好意,亲家不要多想。”   宋氏瞧见梁氏的脸都白了,便开口道,“按说‘长者赐,不敢辞’,你是她婶子,送的丫鬟自然是好的,但咱们既是亲家,我也就直说了,小丫鬟哪里懂得妇人生产的事?紫芝是我的亲儿媳,我还能不好好照顾她?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周氏见她不上套,有些恼火,然面上仍是笑得和乐,压低了声音,“其实是这样的,紫芝既然有了身孕,想必要和姑爷分开睡,这个丫鬟原本也是伺候紫芝的,如今让她过来服侍紫芝和姑爷,省的小年轻们不知分寸伤了身子……”   宋氏心中暗暗吃惊,料不到周氏竟是这样的人,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多谢亲家想得周到,可是我们家向来是不许立妾的……”   周氏一笑,“小丫鬟而已,哪里算得上妾?不喜欢了卖掉就是了。”   宋氏暗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存心给我们家找不自在呢?于是也不再客气,只道,“家中房子小,住不下这许多人,再说我也是养过两个儿子的人了,还能不知道如何照顾孕妇?亲家不必担心。”因知道这周氏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亲生的儿子,宋氏还特意强调了“两个儿子”这几个字,存心要气气她,让她收敛些,别把人都当成是傻的。   果然周氏脸上一僵,随即沉下了面色,黄氏见周氏吃瘪,暗道一句活该,堆出笑容打圆场道,“亲家是有福气的,儿女双全,我看你家的大姑娘行事周正又懂规矩,将来一定找个好婆家!”   宋氏也笑了,“她才多大?当得起你这样夸她?可不能被她听见,不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黄氏也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周氏自作聪明讨了个没趣,又没人给她个台阶让她下,自然不愿意多待,匆匆吃了午饭拽着黄氏回去了。   梁氏看着远去的骡车,眼里是难掩的惆怅,本来她想打听打听祖母最近的情形,可是两位婶婶只顾着打机锋,竟是谁也顾不上搭理她,虽然这样的情形原本在家里就常见,可是自从嫁到邓家以来,日子过的平顺,婆婆虽然少言寡语,却是个极易相处的,丈夫也对她疼爱有加,小姑和小叔也都十分敬重她,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竟然有些不适应从前那不得不谨小慎微的日子。   邓知仁在一旁等了她一会儿,见到她眼中的惆怅,心疼她的苦楚,四下看了看,拉住她的手把她领回到屋子里,“今天招待了她们一上午,一定累了吧?你先歇会儿,有什么事我去找温华。”   梁氏摇摇头,又坐了起来,“我没事,不就是烧饭么,哪里能让妹妹事事操心。”   邓知仁怀疑的看着她,软语道,“真的没事?”   温华端着托盘进来了,道,“嫂嫂你快别折腾了,娘让我给你送果子过来,说让你好好歇着,晚饭不用管了,我们来做。”   梁氏赶紧起身接过,“娘那里有么?”见温华点头,才拿起一个递给邓知仁,第二个给了温华,温华接过来,“我去那边,嫂子你歇着吧。”嘻嘻一笑,掀帘子出去了。   回到东屋,宋氏见温华笑嘻嘻的进来,笑嘻嘻的爬上炕,笑嘻嘻的拿起绣花绷子,笑嘻嘻的绣花,便问她,“你这是怎么了?高兴成这样?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温华放下手里的东西,笑嘻嘻的挨到宋氏的身边,将刚才在西屋看到的细细讲述了一边,“娘,你说像二哥那样软硬不吃的人,在嫂子面前就跟个……嗯……就性情大变了!”   宋氏失笑,点点她的额头,“你看得好戏!小丫头不许说这些怪话,让人听去了还以为咱家怎么样了呢。”   温华一吐舌头,偎在宋氏怀里,“知道啦——我也就跟您说说而已——”又道,“娘,明天又是货郎来的日子,不知道上回让他帮着留意的那几个颜色有了没有。”   宋氏道,“给你嫂子也捎带点东西。”   温华点头,问道,“带什么呢?也带素帕子?”   宋氏从炕桌上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串钱来,“捡好看的带一方就行,不过是个心意,再称些芝麻糖来,省的想吃的时候没有。”   温华拍拍自己腰上的小荷包,“我这儿还有些钱呢。”   宋氏道,“你那钱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别总想着花出去。”   温华把钱接过去,放进自己的小荷包里,“娘,我今天早上看见学堂门口有个新学生给李先生行礼,还骑了高头大马呢,不知道是哪儿的。”   晴天一霹雳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个书童两个随从,嘚嘚小跑着行在乡间的小路上,很快他就进了白庄的地界,在一所大宅前停了下来,借着下马石下了马,随手将马鞭甩给了跟从他的人,昂首阔步向内走去。   “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   一路上见到的仆佣无不向他躬身施礼,他略点点头,步伐却没放慢,直走到一座坐北朝南青砖瓦房的院落前时,才停下来整一整衣冠,摆摆手让门口向他施礼的婆子入内通报。   转眼的工夫婆子就又满面笑容出来了,“少爷快请进,太爷和太太都在呢。”   少年朝她笑了笑,点点头,走进院子。   守门的婆子艳羡地朝里张望了两眼,躲回了廊下阴凉处。   少年来到院子正房的堂屋,中间主座上坐着两位老人,屋中伺候的丫鬟在地上放了个蒲团,他一撩袍就跪下了,“孙儿回来了,给祖父、祖母请安!”   左边的这位就是有名的白庄的白老太爷,他身旁的是他的发妻白老太太,地上跪着的正是他们的长房长孙白润。   白老太爷点点头,“起来吧。”待白润站定了,又问道,“今日学堂里都讲了什么?”   “今日学堂里先生重讲了一遍孝经,孙儿很受启发。”   白老太爷满意的捋了捋胡子,“明年二月县里童生的考试,李先生怎么说?”   白润想了想,道,“其实从上个月起,先生就已经开始让几个得意的学生练笔写文了,孙儿去的晚,为此先生还特意给孙儿多讲了些。”   “嗯……先生看重你,你也要上进才行!好好的学,考童生是第一步,你将来的指望都在进学上,不可荒废于嬉戏玩闹!”   白润一躬身,恭谨道,“祖父的教诲孙儿记住了。”   白老太爷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学堂里有没有被先生特别看重的学生?”   白润迅速的看了一眼祖父,有些拿捏不准这话里的意思,但他也没有拖延,略一思索,道,“有几个学的好的,明年二月的考试有可能考中童生,因此先生格外重视他们,时常督促他们的学业,不过在孙儿看来,他们学的一般,尚不能与孙儿相提并论。”   白老太爷“啪”的一声就把茶碗放回桌上,“谁教你的这般自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这样轻率,难保童生的第一不被别人抢去!”   白润暗自翻了个白眼儿,祖父真当他不知道呢?明年童生前十的名次这会儿就差不多定下来了,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有什么好争的?虽然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这时候白家老太太发话了,她蹬了白老太爷一眼,道“雪官儿已是学了一天了,回来还要听你的念叨,好啦好啦,快让人上饭菜吧!”   白老太爷想说些什么,然而孙子就在眼前,他倒不好说得太多了,便止住了话语,板着脸吩咐开饭。   待用完了饭,白老太爷便示意白润可以离开了。白润走了以后,白老太爷脸一板,训斥自己的妻子道,“你那说的都是什么话!难不成家里还能娇养他一辈子不成?不许再惯着他!他是白家的长房长孙,以后是要光宗耀祖的!你当我为什么要把他送到李辅春那里?还不是他管得严?再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就休了你!”   白老太太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今日又是货郎来村里的日子,温华小声的哼着歌,甩着手腕上系着的一根如意络子,轻快的走向学堂的方向,这会儿货郎准保是在学堂门口候着呢,不知道上次跟他要的那几个颜色的帕子这回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学堂就要放学了,她得赶紧买完回家帮忙。   挑好了用来打络子的丝线,她又翻瞧了一沓五颜六色的不同质地的素帕子,挑出十来样看得上眼的颜色,又留下了几块质地一般的,将那挑好的装进自己带的小包,付了钱,转身就要回去,不提防身后一侧有人站着,她不由自主的朝货摊的方向一倒,平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你怎么回事啊?我都在你后面站了半天了,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她瞪着他,“一声不吭的站在后面吓唬人,你还有理了?”   “我……”这话细说起来倒真是平羽做的不周到,他不好辩驳,便住了口。   “还有,学堂还没放学吧,你这就出来了?”温华叉着腰,虎着脸看着他。   “我把文章都做完了,先生才同意我提前出来的,我想着今天你准是要来买东西,就出来看看,你果然在这里!”平羽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温华看看他身后学堂的大门,料想他也不至于快放学了再逃课,于是摆摆手,“不说了,回家!”   刚要迈步,就听到有人轻轻一笑,“平羽,你妹妹可真是厉害——”   温华皱眉看向身后,见一个少年坐在一匹大青马上,手里握着缰绳,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眯着,嘴角一抹玩味的笑容。   “期知!你也出来了?写得怎么样?”平羽见是新入学堂不久的白润,便打了个招呼。   白润笑笑,“既然写完就能出来,何不尽早?我比不得你才思敏捷,不过比起别人还是强上不少的。”   “写文章又不是只要写得快就好的……”温华站在平羽身后轻轻嘟囔了半句,白润看了她一眼,也不与她多计较,朝平羽拱了拱手,驾马离去了。   “平羽……哥!”被平羽瞪了一眼,她立即就改了口,硬是把“平羽”扭成了“平羽哥”,“他是谁啊?哪个村的?笑起来真讨厌……”   平羽接过她手里的小包,拉着她回家,“他是白庄白家的少爷,他原本的先生因故离开了,白老太爷担心他的学业荒废掉,因此四处打听寻找好师傅,知道李先生教得好,就把人送到这儿来了,”顿了顿,又道,“听说白老太爷想重金请先生去他家讲课,可先生因为我们这些学生而拒绝了,所以白老太爷就干脆把孙子安排到学堂上课。”   “白家的少爷?哪个白家?那个白家?”   “嗯。”   温华摇摇头,“那你在家就别提起这事了,省的娘和二哥不高兴。”   “小心,这儿有水,”平羽跳过一个小水洼,“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两人嘀嘀咕咕的说了一路,回到家里,发现邓知仁还没回来,宋氏见朝益没有跟他们一起过来,就问他们,平羽回答道,“今天朝英哥带他去他家吃饭,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写着呢,要写完才能放学。”   知道朝益跟着朝英去他家,宋氏放下心来,“饿了吧?先拿块饼垫垫肚子,等你二哥回来了咱们就开饭。”   今日邓知仁回来的很晚,往常这时候都已经吃完饭开始午休了,可是今天这时候他才刚刚挑着担子进门,拿了手巾洗脸洗手,坐在饭桌前便一声不吭埋头吃了起来,显然真是饿极了。   梁氏的胃口不是太好,吃饭犹如猫吃食一般,每次只吃一点点,因此宋氏允许她随时想吃了就去厨房拿着吃,往常邓知仁总要劝她一两句,让她多吃些,今日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这一点不仅梁氏察觉到了,连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因为平日里不管豆腐的生意好不好,邓知仁总是很活跃,但今天他却一句话也不多说的闷头吃饭。   “知仁?”宋氏有些担心,唤了他一声。   邓知仁一边吃饭一边愣神,连他最不爱吃的青菜也毫不犹豫的咽了下去,听见宋氏喊他才回过神来,“啊?什么事?娘?”   宋氏本想吃完饭再问儿子的,可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就忍不住张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在外面遇到难处了?”   邓知仁这才发现家里的人都在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他打起精神,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吃完饭再说。”   他这么一说,竟是谁也没心思吃饭了,如今邓知仁可算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是连他都觉得愁烦的事,别人又该如何呢?   邓知仁见家人都没有了心思吃饭,暗悔自己不该说这些让人忧心的话,家里就他一个顶立门户的,怎么说话如此不谨慎?   于是开口道,“我今天在外面打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见一家人都瞪眼看着他,他斟酌了一下,才道,“这消息早晚要传开来,咱们早做准备也好。这两年西北出了一伙大响马,动辄几千人,到处抢粮抢人,官府拿他们没奈何,我听一个过路的客商说,西边的与咱们相隔的一个县上个月被抢了,死了几十口人,还被抢了二百多口人,朝廷已经派兵西进剿匪了。”   “这……是好事呀?”宋氏迟疑道。   邓知仁摇摇头,苦笑一声,“要是真能把响马剿了自然好,就怕万一拖上个三年五载的,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了,向来匪患兵患不分家,响马未必能要了咱们的命,剿匪的可还指望着人头立功呢,即便性命无恙,到时候各乡必定要征发军粮民夫,咱家不是富户又没什么背景,如何能躲过去?”   “要不……”宋氏一咬牙,“你去寻你哥哥!”   邓知仁摇了摇头,“不成,丢下你们我如何放心?”   宋氏看了一眼梁氏,“那咱们就一起去,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他仍然摇头,“听说各府各县已经在官道上驻守了兵丁,除非持有官府开具的路引,否则不许迁移,违者是要掉脑袋的。”   宋氏的脸色都白了,“那怎么办?”   小鸡的启发   温华看到家人一个个面色凝重,心下也惶恐起来,她低低叫了一声“娘”,宋氏见她害怕,便空出一只手来给她夹了一块鸡蛋,“不怕,不怕,没事儿。”   邓知仁仰首喝干杯里的酒,“我想今天就回县城里打探打探,镖行的消息总归及时些,要真是像今天那行脚商说的那样,咱们也好想办法早作准备,看看是躲到山里还是避到别处,总要定下个章程。”   有了安排,众人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宋氏将元元交给温华,不等吃完饭就开始为邓知仁收拾行装,邓知仁见母亲忙里忙外的,要自己收拾,宋氏却叫他赶紧吃饭,尽早出门,省得去迟了天黑下来进不了城。   梁氏的眼睛红红的,起身去厨房烧水,预备一会儿晾凉了给丈夫带上。   温华给平羽使了个眼色,让他抱着元元,自己回屋取了二十多两碎银子,用一个帕子包了,出来塞给了邓知仁。   邓知仁诧异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包银子,“这是?”   “二哥,回来的时候多买些粮食吧,万一有个好歹,咱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邓知仁绷紧的面容上露出笑意,揉揉她的脑袋,“小丫头,二哥有钱,这是你买针线的银子,快收起来吧。”   温华把双手背到身后,摇摇头,躲着不接那银子,道,“要真是打仗了,官府要抽税,那城里的粮食和盐肯定要涨价,多带些银子没错的,要真是花不完,二哥你再给我就是了!”   邓知仁一心想着去县城里打探消息,倒真没想到这一点,他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叹道,“妹子,你若是男孩儿就好了!”   温华有些哭笑不得,想起一事,又道,“二哥,要是情况不好,你千万记得跟秦池和芮光他们两家说一声,让他们也有所准备!”   看着温华絮絮叨叨的嘱咐他,邓知仁心里渐渐不那么紧张了,他好笑的揪揪温华的脸蛋儿,“行——不管有没有事都会和他们去碰个头,还有什么吩咐?”   温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嗯……还有就是千万要看好银子!”   “二哥,”一旁沉默了半天的平羽开了口,“我跟你一起去吧,要是买了粮食,我能帮你看着。”   梁氏这时候端着水进到屋里,听到平羽的话,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不意却听到丈夫说道,“不行,你得留在家里。”   “夫君!”“二哥!”   邓知仁见梁氏和平羽都不甚赞同的望着他,于是道,“我要是去了县城,平羽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有什么事母亲和你不方便露面的也好由他出头交涉,再说他年龄小,说错做错别人也不会把他怎样。”又对平羽说道,“我离开以后你要守好家门,面生的一律不给他开门——响马们若是要劫掠,总会事先打探消息,勿要为人所利用。”   听闻此言,平羽面上也凝重起来,他重重的点了点头,“二哥你放心吧!我这就去跟先生请假,等你回来我再去学堂。”   “那倒不至于,”邓知仁拿出鞍具,“不必耽误了读书……响马——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带够了一天的食物和水,又带足了银两,邓知仁离开家进城去了。   响马,强盗,官兵,匪患,兵患,粮食紧缺,劫掠,杀人……这些词一个个在温华的脑海里蹦跳着,搅得她心神不定,然而若一家人都是这样的状态,也就不显得她焦躁了,绣活做不下去,书也看不下去,她在各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宋氏在屋里守着元元,嫂子在房间里织布,看样子也是心不在焉的,平羽一脸凝重的拿着毛笔,好半天才画上几笔。   她坐在门边,太阳还是那么的刺眼,小母鸡们咯咯哒的悠闲散步,时不时伸出爪子来刨刨土……   刨土?   她突然就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那四通八达的地道,如果自己家里能挖上一个既能藏人又能藏粮食……管他响马还是官军,谁来了也不怕!   她立即就跑进了屋子,冲着宋氏嚷道,“娘,我有办法了!咱们不搬家也行!”   宋氏闻言,萎靡的神色一扫而光,睁大眼满是期翼地看着她,“怎么着?”   梁氏也从西屋过来了,一脸的疑惑。   温华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记得咱们家挖井的时候是挖到特别深的地方才有了水,如果……如果咱们在屋子里或者院子里挖一条通道,直通到地底下一丈深,在下面挖出一张床大小的地方,在里面铺上草苫子,若是有响马来,咱们就进地道躲起来,等响马走了咱们再出来。”   宋氏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这样的地道不是三五天就能挖出来的,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再说万一被埋在下面……”   温华想了想,又道,“我看书上说,有的地方有挖菜窖、水窖的风俗,真要是怕被压在下面出不来,咱们就挖浅些,里面用木桩支撑住。二哥不也说了,响马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咱们轮流分工,有挖土的,有运土的,加紧干,十天八天就能弄出来。实在不行就找给咱们挖井的人,只说是挖菜窖,付钱让他帮着挖。”   宋氏叹了一口气,“……行,等你二哥回来看看情况如何,若真是不好,便挖吧!”   有了目标,温华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想着趁二哥还没回来,地道还没开始挖,自己先把地道图画好,出了东屋,就见平羽傻愣愣的站在门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她出来,朝她招招手。   两人来到厢房,平羽抓起桌上的一张图,“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只见过夹墙能藏人的,你说的那个地道……”   温华接过来,看到是一张房屋的图纸,抿了抿唇,现出严肃的神色,道,“二哥中午走之前也说了,要是打起仗来,一个是匪患,一个是兵患,还有一个就是征民夫,另外还要纳粮,纳粮好对付,大不了咱们把口粮藏起来一些,粮仓里再留下一些,让人看见了知道咱们粮食不多了就行,征民夫其实也好对付,让二哥逃到山里躲几天,他们抓不到人,咱们再赔些银钱,自然就了事了,可是这法子只能对付官府的人,若是遇到匪患和兵患就不管用了,所以咱们得挖地道……你说的那个夹墙,那是大宅院里面的东西,你看咱们家一共就这么点儿大,若是设个夹墙,别人仔细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也不用找什么暗门,一把火就烧完了。”   平羽有些沮丧的接过那张他仔细画出来的图纸,团了团就要扔掉,被温华一把拦住了,展开图纸看了一会儿,拿起纸笔让他画一张整个院子的结构图。   “还画什么?这东西又没用了。”话是这样说,可平羽还是仔细的画了一张。   温华看着这一张可以说十分精细的立体结构的图纸,赞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平羽嘴角翘了翘,又忍住了,“还行吧。”   “很好,”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再画一张没有房顶的,屋子里的大炕、衣柜、箱子、纺车、织机、水桶、灶台什么的都要画出来,大小要真实,不要夸张。就像这样——”她拿起笔来,找了一张写过字的纸,在纸的背面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张简易的厢房的平面结构图。   平羽惊奇地看着她画的图,“这样画也成?”   温华重重的点了点头,“画仔细些,这很重要!”   平羽见她这样严肃的样子,忍住继续问下去的想法,提起笔仔细的画了起来。当初建新厢房的时候,他跟着二哥把院子量了一遍,因此各处的长宽高的尺寸在他心里一清二楚,不过两刻钟的工夫,一张精细的院落结构平面图就画出来了,连院子里的树都没落下。   画完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要这个干什么?”   “自然是又用,”她微微一笑,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把图展开了,“你看看,如若要挖地道的话,应该在哪里挖呢?”   见他一脸茫然,提示道,“既然是要藏人和藏粮食,那就不能积水,地面上也不能有特别重的东西,上方还不能有树,躲进去的时候要快捷,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轻易发现了,这就得好好想想怎么把入口隐藏起来,或者说,让人想不到入口有问题!”   平羽第一次听说挖个坑还有这么多门道,一时呆住了。   温华笑嘻嘻地看着他,“如何?这图有用吧?你呀——慢慢想吧——!”说罢,转身回了房间。   心事去了大半,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她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开始计算家里的这些东西若真是遭了抢能保全多少,哪些是需要和粮食一样藏起来的,渐渐地就睡着了。   邓知仁是第二天夜里回来的,同来的还有一车粮食和一百斤盐,他给了双倍路费送走车夫,上了门闩,拎着包袱进到屋里,把包袱交给宋氏,“幸亏温华提醒,我找秦掌柜托了熟人才弄到了这一车粮食,据说从明天开始各处的粮仓开始限制出仓,我这儿幸亏出城早,要是晚了被拦下了,这一车东西就是别人的了,亏了钱不说,没准儿还要受罚。”   宋氏听到这些就知道形势不太好,急问道,“真有几千人的响马?官兵要围剿?”   梁氏也在一旁着急的看着他。   邓知仁等温华和平羽都进了屋,又把油灯剔亮了,才开口道,“形势不太好。这回来剿匪的是西北卫所的王袭平王将军,这人勇猛好杀,一向好大喜功,虽然响马和咱们还隔了一个县,保不准这位王将军会不会派人来袭扰一番,趁火打劫。原本秦掌柜想让咱们进城去避一避,可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县令大人领了州府的公文,说无有官府许可,四周村镇的乡民一律不许留宿城内,一旦发现就立即赶出城去,就是城中的居民,也要由里正证明身份方可。”   联寨与烽火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犹如一把大锤击在胸口,俱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静默了一会儿,宋氏就把温华的建议说了,平羽还拿出了那张院落结构平面图,上面用红圈标识了院子里的几处适合挖地道的地方。   邓知仁仔细的看了图,又听温华讲解了一番,点点头,“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要治本——”   宋氏听了他的这句话,想起了当初毅然决然投军而去的大儿子,脸色瞬时大变,“治什么本?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不许去做傻事!你要是敢像你哥那样……你媳妇身上才两个月,你、你……”   邓知仁见自家娘亲面色苍白,神色惊恐,知她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哥哥一个去投军的就足够了,我还得活得好好的孝敬您呢!”他跪在宋氏膝前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不顾家人安全去做傻事。   宋氏渐渐镇定下来,恨声道,“如今咱们家就剩你一个顶立门户的,这老的老、弱的弱,你要是存了别样的心思,趁早说出来,我们早早的了断,不拖累你!”   邓知仁连忙劝道,“娘啊,您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就是再没良心,也不能不顾娘您呀!”他一边赔着小心一边给梁氏打眼色,梁氏未见过婆婆这副样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然而丈夫的暗示她还是明白的,于是也跪在宋氏膝前,“娘,夫君不是那样的人,您消消气,消消气——”   宋氏这才和缓了面容,想起自己孙子还在儿媳的肚子里,连忙道,“你快起来,你是双身子的人,跪不得!”   梁氏也是个机灵的,见宋氏如此,就求她看在孙儿面上不要再生气了,直求到宋氏答应了方才起身。   温华偎在宋氏身旁,暗暗吃惊于她的态度,看来大哥当年的投军对她的打击不小呢,要不然为什么对二哥的话如此敏感?他也只是稍稍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意思,她就不依不饶的闹了起来,真让人想不到呢。   邓知仁解释道,“娘,儿子的意思是这事儿只咱们家做是不够的。若是能联合村中的其他人家,甚至联合其他的村庄,合成联寨,不管是响马流寇还是兵患来袭,都不成问题。”   对于二哥这样的见地,温华很是佩服,更是双手赞成,她道,“如果能在村外建上栅栏和瞭望塔,有敌来袭的时候就燃起烟火发出信号,各个村寨之间就能互相驰援,实在抵挡不了的话再躲到山上去或者躲进地道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也太细了,就结结巴巴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我?”   邓知仁看着她,再次感叹了一回,对宋氏道,“娘,真可惜温华不是男孩儿……”他意识到一旁还有个平羽,觉得这样说对他不太好,便戏谑道,“平羽,你可得上进了,回回让温华出风头,羞也不羞?”   平羽一笑。   又谈论了一会儿,众人便睡下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开始邓知仁就忙了起来,他先是找了村中有名望的几位族老,将自己打听到的态势讲了出来,几位族老原本就听到了关于剿匪的一些风声,这时听他说是专门去县城里打听来的,面上不禁变了颜色,商量了许久才将他放回来,听他说,全村挖地道的事没有达成,因为太过耗费人力物力,何况危机就在眼前,也没得精力去挖地道,真要是有了危险,这里离山近,大不了往山上逃跑就是了,至于联寨和烽火驰援倒是很得众位族老的青眼,虽然村里挖地道一事没成,但是他家的地道还是要挖的,因此他特地歇了几天生意,在家中挖土。   地道的入口选在了小黑驴的食槽,抽开木板就是入口,合上以后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底下挖了两间,一间藏人,一间放粮食,地面铺砖,侧壁和头顶架上木桩和木板,再用灰浆抹平整了,铺上草苫子,倒也舒适了许多。   由于附近几个村子的联合所造成的影响,使得一些离邓家村较远的村子也愿意采用这样的方式,但是因为离得远,这边的联寨就没有接纳他们,而是请他们和邻近的村子自行组成联寨,并且还约定好联寨与联寨之间的烽火驰援的信号,以免和联寨内部的烽火信号相混。   这种联寨的好处不久就显现出来了,半个多月后,一支不知是由什么人组成的队伍抢劫了离邓家村较远的一处张庄,张庄见对方人多,立即打出了烽火驰援的信号,不过两刻钟,邻近的村庄就接到信号赶过来了,经过一场厮杀,极大限度的减少了张庄的损失。   白庄与邓家村离得最近,却不是最早和邓家村组成联寨的,白庄的白老太爷一开始并不支持这种联寨的形式,甚至断言道,“这样的驰援不会有什么果效!”在张庄出事后,他立即骑马到了邓家村,经过半个上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和邓家村达成了驰援的协议。   这些日子白老太爷忙于村中的防御事务,无暇去管孙子的课业,白润也乐得不必天天挨祖父的骂,每天放了学不是和同窗们说笑嬉戏,就是回家去书房待上半天看书写字。   这一天,他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细思量一番,自己在这里竟然没有一个适合说话的朋友,于是又把学堂里的同窗们数算了一遍,发现他们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吸引,然而不想闲着,便换了外出的衣衫,叫了两个小厮跟着,骑马出了府。   走在田间,听小厮说着闲话和故事,他有些无聊的挥着马鞭,身边的人见他这副模样,便住了口。   “讲啊——怎么不讲了?我还听着呢。”   那小厮立即眯眼笑道,“不是小的不想讲,这还是早些年间的故事了,结尾怎么样还真是忘记了……不过,有件事没准儿少爷能入得耳去?”   白润百无聊赖的睨了他一眼,“说说看。”   “听说邓家村学馆里有位李先生的学生名叫平羽,少爷可认识?”   “嗯。”   “听说他不是邓家的孩子,而是从别处来的,他的兄长病故,被邓家邓知仁捡回来认作了弟弟。”   “呦——这事儿倒是稀奇了”——总算是提起了白润的一点兴趣,“然后呢?”   “后来李先生无意间得知他是个好学的,就考较了他,谁知他对答如流,比别个学生都要出色,李先生就将他留下了,为此还特意跑去邓家说情。”   “……”   白润转身跃上了马背。   “少爷?”小厮有些担心的看着马上的白润,“您这是?”   白润回过身,朝小厮轻抬下巴,“去邓家村。”说完,不顾别人的拦阻,策马向邓家村跑去。   因为现在白日里常常有团练和村中召集的会议,所以如今一家人已经适应了邓知仁突然被人叫走——这天中午刚吃了饭,邓知仁就被叫出去了,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于是各人忙活各人的事,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未时过半,院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家里人都吓了一跳——这明显是陌生人的敲门声!平羽出屋听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少年说话的声音——“是这里吧?”“不会弄错了吧?”“你再去问问。”   他走到院门前张口问道,“是哪位?报上名来!”   过了一会儿,“平羽!是我!白期知!”   平羽吓了一跳,这人怎么来了?这位与他几乎没什么来往呀……   白润一等开了院门就满面笑容的作了一揖,平羽连忙还礼,特意把动作放慢了些,心里犹豫要不要把这位少爷引到家里,或者是就在外面谈?   “平羽你家里真是井井有条!”白润笑得十分热情,倒让人不好拒绝了,于是只好将他引到院子里。   温华籍着窗户看见院子里的情形,见上次的那个据说是白家少爷的少年把两个仆人留在了外面,自个儿自说自话的进了院子,心里很是不喜,经历过白金枝那件事,她无论如何对姓白的都没有好感,偏偏这会儿这个姓白的少年还跑到自己家里来,真让人看不顺眼……   于是她连茶也懒得端,躲在屋里装作不知道,反而是宋氏,知道是平羽的同窗前来拜访,显得十分热情,见温华歪在炕上不动弹,以为她身体不适,便亲自煮了茶水端了茶点招待白润。   白润一开始只是因为好奇所以来瞧瞧热闹,见宋氏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慈祥,知道他是平羽的同窗还亲自下厨煮茶招待,便有些不好意思,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孟浪了,不告而来不说,还双手空空……   突然间一个一两岁的小宝宝摇摇晃晃的出现在正房门口,平羽赶紧走过去抱在怀里哄着……   他瞪大了眼睛——本来他就是因为无聊才会过来,见到这么个有趣的小东西简直就是意料之外的趣事,于是更加挪不开视线了,逗了元元半天,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给见面礼——好像家里的尊长们见到亲戚家的小孩子都会把身上的一件东西解下来送给小孩子……他想了想,解下腰上一个红底云纹的荷包,里面有一套金锁金钥匙,把金锁金钥匙取出来挂到脖子上塞到衣领内,将那红底云纹的荷包放到元元的眼前晃了晃,立即就被她抢到怀里,再也不肯撒手了。   平羽有些尴尬,虽然这位同窗好似很喜欢元元的样子,可他到底也没有说是什么事,反而一反常态的拉着他闲话了半天,这会儿又把这么精致的荷包送给小元元,真是——奇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专门来聊天的?哈哈……不会吧……   除了朝英朝益以外,白润可以算是平羽的同窗中第一个来到家里做客的,因此宋氏很是看重,提前问了白润的家远不远,说是要请他在家里吃一顿便饭。   白润本来就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给人家带来麻烦而觉得不好意思,听到宋氏要留他吃饭,更是为之赧颜,连忙摆手说不用了,说自己家中尚有尊长等他回去用饭,不好叨扰太久云云,倒退着告辞离开了。直至上了马,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般手足无措了……怔愣之余摇头失笑,带着从人驾马离开了。   先生的客人   几百里外官兵和响马正打得热火朝天,为这农忙时节的喜悦添上了几分不安和仓促,家家户户紧赶紧的收割粮食,就连衙门里派来督粮督税的衙役们面容上也添了几分肃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邓家村外,远远的过来了一行人,都骑着马,中间为首的一个中年文士,足蹬官靴,一身青绸儒衫,发髻上一支发簪古朴雅致,一看就知有些年头了,他身边跟着四个随从,另外还有一个衙役模样的人——“大人,这里就是最早发起联寨的邓家村了,这边是白庄,白老太爷家的大老爷如今正是徐州知府。”   “嗯。咱们去那边看看。”   田地里收割忙,谁也没工夫过多的搭理无关的人,这中年文士寻了田间正在收割的农人问了几句,农人都忙于手里的活计,见他一身儒衫才抽空应付他几句问话,未几又弯腰干起活来。   中年文士手搭凉棚自右向左极目远眺,又驾马沿着围绕邓家村的小路走了一段,见邓家村外围都竖着高高的栅栏,几个角上搭起了瞭望塔,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瞭望塔上值守的人左右张望着,看见他过来,立即大声问了一句,“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他拱手施礼道,“我是来寻朋友的,这里可有一位姓李的教书先生?”   那人仔细的看了他们一行人的打扮,见其中有衙役跟着,便点点头,“是要找李先生啊!行,进来吧!”只见那人转过头去喊了一声,不一会儿,木栅栏上的大门打开了,中年文士道谢之后,便带着从人进去了。   他身边的一个随从低声问他,“大人,在这样的地方您也有旧相识?”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牵着马径直往里走,远远的就看见有两个小姑娘肩并肩的走着,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待她们走近了,微微好奇地打量他们一行人,又交头接耳议论了一会儿,他觉得有趣,喊住她们,“请问教书的李先生是住在哪里?”温华看看他,看看他身后的随从和衙役,再看看身边的小欣,答道,“我们就是去学堂的,跟我们走吧。”   那中年文士朝身后微微示意,便和温华、小欣并排向学堂走去。   “李先生在这里教了多少年的书了?”   两个人互相看看,摇摇头,“不知道,好些年了吧。”   小欣道,“我大哥以前就是在先生的学堂里读的书,我家小侄子已经两岁了。”   “哦,”那中年文士点点头,“看来是教了很久了……”   “这位先生,”温华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他身上的衣衫,“您是李先生的什么人啊?您也是个读书人么?”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我认识你们李先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快二十年了……”   温华和小欣相互看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奇,抬头看看他,见他一副沉溺于过去回忆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了,默默地领着他们往前走。   走到学堂跟前,随行的衙役先走一步想要去通报一声,被那中年文士拦住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不急,待一会儿学生们下了课再说,先在树下歇一会儿吧。”说着,便走到树下的石凳前,拂了拂凳子,一撩衣摆坐下了,微微阖目,听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   小欣见衙役和那人的随从都站在一旁等待,便有些怯懦,不敢靠前,被温华拽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了。   温华掀开食盒看看里面,又合上了,就听小欣问她,“这回是什么?”   “红烧兔肉,我二哥昨天晚上弄回来的。”   “真好,”小欣撅了撅嘴,“我大哥二哥才不会想着给我们弄这些呢!今年过年我娘都没给我做新衣——”   温华笑了笑,对于她的小小不满几句话就掩过去了,“你家地里的活忙嘛,我们家的地都佃出去了,不过说起来虽然自己种地辛苦些,可收的粮食也多啊,哪像我们家,有时候连口粮都不够,要不是我二哥忙里忙外贴补着,别说吃肉,就是一顿饱饭也不要想。”   小欣点点头,“外面竖了那么多的栅栏,也没见有响马来……你说,响马都是什么样的呢?”   温华摇摇头,“我又没见过,不过——”她看看坐在不远处的中年文士,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就趴在小欣的耳边悄悄的说道,“我二哥以前走镖的时候倒是见过的,说一个个凶恶的很,见到金银财物就要抢,有粮食也会抢,看到有钱人就绑起来要赎金,要是女人和孩子就抢走卖掉!”   “啊——!”小欣瞪大了眼,“那不是比戏班子里那些拐小孩的人还坏?”   温华重重的点了点头,“根本不能比啊——所以……”   这时那中年文士忽然站起身,略正一正衣冠,向学堂门口走了几步。   温华的话被他的突然起身打断,见他向学堂走去,便也看向学堂门口,很快里面陆陆续续的出来了不少学生,温华看见朝英朝益和平羽,便向他们招招手。   平羽过来掀开食盒看了看,对朝英朝益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陪她去。”   朝英道,“不耽误什么,你们快些就是了。”   温华点了点头,和平羽一起携着食盒进去了。   李先生正在和那中年文士叙话,两个人的神情都很激动,温华他们站在屋外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走到门前喊了一声“先生”,李先生走出来,跟平羽说道,“平羽你去写张条子贴在门上,说先生有客,今天下午不上课了。”   平羽应了一声,从温华手里接过食盒,“先生,这是我二哥孝敬您的野味,请先生笑纳。”   李先生看了看食盒里的兔肉,点点头,转头朝屋里拊掌笑道,“明光兄,尝尝我们这里的野味!”   那中年文士走了出来,见到温华,笑道,“我来的时候多亏这小姑娘引路呢。”   李先生道,“这孩子的哥哥们都在我这儿读过书,各有所长,听说她也是个爱读书识字的。”   温华闻言淡淡一笑。   那中年文士有些诧异的看了温华两眼,“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李先生让人把菜倒进自家的盘子里,温华接过洗得干净的大碗装进食盒,朝先生行了礼就退出来了。   出了学堂的大门,就见朝英朝益站在树下,小欣站在另一旁,她走过去,“再等一会儿吧,先生说他今天有客,下午就不上课了,让平羽写告示呢。”   过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平羽拈着一张涂了浆糊的字纸出来了,将字纸贴在了门边,拍拍手,朝他们跑过来,“咱们回去吧。”   朝益和朝英一个回爷爷奶奶家,一个回自己家,在半道上就跟温华他们分开了,到了家门口,小欣朝他们摆摆手,也回自己家去了。   “先生是哪一年中的举你知道么?”   “不太清楚,怎么了?”平羽推开门,看看身后的温华,“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温华歪着脑袋想了想,“没什么。今天来找先生的那个客人说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先生了,刚才先生也很高兴的样子,我想他们以前的关系一定很好。”   平羽进了厨房,喊了声“二嫂”,把食盒放到灶台旁边,“应该是吧。先生平时可是很少笑的,从来没见过他今天这个样子呢。”   “不过我看他那个客人的模样像是个官儿呢——身边不只有随从,还有衙役伺候。只是不知是哪里的官儿,是顺便过来的还是特意过来的。”   平羽想了想,“既然已经近二十年没见了,又突然来到,想必是顺便过来的。”   “唔,有道理。”   “你们两个,”在一旁烧汤的梁氏说话了,“快出去,别堵在门口。”   午间饭桌上闲话,温华和平羽又将先生那儿来了客人这件事当做话题讲了一回,都猜测先生并不姓邓,怎么会在邓家村定居下来。   宋氏却开口道出了原委,原来李先生的姑母是四十多年前嫁到邓家村的,李先生原本还有个弟弟在家乡,他考上举人以后因为官府分给他田产和房产,就把祖上传下来的产业都给了弟弟,后来因为仕途不顺便放弃了,然而他回到家乡后日子过得也不太顺利——这时候兄弟已经和他分了家。官府分给的产业在邓家村附近,他便搬到了这里和生病的姑母同住,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他姑母去世的时候没有儿子,也是他帮忙给办的丧事。   众人听得呆了,没想到其中的情形这么曲折。   邓知仁皱眉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先生说话的口音和咱们这儿的人不太一样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温华转了转眼珠,“我瞧见那个人穿着官靴——就是二哥你以前教我看过的那种——他会不会是来请先生再去做官的?”   平羽闻言立刻否认道,“哪有那么容易的?先生都二十多年没做过官了,我看不太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温华歪着脑袋问道。   平羽提筷子敲了她一记,“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经不起折腾了。”   温华摸摸手背,瞪了他一眼,“可是你看人家有七八十岁了还做官的呢?”   平羽一脸“不明白的人说了也不会明白”的表情瞥了她一眼,“我不希望先生走。”   邓知仁看两个人闹得欢,觉得有些好笑,板起脸来没好气的道,“都给我好好吃饭!闹什么?先生要不要走是先生的事,你们两个说破了天去也不管用。”   小白的丫鬟   下午白润来访,他自从第一次来到邓家拜访以后便隔三差五的过来,宋氏和邓知仁知道他是白老太爷的孙子以后虽有些不悦,可想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情毕竟与他无干,便也不再计较,只将他当做平羽的一般同学看待。   对白润来说,去邓家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这一家人既不像家里的那些人一样对他诚惶诚恐,也不像外面的那些人一听说他是白家的人就流露出或憎或嫉的模样,邓家的人对他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失礼,只将他当做自家孩子的同窗那样对待,虽然院落简陋,可是在那里怎么也不会烦腻。   白润来了以后,瞧见邓家二哥在收拾谷仓,平羽也在一旁帮忙,便打发走身边的书童和小厮,找平羽换了身粗衣,挽起袖子来帮着整理粮袋,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可是新奇的体验,以往他只见过饭桌上做好的食物,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原本的样子,即便见过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如今他一边整理,一边询问邓家二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到末了整理完毕,他擦擦头上的汗,一条胳膊搭在平羽肩膀上,笑道,“回头要是再有人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可有话好说了!”   温华在一旁听了扑哧一笑,“这就算是识五谷了?”   白润瞪圆了眼,“小丫头,你跟我有仇是不是?”转而跟平羽抱屈,“平羽,你看看你妹子,从第一回见我就跟我没什么好脸色,我哪儿招她不顺眼了?”   平羽给了温华一个“干得不错”的鼓励眼神,戏谑道,“期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跟我妹子你有什么好计较的?没得坠了男子汉的威名,我妹子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白润摇摇头,“算了算了!你们兄妹一心,我可不敢得罪!过两天我去打猎,怎么样?一起去吧?”   “行啊,不过我没有马。”   白润很是大方的开口道,“只要你愿意去,马的事好说,我的‘白锋’借给你,它跑起来可不比‘大青纱’慢!对了,你有弓箭么?”   平羽指指自己房里挂着的弓箭,“自然是有的,我练了许久了,只是还没射到过活物,这回正好练练手。”   白润使劲儿拍拍平羽的背,“就这么说定了!先生休息那天咱们去!”他看看天色不早了,想起今天家里做了他爱吃的蒸腊肉,便婉拒了宋氏的挽留,告辞出来了。   回到家中,白老太爷恰好不在,他悄悄溜回自己居住的院子洗了个澡,重新梳了头,穿上一身翠蓝锦衣,脖子上一挂金如意项圈,一条金绣七宝的腰带,脚上一双青色厚底靴,带着两个小厮去给白老太太请安。   白老太太看见孙子十分高兴,让人上了他爱吃的果品和茶汤,拉着他的手问他今天学堂里如何。   白润笑眯眯的坐在白老太太身边,先拈了一枚果子奉给祖母,自己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道,“今日上午先生除了讲课以外,还讲了些考童生的事情,下午先生有朋友来拜访,我就找同窗一起读书去了。”   闻言,白老太太更加满意了,她轻抚着孙子的后背,“我的乖孙,你好好考,将来考上了功名,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室,也不枉我们对你的期待。”   白润脸色微微发红,“祖母你说什么呀!如今读书才是最重要的!”   “好好好!读书重要!”白老太太好笑的捏捏他的脸蛋儿,“我的孙儿是最懂事的!可是也不能忘了给祖母娶个孝顺的孙媳妇来——”   白润见祖母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转了转眼珠,“祖母您想为孙儿娶个什么样的?”   白老太太笑道,“自然是美貌贤淑的,当然,门第也是不能委屈我孙儿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父亲的位置要低吧?”   “还有呢?”白润眨了眨眼睛。   “自然要持家有道,温柔和睦。”   “还有呢?”   “还有?”白老太太有些诧异,笑问,“你说说还有什么?”   “自然是得让孙儿喜欢的才行啊!”白润笑道。   白老太太闻言一怔,脸色立刻就不好了,白润见她神色不对便住了口。   过了一会儿,白老太太淡淡的挥挥手,道,“祖母累了,你去吧,一会儿在自己院子里用膳即可。”   “是。”白润行了礼掀帘子走了出来,到了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屋内影影绰绰的人影,眼底泛起一抹嘲讽,扭头便离开了。   白老太太面色阴沉,双眉紧皱,手里紧紧的攥着帕子,默然不语,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是她当初的陪嫁,最是明白她的心思,见她久久不能释怀,就劝道,“老太太,少爷年纪还小,不过是无心之语,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话,以后慢慢教他明白就是了,您且宽心,回头好好约束一番他院子里伺候的人。”   白老太太闻言恨声道,“当初他爹就是这样,多少名门闺秀他不要,偏偏看上个秀才的女儿,没有嫁妆也就罢了,还拦着不让纳妾,要不然大房何至于只有三个孩子?耽误咱们白家开枝散叶!”   “要不……”老嬷嬷看了看白老太太的脸色,低声道,“少爷如今也不小了,马上就要十四了,也快晓事了,要不先在少爷房里放几个机灵可靠的人?将来若是少爷喜欢,就收在房里——”   “混账话!”白老太太怒视着她,斥道,“你安得什么心!他如今正是读书的紧要关头,如何能分心!”   “老太太息怒!”老嬷嬷赶紧跪下,“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当初大爷也是因为管得太紧,没见过几个女子,才会轻易与人许下婚约,让老太太您操碎了心!老奴想着,若是少爷早些知道了那档子事儿,也省得将来被人轻易勾去……您看……”   白老太太面色稍霁,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倒也……有些道理……你起来吧,说说看。”   老嬷嬷又磕了个头,才敢站起身,躬身道,“选几个机灵可靠的放到少爷房里,把小厮都打发到院外,一来让她们专心伺候少爷,二来么……”她看了看周围,老太太知道她的意思,便挥手将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那老嬷嬷靠近白老太太的耳边,道,“老太太,说件腌臜的事体,前些日子姑奶奶回来,她家有个婆子曾在南边儿大户人家待过,听说那边南风颇盛,好些都是因为少年时犯了错,家里给遮着掩着,才闹到一发不可收拾,咱们少爷将来是大有前途的,可不能栽在这上边!”   闻言,白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白了,抓住老嬷嬷的手,“当真?”   老嬷嬷点点头,“我亲耳听那婆子喝醉了酒说的!”她看看老太太,知道她已经心动,便又换了一种语气,“再说了,若是以后少爷去州府乃至进京赶考,身边也能有几个细心机灵的伺候,不比那粗枝大叶的小子们强上百倍?将来即便回到大爷身边,老太太您也能放心不是?”   半晌,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你去把家里十三岁到十五岁的丫头们找来,我要仔细看看。”   老嬷嬷低头应了,“我这就去把她们叫来?”   “嗯,去吧。”   白润用了晚膳在屋里看书,看得累了就拿出琴来抚上一曲,疲乏顿时就解了不少,正扶着琴弦发愣,就有小厮来报说老太太身边的赵嬷嬷求见。赵嬷嬷与祖母几乎是形影不离,她过来必是祖母有事,于是他立即就让人将之请了进来。   赵嬷嬷带了四个年龄不一,容貌清秀的丫鬟进来,带着丫鬟们行了礼,躬身道,“老太太说少爷如今年纪渐长,身边只有几个小厮服侍是不够的,便选了几个丫头来伺候少爷,明儿就让她们搬过来,以后小厮们都住在外边儿,这几个丫鬟里安香和安萱原本都是在老太太房里服侍的,剩下的两个也是早几个月就教了规矩的,还请少爷赐名。”   白润起身踱步绕着几个丫鬟走了一圈,见她们都低下头去,不在意的一笑,道,“多谢祖母了。这两个既然原本就是祖母屋里的人,名字就不用改了吧,还是叫安香和安萱,至于另外两个——”他看看那两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女,心里轻轻叹息,“个子高些的就叫安惠,另一个叫安菱吧。”   见白润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干脆的收下了人,赵嬷嬷顿时满面笑容,催促那几个丫鬟,“还不快谢过少爷?”   待丫鬟们磕头谢了,白润摆摆手,“这会儿已经晚了,不好打搅祖母歇息……”   赵嬷嬷赶紧答道,“少爷说的是,那老奴就带她们退下了,收拾好了东西,明天下午就让她们搬过来,您看——?”   “就这么办吧。”   白润看着赵嬷嬷带着羞怯怯的丫鬟们离去,嘴里无声的嘟囔了几句,转身关上了房门,从柜子里抽出几张信纸,提笔而写,每写几句便停下来想一想,写满了三张信纸便将之装入信封放在一个薄薄的铜匣子里,再用一个不起眼的麻布袋子装上,开窗户吹了几声口哨。   响马突来袭   秋收过后,西边的响马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让人们在不安中又升起了些许希望。   京城的邓知信来信说媳妇张氏生了个女儿,身体健康,乳名叫红儿,宋氏虽然失望,可想到“先开花后结果”,儿媳不是不能生,也就释然了,给孙女做了一整套的花色四季衣裳,一双鱼头鞋,又打了一副银镯子,连同给儿子做的棉袄一同送了过去。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   因为已经是年底了,距离明年的童试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这段时间李先生加紧了学生们的学习进度,平羽也早就由从前的每日上午去学堂上课改成全天上课,他白天上课,晚上回来依然看书看到很晚,因为先生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因此家里也支持他,由着他点灯看书。油灯点起来光线昏暗,远远不如蜡烛,温华怕他看久了伤眼睛,便把自己的铜镜贡献出来,让二哥做了个架子,将铜镜倾斜着固定住,置于油灯的另一面,这样的话油灯点着以后光线会稍微明亮一些。家人的支持平羽都看在眼中,他不知该怎样表达感激,于是只有更加认真刻苦的学习。   平羽读书越发认真,朝益也是如此,因两人都要夜读,邓五奶奶就和宋氏商量了,一家出一半的灯油钱,让两个人一起读书,后来天越来越冷了,宋氏索性就让朝益将自己的铺盖抱过来和平羽同住,晚上将火炕烧起来便不再那么冷了,两人裹上棉被读书,困了就眯一会儿,醒过来再继续读书。   温华知道熬夜的人容易饿,就用小炭炉将些小米、荞麦添水煮上,再洗个山药切块丢进去,待他们读到半夜饿了,炭火熄了,粥也熬好了,就着切好的咸菜丝儿热热的喝上一碗,第二天一早她再来收拾碗盘,顺便把睡得正迷糊的他们叫起来。   梁氏的肚子渐渐显怀,她也由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变得越发沉静安详,只是口味变得厉害,从前爱吃清淡的,如今却爱吃酸辣的,宋氏得知她用嫁妆钱去买羊肉吃,便将家里的羊牵出去一只宰了,皮子请人鞣了,羊骨熬汤煮了好几顿,羊肉切成一块块的挂起来冻上。   温华隔三岔五就给梁氏做烧羊肉或羊汤,梁氏最爱的还是羊汤,羊肉切成厚片在锅里煮熟,添上姜和盐,白菜切块放进去煮透,再放些洗净的粉丝,出锅之前倒上半勺醋,再撒上一把葱花,饭桌上摆着一只大碗,里面是用羊油炸出来的油辣子,有爱吃的就挖一块搅到汤里,碗面上立即就浮了一层红亮的辣油,尝一口——酸辣喷香!棒极了!   这汤不仅梁氏爱吃,家里其他的人也爱吃,每次做一大锅,梁氏、邓知仁还有平羽的碗里就多放些肉,温华碗里六七片,只占小半碗,宋氏的也不过十多片,但大半也都喂给元元吃了。   元元这会儿按周岁算已经快一岁半了,长得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见人就笑,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一点儿也不含糊,当然,吃饭更不含糊,哪一顿吃的都不下三两,再加上些许菜肉和汤水——她如今个子长得很高,骨骼也壮实。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谁也没想到的是,在离腊月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响马来了。   这天邓知仁没有去卖豆腐,骑了驴出门办事,半晌午就回来了,走在半山腰上眼见得远处灰尘漫天,觉得事情不太对劲,紧赶紧的回了村子,交代留守瞭望塔的人留心情况,一有不对就摇旗敲锣示警。   回到家把人都叫到一起,让宋氏照顾梁氏和元元,温华去学堂里跟先生说一声,自己开了粮仓开始往地道里藏财物藏粮食,藏到一半的时候,东南角和西南角上的瞭望塔就开始摇旗响锣。   全村都惊动了起来,邓知仁顾不上再藏粮食,将粮仓一锁,扶着宋氏和梁氏下了地道,把元元递下去,拉着刚回来的温华和平羽也进了地道,“你们在这儿待着别动,我出去把门锁了,再去村口看看情况,一会儿就回来。”   “夫君!”“知仁!”“二哥!”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住他。   邓知仁看看她们,神情严肃,“都老实待着,我不会有事的!”说罢扭头出了地道,哐当一声地道口的木头盖子被合上了,仅能从一条狭窄的缝隙里看到外面的情形。这条缝隙正对着大门和粮仓,温华身体轻盈,站在地道口的梯子上睁眼透过缝隙向外望去,见二哥把家里的门窗都锁上了,井盖也合上了,拿着弓箭出了门去将门关上,几声金属的撞击声响起,门被锁上了。   “怎么样了?”宋氏在下面焦急的问道。   温华连忙答道,“没事儿,二哥出去把门锁上了,我看他拿着弓箭,想来不会和响马硬拼。”   几个人惴惴不安地躲在地道里,精神十分紧张,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许多,温华听见有嘤嘤的哭声,她低声道,“是嫂子在哭么?嫂子,你别怕。”她听见宋氏在底下安慰了她几句,梁氏抽泣着止了哭声。   过了一会儿,温华见没有什么动静,正要下梯子,就听见外面响起撞门的声音,哗啦一声门被撞开了,她定睛细看,撞门的竟是隔壁素娘的哥哥!三个人闯进院子,先是把各个屋门打开,进去搜罗了一番,翻出来几包布料,又进粮仓一人扛了一袋粮食,大摇大摆的出门了!   温华气得咬牙切齿,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这几个人趁火打劫也太无耻了!   她想要出去重新把门关上,就见那三兄弟又过来搬粮食了,刚刚把粮袋扛出来,院子里又冲进来几个拿着刀的人,胳膊上都系着黑布条,看见他们三兄弟肩上扛着的粮食,把刀一举就大喊着砍了过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没了声响。   温华吓得说不出话来,扶着梯子直打颤,大约又过了两刻钟,外面传来更大的声响,她再也不敢看,手一松一下子就滑到了下面。   “怎么了?温华,你怎么了?”宋氏急了,低声喊她。   温华哆嗦着,话不成句,“他们杀了……素娘的哥哥们……被杀了……”   “你说清楚,是谁被杀了?”宋氏急急地摇着她,见她不说话,拍拍她的脸,“是谁被杀了?”   平羽立即爬上梯子往外观瞧,但是也只能隐约看见地上躺倒了几个人,至于他们究竟怎么被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从大敞的院门来看,外面时不时的就有一些人来回跑动,突然他轻声喊了起来,“好像有官兵!”   “什么!”“真的?”宋氏和梁氏一声低呼,随即又把声音压了下去,“平羽,你看清楚了?”   他有些不确定的皱了皱眉,“应该是官兵……”   温华清醒过来,“素娘的哥哥们在咱们院子里被响马杀了!”   宋氏愕然,“怎么会?”   “他们趁火打劫来抢咱们家的东西,抢了布料和粮食,还要再来抢,正好被响马看见,就杀了。”   宋氏知道他们来趁火打劫的时候还一脸怒容,直到听说他们被强盗杀了,摇摇头,叹息道,“这又是何苦,为了这点东西白白搭上性命。”   几个人又等了许久,期间院子里来过了三四拨穿着不同衣服的人,看看地上的死尸很快都走了。   梁氏不耐久站,就在草苫子上垫了张皮褥子坐下了,身上裹了一件大棉袄,她紧张的很,一声不吭地靠在身后的棉被上。   终于,在日近西斜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邓知仁回到家里,看到了那几具死尸,他吓了一跳,满屋子转了一圈,发现粮仓里的粮食损失了一些,屋里的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小心翼翼的来到食槽前,得知一家人都平安无恙,放下心来,找了人帮着把院子里的死尸抬出去,用小车运到祠堂前的一片开阔场地上扔下,急忙回到家中,把院子略微打扫了一遍,宋氏他们才从地道里出来。   宋氏她们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一切完好无损,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一家人忙里忙外的收拾,被翻出来的东西重新归置好,门上被踢坏的门锁也取了下来,被血染了的粮食不能再要,只有将之扔掉。收拾完毕,清点了一番,发现布匹少了一些,粮食一共损失五袋。   温华问道,“既然是隔壁素娘的哥哥,咱们要不要让她家赔?”   宋氏和邓知仁互相看看,邓知仁道,“他们兄弟已经死了,如今死无对证,咱们的袋子上又没有记号,就是找着了也没办法认出来。”   宋氏却说,“不追究是不愿意追究,不是不能追究。咱们可以不去要回那几袋粮食几匹布,可是不能让人以为咱们理亏!”她看着儿子,嘱咐道,“今天你就去找族长说道说道,最好当着几位族老的面把这事挑明了,省得将来有人借着这事儿讹上咱们。”   匪患又兵患   邓知仁晚间回来的时候,明显神色不悦,梁氏给他端了碗茶,他端起来几口喝完了,接过手巾抹抹嘴,“亏得今天去得早,要不然真让隔壁的倒打一耙。”   宋氏手里的纺锤一停,“怎么?他们去告状了?”   邓知仁疲乏的靠着椅背,长出了一口气,“我去的时候,他们正把尸首摆在祠堂门前哭诉,说他们儿子死在咱们家,定是被咱们害的。响马来的时候我一直拿着弓箭和别人在一起,就是后来抬尸首的时候也是一样,好在那些人愿意为我作证,后来我想起那些没了的好布料都是温华去运城的时候在大福祥绸缎庄买的,我以前听人说过那大福祥绸缎庄卖出布料的时候都会在上面做上记号,何况他们家也不至于跑到运城去买布,所以我就把死了的那三个在咱们家所做的事说了,族长派人去他们家搜,果然就把那布料搜出来了,他们这才消停——只可惜咱们的粮食拿不回来了。”   宋氏怒目低声骂道,“这都是什么人啊——!趁火打劫的事也干得出来!连脸面都不要了!”   邓知仁一拳捶在桌子上,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本来遭了响马就已经够倒霉的了,偏偏官兵还来凑热闹!我在那儿亲眼看见为首的一个军官,好像是个千户,跟族长要二百石粮食,族长好说歹说才把价码压到了一百二十石,让各家各户按照田地亩数摊派,孤儿和年长无子女的老人不在其列,咱们家……也摊到了一百二十斤。”   一百二十斤就是一石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整整两袋还多呢,今天遭了响马,本就损失了不少,这会儿又要孝敬上面……   温华心中感慨,果然是兵患甚于匪患,响马来了,大家还可以奋起抵抗,官兵来要东西,却只能陪着笑脸谈价钱。   宋氏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躲不过,就交吧。咱家粮食还有多少?”   邓知仁道,“前些日子买的好米好面都在地窖里,另外还有高粱、豆子、小米、荞麦,共计十五袋约有七百多斤,粮仓里的都是高粱、荞麦和豆子,高粱还剩下三袋,荞麦两袋,豆子多些,还有五袋,加起来一共不到五百斤。支持着过了年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今天这先例一开,以后不知会有多少来打秋风的,再一家一家摊派,只怕……”   宋氏面上的忧愁更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地窖里的东西先别动了,藏着吧,省得连这点儿东西也保不住。”   梁氏见婆母愁烦,就在一旁劝道,“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您且宽宽心,咱们总不至于过年都过不去了,我的嫁妆田也不少,今秋收的粮食又没卖,足够吃到后年了,您担心什么呢?”   这话说的贴心,宋氏略略展颜,“媳妇你有孝心——可那是你的嫁妆,给你买脂粉买衣料的,你怀着身子,别多想了。”   梁氏却摇摇头,“哪有媳妇的粮仓满满的,却让娘您饿肚子的?只是我琢磨着眼下各处的粮食短缺,需得把我那仓里的粮食藏起来一些,若是被人盯上了,咱们就真要饿肚子了,不如挪到家里来藏起?”   宋氏迟疑的看看邓知仁,见他没什么表示,问道,“地窖里还能藏多少?”   邓知仁指节敲了敲桌面,沉吟道,“要运过来也不能太招人眼目,一次顶多运一二百斤,那边粮仓里二十多石粮食……不如分作四份,在那边再挖个地窖藏起一份,运过来两份,那边粮仓里仍留下一份。”   这样的安排合理,梁氏欣然同意,邓知仁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梁氏莫名有些羞意,脸上微微泛红,低下头去。   宋氏瞧见小两口之间暗流涌动,只作看不见,转而嘱咐温华和平羽道,“这事儿你们不可说出去,被人知道了,咱们可是要饿肚子的。”   温华和平羽连忙点头。   平羽道,“不知道先生那里怎么样了,我们从学堂里出来的时候先生也正要往家里赶呢。”   “先生没事,”邓知仁道,“我适才在祠堂还看见他了,只是听说他家人虽然都平安无事,粮食却被抢了不少,我看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按说他是有功名的,摊派粮食这事儿族里也不会让他承担太多,兴许……是家里粮食不多了吧。”   “既然这样,”宋氏道,“就把平羽明年的束脩提前交了吧,不给银钱了,全折成粮食送过去,你今晚就送过去。”   邓知仁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去粮仓,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娘,送多少合适?”   宋氏迟疑了一下,道,“高粱一百二十斤,细面二十斤,平羽跟你二哥一起去。”   温华有些吃惊,按照如今市面上的粮价,这些粮食足够两年的束脩了,市面上细面与高粱之间的价格相差了近十倍,仅二十斤的细面就完全超过了一石高粱的价钱。   待二哥和平羽走后,她便问宋氏为何还要送两样粮食,宋氏道,“先生家里即便还有细粮,多半也要拿去换成粗粮,他家里幺儿和孙子还小,吃不得粗粮,这二十斤细面是咱们送过去的,他未必会卖掉。咱们家平日里也是粗粮细粮掺着吃,不出意外剩下的存粮足够吃到年后的,先生一向对你哥哥们照拂有加,你之前生病的时候也是他来给你看的病开的药,咱们能帮的就帮一把吧,”她抚着温华的背,“只是委屈我儿少吃两顿细面馍馍了。”   温华这才明白,她摇摇头,乖巧笑道,“我少吃两顿细面又怎的?吃粗面才好呢,吃了粗面长得结实又有力气,那个白期知倒是整天吃细面,可是人那么瘦弱,我朝益哥比他还小几岁呢,不是照样把他撂倒?”   宋氏无奈的点点她的脑门,叹道,“真不知你怎么就看他那么不顺眼!人家跟你平羽哥要好,对你也不错呀。”   温华皱起鼻子嘟着嘴,“娘你太偏心了,不能因为他比我长得好看就偏向他说他好呀,你女儿我要伤心了,伤心了——”   梁氏侧首轻笑,道,“妹子,这屋里醋味儿好大呀——”   宋氏也被她几句话逗得愁容尽去,“小醋坛子,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我偏向他作甚?快把你那醋味儿收一收吧!去,给我把那团线拿来。”   邓知仁和平羽回来,道先生家里果然是存粮不多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李先生正在家里发愁呢。他家里虽然只要交上五十斤粮食,可是因为家中被抢,仅剩下几十斤细粮——这还是因为放的地方不起眼才躲过一劫,先生娘子正愁烦剩下的这点儿东西如何熬到过年,不想邓知仁他们哥俩就送粮食过来了。   说是来年的束脩,可现在粮价腾贵,从前能买两石粮食的钱,现在连半石也买不到,先生不理家事所以不明白,可先生娘子却是感激万分,待送走了他们哥俩,才将原委一一道来。   先生听了以后暗道声惭愧,越发觉得这两个学生收得好。   家中有粮,底气便足了,先生娘子决定将剩下的细粮都换成粗粮,这样怎么也能支持到来年,再让其他学生交束脩时一半钱一半粮,省吃俭用好歹能对付到新粮入仓。   她将想法跟先生说了,先生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还是七成交钱,三成交粮吧,现在粮贵,又遇上这样的事,未必家家拿得出来,大不了咱们自己省一些也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借一借。刚才他们兄弟送来的细面就不要动了,只给潭儿、宝儿和燕儿吃,别人不许碰。”   先生娘子万事以丈夫为先,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族长便遣人到各家去收粮食,人们不情不愿的交粮,难免说上一两句牢骚话,又有那家中死了人的,虽然免了大部分的摊派,可是遇到这样的事,心里没有舒坦的,有老实的便快速的交了粮好办丧事,也有撒泼耍赖的,收粮的人自然免不了受气。   收粮的人到来,宋氏也不和他罗嗦,很干脆的把粮食交上去,随即便将家中的院门紧闭,未几,就听得隔壁的闹将起来,有哭喊的,有骂街的,不多时,就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的声音,“你们家一共只要交四十斤,值得什么?谁不知你家从别处抢了不少粮食?哭什么穷!再啰嗦就等着族规惩治吧!”   闻言,哭声顿时就小了许多。   宋氏站在院子里,面向和隔壁素娘家接壤的院墙,待那一边渐渐没了动静,才转身缓缓走回屋里。   “娘……”温华有些担忧的看看隔壁的方向,“怎么办?以后跟他们家……”   宋氏摸摸她的脑袋,“没事,这回是他们不对,咱们没什么理亏的,只是他家都不是好人,离他们远些也就是了。”   “他们……会不会再来闹?”   宋氏喝了口水,拿起针线,“他家老大老二家的都守了寡,还不知会怎么闹腾呢,老三才定的亲,估摸着也是要退的,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闹腾咱们,咱们且看着吧。”   温华暗道,看来宋氏对隔壁那家人很是怨怼呢,要不然以她的性格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哥回来了   据说那些来袭击邓家村的响马后来又零零散散的在不远的几个村庄劫掠了不少粮食,各村各庄为此十分紧张,加强了防备,那支在邓家村遭袭时出现的军队不久之后也在邓家村和白庄之间驻扎了下来,据说白庄白老爷子的儿子和那千户上司的岳父关系很好,托了那一位的荫庇,邓家村也得了好处。   因有着这一层关系,那千户倒是不再狮子大开口般的整天要人要粮,然而陆陆续续的也被他弄走了不少东西,这样的损失自然又是大家摊派,好在族长后来想法子去求了白老太爷,两个庄子凑份子备了礼品给那千户送去,才不再三天两头的来打秋风,然而此时家家都没有多少余粮了,就连过年也勉强。   邓知仁在响马来袭之后便歇了生意,专心守在家里。   他用盖房剩余的木料做了架平板车,上面搭上竹编的棚子和油布,每隔两天就去一趟梁氏在郑集的谷仓,将那里的粮食运回家里,对外只称是去卖豆腐或买豆子。   眼看着又到了腊月初八,郑集谷仓的粮食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邓知仁将家里的地道又整修了一番,把粮食藏好。   今年的腊八远远比不上以往,往常各家各户做腊八粥都是花着心思做的,但求送到亲友家里的时候道一声“好!”,这一次各家的粥却单薄多了,那些果脯红枣干果除了几家富户以外很少有人再放,多数不过是粗粮加上各样的豆子。   如今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出门,采买上便困难了许多。   月初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芮光带人送来了两车过年用的东西,包括鲜肉、干货、精细米面、茶叶、新布、木炭等物,除了这些日用的,还给温华带了些书籍和文房用具以及插戴的头饰——原主秦丽娘在十一月份的时候出了孝期,从此可以穿戴鲜亮的衣物首饰了,这次带来的新布里面就有好几种不同的红色,插戴的头饰有各色绢花和小米珠堆嵌的簪环。   温华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暖暖的,她知道即便经营着茶行,可是在这样动乱的时候能弄到这些依然是不容易的,“这边前一阵子响马还来闹了几次,至今还没抓住呢,你们何必冒这个风险?家里都还好吧?”   芮光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两封信双手奉给温华,“托福,一切都安好。这是大管家之前寄来的两封信,因为闹响马,所以耽搁了。县城之前紧了一阵子,如今已经没事了,听说那批响马为首的几个都已经被剿灭,剩下的那些已经不成大势了,这边闹起来的想必就是那些漏网之鱼。”   虽然是漏网之鱼,却也不是好对付的,温华就把村里上个月被袭击遭抢的事和附近驻扎军队的事情说了。   芮光听得脸色发白,后来知道这附近驻扎了军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的嘱咐温华平日里不要出门,“那些人都粗鲁的很,姑娘当心被冲撞了!”   “我知道,”温华笑着,手里研墨准备写回信,“秦掌柜最近怎么样?这些日子他不能到处跑了,在家一定有些不适应吧?”   “秦掌柜最近乐呵着呢,”芮光呵呵一笑,“他们夫妻成亲好些年了,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待在祖父母的身边,前一阵子查出来他娘子又有了身孕,可把他喜坏了!”   “那真是太好了!”温华转了转笔,想着自己的绣活儿里面有没有适合送给孕妇的东西,她一抬眼,看到芮光,问道,“芮光,你有孩子了么?”   芮光脸上红扑扑的,点点头,“快了,小的媳妇再过两个月就该生了!”   “呀?”温华很是诧异,“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芮光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小的想着等孩子站住了再禀告姑娘……”   的确,这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好,孩子过早夭折的不在少数。   温华写完了信,放在桌子上等它晾干,转身进屋从自个儿的箱子里取出两副小孩子的虎头鞋帽,一副红的,一副紫的,用包袱包裹起来,拿出来给了芮光,“你们两家都要有新生儿了,我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两副鞋帽是我新做的,东西一般,不要嫌弃才好。”   芮光听了这话连忙双手捧了包裹跪在地上磕头,“谢主子赏!孩子还没生下来,主子就惦记着他们,将来一定要把这事儿告诉他们,让他们记得主子的好!”   平羽帮着温华把芮光扶起来,她道,“我也不是指望什么,只是无以为谢,这些东西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就不要客气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芮光看着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温华有些担心他们半路会遇见响马,他笑道,“响马也不是见人就抢的,咱们回去的时候是空车,车轻辙浅,响马们看了就知道没有货物,不会去白费力气。”   但愿如此吧!   温华和邓知仁把他们送到村口便折返回来,邓知仁见温华仍是忧虑的样子,便拍拍她的肩膀,“妹子,没事的,从这里到县城赶马车走得快些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他们走得早就是怕天晚了遇见响马,再说他常走商道,即便半路遇见了响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   温华点点头,虽然心里仍然担心,到底不再过分纠结。   转回来说——腊八粥在炭火上熬了一夜,腊八这天早晨,温华他们是闻着粥香醒过来的,把煮好的腊八粥给各家送去,再回到家中已是日上三竿了。   用一根小门闩把院子大门挡上,一家人围坐在屋里喝着热腾腾的腊八粥,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突然间梁氏说道,“唉?我听着怎么好像有人敲门?”   邓知仁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下了炕,“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棉帘子突然被人猛力掀开,冰冷的空气随着邓知仁直冲了进来,他满脸激动,大声说道,“娘!大哥回来了!”说罢,身子一侧让出过道,后面走进来一个头戴皮帽,身穿戎装的高大男人。   宋氏惊怔在那里,手上的筷子掉了也没察觉到,那个男人肃然的脸上一双鹰眼流露出内心的激动,他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娘,儿子来看你了!”   宋氏几乎是跌下炕的,她颤抖着伸出手摸摸那人略显风霜的面容,看着他眼角出现的细纹、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唇角,把他扶起来,仰首看着他,“好、好、好!长高了,也壮实了!吃了饭没?温华,快!给你大哥盛一碗咱们自己熬得粥!”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邓知信是骑马回来的,随身带了刀和弓箭,马背上还有两个包袱,里面是他自己的衣物和给家里人带的东西。   梁氏、温华、平羽、元元——家里的新成员们一一给邓知信见礼。   宋氏哭够了,擦了把脸,问道,“能在家里待多久?”   邓知信接过温华递给他的热手巾,擦了脸和脖子,“我是告假来的,去掉路上用的时间,在家怎么也能待上七八天。”   邓知仁一听,便吩咐梁氏赶紧收拾屋子,要把他目前住的西屋让给大哥住,梁氏道,“刚刚已经把新被褥拿出来了。”   邓知信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住个七八天,何必这么折腾,弟妹身子不便,就不要搬了。”   温华见浅色的手巾上灰蒙蒙的一片,知道这定是大哥急着赶路,弄的脸上都是灰尘也顾不得擦一擦,便起身去了厨房烧了一大锅水,长途赶路之后若是能洗个澡再休息是再好不过的了。   趁着烧水的工夫,她用另一边的锅煎了一盘肉片,又热了三个窝窝,从腌咸菜的小缸里取了半碗翡翠色的腊八蒜,一起端到了东屋让邓知信先垫饱肚子,“大哥,我烧了水,一会儿您洗个澡再歇息。”   此时已经定下邓知信和平羽一起住在厢房,虽然晚上朝益也会过来夜读,但是两人不出声的话也影响不到邓知信。   邓知仁知道温华烧了洗澡水,心里暗自赞许,三两口喝完了粥,便起身去把新被褥和厨房那只大浴桶搬出来送到厢房去,他自己的新棉衣和新中衣也找出来一套和新被褥放到一起,搬了一捆柴火把火炕升起来。待到一切做完,厨房里的水也开了,他又用木桶盛了热水提到厢房倒进浴桶里面。   温华又去烧了一锅水,她觉得只洗一次肯定不干净。   邓知信和宋氏聊了一会儿,困顿的倦意便袭了上来,他不由打了几个哈欠,宋氏见状,连忙让他去洗澡,洗了好睡觉。邓知信也不罗嗦,从包里取了换洗的衣物就进了厢房。   邓知仁在他洗澡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边,向邓知信提了好些问题,又絮絮叨叨的把家里事讲了一遍,邓知信虽然困倦,却仍然极为耐心的听完了弟弟的叙述,最后问道,“这么说,家里的东西齐全,是因为妹子的缘故?”   梁氏的忧虑   邓知仁挠挠头,看看自家大哥,刚要张口,就听他说道,“我这次回来是想把你们都接到京城去,你怎么看?”   邓知仁吃惊的看着他,“大哥……?”   邓知信疲倦的闭上眼睛,“我在营房附近置办了座宅子,足够咱一家人住的,买宅子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块荒地,你要是愿意种地就把它开垦出来,要是还想走镖,我就给你介绍到一家熟人办的镖行去干,要是想自己做些营生,本钱不够的话哥哥也能帮你一些。”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邓知仁有些茫然,好久才憋出一句,“大哥……你打算怎么跟娘说?”   邓知信扒拉下脸上的手巾,从浴桶里出来擦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衣裳,往炕上一躺,“这边的响马一时半会儿是剿不完的,都剿干净了,打仗的人吃什么去?你们留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刀枪无眼,真打起来了,谁管你什么老弱妇孺?”他看看弟弟,“这还得看娘的意思,若是你也愿意去,这事儿差不多就能成了。”   邓知仁担心道,“不是说州府有公文,不许举家迁移么?”   邓知信哼了一声,“我求了将军写了条子,又有谁敢不卖他面子?这个你不用担心。弟妹身子不便,咱们可以走水路,一路舒舒服服的进京。”   邓知仁想了想,咬牙摇了摇头,“紫芝她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哪能经得起颠簸?即便是水路……再说平羽来年也要参加童试,李先生说他大有希望……真要去京城,还是再等等吧,怎么也要等孩子百日以后……”   他说的不无道理,自古妇人生子就犹如迈过鬼门关,邓知信也不敢在这事上下什么保证,瞪了弟弟一眼,转而问道,“李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平羽是怎么回事?别拿那个什么好友的弟弟来蒙我,说实话!”   邓知仁便将母亲如何收容平羽,平羽的身世,李先生收平羽为徒并重点培养他读书,以及响马来袭时李先生家的遭遇都细细说了一遍。   邓知信听了半晌没说话,直到邓知仁轻声喊了一声“大哥?”,他才嗯了一声,道,“你去准备准备,置办些酒菜,晚上跟我去李先生家拜访。我睡了,别喊我,我自己会醒,累死我了……”说罢,躺下闭眼睡了。   虽然烧着火炕,可邓知仁看那床被子不是很厚,便又取出一床被子给邓知信盖上,这时才发现他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的把浴桶收拾了,掩上房门,来到正房东屋。   宋氏的情绪平静了不少,眼睛红红的,见他进来,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问道,“你哥哥歇下了?”   “嗯。”邓知仁犹犹豫豫的坐在炕沿,不知道该不该把大哥说的事情告诉母亲。   宋氏生他养他二十年,对他再了解不过,“怎么,你哥哥那儿有什么不对的?”   邓知仁挠挠下颌,偷偷瞧了宋氏神色,迟疑了一下便身体微微前倾,试探的问道,“娘,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   这话正中宋氏一直以来的心思,她连忙问道,“你哥哥嫂子要回来?”   邓知仁赶紧摇头,“不是,是哥哥想要把您接到京城去,让我们也跟着去。”   宋氏立时板起脸,“你爹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果然。   邓知仁看看宋氏,陪着小心,“哥哥说这边儿的响马一时半会儿是剿不干净的,他在京里为咱们担惊受怕,就想着把咱们接到那边,房子都预备好了。”   屋里的人神色各异,温华和平羽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梁氏则皱起了眉,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   一听“担惊受怕”这四个字,宋氏埋在心底的委屈又都涌了上来,“他当初一声不吭的去投军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家里人为他担惊受怕!如今可算是长本事了啊?让他娘也跟着离乡背井不成?他怎么不想想他爹还埋在地里呢!”说着,又要掉泪。   邓知仁连忙抢过媳妇梁氏手里递过来的帕子,“娘,不哭,不哭,咱不去还不成么?”   宋氏放下捂着眼睛的帕子,“你怎么跟他说的?答应他了?”   邓知仁赶紧摆手,“还没问过娘,我哪能做主?我跟哥说紫芝就快生了,经不起路上的颠簸,真要是进京,怎么也得等孩子百日以后,再说平羽还得考试呢。”   宋氏瞪了他一眼,“亏得你还想得起你媳妇!我当你恨不得今儿就走呢。”   邓知仁讪讪一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觑着宋氏的神色,劝道,“不过,娘,您也不能怪哥哥,他也是身不由己,刚才他洗完澡说了没两句话就睡着了,可见这一路上累得不轻,他是图个啥?还不是想着赶紧见着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可不能骂他伤他的心!”   宋氏指着他,“你从前见着你哥哥就跟耗子见猫似的,怎么?如今倒和他是一国的了?”   温华在一旁已经看呆了,她还没见过宋氏跟儿子吵架的模样呢,如今——见识了……   邓知仁心里暗暗叫苦,给温华使了个眼色,小心的陪着笑容,“嗬——娘您可不能冤枉我!谁跟谁是一国?咱们不都是一家人么?”   看见二哥递过来的眼色,温华倒也不含糊,上前搂住宋氏的胳膊,同样给他递了个眼色,“二哥,你就别气娘了,虽然大哥是为了全家人的安危着想,可你不知道娘舍不得离开?还来劝?娘不高兴了!快道歉!”   “是是是——”邓知仁从善如流,立马就跪在宋氏跟前,低头作认罪状,“娘,是儿子想岔了,儿子给您赔不是,您别生气啦!”   宋氏破涕为笑,瞥了温华一眼,“你们两个,盘算着我不明白你们说的是反话,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是不是?”   “呀——”温华小脑袋贴靠在宋氏的肩膀上,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圈,“娘您真是有大——智慧的,我们这点小伎俩还真是瞒不过您!娘——不生气、不生气,生气了长皱纹……”   宋氏点点她,“小蜜罐儿!我就是不生气也得长皱纹,甭替他们说话,哪回要是不教训他们,他们连天都敢翻了!哼!”   ……   好不容易安抚了宋氏,邓知仁才想起大哥的安排,“娘,晚上我们要去李先生家去拜访,哥哥让弄一桌酒席带过去。”   宋氏点头,“嗯,这倒是正事。”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两串钱来,“你去打些好酒,再称两斤果子,家里的肉足够吃的,就不用买了。”   邓知仁出了门,宋氏对梁氏道,“紫芝,你身子重了,歇着吧,我和温华置办就行。”   梁氏揪着手里的帕子,咬咬唇,低声道,“那……我来摘菜吧?”   宋氏看着她的肚子,“你现在只要养好身子就行,其他的就别管了!回屋歇着吧——纺纱织布的事儿也先放一放。”   “……是。”梁氏低声应了,虽是笑着,却显得满腹心事,她向宋氏施了礼,回屋去了。   梁氏面上的神色温华看得仔细,大概猜得到她是怎么想的,她摇一摇宋氏的胳膊,“娘,我看嫂子的身体挺好的呀,也该适当的活动活动手脚晒晒太阳。”   “七活八不活,这个时候一定得小心了!”宋氏瞧了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子,“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要乱说话!还有,”她看着温华、平羽和元元,“有你大哥在的时候要喊二嫂,知不知道?”   温华嘴里含着枣子,急忙咬了两口,把枣核吐出来丢在一个木盘里,“知道——”   平羽搂着元元,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会儿见宋氏看向他,便立即点头道,“嗯!知道了!大嫂是大嫂,二嫂是二嫂。”   “二二!”元元挥着小拳头……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   温华心下计较了一番,扭头看了看门口,低声道,“娘,我觉得您天天喊孙子、孙子,二嫂会很难过呢!”   宋氏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奇道,“谁家不盼着孙子?”   “不是、不是!”温华摆摆手,偎着宋氏小声说道,“大嫂生下红儿之前,您不也整天喊着孙子孙子的,我们可都是看见了的,结果大嫂生下的是个女儿,您不是还挺失望的么?大嫂没在您跟前也就罢了,二嫂可是天天在家里好吃好喝供着,您对她那么好,她必是不愿意让您失望的,可万一跟大嫂一样‘先开花’——我只是说万一,那——二嫂肯定会内疚得不行,她又是那样的性子……所以我说她现在肯定天天愁烦的不行呢,只是不愿意让您知道罢了!”   宋氏略想了想,淡淡地一笑,瞥向温华,“我也是做过人家儿媳妇的,还能不知道这个?”她放低了声音,令温华须仔细听才能听得到,“我天天这么说,一个是为了讨口彩,另一个嘛……但凡作婆婆的都要让儿媳妇明白她的指望在哪儿,公婆丈夫都不是第一的,能指望的唯有儿子——这样她才能定下心来专心致志的照顾孩子,天天想那些争风吃醋的没什么用。”   温华怔住了,这、这——算是宋氏对她面授机宜么?   循序而渐进   “世上的规矩大抵就是这样,她若是愿意明白,将来自然有她的好处,若是不能明白,苦的只是她自个儿,别人也代替不了。人的际遇难以预料,你将来遇到的人,你也许不明白他,不过,只要守好你自个儿和孩子,该来的自然就会来了。记住了么?”   宋氏看着温华,满目怜惜。   温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守好自个儿和孩子,可孩子将来也要成家立业,要离开自己,宋氏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要守好自己吧?   人活在这个世上,要坚持原则、持正己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温华看着宋氏头上过早花白的头发,心中唏嘘不已。   她想到了邓知信、邓知仁兄弟两个,宋氏能教导出这样的儿子,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今天宋氏跟她说这些话,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家人来看待呢!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她笑眯了眼,爱娇地钻进宋氏的怀里。   宋氏微笑地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妮儿啊,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得了你去……”   邓知信一觉睡到申时,睡眼朦胧的醒过来以后洗脸换衣,在堂屋里坐着和邓知仁说话,等了一会儿,待几道菜都烧好了便提着食盒一起去了李先生家。   再回来时,两个人都喝醉了,勾肩搭背歪歪斜斜的晃回来的,宋氏问他们食盒哪儿去了,两个人才想起来好似是忘在先生家了。   “没事儿,娘,”邓知仁都有点儿大舌头了,“先生比我们醉的还厉害呢,师娘只顾着照顾他了,我们——嗝——都忘了……”   邓知信的酒量明显比弟弟强了许多,他倒是还站得直,“娘,有热水么?”   见他喊着要水,宋氏赶紧给他端了一碗热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摇摇头,“我要——泡澡……”   宋氏一怔,没好气的把他们赶进了屋子,“大半夜的泡什么澡,洗漱洗漱赶紧睡觉!”   温华躲回屋里趴在炕上小声的憋着笑,这两个哥哥真是……太有意思了!   伺候着大儿子睡下了,又去看了小儿子,宋氏才捶着腰回到了东屋,虽然累,但是面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给自己倒了碗水,见元元已经睡着了,温华也困得直耷拉眼皮子,便往炕头的灶膛里又添了些柴,熄灯睡下了。   温华拢一拢填充着荞麦皮和碎麻的枕头,眯着眼睛在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梁氏是孕妇自然是可以睡懒觉,于是邓知仁便也跟着沾光,但邓知信就没那么幸运了,平羽和朝益每天天刚亮就被叫起来洗脸吃饭,叮叮当当的自然就把一向浅眠的他给吵醒了,他眯着眼也不说话,直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才渐渐睡去。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邓知仁都醒了,宋氏看看日头,觉得不能再让他睡下去了,便让温华端了饭菜去叫他起来。   温华手里的木托盘上放着一大碗粥、两张烙饼以及一盘咸菜和一盘肉菜。她端着托盘一进到厢房,就觉得暖融融的,把托盘先放到炕上,爬上炕再端起托盘小心的放到炕桌上。她怕一会儿邓知信起床动作大把炕桌掀翻了,就先把炕桌挪到了角落里,这才转身准备喊他起床。   邓知信就那么闲适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她,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坐,她抚着心口,喃喃问道,“大哥?你醒了?”   “嗯,”邓知信微微掩了掩被子,闭上眼睛漫不经心的道,“不是说了不必叫我的么?”   “那个……”温华眨眨眼睛,“娘担心你饿了,所以让我端些饭菜过来,大哥,饿不饿?”   “不饿。”   “哦……”她摸摸鼻子,不死心的尤问,“天色不早了,大哥还是吃一点起床吧?”   被子一翻,没了动静。   温华眨眨眼,又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邓知信终于受不了背后总有个人坐在那里“凝视”,呼啦一下子掀了被子,起床了。他横了温华一眼,那一眼很是不忿,很是委屈无奈,然而温华是个粗神经的,只觉得大概、也许、可能……大哥有起床气吧?   狼吞虎咽的把饭菜汤都吃了,邓知信把盘子一推,“收拾了吧。”   “啊?什么?”温华正吃惊于他风卷残云般的吃饭速度,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到他拿起一旁的长衫再次指了指门口,她才有些尴尬的起身躲了出去。   邓知信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邓家村的各个角落,从前熟识的和不熟的都来看他,他倒成了个稀罕景儿。   对于处理这样的事他倒也干脆,不熟的人来看他,顶多一杯大叶茶就把人打发走了,若是从前就熟识的,便上一盏好茶,多叙会儿话,若是关系极近的人,就不仅仅是几盏茶水,而是要设宴款待了。   温华再次充当起端茶小妹的角色,对于这个角色她自认还是有几分在行的。   对于邓知信在言谈中所展现出来的瞬间判断力,温华很是佩服,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天生的,多数人都是后天培养的,因此也不气馁,尽职的做好端茶小妹的工作,争取不让任何一个来到家里的客人有机会抱怨。   但有些人却是不能等人家上门拜访的,要自己亲自去,比如邓五爷家,比如邓知信的舅舅家里。   头三天就在这样或那样的忙碌之中过去了。   腊月十一这天,邓知信琢磨着该见的人的都差不多见过了,也该办正事了。   他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清扫院子,扫完院子又出门去砍了柴火,回来以后把自己收拾干净,来到了东屋。   宋氏正在张罗着摆饭,看见他进来了,道,“怎么才回来?再晚些饭菜都要凉了。”   邓知信“嗯”了一声,挨着炕边儿坐下了,看看桌子上的菜,拈起一片蒜泥白肉丢进嘴里,“不错,谁做的?”   宋氏一筷子就挥过去了,“不知道吃饭得用筷子?”   邓知信连忙拿起一边的筷子举在手里,瞧见周围弟弟妹妹们都瞪大了眼睛看他,蓦地就有些窘迫,嘟囔了两句,“娘,我都多大了,您还敲我……”他这个样子,倒把一脸的冷峻淡化掉不少,显得有些人味儿了。   吃完了饭,邓知信坐在一边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宋氏猜到他的意思,便也不搭话,只顾教温华绣花。   邓知信本来心里有些烦躁,担心自己的提议像弟弟所说的那样被娘亲打回来,那他就不止是白跑了一趟,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要担惊受怕,然而,也许是屋里暖和的原因,也许是吃饱喝足了的原因,也许是眼前的这幅景象让他放松了的原因,他渐渐觉得眼前能和家人这样愉悦的相处,那件事暂时不提也罢,反正听弟弟的意思是娘亲不愿离开故土,他若是再提一回,难保娘亲不跟他翻脸。   心情一放松,看什么都觉得不错,见元元坐在一旁玩着一根红绿蓝相间的络子,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挥舞着朝她招了招手,元元立即就咧着傻笑爬了过来,抓住荷包不松手了,拽一拽,咬两口,弄得上面都是口水,他把她抱在怀里,细细的看了一番,惊讶的发现这孩子竟然有几分长得像邓家人,看来老话说的果然没错,还真是谁养的像谁。   他家的红儿才半岁,再过些日子也会是这般可爱又有活力的模样吧?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这孩子虽然不如自己女儿那般漂亮,到底还是很可爱的,看她也不由顺眼起来。小孩子对人的情绪是十分敏感的,原先邓知信对元元不太理会,元元也同样不敢亲近这位高大到可怕的陌生人,如今就不一样了,一大一小两个很快就玩到一起去,拔河、角力、抛高高,元元的尖笑声在半里外都能听见……   温华也想和元元玩抛高高,羡慕的看着两人,可惜她人小力微,仅能把元元举起来。一旦心不在焉,手底下就容易出错,宋氏纠正了两回,她只好收敛了心神专心致志的做活儿。   元元玩得累了,头上出了汗,宋氏用手巾给她擦拭了,又换上一身干衣裳,想要抱她过来,她却不愿意了,腻在邓知信的怀里不出来。   邓知信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红儿比她小一岁,也是个活泛的,怎么看怎么让人欢喜!”说完,他忽然意识到宋氏原本一直盼望着孙子,张氏生了个女孩,他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信告知。   宋氏听到儿子讲述孙女的事,立刻就专注的看着他,邓知信受了鼓励,便将女儿红儿的一些趣事讲给宋氏听。   “她五官长得漂亮,眼睛特别有神,就是皮肤不太白,这一点倒是随我,不过她胆子大,跟弟弟小时候一样,抛高高怎么扔都不害怕!”   “她只要拉了尿了就会哭,一定得马上给她换褯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耽搁,有一回小丫鬟不会照顾,睡前给她喝了水,结果一晚上换了四十多块褯子,折腾的人仰倒。”   “她四个月才会翻身,结果头一次几乎没把人吓死,正在怀里抱着的时候突然就要往外翻,要不是反应快,她就要翻下去了……”   年终的离别   最终宋氏还是没有同意邓知信的提议,不过因为想看看自己的大孙女,便定下等梁氏生的孩子半岁以后再进京看看,到那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路上也好走些。   邓知信再次劝说失败,便不好再强求,帮着邓知仁把地道和院门加固了,以防再出事。   原本说好了在家里待上七八天,到腊月十六再回京,可宋氏怜惜他一路奔波辛苦,到腊月十二的时候就为他打理好了行囊,让他第二天就出发,这样路上也不必赶得太着急,邓知信不愿意这么早就离开,非要等到腊月十六,宋氏只好再退一步,让他腊月十五一早吃了饺子就走,“这一回能见着你安然无恙,娘就知足了,你也不必在路上紧赶慢赶的,提早走,到了京里还能休息个一天半天的缓一缓。”   邓知信见母亲如此坚持,只好答应了。   宋氏给他准备了许多吃的,干粮、肉干、咸菜,还有一支大水袋,行李不少,除了邓知信自己的东西,还有宋氏带给小孙女红儿的小衣服、小银钏、小鞋子等物,另外还有一大包宋氏给邓知信做的棉袄棉裤棉靴,虽然现在邓知信娶了媳妇,这些本该是他媳妇张氏操办,可这是母亲对他的爱护之意,不是一样的。   临到离开的时候,宋氏和兄弟俩都红了眼睛,邓知信跪在地上不起来,宋氏拉了他两下没有拉动,再也忍不住悲意,抽出帕子捂住面容转身回了屋,邓知仁把哥哥扶起来,低声嘱咐了一番,邓知信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到堂屋门前,“娘,我走了——”   “去吧……”宋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沉闷,像是强忍着痛苦一般。   温华和平羽站在一旁,看着宋氏哭得泪流不止,轻轻地道,“娘,我们去送送大哥。”   宋氏低头摆摆手,温华便拽着平羽出门来,见邓知信扶着门框仍然望着屋里,便轻声道,“大哥,时辰不早了,我们去送你吧。”   邓知信点点头,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牵起马,紧了紧固定在鞍具上的包袱,“走吧……”   几个人把邓知信送到了村外二里处的大路上,邓知信回头望了望家里的方向,蓦地看见村口有一个蓝色的身影站在那里久久凝立着,他心里一颤,闭了闭眼,转过头去上了马,“就到这里吧!不用再送了,天冷快回去吧!你们……在家里要好好的……”说罢,拨马转身离去,只见那匹马开始还是小跑着,到后来便撒开了蹄子快跑起来,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邓知仁满目惆怅,静了一会儿,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行去,“回去吧。”   邓知信走后,邓知仁又恢复了从前的活力,现在小拨的响马神出鬼没,不定时的袭击村庄和路人,但基本上都是在晚上,即便如此,邓知仁的豆腐生意还是未开张,因为梁氏的产期近了,肚子越来越大,宋氏劝他少在外面停留,他在家不是打柴练武,就是忙着为新生儿的诞生做些准备,跟村里的接生婆打了招呼,那些孩子用的被褥褯子用不着他准备,可是婴儿的摇篮,小床,遮风挡光的架子等等,他全靠自己的一双手做出来了。   温华见了,竟隐隐有些羡慕梁氏——不过她倒还清醒,自嘲的笑了笑,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抛到脑后了。   亲朋中的小辈们陆陆续续的来看望宋氏,给她拜年,因为从年初二开始家家户户都走亲戚,有些人不愿意将时间赶得太紧的便选择在年前不太忙的时候先把这事儿提前办了,不至于年后全堆在一起弄得忙忙碌碌。   令人诧异的是白润白期知竟然也来了。   他带着两个随身的小厮,小厮手里提着礼盒,进了邓家便朝宋氏作揖施礼,宋氏没想到他会这么郑重的上门拜年,连忙道,“快请起,温华,给期知上热茶,这么冷的天先喝些热的暖暖。”   平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白润朝他笑笑,在宋氏的示意下坐在一旁,对前些日子邓家遭遇的事情表示慰问,随后又说了白庄和自家的一些事,“说起来,不光是您这边庄子,就连白庄也遭遇了响马呢,我家首当其冲被人盯上了,要不是之前新修了大门和院墙,估计也等不到官兵来救急了。”   他家是富户,不盯着他家还能盯谁家?宋氏微笑地听着,问道,“这响马一来,弄得人心惶惶,你们的学业受影响了么?”   白润一拱手,笑道,“这回过来还有一事,好叫婶子得知,因为童试快近了,先生希望我们不要耽搁学业,这两个庄子之间虽有军兵驻扎,可是家里的人仍旧不放心,因此我便禀了祖父祖母,请求先生容许我在学堂里住着,这样就不必每日来回奔波把时间浪费在路上,还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同窗们读书交流,家里已准许了,先生那边也没有反对,从今天起我就住到学堂去了。”   宋氏诧异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   白润笑着道,“还有十多天呢,不能耽搁了,说好了等腊月二十七再回去过年。”   宋氏叹道,“读书辛苦……既然是在学堂住下了,离这边也近,有空就过来坐坐吧,平羽说你学问好呢,这些日子也越发上进了。”   白润笑了笑,“县试就在二月,左右不过还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偏偏赶上过年,中间这十几天不能来学堂,只能在家中自读……我也是打算趁着在这边的时候和平羽、朝益多交流交流,他们的文章都是时常被先生点评的,和他们一起亦受益匪浅。”   白润走后,温华狐疑的看着平羽,“原来你这么优秀?让人家都追到家里来了?”   宋氏也疑惑的看着他。   平羽心里叹了口气,撇撇嘴,“哪儿啊——他是躲人躲到学堂里了,”见宋氏和温华一头雾水的模样,便解释道,“他祖母不知怎么想的,给他安排了几个做通房的丫鬟,天天围着他,弄得他不胜其烦,无心读书,前几天他还跟我们抱怨来着,说她们若是再闹下去,他就出来住。”   他一摊手,“如今住到了学堂,近身伺候的也不过是两个小厮,那几个丫鬟不能跟去,可算是被他甩下了,不过——过年的时候他总得回去吧?”   温华听了,眨眨眼,“通房?做通房的丫鬟竟然这么厉害?”   “啊?”宋氏和平羽愣了,从屋里出来的梁氏也愣了。   温华看看他们,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小姑娘不该问的问题,连忙道,“既然吵到他了,他为什么不把她们赶走?”   平羽站起身,“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了,他说‘长者赐,不敢辞’,只能跟供菩萨似的供在那里,连句重话都不能说,要真是他自己的丫鬟敢这样,早就打发到别处去了!婶子,我去看书了,他都这么用功,我可不能落下!”   宋氏笑着道,“去吧,既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好好读,不要耽误了机会。”   待平羽离开,宋氏对温华和梁氏道,“听白小哥儿的意思,二月就要考试了,这段日子让平羽好好念书吧,家里的活不需他做,温华,以后每天早上煮三个鸡蛋,你嫂子两个,平羽一个,记住了?”   温华连忙点头,随后想起一事,问道,“娘,平羽考试的时候听说要填户籍,他不是咱们这儿的人,怎么办?”   宋氏呷了口热茶,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不用担心。”   温华见问不出什么来,便知道这事兴许另有蹊跷,于是不再过问。   没过几天就又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宋氏头一天晚上包了饺子,第二天一早吃了饺子便开始忙活起来。   这一回过年比去年还要忙碌,家里虽然人口多了,干活的却少,梁氏身子日益沉重,宋氏连厨房的事情也不让她做了,平羽为了考试而做准备,只在读书读累了才帮着干些不太耗费体力的活,比如写对联、糊窗户纸一类的,邓知仁却是一人干两人的活儿,将谷仓整理了一遍,又把院子里犄角旮旯堆积的无用之物收拾了,能当柴烧的当柴烧,其余实在没什么用处的都扔出去。   宋氏和温华熬好了灶糖便开始收拾屋里,这么一收拾却收拾出不少去年的成果,温华捧着那一摞绣好的素帕子和荷包兴奋的拿给元元瞧,教给她认识上面的花样,“这是莲花,这是雪花,这个这个!这是小鸡仔,对,说得对——小鸡仔……”   宋氏整理好了炕橱,见她还趴在那里磨叽,一巴掌拍上她的小腿,“一会儿再教,先干活。”   温华这才想起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摸摸耳朵,看看元元水汪汪的眼睛,从帕子里抽出一方桃红色绣蝴蝶的放到她面前,“姐姐去干活了,元元要乖乖的——”   她起身要把那些帕子都放起来,元元却不干了,一手抓住那方桃红的帕子,另一手伸着要她手里的那些。   萧条和希望   这一年的春节各家各户都过得紧巴巴的,就连炮仗声较去年来说都少了许多。   梁氏的肚子如同发面一样鼓了起来,坐着都费劲,更不要说在炕上盘着腿吃饭了,于是今年的年夜饭便挪到了堂屋,一家人围着八仙桌热热闹闹的互相敬着酒,待到了半夜时分,听到别家传来的炮仗声,宋氏起身去厨房煮了饺子,邓知仁带着平羽出去放炮仗。   短短的几十响炮仗声在这略略有些冷清的除夕之夜里显得既突兀又仿佛理所当然,哈气成冰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皑皑白雪,昨天下午开始下雪,虽说不大,却纷纷扬扬的一直没有停过。   待他们从院子里回来,温华把元元交给他们,出屋去厨房给宋氏帮忙。   她到了厨房,宋氏正在烧火,一旁的案板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白白胖胖的饺子,“娘,我来烧火吧?”   宋氏站起身,把烧火的位置让给她,她坐在小板凳上往里面不时地续着小根的柴火,“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下了雪,等到化雪的那几天恰逢二哥出门走亲戚,那可真是冷!”   “今年雪水足,又会是个好年景了……”宋氏看锅里水开了,将饺子倒进去,又用勺子抄了抄锅底,确认保证没有黏住锅底的饺子,盖上锅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了一旁。   静待了一会儿,宋氏说道,“等你二哥的孩子过了百日,我准备去京城你大哥家看看,你去不去?”   温华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扯着宋氏的袖口,急忙道,“去!我去!我还没见过京城什么模样的呢!”   宋氏笑了,点点她的脑门儿,“你呀——你要是能在五月之前织出两尺平整的布,我就带你去。”   织布这活儿温华一直没敢动手,唯恐织坏了,听闻宋氏的要求,她想了想,“行!就这么定了,娘,到时候要是织成了,您可一定得带我去!”   宋氏提醒她,“两尺布,差一寸也不行。”   “嗯嗯!”她笑眯了眼,“我一定会织出来的!”   众人吃了饺子,温华主动的把碗筷都收拾了,回到屋里,见一家人都围着炭炉说话,桌上摆着瓜子花生等物,她回屋取了莲花膏抹了手和脸,闻着淡淡的香味儿,满意于皮肤明显有所改善,这莲花膏因为盒子状如莲花而得名,最是润燥,是芮光刚入秋的时候给她带来的,抹了一个冬天,皮肤明显比去年要好了很多,摸上去也不再粗糙起皮了,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用篦子把碎发梳上去,转身要去堂屋,却见平羽端了果盘进来,身后是抱着元元的宋氏。   宋氏摆摆手,“你二嫂累了,先歇下了,咱们几个守夜吧。”   邓知仁在西屋安置了梁氏,没一会儿也过来了,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多久元元就歪着脑袋睡着了,平羽是熬惯了的,此时还很精神,可温华就不行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直打瞌睡,实在熬不住了,嘟囔了一句“我先睡了”,便歪在褥子上睡过去了,恍惚间听到有人叹息了一声,给她盖上了被子。   大年初一是哪里也不能去的,拜祭的事情又轮不上她,极其无聊,想起前一天晚上宋氏说的那件事,便立刻打开橱子将自己纺的棉线拿出来,挑出其中较好的,发现还不到总量的一半,这些显然不足以织出两尺布,于是便将那些纺得不好的线都收了起来,搬出纺纱机重新纺线。   宋氏见到她这么认真,满意的笑了笑。   越将近产期,梁氏越发的难过,因为胎儿压迫了胃部,她每次吃饭只吃几口就觉得吃不下了,但是又会觉得饥饿,别无他法,只得依靠少吃多餐来解决,好在宋氏是个不错的婆婆,她再怎么吃也不会多说什么,反而时常叮嘱她行动坐卧走都要小心再小心。   正月二十六日,梁氏提前分娩,在阵痛了两夜一天之后,于正月二十八上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儿,轰动了全村,要知道双胞胎的孩子实在是少见,尤其还是一对男孩儿,一时间各家都有来看的,温华知道刚生下来的孩子免疫力低下,十分容易早夭,就劝宋氏把那些人都拦回去,省得过了病气,让他们待孩子满月以后再来看。   因着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比一般的婴儿要弱一些,宋氏高兴的同时又为他们能否活下来而心焦,听了温华的话深以为然,好话说尽才把众位邻里劝了回去,请他们过了百日再来看。   这两个孩子成了全家人的心事,梁氏、宋氏、邓知仁日夜轮流守着他们,就连温华也放下了手里纺纱织布的活儿,把做饭做菜收拾家务这些事都包了下来,尤其是梁氏的月子饭,又要口味清淡又要营养足够,还不能影响下奶,温华几乎是绞尽心思的把一家人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便这样,大半个月下来宋氏和邓知仁依然瘦了不少。   童试分县试、府试、院试三级,二月二十三日是县试的日子,李先生准备提前两天带着他学堂里的五个少年去县里,住的地方已经提前定下了,在一家离考场不远的客栈里。   温华本想写信给芮光请他照应一二,可平羽却不同意,言道考试一共就那么几天,再和芮光他们叙叙话,又要耽误不少时间,若是她有要带的信,就等他考完了再送过去。既然他这么坚持,温华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写了一封给秦池和芮光的信,又写了一封给秦远秦大管家的,将两封信折好封起,交给平羽,“一共考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平羽把信收到书箱里,合上盖子,“一天一场,一共要考五场,估摸着考完试的当天或第二天就能回来。”   温华拿出一只装茶叶的陶罐,取出一把茶叶,用纸包成一个个小三角,“这茶是上好的,要是先生带了客人来,你就用这个冲茶,一小包茶叶正好冲一壶。”   她又取了一个布包,里面是平羽爱吃的椒盐烤饼,“这是你和朝益哥的,别人想吃也别给得太多,外面的饭菜少有可口的,若是夜里饿了就用它垫一垫。”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各人都自顾不暇,全紧着照料那两个小的,你想想看,还有要带的没有?”   平羽挠挠头,又把装进书箱里的东西摆了出来,数算了一遍,“缺倒是不缺,就是……”他看看温华,“把你做的那个袋子似的被子给我戴上吧,现在还冷得很呢,那些客栈里的被褥不知被多少人盖过——”   “啊——”温华一拍脑门,“那个确实应该带上!”   这两年养羊卖羊,得了不少皮子,再加上原本家里有的,竟堆积了不少,去年秋天的时候温华禀了宋氏,从里面翻出三大张毛色不好的皮子,拼接着做了个睡袋,最外面是深色的厚土布,与中间的毛皮固定在一起,最里面还有一层棉褥子,接口处用了牛角形状的木质纽扣,这样的纽扣不仅美观大方而且还不容易松开,解开的时候也很方便,棉褥子的纽扣是在左侧,而厚土布上的纽扣则是在右侧,这样虽然没有拉链,密闭性却极好,睡在里面丝毫不会感觉寒冷——温华夜里常常蹬被子,刚入秋就感冒了,她不愿意再喝那又烫又辣的姜汤,便想法子做了这个,自从睡在睡袋里,她就再也没感冒过,就连蹬被子的坏习惯也改了过来,现在她可以老老实实的睡上一夜,连个翻身都没有。   她把睡袋取出来,用绳子打包了,觉得这样很不方便,便又找了一块和睡袋上的厚土布一样的土布穿针引线缝了个大布袋,把睡袋卷起塞在里面,抽紧袋口的绳子——这样就不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   送走了平羽,她在纸上端端正正的划了一横,表示一天。   梁氏的这两个孩子,本以为他们未必能活下来,不料他们却生命力顽强的撑过了满月。   梁氏出了月子,孩子们也安然无恙,宋氏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拈香告慰了祖宗和亡夫,又给京中的大儿子报了喜信。   平羽在月底的最后一天回来了,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只道自己已经尽力了,录取与否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又问了朝益,他也是这般的回答,好似是约定好了一般,温华想了想,这种考试大多是主观题,好或不好常常就在考官的一念之间,自己确实是做不了主的,再说平羽刚满十二,将将达到考试的年龄,即便不中也没有什么——这么一想,她便释然了,将它丢在一旁不再去想,只拉着平羽去看两个小娃娃。   梁氏明显有了妇人的丰韵,然而照顾喂养两个孩子终究要比一个孩子更为辛苦,月子里虽然养得精细,她却没有胖起来,温华不禁有些担心,她若是再这么瘦下去,说不定等不到孩子百日就会累倒了。   好在随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他们吃喝拉撒睡的反应也都被摸清楚了,哼哼两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累得一家子人都疲惫不堪。   就这样宋氏晚上恢复了原本的作息,两个孩子由他们年轻的爹娘守着,到了白天梁氏抓紧时间休息,邓知仁忙完了手头的活也会睡上两三个时辰,这段时间里都是宋氏守着两个孩子,她手里也没闲着,给两兄弟做了不少的小帽小鞋小衣裳。   功名与钱财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三月初六,县试的成绩出来了,平羽排在第十四名,朝益排在第二十七名,白润排在第二名,学堂里的另外两名学生分别排在第二十三和三十,都具备了参加府试的资格。   李先生的儿子李幂李秀才去县里看了名次,又花了三钱银子央县学的小吏誊写了这五个学生每一场考试的成绩,便急匆匆的回来报信。李先生从课堂里出来,听儿子汇报了这几个学生的成绩,满意的捋了捋下颌的胡须,点点头,接过那张誊写了成绩的纸,转身回了课堂。   学生们正三人一组就“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一句话讨论各自的想法,并将讨论的结果书于纸上,适才见先生匆匆出去,便悄声议论了几句,那几个此次参加县试的学生心里明白必是得了消息,只是不知自己的成绩如何,正忐忑着,和同窗讨论时便走了神,这会儿见先生神情放松的踱步进来,便暗自期许自己是不是得了好成绩。   “肃静——!”李先生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铺在台案之上,念道,“第二名,白润。第十四名,邓平羽。第二十三名,邓奉。第二十七名,邓朝益。第三十名,孙维。”   这五人毕竟年龄尚小,最大的邓奉也不过十七岁,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禁喜形于色,对周围响起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看着先生想要听听他们的各场成绩,李先生抽出戒尺敲了敲,“不许喧哗——”   学堂里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先生道,“县试通过,接下来便是府试,参加府试的学子们与你们一样在县试中名列前茅,因此尔等不可怠惰,要戒骄戒躁!等下了课,白润、邓平羽、邓奉、邓朝益、孙维,你们五人留下来。”   先生每点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起身恭敬肃立,听到先生让他们留堂,齐声应道,“是——”   李先生的五名学生都进入了第二轮府试,很是令人瞩目。   不仅通过了县试的学子们家里都送来了谢礼,就连各家乡绅富户和地方里正保甲也都前来相贺。   宋氏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要感谢李先生,邓五奶奶知道了,便拿出二百个钱要和宋氏合办,宋氏知道邓五奶奶此时手头紧,便同意了,写帖子的时候让邓知仁将朝益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邓五爷知道以后将邓五奶奶骂了一顿,说她省钱省得不是地方,既然是要谢先生,哪能这样?   邓五奶奶闭口不言,待邓五爷骂完,她将家里放钱的箱子往邓五爷面前一摆,取出钥匙打开——里面还剩下不到一串钱,“家里已是没钱了,种子粮和口粮又卖不得,给青泉家的那二百个钱连同这些还是我当了件衫子换来的。”   邓五爷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如今村里家家都过得紧,他原本以为自己家里能好些,不想也将要山穷水尽了,接下来还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哪里等得到秋收以后?沉默了一会儿,他道,“让老大把他弟弟们都叫过来。”   因为是同村的邻里,又是学生家里相请,李先生不好推辞,便如约前来,却很是谦虚的将功劳归于学生们的勤奋学习,并嘱咐在座的邓五爷和邓知仁,四月初就是府试了,让他们认真读书才是正经,等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官府会有二十亩田地的奖赏,秀才家里每年的捐税也会减半,让他们切勿因小失大。   这一番话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邓五爷连忙举杯敬酒,“先生说的是,这正是关键的时候,地里的活儿用不着他们,再说他们能出多大的力?还是认真读书考出个秀才,这才不枉先生栽培。”   李先生不是那酸腐之人,明白许多人让自家子弟去读书考取功名为的还是“钱财”二字,也不点破,笑呵呵地举杯饮下,道,“四月初六的府试和五月二十二的院试都是在晋阳,我欲带这几个学生于三月二十九日出发,待院试之后再回来。”   秦池在一旁听得心中一动,他和芮光这次过来一是为了给三姑娘送些夏季的布料衣裳和粮食果品,因为倒春寒的缘故,他们还带了些木炭和药材过来,其二也是为了平羽的事来给邓家贺喜,不想却遇上两家设宴,就留了下来,几番言谈之后,他对这位李先生有心相交,听到李先生提起这个月底就要去晋阳,略一思索便道月末的时候自家有一支茶队也要去晋阳,不如同行。   李先生自是愿意,茶商不比别的,在读书人眼里亦有着三分雅意,再说此去晋阳若是能够与人同行,安全上自然就有了更大的保证,于是点点头谢道,“甚好,那就多谢秦掌柜了。”   温华在东屋和女眷们一起用餐,不时的支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秦掌柜的话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些意外,这明显是要照顾李先生一行人的行程……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她正思索着,就听邓知仁问起他们到晋阳以后预备如何安排,便先按下心中的疑虑,细听他们的对话。   原来李先生在晋阳有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在府学附近恰好就有一所宅子,常年租给在府学就读的秀才们,李先生早已去信要租住他家的一个小院,对方已应允了。院试的结果六月初就能出来,这两个多月里就住在那儿,那里离府学较近而且又干净,比住客栈还要便宜许多,只是学生们要带着自己的被褥等物,主人家是不提供这些的。   “……温华、温华?”   梁氏轻轻推了推温华的膝盖,温华回过神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嗯?怎么了?”   邓五奶奶笑道,“温华可是累了?”   温华看看宋氏,见她面上并无异色,便腼腆的一笑,“没有……不知道晋阳离咱们这儿远不远,被褥凉席什么的都得带齐呢……”   五奶奶叹了口气,“我们家朝益还是头一回去这么远的地方,好在有先生带着,要不然……”她瞧了一眼闷不吭声的朝益他姨,见她低着头只顾着给孩子喂饭,皱了皱眉,向宋氏问道,“你家平羽准备带些什么过去?”   宋氏道,“还不就是那些?被褥、凉席,还有夏天的衣裳,路上吃的干粮也得带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铜子儿银钱都带些,听我家知仁说,在外面就是喝碗茶水也是要花钱的……”   邓五奶奶和朝英娘仔细的听着。   温华瞥见梁氏好似如释重负般的悄悄松了口气。   她有些纳闷,刚才……她们说什么来着?好像说起某某人家的女儿说亲的事?   宋氏说到一半,端起桌上的一盘萝卜递给温华,“把这个再去盛一些来,看看炉子上的热水还多不多。”   一场酒宴吃完,客人和陪客的都有些醉了,李先生家里派人来将他接走了,秦池和芮光留下了大半车东西也驾车回城了。   客人们一走,邓五爷就坐在椅子上发起愣来,邓五奶奶见他这模样,上前喊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邓五爷伸手比了个“二十”的手势,叹了口气,“回家再说!”   温华将这事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晚上邓知仁和宋氏商量,“听李先生的意思,这回去考试,需要准备十五两银子的盘缠。白家的那个小子坐自家的车,剩下的四个人都是没有车的,先生的意思是去县城租辆大车,我向他介绍了师傅的镖行,车把式是认识的,出不了事,先生已同意了,等到了晋阳安顿下来就让车把式带封信回来。先生还说到了那边儿就雇个灶上的婆子,每日里做饭给他们吃。”   温华看着眼前这张龙飞凤舞的物品清单,“被褥、凉席……嗯……儒服、头巾、布鞋、书箱、油灯……”   “这么多?”她看看平羽,“你能拿得了么?”   宋氏道,“儒服和头巾让你二哥明儿就去县城里买来,家里再给你做一套,凉席……就带那张窄的吧,书箱让你五爷爷帮着做,反正他家朝益也得要一个,”她看看邓知仁,“带多少钱合适?”   平羽忐忑问道,“不是说十五两的盘缠么?”   邓知仁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到了外面哪里不要用钱?多带一些有备无患,三贯铜钱、二两银子就足够了,银子铰成二三钱一个的角子,藏在书箱里,遇到危急的时候再用,平日里要是馋了就买些花生瓜子儿,或者切块熟肉,还有,街上的杂耍看看就成,别当真了,真要是打赏,给他们一个铜子儿就行,我以前见过有个秀才直接丢了一角银子,事后被人议论了半天……”   宋氏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他这是去考试的,又不是去玩的,”又对平羽说道,“还是再带个蒲扇吧,祛暑的药也带上些。”   见宋氏为他安排得这样周到,平羽心里感激,“全听您的安排。”   娇娇花木兰   看着家里给平羽准备远行的一应用具,温华颇有些眼馋。   如果自己也能去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头来便难以遏制,经过几番思索之后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两个宝宝——粥儿和饼儿,他们如今又乖巧又安静,从早睡到晚,只在饿了或者嗯嗯的时候才醒过来哼一哼嚎两嗓子,只要及时伺候他们吃喝拉撒,便好带的很,这样即便她不在家,宋氏也不至于忙不过来,何况同行的是自家的商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事儿可行,有心跟宋氏说一说,又担心她不答应,想着“算了,不去也没关系”,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每日眼巴巴的数着日子,着实难熬。   这一天,送走了来找宋氏说话的邓五奶奶,她又摸着平羽的书箱喃喃自语,“为什么要用这么笨重的书箱呢?晋阳那边的秀才们也是用这样的么?……”   不提防身后伸出一只手在她头顶一敲,“小丫头,自言自语什么呢?”   一听到这个声音,她头也没抬,没好气的道,“谁家来的小子,一点礼貌也不懂!哼!”   白润手里提着个鸟笼,一手伸到她的面前,笼子里面一只画眉鸟儿正歪着脑袋端详她,“玉树临风如本少爷来看你,你不欢迎么?”   温华瞥了他两眼,不跟这碎嘴的人一般见识,默默无语摩挲着书箱。   “这新书箱都快被你磨亮了,怎么?——你也想去看看?”白润啧啧两声,围着她转了一圈,瞥见她脸上的神情,故作为难道,“可是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出门呢?要不——你去给本少爷烧饭,这样的话,本少爷就带你去,如何?”   温华白了他一眼,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轻哼,扭头走了,留下白润在后面笑得张狂。   给白润那小子做饭就免了,不过,要是打着照顾平羽的名号去晋阳看看,未必不可行。   她探头探脑的在东屋门前晃了几晃,有些不知该如何张口。   她总算下定了决心,磨磨蹭蹭的来到宋氏跟前,试探的喊了一声,“娘……”   “怎么了?”宋氏早就注意到她了,见她在门口转悠了半天愣是不进来,便知道必是有什么难言的事在困扰她,见她这会儿局促的模样,笑了,放柔了声音,“有什么事是不好开口的?”   温华扯出一个笑容,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耐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我想跟着平羽哥去晋阳见识见识——”   宋氏面上一怔,“怎么……怎么想去那儿?你平羽哥他们可不是去玩的呀!”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宋氏的神色,“没去过,所以想去看看……”   宋氏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修整织布机上的经线,“不行,太远了,你又是小姑娘,这事儿不妥。”   温华心里有些别扭,呐呐的应了一声,便不再提起这事。   当晚谁都没有睡好。   温华有些难过,这并不是多难的事,为什么不答应她呢?   难道是怕她跑了不回来了?她不禁想到宋氏口中的那三百两嫁妆银子和芮光每隔一段时间就送来的生活用品,不、不,宋氏不是那样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收留她这个看上去身无分文的人,更不会收留平羽和元元……她又想到了邓五奶奶和朝英娘那奇怪的态度,不会是想让她嫁给他们吧?开玩笑,才多大呀!就开始计划这些事了,不行!绝对不行!   哎——不对,她不该这么胡思乱想——自己的这个身体才十岁,按说是不该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下去那么远的地方,宋氏拒绝她是当然的,只是这么干脆的一点余地也没有的拒绝,令她的期许突然落空,实在让人不太好受……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可是——好遗憾哪……   宋氏辗转反侧了许久。   到底不是亲生的,一有机会就想往外跑……自己对她再好,将来也是要离开的吧?这里本来就不是她的家,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怎么会安心留在这样的穷地方呢?是自己妄求了吧?   她只觉得心里有股凉气直往外冒,一翻身,借着透过窗纸映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身旁熟睡的两个孩子那沉静的面容,想起捡到元元那个晚上,温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一刻,即便是天上的月亮也没有她的目光明亮,想到这两年来她在家里任劳任怨,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反而变着法儿的孝敬自己,想到她平日里有什么好的从来都不遮掩,一定会先奉给自己,想到她总是央着朝英朝益和平羽教她认字,想到她看着一家人将她做的饭菜一扫而光时的满足模样……   她的心不由软了下来,其实,知信和知仁小时候也是整天惦记着往外跑呢……   这么想着,心里就渐渐平静了。   第二天早晨,宋氏宣布了一个令全家人惊讶的决定——让温华以平羽弟弟的身份陪他一起去晋阳。   温华呆了,她没想到只过了一夜,宋氏竟然改变决定答应了她的请求!这……不是做梦吧?她忍不住伸手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随即看到宋氏揶揄的笑容,这事儿是真的!她立即给宋氏夹了一块鸡蛋,“娘你真好!”   宋氏掐掐她的小脸蛋儿,笑道,“不让你去,你就不理我,让你去,就成了‘娘你真好’,小丫头——”   平羽吃惊的瞪大了眼,指指温华,又看看宋氏,再瞧一瞧同样目瞪口呆的二哥和二嫂,“她——她去做什么?她又不能参加考试!”   “就是啊!”邓知仁劝道,“谁有工夫陪她去呢?她也不小了,该在家好好学学女红,将来也好找个好人家——”   “我陪着平羽哥去就行啦——”温华强调着,“我可以帮他们缝补衣裳,还可以给他们做饭!”   “你是男孩儿。”宋氏笑眯眯的提醒道。   “对!”温华连忙点头,拍拍小胸脯,“我是男孩儿,根本不用像女孩儿那样让人陪着呀——”   “你这样哪里像男孩儿?”平羽嘟囔着,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还要像在家里一样被人拘着,尤其是这个小跟屁虫,要是他出门逛街看戏,铁定会被她念叨。   然而众人虽然意见多多,最终的结果却没有改变,温华依然会女扮男装跟着去晋阳,好在她年龄小,只要没被人将事情揭破,就不会被别人发现。   宋氏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实情讲给李先生,果然李先生一听就大摇其头,言道“荒唐!荒唐之极!”然而在宋氏的劝说之下他还是同意了,不过他与宋氏和温华约法三章,一、说话做事不许暴露出自己是女子的真相,否则立即遣回来,二、不许给学子们添麻烦,否则立即遣回来,三、要完全听从先生的吩咐,不许任性,否则立即遣回来。这三条如有任意一条不能承诺遵守,就不能带她去。   这三条中,前两条都是理所当然的应该遵守,最后一条么——温华看看即将知天命的李先生,人品没问题,那么最后一条就也没问题。   离月底还有七八天,宋氏遣邓知仁给秦池和芮光报了个信儿,当天他们就赶着车过来了。   芮光一下马车就几步凑上前来,行过礼之后,他拉着温华的衣衫劝道,“三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去晋阳玩了?那里路途遥远,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走到的!”   温华不免向他们再一次说明自己并不是去看热闹的,只是因为没去过,所以想过去看看,趁着现在年纪小还可以到处跑一跑,等将来年龄再大些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好一番解释之后,秦池和芮光才勉勉强强的接受了她的决定,他们若是再不同意,就只好求助于宋氏了,可是——她抬头看看宋氏,宋氏却不理她,只管招待客人——只怕她也指望不上吧?   芮光他们第二天就送来了许多吃的用的,她收拾了许久,挑出合用的东西,甩了甩手,“真累!”   平羽闻言瞥了她一眼,“这就喊累了?”   “没有,没有——”她笑嘻嘻的,连忙把自己说出去的话给堵上了。   三月二十九,一行人在学堂门口集合,告别了各自的父老,跟随李先生离开了邓家村。   温华看着渐渐远去的邓家村,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出来了,她心里突然涌现出几分不舍——等再回来,就是两个月以后了吧?   头皮突然疼了一下,她扶住自己头顶的发髻,转过脸去瞪了一眼,“干嘛?”   白润又拽了一把,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说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有什么?”她一脸“你真是没见识”的表情,“古有花木兰,今有邓温华,我出去见识见识不成啊?”   被她这么一说,白润倒笑了,“你?花木兰?哈哈哈哈——好好好——我拭目以待……”   温华是被他笑惯了的,也不在乎了,哼了两声,“我要去跟平羽哥和朝益哥坐在一起!你干嘛把我揪上来?!”   “我的车这么好,你不坐它不是眼拙么?”白润随意的摆了摆手,向后靠在垫子上,“再说先生都同意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小白的秘密   这一路可真不好受!   温华觉得她快撑不住了!   虽然白润家的马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可是这车厢里没有坐具,要么盘腿坐着,要么伸腿靠着——白润那个无耻的人,他长手长脚一伸就把车厢占了大半,温华就不好再把腿伸直了,毕竟男女授受不清,她只要略伸一伸腿就会碰到他——于是只好忍着。   行了不到半天她就受不了了,趁着中午休息的工夫跟先生提了一下,想要换一辆车去和平羽他们坐在一起,哪知先生却一瞪眼,“不行!”   唉——腰酸背疼颈项累,因为长时间坐着,臀部也咯得慌,腿更是酸麻酸麻的,脚都没知觉了。   第一天傍晚他们在一处城镇歇下了,吃了饭,略微洗漱之后,她跟先生说了一声,就拽着白润身边的一个小厮叫溯光的去了街上——这个溯光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一般,气质却很文雅,是白润几个小厮的头头,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一直以来对她都和颜悦色,不像那几个,哼!跟他家主子一样的可恶!   溯光领着温华几番打听之后,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针线铺子和一家绸布店,在针线铺子里买了针线剪子和一大包棉花,又去绸布店花了几十文钱买了些剩余的布头,路过卖干货的地方,顺便还称了二斤瓜子和核桃。   两人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因为人多,所以包了个小院儿,李先生住正房,白润自己独占一间西厢,另外四名学生两人一间把西厢剩下的两间屋子分了,温华的屋子是东厢房的头一间,余下的两间屋子住的是李先生家的书童和白润家的小厮共计八人,北屋两间则住着几位车夫。   正房和西厢的几间屋子都还亮着灯,两人蹑手蹑脚的回到屋里,相视一笑。   “溯光,谢谢你啦!”她拍拍手里的布料,“等我做出来了送你一个!”   溯光不像其他的小厮,因他性情稳重又懂事,白润许多事都不瞒他,他经常跟着自家少爷去邓家玩耍,自是知道温华的身份,听到温华的道谢和许诺,微微一笑,“那就谢谢四公子了!”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温华颇有些不适应,“四公子?……我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当不起,你原来不是叫我……”   “嘘——”溯光帮她把油灯挪到桌案上,眨眨眼睛,“隔墙有耳——是我家少爷这么吩咐的,将来您兄长考取了功名,自然是该叫您四公子,要不然这会儿该称呼您什么呢?”   “啊?哈哈……”温华也不知该让人称呼自己什么,挠挠下巴,“溯光,你回去洗漱歇息吧,我的东西简单的很,一会儿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溯光点点头,又帮她打了壶热水才回屋歇息,临走还被温华塞了一把瓜子。   温华把床上店家的被褥抱起来堆在一旁的凳子上,又把席子掀起来抖了抖,这才放心的把自己的被褥铺上,枕头安放床头。   她想要把买的瓜子和核桃给平羽和朝益送过去,到了门口却发现对面的三间厢房已经熄了两间,唯有和自己房间正对着的那间白润所住的屋子还亮着灯,她本想回屋休息,可是想到人家把小厮借给她使唤……便又回转过来,走到白润房间的门口,敲了敲门。   “谁!”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他问话的声音,带着三分警惕。   “是我,温华,买了点儿东西给你拿过来。”   “哦……你等等……”   她听着里面一阵乱响,又等了约半刻钟的工夫,房门终于打开了,白润绷着脸开了一道门缝,“什么事?”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这会儿是怎么了?温华受不了他这副德行,暗自撇嘴,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他,“我买了瓜子和核桃,请你吃。”   “唔?喔。”白润连忙接过来,他伸手的时候门缝又稍微开大了一些,温华耸耸鼻子,好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把瓜子塞给他的时候,温华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哆嗦。   “有血的味道。”她又耸了耸鼻子,确定了,随即瞧见白润的神色更加僵硬了。   这个……里面不会是凶案现场吧?她有些天马行空的想着。   “你……”她又看了他两眼,直看得他想要避开她探究的眼神。   他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她凑近了,用极小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有痔疮啊?尽快找大夫治一治吧……”   白润面色一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想要张口又忍住了。   温华笑眯眯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讳疾忌医可不好——”   嘭!   门被关上了。   温华拂了拂眼前看不见的灰尘,偷偷的一笑,转身回去了。   报仇的感觉真是畅快啊……   她是做惯了针线的,再说要做的这些东西也不求多么好看多么精致,越软和厚实越好,因此六个抱枕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做完了,里面都絮了厚厚的棉花,她逐个儿拍了拍这些胖家伙,“明天可全靠你们啦!”   早晨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见溯光又来给她送热水,她朝他道了声谢,拿过一只淡青色的抱枕递给他,“说话算话,喏,这是送你的!坐车的时候垫着它好歹舒服些。”   这真是雪中送炭,颜色又正合溯光的喜好,他连忙道谢,“还是四公子想的周到,换做我们的话,哪里能想到这些?”   温华微微一笑,也不管他这话里有几分奉承,同他一起将行囊和抱枕搬上了车。   众人都是在客栈前堂吃饭,一张大圆桌,李先生坐在首座,白润、邓奉、孙维坐在他左侧,平羽和朝益坐在他右侧,温华来的有些晚了,见状连忙上前向先生行了礼,安安静静的坐在朝益的身边。   桌上一盘卤肉片,一盘炒鸡蛋,两盘素菜,一碟咸菜丝,一盘包子,一盘馒头,一人面前一碗小米粥。   很丰盛嘛——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温华乐观的想着。   吃完了饭,先生没走,余者都不敢动,就听先生说道,“你们方才从家里出来,我也不好管你们太严,只是要定下规矩,各人都要遵守。”   周围静悄悄的,温华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发现众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危襟正坐,她对面的白润脸色苍白,很是不好。   先生继续道,“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有事要离开必须先告假,铭安——”   邓奉立刻站了起来,“先生?”   “告假的事情归你管。”   “是。”邓奉有些局促,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同窗,见他们面上并无异色,悄悄吁了一口气,坐下了。   “期知——”   白润也站了起来,“先生请吩咐。”   “钱财账目归你管。”   “是。”   “青山。”   孙维连忙松开手里的衣角,“早晚各点名一次,缺席者记下来。”   “宜之、枝阳。”   朝益和平羽赶紧站了起来。   “你们两人轮流检视各人居所,不整洁之处着令其人改正。”   最后先生看了看温华,温华立即坐直了身体,等着先生叫她,哪知先生只是瞥了她两眼,便不再理会。   她塌下肩膀,自己在先生眼里果然只是个编外学员……(狐:你就是个编外……)   上了马车,白润见车上平白多出这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摸了摸,觉得甚是舒服,立时抱了两个在怀里,“送我了!”   温华点点头,“行啊。”   见她这么干脆就应承下来,白润一愣,随即趴在另外三个抱枕上,“这些都归我了!”   温华嘴角抽了抽,这厮——   她使劲抽出两个抱在怀里,“少得寸进尺了!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去喊先生!”   白润瘪瘪嘴,捂着肚子歪在一旁,那样子竟也有几分可怜。   温华见他仍然面色苍白,多少有些恻隐之心,“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白润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我这是宿疾了……”   这么严重?温华真是没有想到,“你家里……没有给你看过么?”   “没用的……只能慢慢养着……”   “那、那——”温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听起来像是“命不久矣”的意思……   白润将面容埋在袖子里,“我都这样了……你以后要让着我,不能气我——”   温华有些无措的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好……”   “我的情况你不能告诉别人,我才不要别人可怜我!”   “绝不告诉!”她点点头,保证道。   “以后有好吃的你要先给我,昨儿的核桃味儿不错!”   呀?   看见他转过来的大大的笑脸,温华这才明白自己又被他哄了!感情这家伙是装可怜呢!她笑着攥了攥拳,“既然你这么不舒服,不如我给你捶捶吧?”   “不不不——”他又“柔柔弱弱”的倒下了,“我这病得静养……”   “你千万别客气!”   “哎呀,小娘子——饶了我吧,再也不敢啦!”   这厢闹得欢畅,紧随其后的那辆车的帘子被掀开了,探出半个脑袋来听了一会儿,很快又缩回去了。   “先生,听动静又闹起来了,虽说那丫头还小,可让他们两个坐一辆车——”说话的是李先生的书童青砚,他担心的又往外望了一眼。   李先生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无事,看你的书。”   新入晋阳城   事情的真相往往在不经意间显露。   原本温华没有想到那方面,但是接连两天她都在白润的身上闻到了血的味道,就很令人怀疑了——即便是痔疮破了也不能流血流这么久吧?她以前有个舍友得了痔疮,平时坐下起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哪里像他那么跳脱?看他行动坐卧之间也不像是有哪里受了伤,那么剩下最不可能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他是“她”,并且例假来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她面色那么苍白,经常捂着肚子哼哼,总把她做的抱枕垫在腰后,并且还那么嗜睡?虽然他哄她说是吃坏了肚子,可也没见他跑几趟厕所啊?   仔细观察便留意到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小疑点——她的个子虽高,骨架却纤细,虽然经常穿肥肥大大的衣衫,但是他侧躺着时就能看出他的胯部较宽,腰部和颈项都很纤细,没有少年那种蓬勃爆发的力量感,他躺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耳垂上那一对被鬓发遮掩了的耳洞随着车厢的晃动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结果只有一个。   她轻吁了一口气,靠在厢壁上,心里不是不震惊,然而惶恐之中却还有点喜悦,她盯着白润看了一会儿,直到“他”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了?”白润的声音有些沙哑,扯过一旁的薄被盖在身上。   “没什么,发呆。”温华把到了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聪明做人,糊涂做事,有些事能不问的就不问了吧。   “嘁……怪人……”白润翻了个身,面朝板壁沉沉睡去。   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温华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反正大家一个花木兰,一个祝英台,谁也不比谁强,她翻出自己的一条薄被搭在身上,拍了拍抱枕,也躺下睡了。   睡到一半,她忽然听到“啊”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翻身看见白润捂着脑袋直抽气。   “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磕着了,”白润避开与她的对视,嘟哝着,“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干嘛躺在我旁边,吓死我了……”   闻言,温华“嘁”了一声,翻身继续睡了,“我累得慌,坐不住了。”   温华本想给平羽和朝益也拿两个抱枕过去,她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过去看了看,才发现人家比自己聪明多了——他们把各自的被褥垫在下面,轮流躺着休息,舒坦极了,无聊的时候要么玩玩牌,要么比赛背书,要是谁背不下来,就要受罚。她把瓜子给他们留下了一半儿,便又回到自己一直待着的车厢里了。   他们跟着前方的那支运茶的队伍走了近四天,这一路上看到他们行商的辛苦,温华心里很是感慨,这还是在关内,如果去关外贩茶,岂不是更加艰辛?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也最为人所诟病,半生辛苦挣得家财万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这一切却只能关起门来背着人享受,她现在有些理解秦掌柜为什么对李先生如此殷勤了,固然有她的因素,更多的恐怕也是想要为自己的后人打算吧?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想要改变社会地位,唯有弃商从文。   一入晋阳城两方人马便分开了,一个往北走,一个往西去。   带领茶队的管事遣了个机灵的年轻伙计跟着温华,温华向李先生禀告了,说要托这人带信回去,李先生便同意了让他随队。   知道今日要进城,她和白润一早就把行李和被褥整齐的码在了车厢后部,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为图舒适而把车里弄得乱糟糟,也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发髻梳得紧紧的,显得十分精神,两人侧坐在车厢里,透过窗户观察着晋阳城的风光。   此时太阳刚刚爬上房顶,晒得一切都显得暖融融的,车夫下了马车,牵着缰绳在人群里小心的行进着,以免蹭着人或其他的车辆,因为是主干道,道路十分平整宽敞,两旁有一些商铺,但并不显得拥挤,往城西的方向走了约有两刻钟,行人渐渐稀少,周围的建筑也越发精致了。   马车忽然一顿,温华坐在车里不由自主的向旁边歪去,幸好双手撑住了厢壁,才没有出丑。   听到外面喊下车,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白润示意她先下去,温华便掀了帘子扶着后面赶上来的溯光的手下了马车。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平羽他们的身旁,站定了,这才抬头看向眼前的黑漆大门。   这大门和刚才一路看过来的大门没有什么分别,温华不懂得那些规制的说法,只是觉得从围墙上方探出来的那几枝杏花很漂亮,为这沉寂的街道增添了几分颜色。   通报之后,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常,肤白微胖,他一脸笑容的与李先生互相见了礼,随即两人便相互搀扶着进了宅子,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安排人引着车马转去后街,他自己则引着温华他们进了宅子。   几个人被引到了一处院子的厢房喝茶,温华只饮了一口就放下了,她是喝惯了好茶的,差一些的便入不了口,她瞄了瞄平羽,见他端着茶碗也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偷偷笑了笑,从袖笼里摸出一块糖借着打哈欠填到嘴里了。   “咳!咳!”   听到有人咳嗽,她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了过去,见朝益双眼含笑的瞧着她,好似在说“我可是看见了!”   她闭着嘴巴翘起嘴角笑笑,目光在屋里溜了一圈,这间屋子显然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喝茶休息的,靠墙是一张矮榻,墙角高几上摆着一盆兰花,他们几个围着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坐着,桌上摆了些糕点,看上去就不好吃的样子。   邓奉和孙维显然有些拘谨,两人危襟正坐,目不斜视,平羽和朝益说了会儿悄悄话便端详起墙上挂着的一副绘着怪石的画,只有白润站在窗边,盯着树木掩映间露出的房屋一角看了好一会儿。   不远处的正堂二楼上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茶凉了,有伺候的童儿进来给换了一杯,又等了一会儿,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进来请他们去堂屋。   几个人依着年龄大小循着堂屋一角的楼梯上了二楼,这里面向院子开了很多窗户,一扇连一扇,光线射进来十分明亮,李先生和宅院主人逆光而坐,看不清他们的神情,温华被这刺眼的光线照得眯起眼睛,跟着前面的人一起低下了头。   李先生道,“就是他们了,除了前面这一个,别的都是第一次见识府试呢——这一位是府学的赵教谕,还不行礼?”   邓奉年纪大些,又是见识过的,行礼的时候虽有些拘束,倒也挑不出什么问题,他身旁就是白润,这人不管到哪里见什么人都是那般不温不火的模样,和他私底下的样子大相径庭,有这两个高个儿的摆在前面,站在他们身后的人便不用怕了。   行罢了礼,这位赵教谕问了他们学问上的一些事,没有再多说什么,道,“你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安排了行李歇息歇息?”   李先生点头道,“这样甚好,有劳伯玉兄了。”   从赵教谕家里出来,上了车,温华从车窗里看到李先生和赵教谕互相道别,她转头问白润,“这位赵教谕好像很冷淡的样子?”   白润很是无所谓的道,“官员都是这个样子,对下要有威严嘛,哪怕只是个九品小官儿,有机会也是要摆摆官威的。”   温华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我说呢——看他和先生关系不错的样子,怎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大变样了呢!”   白润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在赵教谕家里仆人的引导下,他们又行了约有一刻钟,吱呀的车轮声才停了下来,温华从窗口看到他们来到了一处半新不旧的宅子门前——先生并没有让他们下车,他们就都在车厢里待着。   过了一会儿,马车又动了起来,从一处侧门进了这宅院。   这里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寂静。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静的几乎没什么人气,这种高墙下的寂静所带来的阴冷令温华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真安静……”   他们包下的这个小院每间房子都不大,长宽只有一丈二三,但是房间却很多,足有近二十间房,每间房里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写字的案几和两把椅子,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个盆架,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显然这里正是为了出租而建的。   查看了所有的房间,最后先生决定学生们一人一间房,然而料想不到的是在安排房间的时候出了点小争执——正房理所当然给先生住,剩下最好的房间就是西厢了,算上温华学生们一共六人,大家都希望住在阳光充足的西厢,可西厢房只有五间,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个人要去住东厢,平羽和朝益想着为温华谋一间西厢房让她住,可是又不好得罪其他人,就向先生提出想两人合住,把空出来的那间房让给温华,这个提议却被先生拒绝了,理由是他们都是要准备考试的人,两人合住必定休息不好,可休息不好的话又如何有精神通过考试?   温华和先生想的如出一辙,她不愿使大家为难,便主动的提出要住东厢的头一间房。   白润看着眼前的情形,皱了皱眉,说道,“我去东厢住吧!”   温华摇摇头,抱起自己的被褥就去了东厢房,边走边说道,“我就住东厢房了,你们不用跟我争了!”   于是她就住进了东厢房。   曾经在别处住过的东厢房的阴冷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在将这东厢头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后,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请那茶行里的伙计帮她去街上买了炉子、木炭和灯油,顺便再买些木盆、砂锅、铜壶等物。   说起来这伙计十分细心,他不仅帮着买全了东西,就连附近的菜市和药行都打听清楚了,还打听到这附近逢八就有集市,一个月三次,热闹得很。   距离府试还有三四天的时间,他们必是要专心读书的,这时候自己可不能撺掇着出去玩——温华对此很有觉悟,吃了从饭馆里叫进来的饭菜,得到了先生的允许离桌以后,她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里,找出纸笔写了两封略显罗嗦的信,一封是给宋氏和邓知仁报平安的,另外一封是给秦池和芮光的,虽然也是报平安,但明显的有感谢的意思,远近亲疏立现。   她本想去问问同来的那几个人要不要捎信回家,可以和她的信一同送回去,后来想想自己到底是编外人员,还是低调些吧。   把信交给那伙计,伙计恭敬的将信件收入怀中,询问她是否还有需要再添置的,待他将信送过去以后再尽快回来伺候。   温华想了想,摆摆手,“不用了,你回去以后不用再过来了,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吧,跟你们管事说,就说是我说的,你做的很好。”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块一两左右的银子递给那伙计。   那伙计没想到还有赏钱可拿,见她手伸得直直的,连忙上前接过,“谢少爷赏。”   伙计走后,温华取铜壶去厨房烧了些热水,回屋洗头擦澡,待收拾妥当,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开门倒水,却瞧见斜对面的平羽正急急朝她招手。   她走过去,“怎么啦?”   “你买了木盆?”   她点点头,突然间就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事,轻声叫道,“呀——你的那一份还在我那儿呢,刚才光顾着洗头,忘记给你了。”   平羽从墙角又取了一只新木盆和新水桶,比温华买的要小一些,“这是先生让人去买来的,一人一套,刚才你关着门,我就把你的这套留下了,虽说你自己也买了,可既然是每人都有,你便是摆在屋里做做样子也行,喏,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   温华点点头,接过木盆和木桶,又听平羽低声说道,“这里不许用便桶,只能去院子一角的茅厕,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喊我一声,要不然喊朝益也行,我或者他给你放风。”   之前在路上歇宿的时候因为客栈里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她,再加上她行事小心,倒没出过什么事,如今住进这里,全院子的人加起来统共不到二十人,更需小心谨慎,然而这事情被平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免让她有些尴尬。   见她不言语,平羽也有些不自在了,他掩袖咳了一声,“听到没?要是……你就得立刻回家!”   温华胡乱点点头,“知道啦——跟我过去拿你的东西吧?”   回到屋里,她把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各挑了一份用木盆装了塞给平羽,“灯油没给你装太多,快用完了就自己过来取,炉子和木炭就不给你了,反正现在已经渐渐回暖了,真要是觉得冷,我这儿有手炉,你说一声我就给你准备。另外……”   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白润的事告诉平羽,他却已经端着木盆回屋了,回屋放下了东西,又端着一把茶壶过来了,“一会儿有了开水帮我灌一壶,今天喝的那茶水——啧!”   朝益的心事   温华不必考试,因此在收拾好房间以后她便美美的睡了一觉,直睡到二更天才醒——饿醒的。   起身点燃油灯,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用力的深呼吸几下,觉得浑身的疲乏去了大半,然而腹饥的感觉挥之不去,着实让人难熬,她侧耳听了听正房的动静,只听到几句低语,放下心来,取了铜壶去厨房打了一大壶水。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她把白天买的小炭炉支起来,砂锅洗净了放在炉子上添上水,静待水开。   她拿出自己特意准备的那只小木箱子,从里面翻出一只密封的坛子,这是她出行前炒制的调味料,用盐腌了便不怕它坏掉,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探进去挖出一块丢进砂锅里,又从另一只布袋里夹了几片肉干,想了想,在箱子里摸了一会儿,找到一只袋子,从里面抓了半把咸豆干一同丢进锅里。   炭火旺了起来,锅里的水渐渐升温,如愿以偿的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儿,她吸了吸鼻子——要是有芝麻油就更好了——   好像溯光那里有芝麻油……要不要找他借呢?找他借,白润肯定会知道,肯定会过来蹭吃蹭喝不说,问题是她现在一见到她就不自觉的往她胸前看,说实话,她很好奇这家伙是怎么把胸部弄得一马平川的……捂着肚子她有些神思不属,汤的香味越发的浓烈了,水开了,肉干和咸豆干在沸水里上下滚动,她找出昨天没吃完的烤饼,用力撕成小块丢进锅里。   用小勺盛了些许吹凉了尝尝,唔,肉干和咸豆干都煮透了,汤的味道也正合适,饼也软烂,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看来自己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吃了两口,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这满屋里都是肉汤的香味,根本掩不住,她索性也不遮掩了,起身去开了房门,门前站着一脸严肃的白润。   “先生让你过去。”   啥?她有些傻眼,不过是睡过了饭点儿饿的没办法煮个汤填填肚子,这……   见白润挥挥手,她只得垂头丧气的往正房走去,暗自思忖该怎么和先生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明明听见先生家的童儿打了热水要给先生洗脚,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把她叫去问话?   她猛地一转头,就见白润靠在她房间门口正笑得乐不可支——   自己怎么总是会上她的当呢?温华撅起了嘴。   白润见她不高兴了,探出扇子敲了敲她的肩膀,“玩笑,玩笑,不要介意!”   温华轻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她,直接进了屋子,“你的鼻子可真是灵!”   “哎——这可真是冤枉人,”白润笑嘻嘻跟进来,顺手把左右两扇门都打开了,“你这儿的肉香都传到院子外头去了,能怪我鼻子灵么?”   吃了两口汤饼,没再听见白润的啰嗦,抬头见她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她,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摇的,好似在说“快请我吃吧!快请我吃吧!”   温华睨了她一眼,给她拿了一双筷子,“我这儿没有碗,凑合着吧。”   白润接过筷子,把两手的袖子往上一撸,“没事没事,一个锅里吃饭更香!”   两人淅沥呼噜的把半锅汤饼都吞下了肚,直吃得双颊发红、大汗淋漓。   温华把砂锅往白润面前一推,“洗锅去。”   “一会儿,一会儿,先歇一歇……”白润掩口打了个饱嗝,“还是你做的饭香,我说,以后晚上的夜宵我就来你这儿吃了,怎么样?”   温华冷笑一声,“你哪儿招人疼?”   她倒是脸皮厚,一点也不气馁,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了摇,“一个月二两银子如何?”   温华横了她一眼,暗想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来蹭饭,这银子不收白不收,“五两。”   “三两。”   温华起身抱起那只砂锅,“爱吃不吃——不送。”   “好好好——”白润拦住她,抢过砂锅,“五两就五两,可是得顿顿有肉才行!”   温华略一转身,踮起脚尖笑眯眯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这么定了。”   自第二日开始,院子里就忙碌了起来。   天刚放亮,院子里便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响声,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学生们一起背书的声音,温华作为编外人员,本不必早起读书,但是这样大的动静搅得她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穿衣。   一切都收拾停当,她坐在床边有些茫然,接下来的日子不像从前那样有做不完的家务,一天三顿的饭菜都有人给准备,就是晚上的夜宵也简单的很,那么白天的日子要怎么打发呢?   去逛街?唔……人生地不熟的,得拽个人陪她去……   要不去附近的风景名胜看看?可是一个人玩又挺没意思的。   或者去附近的府学参观参观?   她一拍巴掌,那里虽然无趣,到底可以打着提前熟悉考场的名义撺掇先生带他们去瞧瞧……   趁着吃早饭的工夫,她把这事儿悄悄地跟白润说了,白润一挑眉,往先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温华知道她算是应下了这事,便也嘿嘿一笑,眼角瞥见朝益神色异样,她心里一动,朝他笑了笑,低头吃饭。   不知白润怎么和先生说的,竟把他说服了,四月初五府学休沐,初六便是府试,若想去府学所在的文庙瞻仰一番就必要安排在初三初四两天,赶早不赶晚,当日李先生便出门去找赵教谕商量此事。   这样礼敬先贤的风雅事赵教谕自然是乐意的,他不仅赞成此事,还愿意陪同他们一起前往,李先生受了鼓舞,定下第二日——也就是四月初三去府学所在的文庙拜谒。   回到租住的宅院,李先生特地嘱咐学生们今日要沐浴斋戒,衣冠亦要准备整齐。   斋戒,意味着没有肉吃,但是和能够在外游览放松一天相比,这又算不得什么了。   温华不知道拜谒文庙还有这么多讲究,她看看手里的肉,有些为难,这肉是她和溯光上午去附近的集市买回来的,顺便还买了刀和切菜板以及一些菜蔬,今天要斋戒,这肉就不能动,可若是放到明天回来再煮,就不新鲜了,想了一会儿,她决定还是把肉炖上,只不过不能在自己房间里炖,否则让先生知道了她就别想跟着去了。   溯光如今和另外一个小厮溯水同住一间屋子,溯水性格跳脱,温华平日里偶尔也跟他说笑两句,倒是个好打交道的。她和溯光商量了,把小炭炉和砂锅都搬到了他的屋子里。肉也不怎么切,洗洗干净就直接丢进锅里,加水细熬慢煮,待熬足了两个时辰,肥肉里面的油脂被熬煮出来,浮在水面上,这时候撤下炭炉,让它自然冷却,油脂冷却以后在肉汤的表面形成了一层白膜,肉便不容易坏了,再加上如今天气凉爽,便是放到后天也没问题。   当日吃过午饭,厨房里便支起大锅烧水,烧好了热水分发给众人,让他们洗头洗澡。   温华自己有铜壶,早早的烧好了提回屋里慢慢洗。   待一个个都收拾干净,先生把他们叫到堂屋,细细嘱咐了一番明日拜谒的过程和礼仪,又教了儒生们优雅的走步姿态,一个个检验合格了才放他们回屋。   先生的郑重态度对学生们造成的影响是显著的,温华回屋以后把步子练了两遍,觉得没问题了,便去平羽屋里想找他聊聊,不料却看见他和朝益两人仍然在互相纠正着步伐,看这架势仿佛若走不好便不睡了。   看着他们练有些无聊,尤其是朝益,越来越手脚僵硬,还总爱垂首含胸盯着自己的脚,温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他的背,“把背挺直了呀!昂首挺胸——脚长在你自己的身上,不看着就不会走路了?”   朝益涨红了脸,更加僵硬了,还不如原本走的好,平羽见了,没好气的把温华轰了出来,“去去去,该干嘛就干嘛去,别捣乱。”   温华本就是想要问问朝益的事情,这会儿他在平羽屋里,她不好开口,便趁着平羽往外轰她,给他使了个眼色,平羽便就势跟她来到屋外。   温华凑近了些,试探道,“我看朝益哥最近奇怪的很,总是拿眼睛瞪我,我哪里得罪他了?”   平羽一怔,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摇摇头,“没事,他不过是紧张而已。”又道,“你这几日少折腾些,等我们考完了再陪你玩。”说罢转身回屋,嘭的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温华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不知他发的哪门子的火,瞪着合拢的房门只觉得喉咙里噎了块东西,上不去下不来的。   “什么意思嘛!小屁孩儿一个!”她嘟囔了两句,到底没有再上前踢门,回屋运气去了。   平羽很为朝益感到不值,他看着坐在桌旁喝水的同窗,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她就是个小丫头,根本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又何必患得患失?等院试过了,上门提亲就是,管那么多干嘛?期知不过当她是小妹妹,你这样天天绷着脸,反而把她吓跑了。”   朝益看着杯中的茶叶,许久才开口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就是忍不住……”   平羽上去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拳,“你糊涂了?这会儿可不是分心的时候!成败就在此一举!即便明年还可以再考,可是只靠你祖父祖母能供你几年?别忘了今年的盘缠还是凑来的呢,明年会怎样有谁知道?”   意外的相遇   棂星门、戟门、泮池、泮桥、大成门、大成殿、东西庑、东西碑亭、东西配殿、忠义祠、文昌阁、明伦堂、节孝祠……   温华没想到这晋阳城的文庙如此之大,建筑如此之多,整整四重院落——赵教谕和另外两位年轻夫子领着他们拜祭了圣人,之后便兜兜转转的带着他们在文庙的各个院落里饶了大半个上午,直把文庙的历史和晋阳城的风俗人情都介绍了个遍,甚至连照壁上那个硕大的“魁”字和照壁前的那架牛皮大鼓的来由都细细讲与众人。   好在这不是课堂,现在也不是多么炎热的天气,春风凉爽,夫子们讲的亦有趣,温华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脚底下有些酸痛,却不影响游玩的兴致。   李先生和赵教谕他们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便吩咐学生们可以到处走走,午时之前再来集合。   温华惦记适才曾看到的一座碑亭,和平羽打了声招呼就跑了。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左转右转的在各个院落之间绕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座碑亭。   这座亭子盖得十分华美,但这并不是最吸引温华的,真正吸引她的是石碑上的刻字,她平日里练字和看书的时间是差不多的,可是那一手字却怎么也写不好,天分固然是一方面,没有好的字帖也是重要原因。   要是能把它拓下来……   她敲敲脑门儿,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敲了下去,真要是这么做了,估计等不到明天她就得被拎上公堂。   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看一看吧!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碑文,右手在左手手心里不停地划着,模仿着书写者的运笔和力度,她是如此的聚精会神,甚至连周围的情景也无心留意——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敲了敲,又喊了她一声,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叫她,转过头来,却是两个父子模样的人,大的那个约有三十多岁,面貌斯文,风度儒雅,小的那个和温华的年龄差不多,看长相简直就是另外一人的缩小版,他一直低着头,似乎是感受到温华在看他,极快的抬了一下脑袋,他的眼睛水汪汪的,透着不解世事的单纯。   “你在做什么?”那个中年男子发话了,他身着深青色绸袍,脚下一双粉底皂靴,腰间挂着一枚镂空雕刻异兽图案的玉佩,发髻上插着的却是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簪,从上到下都显得那么闲适。   温华虽然不懂什么鉴赏,但也明白这种明明穿戴的不起眼却还显得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的人不能小瞧,说不定对方是深藏不露呢,她又瞥了一眼那男孩,见他胸前戴着的金锁是嵌了玉的,便明白这两人都不是一般平民,于是答道,“我看这上面的字写得好,想记下来,回去好好练。”   那中年人点点头,教训那男孩,“读书学习一定要踏踏实实,最忌心浮气躁,他和你年纪相仿,却能这般刻苦,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孩子垂下脑袋,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温华见状便想要离开,可是这时候那中年男子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只得答道,“我是跟着先生和哥哥来这里拜祭的,先生让我们自己四处走走看看,我觉得这里好,就过来了。”   那男子一皱眉,“先生?哪里的先生?”   温华觑着他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回答才不会给先生带来麻烦,然而容不得她多想,那人又问道,“是因为府试所以才来拜祭的吧?”   温华心里一惊,这句话或者理解成临时抱佛脚,或者理解成有意制造噱头以扩大知名度,对先生和学子们都会产生坏影响!因此她立即点点头答道,“对呀,先生说文庙是圣贤之道的所在,哥哥他们看了府学,都说一定要考进来呢!听说那个‘魁’字下的大鼓只有状元才能敲响?”   那男子略微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晋州在本朝还没出过状元呢,不知谁有这样的本事。”   温华讶然,“晋州这么大,一个状元也没出过么?”   那男子显然心情不错,抑或是见到温华这样好学的孩子让他难得的多说了几句,“晋州虽大,学风之盛却不如南边,可惜呀,至今还没出过一个状元!”   他叹息了两句,转而看看自己身边的男孩,脸一板,“跪下!什么时候把今天该背的背下来才许你起来!”   那男孩立刻就跪下了,只是面上隐隐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待那男子走后,温华又暗自描摹了一会儿碑刻,见那男孩果然跪在石碑前一动不动的,唯有嘴里念念有词,她颇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番——这孩子未免也太听话了吧?   她轻挪到男孩身旁,细听了一会儿,见他捧着书仍然背的磕磕巴巴的,不禁有些替他着急,“你背的哪一段?”   男孩被她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见她面露好奇,不像是要笑话自己,便把书递给她,她翻了翻,原来是《礼记》中的一段,便问道,“这些你都明白么?”   他挠挠头,嗫嚅道,“有的懂……”   那就是多数都不懂了。   她不是个好为人师的,再说自己的基础也不好,哪里敢自说自话的教别人?   “刚才那是你什么人啊?是你父亲吗?我看他很有学问的样子,你有不懂的不可以问他吗?”   那男孩有些拘谨的接过自己的书,“不是……”   “什么?”   “他不是我父亲,是我三叔……”   “嗯?”   “我……”孩子的脸红了。   温华看着他这个模样就想起自己六七岁刚上学的时候,那时班主任是个胖胖的女老师,整天一脸怒容,又习惯用惩罚来督促学生学习,吓得她从来不敢问问题,以至于到后来见到老师就害怕,哪怕是最最和蔼的,也令她不由自主的在心里竖起一道防线,若是哪个老师笑一笑,她都会觉得是不是在笑里藏刀。   这个孩子更可怜呢,连自己家中的长辈都如此严厉……   她心一软,柔声道,“你是怎么背的?”   那男孩扭头看了看门口才说道,“夫子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先念一百遍再背就自然会了,可是我总是这儿漏一句那儿漏一句……”说着面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温华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读书背诵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当然是在想其中的含义啊——”   原来是不会背书……她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道,“背诵的时候总想着文字之中的含义,思路总是中断,当然就会背得断断续续,我有个方法可以让你背得快些,你愿不愿意学?”   那男孩先是眼睛一亮,随即疑惑地看着她。   温华笑了,这孩子倒不是个傻的,至少还知道要防备陌生人,不过既然不是个傻的,那就好办了。   “背书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快速记忆的,但是不能长久,也许一个时辰以后就会忘记,当然,这只是临时救急的办法;另一种则可以让你长久的记忆下来,这后一种会稍慢一些——不过总比你背不下来要强。你要学哪一种?”   那男孩皱了皱眉,神情和刚才那人如出一辙,“只能学一种么?你都会么?能不能都学?”   “你都要学?”温华戏谑道,“你背篇文章还要花这么久的时间,两个都学——”   那男孩有些发窘,但想到对方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却被三叔夸赞,任凭他是个泥人也有了三分土性,“既然你能学会,我努力些,多花几日的时间,也能学会。”   温华笑得更欢了,这小子一点也不笨嘛,还以为他真是个木讷的呢!   “这第一种快速记忆的方法呢,需要反复的训练才能运用自如,简单来说,就是把书的每一页都看成是一幅画,把这幅画印在心里,默记得时候仔细的看着,直到把这幅画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就像这样,”说着,她随意翻了一页,仔仔细细的将这一页的内容默记下来,随后合上书,闭上眼睛,背诵道,“是月也乃命水虞渔师收水泉池泽之赋毋或敢侵削众庶兆民以为天子取怨于下其有若此者行罪无赦……嗯……孟冬行春令则冻闭不密地气上泄民多流亡行夏令则国多暴风方冬不寒蛰虫复出行秋令则雪霜不时小兵时起士地侵削。”   她一气儿把这一整页的内容都背了出来,睁开眼睛,果然见那男孩露出惊奇的神色,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这本书哦——”   “我要学!”   “别急别急,”她笑嘻嘻的,“你是不是先站起来?这样跪着我实在是不舒服呢。”   听闻此言,男孩面色一黯,“三叔说让我背熟了再起来……”   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可是温华却不喜欢这样。   她想了想,“我教给你背书的方法,算不算你的一日之师?”   男孩连忙点头,道,“自然算是了。”说罢又想起来光顾着让人家传授背书的方法,自己却还未施礼拜谢,便赶紧两手交握、手臂伸平,弯腰作了一揖。   温华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说拜就拜?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不过接下来她还有话说,便暂时按下不提——“天地君亲师,既然我是你的一日之师,那么我要求你站起来,你起不起来?——这不算违反大义吧?”   既然此时别人给了台阶,自己就应该赶紧顺着下来,这男孩不是个不开窍的,略微一犹豫,便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来了,他想要抬腿迈步,腿上却又酸又疼,弯下腰掐着膝盖,五官都皱到一起了。   温华见他实在难受,便扶他到亭子的石阶上坐下,托着他的膝盖揉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眉目渐渐舒展了才松手,“你好点儿没?”   颜恕字春泽   “我好多了——你快说说那第二种办法!”男孩拉着她,急急问道。   温华笑看着他,“刚才说的那个只是临时救急的办法。背书终归还是要熟练,先读熟了,第一句背诵的最为熟悉,背第二句的时候连同第一句一起背,背第三句的时候连同前两句一起背,这样每背完一段就再重复背诵几遍,若是抄写几遍就更能加深记忆了,这样一段一段的背,自然就背得快些了。”她见这男孩听得认真,又补充道,“随身带几张抄写了经句的纸条,但凡有半刻钟的时间也可以拿出来看看,时间不就是这么挤出来的么?不管做什么,一旦专注了,就不怕难了。你先前背不下来,不就是因为时常走神么?”   男孩儿想了一会儿,如有所思的点点头,“的确是……”   温华笑了,站起身拍拍屁股,“明白了?那我走啦,你背完也赶紧回去吧!”   男孩没能拦住她,在她身后喊道,“我姓颜名恕,字春泽,你叫什么名字?”   温华转过脸来一笑,摆摆手,“邓温华——”   回到先生和赵教谕所在的那处偏殿,见白润、平羽他们都恭恭敬敬的立在殿外的廊下,她悄悄地挨了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嘘——”几个人众口一致的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缩缩脖子,站在一旁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是从那些偶尔传到耳朵里的词句来判断里面的人应该正在讨论诗文。   又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赵教谕和李先生两人陪着一位穿青衫的男子说笑着走了出来,一干学生连忙低头肃立,温华垂着脑袋,只能看到面前走过的人穿着深青色绸袍,粉底皂靴、腰间异兽图案的玉佩以及动静之间流露出来的闲适和自然……这个——怎么又遇上了?   那深青色的绸袍走出去几步,旋即又回转过来,“这都是李先生带来的学子?”   赵教谕连忙跟上来躬身回答道,“正是,他们都是李先生带来的学子。”说罢他看了李先生一眼,李先生微微点头,“一是来拜祭至圣先贤,二来也是让他们能开阔些眼界,免得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一指温华,“适才在碑亭见到这个孩子在临摹碑文,端的好学,李先生,你教的好学生!大有可为啊!”   李先生一愣,随即笑着谦让道,“哪里哪里——不求他们以后能够闻达天下,只要知晓礼义廉耻就足够了。”   那男子笑了,“如此正合圣人教化,亦是难得了——”   李先生又谦逊了几句,和赵教谕一起陪着那男子走远了。   温华出神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暗想不知道那个颜恕有没有背完……   学子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温华,你刚才见到学政大人了?”   温华讶然,“学政……大人?”   她在路上就听这些人说过考试的事,其中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晋州学政颜明时,此人出身儒学世家,少年早慧,为母侍疾的缘故一直在家乡隐居,直到二十岁才重拾书本,二十二岁时中传胪,即殿试二甲的第一名,赐进士出身,入翰林,朝考入选第四名,改庶吉士,二十五岁翰林院授职编修,二十六岁入国史馆,在二十九到三十三岁之间在京城、黔州、陕州任过乡试同考官、乡试磨勘官、乡试副考官等,三十四岁时任甘州学政,因其兄长为甘州同知,为回避的缘故调任晋州学政。   这样的一份堪称完美的履历曾经给温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没想到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在这样的一座文庙之中遇见了,可惜的是遇见了却又不知他是谁——不过,能被这样的人夸奖,倒让温华心里小小满足了一把。   她笑了笑,“他可没告诉我他是学政大人,不过是借着我教训他家孩子呢。”   众人听了,说笑着猜测了几句,也就放下了。   唯有邓奉不罢休的拦住她,面露疑惑的问道,“颜氏家学渊源,怎么会当着你的面教训自家孩子?”   邓奉极爱钻营,这本也没什么,偏偏没什么手段,只会一味的讨好,因此温华不甚喜他,见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下厌恶,便不耐烦和他周旋,只淡淡道,“我哪儿知道为什么?毕竟是人家的事情。”   邓奉是这群学子里面年龄最大的,又经历过一次府试,在学子们中间向来以前辈自居,很是倨傲,这会儿被温华抹了面子,便有些下不来台,可温华一个十岁的小童,自己又不能真跟她计较,便冷冷的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白润早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儿戏看完了,才笑嘻嘻的凑了上来,“你可真厉害啊,一句话就把他得罪了。”   温华横了他一眼,“我便是不说话也要得罪他,何必示弱?”   白润赞许地拍拍她的肩膀,“我看这许多人里面也就你脑子最灵。”一句话引来众人的注视。   温华不是没感受到周围人的神色异常,她打掉白润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你这构陷人的手段还差得远呢。”   “哈哈……”白润笑了两声,眨眨眼睛,“被你发现了啊?”   “恶趣味……”温华白了他一眼,忍住了骂人的冲动,也循着来时的路离了院子。   “期知,”平羽皱眉看着白润,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她只是扮成男孩,并不真是男孩……”   “我知道、知道——你放心吧——”白润胳膊一伸搭到他的肩上,“不过你也太偏心了吧?凭什么朝益可以而我就不行?”   平羽对白润的话不置可否,他看看前方已经走远了的同窗们,转过脸来瞪了白润一眼,“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若是朝益做了我妹夫,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允许他做任何对不起我妹子的事,可若是你——”   “我怎么了?”白润一脸无辜的瞪着他。   平羽放开他,往前走了两步,“等你过了你爹娘那一关再说吧!”   “喂——她虽然是养女,可还是姓邓吧?同乡同姓联姻可是要被问罪的!”   “……恢复原姓不就行了?”平羽看白痴似的睨了他一眼。   白润不死心的跟了上去,絮叨着,“难道我跟你们家就这么没缘?若是将来我白家和你家真成了姻亲,你又待如何?”   平羽转过身来也拍拍他的肩膀,“那是不可能的!你们白庄的人几乎没把我二哥坑毁了,又怎么会和你家再联姻?趁早死心吧。”   “要是将来真的联姻了呢?”   “不可能。”   “我只是假设……”   平羽终于被他搅得不耐烦了,扭过头气冲冲说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便从村东头跑到西头,大喊‘白期知赢了’三十遍!”   白润一合扇子,“就这么定了!”   平羽心里立刻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白润又跟上来亲哥们儿似的搭着他的肩膀说笑,倒让他一时之间不好判断了。   温华又遇到了那个叫颜恕的小家伙,他一个人在泮池旁等着,见到他们一行人的时候,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迈步小跑着过来了。   赵教谕是认得他的,“小公子,可是有事?”   颜恕朝赵教谕施了一礼,“正是。”挪了两步,对着温华气喘吁吁的问道,“请……请问能不能在院考之后请你来我家做客?”   “好啊——”温华倒是挺无所谓的,她点点头,道,“你挑个日子,到时候提前去附近的黄家巷找我就行,我们住在自东数第二座南向宅子里,门前有两棵杏树,挺好认的。”   颜恕见和温华一起的人都用奇怪的阳光看着自己,便有些不自在,他朝其他人简单施了礼,一个扭头便跑了。   见他跑了,学子们有些失望,便问道,“温华,他是谁?”“是颜学政的儿子么?”“他为什么请客?”   “咳!咳!”赵教谕掩袖咳了两声,“不要吵了,初六考试,初五那日你们还要来此随学政大人及各位考官正式拜祭,都安下心来好好预备吧,待考上了以后再谈前程的事。”   “是——”   当日众人离开文庙回到住处,一个个神色各异,似乎各有收获。   离考试还只剩下了两天,学子们今日在文庙中的所见所闻更加坚定了他们进学的想法,回去以后便各自回屋苦读,直到将近四更天才在先生的督促下熄灯休息。   这一切温华自是不知道,因为吃过夜宵之后,她早早的就睡了。   今日的夜宵是用的昨日煮好的肉炖的羊羹,除了那个理直气壮来蹭吃蹭喝的白润,她还叫来了平羽和朝益,院子里一共五个学子,其中三个都在这儿,她觉得不好太过无视别人,就找出昨日才买的碗,给孙维和邓奉一人盛了一碗,让平羽和朝益给送过去。   眼看着平羽和朝益端着碗去敲那两人的房门,她突然想起最该给的却没有给,连忙又取了一只碗,从锅里捞了大半碗的羊肉,浇上汤水,又添了些香油,才让白润给先生送过去。   刚才给孙维和邓奉盛的多是干货泡发的菜蔬,肉不过是四五片,而给先生的却不一样,温华几乎把锅里剩下的肉都盛出来了,白润伸着脑袋看了看锅里,有些委屈,“肉都没了……”   温华笑着把他推到门外,“肉还有呢,我再炖上,你快去吧,当心汤凉了!”   见闻扰人心   府试要连考两天,两天的题目各不相同,但只要任意一份入了考官的慧眼,便算是通过了。   自初五开始温华便无所事事,先生一早就出门会客去了,溯光又去了文庙外等他家少爷,没人陪她,令她颇觉得无聊。   她在院子里溜溜转了十八圈,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可是自己单独出门又不行,毕竟她还太小,就怕遇上意外,到时候便是喊破喉咙也没用。   该……怎么办呢?   “四公子,您在这儿叹什么气哪?”   温华一怔,“溯水?你怎么没跟去?”   溯水道,“我们在府学外头等了许久,后来溯光说少爷回来一定会沐浴,就让我先回来准备,”他进屋待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四公子,我先走了。”   “你要回府学继续等你家少爷么?”   “不去了,溯光说少爷爱用的澡豆没了,要我再去买些来,四公子有什么要带的么?”   这不是个好机会么!温华笑了,对溯水道,“那我们一起去吧!”   溯水犹豫了,“四公子,我不过是去萱草堂买澡豆,不去别的地方,恐怕您不能尽兴……”   能出门就可以了,哪还计较能不能尽兴?温华连忙摇头,“没关系,我就是在这院子里憋着难受,你带我去嘛……”   溯水拗不过温华,便又叫了一个名唤白松的小厮,悄悄嘱咐他一定要把这位四公子看好了,千万别让他到处乱跑。   晋阳是晋州州府的所在,又由于地理位置和政治倾向的原因,商业十分发达,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在此汇聚,带来了四方的特产和美食。   萱草堂正位于一处热闹的商业街上,饶是那两人走得快,在这时候也放慢了脚步,温华觉得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别人看她是个孩子,倒也不会特意的来招揽她,因此她很是轻松的夹在溯光和白松之间,左看看右瞧瞧,大大的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她不是喜欢吃零嘴的人,因此对于那些颇为吸引小孩子的摊位和店铺,她只是略略扫了一两眼便离开了。溯水和白松本是有意将她往这些摊位上引,想着给她买两样看中的零食,也好哄得她听话,谁知她只是看看就过去了,一点也不像平常孩子那般见到甜食或玩具就迈不动脚步,到后来,两人总算看出来了,这位四公子是个爱看不爱买的,既然如此,他们也就乐得省下几个糖钱。   温华看着这些店铺,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些想法来,她虽然有着大把的银子,可终究不该坐吃山空,那些银子可以保证她山珍海味吃上两三辈子,却不能使她的生活更为充实,若用的不好,也许还会产生相反的作用。   不如开个小店,做做生意……   她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仔细留意起来,可是一路走来看了好些家店铺,却越看越令人沮丧。   她原本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就不是什么经商的材料,毕业以后经过朋友介绍在一家公司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文员,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来回奔波,去挣那几个可怜兮兮的辛苦钱,也曾经想过开一家网店挣挣外快,可是一旦深入了解,就让她不得不放弃了——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身兼二职。   在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尚且如此,如今她这个外行人就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或者——买一块田,种花种树?唔,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她有时候是一个十分乐观的人——说难听点就是缩头乌龟,既然暂时打消了做生意的念头,便不再去想,只一心一意的逛街看热闹。   到了萱草堂,三个人兵分两路,溯水直接找伙计买自己所要的澡豆,温华则被架子上那一个个材质各异的瓶瓶罐罐所吸引,一个个看了过去,仔细欣赏着,白松紧紧的跟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离。   店里的伙计十分机灵,见他穿的虽然一般,身边却带了个小厮,知道有机可寻,此时店里不忙,便凑上前来殷勤招待着。   温华细问了一番,才知道摆了这么些瓶瓶罐罐看着热闹,其中澡豆按照成分区分不过五六种,分为高中低三档,有平民用的,多用木桶盛放,待来买时再按两称取,有一般富贵人家用的,也是用木桶装盛,只是这种木桶较小,桶的质地和装饰也更为精致,多是连桶一起卖,还有更贵的,那是专门供给固定的几家老主顾的,伙计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是得意,温华暗自觉得好笑,又觉得这家店的员工教育做的还挺到位的——她提出要看中档的澡豆,伙计倒没有狗眼看人低,只是先过去和掌柜说了一声才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只雕着梨花的木桶。   温华不知道这澡豆的效果如何,便不敢买多,只让人称了二两,打算回去试一试,如果好用的话再来买。   出了萱草堂,溯水提着用麻绳捆好的澡豆桶,问道,“四公子,还有什么想要看的?”   温华知道他着急回去,便道,“没什么了,咱们回去吧。”   回到黄家巷,几个人恰好在门口遇到一个叫卖凉粉的,此时吃凉粉虽说还有些早,但温华想换换口味,便掏钱买了二斤,溯水知道她晚上会给自家少爷做夜宵,便帮她回院子拿了个大碗出来盛放凉粉,道,“四公子若是忙不过来,尽管叫人来喊小的。”   温华笑了笑,“那就多谢了。”   他们正要进院子,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将他们叫住了,“这位少爷,买个人吧?买个人伺候……”   温华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名老妪,身上衣裳虽然干净,却有些破旧,面色也不太好。   那老妇人见温华转头,连忙把身后的一个男娃拉到前面来,“少爷,买个人吧,你看这个,老实又能干,长得也不丑,一个只要四两银子……”   不待温华说什么,溯水上前打断道,“我们家不买人,你再去别家看看吧。”说着,护着温华进了院子。   “为什么……”温华困惑的回望了两眼,“她这样到处乱找,能找到什么好买家?”   溯水绷着脸,见温华确实不明白的样子,才解释道,“四公子,您不知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正经的牙人都是在官府备了案的,卖人也不是这样的卖法,像这样的八成是外地的人牙子,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货’,急于脱手又不敢露了行藏,这才到处问,有贪便宜的便买了,若真是能做活儿还好——有的将女孩儿扮作清秀的男孩儿贩售为奴,等发现了的时候,人牙子早已不见踪影,主家亏了钱,自然要追究,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还有的是两厢串通好了,把人卖到人家家里,将各样的情形都打探清楚,过些日子趁着主家松懈的时候便用药将人迷倒,把人家家里都给搬空!”他停了一停,又道,“像您这样的若是独自出门,被他们遇上了,说不准便要一起被拐了去!”   温华瞪大了眼,刚才那老妇人看着可怜,没想到竟然是人贩子!   “所以——四公子,发善心是好事,可千万别好事做成坏事了。”溯水细细嘱咐着。   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过盛着凉粉的大碗,转身回屋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千防万防,下午白润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带回了那个曾经在人牙子那儿见过的男孩儿。   听了溯水的解释,白润微微点头,换了话题,“知道了。你回头给他找几件他能穿的衣裳……”   这显然是没听进去,溯水叹了口气,顺从的下去给那男孩儿找衣裳去了。   白润见温华站在门口看着他,也不进来,便招招手,待温华来到跟前时才道,“今天出去了?以后出门的时候最好还是有人陪着,否则还不如待在家里,”他见温华要开口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今日要是没有溯水他们陪着,是不是就打算自己一人出门了?”   温华也知道细究起来是自己没理,便也不再强辩,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润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温华回到自己的房间歇着,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说话声,溯水和另外一个小厮两人正拽着那男孩要帮他洗澡,那男孩儿死活就是不愿意,蹲在地上不起来。   只听溯水嚷嚷着又叫了个帮手,一起合力把那买来的男孩儿拽到了那间作为洗浴房的房间里,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声,之后的半个时辰里,这尖叫声时高时低,侵扰人的耳膜。   温华脑海里一会儿闪过溯水所说的那些被人贩子和被他们拐来的幼童们,一会儿又闪过这些幼童长大以后也变成了人贩子,继续拐别人家的孩子……她心里觉得难过,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后索性销上门,扯了被子盖上睡觉。   “温华?温华!你干什么呢?大白天锁什么门啊!快开门!”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温华惊醒,她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坐起身来静了一会儿,待头脑稍微清醒些,才起身去开了门。   要衣锦还乡   温华起身开了门,却是平羽。   他进来以后先打量了她一番,“怎么了?你不舒服?”   温华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他,“没不舒服,就是困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平羽对这话题倒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激动的情绪,只是淡淡的一笑,“还好,不就是那么回事么?又是跪又是磕的,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放人。我刚才回来就想找你了,可你一直睡着。”   “什么事?”温华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刚才那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在做梦,形形□的人在她眼前晃动,搅得她噩梦连连,此刻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平羽盯了她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和期知怎么回事?你——喜欢他?”   噗——!   平羽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面色不善的瞪着她。   “我?白润?你以为是什么?”温华喘了两口,忍着笑看他,“哈哈!怎么可能?天塌下来我和他都不可能!”   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平羽一时间不知该再怎么问她,呆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问了一句,“真的?”   “当然喽!”她起身来到门口看了看,转脸想要告诉平羽关于白润的事,突然想起他明后天还有考试,便把话又咽了回去,只道,“你别瞎操心了,明天就要进考场了,快去看书吧!”   初六初七两场考试众人表现各个不一,考试结束后,李先生令他们将两场考试所作的文章诗词都默写出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又逐一为之点评,但并未像考官那般分出上中下三等,而只是将各人的不足之处一一点明,令他们改正。   三道难关过了两道,最后一道也不可轻忽,众人越发的努力读书——温华找不到人陪她,便渐渐的将注意力放到了白润买来的那个男孩儿身上。   问了溯光,才知道那男儿本名叫刘四荣,八岁,家里孩子多,养不活了,父母便把年长能干活的和年幼尚哺乳的留下了,将他以二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本乡的一个人牙子,他曾被卖到过的一户富户家里,因在试用期间与人打架而被退了回来,那牙婆本是他的同乡,因为他而被老主顾训斥了,心里大不乐意,便想着在这府学附近找一家将他打发了,省的再牵累她,问了好几户都没能谈成,直到白润以三两半银子的低价买下了他,几个人去了附近的衙门把手续办了,这才将人领回来。   白润给那孩子改名叫溯央,交在溯光和溯水手里让他们管教。   温华偶尔去找溯光和溯水的时候便能看见这个溯央,依她看来,这倒不是个脾气多么坏的孩子,只是不懂得怎样与人相处罢了,溯光和溯水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几天下来就把他教的规规矩矩,让温华很是佩服——要知道他第一天来的时候白润让人给他洗澡,几乎没把全院子的人都折腾起来,和如今的小绵羊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溯央是新来的,平日也就让他和别人一起劈柴扫院子,但是很快的众人就发现了他实在是一个手巧的人——他把墙角的旧花盆清理出来,将院子花圃里的花草分了几株种在花盆里,摆在了他所居住的房间门前,闲暇时候他还摆弄泥土捏了好些牛羊鸟雀的小玩意儿,阴干了摆在窗台上,颇有意趣。   白润知道了,微微一笑,叫人买了十几盆花回来摆在院子一角,让溯央专门负责这些盆花。   院试是在五月二十二,这是早已定下的,还有一个半月的准备时间,先生每日里带着学生们苦读,点评他们的文章诗词。   温华一个人只好借着看书与练字打发时间,先生讲说学问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打开房门悄悄地听一听,每天看看溯央侍弄的花草,时不时的跟着出门采买的小厮们去瞧一瞧外面的热闹景象,她每次出去都要捎回来点儿什么,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床纱帐,有时是一只竹笛,久了,屋子里的东西便渐渐的显多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她给自己做了一身灰色的薄绸衣裳,因为觉得绸子太过显眼,又在外面加了一层薄纱,只要不出门的时候便穿着这一身。家里给平羽准备的儒服都是棉布的,还是比较厚实的那种,他自从考中童生之后便一直穿着儒服,温华怕把他热坏了,便拿着他的尺寸去给他裁了一件绸子的和两件夏布的,回来平羽却将其中一件夏布的儒服送给了朝益。   对于男孩子们之间的友谊,温华从来就没明白过,不过衣服既然是给平羽的,自然就由他任意处置。   一旦有事情做,时间往往过得飞快,四月下旬他们的成绩在府衙外的八字墙上贴了出来,孙维此次名落孙山,其他四人都通过了,一时间几家欢乐几家愁,听跟着去看榜的溯光说,当时人挤人人挨人的,看到结果后有嚎啕大哭的,有默然无语的,还有呼朋引伴要去喝酒的,总之什么样的都有。   五月二十二的院试很快就到来了,温华帮着平羽和朝益准备好考试要用的物品,李先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场,知道考试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担心突然下雨或者考场漏雨,还给他们准备了挡雨的油布。这天一早,温华和李先生以及孙维一起去送他们,见他们四人随着人群在兵丁的引导下逐个通过检查进入考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想要问先生有多少把握,却见孙维沮丧着脸,怔怔的瞧着考场的大门,她垂下眼睛,没有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人生失败几次未必没有什么好处,反而越挫越勇,太过一帆风顺的人常常经不起大事。   开考时间一到,兵丁便封了门,要等到考试结束才会重新打开。   温华一回到住处便用砂锅炖了一锅绿豆汤,分别给先生和孙维送了一碗,余下的都被她湃在井水里了。   六月初,考试的结果出来了,白润第二十二名,平羽第三十五名,朝益第七十九名,邓奉第九十二名,院试取前一百名,这四人都通过了,自此便真正改变了身份,是秀才,是士子了。   温华没想到白润和平羽的成绩竟然会这么好,排名靠前就意味着将来进入州府官学的机会更大一些,也就能够得到更好的学习资源。   她想要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家里,平羽却笑着抽走了她手上的笔,“县衙里报信的早已去了家里,哪还用得着你报信?”   温华瞥了他一眼,“秀才大人高见,不过这是家书,能和县衙报信讨赏的一样么?”   平羽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便有些尴尬,忙挪过信纸,道,“写什么?我来执笔。”   温华见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笑,“我来念,你来写,字写得端正些。”   新秀才们要去赴州府官员所办的簪花宴,提前两天将他们请去做了“礼仪培训”(这是温华的话),教给他们一应的礼节程序,据说前三名还要接受众人的恭贺,平羽提起这事的时候很是叹息了一番,却被温华笑着打断了,“史上能连中三元的能有几人?不过是凤毛麟角。你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就不要不知足啦。”   但凡新中了秀才的人家门前都会贴上红纸条,上书人名籍贯及名次,温华他们所住的宅院门前更是贴上了四张红纸条,一时间引来许多人观看,还有的直接带了女儿或美妾前来相赠的,李先生吩咐门子守好院门,不可轻易放人进来,温华两次想要出门都被门前围观的人群给吓了回去。   簪花宴之后五日便公布了新秀才们的去处,将来究竟是在晋阳的府学读书还是在绛县的县学读书是由他们院试的排名来决定的,这四个人中成绩最好的白润也只考了个第二十二名,今年留在晋阳府学读书的是前十五名的秀才们,因此一得了消息,先生便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回乡。   那个叫颜恕的小家伙也曾送来请帖,邀请温华去他家做客,可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在打包行李准备回去了,温华便写了封回信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婉拒了他的邀请——在她的想法里,颜明时这样的偶像只是用来崇拜的,远远的崇拜就可以了,离得太近了反而会浑身不自在,至于颜恕,自己跟他不过是一面之缘,她和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将来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又何必再联系呢?至于平羽他们的前程,若是他们能被学官赏识,自然是他们的本事,却不必在这个时候刻意结交那位一州学政大员的家人,既不合适,人家也未必瞧得上这样的举动。   信送了过去,温华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专心整理她的行李。   来晋阳的时候,温华除了被褥便只有一只包袱和一只箱子,回去的时候却又多出了一只大箱子,好在这次又是和秦大掌柜的商队同行,秦池特地送了辆空车过来,名义上是恭贺平羽考中,实际上这辆车里除了温华和她的行李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了。   离别晋阳城   车队离城不到二里,就听外面响起了一阵吵嚷声,温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窗口往外张望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车帘子被猛的掀开了,平羽神色怪异的朝她招了招手,“你出来。”   车队已经停止了行进,温华跟着他下了车。   车旁不远处站着一个牵着马的男子,见温华出来了,连忙上前问道,“可是邓家的四公子?”   温华打量了他两眼,这是个家丁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在主人家应该有些地位,“正是,有什么事么?”   那人连忙施礼,“这是我家六爷给您的信。”   温华打开信,上面只有两个字——“等我”,她迟疑的看看眼前这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家少爷说……”说着他突然转了下脑袋,“来了!”   几骑快马急匆匆由城门而出,转眼之间便已来到眼前,为首的马上有一名小小少年,一身宝蓝色的骑装英姿飒爽,许是因为赶路赶得急,他脸色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和下巴不停的往下滴,胸前和背后都被汗水浸湿了,看见温华,他立即高声叫了一声,“师傅!”   温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颜……颜恕?这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颜恕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平羽站在一旁很是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解围道,“哪有那么巧的事?你看不出来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啊?”温华讪笑了两声,她生平最怕的就是离别的场面,如今遇上了,还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这么客气,我还算不上你师傅啊!”   “那怎么行?”颜恕反驳道,“你教了我那么又用的东西,三叔也说应该郑重的向你道谢!”   “那个……是你领悟比较快,要不然……”温华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摸摸头。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循着直觉抬眼望去,却是朝益眉头微皱、不甚赞同的瞧着她,她愕然之余竟有些心虚,他这样瞧着她是什么意思?随即眉头一皱,暗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她一言一行还要顾忌他的脸色行事么?于是不再看他,只想着这一路上是不是要和他保持些距离,以免再让他误会?   “师傅?”   朝益且不说,这边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还有,我想问你,你……你都答应去我家了,我准备了好久呢,还禀明了叔叔婶婶,可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说到后来,颜恕委屈的眼眶都红了,似是温华做了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   温华有些头疼,抬眼见周围人都盯着他俩看,略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我车上有水,你要不要喝?”   颜恕深吸了一口气,“要!”   于是温华上车把装着茶壶和茶杯的木盒提了出来,里面是煮好晾凉了的绿豆汤,略带些甜味。   颜恕许是真的渴了,一口气喝了四五杯才罢休,他从身后伺候的人手里拿过一只盒子,有些局促,双手捧着递了过来,“这个……送你的……还请笑纳。”   这是一只方形木盒,长宽约有八寸,厚约四寸,黑紫色木质上浅色纹路如牛毛般细细密密,有一种温润的光泽,十分美丽,盒身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上以铜丝略微嵌饰,整体看起来古拙又精致。   温华早先在电视上和博物馆里曾经见到过这种檀木,据说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木料,经过岁月的洗礼,这种木质本身已成为文物,何况还是做成这么大气简约的礼盒,就更加难得了,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郑重的礼物,捧在手里就想打开,看见平羽猛朝她使眼色,这才想起这样是不礼貌的,连忙道谢,“多谢你啦,特意来送我。”   见她就这么直接收下了,也没有客气客气推辞一番,颜恕身后的家丁暗自嘀咕,只道小孩子不懂这东西的价值,少爷送这个还真是明珠暗投……   两人又聊了几句,一旁的家丁小声提醒道,“六爷,日头热,小心晒着您。”   颜恕就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温华,“你别介意……我送你到十里亭吧?”   温华犹豫了一下,这样站着说话,车队的行程就要耽误了,不如一边走一边说,便点点头,“请上车吧。”   “六爷……家里……”   那家丁似是有些犹豫,还想再劝,颜恕却是恼了,“没见我和师傅说话呢?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   那人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连忙赔笑了几句,闭口不言了。   颜恕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看着温华,恢复了笑容,“那我们就上车吧?”   温华嘴角抽了抽,原来小绵羊的少爷脾气还是挺大的……抬头看向周围,发现朝益已经不见了踪影。   颜恕上了车,在温华对面坐着,平羽也进来了,坐在了温华身旁,车厢里坐了三个人,一下子就拥挤了许多,温华有些不适的挪了挪,平羽立即就换了位置,也坐到对面去了。   马车一阵晃动,又开始往前行进。   “师傅……”   温华扶着额头,她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跟他开玩笑让他叫她师傅,“你能不能别叫我师傅?咱俩差不多大吧?”   于是两人互相报了年龄,倒把温华吓了一跳,这个颜恕竟然比她大了将近两岁!   怎么可能!这么点儿的个头?竟然比她还大?——温华的眼睛里红果果的写着“不相信!”   对于这样的诧异,颜恕许是遇见的多了,也不解释,只小小声的叫了声“师傅……”   温华反应过来,一吐舌头,笑道,“我还以为你和我差不多大呢,没想到还是比我大,这下你可别再叫我师傅了,让别人知道了要笑话咱们不识数呢——嘻……”   颜恕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他怔怔的盯着温华,轻声问道,“你……你不是嫌我笨?不是嫌我笨才不让我喊你师傅的?”   温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对于他这样的想法很是诧异,“当然不是啦,我那会儿是跟你开玩笑的,咱们俩差不多大,我怎么好意思做你的师傅?再说你也不笨啊,只是没找对办法而已。”   谁知他却摇摇头,“可我也不聪明……先生老是说我应该向父亲和叔叔那样,我也想……”随即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那我以后叫你小师傅吧?这样总可以了吧?”   温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了然,“随你吧。”   他欢呼起来,立即就改了口,“小师傅?”   “嗯。”   “小师傅!”   “嗯?”   “小师傅——”   “有话说话,别乱喊!”   颜恕摸摸脑门,羞涩的一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满是期翼,“小师傅,你家在哪里?以后不能常见了,我给你写信!”   温华看着他的眼睛,没来由的有些心疼,取了纸笔写下自己的住址交给他,颜恕也高高兴兴的写下了自己在晋阳的住址。   “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你记得要给我回信啊!”   这……算是交到了一个小朋友么?   她笑了,“好啊,不过你可不能写两封觉得没意思了就不理我了啊,那样我会很伤心呢。”   颜恕重重的点了点头,“只要是你的信,我一定……”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的人在车厢门口轻声喊道,“六爷?三老爷派车来接您了。”   颜恕怔了怔,他看向温华,张口欲言,温华却笑着对他说,“想必是你三叔担心你在外面热着。晋阳和绛城离得又不远,快马一两天就到了,咱们多写信吧,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面的。”   送走了颜恕,她忽然觉得怅然……人生真是奇妙,平羽是她捡来的,元元也是她发现的,如今再加上这么个找上门的小家伙……当你付出的时候未必会想着有所回报,可是当这些友情和幸福来临的时候,又觉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你知不知道,他是有名的‘痴儿’?”平羽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温华眨眨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他本是颜家长房之子,上面还有两个亲兄、三个庶兄,颜家老太太听信相士的话,说他于长房仕途有碍,却于三房有益,于是将他交给三房抚养,结果养成了个不通世事的痴儿,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除了他三叔颜明时,没人相信他是个正常人,都把他当傻子看。”   “可是……他不傻呀——”温华怔住了,“他哪里像傻子了?不仅不是傻子,而且还是个很聪明很敏感的人呢。”   平羽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如今看来人言可畏……一个官运亨通的爹,一个素有清名的叔叔,对比之下,他这般懵懵懂懂的样子自然就入不了别人的眼了……”   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温华才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她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平羽哥……朝益哥是什么意思?我看他最近很不对劲……”   平羽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这个话题,略微一愣,便了然的一笑,“你看出他不对劲了?”   “嗯……”   平羽抬头看了看外面,略微放低了声音,“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对劲么?……他喜欢你,想要跟咱们家提亲。”   “啊?”温华吃惊的看着他,“他……”   “我觉得他不错。温华,如果我能替你的做主,我就答应他了。”   “平羽哥!我们还小呢!你别瞎掺和!”温华有些急了,“你虽然不是我亲哥哥,可我一向把你当亲哥哥看待,从来不瞒你什么,他就是我的一个兄长,别的什么也没有!”   “温华你听我说……”   她越琢磨就越发的心烦意乱,干脆捂上了耳朵,“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见她如此,平羽也就不再勉强她,只劝道,“我知道你能听见,你先听听我的想法,若还是不愿意,哥哥以后就不过问这事了,行不?”   温华放下双手,很是委屈的看着平羽,“平羽哥,你不能因为他是你同窗就不顾我的想法了呀……”   “傻丫头,我到底是你哥,怎么会不向着你?”   “当真?”   “当真。”   “那你说说吧,我听听看。”   平羽微微一笑,又坐近了些,小声道,“他如今有了功名,县里会奖赏田产和房产,虽然不多,过日子也尽够了,他和他爹娘不亲,以后必定不会住到一起,你若是真嫁了他,就不必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舒舒服服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他虽然考上了秀才,到底底子薄一些,想要做官还有得熬呢,他是个要强的,又喜欢你,必不会苛待你,将来你有了儿子站住了脚跟,即便家里有了别的侍妾,也不怕闹翻天,再说只要有我在,必不会让他亏待于你。”   温华看着平羽,突然就觉得很是陌生,有些不认识他了,这还是那个平羽么?还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明白他?   平羽感觉到温华眼里的审视,暗自叹息一声,“你是个笨丫头,也就比那颜恕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还当自己是个聪明的呢?不给你找个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怎么让人放心?”   轻重与缓急   “平羽哥,人是会变的……”温华叹了口气,不甚赞同的瞧着他,觉得他想的太简单了,“人家如今不得意,不意味着以后还这样,再说做官有什么好的?我偏偏不喜欢。”   平羽一怔,“什么?”   温华摇摇头,笑容里有着淡淡的无奈,“平羽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这件事还是过两年再说吧,我心里还没有准备好,现在不想谈这个。”   平羽瞧着她,“这次回去说不定就有人给他议亲了——”   “那也是我们无缘。”她抬起头笑笑,“你说咱们回去的时候村里会不会敲锣打鼓迎接我们?”   见她不想再谈下去的样子,平羽只得道,“听先生说要先去县里的县学,见过那里的教谕之后再回家。”   这事儿温华并不知道,她想到以后这几个人就要去县里读书了,便问他,“你们以后在县学里读书,住在哪儿呢?”   “自然是县学里的馆舍。”   “啊……”温华低头想了想,朝他招招手,“过来。”   平羽不知她要说什么,听话的把脑袋伸了过去,温华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着听着便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怎么……可能?”   “虽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但是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了。”   平羽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下车。   温华连忙喊住了他,“回来、回来!你要干嘛去?”   “我……我要去——”平羽一脸的惶然,随即塌下肩,“我也不知道……”   温华拉着他重新坐下,“这事儿只要你我心里明白,别的不要多管,更不要多问,时常帮她周全着就好。”   平羽愕然,微微呆怔,“若是她将来出了事,一定是会掉脑袋的大事,说不定连咱们也要被牵连,不劝她尽早放弃,难道还要等到她在考场上出事?”   “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温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看先生的态度,他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去晋阳的时候让我坐在她车上,虽说我还小,可是照着先生那严肃的性格,哪会真让我和一个男子同坐一辆车?此事……想必先生自有计较。”   平羽静了一会儿,理智渐渐回笼,“即使如此,也需小心被别人看出来,这个家伙,对她看不上的人向来没什么好颜色,得罪了不少人……”   温华微微一笑,放下了心,她还真怕平羽一时不智把这事揭开,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如今这样虽说也让人提心吊胆的,到底争取到了时间,且看以后如何吧……   他们在快到绛县的时候遇到了另外一行人,他们也是去晋阳考试回来的,一行六七人考中了两人,他们比温华所在的车队早半天离开晋阳,然而在快到绛县的时候,车子却坏了,修了许久才勉强能缓缓行走。这两队人合到一起,简单商量了一番,便决定一同回城。   在县城门口盘桓了一会儿,便有县衙的衙役前来相请,让他们先去拜会本县知县,言道县学的冯教谕也在县衙。   李先生与另一队的韩先生面面相觑,拜见知县大人没错,可是县学那里应该另外挑个时间拜会,如今这两位凑到一起去了,这算怎么回事?   衙役见他们面露疑惑,便笑道,“冯教谕时常来和知县大人一起论文,今日也是巧了,适才有人报说新秀才们进城了,冯教谕正好也在,便想见一见各位。”   温华不耐烦再在车里坐等他们的消息,刚一进城就和平羽以及李先生说了一声,随同车队的人去了茶行。   茶行里情景和她去年来时没什么变化,店里只有芮光和几个小伙计,见到她随着车队一同回来,忙扔下算盘迎了出来,“主子来了!”   天气炎热,温华浑身汗津津的,芮光一看她这模样,连忙将她请到凉爽的后堂,喊了个小伙计让他去一趟自己家把媳妇谷雨和孩子叫来,再告诉秦掌柜家一声,另外又派人去附近最好的酒楼富云楼定了一桌饭菜。   温华喊住了他,“不用去喊了,我给你家闺女和秦掌柜家的小子带了些小玩意儿,一会儿去看看她们。有凉茶么?倒一碗来。”   芮光笑道,“哪能劳动主子?”   温华听了,也不勉强,道,“那你就安排吧。”   芮光就出去吩咐了小伙计,又去茶室端了茶水,进来奉给温华,“主子这一路奔波,累了吧?这后头有个小院儿,收拾的尚干净,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儿?”   温华确实是累了,然而她知道自己一旦躺下就肯定不愿意再起来了,一会儿还要见芮光的媳妇和女儿,让人家久等可不好,因此她道,“不必了,就先这样吧。”转念一想,又道,“要是方便的话,我想洗个澡,你叫人去买个新浴桶吧。”   这个要求简单,后面的小院自有厨房可以烧热水,隔了两条巷子便有家箍桶店,有现成的浴桶卖——他立刻就派了个伙计出门去买桶了,又叫了个打杂的小学徒去厨房烧水。   “孩子怎么样?谷雨和林大嫂子的身体养好了没?”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一点儿也不怕生,就是安静的很,不像秦掌柜家的傩儿那么活泼,傩儿如今也三个多月了,秦掌柜不在家,林大嫂子请了个婆子来帮忙,平日里倒还应付得过来……”   又说了会儿话,小伙计来报说酒楼定下的饭菜送来了,芮光便去了前堂,接过那两人手里提着的食盒验看了一番,给他们会了账,便提着食盒回了后堂。   回到后堂,温华正一肘支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芮光轻手轻脚的将饭菜汤摆放在桌子上,打发走了其余人等,才轻声叫醒温华,道,“主子,天气炎热,您尝尝看这富云楼的菜合不合口味。”   温华又累又困,无力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待清醒些才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桌上摆了四热四凉八道菜,此外还有热汤、米饭、馒头等等,最吸引温华眼球的是一盘削好的瓜果,她随意吃了些凉菜,又将瓜果吃了几片便饱了。   芮光见她放下了筷子,连忙上前奉上干净帕子,“三爷(平羽)中了秀才的消息一传到县里咱们就听说了,这可真是大喜事!只是秦掌柜又出门了,店里离不得人,小的尚未脱开身去给老太太贺喜呢。”   温华笑了,“中秀才不过是第一步,以后的路长着呢,你也不用这般小心翼翼的。他们今日一进城便被请去见知县大人和教谕先生了,用不了多大会儿便会来接我,到时你不妨看看这中了秀才的人有没有大变样儿——”   芮光笑嘻嘻的凑趣道,“那定是不一样了,秀才老爷可是半个官身呢!姑娘,以后是叫三爷?还是叫三老爷?”   温华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她嗔了芮光一眼,“三老爷?你也不怕折他的寿?”   正说着,就有小伙计来报于芮光,说掌柜娘子和管事娘子带着孩子过来了。   芮光长得白白净净,他媳妇谷雨也是个清秀的,他们的孩子安秀集合了两人所有的优点,不仅长得白净,五官也十分精致,又因为是女孩儿的缘故,显得特别的安静——这样的一个孩子,长大以后可是会让父母发愁的呀!   温华不常见到秦掌柜的娘子林氏,印象里她是个略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这次一见,发现她又胖了些许,看得出来月子里养得不错,她家宝贝儿子傩儿也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胖手胡乱挥舞着,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   温华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都喜欢的紧,让芮光把桌子上的两个包袱拿过来,“这是我在晋阳买给两个娃娃的,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们不要嫌弃。”   芮光夫妻和林氏连忙起身谢赏,林氏笑道,“孩子还小,尚未取大名,还请主子赐下。”   温华眨了眨眼,“这可是秦大掌柜盼了许久的长子,让我给取名儿,万一取的不好,将来孩子不喜欢,埋怨我怎么办?”   林氏抿唇一笑,“主子取的名儿必是好的,他父亲也说等主子回来请主子赐名呢。”   温华推拒不得,略思索了一会儿,道,“取一个‘纲’字如何?纲纪的纲,这个字不算难写,希望将来他能成为一个遵守法纪的正直人。”   在茶行里待了约有一个时辰,平羽就过来接她了,然而说了没几句话,平羽就以自己不太舒服为由匆匆告辞,温华也只好辞别了芮光夫妻和林氏,跟着他坐上马车去和李先生他们会合。   马车轻缓的在县城的街道上行进着,温华见外面人流拥挤,车厢里的说话声轻易不会被人听见,才凑近了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刚才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平羽看了看车门的方向,低声说道,“刚才在县衙里遇见了我父亲正室的娘家弟弟……”   温华一惊,“他看到你了?”   平羽的户籍   “没有,”平羽摇摇头,“我躲得快,他倒是没注意到我,后来听衙门里的书吏说,他给知县大人送了许多礼,想要借着衙门的势力查找一个叫王凤的人。”   温华有些吃惊,“这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怎么还在找你?而且还是在这里?”   平羽脸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最后的踪迹是在这里发现的……好在是用新身份参加的考试,若是还用原来的姓名籍贯,早就被他发现了……”   温华轻叹了口气,“别担心,你既然已经改名换姓,想必他们轻易查找不到,再说你过几日就要去县学了,在里面好好读书少出来露面,衙役们总不至于到那里面搜人——要真是找上门来,咱家不还有那个么?”她说着,手指朝下做了个手势,意指家里的地道。   平羽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他低下头,脑袋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长叹道,“他们怎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温华暗道这已经两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如今突然又开始寻找……想必是有什么重大变故才会如此,她心里打好腹稿,想要好好劝说一番,毕竟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平羽他既然要走科举这条路,老家又是在京城,早晚要遇到过去的熟人,趁着现在给自己多争取到一些筹码,总好过将来被动,“要不要托人打听一下看看京城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样做必是有缘由的,咱们知道了原因也好采取对策……”   平羽皱眉想了一会儿,“有可靠的人能帮着打听么?”   温华有些意外,这两年来他绝口不提此事,即便偶尔聊天的时候谈到了,也会被他一带而过,如今……她微微一笑,“可以请大哥托人打听打听,另外就是看看秦掌柜最近去不去京城,要是方便的话,就托他探听探听。我想你家老宅那边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也不至于时隔两年又来寻你。”   平羽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多谢妹子了。”   温华拍拍他,笑了,“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分得这么清?……哎呀!”她突然想起一事,嗔道,“都是你,本来想先洗个澡的,芮光都已经叫人去买浴桶了,偏偏你着急出来,等晚上回去洗好都要半夜了!”   一行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温华远远的看见村口站了许多人,有人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跟第一辆车上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便向村口的人群跑去。   第一辆车距离村口的寨门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寨门两边摆着的炮仗便发出了震天的响声,温华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这种场合她可不能露面,村里认识她的人可不少,要是知道她跟秀才们一起去的晋阳,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没了,她推了推平羽,“你坐到前面去,省的一会儿别人掀帘子的时候看见我。”   平羽笑瞪了她一眼,“你也知道害怕?”   温华双手合十,告饶道,“平羽哥——求你啦——”   平羽从旁边抽了条床单甩给她,“拿这个盖上,忍一会儿。”   温华立即就听话的往车厢里一躺,身上盖上床单,一动不动的团在那里装死,平羽又帮她掩了掩,才出去和车夫并排坐到了一起。   马车没走一会儿便停了,温华听到外面热闹的很,有男人的笑声,孩子的叫声,还有女人们的说话声,她蒙在床单下面热得直出汗,真是度日如年,好似过了许久,马车才又缓缓的动了起来,她在心里数着,直数到四百二十七,车厢才又猛的晃动了一下,停住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摇她,困顿的睁开眼睛,“二哥!”   “嘘——”邓知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外面,示意她跟着他下车。   两人蹑手蹑脚的抱着行李进了厢房,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邓知仁把东西都放在了炕上,说道,“饿了吧?桌子上的汤面你先吃了,这会儿家里还有客人,你在这边歇一会儿,别出去,你嫂子给你们烧洗澡水去了,等客人们都走了再来喊你。”   温华只觉得一种久违的暖意萦绕在心间,她甜甜的一笑,“知道啦,我先睡会儿,在车上颠的骨头都快散了!醒过来再吃吧。”   “随你。”邓知仁又出去了一趟,抱进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同样都堆在了炕上。   温华清理出来一块地方,铺上褥子和凉席,往上面一躺,就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困意睡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正睡在宋氏的东屋里,元元这小家伙一直坐在她身边,一开始还老老实实的,过了不多久便不耐烦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脸,一会儿趴在她身上摇啊摇,直把她摇得开始做起噩梦,最后不得不醒来,怒视了她一眼,可惜对方不为所动,仍然玩的乐滋滋的,她只好抬起两只无力的胳膊把她掀到一边儿,翻个身,继续睡。   哇——   痛失玩具的元元不乐意了,哭嚎起来,温华头疼的转过身来想要哄一哄,却发现她脸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根本——就是在装哭嘛!   温华没好气的瞪了这家伙一眼,起身从包袱里找到了一包果脯,拈了一颗没核的塞进她嘴里,元元瞪着那双没有眼泪的大眼睛咂咂嘴巴,立刻就止了声,一脸陶醉的嚼着。   温华又往她手里塞了两颗,把东西收好,往床上一歪就又睡了。   元元吃完了手里的果脯,又扑到她身上拍着她,意思是还要。   确定这么下去铁定是睡不着了,温华只好认命的睁开眼,一把抱住元元,搂着她轻轻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吃了饭再吃糖糖,不吃饭没有糖糖,好好吃饭好多糖糖,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吃了葡萄就吐葡萄皮……”   “你这是念的什么呀?快起来,该吃饭了!”宋氏一进屋就瞧见这么个可乐的场景,她把手里的饺子放到桌上,抱起正独自陶醉的元元,嘱咐温华,“身上都是汗吧?快换身衣裳。”   温华闻到饺子香,“娘,这不年不节的,吃什么饺子呀?”   宋氏点点她的脑门,“你平羽哥中了秀才不比过年过节还让人高兴?咱们吃一顿饺子算什么?你们昨天回来的时候,白家的那位老太爷已经摆了两天的流水席了,说是要连摆三天呢!”   温华吐吐舌头,找出一套干净衣裳换上,“那要是他孙子考中了举人,他还不得摆上十天半个月?”   “管他呢。抱好了,”宋氏把元元塞进她怀里,“今天吃饺子可是新秀才要求的。”   “新秀才干嘛去了?”没听说今天还得上学堂啊……   “咱们村这回一下子考上了三个秀才,尤其平羽和朝益,邓三劳家的邓奉也才十七,族长说要开祠堂谢祖先呢,今儿一早你二哥就带着他过去了。”   关于户籍和改名这件事,温华一直想问问宋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这么想着,面上就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娘,平羽哥……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宋氏见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前年查黄册的时候不是给你和元元报上去了么,那个时候连同平羽的一起报了。”   温华这才恍然大悟,要是平常时候想要改名可不容易,然而查黄册的时候却是例外。   她到底担心平羽,不知道京城的王家会不会查到这里来,便决定把昨天的事情告诉宋氏,然而这事情宋氏已经知道了,只是告诉她不要担心,说那些人必定是查不到的。   温华疑惑宋氏怎么会这么肯定,便追问她为什么,宋氏拗不过她,只好悄声解释给她听。   经过宋氏的解释,温华才明白了,原来宋氏丈夫邓青泉有一个哥哥叫邓青林,早年亡故,又没有儿子,考虑到他这一支不能就这么断绝了,便从远房亲戚家过继了一个男孩儿,可惜这孩子两岁上头就没了,当时没有去官府上报,一是因为孩子太小,二也是一直想着以后遇到合适的孩子再过继一个,省的再办手续。因为那孩子刚刚过继的时候一应的手续都办的差不多了,只差改名儿上报,所以后来平羽很容易的就顶替了他的位置,前年查黄册的时候,宋氏翻出了当年那个孩子的过继文书,委托邓五爷给办了户籍。   “那文书都是十多年前办下的,他们肯定是查不到的,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给我捂严实了,谁也不许告诉,知道不?”   温华连忙点头。   “娘,朝益哥怎么样了?原先他姨对他那么不好,这回他考中了秀才,他家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宋氏手上一顿,没有说话。   温华察觉出异样,问道,“怎么了?他家又闹起来了?”   宋氏摇摇头,“何止是闹,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消息纷纭来   再闹能闹到哪里去?   这年头可没有离婚这一说,顶多就是女方回娘家或干脆被休离,朝益他姨还有两个孩子呢,怎么也闹不到那一步。   因此温华也不以为意,咬了一口饺子,道,“闹闹闹,闹来闹去的有意思么?说不得又要被六叔痛打一回!”   儿媳梁氏回屋照顾孩子去了,屋里又没有别人,宋氏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显出忧愁,“你们回来之前几日,就是县衙里来人把朝益和平羽他们中了秀才的消息报来的第二天,你六叔和朝益他姨又吵起来了,一个嚷着要休妻,另一个抱着孩子就要回娘家,后来好歹让人劝住了。”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吵架这样的事,多是借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越闹越大。不过这回的事儿倒不一般,听你五奶奶的意思是朝益他姨自作主张把她娘家堂姐的女儿许给朝益了,你六叔不愿意,让她不许掺和——可他也不想想,那是个死犟的,犯起浑来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话?你六叔又把她打了一顿,让人给她娘家表姐家送了信去,把那亲事给推了,朝益他姨就闹着说自己没了脸面,要跟你六叔分开过,现如今已经回了娘家去了,孩子也丢下了——”   温华有些吃惊,“她是来真的?!”   “谁知道真的假的?”宋氏摇摇头,“这都是什么事儿?为了自己称心如意连儿子都不顾了,如今朝蒲和朝延跟着你大伯娘和二伯娘,你五奶奶年纪大了,这些天为了你六叔的事真是操碎了心,偏偏朝益姥姥家那边还不依不饶的,非要你六叔上门道歉不可……”   温华不甚赞同的撇了撇嘴,“要真是朝益的爹委屈了她,上门道歉也无可厚非,偏偏这是个……”她顿了顿,到底没把难听的话直接说出来,转而问道,“她娘家堂姐的女儿?是哪个庄子上的?”   宋氏给她往碟子里添了些醋,“听说是个让人退过亲的,家里有钱,一心想要找个上门女婿。”   温华想了一会儿,略带嘲讽地笑了,“看来是使了不少钱,也亏得朝益他姨舍得下这个脸,换成别人早就羞死了!”   宋氏没有接话,只道,“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两天吧,这些日子少出门,前儿地保的娘子还跟我说起你的亲事,让我掩过去了,你可别撞到人家矛头上。”   温华暗暗吐舌,笑道,“这也太早了些……”   宋氏道,“也不算太早,对门的小欣上个月就定亲了,我记得她还比你小两个月呢。”   “怎么这么早?”温华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小欣还是小孩子呢!“对方是哪儿的?”   “听说是小欣的婶子给介绍的赵庄的一户人家,你还记得那回来的你舅姥爷家的二妗子么?说合的就是她哥哥家的三小子,今年十一了,家里的地不少。”   “娘——”温华有些担心的问道,“这回平羽哥中了秀才,别人会不会因为他而给……给我说亲?”   “你不是不愿意么?”宋氏笑看了她一眼,揪了揪她的小脸蛋儿,“你的事娘心里明白,别担心——咱们好好看,好好选,总要挑个能配得上咱家闺女的,十五之前把你嫁出去就成。”   还有五年……埋首倚在宋氏膝前暗自盘算着,这事儿……可真是愁人哪!   宋氏见她闷不吭声的,以为她是害羞了,便道,“我前天给你大哥去信了,今年就不去京城了,粥儿和饼儿都还太小,你二嫂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怎么也要等他们再大些,能下地跑了,我才放心些。”   新的消息一桩接着一桩,温华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对于京城之行原本就很期待,这回突然告诉她不去了,要继续等,又没有确切的时间,不能不说令她很失望,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宋氏见她一脸失望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不忍,道,“咱们明年再去。”   温华扯起一个笑容,应了一声,低头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娘!我们回来了!”院子里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很快的,邓知仁和平羽就走了进来,他们两人身上都穿的新衣,只是背上都被汗湿透了。   看见温华坐在桌边吃饺子,邓知仁一笑,“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天怎么都叫不醒你!”   温华咽下口中的饺子,又喝了口汤,“二哥,你们这是去了一上午?”   “可不?”邓知仁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伸手捞过两把蒲扇,递给平羽一把,自己拿了一把呼哧呼哧的扇了起来,嘴里还直念叨,“本来只要开了祠堂上柱香给祖宗磕个头就完事儿了,可邓奉他爹非要把那一套拜祭的礼仪从头到尾一点儿不落的来一遍,三叔祖竟也同意了!他不怕折腾,我们这些人可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大半个上午,晒死了!娘,有凉茶么?”   平羽也热得脸上红红的,并不说话,只拿着扇子猛扇。   宋氏赶紧倒了两碗温了的饺子汤递给他们二人,“先喝着,我给你们下饺子去。”   邓知仁接过来喝了两口便把汤碗放在桌子上了,起身去西屋转了一圈,很快又过来了。   温华几口扒完剩下的饺子,又把汤喝了,见他们仍是热得厉害,便把自己买的果脯翻出来两盒,“尝尝这个,我觉得这个挺好吃的。”瞥见元元又爬了过来,赶紧嘱咐道,“别让她吃得太多,不然又不好好吃饭了。”   说完,又取了一盒端着去了西屋。   “二嫂——”温华掀开帘子,见梁氏正躺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连忙噤了声,轻手轻脚的坐在炕前的椅子上,伸着脖子仔细端详这两个小家伙——近三个月不见,他们明显长大了不少,也胖了不少。   梁氏朝温华笑了笑,待给孩子喂完了奶,掩上衣襟,给两个宝宝略微调整了睡姿,起身下了炕,轻声道,“睡得好么?”   温华点点头,也用极低的声音答道,“许是睡得久了,脖子酸了,背也疼。嫂子,他们长得好快呀!”   梁氏轻轻一笑,坐近了伸手抚上温华的后颈,力道适中揉捏了一会儿,“好些没?”   温华被她按摩的舒服极了,几乎要像猫儿那般呼噜几声,她转转脑袋,伸了个懒腰,觉得比刚才好多了,嘻嘻一笑,“好多了!二嫂就是厉害!”她把手里的盒子打开,送到梁氏的面前,“我记得二嫂你爱吃这个口味的,就多买了些。”   梁氏从盒子里拈了一颗含进嘴里,顿时眼睛一亮,点头笑道,“这个好吃!”   温华又凑近了些,盯着两个小侄子观察了半天,“一个头发浓密些,一个鼻梁挺一些……二嫂,他们哪个是粥儿?哪个是饼儿?他们长得太快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梁氏看着自家儿子们,温柔一笑,指着道,“这个头发浓密一些的是粥儿,这个鼻梁挺一些的是饼儿,等他们醒了你就能看得出来了,粥儿的眼睛是双眼皮,饼儿是单眼皮,不过娘说将来没准还会变,”她轻轻把粥儿白白胖胖的小胳膊露出来些许,轻轻托着,“这儿——粥儿胳膊上有块胎记,饼儿没有。”   就在这时,粥儿摇了摇脑袋,咂了咂粉粉的小嘴,把小胳膊缩回去了,温华和梁氏连忙噤声,生怕把他们吵醒了。   两人坐在椅子上说了会儿话,温华就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回到东屋,就听平羽正在报说去县学读书的事,“……冯教谕问了些学问上的事,我们就出来了,李先生后来跟我们说,县学平日里在后院上课,馆舍是在偏院,一人一个小间,每月有一日休沐,只是馆舍里除了炕和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要用的东西都要从家里带。”   宋氏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把你平日里用得上的都带上。准备什么时候去?”   “教谕让我们五日之内就要过去,我想着后日就出发,到那里也好有时间准备准备。”   后日?那岂不是只有一天半的准备时间了?温华诧异的看了宋氏一眼,宋氏也没想到时间会这么紧,道,“那你这就回屋收拾着吧,仔细些,别落下了。要多少束脩?”   平羽道,“县学是公学,像我们这样由州府举荐的不用交束脩,只是——”他面上露出一丝窘迫,“只是……县学里不管饭,平日吃饭要自己想法子……”   这意思就是要花钱了。   宋氏只是点点头,“去收拾吧。温华你也去帮忙。”   温华应了一声,便随着平羽一同去了厢房。   她见平羽有些心不在焉的,便劝道,“别担心,只要你别整天和人出去吃饭喝酒漫撒钱,吃饭穿衣的钱家里还是供得起的。”   平羽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温华见他这样,只好换了个话题,“咱们赶紧收拾,收拾完你去看看朝益哥吧,听说他家里又闹起来了。”   诸事扰人心   以后去了县学,每月只有一日休沐,再回来拿要用的物品十分不方便,因此这一次便要将一年四季用得上的东西都带上。   把平羽房间里的东西归拢了归拢,竟堆满了半张炕,还真不少。   皮褥子、棉褥子、薄被、厚被、枕头、床单……仅炕上铺盖的就足够塞满一大箱了,剩下的笔墨书籍和衣物又是一箱,温华同平羽一起,把自己的两只最大的箱子倒腾出来,又收拾出一个小一些的箱子作平日用的书箱,除了今天明天两个晚上要睡的铺盖以外,其他东西都严严实实的封在了箱子里。   擦擦汗,外面日头已经渐渐向西倾斜,温华昨天睡得早,也没有洗澡,这会儿只觉得全身黏腻腻的,又累又难受,她想着应该烧些热水擦个澡,忽然想起应该给平羽准备脸盆和木桶。   她一转身,“平羽哥,你会洗衣服么?”   平羽呆了。   在家里都是宋氏和温华帮他洗,在外考试的时候也有雇来的婆子替他们洗,他顶多洗一洗自己贴身穿的衣物和帕子,不过是在水里揉两把就提出来——如今出门读书,却要面临不会洗衣的尴尬……   温华拍拍脑门,随手扯过一件他换下来的衣裳,“走——”   “干嘛?”   “现在就去学!”   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温华详细的讲解了洗衣的步骤和要领,以及什么样的衣服应该怎么样洗,平羽认真的记在心里,又演示了一次,随即她便将他今天换下的衣物一股脑儿的抱来丢进盆里,又给他搬来一张小杌子,“都洗了吧,夏天天热,今天洗好晾在屋檐下,明天就能干了。”   她自己也端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指点着。   平羽脑子灵活,洗到第三件的时候就抓住了窍门,不再总是被温华纠正了,他一边洗衣一边想着自己曾看了两眼的县学馆舍,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温华,回头把你做菜的本事教给我吧?”   温华诧异的瞪着他,“做菜?”这可真是稀奇事,往日他可是宁愿洗碗也不愿意沾上菜味儿呀!   平羽低头看着地上,面上有些不自在,“只教炖汤也成……”   “嘻——”温华乐了,小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来——叫声师傅听听!”   闻言平羽立刻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嘁!教还是不教?”   “教教教——你快别瞪了!真吓人!”温华说着说着就乐了,乐得平羽一头雾水,不知她怎么了。   温华笑的不过是刚才平羽有趣的表情,但这又怎么和他说?于是她只好打马虎眼搪塞了几句过去了。   眼看盆里的衣裳越来越少,温华满意的点点头,回屋把冬天用的小炭炉和余下的木炭找出来,费力的挪到了房间门口,又去厨房做了些准备。   平羽把衣裳一件件铺展开挂在晾衣绳上,又细心的将一些褶皱捋平。   温华看着他那个仔细的样子,笑了,“咱们平时洗衣都不上浆,所以衣裳都软软的没什么型,要是你在县学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者拜见重要的人,最好是提前几日找洗衣的妇人给衣裳上浆,那样衣衫平整,也给人一个好印象。”   平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待晾晒好衣裳,两人合力将炉子搬到了下风处,找了根柴火把炭火引燃,她一边做一边解说,见平羽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干脆就撒手让他来试试。平羽对这项活儿倒不陌生,很快就手脚利索的引燃了一小块炭,他学着温华的样子把另外几块略大些的用炭夹子轻轻堆在上面,留出些许空隙,末了,擦擦头上熏出来的汗水,“如何?”   温华笑着的塞给他一把有些破烂的蒲扇,“看见底下那个小孔了没?对着它轻轻的扇,让火旺起来。”   于是平羽只好耐住性子继续挥舞蒲扇,一边扇着,一边听温华继续讲解。   “底下的炭会先烧完,待上面的炭火还剩下三四成的时候就该加炭了——不过这仅限于冬日取暖,其他时候你要是想煮汤喝,这么一炉炭火足够用了。加新炭之前先用这个,”她取过一只带弯钩的铜条做了个动作,“就像这样把里面烧完的炭灰勾出来,弄到簸箕里倒到外面去,动作要轻,不然弄得满屋里都是灰尘。”   平羽回忆着平时温华生炉子时的动作,有疑问的便一一问她,温华也都逐个儿耐心解答,平羽一边听着,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他突然注意到炉子上面小砂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泡,兴奋的叫了起来,“你看!水开了!”越发上劲的扇了起来。   温华赶紧去厨房把自己切好的几片肉和一些青菜端了出来,还拿了个鸡蛋,她把自己调好的调味料挖了一块丢进锅里,又把这些肉和菜依次放进去,“这肉片切得薄,量也不多,因此不必煮太久,熟了就好了,不过下锅之前一定要洗干净,你要是煮肉块吃,就要多炖些时候,直到肉汁软烂为止方可出锅,中间还要把浮沫撇去。青菜也得洗干净,菜帮儿菜叶儿上都不能有泥,有虫子咬的地方也要撕掉,鸡蛋若是搅匀了,下到锅里一开花就熟了,可你要是喜欢吃整个儿的,就得提前半刻钟放进去,若是放晚了,肉煮硬了,菜煮烂了,它也不会熟。记住了?”   “记住了。”平羽想了想,问道,“葱花鸡蛋怎么炒?”   温华把煮好的汤用一块布垫着把手端了下来,打趣道,“你真的要在学馆里开伙了?炒鸡蛋可不能用这个,得用铁锅,砂锅干烧会裂开的。走,端上这个,咱们去屋里尝一尝。”她把在晋阳买的那只铜壶盛上水放在炉子上,“要是炉子里还有炭,也别浪费了,像这样烧上一壶水,或喝茶或擦澡都行。”   两人端了汤进屋,要给宋氏尝一尝,邓知仁打趣道,“平羽,干脆给你找个媳妇成了亲再去县学吧,要不然将来的举人老爷连洗衣做饭都样样精通,岂不羞煞天下读书人?”   “呿!又胡说八道!”宋氏拍了他一下,“现在就去找车!”   邓知仁嘿嘿一笑,摸了摸胳膊,出去了。   “平羽。”   听见宋氏叫他,他连忙站直了,“婶子。”   “我跟你二哥合计了,以后每月你在县学里吃用花销是五百个钱,要是有别的开销,像是买书做衣裳就另算,头一个月过去花钱的地方肯定多,就多带一个月的。行不行?”   这哪有不行的?平羽连忙点头,“一切听婶子安排。”   五百个钱,若是顿顿都在外面吃,也只是将将够用,看来这是不希望他乱花钱,温华以前也有过离家上学的经验,那时候自己没经验,不会花钱,头一个月的时候就花掉了整整三个月的生活费……想到这里,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笑道,“娘,我们打算去朝益哥那儿看看他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回来。”   “嗯,去吧——等等——”宋氏喊住他们,起身开了炕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掩在袖子里,“一起去吧。”   宋氏跟儿媳梁氏嘱咐了一声,就带着平羽和温华出门了。   温华本以为五奶奶家里会很热闹,谁知这里安静的出奇,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宋氏和平羽温华给两位长者见了礼,朝益也给宋氏见了礼,五奶奶嘱咐朝益道,“你带着他们两个去院子里玩吧。”   三个人就听话的出了堂屋,院外靠墙处有一株大槐树,树荫蔽日,三个人就搬了小杌子在树荫下坐下了。   温华觑着朝益的神色,见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就问道,“朝益哥,你的行李都打理好了么?”   “正收拾着呢。”朝益低着头,好似脚底下有什么稀罕玩意儿。   平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后天就走,到时候咱们俩坐一辆车吧,还省了车钱。”   朝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也不过就是那些东西,一装箱就能运走。”   平羽道,“还有什么为难的?”   朝益无谓的一笑,“这回中了秀才,别人送了不少的礼,起码这头一年的盘缠是足够了,只是……我不想去县学了。”   温华和平羽瞪眼。   “你说什么?”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能怎么样?我这样的,再努力读个十几二十年,兴许能考上个什么,可是你们看看我家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即便现在去了县学读书,将来说不定还是会放弃……我不能再拖累家里了。”说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   温华看了一眼平羽,见对方也在看她,她清了清嗓子,道,“朝益哥,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好糊涂啊!官府不是还会给你们一人二十亩田地么?你把这些田佃出去或者交给五爷爷替你打理——起码饿不着,你们中了秀才,往后捐税只要交一半,将来还会有人为了少交捐税而主动来投靠你,他们的田地也会挂在你的名下,你只要适当的收取田租就行啦,有了这些进项,根本不用担心家里,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只管专心念书,将来不管能不能考上,把学问做好了,开馆做个教书先生总是能行的吧?”   姑嫂的对话   朝益自嘲的一笑,“以前没考上的时候,一门心思的读书,想的就只是一定要考上秀才,要让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些,如今真的考上了,反而不知该做些什么了……昨日见到知县大人和县学的教谕先生,他们夸咱们年少有为,我当时就想,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考上了个秀才么?同我一样的人全天下不知有多少个,不过是书读得好罢了。”   平羽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华倒是十分理解他的这种想法,因为只是为了获得奖励和社会的承认才努力上进,而不是因为喜爱读书,如今想得到的得到了,反而更容易产生一种对前途的无助和失落感。更何况如今他爹和继母为了他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他又怎么会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随声附和的时候,于是仍旧劝道,“正是因为你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才更需要出去走走看看呀,见识广阔,才更好确定自己的志向,若仍是留在家里,除了种地便还是种地,等于没有选择。你觉得呢?”   朝益没有说话。   “你还不如个小丫头!”   邓五爷从堂屋里出来,树荫下的三个人连忙站起身来。他咳了一声,瞪着朝益,“你这几年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说这样的混账话!怎么?瞧不上秀才?你若是这么懈怠下来,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哼,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后天你和平羽一起走,好好的跟先生学习,少想那些闲事,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爷爷……”   “爷什么爷!没志气的东西,这马上就该说媳妇的人了,连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朝益在邓五爷的怒视中低下头去,呐呐应道,“知道了,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见他态度尚好,邓五爷摆摆手,“去吧。”   温华极快的看了平羽一眼,平羽连忙道,“五爷爷,我们去帮他收拾。”   “平羽你一向懂事,你们年纪又差不多,好好劝劝他。”   “是,一定好好劝他。”   这是温华第一次来到朝益所住的房间,她一进到这屋里,脑海里立即就蹦出“简单”和“整洁”两个词。这是一间西厢房,房间不大,靠窗是一张炕,上面的被褥折得十分整齐,被褥旁边是一张炕桌,对面靠墙处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摞在一起的两只箱子,上面挂着锁。房间里虽然因为窗户纸而显得光线不太好,但是到处都干净整齐,看得出来这里住着一个仔细认真的人。   平羽之前收拾自己的东西已经有了经验,因此动作极快的帮着朝益把他的衣裳和平日用的物件收拾妥贴,装了半只箱子。   “你也看到啦,你家里根本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再说了,县学里教的和在咱们这儿教的肯定不同,李先生希望去上学的人都能读书认字,念书念得特别好的才会重点培养,但是县学里都是秀才,想的都是将来能够金榜题名,教谕教的必定是关乎科考和官场的,所以——”平羽一伸胳膊搭上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你就不要指望随随便便放弃了,好不容易熬到这时候,怎么也应该再努力试试!……”   经过平羽和温华的劝说,朝益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两人悄悄松了口气——只要接下来不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估计他很快就能想明白。   回到家里,邓知仁已经借车回来了,正在西屋守着两个儿子,梁氏在厨房里做晚饭,见他们回来了,便把晚上吃的饭菜报给宋氏,询问她还有什么想吃的。   宋氏显然心情不是很好,她听了以后,只是道,“你看着办吧,我没什么胃口,就不吃了。”说完便直接回了东屋。   梁氏有些委屈的看了看温华,温华连忙上前,“二嫂,我给你帮忙去。”   到了厨房,温华又探头瞧了瞧东屋的窗户,才道,“娘不高兴呢。”   见梁氏不吱声,她又道,“朝益哥的那个姨似乎是铁了心不回来了,听说已经送来了和离书。”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意想不到,梁氏满心的惊诧,从小到大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她此时也顾不上心里委屈了,连手里的活儿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她的两个儿子怎么办?”   “谁知道。”温华走过去接过梁氏手里的刀,继续切着,“我也是听五奶奶和娘说起是隐约听到的一些,听说五爷爷已经遣了两家都熟识的亲戚去说和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梁氏皱着眉,拿过刷锅的小条帚,又往锅里添了些水,使劲的刷了起来,直至把那锅刷净了,往灶膛里重新添上柴火,她才再次开口,“何必闹成这样?这人真是糊涂!”   温华撇撇嘴,不在意的一笑,“谁知她怎么想的,兴许是想借着‘儿子不能没有娘’来要挟五奶奶他们家吧。要我说,这会儿根本不用着急接她回来,先淡上她两三个月,甭理她。她总住在娘家,时间长了,即便她哥哥不说什么,她嫂子也会有想法,到时候不一定谁给谁穿小鞋呢,那时再去接就没有不回来的,也让她明白明白哪儿才是她的家,别整天一门心思往歪处琢磨。”   梁氏毕竟是做人媳妇的,知道很多时候婆婆跟前难做人,因此说话不像温华那般没有顾忌,“这样有什么意思?以后她儿子长大了还能不恨她?小处精明,大处却犯糊涂……”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像她这样行事为人一点儿章法都没有也少见。哎——不说了、不说了!二嫂,娘也是被气着了,今天多半是吃不了多少了,做个鲜咸的鸡蛋汤,好歹让她多吃些吧。”   小姑子的意见当然重要,梁氏便点头道,“那就烧一个吧,怎么也不能不吃饭呀。”   晚上吃过饭,温华收拾了碗盘,又烧水擦了个澡,帮着宋氏打了半盆热水端进屋里,便替她掩上门,出来去了平羽的房间。   平羽正仰在炕上就着昏黄的光线看书,见她进来了,连忙起身,“收拾完了?”   “嗯,热水烧好了,你也去洗洗吧。”   “好嘞——”平羽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下床穿鞋准备冲去厨房。   “等等!”   男生的宿舍   “怎么了?”   温华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褐色绣青竹的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里面显然装了东西,“给你。”   “这是什么?”平羽一边问一边打开了荷包,里面是七八粒亮闪闪的呈不规则形状的……银子?   他有些吃惊,“银子?”   温华解释道,“这十多两银子你随身带着,要是突然遇见有要花钱的地方,开不及回家拿,就用这个。”   平羽却摇摇头,把荷包一推,“你拿去用吧,我这儿还有呢。”   温华把那荷包接过来,走到收拾好的箱子跟前,打开箱子盖儿就将荷包丢进去了。   “你——”平羽走了过来,有些不太乐意,“跟你说了不用了。”   “得了吧,平羽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要是没有银钱傍身,谁敢让你一个人去县里住?这也不过是多带些罢了。”   平羽想要去打开箱子,温华却一下子跳到箱盖儿上坐下,“就这么定了!”   “可是……”平羽的面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刚才婶子已经把头两个月的钱给我了……”   “那是婶子给的,你收着就是了。你新进县学,总要和那些老秀才们来往来往,没有钱怎么能行?”温华看着他,笑道,“手里有了余钱,要是同窗之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也能帮衬着些。”   平羽立即就想到了朝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温华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只要他收下银子就行,免得以后钱不够的时候饿肚子,她道,“后天你就要走了,我和二哥一起去送你吧——”   平羽却摇了摇头,“别送了,你还是留在家里吧,不过是去县城而已,又不是去京城。”   然而温华到底还是去了,她仍是那一身小小少年的打扮,因为年龄尚幼,除了能看出她眉目较一般少年更为精致,其他的别人并不会太在意。   平羽住的地方在馆舍里算不上好房间,只能算是中等——这还是邓知仁给人使劲塞了银子才得来的,朝益就住在他隔壁,也是一样的格局。   房间横宽约一丈八尺,纵深约有一丈四尺,一张可睡两个人的炕,炕上有小炕桌,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盆架,上面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盆,往里看去,窗户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暗黄色的横轴,上面的字迹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卷轴下方有一张方桌,两边各有一张椅子,地上还丢着两三个小杌子。   邓知仁看着房间里凌乱的景象,皱起了眉头,“你们先收拾着,我去买些东西。”   温华连忙站起来,“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邓知仁点点头,她立即就跟了上去,邓知仁又嘱咐平羽和朝益,“你们两个先把这些都擦干净,我和温华顶多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棉纸、纱帘、艾草、陶制的炭炉、木炭、木盆、木桶、铜壶……   好在邓知仁在县城待过的时日不短,买齐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竟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到后来因为东西多,他索性雇了个独轮车——大部分物品他都买了两份,一份给平羽,一份给朝益。   回到学馆,平羽和朝益已经将各自的房间打扫干净,虽然桌椅显得陈旧了些,可还是很结实的,邓知仁把各个家具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鼠咬的痕迹,这才道,“把东西都搬进来吧,一会儿把窗户纸和纱帘都安上。”   又是一番忙碌,两个房间都归置整齐,温华端着熬好的糨子过来,一眼看到窗户上破破烂烂的黄纸,“窗户纸还没撕?”   现下各人手上都没什么活儿了,便合力将两边屋子的窗户纸都撕了下来,取了新买的厚厚的棉纸糊平整了。   这下算是都解决了!   他们正要把东西都收起来,温华却看到炕内侧墙上的那些污痕,有的是脚印,有的是墨印,还有的是油印儿,离得远了不显眼,可若是天天都要在这里休息,看到这些污痕,心里难免不会膈应。   数了数剩下的棉纸,似乎勉强够用,便用刀裁成合适的宽窄,如同糊墙纸一般把那些污迹都盖住了,朝益的房间也是如此。   各人屋里的东西都摆好了,打理的干净整洁,那些原本就在屋里的用不着的东西都被堆放在了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专人收拾。   “饿了吧,走,吃饭去!”   锁好了房门,几个人和掌管馆舍的刘管事说了一声便出来了,在邓知仁的带领下来到了县学附近的一家饭馆。   “这家饭馆平日里多招待县学的学子们,饭菜极实惠,以后你们不妨来这里吃饭。”   “唔,这肉煮的不错,平羽、朝益,多吃些!”   就这样,一顿饭前前后后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解决完了,抹抹嘴,会了账,几个人又慢慢悠悠的踱步回了县学。   刚到县学门口,就有人急急忙忙的上前躬身施礼,却原来是芮光。   “小的来送些瓜果,天气如此炎热,用些瓜果也好避避暑气。”   邓知仁将他让到屋里,倒了杯茶,芮光双手接过,道,“既然三姑娘都来了,不如去小的那里小住几日?若是不喜欢,茶行的后园是个不错的院子,甚是清幽,也是休息的好地方。”   温华就看了看邓知仁。   邓知仁知道她这是想在县城玩上两天,可家里还有娘亲媳妇和儿子,他不好离开太久,便道,“既然要去,就今天晚上过去吧,明天咱们还是尽早回家,省得让娘担心。”   这县城不大,没有什么好逛的,因此温华也就无所谓能玩几天,她不过是想去看看芮光家的安秀和秦掌柜家的傩儿。   “知道啦,二哥,我明天早晨就回来。”   她跟着芮光坐车到了他和秦远合租的小院,见到了谷雨、安秀、林氏和傩儿,芮光从富云楼订了宴席,两家人陪着温华欢欢喜喜的吃了顿饭。   这院子坐北朝南,正房空着,两家人都是住在西厢,东厢是库房,还有一间小些的房间住了两个小丫鬟。谷雨和林氏早就遣人将正房收拾出来,一应物品都是新的,两个小丫鬟里较稳重的小秋也被派去照顾温华。   温华逗弄了一会儿安秀和傩儿,心满意足的回了房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便躺下了——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仿佛刚刚阖眼就又睁开了。   温华的思虑   第二天天刚亮温华就醒了,她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时,不管到哪里都是如此。   她闭上眼睛醒了醒觉,听着外面一丝动静也没有,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轻轻的哼了一声。   小秋睡在外厢,不知道醒了没有……   她又躺了约有一刻钟,觉得想上厕所,便起身披衣下了炕,她穿鞋的声音惊动了小秋,外厢传来问询的声音,“姑娘醒了么?”   “醒了,你也醒了?我要……”她想起以前听平羽曾说过的,“我要更衣。”   薄薄的门帘立即被挑开,小秋不仅着装完毕,连丫髻都梳得一丝不苟,她微微笑着,“姑娘起的真早。”随后把温华带到一处小室,推开门,“姑娘,奴婢在外面等您。”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温华回到卧室,她问小秋,“这院子里的人都起得晚么?”   小秋服侍着她重新躺回床上,细心的为她盖了条薄被,回答道,“掌柜娘子和管事娘子平日里照顾孩子十分辛苦,有时候夜里也不能睡,时间久了,也就不在意早起与否。姑娘且先再睡会儿,待鸡叫三遍的时候再来喊您。”   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响声,小秋静静听了一会儿,笑道,“必是秦管事起床了。”又问她,“姑娘,这会儿是要起床还是再睡一会儿?”   这会儿起床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必定无聊的很,温华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再睡会儿,要是一个时辰后不醒,你再喊我……”   她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待到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她在小秋的服侍下洗漱穿衣,问了时辰,得知这会儿满院子的人都在等她醒来吃饭,遂有些不好意思,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吃早饭的时候,芮光不见人影,温华问了两句,见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心下奇怪,然而也没有多问,便安安静静的吃了饭,又看了安秀和傩儿两个小家伙,便告辞了。谷雨和林氏苦留不住,两人又有孩子要照顾,只好让小秋去茶行里看一看,若是芮光在那里的话,就叫他回来。   小秋离开没多久,芮光就回来了,他见温华要走,连忙劝道,“姑娘何必这么着急?我已和店里说好了,一会儿马车就过来,送您和二爷回去。”   温华笑道,“你这么早就出去了,我以为你去茶行了呢,想着不打扰你了……”   芮光道,“茶行倒没有什么急事,再说了,再急还能有主子的事急?”他把媳妇谷雨打发去收拾些路上吃的干果和点心,林氏也趁机退了出去。   屋里没了别人,芮光才道,“昨儿主子说的那事,小的想了一夜,今儿一早就去找了李记当铺的赵掌柜,这李记当铺是县衙的赵师爷开的,他在知县大人面前是个说的上话的。”他顿了顿,见温华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又道,“小的去找了赵掌柜,托他去打听了一番,您昨天说的那个京城来的给知县大人送了许多礼物的人是京城绸缎杨家的公子,他的嫡亲大姐嫁给了皇商王家,王家也是专做绸缎布匹的,但却不是绸缎杨家能比得上的,王家已在皇商的位置上待了近三十年了。”   “杨家不过是近十多年才在京中立住了脚跟,多半还是借着那位嫁到王家去的姑奶奶的势,前两年王家的家主去世,王杨氏的长子继承了家业,不过——听说直到如今王家的事仍是那位王杨氏处置呢,虽然王杨氏的长子已经成婚,他母亲却一直未让他插手家中的经营。”   “据说前些日子不知怎的这位杨家的公子突然来到此处,说是要寻找家里走失的一个庶弟,说很有可能已经改了名字,他给知县大人送了重礼,希望能有所通融,可那会儿大家都忙碌的很,哪有工夫专门拨出人手帮他找人?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直到这几日考中的秀才们都陆陆续续的回乡了,县衙里的事少了,知县大人又拨冗见了他一回,答应他派出人手去查找一番——这也就是昨日的事,听说那杨家少爷手头阔绰,赏钱丰厚不说,还许下承诺,说若是谁找到了,赏银三百两,衙役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预备大干一场呢。”   温华听到这里,略微皱了皱眉,“这事儿,你怎么看?”   芮光心里早已猜到这事儿和主子捡来的那位邓家三爷脱不了干系,他明白,想必主子也知道他明白,略想了想,他道,“其实要说起来,这位杨少爷许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又或者其实是打草惊蛇——不想让他那位‘庶弟’被找到。这般大张旗鼓的闹腾,要是能找到人,就真是本县的衙役们长本事了。”   他说的第二点“不想让他那位‘庶弟’被找到”,倒是温华没有想到的。她本以为那些人两年前就追捕过平羽,如今求助于衙门是因为线索断了不好找,却没有往反方向上去思索,如果真的是这样,也许就意味着杨家和王杨氏之间已经出现了隔阂,这样的话,杨家公子在明,王杨氏的人说不定也在暗处寻找,平羽倒更加危险了,原来只是一方追捕他,现在变成两方人马……   想到这里,她正色道,“我也不瞒你,想必你也猜到了。人——是不能让他们捉去的,唯有想方设法保下来,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了这么久又来找他,不过不管怎样不能让他们捉去。”   芮光连忙道,“主子请放心!”他压低了声音,“这茶行的后园有一隐蔽之处,外人不知,若当真有事,藏在里面还是能应付得过去的!”   温华定睛看着他,缓缓道,“那就有劳了。我会让他尽量别出那个地方,你时不时的给他送些东西过去,不要使他缺乏。”   “今天这件事,不要再告诉别人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   她在芮光的陪伴之下坐车去了县学,带他去看了平羽的住处。   离开县城回邓家村的路上,车厢因为路面不平而轻微地摇晃着,温华靠在车厢板壁上一直没有说话。   今天芮光的话让她意识到面对危险时尽管可以逃避,却不能永远逃避——王家之于平羽,秦家之于她,都是躲不了一辈子的。   虽然现在不知道王家和杨家为什么又起意来找平羽,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秦家虽然已经当她是个死人了,可总有一天会发现密道里没有她的尸首,到时候只要一打听方圆几十里内有谁家收养了女孩儿,再一对照年龄和相貌特征,要找到她是极容易的一件事。   不是她将人性看得太过不堪,而是以她的身份,她还活着的事实只会让秦圭毛氏以及那些心怀叵测的秦氏族人恐慌,到时候不仅她要倒霉,就连宋氏一家也要受牵连……   除非……她离开邓家……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她否定了。   她舍不得。   起初来到这个世界,得知自己面临死境的时候是那么的绝望和恐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没有被困死在那个阴暗的地道里,支撑着羸弱的身躯走到了邓家村。上天垂怜,她遇到了宋氏——如果没有遇到宋氏并且还被她收留,她如今不知会流落到何方!   留在宋氏的家里,她最一开始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要像一个忠心的仆人那样伺候她、照顾她,虽然辛苦,可是她心里平安,幸运的是——她所做的不是徒劳,宋氏和邓家都接纳了她。宋氏像亲生母亲一般照顾她、爱护她,也管教她,渐渐的,她对宋氏不再仅仅存着报恩的心,更有了敬畏和亲近。   她明白,以宋氏这样中年丧夫,独自担负起家庭和孩子,必定会面临许许多多的困难——包括别人的排挤和非难,她若因此而难以信任别人亦是难免的,然而宋氏还是接纳了她,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家人的爱护和幸福——义母慈和,幼妹可爱,大哥威严,二哥随和,加上和她年龄相仿的平羽,这样的一家人,是她从来不曾想到的。   她怎么能离得开?   也因为宋氏的付出,她才会在发现元元和平羽的时候生出收留他们的心思——既然她曾经受到过别人的帮助,当有机会的时候,她也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一种幸福可以只索取而不付出。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离开吧,和他们一起离开吧……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二哥正和车夫说笑,想起大哥年前过来要接他们去京城,这——是不是一个机会呢?   她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睛。   回到家里,宋氏听邓知仁讲述了县学里的事,很是欣慰,“这样多好,以后专心跟着先生做学问,朝益也是,离家远些,他家里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他。”   梁氏也笑道,“将来粥儿和饼儿长大了,能像他们小叔叔这样好好读书,我就知足了!”   温华在一旁笑着听她们议论,心里打定了主意。   晚上梁氏织布,宋氏帮着照看两个孙子,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摇晃着,小家伙们兴高采烈的挥舞着小手,依依呀呀的叫着,温华坐在宋氏的身边,手里拿着件绣活,“娘,将来粥儿和饼儿几岁上学呢?也要读书考科举么?”   被识破了呀   宋氏看着两个孙子的笑脸,心里软软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要是会读书,自然还是读书做官好,要是不爱读书,干些别的也成。”   温华就听见织机的声音不甚自然的慢了一下,她拿着手里的绣了一半的帕子在粥儿眼前晃了晃,果然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粥儿咯咯笑了两声,饼儿听见哥哥笑,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更大声的笑了起来。   “大哥家的红儿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宋氏手里顿了一下,叹道,“就是呀,离得这么远,见也见不着……”   “娘……”温华一手托着下巴,出神的看着床上的两个宝宝,另一只手轻轻地捻动着绣针,“将来大哥的儿子不知道是从文还是习武?从文太操心,习武又太辛苦……”   织机完全停了下来,梁氏笑着道,“这世上哪有不辛苦的事?”   “等他们长大了……”她眨眨眼睛,朝梁氏笑了笑,“二嫂,你希望他们长大以后干什么呢?”   梁氏微微一怔,极快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婆,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梭子,“总要一辈子兄弟和睦、平平安安。”   宋氏甚是满意她说的这话,道,“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将来咱们邓家总有出息的一天。”   过了一个月,邓知仁进城给平羽送下个月的生活费,又把邓五爷托他带的钱交给了朝益,打听到平羽和朝益在学堂里很是用功,先生对他们的评价亦不错,两人与同窗以及县学里的其他人也相处的融洽,十分欣慰。   从县学出来,他顺道去了茶行把温华给安秀和傩儿做的小鞋送去了,芮光接过包袱打开,见是两双孩子穿的红绸面的布鞋,他眼皮一跳,面上露出高兴的模样,将这两双漂亮的鞋子放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到隔壁的屋子里,过了半刻钟,他抱着两个大包袱出来了,道,“福州送了些新鲜玩意过来,既然您来了,小的就跟着您去给老太太请个安,您看如何?”   邓知仁看看大堂里只有两个客人在伙计的陪伴下试茶,他道,“你这儿不忙?”   “这没什么。”芮光笑了笑,招来一个伙计,让他去把秦掌柜叫来。   “秦掌柜刚回来不久,在家歇了两三天了,这会儿让他帮我看着柜上,我随你去便是。”   此时还不到中午,芮光让人套了车,把自己要带的东西一并搬进车厢,就随着邓知仁离开了县城。   宋氏近日时常头晕目眩,她自己没太当回事,只当是累着了,便瞒下了,直到某天实在是晕得起不了床才被家里人知道,在全家人的劝说之下去瞧了两回大夫,抓了些药,吃下去虽起了些效用,精神却有些不济,因此和芮光简单说了几句话,便直言自己不舒服,回屋又躺下了。   邓知仁有些不好意思,芮光见状便扯开话题,关切的问起宋氏的病情,邓知仁也不当他是外人,将大夫所说的一一道来——这本不是什么急症,是常年累月的操劳积累下来的,唯有好好养着,以后不要再劳心劳力,否则病情只会越发的严重。   芮光听了,一皱眉,“要说老太太操劳了这些年,也是该歇一歇了。”   宋氏生病这件事一家人都很重视,唯有宋氏本人不以为然,对她来说,一辈子操劳惯了,乍一歇下来便浑身不舒服,只歇了一天就待不住了,很是抱怨了一番,言道自己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哪有因为一点儿头疼脑热便不干活的?于是虽吃了药,手上的活儿却不停下,为此邓知仁还跟她闹了一场。   听到芮光的话,邓知仁立时就觉得找到了知音,他点点头,感叹道,“她辛苦了一辈子,如今病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怎么能还让她操劳?”他压低了声音,指指东屋,“太倔了……”   在宋氏和芮光说话的时候,温华午睡就醒了,她揉揉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自己的信必是送到了,便起身重新梳头洗脸,又伺候着满面倦容的宋氏躺下,一边帮她打着扇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声。   堂屋里芮光正和邓知仁悄声说话,“……这样总不是个事儿……不如您和大爷两家一起伺候,子孙同在膝前孝敬,老太太哪里还会劳心?……说起来……镖局……将来长大了……”   听到芮光的劝说,温华唇角微微翘起,知道这事儿算是有了五成的希望,她捏了捏荷包里的那张纸条,看着皱着眉轻声打起呼噜来的宋氏,心里升起一丝愧疚,随即她又将这一丝愧疚压下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犹豫。   福州送过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吃的,有用的,甚至还有几样精致玩具,温华从中挑出两样不易摔坏的,让芮光给安秀和傩儿两个孩子带回去,她趁机将纸条儿一并递了过去,芮光用袖子挡着将纸条悄悄掖起来,不动声色的朝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目示意,很快便告辞离开了。   邓知仁看着渐渐远去的芮光,转过头来敲敲她的额头,“小东西,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二哥?”   温华傻住了,不确定自己刚才的动作是不是被他看见了,不自觉的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邓知仁笑看着她,道,“在县城我就觉得芮光神色不对,还以为他是受宠若惊才那样,等他来了家里,就越发奇怪了,先是从来不管闲事的他说了那么多劝慰人的话,接着又是一向坐不住的你竟然在屋里待了那么久才出来……二哥不留意也不行哪——”   温华脸一红,呐呐道,“我还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呢……”   邓知仁蹲下来揉揉她的额头,直视她的眼睛,“若不是知道我妹子是个没有坏心眼的,今天必不会叫他出这个门,说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人回到了院子里,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西南角篱笆旁的树荫下坐下了,温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咱们全家搬到京城去。”   邓知仁一怔,不待他开口,温华又道,“原因有很多。娘她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大哥又在京城难得回来,娘不知道有多想他……再说二哥你原本在镖行里干得好好的,若不是为了照顾家里,也不会抛下那一摊,要是搬到了京城,由两家照顾她,她也不再寂寞,你和大哥也能专心忙自己的事。粥儿和饼儿还小,将来长大了还要读书上学求前程,不知要花多少银子——银钱固然是一方面,可是在京城这样人才济济的大地方毕竟更能开阔眼界。”她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平羽他嫡母又来寻他了,这回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可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法子,将来总还是会再遇上的,与其到那时手忙脚乱,不如尽早打定主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且,”她咬了咬牙,“虽然不知道运城秦家那边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来搜寻过我——也许是还没发现那座荒废的老宅里的我不见了,也许是虽然发现了却不在意……”毕竟秦家现在已经完全到了他们的手掌心,她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去。   “可是总这么提心吊胆的不是个事儿,这里离那儿太近了,难保将来不会出事——我倒霉也就罢了,却不能连累你们……”   “我本想着既然定下今年夏天娘要带我去京城大哥家走一趟,到时候劝一劝她,咱们全家一起去,到了那里再想法子留下来,可娘因为舍不得老家,舍不得粥儿和饼儿两个,又决定不去了,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邓知仁低头凝视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怜惜的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温华抬起头,傻乎乎的看着他。   “若是为了这些,你早该跟二哥商量,自己一个人操心这些不累么?”邓知仁转身回屋把桌上的瓜果端了出来,“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   温华没想到二哥不仅没训斥她,还愿意听她的解释,她喉头滚动了两下,捧着小甜瓜就着最甜的地方咬了一大口,甜甜的汁水、冰凉的口感,让她觉得浑身都舒泰起来。   “我让芮光找机会去京城给大哥家送节礼,顺便把娘最近犯了头晕病的事儿告诉他——二哥别敲我啊!”她跳了起来,躲开了,见他无奈的朝她招招手,才挪过去重新坐下了,“芮光会建议他把娘接到京城,因为娘舍不得老家,更舍不得粥儿和饼儿,干脆咱们都搬过去和娘同住。你看怎么样?”   “馊主意。”   温华脸上的得意顿时僵住了,颓然的塌下了肩。   邓知仁把瓜皮丢在地上,“不过要是能起作用,也算你功劳一件。”   “二哥——!”   梁氏端了茶水出来,“聊什么呢?一惊一乍的,娘都要被你们给吵醒了。”   温华脸色一变,朝东屋的方向飞快的瞥了一眼,上前拉住梁氏,“没吵醒吧?”   邓知仁哈哈笑了两声。   各自的算计   邓知信黑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紧的捏着手里的信纸,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多谢秦管事前来告知,只是不知道我娘如今怎么样了?”   芮光连忙起身答道,“小的启程之前回去过一趟,老太太没什么精神,不过问了几句话便乏了,二爷说这个样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劝着她老人家看了大夫,药虽然服用了,却是闲不下来,这正好与医嘱……”   张氏站在正堂后通往中院的廊下,皱眉听着屋中之人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摆手,带着身旁伺候的乳母洪氏回了后宅。   她坐在窗前想了一会儿,对洪氏说道,“看老爷的意思……这回是一定要把人接来了,你怎么看?”   洪氏是她的乳母,将她从小带大,最是知晓她的心思,暗暗叹了口气,劝道,“老爷一向是极孝顺的,上回没能把人接来,也是有原因的,恐怕……定下的注意不会轻易改变,就跟去年似的——若是老爷不说,咱们哪里知道他把隔壁的宅子买了下来?可见是拦不住的。”   张氏想起丈夫瞒着自己给婆婆置办宅子,便有些不乐,“我自然知道他一向是极孝顺的,可是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这宅子又小又憋屈,若是再住下六七口人,真真要成了……”   洪氏安慰她道,“不是都说了让他们住在隔壁?”   张氏冷冷地轻哼一声,“若真是住在隔壁,咱们还不得让人指着鼻子骂?……若是住在家里,岂不是平白请了几尊佛爷过来?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她眼角瞥见自家丈夫踱步进来,便猛地住了口。   邓知信不是没听见她后面说的几句话,因此脸色十分的不好,见屋里只有妻子和她的乳母,便随口问了句,“红儿呢?”   张氏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被丈夫听去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闻言连忙起身答道,“我让紫芝和云芝带她去园子里看花去了。”   邓知信心中不豫,一句话在舌尖翻了几个滚,到底还是提了出来,“早就跟你说了,咱们弟妹也叫紫芝,让你给丫鬟们改名儿,怎么到了现在还叫什么‘紫芝’、‘云芝’?赶紧改了!”   张氏蚊子哼哼般应了声“是”,随即趁着给他递茶的工夫,嘟囔道,“两家离得那么远,平日里又见不着,何必太过在意这个?再说‘紫芝’和‘云芝’都是叫惯了的,等哪一天他们来了再改也不迟。”   邓知信闻言瞪着她,对她的强词夺理感到不可思议,张氏心里一惊,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再言语,邓知信见她不再罗嗦了,才道,“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可你不想想自个儿是谁家的媳妇,娘她没有让你回去伺候,已经是十分体谅你了,要不然……凡事多动动脑子,别总是听从别人的挑唆!只要你还是邓家的媳妇,就得尽儿媳和嫂子的本分!给丫鬟改个名字都推三阻四的,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张氏一听,顿时眼眶就红了。   她自小受宠,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嫁了人之后也从未伺候过公婆,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何曾受过委屈?   她的确是不想伺候婆婆,可也没说不伺候呀!他倒好,一进来就先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她招谁惹谁了?   邓知信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软,朝乳娘洪氏使了个眼色,她看了一眼张氏,还是顺从的出去了。   张氏绷着脸,眼泪含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下来,她也不看丈夫,只是自顾自的走到窗边坐下。   邓知信上前低声道,“都是做娘的人了,快别哭了。”   张氏捂着脸颤声道,“你快走开!打一棒子再喂个甜枣,你很得意是吧!”   邓知信对她这个样子最是没辙,只好放缓了声音,“不是小孩子了,赶紧把眼泪擦擦吧,一会儿红儿来了可要被她笑话了,你这个做娘的怎么比她还能哭?”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咦?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云芝姐姐,爷和奶奶正在说话呢。”   邓知信知道这是女儿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便略提高了声音,“是红儿么?进来!”   “爹爹——”红儿被云芝抱着,进来看见爹爹便伸出了双臂,直直的看着他。   邓知信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今天园子里好玩么?都玩了什么?”   红儿眨眨眼,小身子晃了两下,“秋秋!”   邓知信笑了,轻轻的刮了一下她肉呼呼的小脸蛋儿,“啊——玩的秋千啊——好玩不?”   张氏走了过来,想要把孩子抱过来,哪知道红儿却不愿意了,腻在邓知信的怀里不愿意离开,她心中暗恼,转身对紫芝和云芝道,“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福了福身,正要退下,却被邓知仁喊住了,“且住,有话对你们说。”他顿了顿,看向张氏。   张氏被他催逼的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的开了口,“今日给紫芝和云芝改个名儿,以后紫芝改名叫红云,云芝改名叫云萱。”   虽然这件事有些意外,红云和云萱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还是立即福身谢了主家赐名。   待二人退下了,邓知信才道,“我会叫人把隔壁的宅子收拾出来,过些日子娘和弟弟妹妹们过来以后就住到那边,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时常不舒服么?趁着现在把病养好了,到时候……咱们家可不能只有红儿一个——”   张氏羞恼的瞪了他一眼,抱过女儿红儿,转身将她放在了炕上,搂着她渐渐哄睡了。   邓知信从京城发回老家的信很快就送到了宋氏面前,宋氏让邓知仁念了信,许久没有说话,直至邓知仁略带不安的喊了她几声,她才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   连着好几天,宋氏都没有什么笑容,到了第四天吃晚饭的时候,宋氏在饭桌上说起了这事,“既然你们都想着让我去京城,那就去吧,不过得等收了粮食再去。”   众人立即就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既然愿意去,秋收过后也无妨。   她看着邓知仁,“既然你大哥说了要在京城给你找个镖局,你又愿意,我也就不拦你了,只是你得明白,将来若是做的不好,让我儿媳妇和小孙子饿了肚子,我可不饶你!”   邓知仁连忙应道,“您放心吧,这一行我是干熟了的。”   宋氏瞪了他一眼,“回头你去找找县学的先生,问问他平羽若是跟咱们一起到了京城,读书的事怎么办?”又道,“温华你也该跟秦掌柜说一声,看看是个什么意思。”   温华立即点点头,“我和二哥一起进城。”   第二天两人就出发去了县城。   他们先去了茶行。   芮光刚从京城回来,正和秦池商量事情,温华和邓知仁就和他们开门见山的讲明了来意。   掌柜秦池到底经历的多些,他手指轻轻的叩着桌案,想了一会儿,道,“三爷这才在县学里待了两个来月,若是要离开,恐怕教谕面子上不大好看,不如将实情讲出来,若是为了孝悌的缘故,想必教谕会愿意为他写一封荐书到京城的官学去读书……只是这送的礼得拿捏好……”   他喊来两个伙计,叫他们分别去打听县学教谕家的情形。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两个伙计都回来了,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屋子里安静极了,秦池品着茶水,细细琢磨着伙计带来的信息,不仅仅温华和邓知仁,就连芮光也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提笔唰唰唰写下一张礼品采买的清单,递到温华和邓知仁面前,“您看看这样合适么?”   “这……”邓知仁吃惊的望着手里的单子,不自觉的算起自己身上带的银钱,发现若是要买齐这些礼品,自己可能就要动用存银了。   温华凑到邓知仁跟前看了两眼,发现上面多是文房四宝、丝绸茶叶,还有若干野味,她有些纳闷,这时就听见秦池解释道,“这位冯教谕既是因为读书荒废了家业,又有风雅的名声,想必在衣食住行上颇为讲究,直接送钱反为不美。”   这么一说,温华顿时就明白了,她笑了笑,道,“还是大掌柜想得周到,若是送错了礼,说不定反而会得罪人呢。”   “那……就这么定了?”   温华看了一眼邓知仁,点点头。   秦池得了温华的肯定,便立即让人准备礼物。   邓知仁连忙拦住他,“大掌柜这是做什么?这些银子咱们还是能出得起的。”   秦池倒是很会打太极,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三姑娘您说是不是?”   温华看着邓知仁为难的神色,知道他不愿意随意受人恩惠,平日里芮光他们往家里送东西,是因着她的名义才收下的,如今这么一笔值钱的礼物,不是一个中等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他又怎么敢轻易接受?   但是平羽的事情需要尽快办好,拖久了,若是教谕从别人那里得知了消息,说不定反而会责怪平羽不将他放在眼里。   离开前的事   可是这时候显然是不能驳了二哥的面子的,于是她转过身背着邓知仁朝秦池眨眨眼睛,“这些东西都有现成的么?”   秦池心领神会,“文房四宝不必送多么名贵的,咱们店里有之前备下的几套,都是送给常来买茶叶的读书人,至于茶叶——店里要多少有多少,唯有丝绸和野味需要花银钱去买,不过好在有熟识的店,可以尽快备齐。”   事已至此,邓知仁知道这是秦池有心帮他,便也不再罗嗦,“我先去找平羽,这事总要跟他说一声——温华你是跟我去还是在店里待着?”见温华站起身要跟着他,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往桌上一放,“这是十五两银子,若是不够就先记下,我再回去取。”   秦池拿起钱袋欲要还给他,邓知仁却一拱手走了出去,温华微微一笑,朝秦池点点头,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县学,邓知仁报上了姓名,言道是来探望兄弟的,管事拿出一个半旧的本子,老眼昏花磨磨蹭蹭的好半天才找到平羽的名字,言道此时正是先生上课的时候,学生们要等下了课以后才能出来见人,邓知仁也不着急,点了点头,道谢的时候悄悄的往管事的手里塞了点儿明晃晃的东西,那管事立刻就客气多了。   两人在馆舍所在的院子外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见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温华个子矮小,踮起脚尖看了半天,身旁二哥喊了一声“平羽!”,她顺着视线往远处看去,见平羽和另外的三四个同窗一起走在后面,边走边聊,谈性甚浓的样子。   平羽听见人喊他,抬头望去见是邓知仁,唬了一跳,原本定下的每月月底或月初来给他送银钱,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难道——是家里出了事?想到这里,他立刻和几个同学说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喊道,“二哥!”   邓知仁点点头,“下课了?走,吃饭去。”   看见温华也在,平羽松了口气——只是顺道路过来看看他吧?   迎面走来了刚才和平羽在一起的同学,里面正好就有朝益和白润,互相见了礼,白润提出请邓知仁和他们一起去吃饭,邓知仁推辞道,“今日时间紧,就不耽搁了。”   从县学里出来,邓知仁带着温华和平羽走了约有一刻钟,来到一家饭馆,这里离县学远些,因此并没有学生来此用餐,三人要了个安安静静的小包间,点了四五个菜,又让店家量了两角淡酒温上,等了一会儿,酒和菜就都陆陆续续的端上桌了。   平羽给邓知仁和自己倒上酒,看看温华,也给她取了一只酒盅,倒了半杯。   邓知仁端起酒杯,平羽也连忙端起,一仰首一杯酒就下了肚,温华小心的咂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儿刺激,连忙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嚼嚼,唔,还挺香的。   “下午没课了吧?”   “没课了,先生让我们把今天所学的作成文章,明天交上去。”   “唔。”   桌上的杯盘去了大半,几人酒足饭饱,跟店里的经济买了些果子摆在了桌上,三人边吃边聊。   “其实,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邓知仁的神色严肃,平羽不由紧张起来。   “家里决定搬到京城去。今天来是想拜访夫子,请他给你写个荐书,到了那边你也好继续在官学读书。”   面对这突然来到的消息,平羽怔住了,好半天才道,“怎么突然想要……搬到京城?”   邓知仁就把之前温华跟他解释的原因略加润色,告诉了平羽。   “……我想了,在这里固然能专心于读书,可若是一辈子都在这里,你们又能有什么大出息?你说呢?”   别的都还好说,平羽唯一担心的就是王家,虽然京城人口上百万,可保不准哪天就遇上了,自己……于是他犹豫道,“家里怎样安排,我没什么异议,只是怕到了京城,离王家更近了……”   邓知仁知道他的忧虑,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晋州邓家的嗣子,他们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将一个外姓人硬说成事自家人,再说了,”他笑了笑,“你来的这两三年里,容貌已有了些变化,再过两年,他们未必能再认出你。”   不管怎样,既然家里已经决定了要去京城,他也没法说不。平羽心思转了几番,点点头,“一切都听二哥吩咐。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粮食收上来就走,还有两个月,”见他这么听话,邓知仁松了口气,端起酒杯,“趁着这段时间,你和要好的同窗多聚一聚,以后再要相见就不容易了。”   出了饭馆,约好了一个时辰以后在县学门口碰面,一起去见冯教谕。   温华跟着二哥又回到茶行,要送的礼品俱已用礼盒装好了摆放整齐,邓知仁验看了礼品,谢过秦池,见时间尚早,便跟秦池要了一间屋子,要去歇息一会儿。   温华刚刚喝了两杯酒,也有些头晕,然而她因为兴奋的缘故却不想歇息,再说一会儿去冯教谕家里也不能带她去,所以时间还很多。   这时候店里来了客人,因是大客户,伙计便来请秦池,秦池让人把后堂收拾收拾,道,“三姑娘,一会儿若是累了,就去后堂歇息歇息,日头热,可不能晒着了。”   温华点点头,甜甜一笑,“知道啦,大掌柜,你快去忙吧!”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是娇艳的时候,然而因日头暴晒,温华看了一会儿便没了什么兴致,果然依言来到后堂。   这里阴凉得很,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屋里有一张卧榻,上面摆了凉席,温华坐上去,斜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做了许多的梦,尤其让她心惊的是梦到了朝益,得知她要去京城,竟然跑来朝她吼,问她为什么不等他云云,渐渐的朝益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勒住她肩膀的双臂却越来越使劲,她不得不扭动着大哭起来。   “温华!温华!”   邓知仁心急的将她推醒,见她朦胧的睁开眼睛,“做恶梦了?没事没事,别哭了。”   温华往脸上一抹,都是泪水。   她擦擦泪水,“二哥,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先生给写了荐书,进了京就不怕平羽不能上学了。咱们回去吧?”   宋氏一家要搬到京城和大儿子同住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上门探望的人一天天增多起来,有亲戚,有朋友,还有自荐来投奔他们,提出想要和他们一同进京的——都被宋氏一一婉拒了,还有一种——听说了宋氏一家要离开,便要买他家的房屋田产,被拒绝之后又提出可以帮他家照管,只要付出三成的收益即可,不过仍然被宋氏拒绝了。   宋氏不是没想过要将房产和田产交给娘家人帮忙打理,可这却是下下之策。除非婆家实在是没了亲戚,向来便没有将婆家的产业交到娘家人手里的道理,若她真这么做了,还不被人戳透脊梁骨?——哪怕娘家人再可靠也不成。再说她如今年纪大了,她还活着的时候一切都好说,哪天有个意外,儿子们又不在家乡,房屋田产跟了外姓,她便是下了阴间,也无颜去见亡夫。   思来想去,宋氏决定还是把房屋田产都交给邓五爷帮忙照看,以每年收益的两成作为他的辛苦费。一来他家既是近亲又是邻里,把田产交给他照顾是理所当然的,别人挑不出错来,再说两家的关系向来亲近,他家又是重信诺的,请他们帮忙守着也让人放心。   邓五爷本想要推辞一番,却被邓五奶奶暗地里拧了一把,想到自家孙子朝益还要考功名,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他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没过多久就是秋收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县学里为此还放了十天的假期,让学子们回家帮忙。   因为早早定下这次秋收之后就要远行,平羽便将自己的行李都运了回来,他的帘子、炉子和灶具都给朝益留下了。   因为宋氏家里的地都佃了出去,秋收的前几天,邓知仁带着平羽将粮仓整理了一番便作罢了,要紧的是需要收拾的各人的行李以及修补房屋破损的地方,这不收拾还好,一旦收拾起来便不能停手,直弄到各家佃户送来了租子,一家人才暂停了手上的活儿,等租子都进了粮仓,宋氏便将邓五爷和邓五奶奶请了过来,带着他们看了家里各处,又将钥匙留了一份。   这些日子以来,温华一直在躲着朝益,只要他在的地方,她就绝不露面。   然而这一天却躲不过去了,家里人都忙,端茶送水的事情就又轮到她了。   邓五爷、邓五奶奶和宋氏在堂屋里把刚才看见的家里的物品清单列了出来——这是邓五爷坚持要做的,写字的便是朝益。房屋有几间,是砖房还是土房,房顶铺的是瓦还是茅草,房内有什么摆设和家具,物品有多少,粮仓粮食几何,院内有没有井,有几棵树……等等等等,都一一详细列明。   出发去京城   “温华。”   听到这个声音,温华先是想躲开,随即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她转过脸来,笑着看向朝益,“朝益哥,什么事?”   朝益直直的向她走来,却并未停住,与她错身而过,低声道,“跟我来。”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睛瞥向对面的平羽,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只好转身跟了上去。   朝益走到羊圈外,给羊儿喂了把草,引得羊儿们咩咩一阵讨好,他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团团的雪白,“你要走了,以后……还会回来么?”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吧。”   “你……”他转过身,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以后,我去找你好么?”   温华气息一滞,垂下了睫毛,没有言语。   朝益不死心的再次问道,“以后我去找你好么?”   温华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把事情说明白,她舔了舔嘴唇,斟酌道,“我听说你家曾经向我家提亲是么?”   朝益的脸突然就红了,眼睛看着脚下,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你家没同意……”   “知道为什么没同意么?”她直直的看着他,“因为我不同意——”   “为什么?”   “我们……还太小了。”   她想说“我们不合适”,然而终究还是不忍心。   朝益吃惊的看着她,眼睛里渐渐浮上一抹忧伤,“我以为……”   她叹了口气,“你以为什么呢?朝益哥,并不是感情好就一定要结为夫妻,我是真的把你当家人看待,我……没有办法想象将来和你成亲是什么样子,既然我们想的完全是不同的方向,以后还是少见面吧,等哪一天你真正找到了你心仪的女子,你就会知道如今的不过是……习惯。”说完,她有些难过的转过身,想要回屋独自待一会儿。   “你又不是我!”   她惊讶的回过头。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他握紧了掩在袖子里的拳头,“我……我会去找你的,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再看看我是不是配得上你!”   “你……”她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我不是……”   “别说了,”平羽走上前来,制止了她的解释,“他听不进去的,越解释越说不清。”   “他怎么能这样……随便定人的罪——”温华觉得有些委屈,难道她连拒绝的权利也没有么?她抬头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白的烟雾,神色迷茫。   “走吧,你的东西不是还没收拾完么?”平羽淡淡一笑,对如今的状况不予置评。   温华惊醒过来,扥了扥平羽的袖子,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叹道,“我找机会和他说说吧。”   “嗯……”   ……   最后平羽怎么跟朝益说的她不知道,总之朝益再见到她时不再像那几天那般视她如无物,仍像从前那样笑着和她打招呼,不过她明白,到底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过如今能这样,她也知足了。   她心里一直惦记一件事情,就是秦家的老宅。   她是从那里出来的,那里的荒凉和破败至今历历在目,也同样是因为秦家老宅,她如今不得不搬离这个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   陌生的城市……她咬了咬唇,决定还是再去一趟那里。   这一天她早早的就起了,没有惊动熟睡的宋氏,悄悄地抱着前一天收拾好的东西到了厨房,点上灯,给自己换上一身男装,眉毛和眼睛用炭笔略作修饰,带上该带的,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向西边的小山行去。   走了约有个把时辰,天色渐渐由灰黑变成灰蓝色,目标已经进入视野,她加紧了脚步,向那座因为历经时光磨砺而显得有些破败的老宅跑去。   她循着过去的记忆先去了老宅的正门,见正门处仍然如同以往那般死寂,站了一会儿,绕着宅院转了一圈,发现和正门一样,一点人住过的痕迹也没有,于是她转身向不远处半山腰上的亭子走去。   此时天色灰蒙蒙的渐渐明亮,站在亭子里,四周空旷,视野极好,她向周围望了一会儿,发现周围视野所及之处没有别人,便从腰间取出了那根长长的钥匙,弯腰打开了密道口,静待了一会儿,点上灯笼,猫腰进了地道,进去之后便立即把地道口给合上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在这个地道里,可是她还是觉得害怕觉得压抑,这种糟糕的情形令她十分烦躁,好不容易到了金库,她赶紧将地道的门封上,又把通往宅院密室的门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人动过这道门才放心下来。   墙壁上发光的石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架子上的金银在光线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她抹了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发现身上也都是汗,然而此时她顾不上这些——没有时间耽搁了,得赶紧取了东西回去,若是回去晚了不免要被家里人查问。   她动作迅速的数点了大小金锭银锭的数量,决定先取一半出去,剩下的一半仍然让它们安安静静的待在这里。   从脖子上取下那只黑色小荷包,拿出里面银色的袋子,把自己数好的金锭银锭一个个的塞到里面,她不确定自己弄了多久,只是觉得一只胳膊酸了就换另一只胳膊,待架子上的黄白之物空了一半,她长长的喘了口气,坐在一旁的箱子上歇了一会儿。   打开箱子,里面的古董和宝石仍然一动不动的待在那里,她从腰间的袋子里抽出几个厚布做的小袋子,挑了些小个儿的宝石按照不同的颜色和透明度分别存放——那些大个儿的宝石她没敢动,那样的东西拿出去太过招摇了,会惹祸上身的。   她把地契房契账本等物连同盒子都藏在了袋子里,离开金库,沿着地道疾走,直到了尽头亭子下的出入口才停了下来,屏住气息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发觉不时有脚步声一轻一重来回走着!她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是被跟踪了还是别人路过这里,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不能从亭子的密道口出去了。   地道里的空气有限,自己不能在这里久待,怎么办呢?   她急得汗都出来了。   这时候,就听上面的人开了口,“二哥,你确定看见温华到这里来了?”   “那是自然,这附近就这么一座宅院一个亭子,别的不外乎是几棵树,还能看错?”   “这倒也是,可是她到底去哪儿了?”   “……”   “会不会是去了那边宅院了?二哥,你是不是眼花了?”   “应该不会吧。”虽然如此,他的话里到底有了些不确定。   “要不……二哥,咱们绕着那老宅子再找一圈吧?你光说可能有机关,这么久也没找着啊——”   “少罗嗦,我……算了……”   过了一会儿——   “二哥你干嘛去?”   “我去那老宅子看看。”   “等等——我也去!”   温华又等了三四分钟,见外面实在是没了动静,才手脚麻利的爬了出来,她绕到亭子前面,看见二哥邓知仁和平羽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山坳的入口处,赶忙拍了拍身上,心下计较了一番,也跟着跑了过去。   她上次出来的时候就查看过附近的地形,知道从宅院东边走那条平坦的土路虽然有些绕远,但是走起来却不费事,若是要从宅院西边去正门,中间阻隔了一条河沟,想过去就要从一道一人多高、探出不足半尺宽的墙围上贴着墙砖挪过去,虽然只有不到十米长,却最为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河里。她咬了咬牙,向西边跑去——时间来不及了,一旦露了馅儿,她没法解释不说,将来便难以在邓家待下去了。   到了那段墙围跟前,她犹豫了一下,将衣裳翻过来穿在身上,又把鞋子脱下来塞进怀里,扶着一棵老树登上墙围,贴着墙面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这十多米的距离好似过了半个世纪这么久,待跳下墙围,双脚重新站在土地上时,她感到迟缓了的心跳又恢复了跳动,就着河水抹了把脸,洗去脸上的残妆,迅速的把衣裳和鞋重新穿好,做了几下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便缓缓迈着步子向正门走去。   还未走到正门,她就远远的看见那里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其中的一个显然也看见了她,跟另一个说了些什么,两人便向她走来。   “妹子,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到这里来了?若不是平羽起来找水喝的时候看见你放在厨房里的东西,我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出了门呢。”   温华看看一边高高的围墙,笑了笑,“马上就要离开了,想再过来看看,毕竟……”她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一说,邓知仁便没有再追问,只是了然的点了点头,和平羽陪着她一起前前后后看了两遍,温华留意了一下,见他们特意在老宅的西边盘桓了一会儿,二哥甚至还着重观察了那道窄窄的墙围,她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把粘了湿土的鞋子脱下来了,否则还真躲不过二哥的一双利眼。   邓知仁面上的神色松了下来,抬头看看爬上树梢的太阳,琢磨着他们已经出来得够久了,于是说道,“妹子,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温华在他们身后慢腾腾的走着,邓知仁和平羽时不时便要停下来等等她,停了七八次,平羽终于忍不住了,“温华,你走快些行不?或者我来背你?”   邓知仁敲了他一记,“好了——哪里有这么多意见?咱们走慢些就是了。温华,饿不饿?”   温华笑了笑,加快了脚步,“有点儿饿了,咱们快走吧!”   将近出行的日子,宋氏娘家的人,以及邓家村里和她家关系不错的邻里亲戚都送来了仪程,有的是银钱,有的则是吃的,颇为热闹了几日,温华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景象,私下里跟梁氏说笑的时候着实感叹了一番——平日里真看不出来有这么多熟人!   从晋州到京城的道路虽然说不上多么崎岖,却因为山脉的缘故十分不好走,因此人们多是走的水路——从绛县往南走,到了黄河坐船顺流直下,到达济州府地界时再换船沿着大运河北上,直到京城以南六十里的御水码头才会下船换车。   邓知仁在外跑了几年,对这些自然是熟悉的很,他很快就联系到了一条商船,定下九月初三开船。这样的话,他们便要在八月二十九日出行,时间虽然有些紧张,但好在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倒也不用心急。   日近寒露,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一家人四辆大车,两辆坐人,两辆装行李——俗话说穷家富路,行李中不仅有被褥衣裳,还有平日里用得上的一些东西也都装进了箱子里。   到了绛县的时候,秦池和芮光候在城门口已经等了许久,因为温华要同去京城的缘故,他们早早的便安排了人手去那边准备,这个时节茶行里的生意清淡,因此两人商量了之后便决定由秦池带上几个人跟着温华一起进京。   温华是早已得到了消息的,对此她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很感谢他们的细心,毕竟这一路上老的老、小的小,平羽读书还行,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事情就差多了,因此只有二哥一个人跑前跑后的张罗,实在是不方便。   有了秦池帮着,他们这一路上也不必那么紧张仓促。   因为已经是晌午了,秦池和芮光将他们引到了一处酒楼,酒足饭饱之后,芮光的媳妇谷雨带了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过来,“老太太,二奶奶,姑娘,这两个小丫鬟是预备路上伺候的,规矩已经教好了,她们也是懂分寸的,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叫她们去做。”   宋氏看看她们,两个都是眉清目秀的,于是看向温华,温华知道她的意思,却没有说话,于是宋氏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丫鬟双目低垂着,两手交握在腰侧施礼道,“奴婢瑶珠、滴珠见过主子。”   温华笑了,“谷雨,多谢你细心。”   谷雨连忙道,“这是奴婢们该当的,林嫂子给老太太、二奶奶和姑娘准备了些路上用的,已经吩咐人搬上车了。”   宋氏道,“让你们辛苦了,这回秦掌柜和我们一起进京,你告诉林嫂子,是我们麻烦她家了。”   “这哪里敢当!”谷雨笑着福了福身,“能伺候老太太、二奶奶和姑娘是咱们的福气呢,何来的辛苦?”   这样客气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温华笑道,“你就别太过谦逊了——等到了京城我会尽快给你们写信的——娘,时间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宋氏知道他们得抓紧时间赶到码头,因为船是不等人的,于是道,“好——芮光媳妇,我们就不多留了,你要保重,咱们常联系。”   人口一多,车辆就不得不增添了,好在秦池事先有所准备,倒也没有耽搁许久。   就这样晓行夜宿,终于在九月初二的下午赶到了码头附近,秦池帮着安顿住处,邓知仁带了个伙计去码头寻船家,然而他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原先预定的那艘船因为突然的故障暂时不能成行了,想要找船主拿回定金,船工却道他们也找不到船主,两人无奈只好另找船只,在码头上兜了一圈,直到天黑也没找到合适的船。   回来告知了宋氏,宋氏为了这事本也烦心,见儿子急躁的样子,反而转过来劝慰他,“天有不测风云,这也是难免的事,今天不成,明天再去找就是了,咱们又不是急着赶路。”   秦池在一旁也劝道,“这事急不得,小的明天再带人去看看,定要找到合适的船,二爷这几天着实辛苦了,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邓知仁道,“我也曾是常年在外跑活儿的人,哪里不明白这些?只是这码头上稍好些的七八艘船都被人包了,剩下的那些要么贵的离谱,要么破烂腌臜,竟没有一艘合适的。”   秦池奇道,“是哪家那么大的手笔?竟然都包下来了。”   “码头上的人都不肯说,”邓知仁摇摇头,“我见那边不时有衙役兵丁巡逻,想必是什么大人物吧。”   听到这里,宋氏摆摆手,示意他安静下来,“既然已经这样了,也不用烦了,反正是走不了,且安心住下吧。”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众人只好散了,各自回屋洗漱休息。   第二天一早,邓知仁和秦池就决定再去码头上看看,毕竟现如今一天比一天冷,还是尽早到达京城安顿下来比较好,若是在路上染了病痛可就麻烦了。   温华在客栈里待不住,便换了一身男装拉着平羽要和他们一起出门,邓知仁和秦池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俱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邓知仁到底是做哥哥的,倒还有些权威,弹了她一个爆栗,笑道,“怎么又换上这一身了?小姑娘家整天往外跑可不是好事,快回去!”   “二哥——”温华拽住邓知仁的袖子,左右晃了晃,一张小嘴如同抹了蜜,“我知道二哥最好啦!书上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不过是想要像二哥那样行万里路多长长见识嘛——二哥你可不能拦着我!”   邓知仁终于拗不过她,只得答应让她跟着出门,如同以往,他刚伸出三根手指,温华就立即说道,“知道啦,约法三章——不许乱买东西,不能到处乱摸乱看,要一起去一起回,不能独自行动!”   客栈里不能不留人,平羽对于吵闹杂乱的码头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这几天连着赶路也着实辛苦,因此他便主动留下了,同时留在客栈的还有秦池带在身边的两个伙计。   客栈距离码头并不远,走一刻钟就到了,温华发现越靠近码头越是热闹,她不由得对即将见到的充满了期待。   这里是黄河的一条岔道,河道虽然宽阔,水流却不像主河道那样湍急,又因南来北往的客商们的缘故,便渐渐成了如今这般繁忙的码头。   温华东瞧瞧西看看,对什么都好奇,邓知仁急着打听上京的船只,不怎么理会她,反倒是秦池跟在一旁不慌不忙的为她解惑。   他们慢慢的走着,时不时的停下来询问一番,当三人走到一处大船的附近时,她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要坐船么?”   扬帆起航喽   “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要坐船么?”   “是您哪——学生是代几位同窗一起来送周先生的,这次他随同学政大人上京,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周先生?周先生不在这条船上,你看到那边那只船了么?他在那里。”   “……多谢。”   温华循着声音望去,见一艘大船上有着不少仆从,船头上立着个少年,正和船下岸边上的一个书生说话,那书生在周围人似笑非笑的神色中有些仓惶的离开了,照着那少年所指的方向寻去。   那少年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一副奇怪的表情,正欲开口询问,一错眼珠却瞧见温华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着,他跟身边的人说了两句便飞快的跑下了船,后面立即跟上了两个小厮。   温华见他看到了自己,倒不好再躲开,便站定了,直等到他来到跟前。   “小师傅!”他气喘吁吁的,脸色微红,“你是来送我的么!”   温华很想直接告诉他不是来送他的,不过还是换了一种更为委婉的说法,“我和家里人也准备入京呢,只是原先定下的船不能成行了,所以来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一艘合适的。你要回京了么?以后还回来么?”   颜恕眼睛一亮,“小师傅你也要去京城?太好了!和我们一起走吧?”他身后的小厮立即轻轻咳了两声。   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我这就去和叔叔说!”转身就要上船去。   “唉!等等!”温华有些无奈,官家的船哪里是随便坐的?上去以后不管见了谁都要矮一截,这就不是方便而是受罪了。   于是她笑道,“不麻烦你啦,我们也不着急,你们这是官船,哪能随便捎带人?不要让你叔叔为难啦!”   “那……”颜恕的热情被打断,他有些无措的看了看河面,“听说这里的好船都让地方上征调过来了,叔叔正为此不高兴呢,去找他要一艘应该……”   真是个实诚孩子——温华扶了扶额头,抬头看看身旁的二哥和秦池,显然他们已经猜到这孩子是个官宦子弟,二人朝她使了个眼色,秦池指了指船上,道,“这位小公子,你家里人正找你呢。”   颜恕一回头,见自家管家果然在船上踮脚看着这边,还带了两个人准备下船的样子。   知道接下来没有多少时间说话了,他索性也不多问,直接道,“我们明天才走,小师傅,你找到住处了么?住在哪里?”   自家住的客栈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于是温华答道,“在朋来客栈住着呢——我们还要去找船,就不多说啦,再联系吧——”   “哦——”颜恕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失望二字。   温华觉得好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伸手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只鸟形的木哨,上面涂了彩漆,“呶,这个送给你!看到这三个孔没?按住松开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声音呢!”   颜恕接过这个做工略有些粗糙的木哨,紧紧的捏在手里,抿了抿嘴唇,“去了京城你住在哪里?”   “呃?”   温华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二哥。   邓知仁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大哥家在京西的万字营附近,应该会住在那儿。”   告别了颜恕,他们在码头上又寻访了许久,果然像颜恕说的那样,略好一些的船都被地方官员征调了,他们不死心,又去了码头附近的茶棚和酒楼打探,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   天色将晚,三个人一身疲惫的回到了客栈,刚进店门,就被伙计热情的请进去了。   “两位爷,您二位可算是回来了,赵师爷已经派人来找了两回了,您都不在,这不——这回他老人家亲自来了,正在雅间里候着您呢!”   邓知仁和秦池不明所以,止了脚步,“哪位赵师爷?”   小二脸上几不可见的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容,“还能有哪位赵师爷?自然是咱们这儿的赵师爷!已经等了您许久了,快请进吧!”   邓知仁摆摆手,温华便听话的后退了几步,见邓知仁又瞪了两眼,她只好不情不愿的转弯向后面的店房走去,邓知仁他们也随即跟着小二去了雅间。   温华走了没有几步,刚到了一处拐角,便又转动步子蹑手蹑脚的返了回来,想着偷偷跟上他们去听听看怎么回事,却发现店小二领他们进去的那座雅间外站着两个衙役,很是不好惹的样子,于是只好再次回头。   回了自家所住的院子,她先去梳洗了一番,换下穿了一天的灰扑扑的衣裳,这才去见了宋氏,宋氏已经得知有衙门的人把邓知仁找去了,正暗自焦急,见温华回来了,便问她是否见到了来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温华摇摇头,把自己看到的略作了一番修饰告诉了宋氏,要令她宽心,宋氏听了温华的劝,倒安定了些许,却仍有些心不在焉。   温华陪着宋氏说了会儿话,见她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明显还在牵挂前院的邓知仁,便不再罗嗦,借口自己要去洗头而回了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邓知仁他们仍然没有回来,她有些不放心,换了衣衫,打算叫上在屋里读书的平羽,一起去前面找店小二问问,她刚拽着平羽离了房间,便听到院外热闹了起来,急忙走出去看,却原来是邓知仁和秦池回来了。   听两人说话,显然是喝了些酒,她和平羽相互看了一眼,略微一犹豫便跟着进了主屋,恰好听到邓知仁在向宋氏禀报,“这回是咱们造化,遇上州府的大人回京,嫌地方上征用民船过多扰了民,恰好温华和官船上的一位小公子认识,就挪了一条船给咱们,明天一早就过去,晌午就能开船了。”   宋氏听了默不作声,瞧见温华站在门口,便叫她进来,“可是从前认识的人?”   温华连忙摇头,“上回陪平羽哥一起去晋阳的时候认识的,不过是一面之缘。”   宋氏点点头,“今天跑了一天了,您们回去歇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上船。”   两个丫鬟,瑶珠服侍宋氏,滴珠服侍温华,因为明天就要上船了,在船上可不能洗头洗澡,于是温华便让滴珠帮着她提水,洗了个干干净净的热水澡。   如今住在客栈里,她和滴珠一间屋子,她睡炕,滴珠则在炕旁用门板搭了一张简易床,上面铺了被子被褥——倒不是温华讲究尊卑,而是滴珠说丫鬟不能和主人家同起同卧,坚持要和温华分开睡,温华没有勉强她,只是——如今天气还不算太冷,睡这样的简易床也没什么,然而等到真正冷起来的时候,就不能再这么睡了——她想着,等到了京城,怎么也要给她们姐妹弄间有炕的屋子,不能总睡门板……   温华洗完了,静静地坐在炕上晾着头发想心事,滴珠自己也打了热水,拆了头发准备洗头。   温华手指叉开,轻轻按摩着头皮,自己当初报恩的想法并没有错,只是有时候忽略了接受者的想法,今天她没有看错,当宋氏得知又是因为她而使得他们不必继续耽搁在码头上,能够尽早进京,那时候的神色是不自然的——对宋氏来说,总是接受别人的给予是很不自在的吧?   该……怎么办呢?   二哥不是会太过在意这些事的人,梁氏和自己毕竟还隔了一层关系,即便她在意,对温华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最关键的是宋氏——温华不愿意因为这些事情而使得宋氏对她产生隔阂,可是一时之间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待收拾好行李,天色已经大亮,一行人坐着车来到了码头。邓知仁早就先行一步,找到了船和船主,此时见他们到了,便上前领路,将他们领到了一艘民用客船所停泊的岸边,船上的人早就得了消息——对这帮穿着毫不起眼的客人要恭敬些,因此还未等到车辆停稳,供人上船的木板就都放下来了,岸边的挑夫们也出来了两个人,上前问要不要雇人。宋氏他们的行李比较多,仅靠家里这几个人搬运就太吃力了,因此邓知仁便和挑夫们讲定了价钱,让他们帮着把行李担上了船。   昨天睡得晚,今早又是天不亮就起床了,温华困得迷迷糊糊的,略微收拾了自己的舱房便打开铺盖睡下了,待一觉醒来,船只已经行出去好远了。   她揉揉眼睛,拽了拽身上压皱了的衣裳,走出了船舱,外面是或黄或绿的田野,散发着秋日的冷意,船顺流而下,风打在脸上和着挟裹的水珠,冷不丁让人一哆嗦,她赶紧回到舱房,找出一件薄棉袄披上,这才感觉暖和了些。   “滴珠,一会儿咱们得把厚被褥拿出来些,照这个样子,夜里要是不盖得厚些,恐怕要冻着呢!滴珠?滴——”她猛地一转身,却是平羽站在她身后微笑的看着她。   “滴珠在你房里帮你重新铺床呢,你可真是……”他摇了摇头,“睡个觉能折腾的像是地动了一般!”   温华面不改色的横了他一眼,揶揄道,“天天把枕头被子都睡到地上去的人可不是我。”   船上的见闻   平羽脸上微微泛红,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嘴尖牙利可不招人喜欢。”   温华瞪了他一眼,撇撇嘴,吵嘴吵不过就动手——哼!   突然,不远处江面掠过了一道黑影,温华大叫起来,“平羽哥,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平羽转过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瞪我做什么?就是有个东西啊,说不定是条大鱼呢!”温华又探头往江面上看了看,没一会儿,果然见更近些的水下又有黑影掠过,这回平羽也看见了,两人一起趴在船边往水里看。   “这河里的大鱼多着呢,你们可要当心些,不要被大鱼弄下去。”   两人回头,秦池站在一旁正看着江面,“这河里的大鱼力气极大,人要是被水浪拍下去,可就再也找不着了。”   听闻此言,两人不自觉的往后挪了挪。   平羽问道,“秦掌柜,这样的大鱼有多?刚才只看见一个黑影,似乎像纺锤一般。”   秦池向后靠在舱壁上,道,“曾经听河上的老船工闲聊时说,见过抓到的最大的有七八尺长,费了许多的力气才把它弄上岸,像那样的东西本是不能吃的,可惜它伤了人命,便不得不抓它了。”   温华咂舌,“它……吃人?”   “这倒不好说,不过像那么大的鱼,想必也是吃肉的。”   温华和平羽相互看了一眼,立刻远远的离开了船沿。   温华瞧见秦掌柜眼里的笑意,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小小的打趣了,不过她倒也不甚在意,“大掌柜,咱们要走多少日子才能看见京城?”   “如今刮西北风,咱们又是顺流而下,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能到达大运河,到了大运河再北上,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快……今日是九月初四,估摸着二十日左右怎么也能到了。”   一想到要在船上待十几二十天,温华就觉得无聊起来,嘟囔着,“这么长的时间都要待在船上,光是看水也能把人看晕了……”   平羽失笑,“夜里自然是要靠岸的,咱们歇息,难道船工便不歇息了?”   晚上的饭菜很简单,是瑶珠和滴珠一起做的,一菜一肉,主食是从岸上买来的馒头,平羽简单塞了几口便出去了,半晌他才回来,找到温华,“看到了,船工他们吃的是干窝窝和鱼,就是放在锅里添水煮熟了而已,一点儿盐味儿都没有。”   “真的是这样?”温华有些吃惊,她以前听妈妈说过,说她小时候去同学家里玩,那同学家里是打渔的,就住在船上,那次在她家吃了一顿中午饭,半辈子都记得那滋味——湖里打上来的小鱼,简单洗洗,放在锅里焖煮,待炖烂了就搅些面糊煮进去,也不放盐,吃起来又腥又牙碜,还有一种奇怪的甜味。   平羽见她不说话,微微一笑,揶揄她,“你还要尝尝船上的饭菜么?”   温华赶紧摇头,“不必了,听你这么一讲,我就不想吃了。”   船行得快,没有几天便进入了运河航道,在这里他们需要换船,找了当地的船经济寻到了一艘较大的客船,那船上一共还余下的六间舱房,邓知仁把这六间都租下了。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船只徐徐起航。   此时与之前不同,之前那条船虽大,却只有他们一家人,现在这条船上的客人可就多了。温华就因为贪看风景,选了一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舱房,然而也因为如此,门前经常人来人往,形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梁氏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分得的房间是最大的——房间虽大,却也有一点不好,就是恰逢一处拐角,两边若是有什么动静都立刻能听到,好在粥儿饼儿都是乖的,不爱哭闹。于是宋氏严令温华和梁氏无事不得出舱房,要老老实实的在房里待着,温华也知道这船上人多手杂,她如今又是个孩子,容易被人欺负,便十分听话的和滴珠一起待在房间里,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门去宋氏那边儿,如此过了几天,倒也相安无大事。   平羽怕她一个人在舱房里憋坏了,便时常来找她说话,说说在船上的见闻和与别人闲谈时聊到的话题,温华第一次便听得津津有味,当即翻出茶炉来煮上一壶香茶,就着果脯点心,一边吃一边聊,倒也惬意的很。   滴珠本就和他们年龄相当,只是谷雨和芮光教的规矩极严,她又不晓得温华的性情,因此拘束的很,然而这一路观察下来,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姑娘是个随性的,只要她把自己该做的活儿做了,便也不会拘着她,兼且平羽说话风趣,她渐渐话多起来,偶尔也能跟着说笑两句,每次平羽来找温华给她解闷儿,滴珠便会拿张小杌子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做针线活儿。   和温华的住处隔了几个舱门的房间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男的长得十分秀美,文质彬彬,妇人则略显得有些妖娆,看上去不像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据说这二人是从南直隶而来要去京城拜师的,那男子本是个银匠,弹得一手好琵琶,又娶了个擅长唱曲儿跳舞的妻子,便扔下手艺,和妻子一起卖唱,倒也渐渐闯出了一番名声,此次他们就是听说京城有位白衫娘子最善弹曲,夫妻二人一合计,便决定去京城看看。   每天早晨都能够听到两人弹唱的声音,温华在这样的歌声中醒来,伸个懒腰,静静地听上这么一会儿,倒也惬意。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客船照例在一处码头附近停泊,温华吃完了晚饭,由滴珠陪着回房,走到那对唱曲的年轻夫妇房门口时,恰好遇见他们两个从屋里出来,男子怀里抱着琵琶,妇人则浓妆艳抹,温华让自己尽量不盯着他们看,却能够察觉到那两人的视线似乎是一直放在自己和滴珠的身上,走得远了,还能听到那妇人和她丈夫的对话隐约传来——“是块料子……”“不行……”   这两个人……温华打了一个激灵,暗暗决定以后要锁好房间的门,自己和滴珠都年纪小,真要有人心怀不轨就糟了。   滴珠轻声道,“姑娘,刚才那两个人看咱们的时候真无礼!”   温华一回到房间就和滴珠一起把那条大门闩搬出来了,滴珠奇道,“您不是嫌它笨重麻烦么?”   她使劲把大门闩一头抬起,滴珠连忙上前帮忙,把门闩横在了门上。   “再笨重麻烦也总比让人拐去要强。”   滴珠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她解释道,“刚才那两个人,就是那对卖唱的夫妻盯了咱们半天,尤其是那个女的,她似乎是看中了你我,想把咱们拐走呢——”   “啊!”滴珠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了嘴,吃惊的望着她,“那怎么办?这事儿咱们得告诉太太吧?要不告诉大掌柜?”   温华笑了一声,看着她,“告诉了又能怎样?我去陪着娘一起睡,你和瑶珠一间房,万一歹人把你们俩一起迷晕弄走了呢?”   滴珠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不用这样啊,和二爷换间房不就成了?您和二奶奶一起住几天,小的陪着您,请二爷来住这边儿,那两个人若真是要做坏事,有二爷镇着,他们也不敢吧?”   温华扑哧一声笑了,摸摸她的头,“难得你也聪明一回——我倒是没想到,走——咱们现在就去和二嫂说!”   她们先去见了邓知仁和梁氏,说了刚才遇见的事和她们的想法,这夫妻俩很痛快的就答应了,随后温华又去找宋氏说了此事,倒把宋氏吓了一跳,想让温华跟着自己住,无奈舱房窄小。温华见宋氏神情犹豫,劝道,“我本也想跟着娘一起住,可是这样一来瑶珠和滴珠就没地方睡啦,要是让她们睡那件舱房也让人不放心呢,二嫂的舱房大些,我跟二哥换一换,还能帮他看着粥儿和饼儿,至于滴珠,把两个箱子堆在一起,铺上被褥不就是张床了么?”   宋氏见她安排的井井有条,不由欣慰的一笑,赞她思虑周到。   见宋氏同意了,温华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抱着宋氏的胳膊摇了摇,“那——娘,我这就去找二哥换房间了?”   宋氏点点头,又嘱咐道,“让你二哥给你搬!”   “知道啦!”   温华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邓知仁帮着温华和滴珠把被褥搬到梁氏那边,路过平羽的房间时,他正在屋里看书,温华跟他打了个招呼,平羽见这几个人手上又是被褥又是包袱,便追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我和二哥换房间了,去陪二嫂住几天。”   “哦……这样也好,你那儿实在是太吵了,”他看向邓知仁,“二哥,还有什么要搬的?”   邓知仁换了只胳膊抱住被褥,笑道,“不就这点儿东西么?没什么了,你去看书吧。”   平羽见到温华手里的包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击掌心,“温华,你等等!”   转身进屋拿出来了一只小包袱,“给你的。”   针锋啊相对   “这是什么?”   “回屋再看,二哥抱着这么多东西呢,你们赶紧过去吧。”   正说着,就听见码头方向传来哭喊声,几个人扭头看去,见有两三个人影从远处而来。   邓知仁立即道,“咱们先过去吧。”又叮嘱平羽,“你关好门。”   去了梁氏的房间把东西放下,邓知仁嘱咐了两句,抱了自己的被褥就去了温华原本住的那间舱房。   温华打开那只小包袱,里面是她熟悉的纸包,散发着饴糖的香甜味儿,她面上一喜,飞快的打开纸包,哈——一看这糖的形状就知道是她最爱吃的“福记”饴糖,因为“福记”的饴糖里面是加了碎果脯的,所以比别的都贵,但是因为十分好吃,所以温华总是让人帮她捎上一斤半斤的放在家里慢慢吃。   她笑嘻嘻的把糖分给了梁氏和滴珠,“平羽这小子还挺有心的嘛!知道咱们爱吃这个!咦?这是什么?”她抓起糖包,却发现底下还藏着一封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立刻变了脸色,怔在那里……   “是谁的信?”梁氏见她拿着信封一动不动的盯了半天,便随口问了一句。   “啊?”她回过神,尴尬的笑了笑,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快速的看了一遍,暗自松了口气,“是白期知和朝益哥的信,说他们不能来送咱们了,挺遗憾的,觉得有些对不住。”   梁氏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羽离开县学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窗为他办了践行宴,教谕并没有多管,县学里其他的先生们见教谕都不管,便也都没有干涉。宋氏一家离开邓家村到达绛县的时候正是县学上课的日子,白润和朝益都没有请到假,便没能去送行,只得托人把东西捎给了平羽,其中一包正是给温华的。   温华在船上一向睡得早,因此天黑下来没一会儿就困了,她把自己的被褥铺好,帮着滴珠把一只箱子抬下来摆上,又看着她手脚利索的把她自己的被褥铺在上面——和滴珠相处了这些日子,有一件事最令她惊奇,就是滴珠每晚睡觉之前会把床铺铺的平平整整的,第二天醒来时床铺依然平平整整,除了中间和枕头略有些凹陷之外,别的地方丝毫不乱——哪里像她,一晚上睡下来,被子都不知道翻了几个滚儿了。   粥儿和饼儿睁着眼睛醒得炯炯的,见屋里多了两个人,兴奋的手舞足蹈,却不见有人和他们玩,便不乐意了,哇哇叫起来,梁氏一个人顾不过来,温华只好帮她哄着,手上玩具的玩具吸引不了他们,她便从镜奁里拿出一条水红色的丝带,刚在两兄弟眼前晃了晃,他们立刻就不叫了,眼珠跟着不断摆动的丝带转。见状,温华又拿出了带了铃铛的银手钏,绣了彩图的帕子,钝头的梳子……直逗得哥儿俩手脚乱蹬,咯咯直笑。   梁氏唯恐他们闹得厉害走了困,便笑道,“好啦——你刚才不就困了么?别逗他们了,一会儿他们若是走了困,咱们这一晚上都不要想再睡了。”   既然梁氏这么说了,温华虽然在兴头上,也只得罢手,恋恋不舍的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两兄弟却不干了,依依呀呀叫着,梁氏无法,只得将帕子和木梳留下让他们抓着玩,小家伙们渐渐安静下来,梁氏轻声说道,“你们睡吧,留一盏灯就行。他们白天睡足了,晚上精神着呢,若是想等他们睡着了再睡,除非你不想睡了。”   温华刚躺下,墙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哭声和女人的训斥声,她皱了皱眉,“嫂子,隔壁这是哪家?”说完她突然想起,梁氏的这间房间正好和那对卖唱夫妻的房间背对着,一个门对着左舷,一个门对着右舷,中间只有一层不太厚的木板,想必这声音就是从他们那边传来的。   梁氏也听到了,她起身轻轻敲了敲与之相连的板壁,过了一会,便只听到那边低低的哭泣声了。   第二天一早,温华和滴珠起来收拾好被褥,等梁氏将粥儿和饼儿包好,便将房门打开了些许,清新的泛着一点点河腥的空气灌了进来,温华坐在床前的凳子上让滴珠给自己梳头,她不像梁氏那样手巧,可以自己梳出各式的发髻,她唯一会梳的就是丫鬟头和盘辫这种不太有技术含量的发式,而且每次还要依靠许多的发带和头绳。滴珠则不然,温华相信她必是受过训练的,因为她不仅会梳各种小巧可爱的少女的发式,连已婚妇人的发式和老年人的也都会梳。   这两年自己的头发渐渐多了起来,一只手都抓不住,长度也长到了腰间,不像从前那样只能扎两个小球球了,这些天和滴珠在一起,每天她都帮自己梳出不同的发式来,总是让人惊喜连连。   “好了。姑娘看看吧?”说着,滴珠从镜奁里又捧出一面铜镜举在温华的身后。   温华左右看看,觉得很是满意,拿出一对小米珠串成的花型簪在发髻上比了比,滴珠立刻帮她簪在了合适的位置上。   姑嫂二人收拾利索,便和邓知仁一起抱着粥儿和饼儿去宋氏的房间。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尖叫,一个小个子撞开温华和梁氏就往前冲,邓知仁一手抱着粥儿,另一手赶紧扶住抱着饼儿的妻子,温华身后就是滴珠,滴珠机灵,一把拽住了温华,让她不至于摔在地上。   中间让开一条道,那对卖唱的夫妻从后面赶了上来,男子行动迅速,几个迈步便伸手勾住了那小身影,将之提了起来。   温华惊魂未定,至此才看出刚才的小个子是个长得极漂亮的女娃娃,七八岁的模样,她惨白着脸,在那男子手里不住的浑身发抖。   温华心里怜惜,就说了一句,“你别这样,你吓到她了!”   不想那男子却瞥了她一眼,有些随意地对邓知仁道,“对不住,这刚买来的丫鬟不听话,让您受惊了。”   邓知仁皱着眉,一双锐目极快的打量了一番,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若是买来的,不是该好好爱惜么?”   那女子脸色一变,看到自家丈夫神色镇定,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男子仿佛没听到一般,把那孩子交到了妻子手上,朝邓知仁一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邓知仁盯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领着一行人向宋氏所在的房间走去。   温华有些不安,她想去看看那小姑娘,然而又知道那夫妻俩不是好惹的,自己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姑娘……要晚了……”滴珠小声的提醒她。   温华转头看向邓知仁,却见他已经领着人继续往前走了,只好放弃了去看那孩子的想法,迈着步子紧赶紧的跟了上去。   那男子在前面走着,他妻子在后面挟着女娃娃跟着,走到自己所住的房间门前的时候,他们却没有进去,那男子谨慎地左右看了看,一把抓过那吓得发抖的孩子,举起来悬空在舷外,孩子脚下就是河水。   “竟然还敢逃?胆子不小哇!看看下面——再敢不老实,就把你丢下去喂王八!”   那孩子的脸色更白了,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男子,随即一股尿骚味传来,她那条蓝布裤很快就从裤裆开始洇湿。   那男子皱眉低声骂了一句,把那孩子丢在甲板上,叫那妇人,“给她收拾收拾!”   妇人瞪了他一眼,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揪着孩子的耳朵,把她拽到房间里去了。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里面便传来一声尖叫,“当家的!你快进来!”   男子闪进屋里,妇人正要往孩子脸上抽去,被他一把抓住,“你干什么?当心破了相!”   “那也是她该的,这根本就是个男孩儿!”   “什么?”男子呆了,然而很快反应过来,掀起孩子的衣襟一看,便变了颜色,一巴掌把孩子掀翻在地。   男子还要揍人,却被妇人拦住了,“仔细打坏了,反正是留不得了,不如卖了?”   那男子只得放下手,走到一旁的椅子上气呼呼的坐下,“怎么卖?人牙子?那个可是卖不得什么好价钱。”   妇人斜瞥了孩子一眼,“人牙子?咱们何必费那个事?直接在船上找个人卖了就是了,将来有事也找不上咱们。”   “他又不能说话……”男子有些犹豫。   “放心——我自有办法——附耳过来——”妇人和男子嘀嘀咕咕了半天,男子终于舒缓了神色,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在宋氏这儿吃完了早饭,邓知仁带着平羽下船采买了,温华见梁氏没有回去的意思,便也留了下来,宋氏抱着饼儿,梁氏抱着粥儿,只有元元,现在正是调皮的时候,吃完了饭便不耐烦再待在床上,挣扎着下了地跑来跑去,温华跟在元元的身边,不时的逗逗她,倒也有趣。   过了一会儿,可是觉得无聊了,元元扯着温华的手指着门表示要出去,宋氏赶紧拦住了,“别让她乱跑,这儿可比不得旱地,要想出去跑也得等到了京城再说!”   温华脆声应了,便干脆将房门掩起,不让元元看到外面,又拿出一根红头绳——元元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红绳在温华的手里不断变换着花样,时大时小,时紧时密,元元渐渐看得入神。   宋氏努努嘴,朝自己的儿媳笑道,“这个丫头呀,虽然有些过于活泼了,好在也不是静不下来。”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声音在问,“老太太在么?”   宋氏一怔,瑶珠已经轻步走出门去,十分有礼的问道,“这位嫂子,不知道找我们太太是什么事?”   那妇人一脸笑容,拉过身后打扮的漂亮精致的“女孩儿”,“这是我们刚买的一个丫鬟,偏巧家里突然来了急信,要我们尽早回去,别的都还好说,唯有她——”妇人指了指孩子,“实在是不好办——我们便想着找个好人家托付了,也不枉与她相识一场。这位姐姐,劳您给家大人通禀一声,小妇人在此谢过了!”   好话自然人人爱听,瑶珠道了声,“你等着,我帮你问问。”便转身回屋把那妇人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听得宋氏直皱眉,瑶珠一说完,她就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瑶珠就把来人的样子简单描述了一遍。   温华心里诧异,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多说,只乖乖的坐在一旁。   那妇人进到屋里,先是极其热情的行了礼,接着便将自己要说的话声泪俱下的说了一通,“……这孩子是个可怜的,我们夫妻也是见她不能说话才动了恻隐之心,只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何况带着她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走快……太太您要是愿意发个善心,就把她留在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吧!”   她说的热闹,宋氏却不为所动,只道,“我们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对这孩子恐怕照顾不周,再说她既然不愿意走,想必也是有缘故的。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妇人最终还是没有达成目的,温华有些担忧的看着那个孩子离去的背影,待瑶珠关上门,她偎在宋氏低低的叫了声娘,“那个孩子真的不能说话么?”   宋氏摇摇头,“谁知道呢?……这女人一看就是个来路不正的,瑶珠,以后不许她进来。”   瑶珠赶紧低低的应了一声“是”,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然而那孩子的模样始终在温华心里闪现,她从宋氏的房间一出来,就带着滴珠去了秦掌柜住的地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看那孩子挺可怜的,咱们要是能帮,就尽量帮帮吧,到了那样的人手里,总归是没什么好结果……”   秦掌柜点点头,又问了些别的,比如那两夫妻是哪里口音,是做什么的,那孩子什么时候上的船,模样怎样等等,问完了,他想了一会儿,“买来做个洒扫的丫鬟,行不行?按说依着规矩,这样的孩子是不许贴身伺候您的。”   “都行,你看着办吧。”能够把那孩子弄出来,温华就已经很庆幸了,哪里还管他怎么安排?   秦掌柜的办事效率很快,下午他就把那孩子弄来了,只是那孩子明显受了惊吓,再加上他一直不肯说话,船上恰好有一位老大夫,秦掌柜便请老大夫帮着看了看,大夫说喉咙没有问题,应该是不敢说话才一直闭口不言。老大夫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孩子是刚被买来的男孩儿——虽是男孩儿,却穿着女装,其中必有蹊跷,本来依着他的性子是什么也不会说的,然而他此次是回乡养老的,再没了那么多的忌讳,同时他也明白纸包不住火,孩子的真实性别早晚会被发现,到时候……于是便将秦掌柜拉到一边,低声将孩子的事说了个清楚明白。   秦掌柜诧异之余不忘谢过大夫,“亏得有您指点,本来是打算让他去我们姑娘身边做个粗使丫头,若真是……”他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好似一盆凉水浇下,连忙作揖道,“多谢老先生提醒!”   秦池回来就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温华,温华越听越觉得稀奇,然而这孩子如今不愿意说话,倒也问不出什么来,再说也不能总让他穿着一身女装示人,她当日便找平羽要了一身他穿旧了的衣裳棉袄,拿到自己屋里改了一番,再让滴珠给秦管家送去。   当天晚上因为是在一处小码头停靠,那对夫妻便没有离开,直到第二天才离了船。待他们走后,那男孩儿被安排到了平羽的房间和他一起住,众人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茫然的摇头,于是只好给他重新起了个名字,因为当时恰好阳光灿烂,便起名叫明昼,随着秦掌柜的姓,叫秦明昼。平日里平羽就丢给他一本启蒙的三字经——因为他有一次发现这孩子能看得懂,便指着上面的字交给他读,果然试了几遍之后就渐渐能发声了,温华知道以后也来了兴趣,每天定下时间来教这孩子说话,待将近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简单的说些单词和短句了,比如“吃饭了”、“真好”、“你来”等等。   日近京城,天气越来越冷了,加上又是在船上,没有什么取暖的设施,于是只好把被褥加厚,平日里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好不容易弄来了一篓炭,温华把所有能找到的手炉都找了出来,差不多一人一个,不够的便趁着停船的时机去附近村镇上买来,好歹到达京城御水码头的时候没有人生病。   他们早在离京城还有五天路程的时候就从码头附近的驿站里发信去邓知信家里报信,告诉他这一路一来甚是平安,不必挂念,另外将来还有几天的路程,他们所乘坐的船是哪里的,有什么特征等等,都一一讲明。   不愧是天子脚下的码头,真可用车水马龙来形容,他们中午便到达此处了,但是直到晚上才终于泊进船位。   邓知仁带着平羽通过别家的船先上了岸,然而等了一下午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大哥家里派来的人,天将黑时船主告诉客人们可以下船了,他们等得焦急,才不得不雇车去了客栈。   找了几家客栈,他们找到了合适的住处,这里是平安客栈中的一处小院子,有两间已经住了人,一间住得是两个跑货的商人,另一间则住的祖孙三人,温华他们一来,这小院子里顿时就满员了。   鸡飞狗跳的收拾了一番,温华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只是还是有些晕晕的,走路直摇晃。   一夜睡得香甜暂且不提,码头上的一处酒馆里,一名醉酒的客人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口里嘟囔着什么,店小二和掌柜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叫了两个人把他送到了隔壁的客栈里。   邓知仁和秦池商量好了,决定第二天早晨进城,众人都没有贪睡懒觉,第二日都早早的起来了,忙活到天色大亮,才简单的吃了早饭,随即便结了店钱上路了。   这一行人虽然是携家带口来到京城,对京城却并不陌生,邓知仁从前走镖的时候来过两三次,秦池因为行商的关系也曾经多次来往于京城,平羽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虽然因为年龄小而不常出门,可是大致的地理分布还是清楚的。   他们行了半个上午,终于来到了京西的万字营附近,因为邓知信在信里曾经仔细的描述过自家宅子的模样,因此倒也不太难找,加上这附近住的多是军户,仔细打听之下,便找到了几位同是祖籍晋州的人家,在他们的指引下,终于在晌午的时候找到了邓知信家的宅子。   邓知信的妻子张氏正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丈夫突然被派了差遣,说要出去十多天才能回来,她这个儿媳从来没见过自家婆婆,此时却要独自接待,心下焦急,便凭添了几分烦恼。   待得知婆婆和小叔一行人已经到了家门前时已是半晌午了,她惊讶之余仔细的问了情形,才知道来人中并没有她早一天派出去迎接的李二,她素来在家中说一不二,此时却有不在掌握中的事情在她眼前发生,不由大怒,叫了李二媳妇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才带着人迎了出去。   温华陪着宋氏在车厢里候了两柱香的工夫,才见大哥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绫罗的年轻妇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迤逦行来,那妇人面上略带了些凌厉,她周围的仆从也都摈气吞声不敢抬头。   这是什么意思?   温华眯着眼睛,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无人来接船也就罢了,偏偏让他们在门口等了那么久才出来迎接,可是又哪有这样迎接的?一身的煞气犹如仇人见面一般!   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温华心里涌起一丝不妙的感觉,觉得这个大嫂似乎和自己、和邓家人都不是一路人。   梁氏看见一个比她年纪略大了几岁的妇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连忙把两个孩子交给瑶珠和滴珠照看,自己整了整鬓角,下得车来站在了邓知仁的身后。   张氏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略微靠前的位置上,便明白这必是小叔和弟妹,因此她便直接问道,“可是小叔和弟妹?一路辛苦了,你哥哥临时被上司派了差遣,因此未能在家,我昨儿一早就派了人去码头守着,不知可曾见到?”   他们何曾在码头见到接他们的人?邓知仁压下心中的不满,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确实是没见着,兴许是人多错过了吧……娘还在车里,一路上也累了,不如请她先进屋歇息?”   张氏这才恍然大悟般的轻击手掌,“你看我这糊涂的!听到你们到了,高兴的连礼数都忘记了!娘在哪里?这一路想必是十分辛苦的。”   这样虚伪的笑容真是少见,温华心里暗自警惕,她看了一眼宋氏,发现她神色严肃,一点也没有平时的随意,心下不由一紧,越发的担忧起来,低低叫了声,“娘——”   宋氏感觉到温华的情绪变化,她轻轻拍了拍搂着她胳膊的小手,低语道,“没事儿,别担心。”   张氏在梁氏的引领下来到了宋氏坐的车前,先是亲昵的叫了声“娘”,随后道,“是儿媳来的迟了,还请娘宽宏大量,不要跟儿媳计较。”   这话说得真是够硬气!宋氏掀起车帘,看着她笑了,“是老大媳妇吧?这可是头一回见着呢。”说罢她看看眼前黑漆的大门,又左右瞧了瞧,指着东边临近的一处宅子问道,“那就是信儿给我买的宅子吧?”   张氏面上一僵,突然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可自己一时又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便陪笑道,“娘说的是。这马上就中午了,还是先进屋歇息吧?”   宋氏瞥了她一眼,指着眼前的这栋宅子,“听说这是你的陪嫁?”   这话不能不答,张氏心里火起,却仍是堆起了笑容,只是话语里带了些许傲气,“也算不得陪嫁——只是用嫁妆钱买的罢了。”   宋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哦……既然这样,我还是住隔壁去吧。”她招手把邓知仁喊来,吩咐他,“咱们去那栋宅子住下,那是你大哥买给我的。”   邓知仁知道如今的情形骑虎难下,若是遵循了娘亲的吩咐,就等于和大嫂结了怨,若是驳了娘亲……就是落了娘亲的面子,他正踌躇着,就听身后妻子劝道,“娘,粥儿和饼儿醒了,闹呢……”   宋氏面上淡淡的,道,“那还不赶紧去开门?”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递给邓知仁,“去开门,咱们住那边。”   邓知仁无奈的看了张氏一眼,接过钥匙。   宋氏道,“老大媳妇,这些事就不麻烦你了。走吧。”   张氏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眼睁睁的看着与宋氏同来的几辆大车跟着掉头而去,在隔壁院子的门前停下——她跺脚怒声道,“都给我回去!”   张氏家里的仆役见女主人发怒,连忙跟在她的身后极快的关上了大门。   温华放下车窗下的帘子,满面忧虑,望着宋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氏面无表情的看了前方,直到温华惴惴不安的喊了她一声,她才开口道,“下车吧。”   眼前院落的大门被打开了,温华扶着宋氏下了马车,宋氏从梁氏手里接过粥儿,和抱着饼儿的梁氏一起走进了这座精致的小院,平羽抱着好奇张望的元元跟在后面,温华想着平羽已经抱她累了一上午了,要接过来替他抱一会儿,元元却不愿意,一扭头趴在平羽的肩膀上,不理会她,温华好气又好笑,朝她做了个鬼脸,紧赶几步挨到了宋氏的身边。   这个院落显然刚被装饰一新,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儿,墙头和屋檐上没有乱草,各处的门窗都是新漆的,墙上也重新粉刷了,粉白粉白的,清新可爱,只是由于季节的缘故地上堆满了落叶,然而金黄的树叶却显出了几分暖意。   邓知仁和秦池带着几个人把正房堂屋先清理了出来,将箱笼等物整齐的摆在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   粥儿和饼儿这时候都醒了,因为被吵醒了便闹起困来,怎么哄都不行,梁氏有些不安的望向婆婆,见她面上并无异状,才放下心。   温华让瑶珠留在屋里伺候宋氏,要带着滴珠去找寻水井和厨房,平羽便将元元交给瑶珠,也跟着温华出来了。   他们在后院的菜地旁找到了厨房和水井,水井尚好,看得出来用得十分爱惜,厨房的门只用了一根麻绳拴住,温华解开绳子推开门,见厨房里一大一小两个灶头,锅是新的,一只大水缸也是新的,上面加了木盖,房间一角有一只蒙了细纱的新菜厨,里面是两套餐具,一套缠枝莲的,一套五福捧寿的,橱柜一角倚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子,还有两只水桶,只是厨房里没有柴火——她叹了口气,看来中午的饭菜必是来不及做了。   出来看看菜地,地里的菜都长疯了,多数已经老到只能留种子——不过这样也好,来年不必再到处寻菜种。   温华在园子里到处看着,这厢平羽已经挽了袖子准备把水桶洗出来好盛水,她跑过来拉着他就走,顺便还叫上了滴珠,“这些活儿不着急,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咱们先想法子把午饭解决了。”   他们先去宋氏那里,平羽把后院厨房的情形说了,“厨房那边得慢慢收拾了,今天晚上能弄完就算是快的,再说还得整理各人的住处,我们想午饭不如将就将就,去外面买些吃的,大家吃饱了也有气力干活儿。”   宋氏本来因为今天的事而暗自难过,这时见儿女们都懂事,倒也宽慰不少,取了银钱让平羽揣好,又嘱咐他们要早去早回。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所以雇来的车夫们并没有全打发走,留下了一个本分老实的,与他讲定了三天的工钱,温华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买饭,便一路走走停停打听着,不仅打听到卖吃的地方,还打听到附近有个集市,今日正是赶集的日子,这会儿过去兴许还没散集。   既然有集市,两人便决定去看看,毕竟家里有些东西还需要置办。   这是典型的乡间住户的集市,摆在交通便利的路边,有些是扎了棚子,有些则干脆摆在露天,只是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集市中间还有几栋房子,这里通常选择以物易物,当然银子和铜钱同样好使,但温华考虑到银子实在是太扎眼了,便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交给平羽,一会儿要买什么东西便都由他付钱。   他们把骡车留在了集市边上,车夫留在那里看守着。   三个人走在集市上,渐渐发现这里并不只卖粮食、蔬菜、草编篮子席子等农产品,这里还有一些货郎在摆摊儿,甚至还有一座磨坊、一家铁铺以及一家杂货店,温华还看到一些显然不像是农民的男女在集市里东瞧西看,她略想了想,便明白了,附近便是军营,许多低级军官的家就在附近,这里的集市能热闹起来便也不稀奇了。   在集市里走了一圈,想好要买的东西,又观察了几个看上去极会砍价的妇人,他们便也像模像样的问起价钱来了……   日近午时,他们满载而归,半车的粮食菜蔬,藤编的篮子一大两小,簸箩四个,大张的席子六张(卖席子的老汉亲自给他们把席子捆好装上车,随后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了),还订了一百斤棉花,和卖棉花的人说好了送货上门。   路过村中邻居们说的那家小饭庄,平羽进去买了一大包袱的馒头和半篮子切好的熟肉,挑了些看上去还不错的酱菜,又订了些热菜,让他们做好了一会儿送过去。   回到家里,几个人觉得又累又饿,温华吩咐滴珠先给车夫去弄些吃的,便和平羽一起去堂屋见宋氏,屋里静悄悄的,两人把买来的东西简单做了一番交代,便央求宋氏下令赶紧开饭,他们都快饿晕了——   宋氏搂着困得迷糊的元元,压低了声音,“那就开饭吧,有空的人先吃,别忘了叫你们二哥和秦掌柜,瑶珠烧了热水,别净吃干粮不喝水,当心上火。”   “知道啦!”温华听到可以吃饭,顿时来了精神,冲去已经打扫干净的西厢房,吃的东西都摆在了这里,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里面夹进去几片肉,又塞了些酱菜,放到一旁的干净盘子里,如此又做了十多个,便吩咐瑶珠道,“余下的这些分出一半来装到盘子里,给二哥他们送去——小炉子升上火了么?筐里有鸡蛋,还有油盐酱醋,冲半锅鸡蛋茶,一人盛上一碗,别太咸了。”   宋氏再犯病   热水是现成的,鸡蛋和油盐也很快找了出来,趁着瑶珠打鸡蛋的工夫,温华端着盛了夹肉馒头的盘子进了堂屋,把盘子摆在桌子上,左右看了看,见宋氏和梁氏正在小隔间里收拾箱笼,粥儿、饼儿和元元都躺在东屋的炕上睡熟了,滴珠坐在一边的小杌子上守着。   温华指指炕上,压低了声音,“怎么都睡了?”   滴珠见她进来时就站起了身,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进来时,二奶奶刚哄着两位少爷睡着了。”   温华探身摸摸元元的小手,“她吃什么东西了么?”   滴珠一怔,又立即答道,“刚才收拾桌子的时候,奴婢见盒子里元姑娘爱吃的点心少了两块,似是元姑娘吃了。”   温华点点头,转身去了小隔间,“娘,二嫂,吃饭了。饭菜有些简单,今天事情多,咱们先就和就和吧。”   宋氏和梁氏就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就着新打的水洗了手,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瑶珠把冲好的鸡蛋茶用一只汤盆端了进来,上面点了香油,一时间屋里香气弥漫,闻到这个味道,众人立时就增添了食欲。   宋氏问瑶珠,“那边儿的饭菜也送过去了?”   瑶珠赶紧道,“都已经备好了,奴婢这就送去。”   宋氏道,“以后让干活的人先吃,咱们倒是没关系的。”   “是。”   温华看看房里的滴珠,跟瑶珠说道,“你快去吧,送完了饭就自己去吃,吃好了来跟滴珠换班。”   这一天众人直忙到傍晚炊烟升起才算收拾停当,各自搬进了住处。   这座院落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前堂、后院以及侧院。   前堂植有果树花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让人不由期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的繁茂,后院十分素净,结构也简单,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房间的后面是厨房、厕所和菜地,菜地一角还有处小门可以通到外面,在前堂和后院的东侧与之一墙之隔的是侧院,侧院也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自只有一间,靠近西南方的墙角处有通往前堂的月亮门,被月亮门一角的海棠挡住的是侧院南墙上的一扇木门,这木门通往马厩。   宅子的前堂不住人,秦池一行人都安排在了侧院居住,后院和侧院的各间房里的砖炕都是新垒的,也都有灶头能够生火,让众人十分惊喜,大为满意。东屋住着宋氏、温华和元元,西屋空了出来,西厢房北间住着邓知仁一家,南间则给了平羽,小书童明昼这些日子和众人相处的久了,不再那么拘束,平羽见他年幼,不忍让他像别的书童那般睡在床前脚踏上或门板上受冻,便让他也睡在炕上。东厢两间因为光线不好,因此只把不用的箱笼等物堆放在了南边那间。邓知仁还计划着把东厢北边的那一间改成粮仓,然而现在并没有田地,粮仓里能摆的也不过是一家人的口粮而已,宋氏想起瑶珠和滴珠两人还没有住处,便把这间屋子给了她们两人。   第二天早晨醒来,温华便觉得浑身酸疼酸疼的,疲乏得紧,一点儿也不想起床,再看身旁,元元尚熟睡沉沉,宋氏也醒了,只是同她一样,眯着眼睛看着房顶发呆。   “娘——你累不累?我浑身酸疼酸疼的——”   宋氏嗯了一声,“那就再睡会儿吧。”   “娘你不舒服?”   宋氏长叹了一口气,“没事,就是昨天累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哦……”   既然暂时不用起来,便可以计划计划今天要做的事,“娘,今天有什么安排?”   “今天?……”宋氏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家里缺的物件,你二哥今天出门去看看……打听打听平羽去读书的学堂在哪儿……家里的柴火……邻居也都该拜访拜访……不知道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温华听得头大,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两天就能办完的?   因为有这些事在心里扰着,她便没再多躺,只待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起床了,暗叹自己真是闲不下来的劳碌命,蹑手蹑脚的穿好衣裳,出了卧房招呼着滴珠帮她打洗脸水,又自个儿取了牙粉刷牙。   昨晚睡觉前洗漱,她才想起自家还没有浴桶,只有从家里带来的盆,十分不便,今天要找人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箍桶匠,要是有的话就买来,最好是一间屋子一个——大家混用一个桶真的是很不方便,她每次都要把桶放在阳光下暴晒一天才敢用。   她在廊下梳着头发,今天她想梳个少女的双环髻——现在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树上的叶子几乎都掉光了,昨儿从隔壁邻居家借了平板车,扫了几乎一车半的落叶,都送到了后院暂时充当柴火——她这厢正愣着神,其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起来了,邓知仁是最早出来的,见她坐在廊下梳头,不免罗嗦了几句,“这又不是天暖和的时候,别冻着了,在哪儿不能梳头?快回屋去。”   温华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娘还睡着呢。”   邓知仁吃了一惊,“怎么还睡着?……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几步迈进正房堂屋,在宋氏所住的东屋门前低低的喊了几声。   屋里传来宋氏困倦的声音,“进来吧。”   邓知仁赶紧撩帘子进去了,温华听见他关切的问道,“娘,你可是有哪里不得劲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就是昨儿有些累着了,今天歇一歇就好了,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温华的头发梳好了,指指厨房的方向,对滴珠说道,“你先去生火,再烧些热水,我一会儿就过去。”   滴珠点了点头,把镜奁等物放到了西屋便去了厨房。   温华见邓知仁走了出来,便问道,“二哥你今天忙么?听娘说今天的事情还很多呢。”   邓知仁回头望了一眼,示意温华跟他来,温华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中央。   “本来定下今天要去买柴买炭,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冷,再说粥儿饼儿和元元也都还小,若是病了可就麻烦了……妹子,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二哥你说吧!”   “家里还有些炭,只是不多了,你多弄几个手炉给娘暖上,二哥买了柴炭立刻就回来——要是能请个大夫来是最好的……你帮二哥想想,还要带些什么?”   温华想了想,道,“娘最爱泡澡,附近有箍桶匠的话就买个浴桶回来,若是泡个热水澡也能解解乏。”   邓知仁很快就回来了,拉回来了整整两车的柴炭,进门让人帮着分了三成到侧院,剩下的都卸到后院柴房。他进了宋氏的房间,见自家媳妇正跪坐在炕沿帮宋氏揉腿,没有出声,走到梁氏的身边探身瞧了瞧,刚要张口,被梁氏拦住了,她摇摇头,用口型告诉他,“娘这会儿迷糊着呢。”   邓知仁点点头,又轻手轻脚的撩帘儿出去了,去了自己的房间。   梁氏待宋氏睡熟了,才低声叮嘱了瑶珠一番,悄悄的回了西厢,温华正和邓知仁说着话,见她进来,先站起来喊了声嫂子,梁氏先看了两眼儿子,笑道,“辛苦妹妹了,这两个小家伙一直没醒?”   温华微笑着,小心斟酌着回答道,“没呢,一直老老实实睡到现在。”   梁氏便不再多问,坐到炕边拿起一件未缝好的衣裳,抬头看看邓知仁,“柴炭买回来了?好买么?花了多少钱?”   邓知仁饮了口茶水,放下茶碗,“今儿赶得巧,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卖柴卖炭的,索性包圆儿了,足够烧上一段时间的,花了近四贯大钱呢,这京城附近的物价儿就是贵!我已经跟人打听了,这附近的山林是无主的,树又多,卖柴卖炭的都是去山上砍柴,我这些日子忙,等空闲下来就去山上看看。”   “二哥,山上的树多,那岂不是野兽也多?”   他笑了,轻快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别乱操心了。”   “二哥,大夫什么时候来?”   “再等等,”邓知仁望着自己母亲熟睡的方向,“……等她醒了再看如何。”   宋氏几乎是歇了一整天,下午邓知仁和平羽还是把大夫请来了,号脉之后给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诸如不要劳累,不要操心,要静养,最好是能进补些好药,不能动怒……   秦池将送大夫出门的活儿揽下了,到了前堂又上了一回茶,细细的问明可以进补的药材,送走了大夫,他琢磨了一番,叫了个伙计让他进城打听几个口碑好些的大夫,再想法子请来。   进了屋,就见邓知仁正坐在堂屋里发呆,秦池轻咳了一声,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开口道,“二爷?”   “秦掌柜,你说大哥回来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娘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瞒着咱们……”   秦池几不可见的微微挑眉,叹道果然是关心则乱,然而他随即恢复了常态,道,“先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刚才小的已经遣人去城里打听有名的大夫了,再请两个来给太太好好瞧一瞧,若仍是像今天这个大夫瞧得这般,咱们再急也不迟。”   读书的事情   邓家两日之内请了三位颇有些名气的大夫,给宋氏看了,都说她身体亏损的厉害,再不好好养着只怕要不好,他们各自给宋氏开了补身的方子,邓知仁懂些医道,平羽也是翻过几本医书的,取过药方来看了,见三张方子大同小异,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便仍将第一张方子让人拿去抓药。   他们虽是新搬来的住户,却并不急着与四周的邻居来往,一是因为忙得实在抽不出空来,二也是由于宋氏还病着,梁氏有心无力——再说这事也急不得,若是没有相识的人引荐,大家彼此多少会有些尴尬。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宋氏的大儿媳张氏,她那天与宋氏不欢而散,回去大发雷霆,那个李二因为喝酒误事没接到船而垂头丧气的回来了,正好撞上张氏发火,便令人打了他二十板子,欲要卖掉他,被身边的乳母阻止了,说他是亲友所赠,卖掉的话令亲友的面上不好看,不如打发到别处,李二的媳妇本是张氏信任的管事媳妇,因为此事也被打发了,这一次的人事变动令家里上下人心浮动,私下议论了许久。   宋氏刚刚到来的那天,有不少同村的住户远远的看见了张氏家门前的一幕,看见了张氏带人出迎,也看见了最后的不欢而散,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与流言在邻里之间传播开来,众人都在猜测新搬来的这一家人到底与张氏是什么关系。   然而张氏的厉害是众人皆知的,谁也不愿意去向她打听触她霉头,众人又见新住户不停的往家里请大夫,就知道必是有了病人,而且还病的不轻,因此也就将上门拜访的心思暂时歇下了。   宋氏的药方定了下来,喝了两天的确是有些疗效,平羽这时候才提出想去冯教谕推荐的县学看看。   这件事的确重要,邓知仁因为担心宋氏,便请秦池代他陪着平羽同去。因手上有冯教谕的荐书,两人事先也没有多打听,只是问明了去的路程便雇了辆骡车带着银钱和一些晋州土产进城了。   两天以后秦池和平羽两人回来了,沉默而沮丧——事情并没有事先所想的那般顺利,冯教谕的荐书是写给他的好友梁云山的,这位在京城四县之一的建安县县学任职,有他的推荐,平羽要进县学读书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梁教谕在半个月前很突然的调职了,去了距离京城一百里的御山县县学任职,平羽不可能跟着去往御山县,便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建安县县学新上任的教谕陈让,不料这位陈教谕并不买账,直接让人将礼物连同荐书扔了出来,声言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就必不会让投机者进入圣贤之所。   秦池和平羽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必是遗漏了什么,托人打听之后方知梁教谕和陈教谕是同科的同进士出身,虽是同年,但关系一直不好,原本也没什么,权利倾轧你来我往很平常的事,但偏偏写荐书的是与这位陈教谕关系更不好的冯教谕,事情便不妙了。   如今有了陈教谕的这番话,平羽又没有别人为他引荐,再想在附近的县学读书是不可能了——他们把四县的县学都跑遍了,却因为没有门路而被拦阻在外。   极度失望之下,两人只好打道回府再图他计,路上听人说起在御水码头附近——也就是距离他们住所十多里地的地方,有一座讲学之所,是朝廷上退下来的几位宰辅合办的一所私学,因此处从前多有大雁,于是创立者便将书院起名为鸿泉书院。平羽立时来了精神,这书院他以前就听人说过,只是离开京城这么久,自己几乎都忘记了,两人因为这个缘故又转变了路线,去鸿泉书院打听了一番。   这书院极其有名,时常延请官场清贵和当世大儒前来讲学,学生中定员上千,各地前来求学的则不计其数,据说那里每年开春都会公开招收一次学子,考较经义,一次只招收八十人,另外有功名在身的成绩优异者可直接入学,若是在六艺中有一技之长的也可酌情录取。   温华一脸诧异,这家书院……还真是特别……“那你是秀才,要是去那里的话是直接入学还是需要考试?”   平羽略略有些脸红,“有功名在身的必须是举人或者各州府童试前三名的秀才,六艺……我会的都只能算是平常……”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一点温华是知道的,她转了转眼珠,“字是一定得好好练的,对于‘数’你怎么看?”   平羽挠挠耳朵,“以前倒是学过筹算,《九章算术》也仔细看过,只是好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既然这样,要是能找到一个擅长数学的先生带一带他,岂不是希望更大些?   她自觉得数学是最好学的,记得以前看到过九章算术里最难的也不过是一次方程组和勾股定理,于是建议道,“要不然趁着这几个月先攻读一番?《九章算术》不算太难吧?”   平羽怪异的看了她一眼,“即便学会了《九章算术》,还有……”他拿出了一张大纸,找了一会儿,念道,“《周髀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海岛算经》、《五经算术》、《缀术》、《缉古算经》……连《周易》也是要考的,没有几年的工夫哪里学得完?”   温华听得直发懵,“……怎么这么多?”她抢过那张大纸,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了一会儿,颓然叹了口气,“真麻烦……”   “我就说吧——你以为只考九九乘法么?这个学了的确是有好处,可却不是能速成的,这几个月还是仔细研读经义,争取更上一层才是正事。”   既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温华也就不再过问,只是嘱咐他勿要用功太过,健康若是损伤了就不值了。   平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他怔住了,随即无谓的一笑,“说什么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趁早上进,还等什么呢?”   温华不赞成他这样的论调,想了想,才说道,“要是为了读书把身体搞坏了,即便做了官,又能有什么成就呢?即便有能力有成就,又能坚持多久呢?就算三十岁做官,活到七十岁,可以施展抱负四十年,若是原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官事纷繁,也许不过是四五十岁便不得不退下来了,这样岂不是凭白丢了二三十年?”   平羽见与她说不通,便也不再强辩,换了话题。   又过了几天,宋氏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开始出屋见人,这令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然而张氏始终不见人影,使得原本对她只是略有不满的人也开始埋怨她不懂事,至于原本就对她有看法的宋氏则根本不愿意提她。   如今的生活看上去似乎和原本在晋州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农家小院,同样的家庭成员,每日里围着老老小小打转。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虽然已经安顿了下来,但是秦池一直没有回晋州,他时常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过在温华看来倒也正常,她也不多问——生意人忙碌总不是坏事,她自己还有好些事要忙呢。   虽然有大哥在,全家人不必担心什么,但是隔壁就住的大嫂,出入时总是能遇见,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如同陌生人一般冷漠以对——总不是个事儿。平羽是个秀才,别人不会说他如何如何,然而她和元元这样的在别人眼中白白寄居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不管怎样小心翼翼都不为过,毕竟她们太容易成为别人的话柄——这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再说了,矛盾总要激发出来,她不希望到时候因为她而使得事情变得复杂。   狡兔三窟,在事情变的麻烦之前,总要有所准备。   因着秦池经常出门,她便托他有空的时候找牙侩打听打听哪里有好庄园,价钱不是太贵的话她就去看看。   秦池欣然领命,第二天就带了两个人出门打听去了。   庄园的消息还没等到,邓知信就回来了。   他办完事回到营中与上司报备了,便得了几天的假期好休息一番,兴奋地骑马赶回来,一路上都在想着和母亲、弟弟重逢的情景,心里满是喜悦,然而刚到家门口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两个门子门子见了他反应不一,一个只顾着上前殷勤奉承,他的问话答得含含糊糊,另一个则狗追兔子般的飞快的往里跑,喊都喊不住。他也不急着往里走了,在外院的石墩上一坐,“急什么?这些日子家里怎么样?”   那门子陪着笑,“托老爷的福,家里一切安好。”   他“嗯”了一声,把腰间的刀抽出来,弹了弹刀身,横在腿上,“说吧,怎么回事?敢瞒着,就让你试试它。”   家里以前进过贼,那贼人不光偷了钱财,被人发现了还意图放火逃跑,当时邓知仁手起刀落,直接就将那人的手臂砍下来了,血淌了一地——这门子是见过那场面的,此时再见那把刀,他浑身一哆嗦,直接就跪下了,“老爷,不是我们不恭敬,是奶奶吩咐的!”   “奶奶吩咐你什么?”邓知信见他神色张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奶奶说……”门子不敢犹豫,将张氏的吩咐道了出来,“让小的们看见老爷的时候就赶紧将老爷请进来,不许耽搁,更不许……”   “说!”   门子绝望的一闭眼,伏在地上,声调都变了,“老太太没进院子就去了隔壁的宅子,奶奶不让小的们说!”   ……   “当真……?”   门子只觉得来自前方的压力越来越大,身上直冒冷汗,只得将身体伏得更低了,结巴道,“不、不、不敢欺哄老爷!”   邓知信觉得他脑子里轰轰直响,握着刀柄强压着怒气,好半晌才站起身,直直向后院大踏步而去。   他在后院小径上恰好遇到迎上来的张氏和女儿红儿,也不待张氏说话,劈手从奶娘手里抱过红儿,转身就走。   张氏呆了,她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可是丈夫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母子再相见   邓知信抱着女儿停也不停的往大门外走,张氏在后面紧追几步,见实在追不上他,张口喊道,“你站住!你要去哪儿?”   邓知信转身看了她一眼,“明知故问!”紧了紧女儿身上的小棉袄,“乖妮儿,咱们看祖母去。”   红儿瞅瞅后面的娘亲,再看看面色不善的爹爹,红苹果似的小脸儿上带着不安,怯怯的嗯了一声。   邓知信安慰似的朝女儿挤出一丝笑容,也不再看张氏,低头走出了大门。   秦池这几日在忙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想办法为茶山的茶叶在京城打开销路,另一件则是姑娘嘱咐的买庄园的事。这第二件事在他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大管家早就让他留意着为姑娘寻一座好宅子,若是没有满意的,自己画图造房也成——无奈姑娘不愿意离开邓家,这事儿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他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牙侩赵六,这赵六专做富商和官员的生意,他托赵六寻了几座风景好、地利方便又离城不远的宅院和田庄,看着合意的,就请人照实画下来,此刻便带在身上打算请温华过目。   刚一进邓家,他便看到自己留在邓家的伙计银全朝他眨眼睛,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跟着银全到了一侧茶房。   “怎么了?”   “大掌柜,邓家大爷回来了。”   “哦?”秦池微微一挑眉,“现在在哪儿?”   银全道,“听说一回来就抱着他家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这会儿正在后院呢。”   秦池略一思量,道,“咱们姑娘在哪儿呢?”   银全有些不确定,犹豫道,“小的一直在这前边儿,没见着姑娘,这会儿邓家大爷回来了,姑娘应该也过去了吧?”   秦池轻轻嗯了一声,捏着手里的一只小包袱,里面是几本书以及宅院的图纸,姑娘在后院,他不经通报就不能贸贸然闯进去……   “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回来了,想给老太太请安。”   不多大会儿工夫,银全就回来了,“大掌柜,老太太有请。”   再见邓知信,温华只觉得他与上次相比,整个人又精干了许多,只是眼里的孤独更甚,他抱着女儿红儿坐在那里和宋氏说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宋氏和他聊了一会儿,便道,“平羽,让红儿和元元去你二哥屋里玩一会儿,见见弟弟们,温华,给这两个小的拿些果子。”   平羽应了,拉着元元起身来到红儿跟前,红儿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的躲在了父亲的怀里,邓知信好笑的拍拍她,“乖,跟小叔叔和小姑姑玩去,小姑姑给你糖果子吃呢。”   一听有糖果子,红儿立即飞快的瞥了父亲一眼,态度松动了许多,邓知信又低声劝了几句,她才听话的任由温华抱着她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就见滴珠进了院子,滴珠见到他们先施了一礼,进屋禀告道,“秦大掌柜来了,想给太太请安。”   温华略微停住了脚步,待滴珠出来,就朝她使了个眼色,滴珠会意,将秦池领进去以后便没有留在屋里,而是坐在了廊下的一只铺了棉垫的石凳上,拿出一只未完成的荷包慢慢缝着。   秦池问候了邓家诸人,又叙了一会儿话便出来了,随手将一只小包袱交给滴珠,“这是姑娘要的几本书,拿好了。”   红儿显然没有见过比她更小的孩子了,一开始看见粥儿和饼儿两个依依呀呀的小家伙,先是好奇的打量着他们,随即便被他们兴奋的叫嚷吓得直往后躲,温华见了只觉得好笑,没法子,只得拿出宝宝们的玩具哄她,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又拿出蜜饯果脯,小家伙立即就被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吸引了。   温华看着红儿,心里只叹气,这么个乖巧柔弱的小姑娘,怎么就有个如此彪悍的母亲呢?刚才大哥一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虽然早就盼着他回来,可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回来了,看着他给宋氏磕头,又教给女儿给祖母磕头,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若不是张氏不贤,大哥何至于这样?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多好?不仅是她,当时就连宋氏也是一脸神色复杂的看着儿子,张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邓知信留下来吃了午饭和晚饭,不知道宋氏和他说了什么,他一直有些怏怏不乐,晚饭时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宋氏亲自为他把正房的西屋收拾了出来,铺了厚厚的被褥,又放置了一座温着热水的小炉子。   温华静静地侧卧在炕上,有些心不在焉的和元元玩着数手指的游戏,红儿躺在她的旁边,早已经睡着了。   秦池送来的那几张图纸她看了,都是不错的,依着她的喜好,其中有三张最为合意,然而又各有利弊。   最绚丽的那一张描绘的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小庄园,园中套院,院中有景,房子精巧别致,高低起伏不定,又引了山泉流经花园,十分有趣,庄园附带周围五顷花田,共计白银六千两。   第二张是一处被农田所包围的精致小院,前后共有三进,以山石青竹为饰,后院还有一处绣楼,彩绘华丽,斗角飞檐,小院加上周围的农田十顷,共计白银七千两。   这两处地方不相伯仲,小庄园固然是上上之选,但是地方偏僻,往来不便,精致小院离城也不近,而且那处绣楼可谓一处败笔——装饰的太过华丽了!   最后一张画的宅子坐落在城里,原主人闹中取静,没有建造太多房屋,而是将七成的土地都建成了园子,其中遍植花木,最有特色的便是连接房屋与园子的回廊,曲曲折折、回环往复,图上还将宅子隔壁的私塾画出了一角,有童子在私塾里读书,这宅子因是在城里的京官聚居区,价格便贵了许多,要七千两银子,在图下一角还标注出几句话,意思是城中的宅子紧缺,因房主急于用钱才低价转卖,要求一次付清全款,否则这样地段的宅子便是一万两也未必能买下。   能在城里有一座房子是许多人一生奋斗的目标,如今这个目标近在咫尺,温华却不着急了,她琢磨着得请人去打听打听这家房主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才要卖房子,若真是那样可就得慎重再慎重了,她倒不是忌讳这些,只是将来平羽还要考科举,让人知道他住的是犯官曾住过的房子,难免要被人议论,何况从一万两到七千两,差得太多了,让人都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低头见元元眼睛一闭一闭的快要睡着了,便替她掖了掖被角,待她终于眯上了眼睛才爬回了自己的被窝。   蜷在被子里,她悄悄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前,最近胸口总是有点儿疼,里面还有硬块,而且硬块越来越大,她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在长大呢,再过个一两年,她就会真正变成一个女孩儿了,不再是童子了,因为轻轻碰到胸口就会疼,最近她都不敢趴着睡,连侧卧都很小心——她轻叹一口气,这种时候才意识到时间流逝真是无情。   第二日温华起得不算太早,她裹着棉袄在床上做了一会儿伸展运动,待觉得胳膊腿儿都松乏了,才重新整理好衣裳准备洗脸刷牙,一扭头正好看见元元两眼茫然的打着哈欠,红儿则瞪大了眼睛惊奇的看着她,她嘻嘻一笑,拍拍手掌,“起床了起床了!太阳咬屁股喽!”   元元立刻就坐了起来,扑到温华的怀里,捂着屁股喊道,“姐姐——!”   温华被她一下子撞到胸口,疼得直抽气,两手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开,低头含胸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小丫头——”   元元不明所以,怔住了,随即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又往她胸前撞去,被温华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你想干嘛?不许调皮!”   元元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反而变本加厉的往她身上凑,温华无法,只好把她横抱起来往床上一扔,飞也似地逃出去了,临出门时不忘让瑶珠进屋看住她俩。   到了厨房,见滴珠正在烧水,她探头看看左右没人,便让滴珠去门外守着,自己解了衣衫察看了一番,见没有问题才又重新穿好了衣衫。   滴珠有些脸红,“姑娘,大白天的怎么能随便解衣裳……”   温华眨眨眼睛,拉着她来到院子里,见周围并没有什么别人,才伸出手指戳了戳滴珠,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硬块?”   “啊?”   见滴珠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就是小豆豆的里面……有没有硬块?一碰就疼的那种?”   滴珠的脸更红了,躲避着温华戳在她胸前的手指,“没……没有!”   “我很疼啊——”温华无辜的看着她,“刚才被元元一撞就更疼了,所以趁着这边没人看看嘛,看看有没有肿。”   ……   滴珠先是不明白,随即叫了起来,“姑娘你病了——!奴婢这就去找大夫!”   “嘘——嘘——嘘!”温华拉住她,有些窘迫,“不是病啦,这是很正常的事,过些时日你也会这样的!”   滴珠眼泪都要下来了,“真的?奴婢也要病了?”   颜恕发现了   温华有些无语,有些尴尬,半晌才挤出一抹笑,“……那不是生病……”   “那怎么会疼……?”   见滴珠满眼的害怕,温华只好安慰她道,“没事没事,这是很正常的,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你害怕什么呀?”   说罢,又劝了几句,她才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厨房。   回到正房,却看见大哥邓知信身后跟着张氏,正在给宋氏请安,邓知仁和梁氏站在一旁,待张氏给宋氏敬了茶,宋氏点过头之后,夫妻二人才上前跟大哥大嫂见礼,张氏面上淡淡的,不太愿意搭理梁氏的样子,引来宋氏一瞥。   温华暗叹一声,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如今这样不知是福是祸。   宋氏给她介绍道,“这是你大嫂。”   温华上前福身,叫了声大嫂,张氏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嘴唇,干巴巴的道了声“妹妹有礼了”,便不再说话。   邓知信和邓知仁哥俩儿跟宋氏说了会儿话,梁氏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张氏只如木雕一般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温华偎在宋氏身旁,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睛乱转,心想要是照着这样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算了,若再起争端,到时候大哥就难做了……她正想着,眼睛就不由自主的盯住了邓知信,感叹长子难为,待晃过神来,瞥见张氏正不悦地看着她,面上的猜忌掩也掩不住,温华勉强一笑,却见张氏眼里闪过一道冷光,让她心里一惊。   宋氏也瞧见了张氏的神色,只是因为温华站在她身边,所以看不见温华脸上的惊慌,还只道张氏是在对自己不忿,因此仅存的那点儿忍耐也没有了,只两三句话便把儿子儿媳们都打发走了,让他们各忙各的去。   梁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于这个高傲到没有分寸的大嫂真是生不出一点儿敬畏之心,她安抚的朝温华一笑,便随着丈夫退了出去。   宋氏脸色不太好,静静地待一会儿,才道,“温华,趁着今儿太阳好,咱们把被子褥子套了吧。”   温华正暗自猜想张氏是什么意思,闻言呆了一下,轻声道,“嗯,好。”   因听说京城的冬天也很冷,家里的棉被有限,宋氏早就决定制几床新被褥,之前去集市的时候买的一百斤棉花此时便派上了用场。棉花十斤一包,冬天盖的厚被子差不多都是十斤左右的,褥子也都得五六斤,只是褥子睡得久了不免要被压平,便显得单薄了。今日天气好,虽然一早就被张氏气了一回,但宋氏的精神头儿到底不错,两人吃了早饭,从箱子里找出十多条新旧不一的被面被里和白纱罩,商量着按照不同的花色搭配好了,邓知仁帮着她们把棉花从库房里搬出来,刚把纱罩铺开,宋氏便停了手,思量了一番,又把东西收了起来,将她和温华以及平羽正在铺盖的被褥拆了,里面的棉花取出来折好,用旧床单裹了交给邓知仁,“盖得久了就不暖和了,你把这些送到弹棉花的那里,让他们再弹一弹、晒一晒,你们屋里的明天再弄。”   邓知仁领命出了门,宋氏把拆下来的被里被面交给瑶珠和滴珠去洗。   棉褥子要在正反两面先上一层纱罩,封住边沿后再沿着经线来回缝上几道用以固定里面的棉花,接下来才能上被里被面,纱罩和被里被面要铺的平整,一丝褶子也不能有,否则套出来的被子就是歪的——宋氏一边做,一边给温华讲解技巧,一张张弹好的棉花卷铺开以后还要再进行修整,厚的地方要去薄,薄的地方要加厚……饶是两人手脚麻利也直到过了午才把三套被褥的纱罩缝好,中间梁氏还帮了会儿忙,后来粥儿和饼儿饿了要吃奶,她才不得不放下针线回屋。   元元一开始是被瑶珠带着的,可她一看见白白胖胖的棉花包就要往前凑,铺好的棉花也被她抓得乱糟糟的,不得已宋氏只好让瑶珠带着她去梁氏屋里,可这小家伙兴许是觉得小侄子们不好玩,待了一会儿就不愿意了,直闹着要回去,梁氏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她哄住了。   午饭吃的晚,梁氏哄着三个孩子睡了,便让瑶珠和滴珠守着,自己来到宋氏这边帮忙,宋氏忙了大半日,身体有些吃不消了,见梁氏过来帮忙,便撒了手,让她和温华缝制,因接下来的活儿不像上午那般繁琐,梁氏也是自小就做惯了的,两人配合着一个多时辰便做完了。   晚上铺盖着新被褥,温华觉得舒服极了,窝在被子里直乐,这新棉被和老棉被就是不一样啊!她临睡前还琢磨着要是明天天气好的话,不妨晾到院子里晒一晒,沾一沾暖暖阳光的味道……   第二天仍旧是要忙一天,然而这样的计划却在一早被一位不速之客打乱了。   彼时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听见前院传来敲门声,等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继续响起,知道其他人都在忙,便自发的去前院开了院门,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身蓝色的布衣,带着便帽,见到温华先是一愣,随即开口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晋州绛县邓家村新搬来的?”   因之前里正和亭长都来过了,所以温华确定他并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然而又能这么清楚的知道她家的来历,就有些奇怪了,除了大哥,他们在京中并没有认识的其他人啊——“我们家的确是从晋州绛县邓家村搬来的,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么?”   这青年打量了她一番,吃不准她的身份,便道,“我们是西城颜家的人,我家六公子来拜访您家里的两位小公子,还请通传一声。”   颜家?……颜恕?温华一时怔住了,又极快的缓过神来,急忙问道,“你家六公子人呢?”   那青年一指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就在车里呢。”   温华瞥了一眼那马车,挪了挪脚步,借着青年把自己的身影挡上了,“稍待,我去叫我哥哥。”   她刚要转身,就见车里跳下一个玉色绸衣的少年,她心里一慌,便要往回跑,却听见那少年喊了一声——   “站住!”   温华心里暗叫倒霉,缓缓转过身来,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朝他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呀?”   颜恕放慢了脚步,面露疑惑地看着她,待走到她跟前才迟疑地问道,“你——”   温华想起之前女扮男装时他对自己一直都不错,自己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由有些心虚的避开了他的视线,“你等等!我去叫我哥哥!”说罢也不再看颜恕,扭头向后院跑去。   她气喘吁吁的找到平羽,低声喊道,“快!快——他找来了!”   “谁?”平羽正在写字,见她这副摸样便停下了笔,“谁来了?你怎么慌成这样?”   “是……是颜恕,”她垂下了肩,“谁想到他真的找来了……我去开的门,被他看见我这副摸样,躲都没地方躲……”   平羽先是诧异地愣了一下,待想起颜恕是谁,见温华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调侃她,“早说过让你小心些,看看,惹出事了吧?”   温华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想起这事儿还真是麻烦,不由又放软了声音央求道,“快去快去吧!先帮我挡一挡!”   平羽整了整衣冠,嘻嘻一笑,“来,叫声好听的让哥哥听听——”   温华白了他一眼,推搡着他出了房门,见他满脸的不以为意,想起之前在晋阳和颜恕见面的时候他那冷淡的模样,便又拉住他低声警告道,“他叔叔是一省学政,你要是把他得罪了……可别怪我没给你提醒!”   平羽瞥了她一眼,突然伸手在她脑门上重重的弹了个爆栗,“小丫头,自己闯了祸还敢威胁人?再啰嗦就直接把你送给人家!”   温华呲牙咧嘴的捂着脑门,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恨不能瞪穿了他,然而时间紧急,她唯恐颜恕进来了再被他看见,便看了看左右,一溜烟跑回了房间。   宋氏正在给儿子儿媳做新被褥,见她这般模样,笑道,“晒个被子也能晒个满头大汗!唉?过来我瞧瞧——头上怎么红了一块?”   温华有些心虚,想起平羽,又觉得委屈,“平羽哥欺负我——这就是他敲的!”   宋氏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就明白弦外有音,她轻轻揉着温华的额头,笑道,“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平羽哥了?要不然他才不会敲你。”   温华不敢吭声了。   前院传来马儿的嘶鸣声,宋氏问道,“咱家来人了?”   温华连忙道,“就是托人匀了一条船给咱们的那个颜家小公子,他来拜访了。”   正说着,滴珠进来了,“太太,三爷的朋友来拜访了,想要给您请安。”   宋氏点点头,让滴珠上好茶,自己则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犹豫了一下,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梁氏为她做的鸦青色团寿暗纹的衣裳换上,拿篦子抿了抿头发,转脸看看温华,温华连忙低下头露出一副“我很忙”的样子,宋氏一笑,摇摇头,“你愿意在屋里待着就在屋里待着吧,只是不许出声——”   温华连忙点头,“您放心吧!”   非不改初衷   颜恕心里乱的很。   他本以为结交到了一个同龄的朋友,满心期待的前来拜访——为了不耽误时间,天刚亮的时候他就带人出城了,一路打听着过来,即便腹中饥饿,路过饭铺和茶店的时候也没有停下,只是一心想要尽快见到温华,没想到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打扮俏丽的有着温华面容的少女!   这让他心神大乱,虽然恼怒她的隐瞒,但在看见她羞红了的脸和慌张的模样时却又奇异的平静了下来,一个人傻傻的站在门口看着她逃进院子里,想要喊住她,却又张不开口,待终于鼓起勇气打好腹稿,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和她说“我是作为朋友来看望你”的时候,院子里却走出了一个少年——这少年他见过,只是不知道是温华的什么人。   平羽看着这个面貌清秀和温华年纪相仿的少年拘束的站在门口,暗自觉得好笑,这么一个小子竟然把妹妹吓成那样?   他上前施礼道,“在下邓平羽,是温华的兄长,阁下远来辛苦了。”   颜恕脸一红,连忙还礼,“在下颜恕,在晋阳的时候和令……令妹相识,贸然拜访……”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平羽扶住了,抬眼看看这个据说是温华兄长的少年,他不安的咬了咬嘴唇,“刚才温华……”   平羽将他让进院子前堂,请他进了待客的堂屋,“我家妹子虽然调皮,却不是个不知分寸的,她向你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自知闯了祸,已是躲起来了。”   颜恕有些傻眼,自己满肚子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起,他看看平羽,见他一脸的认真模样,只得道,“那……不知家中尊长可在?我既然来了,总要去请个安。”   平羽点点头,叫来滴珠吩咐她送上茶水,再去后院跟宋氏说一声,末了又加了一句,“看看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里。”   滴珠很快就回来了,摆上两盏香茶,“姑娘在太太那里,太太说请这位公子后堂相见。”   颜恕一大早就出来了,赶了许久的路早就饿极渴极,饮了半盏茶水也没顾得上品评滋味儿,听到小丫鬟这样说便连忙站了起来,恰恰这时腹中叽里咕噜一阵乱响,他脸上腾得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   即便心里已经笑翻了,平羽也只作没有听见,面上平静的很,再加上滴珠训练有素,倒没有将场面弄的太尴尬,平羽将颜恕领到了后堂,不忘嘱咐滴珠收拾些茶水点心招待颜家的仆役。   颜恕脸红红的,羞愤得恨不能撞墙,然而面对宋氏的时候又不能失礼,只得打点起精神回应宋氏的问话。   这么一个老实乖巧的孩子,宋氏见了很是欢喜,不由多问了几句,从他嘴里问出了事情的始末缘由,宋氏皱了皱眉,喊了温华出来,“既然颜家小公子来看你,你就该说清楚,躲着岂不是很失礼?”   温华扭捏了一下,突然醒觉过来自己大可不必这样,便抬起头道了个万福,“颜家小哥,对你有所隐瞒是我的不对,还请你原谅,不要介怀。”   颜恕渐渐淡下去的面色又红了,“温……小师傅言重了……”   温华已经从滴珠那里听到了刚才他在前堂的糗事,猜想他必是一早就从城里出来了,说不定连饭也没有吃,便放软了声音,“你必是一大早就出来了吧?正好厨下做了些点心,你将就着用一些,歇一会儿,今日镇上有集市,一会儿一起去看看?”   宋氏也道,“是啊,你就不要见外了。”   颜恕红着脸答应了。   两人把颜恕领到了平羽的房间,略谈了几句,温华就离开去了厨房,将腊肉丁、鸡蛋和昨儿剩下的米饭合在一起做了个炒饭,又将各式酸甜口味的咸菜盛了一些,烧了个胡辣汤,用一只托盘盛着送到了颜恕的面前。   颜恕真是饿极了,然而良好的教养让他仍然保持了优雅的用餐风度,温华不错眼珠的看着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把碗盘里的饭菜一扫而光,看着他用帕子擦了擦汗,又拭了拭唇角,“谢谢,真是美味。”   温华笑了,托着下巴,“还要么?”   颜恕摇摇头,似乎被最后那碗汤给辣着了,嘴巴红红的,一直“嘶哈、嘶哈”的抽气。   平羽揶揄的看了她一眼,笑道,“去倒壶茶来,歇一会儿咱们再出门走走。”   颜恕虽然见过这样的乡镇间的集市,却从来没有去逛过,因为身边总是有着一大帮人伺候他,告诉他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沾——如今身临其境,让他觉得不论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看到周围戴毡帽的人多,他甚至还给自己买了一顶。   “小师傅!平羽兄!这个怎样?”颜恕兴奋地将一顶毡帽戴在了头上给温华和平羽看——因为帽子是大人戴的,边沿有些大了,遮住了他的眼睛。   温华指节叩叩下巴,帮他把毡帽取了下来,“再小些就好了。”说着,又把毡帽交给卖帽子的人,让他用快刀将帽檐裁去些许,再戴上时就顺眼多了。   “走,回去我帮你给它缝个漂亮的边儿!”   从集市回来,温华取出丝线和碎布,给颜恕的毡帽加了个漂亮的暗灰色竹节纹的绸布边儿,因为和毡帽本身颜色相近,这么一来,便显出了几分富贵气息——颜恕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平羽看了直嘟囔不能厚此薄彼,非让温华也得给他弄一顶不可,逗得一家人都乐了。   招待颜恕吃了午饭,才将依依不舍的他送出门去。   因为他的来访,上午的事情就被耽误了,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宋氏、梁氏和温华三个人也不过是将将把原本计划的三套被褥的纱罩缝好。一看外面的天色晚了,梁氏担心再做下去对宋氏的眼睛不好,便劝她明天再继续做。   这本就是给儿子儿媳做的被褥,既然儿媳都不急,宋氏便也无所谓了,将一炕的被褥收拾了,又数齐了针线收好,宋氏捶了捶腰,梁氏见状赶紧上前伺候着她坐下了,“娘您先歇会儿,喝口茶,我去厨房看看。”   宋氏点点头,“让知仁也回来吧,活儿不是一天干完的。”   梁氏低眉顺目的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温华这一天忙得团团转,只记得早晨的时候二哥说要把菜园整一整,偶尔去后面厨房的时候能看见他把菜园里长的乱七八糟的菜蔬都拔了出来,挑挑拣拣的留了不少的种子。   吃过晚饭,温华想着颜恕送给她的那个紫檀木盒子,那盒子自从拿回来以后便忘在了脑后,一直没有打开来看过,这么名贵的盒子,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她翻箱倒柜的把那盒子找了出来,解开外面包着的布帛,将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她瞪大了眼睛——   一座用金丝编织而成的微型园林模型!   这可真是个稀罕东西!   模型上的一砖一瓦都纤毫毕现,显出一种璀璨的光华,园中池水是一片琢磨的光滑的水晶,上有几片碧绿的玉叶和两朵红莲,一旁的假山也玲珑可爱,就连池边的丹顶鹤都是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这必是富贵人家珍爱的玩物,千金也难求的东西,竟然被那孩子就这么送给她了,真是……   她合上盒子,呆愣了半晌,还是下定了决心把这东西还给原主——东西是好东西,可是太过贵重了,无缘无故受这么重的礼,让她问心有愧,与其以后麻烦事不断,还不如现在快快了断!   既然决定了要把它还回去,温华便将之重新包好藏在了自己的衣箱里,合上箱子盖儿,她又后悔了——既然已经决定还回去,以后再也看不着了,倒不如趁着还没还的机会仔细看一看,省的将来懊悔。于是她又将盒子拿了出来,把里面的模型仔仔细细的赏玩了一番,直到听见宋氏在门外的说话声才依依不舍的把盒子收了起来。   宋氏忙了一天,早就累了,去厢房看了两个孙子,和儿子儿媳说了会儿话,她抱着元元疲倦的回到了自己所住的东屋,见温华正打开衣箱翻看着,便道,“不早了,快睡吧,明天套好了被子,还有种子要挑一挑……”说着把睡熟了的元元抱到床上令其躺好,她打着哈欠坐在桌前,搬过自己的镜奁,简单的卸了妆洗了脸便倒头睡下了。   温华见这一老一小都睡着了,便也不好意思再熬夜,给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也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仍是如同往常一般做做家务,逗逗孩子,闲下来便坐在门边晒晒太阳绣绣花。   过了两三日,秦池带着他的几个伙计回来了,温华抽空去了趟前堂,问了他一些关于要买的宅第的事情。   秦池因为手上的生意顺利达成而显得十分的轻松惬意,他怀里揣着个铜手炉,在温华下首坐下了,“主子思量的的确周到,小的去打听了,城里的那座宅子虽然卖的极贱,本身却是没什么问题的,只因原主告老回乡又逢丁忧,在京城欠了别人不少的银子,便欲将这座宅子卖了抵债,因为是急用,所以才卖的贱了。”   永宁坊看房   温华疑惑道,“既然这样,应该极容易卖掉才是——”   秦池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是原主有个古怪的要求,令好些有意要买的人望而却步了。”   温华眨眼看着他。   秦池道,“这原主要求买家需得是有功名之人,两年内不得随意毁伤园中的一草一木,诸多条款都写在了房契上,若有违反便要吃官司。”   温华不以为然,“既然已经告老还乡,以后再来京城的机会少之又少,还怕什么官司?”   秦池解释道,“这位大人虽然告老还乡了,可是还有门生留在京中做官,因此……”   温华皱起了眉,好半晌才说道,“若真是想卖,总要容人去看一看吧?”   秦池放下茶盏,“那小的这就叫人去联系牙侩?”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定下三天之内去实地考察一番,看看那宅子是不是值得费这番功夫。   秦池派去的伙计当日就回来了,与牙侩赵六定下隔天的下午去看房。   既然对方执意要卖给有功名的买主,那就不得不请平羽走一趟了,她找平羽说了这事,满以为平羽会一口答应,不料他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这事儿婶子知道么?你最好提前跟她说一声,不然不太好。”   温华一呆,原本她想着等这事儿定下来以后再和宋氏说明,听了平羽话中的意思,倒是她做的欠妥当,低头想了一会儿,“那我这就去和娘说……后天你会跟我去吧?”   平羽笑了,“那是自然。”   宋氏知道了福州秦家那边预备给温华在京城买座宅子,并没有如温华想象中那样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微微一怔便转移了话题,过了一会儿才询问起她想买什么样的房子,温华便把秦池给她在城里找的那座宅子的情形说了一遍,“联系了牙侩,说是后天下午一起去看房,我想让平羽哥和我一起去,还有……”   宋氏点点头,“要不要你大哥二哥去一个?”   温华嘿嘿一笑,“我就是这么想的,看看他们谁得空,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也好替我把关。”   第二天一早,宋氏趁着邓知信和张氏前来请安的时候和邓知信说了这事,问他能不能请一天假陪妹妹走一趟,“本来想着让你二弟跟着去的,可是他不如你熟悉京城。”   邓知信立刻点了头,“成,我今天就去跟上头说一声,明天陪妹子走一趟,”   温华只当没看见张氏疑惑又不安的神色,仍然笑吟吟的,“多谢大哥了。”   如今家里的车马都是从车马行雇来的,唯有走远道的时候才会用上。因为兴奋于看房的事情,温华头一天晚上很晚才睡着,第二天宋氏叫了她两遍才叫醒,她急急忙忙的梳头洗脸,换上了一身男式的锦袍,出了房间,见平羽已经吃上了,便也拿起馒头就着咸菜和肉粥囫囵吃了个饱,她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平羽——他今天穿了一件水色的儒衫,戴了一顶同色的半新不旧的头巾,嘴角有几根短短的胡须……   胡须?   “平羽哥,你长胡子了呀!”温华叫了起来,瞪着平羽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平羽不自在的动了动,瞥了她一眼,“那又怎么样?”   “你们小声些,”宋氏出来朝他们摆摆手,“元元还睡着呢,当心吵醒了她。”   两个人赶紧放低了声音,温华咬了一口馒头,“可是……长了胡子就不好看了呀……”   平羽鄙视的瞧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才是男人呢!”   温华脑海里显现出平羽的脸上长出半尺美髯……她赶紧摇了摇头,带着十二万分的恳切建议道,“平羽哥,相信我,没有哪个小姑娘会喜欢一把胡子的人!你还是赶紧剔了吧!”   平羽干脆不再搭理她,只顾低头吃饭。   见平羽不理会她,温华也自觉得无趣。   邓知信和秦池骑马,她和平羽坐车,前后还跟了两个伙计,走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到达了西城延平门,这西城门共有三个,分别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其中金光门位于正中,平日里是不开放的,人们从西边儿出城入城一般都会选择开远门或延平门。   温华看着这高大巍峨的城墙,心里的震撼非语言能够形容,她嫌隔着纱窗看不清楚,又想着自己此时一身男装,被人看见料也无妨,便稍稍掀起车帘仔细观瞧。   到了城门口,被守城兵丁例行检视了一遍,按照人数和车马数出入城的费用——并没有出现什么勒索或占便宜的事——温华看见大哥将一把钱奉给城门官,城门官看了一眼,点点头,他便将钱都丢进了城门官身旁的一只印着硕大的“税”字的铜箱子里。   进了城,温华左瞧右看,只觉得看什么都稀奇,虽然建筑风格大同小异,但是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只是这里不像电视剧上看到的那样路两边都是店铺,反而伫立着许多高墙,常常要走七八百米才能见到两两对称的极宽的路口,不过难得的是,这里的道路横平竖直,东西南北相互对称,那些高墙上用石砖刻着“丰邑”“长寿”“延福”等字,她问平羽,平羽告诉她,这些字都是坊名。   御京城仿照前朝旧制在城中设坊一百余座,每坊东西宽三百余丈,南北长二百余丈,设四门,坊与坊之间以高墙相隔,日夜有卫士巡视,东西各设一市,东城的称为东市,西城的称为西市。   他们此行要去的正是靠近东市的永宁坊。   从延平门入城后直走,经过七八个大路口才到达了永宁坊,自南坊门进入后,秦池便骑马在前面带路,寻到了一条临近主街的巷子,在路南的第二个门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他下马将缰绳交给随行的人,“这会儿时间还早,几位爷要不要先在周围看看?”   左右邻里都是黑漆的大门,门上贴了桃符,青砖的围墙从外面看不到什么,几个人沿着巷子走了两个来回,又绕到了后街,发现这里很是热闹,挤满了形形□的店铺。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众人赶了半天的路,早就饥肠辘辘,便找了家热闹的饭馆要了一桌饭菜,饭后又让店家上了茶水,同时遣了上次那个伙计去找牙侩赵六。   从二楼的窗口看去,街上的人不少,但大多衣着整齐,细想想,自从进城这一路几乎见不到衣衫褴褛的,温华觉得奇怪,便问道,“咱们一路走过来连一个乞丐也看不见,难道这里竟是没有乞丐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一声轻笑,她心下不悦,暗道我就是不明白所以才问的,有什么好笑的?转过脸看了一眼,见是邻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摇着扇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她白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更欢了,甚至还朝温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别人也都注意到了这名少年,平羽瞧见温华的神色,知她不喜,便主动解释道,“朝廷设尚慈局周济穷困者,再说这御京城是朝廷的脸面,便是乞丐也不至于衣不蔽体。”停了停,又补充道,“待的久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话间,就听“噔噔噔”一阵上楼梯的声音响起,赵六来了。   赵六是个年约二十八九的青年,皮肤微黑,嘴唇上方留着一抹小胡子,显出七分事故十分机灵来,他被伙计引着上前,见在座的有一个二十多岁武官打扮的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儒生,便先上前作了个揖,“小的赵六,让各位爷久等了。”   秦池与邓知信相互看了一眼,开口道,“赵六,不会让我家主子白跑一趟吧?”   “怎么能呢?”赵六满面笑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一行人,“秦掌柜你是知道咱的,这东城的牙侩里面我赵六可是独一份儿,不管什么样的要求,包您满意!各位爷是再歇一会儿……还是这就去郑家看看?”   郑家就是他们要看的那座宅子的原主人。   秦池看向邓知信,邓知信道,“这就去吧。”   郑家的宅子已经空了,只留了一个管家和三四个杂役看守着。赵六敲开了房门,跟那位中年管家说明了来意,那管家的视线越过赵六将温华一行人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将他们请了进去。   赵六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带人来看了,他驾轻就熟的引着众人看了各处房舍,又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处暖亭里停下了,“小的讲了这半天,实在是口渴,各位爷歇一歇,小的去叫人来伺候茶水。”说话间便倒退着出去了。   温华猜想赵六这是给他们时间商量,商量到底买不买,正疑惑着,就听邓知信开口问她,“温华,你觉得怎么样?”   温华揪揪耳朵,迟疑道,“……还不错吧,园子建得巧妙,就是房子还需要重新修整,我看有些瓦片已经碎了,墙也不白了,天花板也该换了,卧室里没有火炕,冬天就太难熬了,好在园子里的池水是活水引进的,要不然死水一潭,清理起来可够麻烦的……”   她絮絮叨叨的讲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这房子也还算不错,既然已经是折价卖了,不如就买下来?”   张氏的心思   周围响起一阵轻笑声,她脸有些红,今天怎么总被人笑?   邓知信握拳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既然你已经想得这么明白了,我们也没什么说的了。秦掌柜,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既然如此,秦池就找了赵六,两人一起连同郑家的管家到官府去办了手续,因为郑家要求买主一定要是有功名的人,便把平羽的名字写在了契约上,同时交付给郑家七千两银子的银票,官府需收的一百四十两银子的税,又给了赵六二十两银子作为中人钱,这才拿到了房契地契和钥匙,这一连串的事直忙到将近傍晚才算了结。   看着夕阳发出昏黄的光芒,温华恍惚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她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扯扯邓知信的衣角,“这就算是买下了?”   邓知信不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此刻他却很能理解温华的心思,揉揉她的脑袋,“买下了!买下了!别发呆了,咱们没时间耽搁了,再不回去就晚了。”一行人匆匆将宅子看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该留下的东西之后,便急急的往回赶,邓知信怕饿着两个孩子,临出城前拐到一家饭铺去买了些饼和肉,让他们在路上吃。   马车行得极快,温华和平羽在车里略吃了几口便因为车厢颠簸而吃不下去了,夕阳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温华双手扶着车厢仍然觉得坐不住,便挣扎着挪到了平羽这边,抱着他的胳膊才觉得好些了。   “平羽哥,我怎么就觉得跟做梦似的呢?”   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平羽原本的心绪不宁也被冲散了几分,嘴角不由自主的扯开了一点点弧度,“我才是跟做梦似的,莫名其妙的名下就有了栋宅子,你干嘛?有了新宅子还乐意?”   “哪有——”温华嘟了嘟嘴,干脆靠着他,“只是仿佛还在云里雾里似的……平羽哥,帮我想想该怎么收拾收拾那宅子,烂砖烂瓦要换一换,墙面也要重新粉刷,我看有些地方已经发黑了。”   “我还是喜欢睡炕,那里的花木那么多,又有水池,冬天还好说,要是到了夏天,光是蚊子就让人受不了,蚊子又总喜欢咬我——你说,要是把各个屋里都垒上炕如何?不要那种特别大的,只要够睡两个人的大小就可以了,人睡在上面怎么打滚儿都行,这样夏天凉爽,冬天烧起火炕也暖和……”   “啊……还有天花板,他家的天花板真难看,要我说,也不必什么图案,只要干干净净的素色就可以了,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夜里醒过来还不得被吓一跳?”她絮叨了半天,见平羽只是眯眼靠着厢壁,便推了推他,“平羽哥,你说鸭卵青的好看还是浅丁香色的好看?”   平羽半睁着眼睛“嗯”了一声,“描了金线牡丹的白绸或者镶了银丝的紫檀色吊顶都是不错的。”   温华如金鱼般张了张口,愕然道,“那得多少钱?”   平羽嘴角露出笑意,“很多。”   “很多是多少?”   温华再问,平羽却不再回答了,只道了一声,“累了,回去再说。”便闭目养神起来。   邓知信和秦池骑马一前一后守着马车,随行的两个伙计都坐在车前,一个持缰,另一个也举着火把,因为路况不好,行进中颠簸的厉害,他们擎着火把便不敢走得太快,回到家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们在门口下了马车,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邓知仁急忙忙走了出来,“大哥——你们可算回来了,娘一直等着呢——”他忽然止住了话语,邓知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自家娘子也在仆从的簇拥下从另一边儿的院子里迎了出来。   邓知信看看二弟,轻声说道,“两个小的似是睡着了,你先把他们弄进去,我去去就来。”   邓知仁刚想说“大哥不如直接回家歇息”,邓知信已经朝张氏那边走过去了。   邓知仁想到娘亲自从晚饭过后便坐在灯下等着,每过一会儿便让他去门口看看,看看大哥他们回来了没有,一晚上他里外跑了不下十数遍,这会儿他们回来了,合该去娘亲那里回个话。   他迎上秦池,笑道,“秦掌柜辛苦了,还没吃饭吧?饭菜一直在灶上热着呢,一会儿让人给你端过去。”   秦池确是满身的疲惫,他把缰绳丢给身边的活计,“多谢二爷,咱们确实是还没吃呢,路上大爷怕三爷和姑娘年纪小不经饿,给他们买了些吃的,可是这一路颠簸估计也吃不好,这会儿他们定了累极饿极了。”   车厢里一直没有动静,两人来到车厢前掀起帘子,平羽和温华果然一左一右蜷在里面睡着了。   二人叫起平羽,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下了马车,一旁的温华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叫了半天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有主子的义兄在,秦池不好做主,便问邓知仁,“二爷,您看……”   邓知仁再次推了推温华的小肩膀,见她仍然睡得昏沉,只得道,“我抱她进去吧——这丫头怎么困成这样了?”   “怎么?还没叫醒?”邓知信和妻子说了几句就又过来了,张氏也紧紧的跟在了他身旁。   他见邓知仁摆出一副要把温华拖出来的架势,笑道,“别叫醒她了,今天跑了一天,的确是累坏了,这丫头交给我,你快去和娘说一声吧,我们这就进去。”   邓知信将温华打横抱起,帮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欲往院子里走,却听到张氏在身后不豫道,“爷,叫两个丫鬟来抬进去吧……这成什么体统!”   若是没有后面那句话,邓知信并不反对由家里的丫鬟婆子来把温华搬进去,可张氏说的后面那一句实在不中听,他便没有理会,只将温华抱紧了向后院走去。   偏偏这时候温华在睡梦中觉得不太舒服,两条胳膊挣扎了一下便又往邓知信的怀里扎了进去,还哼哼了两声。   张氏心里妒恨交加,恨不得能撕了温华——这女娃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唇不点而朱,肌肤白皙娇嫩,清秀可人中又流露出几分天然的媚惑,怎能不让她警觉?如今因为婆婆的事已经让丈夫与她离心,若再让这小女娃趁虚而入……(她纯粹是多想了……)   她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嘴唇被咬得发白,叫了声“乳娘”,乳娘洪氏上前扶住她,“天晚了,咱们回去吧?爷不是说了一会儿就回么?”   张氏气愤难平的盯着丈夫的背影,“你看见了么?他抱着那……”   洪氏叹了口气,劝道,“您多想了……那不过是个孩子,成不了什么的……”   张氏仍是不信,“若真是没什么,怎么会不让丫鬟们抬进去,非要自己抱进去?”   洪氏虽然是她的乳娘,到底还是仆婢,好些话不能说的太过直白,因此只得含糊道,“爷是个犟脾气的,您凡事多迁就些,自然就好了,您看之前的这两年不也是挺好的么?”   张氏冷冷的一哼,“您说的我知道,可前两年毕竟没有那小狐狸精来搅和!”   滴珠出来拿温华落在车厢里的东西,无意间听到了这么几句对话,她虽然年纪小,却晓得这些不是什么好话,只仔仔细细的记在心里,预备明天姑娘醒过来时好告诉她,让她也好有心理准备。   待张氏和乳母洪氏离开了以后,她才从一旁出来,急匆匆的抱着东西回了后院。   宋氏等得心焦,得知温华睡着了,便放轻了声音,“都办完了?”   邓知信垂首肃立,“都办完了,秦掌柜的意思是这宅子还得好好修整修整,暂时还住不了人。”   宋氏明白他的意思,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邓知信却误会了宋氏的想法,以为她不愿意让温华买宅子,便劝道,“娘,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要买宅子咱们也不能拦着,您且放宽了心吧。”   宋氏倒乐了,“别把你娘当做糊涂的,我心里明摆着呢。今天你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打发走了大儿子,宋氏进屋看看正睡得香甜的温华,许久才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温华醒来以后,看到自己手里放房契地契的盒子不见了,立刻脸色一白,滴珠听见她醒了,进来见她面无人色的发呆,连忙上前从桌上取来了被她昨天遗忘在马车上的一只盒子,请温华过目。   温华知道东西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收起来了,立刻明白是昨晚自己睡得太沉了,不禁有些脸红,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契约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滴珠等了一会儿,昨晚的事情在肚子里绕了十八圈,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口,“姑娘……昨儿是大爷见您睡得沉,把您抱进来的……”   “哦……”睡梦里能感觉得到自己似乎是曾被人抱起来过,然而当时因为困倦,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样,她想来想去,觉得这回真是出糗了,越发的不敢抬头,只装做认真看的样子。   滴珠见自家主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心里着急,说道,“昨儿大爷抱您进来的时候,大奶奶也在呢,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张氏的筹谋   “难听的话?”温华抬起头,好奇问道,“说的什么?”   “说……”滴珠的脸噌的就红了,结结巴巴的把昨天听到的张氏和其乳母洪氏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温华目瞪口呆。   这叫什么?祸从天上来?   自己没招谁没惹谁的,怎么就成了小狐狸精了?   她下意识的低头看看自己的胸部,又看看自己的手脚,随手拿起桌上摆着的铜镜照了照——一张嫩嫩的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张氏是不是脑袋被门板夹了?要不然怎么能讲出那样的话来?   “你没听错?”   滴珠赶紧摇头,“就那么几句话,奴婢怎么会听错!”   ……温华把铜镜收了起来,嘱咐滴珠,“这话你再也不要对第三个人说了,只当自己从来没听见过,知道么?”   滴珠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许她再对别人说,不过主人家的吩咐应该照着做这一点还是清楚的,因此立即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温华倒也不吝于赞赏她,“我就喜欢你这样懂事的孩子。以后再听到了什么,悄悄告诉我就成了,别人那里却要瞒着,尤其是太太,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万一气着了……”   滴珠连忙回道,“姑娘,奴婢明白了,一定不让太太气着!”   温华微微一笑,看着她整齐刘海下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好——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   一个人安静下来,再回想张氏的话,她只觉得是无稽之谈,这张氏原本看起来只是不会做儿媳妇,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做人有问题!对着她这样一个十岁的童子兴起那样的龌龊心思,真亏得她敢想!怨不得大哥不喜欢她,照这样发展下去,哪天休了她都不奇怪!   温华越想越气,越想越堵心,气呼呼的下了地,趿拉着布鞋来回走了几趟,两手一拍,发狠道,“你不要欺人太甚,要不然别想有好果子吃!”   “什么好果子这般舍不得?”梁氏一掀帘子进来了,她在门外听见温华最后那句发狠的话,便开起了玩笑逗她。   “二嫂!”温华上前抱住了梁氏的胳膊,“小家伙们都睡了?”   “他们都睡了。倒是你,一觉睡到了日上三杆,好不容易起来了,又在屋里磨磨蹭蹭的不露面,难道是非要我这个做嫂子的前来相请不可?”   “什么事呀?”   “大嫂想请咱们住到那边去,娘让我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温华满心的不乐意,谁愿意整天和一个母夜叉朝夕相对啊!尤其还是个心思龌龊的母夜叉!   “咱们在这边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过去?”   梁氏淡淡的一笑,“这是大嫂的想法,大哥倒没有说什么。”   “不去不去!二嫂,要是不行咱们就搬到城里刚买的那座宅子里,才不要和那个古怪的大嫂住在一起呢!”   梁氏很是意外温华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弹,之前温华对大嫂从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满,今天这是怎么了?她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温华嘟了嘟嘴,不说话。   “可是大嫂那边的人说了什么不好的?”   温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梁氏叹了口气,“不去就不去吧,我去和娘说一声,不过你总该给个理由吧?无缘无故的不愿意去,大嫂那里又要有话说了。”   “不愿意去不就是理由?”温华嘟囔了两句,想了想,灵机一动,笑道,“就说我和大嫂八字不合,不能住在一起。”   梁氏瞪圆了眼,失笑道,“这算什么理由?”   温华抱着梁氏的胳膊撒娇,“好嫂嫂,这个理由最好啦,反正大嫂也不是真想和咱们住一起,这个说法摆出去,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梁氏想了想,她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何况彼此的情形大家心照不宣,求的不过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了这么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对大嫂也算是有所交代了,至于她相信不相信——那就随她了。   于是她问温华,“你要不要和我一同过去?大嫂还在前院那边等着呢。”   温华赶紧摇头,“不去、不去!我这会儿……哎呀——还晕着呢,再躺会儿,再躺会儿——”   梁氏低头一笑,也不戳破她,道,“那你歇着吧,我去前边了。”   温华摆摆小手。   张氏到底是无功而返,她本想借着把婆婆和小姑接到自家宅院的机会盯紧了好好整治一番,也让丈夫看看自己不是不会侍奉婆婆的,没想到刚去提了开头就被人驳了回来,说什么八字不合!哼!敢这样敷衍她,当真以为她收拾不了他们么?——要不是为了丈夫,她早就——   “娘——”红儿被乳母田氏抱着进了张氏的房间,怯怯的喊了一声。   张氏亲热的抱过女儿,“乖乖——”突然闻见女儿口中有蒜味儿,立刻将女儿丢给了田氏,责问道,“姑娘吃蒜了?谁让你给她吃的!”   田氏连忙答道,“是刚才老爷架了炉子烤蒜,说给姑娘吃了对身体好,姑娘也爱吃,就吃了两口……”张氏的眼神越来越凌厉,田氏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直到看见田氏畏惧的跪在她面前,她才略微满意的拂了拂指甲,“早说了不许给姑娘吃那些味道重的东西,把我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么?这个月的月钱罚没,再去王林家的那儿领五板子。还有——”她眯着眼睛睨着田氏,“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往老爷跟前凑,可就不是五板子十板子的事了!”   田氏紧紧的抱着红儿,口里谢了恩,哆哆嗦嗦的站起身,见张氏不发话,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局促不安的站在一旁,张氏示意自己的乳母洪氏抱过女儿红儿,便摆摆手打发田氏下去了。   “乳娘,如今的情形……你看怎么办?”她一想起之前婆婆宋氏的神色,便无端的添上了两把心头火。   乳母洪氏早就劝过她不必太过着急,眼下要紧的是修补关系,尤其是和老爷之间的关系,一个妇人再厉害又能怎样?没有儿子,还不是婆家想休就休掉?眼下老爷都住到书房去了,太太再不服软,何时才能有小少爷?   张氏听她絮絮叨叨的老话重提,这一次倒没有不耐烦,只是叹了口气,“我难道不想和他重修旧好?可他一天到晚连个好脸色也没有,我……我拉不下脸来!”   “奶奶——您跟老爷连女儿都有了,还有什么拉不下脸的?”洪氏俯下身在张氏耳边唧唧咕咕了好一阵儿,张氏竟难得的红了脸,低声嚷道,“这不行!这怎么行?”   洪氏按住她,“怎么不行?老爷虽是个不爱出去闹的,可如今你们是分房睡,万一时间长了出了岔子,从外面领回一个两个的——奶奶,到时候您就是哭也晚了,再说这院子里的丫头们都是您的陪房,万一老爷哪天起了心思,您是给还是不给?真要让别人先生出个一儿半女来……”   张氏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她绞紧了手上的帕子,“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那些小丫头们的确是到了年纪了……乳娘,帮我看看若是有合适的就给她们配了吧。”   “这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想想,想想……”   洪氏叹了口气,“女人终究是要靠儿子……”   邓知信最近因为张氏而十分恼火,原本妻子在他眼里虽然有些骄矜,对他却是个温柔贤惠的,哪里料到自个儿娘亲一来,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摆出一副不逊的模样,还将娘亲和弟弟妹妹拒之门外,着实让人惊愕!   若不是看在她为自己生了个女儿,女儿又还小,娘亲也在一旁劝他需夫妻和睦,他早在办差回来的当天就一纸休书休了她了,哪能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   他不是不记得从前的夫妻恩爱,可是一想到辛苦抚养自己的母亲被她羞辱,这口气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自己动手将被褥铺在书房的卧榻上,桌上独留了一盏灯,他拿起书册,翻到了昨天看的那一页。   “爷……”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氏身上一件粉红色的披风,手里捧着托盘进来了。   屋里的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恍恍惚惚,邓知信看着她沉默不语,张氏心里虽然不安,却又告诉自己眼前的是她丈夫,没什么可怕的,把托盘放到了桌上,解下披风挂在了一旁的椅背上——这在从前是她常做的,可是不知怎的,今天举手投足都显得那么的别扭。   今晚她细细的画了晚妆,披风下穿了一袭雪青色的薄衫,衬得她的肌肤白皙丰腴,想必……   “出去。”   “爷……?”张氏愕然的看着丈夫,被他直接拒绝显然大受打击,然而因为画了浓妆,让人看不出来她面上惨白的颜色,她手指紧紧攥住前襟,有些不可置信,这时候乳娘的话又在她心里响起——“真要让别人先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女人终究是要靠儿子……”她调整了面容,强笑道,“妾身知错了,爷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气多伤身,妾身炖了盅补汤,爷晚上看书耗神,先将就着喝了吧?”   最新的发展   张氏的温言软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出一种别样的醉意,邓知信任她立在眼前,却不做声,只用一双鹰眼探究般注视着她。   在邓知信的威压下,张氏觉得自己抖得都快撑不住了,她心里发虚,腿发软,身子一歪,手里的汤盏就要掉在地上,这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适时的从她手中接过了汤盏。   “爷……”张氏跪跌在了地上,轻轻抬起头,却看到丈夫仍然如同之前那样一声不吭,只是用一种冷到骨子里的目光注视着她,惊恐一下子就临到了她面前,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探身就抱住了邓知信的膝盖,大哭起来,“爷!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邓知信把汤盏往旁边一推,胳膊轻轻放在桌上,使劲握了握拳,“我饶了你自是容易,可是别人又怎么看呢?难道我为了媳妇连亲娘的脸面都不要了?真要是那样——可就是枉在人世走一遭啊!”   张氏哭得涕泪交加,“我错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娘那儿向她请罪!爷——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   邓知信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看着她哭花了的妆容,“去洗洗脸。娘亲要是愿意原谅你,咱们自然还像从前那般过日子,但凡娘亲有一处不满意的,我就带着红儿去隔壁住,这宅子就留给你自己住了。”   张氏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尖声叫道,“爷——!”   邓知信甩开她,起身来到门口,打发了个小厮去喊张氏的乳娘洪氏。   洪氏本已经睡下了,却被院子里值夜的小丫鬟叫了起来,一听是老爷书房伺候的小厮来喊她,立时就明白事情不妙,慌慌张张的整理好衣衫,不忘往那小厮怀里塞串铜钱。   那小厮收了钱,说话倒也爽快,“老爷看着不像是发怒的模样。”   越是这样,洪氏反而越不放心——要是夫妻两个大吵大闹一场,吵完闹完事情也就解决了,如今这样却让人摸不清。   到了书房,她一看到张氏的模样就也跟着哭了起来,被邓知信呵斥了几句才渐渐忍下泪意,她擦擦眼泪,“老爷,这……”   邓知信一挥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带她去洗洗脸,明天还要早起呢。”   洪氏只好陪着张氏回房了,这一天张氏屋里的灯亮了半夜。   温华新得了座宅第,兴奋的不得了,想到还要重新修缮,便拉着平羽做了大半天的计划,要粉的墙,要换的砖,要添的瓦,还有新的吊顶(天花板)要做什么样子的等等,事无巨细,只要想到了的就都一一写在本子上,省得将来忘记。   她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第二天理所当然的就起晚了。   虽然错过了张氏一步一叩首从隔壁挪过来的奇景,后面的端茶请罪却没有漏掉,看着张氏泪眼朦胧的奉茶给宋氏,口里说着请罪的话,她只觉得一阵冷意——张氏的形象早已在她心里恶到了极点,如今见她这般模样,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看到一只微笑的狼。   宋氏最终也只是把大儿媳训斥了一番,没有让她罚跪太久——   “好好照顾孩子吧,若不是为了红儿,我们家是留不下你的。”   话说的虽然严厉,可宋氏还是留了张氏吃早饭,张氏显然多少开了些窍,一见饭菜上桌,立即就站到了宋氏身旁,递碗递筷夹菜伺候宋氏,这原本都是梁氏做的事,如今张氏殷勤,梁氏便索性抱过元元给她喂饭。   温华一边吃饭,一边偷偷观察两位嫂子的动作,见她们伺候起宋氏不仅态度十分恭谨,而且手法也很熟练,便暗暗决定要将这本事学到手,将来指不定哪里就能用到。   昨天和平羽商量了半天,定下了初步的修缮计划,她拿着本子找到了秦池,把那计划简要的说了一遍。   秦池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拿过温华手里的本子看了两页,语带歉意,“姑娘,之前和京城的几家大茶行都签了契约,小的打算去一趟福州的茶山,这事儿拖不得,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从晋州的茶行带了四个伙计出来,我带走两个去茶山,余下的两个留在这边儿给您跑腿,要是有什么差遣也尽管打发他们去做。”   温华听到秦池要办茶行的事,便立刻说道,“既然是公事,你不妨都带去吧,不要耽搁了正事。”   秦池也想把人都带去,可是不能这么做,他摇摇头,“还是留下两个吧,小的回来的时候再给您带几个人过来,都是过去常伺候您的,想必用起来更顺手些。”   温华巴不得来的人都是不熟悉她的,要不然日久天长相处下来说不定哪儿会露馅儿,她连忙说道,“年纪大的就不要带来了,路途遥远,恐怕他们经不起折腾。”   秦池点点头,“大管家还一心想要再见到您呢,只是这两年茶山的事忙,抽不出空而已,您看着吧,要是京城的销路打开了,被他寻到机会,定是要过来看看您的。”   温华笑了,“我也的确想见见他呢,不知道他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你什么时候走?”   秦池算了算日子,道,“最好是四天之内启程。”   “那你就先做启程的准备吧,等你们走了,我再带他们去永宁坊量尺寸。”温华站起身,“你忙吧,若还有什么事就让滴珠传话。”   秦池临行前联系了赵六,委托他雇佣工匠修缮房屋,并且把自己的两个伙计也介绍给了赵六,一个叫秦小巳,管钱,一个叫周阳,管账,周阳就是之前曾联系赵六带他们看房的那个,秦小巳是秦池的侄子,长的一副机灵模样。   秦池离开的第二天,温华就和平羽一起,由秦小巳和周阳领着去了永宁坊的宅子,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仔细查看各处需要修缮的地方,算出大致的费用,另一件事则是量清楚各间屋子的尺寸,并且画出简要的平面图,为的是方便将来打家具。这两件事都是细致活儿,马虎不得,他们一到地方,就分成了两组,秦小巳和平羽带着一个泥瓦匠四处查看需要修缮的地方,她和周阳带着一个木匠和木匠的两个学徒在各处房间量尺寸,量出来的结果由周阳即时记在本子上,回去以后再整理画图。   木匠不愧是专业人士,他们一边量一边喊出尺寸,周阳则运笔如飞,不到一个时辰便把各处的数据都量清楚了,他们干完的同时,平羽那边也已经算好了需要修缮的地方和所需的材料数。泥瓦匠拉着秦小巳和周阳去报账,木匠则拿出了一个大厚本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家具图样,有些纸张的边缘已经磨烂了。   温华翻开家具图样,一页一页的看了过去,时不时的指着其中的一些式样讨论一番,平羽是富贵过的,眼界自然不同,听了他的点评,木匠眼中原本的浮躁都不见了,不再因为他们年纪小而轻慢他们。因为木料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因此温华决定打一整套杉木家具,上黑漆,图案和样式待定。   既然已经决定了由这家木匠打制家具,温华索性将木匠的那本家具图样借了过来,言明要好好看一看,慎重选择一番。   那木匠倒也爽快,既然接了这家的差事,便一心为这家好好做活儿,许下不再接别人的单子,温华觉得他态度不错,便让周阳带他去看已经备好堆放在侧院的木材。   趁着众人都有活儿干的时候,她和平羽两个人头对着头,挤在一起研究那本家具图样,商量好的便用笔记下或者干脆画出图来,在样式统一的前提下,两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唯一产生分歧的则是一些小细节的处理,例如桌脚的弯曲方向和弧度,图案里线条的宽窄和风格等等。然而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总是略微争论几句便有人做出让步。   因为他们还要出城回家,因此不敢耽搁的太晚,瞧见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便准备要回去了,赵六因为又做成了一笔生意,还是近期的新主顾,因此十分满意,面上平添了几分喜意。   回家的路上,他们和赵六说好平时有事可以找周阳或者秦小巳,她和平羽则会不定期的过来看看。   他们在秦小巳和周阳的陪同下回到家里,得知自己进城的这一天里,颜恕来找过两次,因为不好让他多等,所以家里把永宁坊的地址告诉了他。   温华和平羽面面相觑,这一天里他们都是在永宁坊,并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们啊——这颜恕是怎么回事?跑哪里去了?   想来想去找不到原因,两人便不再多纠结,只是嘱咐周阳和秦小巳,要是遇到一个十多岁的姓颜的少年寻找他们,就告诉他让他仍然去宋氏家里找他们。   这件事之后又过去了几天,某天早晨,邓家的大门又被人敲响了,这次来的是颜家的一名仆人,带来了颜恕写给温华的一封信,信上说明了那天前来拜访温华的始末缘由——   颜恕的信件   这件事之后又过去了几天,某天早晨,邓家的大门又被人敲响了,这次来的是颜家的一名仆人,带来了颜恕写给温华的一封信,信上说明了那天前来拜访温华的始末缘由——   原来那一日颜恕随着家里人出城上香,他年纪小,再加上家里一向不拘着他,他便和长辈说了一声,带了两个人跑了出来,因为惦记着温华住的离他近,便直接往邓家而来,第一次去的时候扑了个空,邓家的人告诉他他要找的人一早就进城了,于是他只好回去了,下午回城的时候,他又绕了半圈跑过来,结果温华还是没有回来,他本想着第二天再来看看,偏偏回去的时候不甚小心崴了脚,大夫要他好好的歇上十天半个月,腿脚不能挪动,他等了几天,见脚伤果然恢复的较慢,担心温华没有他的动静会着急,便写了封长信解释。   温华得了这样的一封长信,细细看过之后,便也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将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和安排都简要介绍了一遍——既然颜恕在将来的几十天里都不能下床,必须卧床休息,那么如果能有一个人时常和他说说外面的事,不是很好么?   她讲了自己家里搬来京城以后遇到的一些事情,当然,大嫂张氏的事情除外,介绍了自己家里的几个宝贝——元元、粥儿和饼儿,她笔触生动,将和孩子有关的趣事讲的活灵活现,另外她还讲了在城里的永宁坊买了新宅子,正雇了工匠准备修缮,希望颜恕多多提出一些好建议,同时附上了新宅子的草图一份。   信送出去以后,她便一边耐心的等待回信,一边每天听周阳和秦小巳报告修缮进度,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颜恕的回信第三天就送来了,信里他先表示对温华所描述的家庭之乐的向往,随即又说起自己也有几个弟弟妹妹,却远没有温华所描述的那般温馨有趣,但是以上这些只占了回信的一小部分,信件的大部分都是对温华新宅的建议。   温华简直难以想象他怎么能凭着一张简单的草图而做出一份如此周详的修缮计划来?自己和平羽所做的那些计划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颜恕的新宅修缮计划里,不仅包括了房屋各处的墙面、地面,还有房顶、吊顶、门窗、过道、家具、摆设、人员安排等等,详细的总结了近二十页的内容,简直是不可思议!   自从她收到了这封信,她草草看过一遍之后就立即去找了平羽,把这信拿给他看,平羽也十分诧异,没有想到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年竟然有着这样的玲珑心思,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仔细的阅读了信里的建议,有针对性的修改了原先自己制定的计划,使得修缮的工作更为细化。   当他把修改过后的新的修缮条款交给周阳和秦小巳仔细看过之后,就连他们这些常年做生意的人都夸赞计划制定的好。自此,颜恕的形象在温华和平羽两人心目中渐渐变得丰富起来,再也不只是一个说话期期艾艾的羞涩少年了。   就这样持续通信来往了一个月左右,日期进入了腊月,新年就要到来了。   今年和往年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家里上上下下都增添了人口,过年的准备工作便繁忙了起来。   即便张氏向宋氏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折腾了许久,但宋氏还是坚持和张氏分开住,这倒不是她还不能原谅张氏,而是情势如此,毕竟张氏所居的是她的嫁妆钱买的宅子,和邓家无关,何况张氏本就是个跋扈的,无理还要占三分,不管怎样,宋氏在这一点上不愿意授人以柄。   如今的情形,大儿子家里富裕些,二儿子的前程却还没有着落——虽然邓知信给弟弟介绍了几份工作,但是都没能做成,如今已经快过年了,邓知仁索性就把这事先放下了,打定主意过年以后再说工作的事情。   这天天气晴好,温华一早就跑到平羽那里去磨他,央他陪着她进城去,虽然她现在进城多是打的视察工地的名号,其实其中至少有一半儿的时间是耗在了逛街上。温华和颜恕的信件来往十分频繁,颜恕也经常会在信里告诉她一些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她自己一个人不能去,便拉着平羽,可怜平羽还要准备开春的考试,本就没有多少富余时间,还经常被她拉去当导游,心里的哀怨绝不是一星半点儿——可他拒绝不了,每次温华都会用不同的理由去说服他,仿佛他若是不去就是对不起她,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于是每一次他都像上一次那样换上外出的衣裳陪她去逛街。   今天也是这样,温华又把平羽拽了出来,坐上事先雇好的小马车,由秦小巳赶车,可谓一路顺风的进了城。   巧的是,一进城他们就遇上了颜恕。   今日颜恕跟着自家的姐姐去做客,他的腿脚已经好了大半。唯有走路的时候还有些歪歪扭扭的,但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温华!”颜恕兴奋的直招手,他一身的锦衣,在人群里并不是那么的显眼,但是因为喊得声音大,反而招来不少注目,他姐姐一下子就把他拉下来了,似是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便不吭声了,直到走得更近了,才又招呼他们。 新宅将落成 走得近了,颜恕让车夫停住了马车,招手道,“平羽兄!温华!好巧啊,又遇见了!” 温华从车里出来,见他一身锦衣十分华丽,身后车厢里还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端庄秀丽中又带着几分精明,头戴一顶极似道冠的紫纱冠,她猜测这就是颜恕曾经在信里提到过的那个半出家的姐姐。 颜恕见温华眼睛瞄向自己身后,便侧过身,向身后之人介绍道,“三姐,这是我在晋阳认识的朋友——温华,平羽兄,这位是家姐。” 温华和平羽便欠身施礼,那女子还了半礼,笑道,“早就听我这弟弟说起你们,多谢你们平常对他的照拂,怎么,这是要去哪里游玩么?” 温华刚要回答,平羽便伸指在她背上戳了一下,她立即改口道,“不是呢,是家里有些事情——”她见颜恕神色柔和,便笑道,“真要感谢你的建议,那样装饰真是不错呢,将来我家稳居的时候你可要来啊!” 颜恕听到她的话语很是高兴,不过还是克制住了情绪,“不过是些力所能及的事……” 颜恕的姐姐诧异的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不由转头细细打量起温华。 温华想起那盒太过贵重的模型还没有还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只道,“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颜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使劲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去!” 两边的车辆停在路上很容易就挡了后面人的路,虽然造不成交通拥堵,可还是给别人带来了不便,不时有马儿嘶鸣着绕过他们这两辆车,温华看看后面,也不好意思久待,便向颜恕和他姐姐告辞了。 回到车里,温华打了个哆嗦,抱着手炉暖了一会儿,掀开帘子对裹着羊皮袍子的秦小巳道,“不去街上了,去永宁坊吧。” “好咧!叱!”秦小巳笑眯眯的一挥鞭子,搓了搓手,“周阳前儿回来的时候还说那边已经弄的差不多了,墙也已经粉了两遍了,门窗都上了新漆,家具都已经打好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上头一道漆了……” 到了永宁坊的宅子,秦小巳敲开侧门,把马车赶了进去,这里一进去就是一处小院,小院的一侧通往二门,另一侧是一处不起眼的马厩和库房两间,车辆和马匹都是放在这里的。 平羽先跳下车,温华扶着他的胳膊也跳了下来,她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这里的破败之处都修复了,荒草也都刬除了,点点头,笑道,“走,咱们里面看看。” 他们先在大门和二门之间的庭院里流连了一番,墙面粉白粉白的,门上的漆油亮油亮的,垂花门上的彩绘也比之前精致了许多,作为影壁墙的那座假山也清理了一番,假山下不该有的枯草都不见了。 平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若是里面也修整得这么仔细,倒的确是值这个价。” 温华扑哧一声笑了,引来平羽一瞥,她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要不然真担心你读书读呆了!” 平羽很顺手的就给了她一个爆栗,“说什么呢?去里面看看。” 里面果然如同秦小巳所说的,不管是前堂还是主院,门窗都已经收拾整齐,工匠正在给墙面上第三遍粉,地上的青砖也已经铺了新的,正房两边的卧室和东西厢房都同样用青砖垒了火炕,各个屋子的吊顶都换上了新的,主屋的吊顶如同窗棂一般一扇扇组合起来,上面蒙上了秋香色的厚绢,其余房间的吊顶都是或素色或彩绘的图案,温华看了十分的满意,只是门窗都还没有糊上新窗户纸。 她左右看看,“周阳呢?” 秦小巳去四下问了一番,得知周阳去了西北角的客院看家具去了。 温华想起西北角和东南角各有一处客院,另外还有拨给仆役居住的院子,这些地方都还没有看,便让秦小巳带路,她和平羽要去看一看。 打家具本就是耗费时间的活儿,这一次的工期紧,制作量又大,便多请了不少木匠。 温华他们到了客院,刚推开门就被满院子的家具吓了一跳,她细看了一番,仅是床和榻便有十几张,其余的桌椅板凳更是数不胜数。 温华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 周阳正和木匠头儿商量事情,见自家主子过来了,便简单说了几句,从堆得小山似的家具中间挪过来,恰好听见温华的那句惊叹,“您来了?这哪里算多了?不过是因为都堆在一处所以才显得多罢了。” 温华点点头,“还缺什么么?我看那些窗户纸都还没贴呢。” 周阳连忙拿出账本来,翻开一一道来,“回主子,确实还缺了不少东西,不仅糊窗户的薄纱和棉纸等物要买,需买的还有竹帘二十八挂,纱帘二十八挂,棉帘四十挂,其中上等棉帘十三挂,中等十五挂,下等十二挂,还有棉被、棉褥、床单、枕头、凉席、纱帐等物也需要请外面的针线班子做出来,约有三十套就足够了,将来若是添了人口临时再做也来得及,此外各处摆放的盆景还要再添一些,虽然之前郑家也留下了不少,不过都不是特别好的了,大约需要……”他看了看账册,“大约需要四十盆左右。” “主子……”他觑着温华的神色,“家里是不是再添一辆马车?外面租用的车辆毕竟简陋……” “要多少钱?” 周阳回答道,“小的去问过了,最好的车辆配上马匹大约需要五百八十两,上好的也需要三百两左右,富商家常用的则在一百五十两左右,此外还有京官常用的一百二十两的和八十两的,若是再便宜一些的,坐着就不是那么舒适了。” 温华想起每次进城坐的都是车马行里租用的车辆,一天下来几乎要把她抖散了,虽然有些心疼银子,但还是很爽快的一挥手,“行,那就添一辆吧,要坐着舒服的。” 她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问了一句,“银子够用么?” 周阳笑了,“您放心,大掌柜走的时候留下的银子是足够的。” 温华点点头,又疑惑道,“你刚才说棉被、棉褥那些东西要请针线班子做出三十套来,咱们家哪里有这么多人?” 周阳一拍脑瓜,从怀里取出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温华的,尚未拆封,另一封是给他和秦小巳的,显然已经拆开看过了,周阳将这两封信奉给温华,“这是大管家的信,今早刚到的,小的斗胆先拆看了,上面那封没拆开的是给主子的。” 温华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细看了一遍,秦远在信里先是简要的说了一下茶山目前的状况,随后话题一转,说起想趁着腿脚尚灵便,带几房家人来给温华请安,还有几个这两三年教出来的预备专门伺候温华的仆婢也会一起带来。 她条件反射的皱了一下眉头,意识到周围还有人察言观色,随即又舒展了眉目。暗自计较了一番,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将信塞回了信封交给平羽请他帮忙收起来,又将另一封递给了秦小巳,“这是给你们俩的,看看吧。” 回信的内容需要她细细琢磨,于是暂时将这件事搁置,她指了指周围的这些家具,“这些要上几遍漆,多久能弄完?” 周阳道,“小的刚才正跟这儿的木匠头儿说起这事儿呢,这里的家具至少要上两道漆,有的要上三道,前后费时约一个月左右,看来是赶不上年前搬过来了。” 温华知道漆这种东西一个处理不好会对人的皮肤和身体产生损伤,因此她并不着急搬家,只是嘱咐周阳待家具都上好了漆,要找通风的阴凉处晾上一个月再搬进屋子里。 周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只当自家主子不喜欢新漆的味道,便连忙应承下来,心里暗自思量这院子里有哪处阴凉又通风的地方可以摆放这些家具。 日头渐渐移向中天,温华知道自己和平羽若是留在这里吃饭,别人必定会感到不适合紧张,便同他一起离了宅子,仍然由秦小巳带着,来到了后街的一家较为热闹的饭馆吃饭。 秦小巳不敢同温华一桌吃饭,温华也不为难他,让他去另一桌点些饭菜,她和平羽则坐在了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上。 跑堂的常年累月练就了一双慧眼,见这二人虽然年纪小,穿的衣裳却是质地上乘的,便殷勤了许多,劝着他们点了大半桌的饭菜,温华情知他不过是为了多赚两个钱,但尝了尝这家饭菜的味道,觉得倒也可口,便笑着多给了跑堂几个赏钱。 刚吃了几口,她便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两位,这地方一向是我常坐的,能否拼个席?” 温华和平羽转头看了看他,显然他也是一怔,随即抽出扇子扇了两下,了然的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 大冬天的你扇什么扇子?温华暗自撇了撇嘴,心道你是谁啊?我们根本没见过好不好?不会是来蹭饭的吧?——她看向平羽时,眼睛里红果果的写着这句话。 平羽也有些吃不准,看这人通身打扮气派,不像是个没钱的主儿啊—— 他一拱手,“这位仁兄,我们是在哪里见过么?” 孤女严梅娘   那少年手里的扇子一合,一声轻笑,“自然是见过啊,当日这位小哥儿给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呢。   温华眨了眨眼,终于想起他们第一次进城看房的时候,在这饭馆里曾见到过的那个邻桌少年就是他,便问道,“你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么?”   那少年一撩袍角坐在了平羽的一侧,恰好正对着温华,他摇摇头,“自然不是,我不过是在附近的学堂读书罢了。”他招呼了跑堂的上来点餐,“还是那几样吧,唔,再加一道蛋羹,放葱放盐略加些糖。”   那少年是个爽直性子,见平羽一身儒衫,便直言问道,“两位是新搬来的?这永宁坊我待了也有三五年了,从前可是从来没见过两位。”   温华看了平羽一眼,平羽道,“我们是新搬来的,就是前面那条巷子里原本郑家的宅子,如今正修缮着。”   “郑家的宅子是你们买的呀!”那少年忽然哎呀一声,“说了半天,咱们连彼此的姓名还不知道呢——我名唤周芳,字永寿,家住附近的靖安坊。二位……”   平羽看了看温华,笑道,“邓平羽,字悯溪,这是我弟弟邓温华,举家从晋州搬来不久。”   周芳诧异的一挑眉,“晋州啊……你的官话说的倒真是不错。”   平羽一怔,温华眨眨眼,也变了腔调接口道,“我这三哥是打小儿在京城长大的,自然说的一口好官话喽——”   周芳哈哈一笑,指指温华,“你的官话还差得远呢!不过讲的也不错了。”   温华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晋州口音,时间久了,她原本的普通话倒生疏了,这京城虽然和原来的北京在地域和环境上相似,但此地的官话和普通话在发音和遣词用句上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因此虽然跟着平羽学说了两年官话,到底因为没有语言环境而只能学点皮毛,她还是在来到京城以后才有了真正的进步。   不论是从平羽那里听说过的,还是她来到京城所看到的,这里的人有一种想法,那就是除了京城以外,天下其他的地方都只能算是小郊县,这让她好笑之余又觉得十分荒诞。   因此听了周芳自得的话语,她只是微微一笑,用晋州口音说道,“我又不比金榜题名,讲这么好的官话做什么?”   周芳一时没有听明白她讲的什么,再问她,她却换了话题,向他打听起这永宁坊。   二人傍晚回到家里,宋氏问起温华房子的事情,温华道起码要到二月才能准备好,她抱着宋氏的胳膊,“娘——你不会赶我走吧?我可舍不得你——”   宋氏捏捏她的小脸儿,“真舍不得我?”   温华点点头,“那是自然——”   宋氏还要说什么,却见大儿子邓知信进来了,温华连忙起身喊了一声大哥,邓知信似是有心事一般,点点头,嗯了一声,上前给宋氏请安。   他坐在宋氏身旁的椅子上,询问了宋氏今天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娘,儿子遇到件难事……”   宋氏道,“什么难事?是公事上遇到难处了?”   邓知信摇摇头,“不是……我以前在北边儿的时候,营里有个姓严的兄弟对我特别照顾,平日里他常说要是他死了,就托我照顾他妹子,后来他战死了,我想着人不能言而无信,找他妹子寻了许久才找到,这姑娘今年十五了,平日里给人缝缝补补过活,我想着给她陪送些嫁妆,找个老实人家嫁了,也不枉我和她哥哥兄弟一场。”   宋氏点点头,“这是应该的。这姑娘在哪儿?”   邓知信紧绷的神色略松了松,“就在外面等着呢,我把她带过来,我想让她跟着您直到出嫁,毕竟不是亲妹子,我那边儿也不太方便。再说红儿她娘这人您也知道,不是个晓事的,闹将起来就难看了,到时候反而是好心办了坏事。”   宋氏明白他的意思,道,“行了,把那姑娘带进来吧,让我瞧瞧。”   来者是个个头高挑的姑娘,五官端正,只是有些黑瘦,一身粗布衣裳虽然干净,却在手肘处纳上了同色的补丁,显然日子过的极不如意。   她自从进屋就一直低着头,向宋氏福了福身,便安安静静的站在了一旁,宋氏请她坐下,她才挨着椅子边儿坐下了。   宋氏见到她这个样子,便开口询问了一些她家里的事,她也都言简意赅的回答了。   原来这姑娘名叫严梅娘,她父母早亡,自小便是和大哥大姐一起生活,后来大姐嫁了人,家里便只剩下她一个女儿了,因为还有些田地,便靠着田地过活,勉强能解决温饱,后来大哥被征去当兵,她便到了姐姐家生活,然而没过两年姐姐也病故了,姐夫家里再也住不得,她只好回家,谁知自家的房和地突然都成了别人家的房和地,几番周折之后才打听到当初大哥把自家的产业托付给一位亲戚照顾,那人因为染上了赌瘾,不仅卖了自家的房和地,连别人托付给他的也都偷偷卖掉换了钱,最后因为赌债欠得太多还不起,被人捆上投了河。大哥每年托人带回来的饷银她不敢用,毕竟这笔钱与其花掉还不如攒起来将来好给大哥娶嫂嫂,她自己有手有脚能做活儿,便靠着每日给人洗衣缝补过活,后来大哥阵亡的消息传来,她给大哥立了个衣冠冢,又做了场法事,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便又都没了,朝廷虽然给了抚恤金,但是七扣八扣的也没剩下多少。   温华注意到她虽然腼腆,但是思路清晰,说出的话都很到位,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眼睛更不会乱瞄,便对她有了两分好感。   宋氏听了她的遭遇,暗自为她难过,便拉着她的手道,“梅娘,你大哥和我家的哥儿一向要好,他把你托付给我们家,你便把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以后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梅娘抬头看了宋氏一眼,小声道,“不知道梅娘能做些什么?”   宋氏一怔,随即放缓了声音,“你看你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吧,咱们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张氏挨打了 当即宋氏就让温华带着瑶珠和滴珠把正房的西屋收拾了出来,梅娘有她自己的被褥,但宋氏还是取出了一套新的棉被棉褥给她。 邓知信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闻讯而来的梁氏得知宋氏把梅娘安排在正房西屋,知道婆婆这是要把她当客人来招待,又见她薄薄的夹袄已是洗得发白,还有不少补丁,便回屋取了一身自己做姑娘时穿的厚棉衣棉裤和两件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裳送给梅娘,梅娘盛情难却,局促不安的收下了。 见到二儿媳如此懂事,宋氏十分满意,又从衣箱里取了一块淡青色的棉布,“你如今正守着孝,本不该做新衣,可是毕竟快过年了,你若是吃饱穿暖,哥哥姐姐便是在那边儿也能放心些。这块料子颜色素淡,也不是新布,你拿去做一身衣裳,这薄夹袄就别穿了,仔细冻着,穿你二嫂给你的厚棉袄吧。” 梅娘不是那迂腐之人,她知道自己身上穿的衣裳的确寒碜,以后住在宋氏家里若仍只穿这一身,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让人尴尬,于是她谢过之后便收下了。 温华注意到梅娘脚上的鞋子也有补丁,而且还是单层的布鞋,并不是冬天的棉鞋,便抱起自己的针线簸箩,笑道,“梅姐姐,你针线做的好,我想请教于你呢!” 梅娘脸一红,“不敢……” 宋氏笑了,“她必是嫌我这个老婆子说话无趣,特地想找你说话呢。” “哎呀——娘——您说这话就太让人伤心啦——”温华笑眯眯的摇了摇手里的簸箩,拉着梅娘去她的房间,到了门口还不忘回过头朝宋氏眨眨眼睛。 她帮着梅娘烧了火炕,又在铺好了褥子的炕上一边做鞋一边聊天,待渐渐觉得火炕暖和了才起身离开,也终于如愿以偿的留下了几块做鞋的袼褙和一小块羊皮,好让梅娘能尽快做好新棉鞋穿上。 回到东屋,宋氏正哄着元元睡觉,温华蹑手蹑脚的打水洗脸洗脚,擦干净以后便飞快的钻进了被窝,这么冷的天气真是受罪,她怔怔的想着,不知道梅娘那一身单薄衣裳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起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穿着的那身旧衣,那身衣裳早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时间也过去了许久,然而今天一见到梅娘,那种冰凉和饥饿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使劲裹了裹被褥,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温华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哀叫,她没有理会,翻个身继续睡去,没一会儿就被宋氏推醒,她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那声音仍然断断续续的传来,心里一紧便扯住了宋氏,“娘——这是什么声音?” 宋氏拍拍她,沉声道,“好像是西屋传过来的,你看着元元,别让她醒了闹,我去瞧瞧。” 温华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干,“好……您赶紧回来。” 宋氏披衣下床穿好了鞋,从桌上取了油灯点着端了过去,温华支起耳朵静静的听着,她听见宋氏轻喊了几声,随即那瘆人的声音便止住了,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梅娘的声音,似乎是在道歉,但是又听不真切,温华干脆也裹了棉衣下床摸索到门口,贴着棉帘子竖起耳朵细听。 “真的没事了?要不上我那边睡去?” “您别担心了,我没事,醒过来就不会再魇到了。” “那好,你盖好被子,别冻着。”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大半夜扰得您不能休息……” “你这孩子……”温华听见宋氏叹息一声,“好好歇着吧,别多想了,你大嫂早上还要过来,也让她见见你。” 温华听到宋氏穿鞋的声音,立即跑了回去钻进被窝。 宋氏端着油灯回来了,带来一室明亮,她见温华抱膝坐在炕上,问道,“害怕了?” 温华点点头,又摇摇头。 宋氏将油灯熄了,动作轻柔的上炕躺下,“睡吧,别担心,你梅姐姐被噩梦魇着了,这会儿没事了。” 第二日一早张氏就来了,想必邓知信跟她说了梅娘的事,今天她打扮的特别的……怎么说呢——就好像是要参加什么喜筵一般,满头珠翠环绕,身上的绫罗耀人眼目,给宋氏请安之后便一直拉着梅娘的手,心肝儿好妹妹的喊着,听得温华一阵恶寒,她忍不住朝宋氏和梅娘看了几眼,发现宋氏如老僧入定一般只作看不见,梅娘几番闪躲之后发现甩不脱张氏,便不再有什么笑容,垂下眼睛不再说话,只是应付似的不时的点头或摇头。 张氏也看出来了,她转而向宋氏说道,“娘,这姑娘既然是老爷领回来的,不如就让我把她带回去好好照料,也算全了老爷的这份心意。” 这份……心意? 温华瞪大了眼,吃惊的看着张氏,她……不是那个意思吧? 不等她多想,就听宋氏开口缓缓说道,“不用了,这孩子是个命苦的,我最见不得这样的丫头受罪,就留在这边儿吧,也好给温华做伴儿。” 张氏道,“媳妇儿看着这姑娘也是觉得投缘……” 宋氏道,“离小年没有几天了,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她看看一旁的梅娘,笑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着把严家妹妹带过去住段时间。” 张氏一再的请求令人惊讶,宋氏看看梅娘——她一直低着头,手指死死的揪着袖子,微微颤抖。 宋氏道,“知信就是觉得把她留在那边有着诸多不便才送到我这儿的,再说我也喜欢这孩子,舍不得她,还是让她陪我住着吧。”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张氏听了心中却是一紧——怎么不方便?她笑道,“媳妇已经叫人备好了一个小院儿,还挑了两个会服侍的丫头,准保把严妹妹伺候好了!” “行了!”宋氏不悦的放低了声音,“这件事不必再说,梅娘就住在我这儿。” 言至于此,张氏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了,暗暗道恼,要是自己的态度再稳妥些,把那梅娘弄到手里,还不是任自己捏扁搓圆?如今这姑娘住在婆婆身边,若真是和丈夫有了什么,依着婆婆对自己的厌恶,指不准便要…… 她一咬牙,上前俯在宋氏耳边说了两句,宋氏脸色大变,一扬手“啪”的一声,一巴掌便呼在了张氏的脸上。 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静悄悄的看着两人,不明白张氏说了什么竟激得作为婆婆的宋氏如此大怒。 宋氏绷着脸,往屋里站着的众人面上扫视了一圈,“都出去!老大媳妇留下!” 张氏恨恨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婆婆,又极快的低下头去,她没有忘记丈夫曾经的警告,但是婆婆也未免太过分了!她刚才的那句话固然有试探的意味,但却未必不是婆婆和丈夫所想的! 宋氏怒道,“亏得你也是个官家千金,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氏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宋氏定定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怒声道,“你觉得邓家亏待了你,是不是?” 张氏仍然不语。 对这样心硬如石的人,该怎么办呢?她永远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思路去办事,从来不顾别人,任性妄为,闯了祸也从来不认为是自己的错,反而会觉得是别人对不起她,为了她一人的私欲,可以闹得全家人鸡犬不宁……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了她家的儿媳? 为着这样一个女子,将来她便是死了也难以瞑目——宋氏有些头疼,她扶住额头,只觉得全身无力。半晌,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张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你何必整天瞎琢磨这些?有这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把你丈夫伺候好,再给自己调理调理身体,将来生下儿子,谁又能越过你去?” 张氏白了脸,她本不至于把别人的话往坏处想,然而因为与婆婆的关系不好,便总觉得对方是要挖坑害她。此时她想的是——是不是我生不下儿子,便要寻个能代替我的人? 宋氏见她仍然毫无反应,一副听了也不愿意懂的样子,真是死了心,摆摆手,道,“你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张氏阴沉着脸出了屋子,温华从梁氏房间的窗口看到她离开的身影,吐了吐舌,转过头道,“走了。” “今天熬的药膳……不知道能吃下去多少……”梁氏轻轻一叹。 温华看看梅娘,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劝她多吃一些。” 梅娘见温华看她,脸一红,也道,“都是为了我……” 梁氏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温华却没有想那么多,哼了一声,“哪里是你的缘故?明明是她自找没趣!” “好了,时辰不早了。”梁氏起身抚了抚发髻,温华和梅娘也都跟着她出了房门。 宋氏坐在房里,扶着额头,皱着眉头,满面愁容。 “娘……”梁氏端着特地给宋氏熬的药粥以及两样小菜和馒头,轻轻放在桌子上。   宋氏的眼泪   宋氏真是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一早便被难缠的事情搅得心烦,此时便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也没有什么胃口,然而看到梁氏和温华脸上的期盼以及梅娘惴惴不安的神色,她仍是勉强自己把药粥喝了,又吃了小半块儿馒头。   能吃下这些已经出乎意料了,因此梁氏便没有再劝,只是安安静静的收拾了交给瑶珠和滴珠让她们送出去。   温华有些心疼宋氏,往她跟前挨了挨,“娘,不生气了吧——”   宋氏勉强的挤出一抹笑容,“没事。你们赶紧吃饭吧。温华,你二嫂得带孩子,你梅姐姐做活儿的时候你给她搭把手,天气这么冷,赶紧把衣裳棉鞋做好了,省的冻着。”   温华听话的点点头,乖巧应道,“知道了,您放心吧。”   宋氏嘱咐了两句便自称疲倦,回屋歇着去了。   吃着饭,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到了快吃完的时候,温华才后知后觉的问了一句,“哎——今天大哥二哥人呢?”   梁氏喝了一口粥,又夹了根咸菜丝儿,“你二哥跟着大哥进城了,说是有事要办。”   “哦。”想必是邓知信又给邓知仁找了活计,不知道能不能成——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几口把剩下的粥喝了下去。   吃完了饭,梁氏放下筷子,看看她,又看看东屋的方向,温华立刻心领神会,“我回屋看看。”说着便进了屋,宋氏一手搭着额头,皱眉躺在床上,她身旁的元元仍然熟睡着,温华悄悄地上前抱起元元。   宋氏睁开眼睛,放下了胳膊,“怎么了?”   温华动作一停,小声道,“我以为您睡着了呢,您歇息吧,我抱元元去二嫂那儿,省的她一会儿醒了闹您。”   宋氏又闭上眼睛,“去吧。”声音很是无力。   温华把元元抱进梁氏的房间,和梁氏以及梅娘说了会儿话,心里总是不踏实,便又回到了东屋,果然宋氏背朝外躺在炕上,不时的传来一阵啜泣声……   温华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宋氏默默流泪的样子,这会儿……她走到宋氏身边,“娘?”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宋氏抹了一把脸,翻过身,面上犹有泪痕,“怎么了?”   “娘……”温华心里一阵难受,“娘,您别难过了,将来我孝顺您!”   宋氏听了,眼泪再也止不住,搂着温华凄凄地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宋氏摸着自己半湿的手帕,低语道,“我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太婆,过两年腿一伸、土一埋,万事皆休——可是你大哥……他从小就懂事,自他爹没了,便再也没跟我诉过苦……娶了个这样的媳妇,他这后半辈子该怎么办!我的儿啊……当初怎么就蒙了眼娶了个这样的!”   温华见她不停的抹泪,也慌了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笨拙地抚着宋氏的背,低低地劝着,“娘啊,别哭了,这有什么的?我大哥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她影响?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宋氏难得的口出怨言,“天天看着这样一个女人,胃口都要倒掉,你大哥也不是就该受这份罪的!”   “是是是——我大哥自然不该受这份罪,可是您想想,娶也娶来了,女儿也生了,再说她对咱们虽然不好,对大哥到底还是挺不错的,不顺父母这一点虽然她做得不对,可要是因为这个而休了她,大哥面上也不好看,他们还年轻,这‘无子’也有些牵强,其余的不过是‘好妒’和‘口多言’,大哥又没有侍妾,她不过是把宅子看守的如同铁桶一般,再说您不也不赞成纳妾么?她的‘口多言’虽说是因为妒忌,说到底还是因为无知和狂妄,是吧?”   这一番话连敲带打的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宋氏便点了点头。   温华一摊手,“您看——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令大哥在意呢?既然不在意,又怎么会痛苦呢?”   宋氏摇摇头,道,“我就是厌烦她!见不得她在我眼前晃!”   温华有些头疼,这从来不闹的人要是犯起别扭来还真是不容易安抚!   她放轻了声音,温言软语,“既然厌烦她,就别让她来呗,您还非得天天见她!”   宋氏瞥了她一眼,叹口气,“你当我是为了自己的威风?还不是为了你大哥?她对我始终有几分顾忌,你大哥在家里的时候她就要小心伺候着,就不敢拿大。”   温华恍然大悟,原来是为着这个!张氏每天都要来见婆婆,她心里必是不情愿的,然而因为丈夫也同样要过来,为了了解丈夫的所思所想,她就不得不来,这边每每有什么变化,她便要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应对,就比如说——   梅娘!   温华微微一怔。   梅娘的存在对于张氏来说是一根刺。一个外姓的姑娘,同婆婆住在一起,丈夫每天都要晨昏定省,见面是经常的,再加上又是丈夫把那姑娘从贫民巷里救了出来,恩情,恩情,有恩就有情,即便丈夫没什么想法,那姑娘却未必会没有——张氏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温华悄悄看了一眼宋氏,见她仍是如同方才那般一脸的不悦,却不再说怨言,便轻吁了一口气,然而心里又暗暗发紧——将来有一天,宋氏会不会对她也这般提防呢?   随即她又自失的一笑,她和宋氏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唯一存在的便是自己若走了,邓家就会失去一部分收入,毕竟自己每一年都会收到秦池和芮光送来的很多家用,然而宋氏并不是看重这些的人,因此倒不必太过担心自己和她以及邓家之间的关系。   她没了心思,又劝了几句,便以帮梅娘做衣裳为名,打算去二嫂梁氏的房间看看。   出了屋子,空气干冷干冷的,冬日朦胧的日光照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暖意,她握了握拳,伸进怀里摸摸那只黑色的小荷包,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好好干!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时近新年,颜恕的信件来的越发的勤了,温华因为见不到他,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能将那模型还给他,日子拖得久了,再写信的时候她也曾想过是不是在信里提一提这事,但是却不知如何下笔,到后来她也想开了,想要再见面必是要等过年以后,到那时自己不如带了礼品借着上门探望的由头去把那东西还了,这不就成了?   想法确定下来,她便高高兴兴的找了一块上好的缎子把那只紫檀木的盒子包了起来,至于后来想到去颜家时需要带什么样的礼物却让她发愁了。   平常送礼不外乎吃喝穿,但是却不能让对方觉得太过平常……颜恕是被养在他叔叔婶婶家里的,他叔叔是一省学政,他婶婶也离不了书本网,眼光都不会太差,要不然自小养在他家的颜恕也不会送她这么一样礼物。   平羽听了她的想法,倒觉得她实在是多虑了,“你是什么人?他叔叔婶婶未必会见你呢,备上几样常见的精致礼品就行,倒是颜恕,你要是想给他家的人留下好印象,不妨多花些心思放在送他的礼物上。”说完,他满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可惜温华只顾着寻思哪里能寻到稀奇的玩意儿,并没留意到平羽的意有所指,平羽知道她一向马马虎虎没心没肺,便只好帮着她一起参谋参谋该送什么东西,免得她送了别人忌讳的物件招来厌烦。   最后决定备下两匹上好的蜀锦,再去京城最有名的果子店装两大盒果子——那家店不仅果子做的好,就连果盒也是十分有名的,一个就要二三两银子呢!   至于送给颜恕的,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找银匠打造一对卧马造型的镇纸,用各色的琉璃珠装饰眼睛和马鞍,外面再找巧手的匠人制作一个纵向开阖的鸡翅木盒子,这样即便不放在桌上当镇纸,也足以摆在百宝架上而不至于显得寒酸。   这件事自然是要交给秦小巳去办,秦小巳去问了价钱,温华才知道这样的一件重量不到三十两的银器竟然开价一百五十两!价钱直翻了五倍!   温华私下里嘀咕京都的物价太贵,平羽听见了,解释道,“银子的确不多,可是那琉璃珠价钱贵,两匹马上的琉璃珠加起来得有近百颗,一颗差不多将近一两银子,一百五十两……不算贵了。”   温华瞪大了眼,“这么贵!一两银子一颗?”琉璃不就是玻璃?   平羽笑了,揶揄道,“我看你拼命往上面画珠子,还当你知道琉璃的价钱呢!怎么?又舍不得了?”   温华瘪瘪嘴,好一会儿才道,“水晶和琉璃相比哪个更贵些?”   平羽想了想,“差不多吧?也许琉璃珠更贵一些。”   “那我能不能把琉璃珠换成水晶珠?”她满怀期翼的看着他。   平羽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换成水晶珠就不如琉璃珠好了,还是照原来计划的做吧!水晶总是太过抢眼,不如琉璃珠温润透亮。”   “那好吧……”温华有些心疼自己的荷包,一百多两银子就这么被换成了玻璃珠……   邓大的心思   张氏和邓家的关系几乎降至了冰点。   邓知信那天一回到家里就觉察出不对劲,换了衣衫后便直奔宋氏所住的院子,得知宋氏不舒服又歇下了,便询问家里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不敢告诉他,问得急了,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今天张氏要接梅娘过去住,后来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竟被宋氏打了一巴掌。   邓知信大吃一惊,娘亲一向自律,从不轻易打人,这次必是气极了才会没有理智的将张氏打了。   这事他不好找梅娘询问,问弟媳梁氏又不方便,再说二弟因为避嫌的缘故自从刚才去了前院便没再出现,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能擅闯弟媳的房间。他在堂屋里等了一会儿,见宋氏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一头钻进了厨房,温华正和滴珠在厨房里一边说话一边做饭——梁氏要带着三个孩子,分身乏术,梅娘是新来的人,不知底细深浅,她也不敢将厨房交给她。正说着今天的菜谱,邓知信一掀帘子抬脚进来了,满身的冷厉气息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大哥?”温华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邓知信点点头,四周看了看,“我来给娘烧个汤。”   温华和滴珠都瞪大了眼,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平日里任是谁也别想让这一位靠近厨房半步,如今他竟然要洗手做羹汤?这也太“贤惠”了吧?温华心里隐隐约约觉着——这回的事情看来要闹大了!   邓知信被他们两个吃惊的神色弄得有些尴尬,握拳轻咳了两声,道,“给我拿两个鸡蛋,三两豆腐,白菜心一个,花生一把……”   难得天上要下红雨,他这样吩咐着,温华和滴珠便左右忙乱着给他拿了他所要的食材,待都取好洗净,便按照种类分别摆在盘子里,几个盘子整整齐齐的摆在案板上,温华拿起刀,看了他一眼,“切成什么样的?”   “都切成细长条。”   温华从来没有见过邓知信如今认真的模样,她忍不住问道,“娘醒了?”   邓知信“嗯”了一声,面无表情,“把香油给我。”   温华赶紧取了香油递给他,然后站在他的身旁看他是如何做菜的。   他动作熟练的用薄薄的香油将食材挨个儿煎熟,再整齐的码在砂锅里,据说要小火熬炖,熬足了一个时辰才行。   “不加点儿肉?”温华看了他一眼,建议道。   他摇摇头,“那样不好消化。”   一个平日里绝不进厨房的大男人此时拿着汤勺仔细的往砂锅里加水,认真的模样让温华心里一阵感动,同时又有些莫名的东西生长发芽,她突然清醒过来,慌乱的挪开了眼睛。   邓知信直起身,舀水洗了洗手,“接下来便是细熬慢煮,这是个功夫活儿,急不得,”他指指滴珠,“守好了,待到汤水熬下去一半的时候就再添一碗水,熬足半个时辰就起锅。”   温华压下心里的不安,她自己调整了一下,让滴珠守着灶台,叫上邓知信来到了外面,后院一棵大树下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石凳,两人坐下了,温华想到将要和邓知信说的话题,便有些迟疑,张口喊了一声“大哥”,却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说,便停在了那里。   邓知信等着她开口说话,见到她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放缓了语气,“妹子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温华低头想了一会儿,邓知信便耐心的等着。   她不知如何用更好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便干脆直言道,“大哥,娘不喜欢大嫂。”   邓知信楞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这事是我当初太过轻率了……那时候只觉得既然是一家人,便不会差到哪里去,要知道你大嫂的姐姐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人……”   温华轻叹道,“是啊,要不然娘也不会让你自己拿主意,其实……大嫂对你挺不错的……”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可惜她只知道做个好妻子,却不明白做个好儿媳也是很重要的……”   邓知信的脸色有些不好,“我听说她今天又把娘气着了?她到底说了什么?我问她,她怎么也不肯说。”   温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嗯……我们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她是趴在娘耳边说的,当时应该只有娘听见了吧,娘让我们出去,隐隐约约的听见娘在训斥她,待她走了以后,娘勉强把药粥喝了,就回屋歇息了……我怕元元醒过来闹人,就把她抱到二嫂那边去了,后来想想觉得心里不踏实,再回屋就看见娘在那里偷偷的哭……她说她厌烦大嫂,见不得她在眼前……”   邓知信听到这句话,皱紧了眉头。   温华看看他面上的神色,小心道,“大哥,我有一句话说出来,你不要怪我。”   他沉默了一下,“说吧。”   温华斟酌着字句,“我觉得短期之内还是不要让大嫂和娘时常见面了,两个人本来就相处不好,娘现在又不能动怒,还要天天见她,总是不好……要是有一个让我讨厌的人,我就恨不得一辈子见不着她才好呢。”   邓知信犹豫了一下,仍然问了出来,“这是……娘的意思?”   温华赶紧摇头,“不是,只是我将心比心罢了。你不知道今天娘哭得有多伤心,她说‘我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太婆,过两年腿一伸、土一埋,万事皆休,可是你大哥他从小就懂事,自他爹没了,便再也没跟我诉过苦,娶了个这样的媳妇,他这后半辈子该怎么办!天天看着这样一个女人,胃口都要倒掉,你大哥也不是就该受这份罪的!’……她担心的是你啊,大哥……”   这些日子虽然没有下雪,气候却冷得很,两人在树下坐了不到两刻钟,温华便开始接连打起喷嚏,两人又只好回到厨房,刚才说过的话谁都没有再提。   滴珠知道温华不爱喝姜汤,便煮了红糖水,却仍是被邓知信丢了几片姜下去。   她嘟起了嘴,可怜兮兮的,“大哥——姜汤太难喝啦!”   邓知信瞥了她一眼,“不行,现在你不把它当回事,等病重了再请大夫,到时候开的药比姜汤更难喝,你要喝哪个?”   温华在心里嚷嚷了一句“独裁!”,抬头却发现他直盯着她看,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连忙道,“大哥,你也要喝一碗!”   一碗红糖姜汤喝了下去,她只觉得精神一振,肚子里暖暖的,咂咂嘴,舔舔唇,唔——“味儿不错,再来一碗!”   邓知信三四口把自己的那碗红糖姜汤喝下去,见到她这副馋样儿,不由失笑,“一会儿还得吃饭呢,你少喝点儿。”   滴珠接碗的手一停,果然就不给她盛了。   “知道啦!”温华没好气的瞪了滴珠一眼,瞪得她低下头去,才又道,“这砂锅里的炖的差不多了吧?”   邓知信取了一块笼布捏着砂锅的盖子掀开来看了看,又用小勺舀汤尝了尝味道,点点头,“行了,熄火吧。”   温华嘱咐滴珠,“我一会儿叫瑶珠过来给你帮忙。”   砂锅冒着丝丝热气就被放到了食盒里,邓知信单手提着食盒,温华走在他后面,看着他稳健的背影,觉得异常安心。   宋氏知道这道菜不像菜,汤不像汤的东西是大儿子亲手做给自己的,并没有说什么,温华看见她眼里闪过的一丝心疼,便也塞给了邓知信一双筷子,“大哥,你还没吃饭呢吧?”   邓知信笑了笑,道,“我陪着娘吃。”   温华并不太会察言观色,然而直觉告诉她此时应该离开,便向宋氏说道,“娘,厨房里只有滴珠一个,我把瑶珠带过去了?”   宋氏点了点头,“一会儿烧些姜汤喝了,别冻着了。”   温华嘻嘻一笑,“知道啦——刚才大哥就让我喝来着。”转身叫了瑶珠就出了房门。   宋氏夹了两块热气腾腾的豆腐和鸡蛋给儿子,“这大冷天的,你和知仁跑哪里去了?”   邓知信低头把鸡蛋吃了,才开口道,“今天营里没事,我就和几个老朋友约了一起去喝酒,他们在京里都有自己的产业,我把二弟带过去,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活儿。”   宋氏听了很是满意,又夹了块白菜心要给他,却被他拦住了,“娘,白菜是白菜之首,这就是给您做的,您老是夹给我做什么?你儿子我可是难得做一回吃的,难道是嫌弃我做的不好吃,所以才一个劲的给我夹菜?”   宋氏失笑,“你做了这么一锅,我哪里吃得完?”   吃饱喝足,邓知信挪开炕桌,跪在宋氏身后给她按摩肩颈,这是他从小就常做的——宋氏常年劳作,肩颈酸疼是必然的,他那时候还小,曾看见村里那个有名的孝子给他爹娘像这样揉捏肩膀和颈项,回到家里便也闹着要给爹娘揉捏,他那时候哪有什么力气?可爹娘每次都赞他是个孝顺孩子,虽然人小力微常常忙活的满头大汗,可是为了爹娘一个舒心的笑容,便也足够了,那时候弟弟也才三四岁,跟着他有学有样,经常奶声奶气的问爹娘舒服不舒服……   那样的日子不再重来,可是如今这样的幸福……不能再失去了。   母子连心,宋氏感觉到儿子的情绪不对,便略转了转脖子,邓知信立刻停了手,“娘,不舒服?”   宋氏微微一笑,“好了,差不多了,最近不怎么干活,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不过这肩膀和脖子倒是好了不少,不怎么疼了。”   邓知信闻言振奋了精神,“真的?看来那大夫倒是有些手段的!”   宋氏拍拍儿子的手,“你坐下吧,跑了一天了,也不嫌累!”她顿了顿,“我有事和你说。”   邓知信听话的坐回了宋氏对面,“娘,您说,我听着。”   宋氏又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我想了一天了,你……让红儿她娘以后不用每天都过来了,她要照顾红儿,还要调养身子,总往我这边跑也不好,还是在家养着吧,也好尽快给咱们邓家延续香火。”   邓知仁沉默了,他握了握拳,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娘……我想休了张氏。”   红儿怎么办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娘……我想休了张氏。”   这句话对宋氏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吃惊的望着邓知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邓知信抿了抿嘴唇,“我……想休了张氏……有她在,咱们家难有宁日!”   宋氏沉默了。   邓知信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也是想了许久了,咱们家人丁不旺,我和二弟两个人更得好好孝敬您,可她是个无心的,只顾过自己的日子,时日久了,不光谈不上孝敬您,便是我和二弟也要生疏了,这样的哪里是贤妻?我娶她时本就是因为她姐姐的确是个贤惠的才定了心意,现在的她满不是我从别人哪里打听到的模样,她又不孝敬您,儿子不能任由她这个样子……”   宋氏叹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若真的把她休了,让她去哪里呢?再说她还生了红儿,母女连心,怎么舍得……”   邓知信站起身,抬脚就要往外走,“不舍得也要舍得!”   “你站住!”宋氏喊住他,“……不要做傻事,想想红儿……”   邓知信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压抑着声音里的疲惫,“我先送她回娘家住一阵子。”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   “娘,你别操心了,这事儿我自有计较!”邓知信说罢便掀帘子出去了。   这件事过去没有两天,邓知信便叫人去张氏娘家报了信,说让张氏提前回娘家拜年,顺便陪父母住一段时间。   张家立刻便派了张氏的大哥二哥过来,两人带了礼物拜见过宋氏之后,邓知信便将他们请到了自己的书房,三个人在书房里谈了小半晌,张氏的大哥二哥才面色不佳的出来了。   张氏早在听丈夫说起要让她回娘家拜年顺便住一段时间的时候就慌了神,年前提前回娘家拜年这是常见的,可是哪有在娘家住下的?这不是摆明了要……她原本将希望放在两个哥哥身上,见他们此时的模样,心知自己哥哥必是没能占着上风,想要发作,却见向来聪明的二哥一个劲儿的朝自己使眼色,她强忍住怒气,道,“我要带着红儿。”   邓知信眼睛眨也不眨,“红儿就让娘帮你照看几天吧,再说还有乳母呢。”   “家里的事……”   “那几个管家都是你用惯了的,有他们掌着,出不了什么事!”   张氏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理由,只好收拾了包袱和一些金银细软上了娘家派来的车。   张氏这一走,她所住的宅子便犹如炸了锅一般,伺候的仆婢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今这样的情形,甚至有一两个自认为有脸面的还借着事由跑到邓知信的书房去问张氏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事情不好决断等等。   邓知信也不和他们罗嗦,直接三两句话打发了,威胁他们若是不好做决断便找个能做决断的人来管,众人这才消停了些。   红儿在宋氏那里待了一天半,宋氏便大感疲惫,因为不是从小看大的孩子,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照顾起来尤其辛苦,何况宋氏精力渐渐不如从前,多数时候都只能让红儿的乳母田氏带着她,好在田氏性情虽然软弱,红儿却极其依赖她,有她在便不会哭闹。   温华一开始只知道张氏回家探亲去了,待到后来见宋氏始终愁眉不展,才从二嫂那里探听到是大哥把张氏送回娘家了,吃惊之余又为她感叹不已,不管什么时代,不论什么原因,做妻子的被丈夫丢弃都是一种难堪和羞耻,不知道张氏怎么样了……   她看看面色冷峻的大哥,心里转了几道弯,道,“娘……今天我来带红儿吧?让她和元元一起玩会儿。”   邓知信一向不喜张氏为红儿安排的乳母田氏,认为她太过懦弱,若是将来教得女儿也成了那个样子,岂不是要吃亏?一听妹子说要帮着照顾女儿,也道,“娘,红儿的乳娘天天就只知道抱着红儿不放手,到现在红儿走路仍然摇摇晃晃的,说话也说不清楚,我听说张氏姐姐家里那个比她大两个月的女娃都已经知道喊人了。可见这个乳娘是不行的,先让妹子带一带吧?”   宋氏知道儿子对张氏不满,连带的对她安排的照顾女儿的乳母也不喜,然而在她看来,乳母田氏还是颇为尽职的,只是有些太过宠溺孩子,她想了想,道,“上午就让她跟着温华和元元玩吧,下午两个孩子都要睡觉,就放在我这儿吧,仍然让田氏照顾着,晚上也不必回去了,你去把孩子睡惯了的床搬来,就睡在我这边儿。”   “娘——”“娘——”   这下不仅是邓知信,就连温华也不乐意了,“我还想带着元元去隔壁睡好让您好好歇息呢,您再这么折腾,岂不是更睡不好?”   邓知仁也道,“不如让几个孩子都睡在我们那边儿吧,大哥也知道我那两个小子白天虽然调皮,到了晚上却是不闹的。”   温华眼角觑着梁氏的神色,见她并无什么异状,轻轻叹了口气,“二哥,你说的话好没道理,二嫂照顾两个孩子已经很辛苦啦,你没见她都瘦了么?”   邓知仁看看妻子,见她虽然依然温柔的看着他,眼睛里却有些委屈的神色,顿时就有些尴尬,“那……就只把红儿抱过来吧?”   “你们不用自说自话了!”宋氏轻轻扣了扣桌子,待要再开口,却看到梅娘走了进来,“梅娘,怎么了?”   梅娘左右看了看,脸一红,微微低下了头,“婶娘……不如让田嫂子带着红儿去我那边?那边只有我一个人……”   宋氏摇摇头,“红儿这孩子晚上爱闹……”   “没关系!”梅娘的视线不自觉的往邓知信的方向偏了偏,又极快的转回来了,快得温华以为是她的错觉。   梅娘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情形,便有些慌张的解释道,“我一向睡得少,从前的邻居家也是孩子多,早已经习惯了……”   既然梅娘这么说,宋氏便叫来田氏,对她说,“你去把孩子的东西搬来,以后带着红儿和严家姑娘一起住。”   喜欢和讨厌   温华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几句话的工夫,梅娘已经往邓知信那边看了好几次了!   她只觉得呼吸有些不畅,摸摸心口,对于这样的不适隐隐地感到些微彷徨,做贼心虚般看了看宋氏,却瞧见宋氏看着梅娘满含喜意的背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她心里一动,看看正在和邓知仁说话的毫无所觉的邓知信,唇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宋氏留梁氏问了几句话,便让她回屋了,顺便也把邓知仁打发去了后院。   温华知机,低头出了东屋,打算去梅娘所住的西屋看看。   “梅姐姐忙着呢?”   梅娘正趴在炕上擦拭窗台,炕上摆着被褥和针线簸箩,她见温华进来,连忙腾出一块地方,从一旁拿起一只软垫放在炕沿儿,“妹妹请坐!”   温华微微一笑,“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梅娘连忙摆手,几下把从窗台上落到炕上的灰尘抹净,“好了——妹妹冷不冷?”   温华摇摇头,随即又起身道,“我倒是不冷,不过还是把炕烧起来吧,红儿不如元元身体好,别再冻着了。”   梅娘也赶紧站了起来,和温华一起一个点火续柴,一个提壶添水,把火炕烧了起来,温华拿火钳子把柴火往灶膛里面捅了捅,又添了几根粗柴,才直起身拍拍手,把一旁的一只半满的水壶放在了灶头上一个小小的灶眼儿上面。   温华一转头,恰好看到了梅娘粉面上一抹寂寞的笑容,心里不由生出些许怜惜,然而一想到她对邓知信不时流露出的倾慕,那一丝怜惜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人说了会儿话,温华便和她说起红儿的事情,“说起来,我大哥平日里忙,也顾不上管教她,不知道你会不会烦?她要是跟你闹,就还是抱到我们那边吧?”   梅娘点点头,抿唇笑道,“我见到这样的小姑娘就喜欢,怎么会烦?再说大哥于我有恩,我却无以为报,巴不得能帮些忙呢!”   温华又劝了几句,见她一副殷勤的模样,便不再多说,琢磨着这会儿宋氏也该和大哥讲完话了,便起身告辞。   临到要进屋的时候,她又改了主意,一扭身便出了堂屋,打算去找平羽说说话。   她厚棉裤外罩着一条棉裙,上身穿了一件小红袄,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跺着小碎步就冲进了平羽的房间。   平羽正在屋里看书,见她一进来就打喷嚏,略一抬眉,伸手指指炭炉上温着的陶壶,“壶里有姜汤,自己倒了喝。”   温华连忙从桌上取了茶盏倒了半盏姜汤,刚灌了一口就喷出来了,伸着舌头直吸气,“怎么烧得这么浓!辣死我了!”   平羽一笑,打开桌上的一只木盒,推向她,“喏,你上回买的果子,含一含。”   温华冲过去捏了颗最甜的蜜渍山楂丢进嘴里,又甜又辣又呛的味道弄得她五官都快要挤到一起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舒展了眉眼,瞥见桌上有一只小小的茶壶,打开壶盖闻了闻——还好,是茶水不是姜汤,取杯子倒了半杯一股脑儿的倒进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   她放下茶杯,“辣死我了!冬吃萝卜夏吃姜,大冬天的你熬那么浓的姜汤做什么?”   平羽不在意的放下书册,“喜欢喝就多烧了些,你还是喝这茶吧。”   温华又倒了杯茶水,茶盏在手里把玩着,沉吟不语。   平羽和她相处久了,自然猜到她这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怎么了?有事?要出去?”   “啊……”温华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觉得梅娘怎么样?”   平羽先是怔了一下,面露疑惑,“她怎么了?”   温华不予回答,只催促道,“快说说你对她的印象!”   平羽摇摇头,“我哪里注意过她?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女子,扔人堆里就寻不见的那种……”   温华嗔了他一眼,“她来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不信你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快说说看,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平羽有些无奈,拿起笔在纸上划了两笔,瞥了她两眼,“要说这梅娘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没甚么稀奇的——她这样的身世,必然是个性情坚毅刚烈的,要不然早就让人欺负的渣都不剩了,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当心反而被她将回来。”   闻言温华有些莫名的心虚,她垂下了眼睛,随即又仰起头,“我平白无故的干嘛打她的主意?不过我看她的确是个心眼儿多的。”   平羽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开了口,言语间不无告诫,“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是最惹不起的,你的确犯不着……等过了年咱们进城看看吧,不知道永宁坊的宅子修缮的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温华来了兴致,立即转了话题,“听秦小巳说该漆的该刷的都快收拾好了,就等着晾干了搬到各间屋子里去,上回说到的窗纸都已经糊上了,门帘子也都备好了,就是委托外面的针线班子做的那些被褥床帐还没弄好,听说一直在加紧赶制,还有屋里摆的盆花……”   平羽赶紧做了个“停”的手势,见她住了口,才低声问道,“等宅子修好了……你搬过去?”   温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还是想住在这里,那宅子太大了,我一个人害怕,看娘的意思是不会离开大哥二哥单过了,既然这样,我也不想搬……不过——”她看着平羽笑道,“你以后去学堂读书,若是学堂离那宅子近,倒不妨住到那里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管家还说要带人过来,我看他这回是铁了心了,既然这样,你在那边住着还有人伺候着,我要是闷了,就找你去玩!”   平羽没有答话,只是用他那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温华,看得她渐渐不安起来,才开口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以前认识的人?为什么?”   温华转脸看向窗户,避开了他的视线,待他又问了一遍,才双手抱膝,闷闷地回答道,“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情,他们虽然对我好,可是我只要一想起曾经发生过的……就觉得还是各过各的日子比较好……”再说了,她本就不是真正的秦丽娘,面对他们总是不自在……   平羽对于温华的前身秦丽娘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揣测过,此时听到她这样的说法,又见她郁郁寡欢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琢磨了一会儿,他搬开面前的炕桌,往前坐了坐,和温华面对面坐着,柔声道,“温华,你这样是不对的……”   温华不爱听他这话,咬了咬唇,“怎么不对?”   平羽抽出她手里的杯子,续满了茶水递给她,“这几年他们是如何对你的,你心里应该明白,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带着钱财跑了,哪还会帮你把这一大家子人都赎出来一一安顿好?——即便那位秦大管家当初赎人用的是你家的钱财,可他终究不是只为自己谋划,在那么危难的时候他都没有抛下别人,这样的忠心之人便是千金万金都换不来的呀!你说是不是呢?”他想起自己从前的事,笑容里就带了些苦涩,“你真的很幸运……”   温华听出他话语里的落寞,有些不安的觑着他,“平羽哥……”   “……傻姑娘!”平羽揉了揉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笑了,“好好珍惜吧!不要再说什么各过各的话了,平白伤了人家的心,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哦……”她讷讷的应了一声,觑着他脸色转好,便上前扯扯他的袖子,“平羽哥,你这会儿忙不忙?”   平羽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立刻转过身去拿起课本,“鸿泉书院的考试近了,我要看书。”   他要顾的是正事,温华摸摸鼻子,“哦,那你好好看书吧。”   新年将近,事情越发忙碌了起来,邓知信因为大年初一要在营中值守,宋氏便尤其看重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邓知仁早早的去集市上买了两扇猪肉和一腔羊,温华和梁氏带着瑶珠和滴珠把各样的肉都处理了,如同往年一样,切的腌的腊的蒸的,一样样都收拾整齐,邓知信还派了几个手下的士兵运了一车粮食过来,足够全家人吃到来年夏天,周阳那边自从腊月二十五便给工匠们放了假,说好待到过了初十再来上工,只是宅子里还需要看守的人,他便留在了那里,温华让秦小巳给他捎信过去,让他年三十那天务必回来守岁。   温华反复考虑过后,终于给秦大管家去了信。这一决定是她反复思量过后方定下的,平羽说得有道理,对方既然没有在遭遇苦难的时候因为她孤身一人而抛弃她,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即便她和秦丽娘的性情习惯是那么的不一样,可是这么几年过去了,不管是谁都会有所变化的吧?将来的路还长,她不能因为惧怕就逃避。   休弃与奢望   她在信里谈及了自己在京城的生活,也把永宁坊的宅子修缮的事说了说,并且以极为热情的口吻邀请秦大管家进京,只是建议他不要太早过来,最好是等到了二三月份河水解冻再出发,这样一路上都可以坐船,不至于太过辛苦。   信发出去,她也稍稍松了口气,若不是平羽的那番话,她此时仍钻牛角尖呢。   大家欢欢喜喜准备过年,有人却不期而至。   张氏自从被送回娘家,便没有一件顺心意的事。父亲知道她被遣回来的原因之后,拿着篱杖便要打她,若不是她躲得快,又有母亲替她拦着,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家里的几位嫂嫂表面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可是一到有事的时候便推三阻四,不是说这个没有,便是说那个价贵,好在还有母亲坐镇,她回来的时候身上也带了不少钱,若非如此,娘家铁定是待不下去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整日只躲在屋里唉声叹气,也不理会外面的事,到了腊月扫尘时候,她的嫂嫂们看不下去了——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过年的道理?再说这个小姑子向来爱惹是非,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于是枕边风一吹,第二日张氏的哥哥们便在二老面前提出来应该把妹子送回邓家,不管怎么样,她总还是邓家的媳妇儿,没有在娘家过年的道理。   张家老爷深以为然,张家夫人却不干了,和女儿一起在家里闹了好几天,死活不愿意让女儿就这么回到邓家,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女儿怎么能自己回去?好歹也要邓家的人来磕头赔礼才成”,最终还是张家大家长一句话一锤定音,“除非她被邓家休回来,否则不许她在家里过年!”   这一回被派到邓家的仍是张氏的大哥二哥,两人也不指望这个妹子能说什么好话,索性也没跟她打招呼,备下礼品便径直去了邓家。   两人在邓家陪着笑脸说了一大筐的好话,才令邓知信松了口,“若不是看在两位这般通情达理的份上,我断不会再让她进邓家门,只是她性子一向如此,我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变化,但凡她能对我娘亲恭敬些,我也不至于……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派人去接她。”   能让邓家这边派人去接,也算是全了张家的脸面,张家两兄弟忙不迭的答应了,又陪着邓知信喝了半晌的酒,才晕晕乎乎的上车走人。   邓知信再不乐意,也要卖张家一个面子,何况他那位连襟早就和他打好了招呼,最近上边新来了一位将军巡阅各处,此时若闹出后宅不宁的消息,恐怕会给上面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他心里虽然不愿意张氏回来给娘亲添堵,却还是不得不接她回来,只是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张氏一回来便把她留在家里,找两个人看着,轻易不许她出门。   张氏因为丈夫只派了几个她常用的婢女和仆役却没有亲自过来接她而大发雷霆,杵在大门口不愿意离开,磨蹭了半晌,却在看到张家老爷挥舞着篱杖冲出来时吓得立即跳上了车,头也不回的离了娘家。   一路上她忐忑不安,问了身边的婢女一些关于家里的情况,得知自家丈夫每天都回家歇息,并没有在外留宿,不由松了口气,随即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一把抓住了那叫秋莲的婢女,“秋莲,我问你,老爷这些日子在家里召谁伺候了没有?”   秋莲心里一惊,想起前几天被赶出书房的秋意,低语道,“秋意给老爷送茶水,不知道为什么被训斥了……”   “啪!”   秋莲捂着脸,惊慌的垂下了头。   张氏怒斥道,“有作死的你不知道拦着?!”   秋莲哭道,“奶奶——秋意说老爷让她去伺候,我们不敢拦着……”   张氏恨恨地瞪着她,伸手掐了她一把,“回去再收拾你们!给我捶腿!”   张氏回到家里,先把家里伺候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训示了半天,又把她离家之后不太安分的几个丫鬟婆子好好收拾了一番,打的打,卖的卖,等到底下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时候,她方才满意的端起了茶盏饮了一口,“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姑娘呢?怎么这么久还不过来,田氏干什么去了?”   下面的人都不敢说话,唯有张氏的乳娘洪氏上前低声道,“老爷把姑娘送到那边去了……”说着,手指往隔壁指了指。   张氏怔住了,随即将茶盏重重的一放,阴着脸站起身,随手指了几个人,“跟我走!”   “奶奶!”洪氏见她神色不对,急忙跟了上去,低声劝道,“有什么事不如先等老爷回来再说?这大过年的……若是再惹恼了老爷……”   张氏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冷笑几声,“乳娘,你是不是糊涂了?我的女儿怎么能让那样的人抚养,我不怪你没拦住,可你也不必拖我的后腿,今儿我是必要把红儿接回来的!”她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乳娘扣半年的月钱,下次再犯扣两年月钱!”   她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到了隔壁宋氏所住的宅院门前,却被铁将军拦在了外面,里面的人任凭她让人怎么敲门也不开,只说不认识她不能开门,将张氏气得几乎要骂人,两边僵持了许久,围观的人渐渐增多,张氏顾忌丈夫的怒火,只好带人回去了。   晚上邓知信回来后,宋氏言及白日里张氏上门闹的那一场,“你若愿意休便休了吧,有这样的媳妇,我一日也过不安宁。”   邓知信紧攥拳头,强忍着怒火,低声道,“娘,您且再忍一忍,等过了上元节……您先帮我把前院收拾出一间房吧,我这些日子说不定就过来住了。”   温华帮着梁氏和面蒸馒头,虽然有瑶珠和滴珠帮着打下手,却也忙了整整一天,此时累得恨不能倒头就睡,她迷迷糊糊的洗漱了,迷迷糊糊的进了屋,听见有人喊她才注意到大哥邓知信也在,她喊了一声大哥,便又眯上了眼睛。   邓知信见她这样困倦,便对宋氏说,“娘,我先回去了,让妹子早些睡吧。”   温华困得直点头,听闻此言有如得了大赦一般,睁开眼睛感激的朝他笑了笑,虽然心里有些舍不得让他走,到底还是困意占了上风。   过年的这十几天里,温华再也没见过张氏,反而是邓知信,从大年初二起便搬了过来,随身只带了些许衣裳被褥和半箱子书册,住进了前院的一间客房里。   温华暗暗向别人打听过张氏的情形,却是谁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直到正月十六那日张家又派人来,她才知道邓知信在当天一早给了张氏休书。   她和滴珠两个趴在二门那儿偷偷向外张望,前院里热闹得很,有张家的人,有大哥二哥,还有大哥请来的几位好友,里面却没有大哥的那位同僚兼连襟。   “刚才你去端茶,里面的人都说了什么?”温华捅捅滴珠。   滴珠想了想,“张家的人一直在说邓家做的不对,劝大爷收回休书。”   “还有呢?”   “还有……张家的人说大爷和大奶奶成亲没有几年,有些意见不合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的。大爷急了,说大奶奶不孝顺,把太太给气病了。张家的人不信,大爷就让人把邻里都叫来作证,张家的人不让叫,说这事儿传出去对大奶奶的名声不好。”   “然后呢?”   “然后奴婢就被人赶出来了。”   “切——你不会多听一会儿?”   “姑娘,奴婢吓都吓死了——哪儿还敢留在那里?”   温华瞥了她一眼,戳戳她的额头,“狡辩。”   “姑娘——哎呦!”滴珠抱头。   “哎呦!”温华也抱头。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看什么热闹?回屋去!”平羽没好气的一人敲了一记,他身上厚厚的棉袍裹得紧紧的,一副出门见客的打扮。   滴珠连忙施礼,“三爷!”   温华瞪了他一眼,“平羽哥,你出门?怎么不带着明昼?”   平羽看看日头,“我去前面看看,婶子和二嫂在后面不放心,你去陪陪她们吧。”   温华又朝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滴珠,“你去厨房烧些热茶,一会儿端到堂屋去。”   等滴珠一走,温华立即拉住了平羽,“你说,这回休得成么?”   平羽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即便休了又怎么样?”   温华被他这一句话问住了,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平羽往前又挪了半步,靠近她低声道,“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吧。”他见温华仍然呆呆的看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无奈,“你这个傻丫头,真当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么?我都看出来了,何况别人?快把你那心思收起来吧,你想的这事儿是没有结果的。”   温华惊醒过来,掩饰的转过脸去,“你说什么呀?我能有什么心思?你倒是说说看?”   平羽见她这个态度,也不多说,只是道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甩袖离开了。   温华面色复杂的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满怀心事的转身去了厨房。   书院报名去   张氏最终还是没能回到邓家,当然,邓知信也做了让步,在张家的要求下,他重新写了休书,原本那张休书上的“不侍翁姑”被改成了“善妒”,并且请了邻里作证,当日便报到官府备案了,自此,张氏的存在彻底淡出了邓家人的视线。   原本隔壁的那座张氏嫁妆钱买下的院落也很快易了主,新房主是一位外地迁来的举人老爷,官话说的半生不熟,为人却很和气,逢人便是三分笑意,他也是如今柳庄里学问最高的人了(宋氏他们所住的村落名为柳庄,名字源自村口有一座古柳),他来了以后,不仅买了宅子,还买了八顷地,听说准备佃给农人种植。   温华最近颇为浮躁,她静不下心来。   自从张氏被休之后,梅娘对这个家越发的殷勤了,尤其是宋氏、红儿和邓知信,几乎是被她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呵护着。   她这样的态度被众人看在眼里,却都不吭声,温华摸不准别人的心思,她一个小姑娘家又不好多问,只能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然而讨厌归讨厌,她却不是那种能对别人摆脸色、下狠手的人,只是对于梅娘的事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大哥能幸福,不管是梅娘,还是别的什么兰娘、竹娘,只要能给大哥幸福……她就能接受……然而用不了多久她就又会推翻这种想法,在心里狠狠地鄙视自己这种没有志气的念头——自己虽然小,可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平羽自从劝过她一回之后就没有再说起过这件事,让温华悄悄松了一口气,也因为他的提醒,她收敛了自己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要有大哥在的地方她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常常走神也不自知。现在她依然忍不住去看大哥,可是通常她会强制自己不再多看他,转过脸去看别人或者找些能转移视线的事情去做。   鸿泉书院的考试安排在二月初三,自正月二十五日便开始报名了,温华担心去晚了不好报名,便劝平羽早些去,赶早不赶晚,平羽也深以为然,便定下正月二十六日去鸿泉书院。   鸿泉书院在御水码头附近,确切的来说是在预备码头的西北,夹在码头和京城中间的一处官道附近的山上,从柳庄到鸿泉书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沿着城外的小道从城西绕到城南,再沿着官道南下,另一条是自柳庄入城,从南城的三个城门出城,沿着官道一直往南走,走到围绕京城的九泉山的一处支脉,看到满山的杏树的时候,就可以停下了,这时候弃车步行,沿着山道走上半柱香的工夫,就来到了一处精致的宅院,里面书声琅琅,宅院门口一左一右搭了两座棚子——这里就是鸿泉书院了。   温华手搭凉棚,跷着脚尖站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宅院门前拥挤的人潮,啧啧两声,低头对刚从人群里挤得满头大汗才出来的平羽说道,“平羽哥,怎么这么多人?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咦?明昼呢?”   “明昼拿着我的名刺去排队了,就在东边的棚子那儿,咱们来的早果然是正确的,刚才我看到有人领到的号牌已经排到了后天上午了,说不定明天就没有号牌可领了。”   温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让他去领号牌?能行么?”   “把水囊给我。”   平羽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剩下的拎在手里,“哪儿能指望他?你们俩在这儿老实待着,别乱跑,我继续排队去。”   今日温华出来时带了滴珠,温华扮作富家少年,滴珠则成了她的书僮,二人容颜如花,在人群里煞是醒目,好在她们年纪小,虽然美目精致,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   滴珠早就想跟着温华出来走走看看,却一直没敢提出来,反而是温华看出她的小心思,微微勾搭了一下,鱼儿就上钩了,两个人躲在平羽的房间练了好几天,行为举止上总算不那么“娘”了,这才敢出来见人。   温华站的累了,便想着坐下,滴珠见状连忙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张坐垫摆上,再拍一拍,“主子,请坐。”   温华刚坐下,滴珠便取帕子替她拭净了双手,又从包袱里翻翻翻,翻出一盒点心奉上,“主子,先用这个充充饥吧?”   温华笑眯眯的掐掐她的小脸蛋儿,“不错,有眼色!”伸手取了一块豆绿色的糕点咬了一口,“唔,这个不错,你尝尝。”   滴珠知道她的脾气,便也不做假,取了帕子擦擦手,小心的拿了一块点心小小的咬了一口,眯起眼细嚼慢咽的吃了下去。   周围留意她们的视线更加密集了。   咳!咳!温华在一旁使劲朝她瞪眼。   “怎么了?主子?”滴珠不明所以。   温华放大了声音,周围的人就是想不听见也难,“你吃饭怎么像个小丫头?再这么畏畏缩缩的当心少爷我罚你!”说着还敲了她一下。   滴珠连忙把剩下的点心都吞了进去,可惜她嗓子眼儿小,半块点心掖在了嗓子里,她涨红着脸使劲的捶了捶胸口,“主子……”   温华见状赶忙帮她捶了几下,“要不要喝水?”   滴珠连连点头,抓过水囊就灌了一大口——这回倒是不斯文了。   “邓小弟,好巧啊!”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响起,温华转头一看,却是那个在永宁坊认识的周芳周永寿,他今日一袭锦衫,头上戴着儒巾,身旁还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既然对方先打了招呼,温华便也笑着招呼道,“周大哥!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我的同窗,魏撰之,蒋兴孝,孟东鲁,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就是学堂隔壁那座宅院的新主家,邓……温华?”   几个人互相见礼,温华抬起头来,见这几个人都好奇的看着自己,心里略微僵了一下,“各位?”   再访永宁坊   周芳身旁的三个少年一眼望去便觉得他们各有特色,那个叫魏撰之的虽然也风度翩翩、相貌俊美,但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令人不由自主的想与他拉开距离;那个叫蒋兴孝的倒是有一双好眼,只是太过内敛,似乎总爱藏起自己;至于孟东鲁,他是几个人里个子最高的,奇特的是,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把佩剑,剑鞘古朴雅致,显然不是寻常之物——要知道如今已经很少有儒生身上佩剑了。   “几位都是来报名的?拿到号牌了么?”温华左右看看,周围的人越发的多了。   周芳手里捏着一块玉佩把玩着,“我们昨天就来过了,今天纯粹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看热闹?”温华迷糊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疑问从眼睛里直接影响到了周芳,周芳笑了,解释道,“每年都会有一些有趣的人物出现,今年也不例外。”   “有趣的人物?”温华不解的看着他,“如何有趣的人物?”   周芳甩了两下腰间的玉佩,“自然是过去一年里涌现出的各类长才,好比去年就有一个擅长心算的家伙,前年出现了一个能长啸的,后来都进了鸿泉书院。”   温华心里诧异,顿了顿才迟疑道,“这样也行?”   个子高高的孟东鲁笑了笑,说道,“当然能进鸿泉书院的人读书也都是极为上进的,前年的那个还是洛州童试第一的秀才呢。”   温华诧异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群,仰起头看着孟东鲁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能进鸿泉书院呢?这次来报名的还有那样有趣的人么?”   孟东鲁嘿嘿一笑,“自然是有啊!”说着还指了指自己。   “你?”温华吓了一跳,“你会什么?”   孟东鲁无不得意的说道,“不管是谁坐在我驾驭的马车上都会觉得如履平地!”   咦?温华看看周芳,再看看另外两个人,见他们几个都一副平常表情,便明白这孟东鲁想必是有些本事的——要知道作为六艺里的“御”,听起来似乎是比其他的简单些,仿佛只是驾驭马车这么简单,但实际上不仅要了解马儿的习性和脾气性格,还要让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好,说白了,所谓“御”,和御人之道是紧紧联系起来的。   照这么说来,平羽的竞争压力还是挺大的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周芳等人插科打诨,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抬头看看已然行到正午的太阳,算算时辰,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近一个时辰了呢……   这时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几个人循声望去,就见西边的棚子那边儿人潮涌动,似乎是有什么稀奇事。   周芳和几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便对温华道,“我们去那边看看,你要不要去?”   温华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找到平羽和明昼的影子,便摇摇头,“我还要等哥哥,不去了,你们先去吧,有什么有趣的说给我听就是了。”   周芳他们便离开了。   温华又等了一会儿,周围人群吵吵得有些令人心烦,她正打算带着滴珠去找找平羽,滴珠就在一旁喊道,“主子,三爷出来了!”   温华顺着滴珠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平羽和明昼正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抬起胳膊使劲招了招手,未待他们走到跟前就急匆匆问道,“领到了?”   平羽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写了不少字,他甩甩木牌丢给温华,“就是这个。”   温华赶忙接住——这是个颜色发暗的木牌,看来已经用了许久了,木牌正面刻着一些图案花纹,背面则写着持有者的姓名、籍贯和编号,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这样就成了?”   平羽点点头,“下次再过来就是二月初一了,我是那天第二十七个,得早些过来。”   温华想了想,“那咱们就提前住到永宁坊去,从永宁坊过来还近一些。”   这个主意两人都觉得甚好,平羽摸摸明昼的脑袋,对温华道,“这小子今天干得不错,有个想插队的家伙硬是让他给轰出去了,他不是最爱吃你做的锅巴么?回头烧给他吧?”   温华看看明昼一脸自豪的模样,不禁觉得有趣,“这样啊——既然今天这么勇敢,当然是要奖赏的。”   明昼立刻高兴起来,轻轻扥了扥温华的袖口,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神色,“要,要多一些!”   温华笑了,“好——多多的——”   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平羽问她,“找什么?”   “你还记得在永宁坊认识的那个周芳么?刚才遇见他和他的同窗在一起,都是想要进鸿泉书院的,只不过他们都在昨天拿好了号牌,听那意思好似考进鸿泉书院的都是些有一技之长的人,平羽哥……”   “怕什么?”平羽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轻轻弹了她一个爆栗,“所谓一技之长不过是占用了读书的时间学来的,若是书读得好,还怕没人赏识么?”   他说的虽有道理,却是标准的书虫言论,温华笑了,他平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是为了安抚她的不安才这么说的吧?她上前拉住平羽的手,笑道,“平羽哥是什么人?才不会被这些难倒,是吧?咱们回去吧?”   进到城里,两人本来打算直接出西边的城门回柳庄,可温华想起过几天就要去永宁坊住一两个晚上,便临时建议一起去永宁坊看看,那里的整修虽然快结束了,但是温华在新年过后就没再去过,也不知道如今那边是什么光景。于是便请马车夫将马车掉了个头,转向永宁坊行去。   他们到达永宁坊的时候本打算从宅子的正门进去,不料附近的一户邻居家里办喜事,人群把整条巷子都堵上了,他们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散开的迹象,又不想再走后街,只好下了马车,带着随身带的包袱,嘱咐了车夫让他驾着马车去后街的后门那里等着,一会儿会有人给他开门。   巷子里热闹的很,平羽护着温华,明昼和滴珠手拉着手,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冲出了人群,他们来到宅门前,见大门两侧都挂上了红灯笼,两只红灯笼上各写了一个大大的“秦”字。   永宁坊新宅   大门两侧都挂上了红灯笼,两只红灯笼上各写了一个大大的“秦”字。   温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灯笼挂上了,这宅子是用平羽的身份买下的,房契和地契也是记在平羽的名下,这会儿大门前的灯笼上却写着“秦”,这……也许不太合适?……   这些念头闪过,在她不过是一转瞬的工夫,她觑着平羽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状,反而对大门两旁围墙上探出的树枝子和左右的邻舍很感兴趣似的,她帮着他扯了扯在人群里弄皱了的前襟,吩咐滴珠和明昼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厮,有些面生,见他们等在门口,便问道,“什么事?”   滴珠在人前还是很能为温华撑起场面的,虽然他们只是几个少年,但气势却不输人,“去找周管事,就说三爷和姑娘来了。”   那小厮疑惑的看了他们几眼,随后便将门关上了。   过了约有半刻钟的工夫,大门被打开了,周阳脑门儿上沁着汗珠,带着两三个人急匆匆的出来弯腰施礼道,“给姑娘请安,三爷大安!”   温华微微一笑,“周阳,你忙什么呢?”   周阳擦擦脑门儿上的汗,“小的这几日带着人收拾屋子呢,恰好定下的帘子和帐子今儿到了,刚刚正在后面点数。这小子是新来的,不认得三爷和姑娘,”他一拍看门的小厮,“还不快给主子们请罪!”   那小厮立刻就跪下了,头垂得低低的,“小的失礼了,请主子恕罪!”   温华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抬脚往里面走,“起来吧。周阳,收拾的怎么样了?过几天我们要过来住。”   周阳紧紧的跟在温华和平羽的身后,小心道,“再有几天就都能收拾整齐了,现如今刚开春,姑娘和三爷要是过来住,小的就让人把火炕先烧上两天,驱一驱寒气。”   温华点点头,看到院子里来来往往的男女仆佣,问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周阳道,“屋里的人都是从福州茶山那边过来的,一共二十人,大管家身体不好,赶不得路,又怕姑娘缺人使唤,便先挑了一批人让他们过来,听说初一吃了饺子就让他们启程了,因为大半路程都行不得船,所以紧赶慢赶才在昨天赶到京城——小的早晨就让人给姑娘送信去了,不想姑娘这么快就来了——这些在外面的和前院的十多个人都是通过牙人雇来的,为期两个月,说好了若是做的好就长期雇用……”   温华一边听着周阳的介绍,一边暗暗点头——看这些人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想必是守规矩的,虽然这里突然间出现这么多人让人有些不习惯,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宅子也增添了些人气,不再显得荒凉冷寂了。   她略略落后平羽半步,缓步走到后院的正房门前,这里完全修饰一新,门上也挂上了棉帘子,周阳疾走几步上前为他们掀起帘子,平羽和温华带着后面的滴珠和明昼进了堂屋。平羽一进去便坐到了左手客席的首座上,温华瞥了一眼正对大门的两张主座,很自然的坐到了平羽的对面,刚坐下便有丫鬟上来端茶送水,温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唔,真是满口生香!   堂屋里的昏黄光线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温华放下茶杯,悄悄打了个哈欠,又觉得这样不妥,便让人先把门帘子挑起来。   房间里突然就这么亮了起来,带给人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温华十分满意,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   这里的格子窗都很大,窗户下缘约莫到她下巴的高度,然后一直向上四五尺都是极为精美的直线和曲线构成的格子花纹,温华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只是觉得好看,木格子上凡是透气的地方都蒙了厚厚的棉纸,东西两间房的南墙约有三分之一的面积都被这种格子窗所占据,堂屋屋门所在的那面墙也采取了相似的风格——六扇门板的上部是繁复细密的格子窗,下部是厚实的门板,散发着淡淡的新漆的味道。   要是有玻璃窗就好了!温华暗暗叹了口气,虽然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纸窗所透过来的昏黄光线,但还是希望能够有一扇玻璃窗,不,哪怕只有巴掌大的一片也好啊,让房间里能够更亮堂些。   一进东屋,右边靠窗的一侧便是一张极精美的砖炕,上面铺了席子,外侧露出来的砖块上是类似于浮雕的图案,应是先制好再直接烧成的,靠东墙一溜儿是黑漆嵌铜的炕橱,屋里其他的家具也都是这种风格,东北角设了一座木质雕花隔断,摆了一架四扇的包锦屏风,屏风后面有一只大木桶和一座木架,这里是按照温华的要求设的洗澡的地方,雕花隔断的西侧是一溜儿大柜,西墙上设了一座百宝阁,目前上面还空空如也。   西屋没有砖炕,在临窗的一侧摆了一张大书桌,两侧和靠着北墙的地方摆了书架、高几、春凳、鱼缸等物,西侧则摆了一张睡榻,睡榻正中有一张小桌子。   温华仔仔细细的看了各处的细节,让她十分满意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带有个人风格的物件,那些五颜六色的荷包香囊更是没有,她转过头来看看恭立在门口的周阳,笑道,“不错,你辛苦了。”   周阳脸上瞬时似是笑开了花儿一般,他躬身道,“能得主子这么一句话,小的再苦也值了!”   温华回到堂屋,见平羽托着下颌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便上前推了推他,“平羽哥,咱们去别处看看,你看看喜欢哪里,让他们收拾出来,考试前过来的住的时候也好住得舒适些。”   平羽“唔”了一声,睁开眼睛,又呷了一口茶,“走,看看去。”   两人花了半个时辰才把各处看完,平羽看中了紧邻主院的一处小院子,周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在这几天里把那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恭候三爷大驾,平羽一笑,没有说什么,倒是温华嘱咐周阳小院子里一定不能有闲杂人等,否则若是影响了三爷读书必不饶他。   宋氏的愁烦   几个人回到柳庄,一进家门就发觉气氛不对,温华看向平羽,平羽也正好看过来,他朝她使了个眼色,温华便叫了滴珠回了后院。   她先去了梁氏的房间,梁氏不在屋里,只有瑶珠坐在炕沿上守着粥儿和饼儿,见她们进来了便立刻站起了身。   “嫂子呢?”   瑶珠垂首答道,“奶奶在太太房里……”   “哦,”温华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来问道,“今天家里有什么事么?”   瑶珠摇摇头,又点点头,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温华今天疲乏得紧,不耐烦跟人打哑谜,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怎么又摇头又点头?”   瑶珠见她神色不对,连忙说道,“今天奴婢伺候太太的时候,听大爷说起他给严家姑娘寻了门亲事,太太把严家姑娘叫来问,严家姑娘就哭了,说愿意留在这里伺候太太和大爷,太太有些生气,就让严家姑娘回屋好好想想,不要耽误了青春,严家姑娘就说她如今的日子好好的,不敢再奢求什么……大爷也在一边劝她,后来她突然开口说明明是大爷把她带回来的,既然如此,就还需大爷把她送走,她别无所求,唯伴青灯古佛……”   温华一时间张口结舌,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严梅娘想的也太简单了吧!以为能用威胁达到目的么?   且不说大哥对她没那方面的意思,这一家人上上下下都是犟脾气,哪里又是能屈服于威逼的?   “还有什么?”   瑶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后来太太说了几句,她就要拿剪子,被大爷夺过来了,这会儿人被关在西屋里了。”   早春的风还有些冷冽,温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着头顶秃丫丫的枝条。   枝条上虽然尚未抽出嫩芽,却在暖阳的照拂下渐渐舒展开来,不再呈现满园萧条的冷寂,那浅蓝色的身影立在其中却显得略有些突兀,仿佛所有的生命和活力在她面前都安静下来——   邓知信从前院儿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他微微一怔,暂时放下了满腹心事,“妹子回来了——”   温华吓了一跳,她弯起嘴角转过脸来,“大哥——”   见到这样的微笑,邓知信心里的阴霾好似也去了几分,他招呼温华跟他进屋,“刚才见着平羽,听他说报上名了?过几天要去城里住?”   温华乖巧的点点头,“书院离家里有些远,走小道又不方便……”   邓知信掀开帘子,温华朝他一笑,低头进了堂屋,接着她便听到西屋里传出一阵嘤嘤的哭声,邓知信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抬脚进了东屋。   梁氏正陪在宋氏身边说话,梁氏见大伯进来,连忙站起身。   宋氏见到温华,道了一声“温华回来了”,又瞥了邓知信一眼,“你想好了?”   温华慢腾腾打开衣橱去取居家的衣裳,耳朵却支楞着听他们的对话。   邓知信说,“赶紧把她嫁出去吧,不能留在家里了。”   宋氏道,“如今这样……”   邓知信道,“原本就是看在她哥哥的份上,如今弄成这样……再拖着对她以后的名声也不好……”   温华转过身来,看见宋氏一脸的凝重,“你以为就这么容易么?”   “娘……”   宋氏摆摆手,“你去忙你的吧……这件事我来办——老二媳妇,你也回屋去吧。”   屋里只剩下宋氏和温华,温华手脚利索的换好了衣裳,见宋氏仍是满面肃容,便拿出今日进城买的一只银簪悄悄簪到宋氏的发髻上,宋氏觉察出来,伸手一摸,手心里是一只寿字纹嵌水晶的银簪,微微愣了一下。   温华偎在宋氏身边,“娘——这个好看不?我一看到就觉得适合你。”   宋氏轻轻嗯了一声,叹口气,“你今天跑了一天,累了吧,再歇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温华见她面上淡淡的,知道这会儿不是劝导的时候,天色将晚,与其这会儿休息,不如吃了晚饭再好好歇着,她顺从的站起身,“那我去厨房看看,吃了饭再歇息吧。”   饭桌上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和往常相比,独独缺了严梅娘——她说自己不饿,待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温华对于这样情境觉得很是压抑,匆匆忙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怎么吃这么少?再吃些。”宋氏说道。   温华就又扒了两口,取帕子擦擦嘴巴,“吃饱了。”   “去吧。”   她强忍着疲惫洗了澡,拿布巾绞干了头发,刚一沾床就睡着了。大约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人在拍她,可怜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小声嘟囔了一句,“元元——老实睡觉——”   对方又推了推她,她不得已睁开眼睛,见是宋氏在推她,困意朦胧的问道,“娘?怎么了?”   宋氏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棉袄,“起来陪我说说话……”   “哦……”温华拍拍脸颊,下床倒了杯半凉的茶水喝下,觉得清醒些了,钻回被窝把自己裹紧,“娘,什么事让您这么烦心?从昨天我一回来您就不高兴。”   宋氏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温华忍不住又喊了她一声,才叹道,“你大哥怎么那么命苦?我怎么那么命苦!”   “你大哥念着跟她哥哥的情谊,把她接来咱家住,原本是一桩好事——怕耽误了她的青春,你大哥这些日子没少为她奔走,到处托人打听,想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可没想到……她却要嫁你大哥!”   虽然事情跟自己之前所知道的相去不远,但温华还是稍稍惊了一下。   只听宋氏继续说道,“要是不让她进门,她就要出家做姑子去,我说了她两句,她就要寻死觅活,这怎么使得?娶的第一个不懂事,把家里折腾个溜够,这第二个无论如何都要慎重再慎重,我原先还想着再观察她一段日子,若真是个贤惠的,你大哥也愿意的话就娶进来,谁想如今竟成了这样!谁家敢娶这样动不动就拿自个儿性命去胁迫别人的儿媳妇?”   “我如今真是怕了,只盼着能尽早把她打发出去,再也不要见着。”   温华静静地听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娘,红儿和她的乳母还跟她睡一屋?”   宋氏垂首叹气,声音依然低沉,“我哪儿还敢把红儿放在她那儿,早让你二哥把东厢收拾出一间,让她们搬过去了。”   温华松了口气,开导道,“您别愁了,这事儿不管愁不愁不都得把它办了?……”   忙碌春日游   宋氏抹了抹眼睛,“怎么能不愁?这事儿若是闹大了,耽误了你大哥娶亲……我怎么对得起邓家的列祖列宗……”   温华不知该怎么劝下去,愣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娘……您想给大哥找个什么样儿的新媳妇?不如早早的请人打听着?”   宋氏叹了口气,“谁知道你大哥喜欢什么样的?请媒人说了两三家,你大哥都不愿意……”   温华怔住了,她捏紧胸前的被子,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过快的心跳,“娘,您什么时候叫的媒人?我怎么都不知道?”   宋氏轻轻啐道,“小丫头家哪能让媒人随便见着?若是被她们拿出去胡说,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哦……”温华对于媒婆们胡诌的功力还是深有体会的,当初那个白金枝——白家遣人来说媒的时候还不是把白金枝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想到这里,乍一听到消息时的紧张和不快顿时消没了大半。   然而她毕竟还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于是柔声道,“娘,大哥总是要娶妻的,这事儿急不得,不如慢慢选?”   宋氏却摇摇头,“虽说急不得,却也没时间慢慢选了,你看当初娶你二嫂的时候不也没拖多少日子?这缘分的事情实在是不好说。我如今也不要他娶什么有财有势的,但凡及得上你二嫂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温华笑了,眨眨眼睛,“要找个和我二嫂一样的可不容易,不过嘛……要是想寻个只及得上我二嫂一半的却不难,瞧瞧我——娘啊,难道我还及不上二嫂的一半么?您就比着您闺女去找就行啦!”   宋氏被她逗笑了,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点点她的鼻头,“真是个厚脸皮的姑娘,以后非得给你找个厉害的婆家好好管管你——”   “不要呀——娘——”温华钻进宋氏的怀里,哼哼两声,“将来我就是嫁人,也要和娘一起过!”   宋氏乐了,“哪有女儿嫁出去,丈母娘跟着养老的?你快别气我了!睡觉,睡觉……”   母女两个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好一会儿,待到天色渐渐变浅时,温华才又睡下。   待到回笼觉醒,已是日上三竿了,温华坐起身打了个懒懒的哈欠,滴珠听见动静便掀帘子进来了,“姑娘醒了?今早颜六公子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请姑娘过目,”说着,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四寸宽六寸长的琥珀色请柬,温华接过来打开一看,颜恕邀请她于二月初三一同造访一位朋友。   一位朋友?   是她认识的么?   真奇怪,颜恕为什么要约她一起去呢?有什么原因么?   她琢磨了半日,最终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再说——有颜恕在,出不了什么大事吧?   二月初一是平羽考试的日子,二月初三又要和颜恕出去,温华因为决定了那几天都住在永宁坊的宅子里,于是回到柳庄的第二天便开始磨着宋氏请假,说要跟着去照顾三哥,宋氏起初不同意,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改了主意,只是嘱咐她一定不能乱跑,要老老实实的待着。   温华得了大赦,高兴极了,也没有多想宋氏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她的请求,倒是滴珠十分奇怪的问了两句,都被温华甩甩手几句话打发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她只顾忙着收拾自己和平羽的行李——明明只是出去办事,总共才五六天的工夫,温华这个常年憋在家里的人竟然产生了“小孩子出门去春游”的兴奋感。   她不停的把东西搬进箱子里又拿出来,想想又放进去——想到平羽要去面试,觉得应该替他多拿两套好衣裳,想到颜恕邀请自己同去拜访朋友,面对未知的情形,她又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温华把自己的衣裳一字摆开,看着这些衣裳,她觉得不管是哪一件都不太合适,回忆之前出门时看到的潮流衣饰,温华叫过滴珠商量了一番,找出两块上好的料子,按照自己的喜好结合当今的潮流裁了两身衣裳——平羽的那件为浅银灰色,前襟式样几与儒服相仿,阔约尺半的大袖改成了束口的箭袖,衣衫也更加贴身,不再肥肥大大,汗巾上未用反色刺绣,而是用的寓意吉祥的深色织锦做成三指宽的腰带,上面还缀了一块颇具异域风情的金带扣,不仅凸显其气质,更添了三分豪气,愈加英姿飒爽。   平羽坐在炕上读书,温华和滴珠两人就安安静静的坐在另一头缝纫,待缝好了试穿上身时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件衣裳是如此的合身,以至于每次迈动脚步的时候造成衣摆皱起,温华呆愣愣的看了半天,在滴珠的提醒下决定将衣摆两侧的半开叉再向上提几分,反复试验过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方案——不做成大开叉,同时还能保证穿上之后产生最好的效果。   平羽的这件衣裳缝缝拆拆改改整整折腾了两天才做好,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温华将自己的那件衣裳裁好便交给滴珠去做,她自己则又把随身的行李收拾了两遍,淘汰了一些看上去有用实际上未必能用得上的东西,又添加了一些旅途必备品,比如,雨伞和水袋——过几天便又是惊蛰了,万一下起雨来被淋着,哪怕本人再有才华,在夫子面前湿淋淋的总归是不好看,再说人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喝水,平羽虽然排到了第二十多个,天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事?万一需要在那里等上半天,不把水备足了,在这气候干燥的春天,在那阳光充足的山上……呃,还是多备些吧!   她数点好箱子里的物件,列了一张颇为详尽的清单,心满意足的去找平羽,把清单举到他面前——“如何?这些东西够齐全吧?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添置的么?”   平羽含笑接过那张单子,反复看了两遍,最后有些古怪的看着她,温华连忙问道,“是少了什么吗?”   “你……你的衣裳,我是说——你的女装在哪里?”平羽眨眨眼睛,弹了弹手里轻薄的纸张,开口问道——   短暂的甜蜜   “为什么要带女装?别人都以为我是男的!”温华奇怪的看着他。   平羽一下子噎住了,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当然要带!你带不带——”   在他视线的压力下,温华只好投降,“带、带、带——我把新做的那两身都带上,行不行?”   不就是多带几件衣裳么?干嘛瞪眼睛啊……   温华咕哝着回屋找衣裳,见宋氏正卧在炕上午睡,便放轻了手脚,悄悄地取了衣裳就出来了。   瑶珠安安静静的坐在西屋门前做绣活,温华朝她招招手,瑶珠立即扭头透过棉帘的缝隙朝严梅娘看了两眼,轻手轻脚的来到温华面前。   她福身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自从严梅娘和邓家闹过以后,就天天待在屋里不露面,温华瞥了西屋一眼,“这两天……还老实吧?”   瑶珠又朝温华这边靠了靠,“自从上回被骂了以后,就一天到晚都窝在屋里,极少露面……便是吃饭也是在屋里自己一个人吃,这会儿正在里面歇午觉呢。”   温华垂下双目,无意识的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瑶珠说道,“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把衣裳放到箱子里——这箱子被她和滴珠搬到了平羽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用得着和也许用不着的东西——至少在温华看来,那两套女装是根本用不着的。   从平羽的房间出来,她没有回到东屋,而是去了后院——她需要一个人安静的想一想,如今这样的局面如何打破。   后院的那株大树已经冒出了新芽,滴珠帮她把树下的石凳清理干净,又铺上了一块坐垫。   温华说道,“我要安静的待一会儿,你不要出声。”   滴珠点点头,静静地站在了不远处。   温华手里挑了一根残枝,弯腰在地上划拉着,手里一边儿动着,心里反复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思索了半天,她沮丧的发现事情似乎要朝着她愿望的相反方向发展了……   以宋氏的精明,想必她已经看出来自己的意思了吧?那她如今这般沉默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要从外面给大哥娶亲么?除了年纪小,她到底哪里不符合宋氏的要求呢?女红、家事哪一样她都尽力去做,为什么……   温华有些苦恼地用小树枝抽打着地上的图画,没一会儿,原本在地上画出来的复杂关系图就被她抽打的面目全非了,她轻轻哼了一声,用脚将之踩平,丢掉小树枝,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一个人不知待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滴珠轻咳了一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朝着月亮门的方向福身,“大爷安好!”   温华身形一滞,转过脸去看向身后,果然是邓知信站在门口,她笑着迎了上去,“大哥!”   邓知信点点头,“天还有些冷,别再外面待久了冻着,没事就回屋吧。”   温华轻轻一点头,笑道,“这边安静些,今天太阳又好……”   邓知信也笑了,捏捏她小鼻子,“也好,马上就是二月二了,龙抬头的日子怎么也得从里到外都晒一晒……”   温华嘟了嘟嘴,嗔道,“大哥——我又不是棉被——”   邓知信笑了笑,“家里的柴还够用么?我今天正好要去集市,不够的话就让人再拉一车过来。”   “上次买回来的柴还剩下不到三成,大约还能烧上四五天。”   邓知信去厨房看了一圈,“嗯,的确是不多了,家里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么?”   温华想了一下,道,“粮食尽够了……大哥,能不能买些菜种子和香椿苗回来?这后边的空地这么大,不如种上些菜蔬,想吃的时候就总有新鲜的。”   邓知信道,“菜种子没问题——香椿苗……这会儿还不是种香椿的时候,得再过些日子,也不用买,回头我去跟人要几株回来就是了。”   言毕,他又道,“明天就要跟着平羽出门了?千万注意,别喝生水,按时吃饭,遇到有闹事的就避开……”   温华开心的听着邓知信的念叨,心里觉得甜蜜蜜的,刚才的不安和彷徨仿佛都消散了,待邓知信走后,她一个人傻呆呆的坐在石凳上乐了半天,只是不说话,滴珠一个劲儿的偷偷瞥她,不知道她怎么了,怎么会这么高兴……   然而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就笑不出来了。   穿紫褙子的媒人上门了,说是来邓家大爷说亲的,对方是隔壁举人卢老爷的侄女。   邓家如今虽出了个武官,到底底子薄,只能算是个小康之家,媒人自从进了院子,两只眼睛一扫,便知道这家是个什么情形,但是见到宋氏神色端穆,可亲中又带着威严,便是她身边伺候的两个小丫鬟(瑶珠和滴珠)都进退有度,于是也不敢小瞧了,又待品了一口端上来的香茶,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   “这位卢家姑娘是卢老爷兄弟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兄长袭了父职,在雍州做提辖,因为官事无暇照顾妹子,就将卢家姑娘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卢老爷,说起来,这位卢家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虽然长得花容月貌,性情柔婉,女工针线样样在行,可惜五岁上头就没了父亲,一直由卢老爷家抚养长大,好在还有一份父母留下的产业,再加上卢老爷家里给准备的嫁妆,也是颇为可观了!”   宋氏做了个“请”的手势,叹道,“这位卢家姑娘虽好,可惜我家老大不是头婚,恐怕……”   媒人呵呵笑了两声,“太太不要担心,府上怎样卢家也是心知肚明,他家就想着和良善人家结亲,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您家大爷是个孝子,您又是个心善的,为着这些,卢家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几句话说的贴心,宋氏点点头,“今儿老大不在家,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劳您跑了一趟……”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宋氏有些累了,便端起茶碗来,让梁氏代她陪陪客人。   媒人是个有眼色的,见状连忙起身告辞,梁氏笑眯眯的送她出去了。   伤心的温华   温华这会儿恨不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着,再也不要出来。   她分不清自己心里是怨是恨,是伤心还是无奈,只想着谁也不见。   梁氏送了媒人出门后就扶着宋氏回屋了,温华一个人在前院怔愣了许久,才慢慢的走回后院,她没有回房间——这会儿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宋氏,哭也不是,笑也不能。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朗朗读书声,她的双脚不自觉的挪了过去。   平羽正在屋里诵读范文,温华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直到温华呆怔怔的坐到了他对面才看到她,瞧见她脸上的神色,着实吓了他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倾身向前,“温华?温华!你怎么了?”   温华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呆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扑簌簌流下泪来,轻声道,“隔壁的请人来给大哥说媒……”   平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起身给温华倒了杯热茶,又把果盒拿出来打开推到她面前。   温华低着头,眼泪滴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一滴,两滴,三滴……   待到温华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平羽才开了口,语气里明显透着心疼,“别想了,你还小呢,将来……将来哥哥给你找个更好的……”   温华拿帕子捂住脸,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的道,“……我真的是妄想么?”   平羽没有回答,拍拍她的肩,哄道,“别哭了,擦擦眼泪,好歹别让人瞧扁了。”   温华抽了抽鼻子,红红的眼睛看着平羽,可怜兮兮的,“平羽哥,咱们今天就进城吧!”   平羽一怔,摇摇头,温言劝导,“这会儿已经晚了,再说不管是这边还是永宁坊都已经打好了招呼说是明天再过去,你这突然改变了主意,让别人怎么想呢?再说也会给别人添麻烦呀。”   “不管!不管!我就要今天走!你走不走!”温华犯起脾气来,也跟寻常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平羽放软了声音,“明天再走吧,你且再忍一忍。”   温华低头摇着脑袋,抽泣着,“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不到他们就行……”   平羽一皱眉,声音放冷了,“这点儿委屈就受不得了?将来嫁到别人家里你可怎么办?还不让人欺负死!”   温华闻言,将要止住的泪珠子就又涌了出来,她用手背一抹脸,嚷了一句,“我才不去别人家呢!”说罢就要往外跑。   平羽一把揪住她,将她按回去,拿帕子给她抹了把脸,低声斥道,“要哭也只能在这儿哭!”   温华恨恨地瞪着他,见他不为所动,一扭头趴在炕上小声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握紧了拳头捶着身下的褥子。   待她哭得累了,平羽才上前把她翻过来,推搡着令她坐起来,温华不情不愿的扭了几下,气哼哼侧过身子,不看平羽。   平羽看着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很是为她心疼,“眼睛难受么?”   温华抿了抿嘴唇,“你不是不要理我么!管我难受不难受!”   这就有点儿无理取闹了——平羽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好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好的时候越劝越不行。他也不多说,只道,“你眼睛肿的好似核桃,快别哭了,一会儿去弄几个煮鸡蛋给你敷一敷。”   温华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平羽叹了口气,起身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沾湿了,按在她脸上抹了两把,“你也哭了半天了,累不累?”等了一会儿,见温华仍然不吭声,平羽只得说道,“咱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行不行?”   半晌才听见温华哼哼了两声,平羽便当她同意了,又道,“你打算在城里住多久?”   温华本来打算二月初三和颜恕相约之后休整休整,二月初五再回柳庄,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形,她又不是能控制自己情绪的,留在这里显然不合适——她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希望整个二月份都住在城里,若是三月份天气不错,就再住一段时间,正好那边修缮之后也需要整理整理,就趁着这天气凉爽的时候把那边布置一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又道,“若是考上了鸿泉书院,你就得搬到书院附近住了,这样的话正好住在永宁坊的宅子里,虽然不比住在学院附近方便,但好歹也比柳庄近一些。”   闻言平羽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温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先考上了再说吧。”平羽倒了杯茶握在手里把玩。   这话说得蹊跷,温华立即扥住他的袖子,“这话怎么说的?‘先考上了再说’?你有其他的打算么?”   “也没什么……”在温华的盯视下,平羽终于不太情愿的开了口,“我在童试的时候都没有进前十,更别提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若是落选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不停的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似乎很不在意的样子,然而温华还是看出了他和平时不太一样。想了想,她尽量放松自己面部的表情,“说什么呢,你这么用功,怎么会考不上?再说了,京城也不是只有这么一家书院,真要是鸿泉书院的夫子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咱们还可以去别家的书院看看。你快别多想了,好好念书吧,我不打扰你了。”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   平羽站起身,“没事,你先在这儿待着吧,我再去把行李收拾收拾,省得有落下的。”   温华想到自己要在永宁坊的宅子里住上一个月,就不得不多拿几件衣裳,便也道,“那你帮我把那两只箱子搬出来吧,既然在那边要住得久些,有些东西就得带足了。”   趁着收拾东西,平羽叫来滴珠,悄悄让她去煮几枚鸡蛋,要趁热端过来。滴珠领命而去,未几便将四只热腾腾的煮鸡蛋端了过来,这时候两个人正为带这个或带那个而争论不休,平羽见到盘子里的鸡蛋,立即洗干净了手,也催着温华洗干净手脸,两人一人持着一枚剥了壳的煮鸡蛋在温华眼眶上来回的按摩,折腾了得有两三刻钟,温华红肿的眼睛才算是恢复了些许。   清晨的感动   温华在平羽这边消磨时间,谈谈话聊聊天,考较考较他的背诵,宋氏体谅平羽即将参加考试,便允许平羽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于是温华干脆连晚饭也跟着平羽一起在屋里吃了,她一直磨蹭到晚上掌灯时分才回屋。   宋氏把元元抱在怀里轻声的哄着,好不容易哄睡了,温华洗漱了进来,刚要出声,宋氏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华就不说话了,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先睡了。   躺在被窝里,她满腹的心事,今天的事情虽然令人难过,却也给她敲响了警钟——不对别人产生影响力的人是不会被人重视的!初到邓家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图谋的,虽然后来秦家的人不断的送来财物,宋氏却不是那种太过看重财物的人,自然也不会因此而特殊对待她,是她看不明白,被恩情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以为在邓家人的眼中自己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其实邓家不过是将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失去家庭的孩童来对待而已,如今……   她眯着眼睛,将被子盖到了额头,眼泪涌了出来。   早就说过要留在宋氏身边伺候三年,如今……也是时候离开了吧?   以后,在这世上自己又是独自一人了……   她抓住自己的手背,使劲拧了一把,暂时止住了泪意——将来会是怎样又有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她不可能看着喜欢的人与别人成亲生子而无动于衷。   可是,自己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她要和别的女子一样,学习女功,识几个字,等再过两三年给自己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嫁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摇摇头——不能这样,既然再有机会重活一次,她绝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生活的浑浑噩噩,她要过一种她想要的生活!   想要的生活……她脑海里突然间想起了之前报名的时候见到过的周芳和他的几个同窗。   既然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怎样选择,不如就从认识新朋友开始吧……   温华一晚上醒了七八次,天不亮就睡不着了,她悄悄起身,摸黑穿上衣裳,抱着镜奁敲开了平羽的房门。   平羽睡眼惺忪的,一开门吓了他一跳,“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睡不着了,借你的地方梳头!”温华把他扒拉到一边,“灯在哪儿呢?”   平羽揉了揉脸,为她把桌子上的灯点着。   灯影恍惚,温华一头长发只用了根头绳松松的系在了肩上,她手脚利索的打开镜奁,把用得着的东西都摆了出来,如今她尚未成年,便是扮成男孩儿也不是非得梳髻不可,但她一向不耐烦繁复的发式,便仍将头发盘在了头顶,胭脂色抹额的尾端点缀了两串莹白的珍珠,一身青白色的锦衣将她整个人衬托得如珠如玉,短统黑靴足尖微微翘起,显得庄重而不失活泼。   将一身衣饰摆弄整齐,她又从镜奁里拿出了一对如意纹的香囊,把其中那只褐底金边儿的递给平羽,另外一只红翠相间的则挂到了自己的腰带上——“怎么样?好看么?这可是我自个儿绣的!”她转了个圈,很是自得。   平羽拿着香囊把玩了一会儿便放到了一旁今日要穿的衣服上面,“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身份文牒带了么?要是在城里遇见军卫,可是要查身份文牒的。”   温华想了想,打开箱子,从里面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喏,在这儿。你的呢?”   “我的昨晚放到箱子里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平羽觉得清醒了许多,便去打水洗脸梳头,趁着这个机会,温华悄悄去向厨房,打算点灯摊两个饼在路上带着,不料走近厨房的时候却发现厨房门口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一两点灯光,她放轻了脚步,侧身挨在厨房门外,打眼往里面一瞧,顿时愣住了,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齐涌了上来。   宋氏正在厨房摊饼,滴珠把摊好的饼放进箩筐里晾凉,待下一个快摊好的时候,再把这一个放进旁边的一只布袋子里。   “太太,这些差不多了吧?”滴珠搓搓手,捏了捏装饼的布袋,“有十多张了呢!”   宋氏专注的看着锅里的饼,“不行,得都带上,他俩就爱吃这饼,外面卖的可做不出这个味儿——鸡蛋不够了,再拿……嗯,再拿三个过来。”   “是——”   温华连忙躲到一旁的暗影里,待滴珠过去了,她神色复杂的看着宋氏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止住了泪意,轻轻喊了一声“娘”,见宋氏回头,走过去嗔道,“您起这么早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做饭……”   宋氏将锅里的饼翻了个个儿,道,“这饼是让你们路上吃的,一会儿给你们下点儿面条,有汤有面,行不?”   温华挽起袖子,垂着眼睛找那盛面的口袋,“您摊饼吧,面条我来做,我做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还不放心么——”   宋氏麻利的往锅里倒了一点点豆油,烧热之后用锅铲划开,把生面饼摊在上面,往灶膛里续了些柴草,把开始鼓泡的面饼翻个个儿,用锅铲按一按,待再开始鼓泡的时候均匀的淋上一勺加了盐和葱花的蛋液,摊开,蛋液凝固之后便可以盛出来了——这是温华和平羽最爱吃的,但因为主要是用白面和鸡蛋制作,顶多掺上少许杂粮,宋氏通常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做这样的饼。   闻着这香味,温华渐渐觉得肚饿了,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擀好的面皮折起,切成两寸长短的菱形,撒上半把面粉,抖一抖,使之不至于粘连,又切了些葱花和姜丝,见宋氏那边还剩最后两张,摸了摸另外一个灶眼上坐着的水壶,略有些烫。   宋氏见她摸水壶,连忙喊道,“当心!烫!”   温华搓搓手指,摇头道,“没事,已经不烫了。”   宋氏拽过温华的手腕,见手指上只是沾了些灰,倒也没有红肿,便道,“那是让你们路上带的,一会儿别忘了灌到水囊里。”   入住永宁坊   温华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平羽跟着也上来了,把车里的抱枕往她怀里一塞,“喏,靠着它。”   “哦……”温华傻呆呆的接过抱枕,搂进了怀里。   平羽不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仍是一副呆怔模样,摇了摇头,看向窗外,不再理会她。   天色越来越亮,道路两旁的树木不断地倒退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懒洋洋的照在一切可见之物上面,温华放下车帘,又扭头看看平羽,见他仍然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便推了他两下,叫了声“平羽哥?”   温华平时都是叫他“平羽”,惟独有求于他或者宋氏在场的时候才会喊他“平羽哥”。   平羽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温华揪着自个儿的手指头犹豫了半天,颓然道,“本来想着离开邓家自己过自己的,可是……总觉得好像不应该……好像背叛了一样……”她眼角瞄瞄面无表情的平羽,又道,“本来以为……可是今天早晨看到娘还是这么关心我,我就……我觉得要是真的离开了她,就是不孝了……”   平羽瞪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嘟囔道,“我还真以为你受了一番打击变得有魄力了呢,原来……”   温华嘿嘿笑了两声,却又被平羽瞪得噤了声。   平羽敲敲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看你是钻牛角尖了!”   温华不明所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平羽却不再理会他,独自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温华见他真的恼火了,也不敢再开口问,只好憋在心里细细思量。   到了快到城门的时候,平羽迷迷糊糊间就听得温华大叫一声,吓得他径直坐了起来,睁着困倦的双目怒瞪着温华,“怎么回事?”   “我、我……”温华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平羽揉了揉脸,有些火大,“想通什么了?”   “我想通了,即便离开了邓家也一样可以孝顺娘!我——”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被平羽敲了一记,她捂着额头,觉得很是委屈,“干嘛呀你——”   平羽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真是傻丫头,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想了半个上午!”   车辆很快就行到了永宁坊,这次没有遇到任何阻隔,巷子里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路人行过,他们上次来时遇到的办喜事的人家门口还贴着新换的喜联。他们到了宅院门前,周阳和一应管事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滴珠和明昼从后面的车上赶上前来服侍温华和平羽下了车,赶车的秦小巳让人把马车上的行李搬进去。   和前次来时相比,院子里明显整齐了许多,显然周阳是下了大工夫的,她一边走一遍仔细打量,偶尔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也不多说——她这会儿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歇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之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却觉得困倦极了。   到了前厅的堂屋,她勉强打起精神来由平羽陪着和周阳说了几句话,又隔着屏风见了家中的仆佣,前后不到两刻钟,周阳也看出她的疲倦,便只将一些重要的事情简要地做了汇报,例如此次宅院修缮的费用明细和账目,茶山那边发来了信件,管理永宁坊的官吏派人来收取税金……等等。   温华此时哪有心思细想这些事?她这会儿只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的疼,听完了周阳的汇报,她揉了揉额头两侧,道,“我知道了,你先把这些账册和信件放下吧,我下午再看。”又道,“先带三爷去休息,我也要去整理一番,午时准点用餐。”   周阳连忙应了,问道,“请主子示下,在哪里用餐?”   温华想了想,问平羽,“园子里的暖亭不错,去那儿怎么样?”   平羽没什么意见,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温华看向周阳,“就这么办吧。”   她没有心思多说,跟平羽摆了摆手,“困呢,我去休息一会儿,你自便吧。”便带着滴珠去了后宅。   她的卧室门前站着两个十二三岁的丫鬟,垂手静立,屋里面一改前几日的空旷素净,可算是花团锦簇了,层层叠叠的纱帐给人一种幽深梦幻的感觉,吊顶上挂着两盏古典造型的四角宫灯,百宝阁上恰到好处的摆了几样饰物,都是年轻女子喜爱的风格,七宝圆桌上摆着一只六角攒盒,里面是温华爱吃的几种蜜饯和点心,炕上铺了一层胭脂色的锦褥,一只小小的炕桌上摆了把竹制如意,温华拿起来摸了摸,觉得很是趁手,不由心情大好,她打开炕橱,见被褥都在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吩咐滴珠,“我先睡会儿,等一会儿她们把箱子搬进来以后你也不用着急收拾,睡个午觉,下午再弄。”   滴珠也是不错眼珠的看着屋里的摆设,此时听到温华所说的话,笑嘻嘻的应下了,上前为温华把被褥铺好,恰好这时候她们的行李送到了,滴珠知道温华离不开自己的枕头,便从箱子把温华常用的枕头翻了出来,寻了个新的枕套装好替换下新枕头。   温华这时候已经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滴珠轻声道,“主子,凉不凉?要烧炕么?”   温华动了动嘴角,咕哝道,“不烧了,快睡吧。别让人随便进来。”   火炕下的脚踏很宽,滴珠掀起脚踏上的一只小盖子,把温华的鞋子放进去,又将自己的被褥铺到脚踏上,和衣睡下了。   温华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惟独中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喊了一声“滴珠”,朦朦胧胧的见到眼前多了个人影,似乎是平羽进来了,便哼唧两声,“我再睡会儿,你们先吃吧。”随即又翻身沉沉睡去。   她足足睡满了两个时辰才醒,揉揉眼睛,起身打开了一条窗缝,看看太阳,估摸着是下午三点左右,便又歪在了炕上,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滴珠”。   滴珠本在堂屋里做着绣活儿,听见动静便立即进来了,她早已见惯温华惫懒的模样,此时见着她毫无形象的歪着,也就不当回事了,只问道,“主子醒了?厨房里还预备着午膳呢,要不要用一些?”   温华摸摸肚腹,还真有些饿了,便点点头,“弄些清淡的过来吧。”   滴珠去门口吩咐那两个丫鬟去取餐盒,自己则伺候着温华穿上了家常的衣裳。   体验新身份   温华在感叹终于当了一回不用伺候人的地主的同时,也感受到一切不同以往,在这座宅院中,她和平羽是唯一的主人,而在这座后院里,她是唯一的指挥者,要震慑住其他的人,便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性。   虽然一身锦绣,却丝毫不显得张扬,少女的清新和娇憨给人一种清澈妩媚的感觉,她坐在炕上,滴珠替她搬来炕桌,她不动声色的看着将食盒抱进来的那两个丫鬟——上午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两个在守门,能让周阳安排在她住处的人,想必也不是蠢笨的,两个丫鬟身形相仿,样貌也算中上,左侧的大眼睛丫鬟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只是不知道是真机灵还是假聪明,右侧的那个虽然长得漂亮,两眼却没有什么神采,犹如木头美人一般。   打量了一会儿,待餐盘摆好,她虽然腹饥,却没有急于拿起筷子来,双手轻轻一抬,滴珠立即转身看了她们一眼,那个大眼睛的丫鬟脸色一变,立即福身退了出去,温华从窗户里看到她走得虽急,却举止有度,从外面绝看不出慌乱。   她又将视线转回那木头美人,见那木头美人已经退到了门边,低头侍立。   她一挑眉,玩味的一笑,看了滴珠一眼,见她讪讪的一笑,打趣道,“小管家做的还真是挺称职的呀,有时间和她们好好讲讲我这儿的规矩。”   滴珠对于温华讲的“我这儿的规矩”虽然不甚明了,不过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福身笑道,“是——奴婢正想跟她们讲讲咱们府上的规矩,又怕主子知道了觉得奴婢僭越呢。”   滴珠给了她一个“给你个杆儿你就敢顺着往上爬呀”的眼神,滴珠背对着那木头美人,也不怕她看见,悄悄一吐舌头,眨眨眼睛。   大眼睛丫鬟很快取来了漱口净手的物什,漱口的是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温水,净手的则是热水烫过的布巾。   她对药味儿没什么意见,打小儿身体不好,吃起药来比吃饭都自然,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闻到药味儿——太影响食欲了,她皱了皱眉,对那大眼睛丫鬟说道,“下次不要这个,花茶即可。”   大眼睛丫鬟低头应了声“是”,看得出来她很是紧张。   温华拿起筷子,看看滴珠,“你吃了么?”   滴珠摇摇头。   温华看看桌上的菜色,米饭,银耳猪骨汤,两凉四热,都是用小号的精白瓷具装着,她随手点了一凉一热两道菜,“这两个你吃吧,让人再去取一份饭来。今早太太给的蛋饼还有么?拿两张过来。”   滴珠本就饿了,奈何有外人在场,她不好意思涎着脸要吃的,这会儿见有饭吃,立刻笑眯了眼,扭头朝那大眼睛丫鬟挥挥手,那大眼睛丫鬟便退出去了。   一份饭,一份汤,还有两张刚刚熥热了的饼,滴珠搬了只高杌,在温华斜对面侧身坐下了,待温华动起筷子,她才吃将起来,女子食量小,两个人也不过将这一桌菜吃下了一般。   重新漱口净手,待撤了碗盘,那两个丫鬟也都退了出去,温华舒服的往后一靠,“一会儿去旁边的院子(平羽)那儿看看,看看还少些什么。”   滴珠轻声应了,替温华在后背又塞了个抱枕,指指门外,“主子,那两个许她们进屋伺候么?”   温华笑笑,瞥了她一眼,“她们都叫什么名儿?我看那大眼睛的还像那么回事儿,可那个木头美人是怎么回事?”   滴珠扑哧一笑,“可不就是个木头美人?”见温华看她,才忍下笑意,“您没醒的时候三爷和周管事过来找您,周管事说起这院子的安排不知道主子喜不喜欢,看不看得中,奴婢就跟他聊了几句,这才知道她们原本是一家大户的二等丫鬟,因为主家犯了事,都被发卖了,周管事买了她们来,因为大眼睛的那个机灵懂事,木头美人又精通女红,就安排她们来伺候姑娘了。”   “她们叫什么名儿?”   “奴婢也问她们来着,她们一开始不肯说,只说等主子另给赐名,奴婢就说‘你们也太没规矩了,不知道进了这府就是这府里的奴才了么?主子要知道你们从前的名字也不行么?’那个大眼睛的才说自己叫葡桃,另一个叫红锦。”   温华听了,微微一笑,对于滴珠的拿腔作势不置可否,道,“这两个暂时就交给你管教吧,让我看看你能不能管好她们。”   滴珠紧张起来,对于这样的责任不敢轻易担下,见温华单手托着颈侧闭目养神,她咬了咬下唇,猫儿似的叫了声主子。   温华却不怎么在意,虚着眼睛瞥了她一眼,“她们一举一动早就被人□好了,只是还不知道咱家的规矩罢了,你只要看着她们,别让她们总犯错就成了。”   滴珠闻言松了口气,又听温华说道,“那个大眼睛的改名儿□鸢,另外那个……就叫蕊珠。”   滴珠在谷雨和芮光那里被教了许久的规矩,知晓此时应该做什么,她福身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了新改名的春鸢和蕊珠进来了,两个丫鬟跪在地上谢恩,温华虽然有些不适应,却也强自忍耐住了,待她们又退了出去才轻吁了一口气。   她又歇了一会儿,觉得时间不早了,便和滴珠一起去了平羽所住的祥园,临走时她吩咐春鸢和蕊珠看好院子。   走在路上,她不停的想着自己院子里的人,春鸢和蕊珠都不是从小跟在身边养大的,用起来总是觉得不太放心,茶山那边的……几年不见,她年纪又小,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再说感情都是长久相处培养的,三四年前的人和事,谁知道如今又会是什么景况?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培养自己的心腹之人……   想到这儿,她停住了脚步,扭头对滴珠问道,“以前在芮光媳妇那儿,你们都学了什么?她是怎么教你们的?”   收到了彩笺   “以前在芮光媳妇那儿,你们都学了什么?她是怎么教你们的?”   滴珠张了张小嘴,怔愣着似是没反应过来,温华见她一脸吃惊的样子,挑了挑眉,扭头继续往前走,滴珠连忙跟了上去,心里琢磨了一番,道,“回主子,奴婢和瑶珠都是秦管事家的谷雨嫂子教出来的,原本在家的时候不过是干些拾柴烧火的活儿,后来到了秦管事家,谷雨嫂子说我们以后兴许能跟在姑娘身边伺候,要学规矩,就让我们从扫地擦洗开始学起,每天照着规矩应对,后来还学了女红和灶上的手艺。   温华点点头,“回头秦大管家过来时会再带些人过来,估摸着就有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你在我身边待的久了,有什么事交给你做我也放心,到时候可不要让人小瞧了呀。”   滴珠一听,立即变了神色,小脸儿绷紧了,“主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温华见她这认真的模样觉得小丫头还是挺可爱的——祥园近在眼前,她停住了脚步,“回头再有小丫头进来兴许就该是春桦嬷嬷或者她带来的人教规矩了,你好好盯着学着,把真本事学到了,将来有一天也能独挡一面。”   滴珠眼睛亮了,她小心翼翼问道,“真的?奴婢也能那样么?”   温华淡淡一笑,“只要有真本事,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呢?”   她心里暗暗琢磨,要尽早想办法弄些年纪小些的丫头来,五至八岁之间的,像滴珠这样从小培养的用起来让人放心,春鸢和蕊珠的年纪有些大了,又是犯了事的宅门里头出来的,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提防。   平羽住的祥园是最大的侧院,景致也不错,凋零的花木抽出点点新芽,精致简约的湖石堆砌的小池旁有一座小巧的石亭,石亭一侧栽种着几杆修竹,这院子很适合独身的男子读书居住。   天气还有些冷,温华走在池边觉得阵阵凉意袭来,她忽然心有所感,探手拂过柳枝,喃喃道,“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放慢节奏,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主子,您有什么吩咐?”滴珠在后面没有听清楚,于是探头问道。   “没什么……”温华微微侧首,看着将要沉没的夕阳,抿唇一笑,“不试试看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不行呢……”   “什么不行?”   平羽之前就从窗口看到温华和滴珠主仆二人进了院子,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们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笔,缓步踱了出来。   温华回过神来,笑道,“忙什么呢?都收拾好了么?还缺什么?”   平羽走近了,道,“看书呢。已经准备的十分周到了,若是有需要的东西我会说的。”   “咦?这么客气?”温华眨眨眼睛,嘻嘻一笑,“考试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明天要不要再去看看?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平羽刚想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面上有些无奈,“不去了,有那工夫不如多看会儿书。”   温华和他并排走着,朝他眨眨眼睛,“不用这么紧张啊,要不咱们出门走走看看散散心?”   平羽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头顶,“行啦,我就是在这城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有什么好看的?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鸿泉书院的考试最是严格,除了考试的人,外人根本不知道会考些什么,去了也不过是白走一趟罢了。”   既然平羽这样说,温华也就不再强求,去他房间坐了一会儿,又四处看看,觉得尚可。除了明昼以外,祥园还有一名小管事和六名杂役,他们负责祥园日常的劳作。温华见那名小管事勤快中又透着几分精明,便多交待了他几句认真服侍云云。   看着这显得有些空旷冷寂的院落,温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过些日子家里可能还会再添些人口,到时候我挑几个手脚勤快的老实人到你这里来好不好?你且安心读书,不会让他们打搅你。”   平羽正低头摆弄着棋盘,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服侍我一个人,这些人已经够用了吧。”   温华捏捏耳垂,瞥了一眼在院子里独自玩耍的明昼,嘟囔道,“你这儿也太过冷清了……”   过了一会儿,平羽将之前落下的白子都一一收回,“你看着安排吧,别弄来一群聒噪的就行。”   到底没有驳了自己,温华松了口气——他将来是要进官场的,名声最是重要,自然不能有任何污点。如果不是他身边的明昼长相漂亮,将来有可能成为别人攻击他的话柄,她也不至于这样安排,再说给这里添些人气,省得他读书读成呆子。   打定了主意,她回去以后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找来周阳让他去寻几个人面广的人牙子,带些五至八岁的丫头小子来给她看看,另一件事就是写好了一封给颜恕的信件,表示自己已经搬进了城里,以后双方联系就更方便了。   当时写好她就把信件交给秦小巳让他给颜府送去,秦小巳立即换了身衣裳,揣着温华交待的信件和一盒礼物骑马去了颜府。   天擦黑的时候,秦小巳回来了,温华在前院的书房见了他,“他在不在家?有回话么?”   秦小巳双手奉上一只木匣子,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叠彩笺,“小的到颜府的时候,颜六公子适逢归家,看了主子的信立即就写了回信,颜六公子说这彩笺是他亲手所制,送给主子赏玩。”   滴珠接过木匣子,温华从里面抽出那叠彩笺,彩笺分为五色,有水红、朱砂、莺色、碧青、柳绿,五寸宽八寸长,左下角印有一只鹦哥儿,彩笺色彩鲜明,纸质柔韧。   “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温华越看越喜欢,不由露出笑意,她放下彩笺,抽出颜恕的信,展开细读。   信里颜恕对于温华搬入新居表示恭贺,又言道这几日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只有等到二月初三时再见面了,到时候他会先来她家拜访,再一起去朋友那里,几枚彩笺是他闲暇时制作的,有些简陋,当初曾经赠给家中的姐妹赏玩,见她们都喜欢,才厚着脸皮将这个作为礼物,请温华不要嫌弃。   温华看得笑眯了眼,这家伙还真是可爱!   丫头小子们   温华躺在被窝里,笑得甜蜜。   细细地看着那一张张手工制纸,这些纸略微有些厚,色彩鲜艳却不浮华,边角印上的那只鹦哥儿站在弧形的鸟架上,憨态可掬,显出构思之人的生活情趣,这些纸每色十二张,一共六十张,温华小心地将它们放进一只大信封里,暗想回头一定要找颜恕让他教给自己如何制纸,若是可以的话……她咬了咬唇,倒是可以将事先染了色的纤维放到纸浆里,这样出来的纸张就是有着不规则图案的双色纸!嘻,这个主意不错……   她越想越高兴,索性爬起来招呼滴珠取来笔墨纸砚,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详细记录,想着想着便发起呆来,等回过神再提笔记录下来。   这般闹到了大半夜,滴珠在一旁困得都快站不住了,温华依然十分精神,她见滴珠上下眼皮直打架,便揉了揉颈子,一指炕尾摆着的贵妃椅,“那上面睡着冷吧?不行你就到炕上来睡。”   滴珠听见温华说话,勉强睁开眼睛,脑袋左右摇晃着摆了摆,“谢主子……不用了……我睡那儿就成……”   见她困成这个样子,温华想起来她今天早晨也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了,自己中午睡了一觉,可滴珠却几乎没睡,折腾了一天,这会儿自然是累了,便道,“那你就再加两床褥子吧,天冷,多注意些。去睡吧。”   滴珠困得已经无法思考了,她点点头,又点点头,才一步三晃的走向橱门,取出两条褥子铺在原先的褥子上,往上一趴一裹就睡过去了。   温华看着她那样子,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回到原处开始发呆、记录、发呆……   第二天,周阳依照温华的吩咐去探听永宁坊附近的牙人,打探了半日,带回来了两家牙人。   温华今日虽然早早的就醒了,可是一想到这里已是自己的地盘,也不用每天早起殷勤服侍,便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一气儿睡到了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完换好家常的衣裳,周阳就来回事了。   “……这两个都是附近做了几十年的老牙人了,货好,口碑也不错,您看——”   这事儿温华原本就反复考虑过,她看了一眼外面暖暖的阳光,站起身,“过一刻钟把他们带到碧水园去,让那些丫头小子们待在园子里,我要好好看看,那两个牙人你招待着在后面的小厅喝茶,别让他们靠近那园子里的小楼。”   周阳得了吩咐立刻就去了,温华打了个哈欠,“走,咱们去看看。”   她领着滴珠两个人在庭院里绕来绕去,抄近道去了碧水园的宜丰楼。   这是一栋颇为精致的二层小楼,木石结构,不论是石刻还是木刻都体现出了一种别致的典雅,若不是因为这里窗户狭小,担心到了夏日会十分闷热,温华很可能就搬到这里来居住了。   她们上了宜丰楼,在二楼的面向庭院的一间房间里坐下了,滴珠放下手里的食盒,为温华沏了一杯茶。这间房间不大,专门在客人不多的时候使用,窗户是西向的,因此在上面挂了可以卷起来的细密竹帘,开关窗户时都不受影响,此时窗户半开,竹帘放下,乍一看仿佛楼里并没有人。   两人等了没一会儿,庭院里传来动静,温华隔着细密的帘子看到周阳带了一男一女两个穿戴朴素的中年人去了后面的小厅,紧接着便有两个二三十岁的妇人领着三十多个孩童进了园子,在堂屋门前的空地上排好位置站定了,一动不动的等着。   坐在这小楼上,温华只能看见这些孩子的侧影,这并不是她过来的目的,于是她低声对滴珠说了几句,滴珠便飞快的跑下了楼,从后面绕开众人的视线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秦小巳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了,他招呼着那两个妇人跟着丫鬟去喝茶,“辛苦了半日不妨歇一歇,这些孩子有这丫头看着呢,有闹的让她喊你们就是了。”   那两个妇人推辞不过,她们不过是给师傅帮忙的,这会儿不敢得罪主顾,只好对那些孩子低声训斥一番,不甚放心的跟着另一个丫鬟去喝茶了。   滴珠从小径悄悄摸了回来,上了楼,见主子正探首向外观望,便低低的叫了一声主子。   温华朝她招招手,她立即就凑了上去。   因为管教的妇人不在,小丫鬟也在秦小巳的指示下离开了,庭院里的孩子此时分成了几拨,他们有男有女,年纪也有大有小,大多数孩子始终站在原地,这些孩子对于陌生的环境存着好奇的心,有偷偷打量的,有明目张胆的四处观瞧的,但更多的却是趁着进来时瞄上几眼,随即便在妇人的呵斥下再也不敢抬头的,然而总有胆大的,站在后面的几个渐渐地聚在了一起低声说笑,甚至有两个将院子里的草木揪了下来斗草。   温华留意到中间的一个个子高些的女童不停地转头看向离他不远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童,面上似是十分担忧。   看了一会儿,她带上面纱,“咱们下去吧。”   两人从小楼的前门来到庭院里,那些孩子立即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温华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原本看守着这些孩子的那个小丫鬟本就守在园子门口,见自家主子出现,想起之前秦小管家的吩咐,便疾步跟着进了前堂,向温华福身道,“奴婢柏香给主子请安,秦管家吩咐奴婢在园门口守着,见着主子要请安伺候。”   头上的面纱带着很不习惯,温华左右看看,见右侧兰台后面摆着一架纱质的屏风,便道,“把屏风抬出来摆开吧。”   那屏风虽然不重,却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抬起来的,滴珠便叫上柏香一起将屏风抬了出来展开在温华面前。   这是一架很普通的五扇屏风,上面绣着四季花木,屏风不大,恰恰将坐在主座上的人遮挡住,叫人看不清楚面目。   这柏香很是伶俐,摆好了屏风以后还略微调了调角度,即便离首座近些的人也不容易看到屏风后面的景况,滴珠却没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在看到柏香的动作之后才忙不迭的跑到另一端去调整。   温华玩味的看着这两人,觉得有必要仔细了解一下院子里的这些小姑娘。   花儿和草儿   两个牙人,男的是牙侩赵六的堂叔,人称赵大眼儿,五十开外的年纪,女的孙黄氏是个守了三十多年寡的寡妇,两个年轻的妇人,一个是赵大眼儿的族侄女儿,一个是孙黄氏的干女儿。   他们规规矩矩的站在左侧下首,面上陪着笑容,眼里残留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尴尬,周阳和秦小巳则站在右侧下首,没有作声,原本嬉闹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一丝动静也没有。   在温华的要求下重新排了序列,每排十个孩子,站了三排半,前面两排都是女童,后面的都是男童,有高有矮,气质也各有不同,却都不约而同的垂下眼睛,双臂垂于身侧,两腿站的笔直。   看着不远处门外站立的女童和男童们,温华不动声色,她的沉默使得空气中躁动的不安渐渐沉静下来。   本来在温华的想法里,她打算从这些孩子中挑选出四五个“可造之材”好好培养,将来可以将家里的事情分担出去,可是看了这些孩子在无人看护之时的表现后,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用之人。   她抿唇笑了笑,这是宋氏曾经告诉过她的,哪怕是地痞无赖,也有需要他的人,关键在于——怎样使用不同的人。   于是她改变了想法。   帕子绕在指尖,想起这几年跟在宋氏的身边,除了女红和家务之外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多多少少学会了怎样看人。   想到这儿,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让他们五个一组进来,报上名字,说说看会做些什么。”   听了这话,赵大眼儿和孙黄氏明显面上一松,他俩朝着自己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妇人朝温华行了个礼,立即走了出去,照着排列的顺序将女童们领进来五个。   这几个女童看上去年岁大些,七八岁的样子,她们并排站直了,两个妇人则一东一西站在她们身后,“跪下,给姑娘行礼!”   看到一排五个齐刷刷给她跪下磕头,温华突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她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椅子扶手,尽量用一种淡然的声音道,“起来吧。”   女童们站起身,却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温华看不清楚她们的面貌,只好说道,“抬起头,讲讲你们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   有两个胆大的立即抬起了头,视线却是看向屏风的柱脚,其他三个也都小心的抬了抬,却仍然没敢往上看。   站在西侧的那个妇人上前半步捅了捅边上那个最先抬头的女童,那女童方才小声道,“奴婢叫彩儿,会、会砍柴、烧饭、做鞋、看弟弟……”   温华看到她鞋上的几块补丁,问道,“你的鞋是自己做的?补丁也是自己补的?”   彩儿挪了挪脚尖,好似想把那几块明显的补丁给掩藏住,嗫嚅道,“鞋是奴婢做的,补丁也是……”   温华点点头,示意一旁的滴珠记下来,“下一个。”   小姑娘怯怯的看了两眼左右,“奴婢春花,会烧饭、熬药、绣花……”她从怀里拿出一方旧手帕高高举起来,“这是奴婢绣的……”   滴珠看向温华,温华朝柏香点点头,柏香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接过那方旧手帕送到温华的面前。   这方手帕是粉色的,上面用红线绣着翩翩飞向花朵的蝴蝶,现在已经洗得起毛了,颜色也变得淡了,倒是十分干净,叠得也整齐。   温华点头示意,滴珠又记下一个名字,柏香把那方手帕还给了那名为春花的女童。   “下一个——”   ……   几番筛选,温华让自己尽量记住每一张面孔,这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记住人的面容这件事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常常是已经认识许久了,可是那人只要不在眼前,她就想不起来对方的长相,即便强制自己记住对方的容貌,用不了一会儿就又会淡忘,于是她只能劳记对方的特点,待再见面的时候就依靠这些特点回忆起来,倒是屡试不爽。   比如第一个回话的彩儿,她的眉毛又细又淡,几乎看不出来,耳垂上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那个叫棍子的男童长得最黑,眼睛却又大又亮……   几十个孩子一个个问下来,她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些孩子里不乏面容姣好的,也有聪明伶俐的,温华却不因为这些而看重那些条件较好的孩童,聪明的孩子也许是上天的看顾和优待,但忠心的仆人所必备的素质却是诚实和勤劳——这两种素质在只见一面的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看他们的应对和神态却也能看出一二。   最后一批男童退了出去,温华接过滴珠奉上的名单,仔细看了一遍,回想刚才的询问和应对,删去了两个人名,又添上了几个,其中就包括之前在院子里玩斗草的两个少年和那对担忧焦急的姐弟。   将名单交给周阳,周阳照着名单念了一遍,“刚才念到名字的,站出来!站到左边!”   童子们按照指示都站好了,周阳看着赵大眼儿和孙黄氏,道,“这些念到名字的,我们就留下了。二位看看哪些是你们各自领来的,别弄错了。”   赵大眼儿和孙黄氏让跟来的那两个妇人把剩下的孩子领出去,又将各自带来的男童女童分开,周阳按照事先讲定的价钱签了契约付了银钱,女童六岁及六岁以下的五两银子一个,六岁以上的四两银子一个,男童则比女童贵二两银子。   一共个八个女童,七个男童,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孙黄氏的,温华不由多看了两眼孙黄氏,看上去不过是街市上普普通通的一名妇人,领来的童儿却比同为牙人的赵大眼儿优秀许多,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不是赵大眼儿那里没有好货,”打发走了赵大眼儿和孙黄氏,周阳听到温华对滴珠感叹孙黄氏人不可貌相,便笑着为温华解惑,“听说赵家几代都是做牙侩生意的,他不了解咱们府上的情形,便不敢随意把好的坏的都领来,又从赵六那里知道咱们府上打家具用的是杉木,因此带来的不过是中等的,下回再叫他来,他可就不会再这样了。”   “那孙黄氏呢?”滴珠好奇的问道。   “孙黄氏因为是妇人,常接官宦和富贵人家女眷的生意,她训出来的童子虽然说不上多好,却都规规矩矩的……”   温华看着侃侃而谈的周阳,心里琢磨他这一番行事的动机,叫来两个牙人领到她面前让她处理这事,这是什么意思?考验她?   想到这儿,温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周阳,你和他们说,下次带些好的来,价钱不会亏待他们的。”   被…试探了   “是——小的一会儿就叫人去和他们说。”周阳用眼角瞥了一眼面前的屏风,“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温华示意滴珠去和他说话。   滴珠绕过屏风,“周管事,咱们府上缺什么样的您还不知道么?”   周阳连忙作揖赔笑道,“在下实在是不知道姑娘看中什么样的,也不敢胡乱猜测,您是常在姑娘身边伺候的,还请赐教。”   周阳生就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说话的时候又是满脸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引人好感,滴珠也笑了,放缓了声音,“有好的让他们领来就是了,难道怕咱们府上出不起钱么?”   看着两人言笑晏晏,温华皱起了眉,这周阳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当着她的面敢用这样的态度和她的贴身丫鬟说话,未免太过轻浮了吧!   她移开视线,瞧见秦小巳望着周阳,脸上竟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却又匆忙低下头去掩饰……她眯了眯眼睛,不管周阳在打什么主意,试探也好,不将她放在眼里也好,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初来乍到便遇到难题,她心里不免存了火气,又见滴珠笑嘻嘻的和周阳说这话,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遭遇的——不由瞪了她一眼,滴珠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身后的视线。   柏香是个机灵的,她就站在温华不远处,瞧见温华面上没了笑容,便悄悄后退了两步,想了想,又往前走了几步,“姑娘,茶水凉了……”   温华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将茶盏放到一边,柏香立即倒了残茶,添上了新的茶水。   想到这些男童女童的食宿安排,温华不掩情绪,打断了周阳和滴珠的对话,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问道,“柏香她们平日里吃住都是在哪里?”   隔着屏风,周阳本看不到温华的神色,此时听出她话语里的不悦,微微一怔,立刻收敛了笑容,躬身道,“院子里的丫鬟算上您身边的滴珠一共是九个,春鸢和蕊珠因为是在您房里伺候的,就住在主院了,柏香和另外一个叫银凤的暂时在前院值守,和另外四个粗使丫鬟一起住在西边的中院。”   “西边的院子目前还有空着的么?”   “西边的三个院子如今在用的是中院和南院,大管家他们来了以后,这两个都会住满,所以到时候北院至少还能空出一半来。”   温华垂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秦小巳——”   “在——”秦小巳赶紧上前半步。   “你先前不是喊着闲得慌么?那些男童和女童就暂时交给你管了,好好教教他们规矩,就让他们住那第三个院子,七天以后我要看到成果。”   看到周阳和秦小巳都有些怔愣,温华知道自己突然的情绪变化令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但是她暂时不打算收敛,“周阳,你给他拨两个性情和顺的婆子过去,这么些孩子他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看到站在一旁的柏香,觉得这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她迟疑了一下,仍是问道,“柏香,你多大了?”   柏香没料到会被问到自己的年龄,微微一怔,随即垂下双目,“奴婢再有两个月就十三了。”   “我看你是个明白的,你去帮着秦小巳管那些女童,教给她们规矩,若是管得好,我自然有赏。”   “周阳——这十五个孩子刚到咱们家,虽说规矩要严,可该给的东西不能少了他们的,如今开春了,一套冬衣,两套夏衣,被褥和洗漱的东西都要准备齐全。”   许是听到温华声气不对,周阳敛去了面上轻浮的神色,同着秦小巳一起领命退下了。   温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转头看了一眼柏香,问道,“你认识春鸢和蕊珠吧?”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想起她们分别住在不同的院落,不知道那两人改名也是正常的,补充道,“就是原本叫葡桃和红锦的那两个。”   柏香神色有些复杂,“哦”了一声,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应对是不对的,声音更加谦卑,“葡桃……春鸢和蕊珠、奴婢和银凤都是从一家出来的,原来的主人家出了事,奴婢们就被卖了,春鸢原是那家大奶奶的陪房,预备过两年开脸作姨奶奶,蕊珠好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银凤和奴婢原本都是伺候那家姑太太的。”   温华把手里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我瞧你是个伶俐的,怎么没叫你去伺候我?”   柏香身子一颤,顿了顿,道,“虽说是在前院侍奉茶水,却也是伺候主子。”   “你倒真是会说话……”温华玩味的打量了她一会儿,“去吧,把那些孩子教好了。”   柏香福身退下了。   温华回到自己所居的主院卧房,想要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满腹的心事无人可以诉说。   今天的事情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原本想得太过简单了,仅仅这一大家子人口,若是没有强硬的手段,恐怕谁也不会轻易服她——不管是小说还是电视电影,奴大欺主的事情还看得少么?   虽然秦大管家、春桦嬷嬷、秦池、芮光他们都支持自己,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必定有人看她年纪小便要欺负她,何况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女,如何服众呢?   她揉了揉额头,该……怎么办呢?   烦恼了半天依然无解,叹了口气,她根本不是这样的环境下长成的人,对于大宅门中的家斗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   大宅门……大宅门……   平羽!   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虽说他是大宅门家斗的失败者,不过看得多了总归有些经验,不如请教请教他,他人又聪明,说不定能有些好的建议!   想到这儿,她仿佛见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从炕上跃起来,“滴珠!帮我重新梳头!”   平羽的束脩   温华急匆匆奔到平羽那儿,张口想要请教,却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平羽见她兴冲冲而来却又犹豫彷徨的样子,有些诧异,“怎么了?”   温华呆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草率了,被迫逃出家门是平羽心里难以愈合的一道伤口,如今自己却又要提起这事,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么?   “你到底怎么了?”平羽疑惑地看着她,见她不吭声,又问了一遍。   “啊?啊……没、没什么,来看看你啊!明天就要去书院了,今天好好休息吧!”温华磕磕巴巴的找了个理由。   平羽盯着不言语她,半晌——“你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么?”   温华微微嘟起了嘴,暗自腹诽,这小子也太敏锐了吧?   “到底什么事?”   看看他渐渐皱起的眉头,温华微微摇了摇头,“不……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有些困惑而已……等你考完再告诉你吧。”   见她确实是不愿意说出来,平羽便也不再勉强,看了一眼滴珠,又问温华,“明天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出门走走看看,温华自然是愿意的,她转头嘱咐滴珠,“你去外面守着,有人进来要先通报。”   今天温华的情绪变化大,滴珠也不得不小心谨慎,顺从的福身退了出去。   温华扥着平羽到了他的书房,这里的书籍不多,多是儒家经典,难得有几本《九章算术》、《千金方》一类的杂书,也只是在他读书读累的时候看一看换换思路。   不待平羽坐下,她急急问道,“明天咱们要早去么?”   “也不必像上次那么早,吃早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哦——”温华眨眨眼睛,“平羽哥——”   平羽无奈的瞧着她,撩袍坐下,两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事说事,你每次这么叫我……准没好事。”   温华嘿嘿笑了两声,“咱们明天早些出门吧,爬山的时候还可以顺便看看风景!我记得咱们上次去的时候,离书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极宽敞的大青石,可惜当时上面已经坐了人,这回咱们一定要占个先!”   “占个先又怎样?”平羽不以为然,“说不定上午就能结束,中午咱们就能回来了,占住那地方作甚?”   他这般不经意的态度,将温华本来跃跃欲试的情绪浇了个透心凉,她有些意兴阑珊,靠在桌案旁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跟你进去看看……”   “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平羽见她似乎情绪不高,想起她刚才过来时兴冲冲的模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温华低着脑袋捏着手指不吭声,平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说话。   果然,等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温华忍不住了,“是这样的,今天……”   她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包括自己看到、听到和猜测到的,听着听着,平羽的脸色渐渐不好了,温华觑着他的模样,说话声越来越小。   “然后呢?”平羽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台,“你想怎样?”   温华被他一句话问得噎住了,呐呐无语,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如今只是这么几个人就有不安分的,过些日子茶山那边还会有人过来,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屋子里一片静谧。   平羽面容冷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觉得为什么这些下人敢这般对待你?”   温华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欺负我年纪小?”   平羽“嘁”了一声,冷冷一笑,摇摇头,“傻丫头,因为你在这里说话没分量!”   这句话说得如此直白,温华顿时就觉得脸上有些烫,她尴尬的低下头去,没有吭声。   平羽看着她,见她一脸不自在的样子,道,“这宅院自从买下来,花费的银钱便没有一样经过你的手,不论买什么卖什么,别人不过是知会你一声意思意思罢了,长此以往,谁还能真正把你当做主子般尊重?”   被他这样一说,温华意识到事情似乎真的不妙了,手心里都是汗,她攥住了帕子。   平羽见她紧张的模样,并没有安慰她,这丫头太过天真,以为别人待她好便会事事顺着她,这世上恶人多,她这个样子怎么让人放心?以后他出门求学,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趟,她……唉……   温华之前也隐隐约约猜到过这方面的原因,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是秦大管家通过秦池和芮光来供给她所需的,她也就习惯了这种模式,真要是把一家子的账目和钱财都交给她管理,还真是高看了她——毕竟这不是简单的数字加减乘除。再说了,她自己虽然有钱,却是不能见光的,这次在京城的一应花费也都是委托给周阳和秦小巳处理,说起来,在别人眼中,她还真是个一穷二白的无权家主,经济决定关系,其实这话温华原本不怎么理解,如今她倒是有了一两点切身体会。   想到这儿,温华瘪瘪嘴,叹了口气,“那怎么办?要是跟他们要账目查看,他们恐怕不会听我的,再说了,要真是给了我,我还怀疑那会不会是假账嘞……”   平羽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总算还没傻到家。这个家里的账说起来好查也不好查,就看你那位大管家愿意不愿意了……”   说起钱财,温华突然想起一事,“你要是上了鸿泉书院,每年的束脩银子多少?”   平羽一怔,转过了视线,淡淡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差不多预备好了。”   “咦?你有银子?”温华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的模样,“别瞒我了,你差不多是净身从家里跑出来的,到邓家的时候就只剩一身破烂衣裳了,哪里来的银子?”   见平羽不吭声,她有些急了,道,“咱们不是一家人么?难道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没有银子,即便考上了书院,人家也不会让你进门的呀!”   “……我有一块玉,”平羽终于开了口,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隐忍的哀伤和苦涩,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用络子系着的玉牌,“这个……当初我父亲花了四千五百两从京城玉禾堂买来,若是再卖回给玉禾堂,怎么也能卖上三千两银子。”   “你……”温华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心疼,她摇头劝道,“别卖!这玉牌要是卖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第一笔生意   平羽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瞧着窗户,仿佛能从上面看出朵花儿来,待到温华耐心将要告罄之时才开口说道,“这玉牌卖了,我心里记挂着它,早晚都要赎回来,可是用了秦家的钱,不只你会为难,我也会因为钱财来的太过容易而轻慢这读书的机会……”   面对这样异常固执的平羽,温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绞尽脑汁的找了许多个理由,却都被自己推翻了,最后不得已说道,“……要不……要不你写借条吧!”看到平羽看向她,她清了清嗓子,“从今天开始你用的每一笔银钱都必须写借条,要是超过了四千五百两,就拿你那块玉牌做抵押,直到还清了欠款再归还。你看怎么样?”   这个法子可谓宽宥至极,平羽原本家中就是经商的,他自小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哪里不知道温华这是要给他送钱?他摇摇头,“鸿泉书院一次招收八十名学生,束脩一年十两,若是在八十名之外一百五十名之内的想要入鸿泉书院,每年要交付五百两的束脩,一次缴清三年的,一时之间你上哪儿弄这么多银子?”   这个……还有自费生?三年……那就是一千五百两,还好……   温华扥了扥平羽的袖子,见他抬头看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除了这枚玉牌又还能从哪里弄钱?我那儿你不用担心,不要说一千五百两,就是十个一千五百两,但凡是需要用的,就不会短缺,你信我。”   她见平羽仍然不吭声,便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看。”   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她将自己关在屋里,收拾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她又匆匆出来了,唯一不同的是身上多系了一只银灰色的荷包。   这荷包里有着她瞒着众人去钱庄里兑换的大额银票,当时在大德钱庄的三家京城分号里共兑换了五千两白银,面额从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刚才她回到房间就是从颈子上的小荷包里把那几千两的银票拿出来,取了同一家分号的两千两塞在那只新做成的小荷包里。   当她把银票从荷包里拽出来放到平羽面前,平羽看过银票上整齐的格式和大德钱庄特有的红印时,惊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他知道秦家在京城所有的银钱事项都是交由秦小巳和周阳办理的,温华手里不过是些散碎银子,可能连二十两都不到,那两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交给她这么一大笔款项。   温华急急抬手摇了两下,飞快地转脸看了看门帘子,“小声些!”   平羽强自压抑住震惊,暗道除非是从账房里偷拿的,否则以她目前的境况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便急了,低声道,“你……你从哪儿拿来的?快放回去!被他们发现了虽然不能把你怎样,可是……”   见他这着急的样子,温华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一阵柔软,她眨眨眼睛,也压低了声音,“这钱没经过他们的手,是……另给我的,他们不知道。来,写字据吧!”   “你……”平羽瞪着她,又看看银票,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温华从他桌案上拿过纸笔摆在他面前,“写吧!”   一式两份誊写好了,屋里的气氛有些凝滞,温华却不理会,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又将之摆在平羽面前,平羽犹豫了一下便取下玉牌,放在红印泥里蘸上颜色,将玉牌的图案印在自己签名的上半部分,又在下半部分按了手印,这字据才算是完成了。   平羽呆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银票似乎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他看看温华,温华掩饰的咳了一声,收起自己的那份字据,“这下放心了吧?”   “你……”平羽欲言又止。   温华却知道他想说什么,“你别担心,我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再说了,我这可算是第一笔生意啊!将来你若是有出息了,”她笑出声来,得意的眯起眼睛,晃了晃腰间装着字据的粉红色小荷包,“我就拿着这个去收账!要是有谁敢对我不客气,哼哼——”   平羽被她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模样逗笑了,点点她的额头,叹息一声,“好啊,我期待那一天,你能说到做到。”   虽然确定这一次不需要太早出门,可是两人还是决定早些走,毕竟还有一段山路要爬,随行的依然是明昼、滴珠和赶车的秦小巳。   春日里风光正好,虽然山上的树木仍是一片暗色,但枝桠间冒出的星星点点绿意却让人的心情越发的舒畅,呼吸间淡淡的凉意充斥全身,待行到书院的正门前,几个人都出了些薄汗,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学子在大门前等待着了。   温华看到自己要找的那块大青石上还没有人,便吩咐滴珠和明昼两人先去占个位置,一会儿她若是不能进书院的话就可以去青石那边休息。   又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展开手里的一张大纸,清了清嗓子,“各位安静——!”   待门前肃静下来,他从左到右看了一圈,大声道,“今日考试,每十人一组,念到名字的上前来跟我进去,未念到名字的且耐心等待!诸位的家人及仆从需在书院外等待!……”   这么一来,自己就不能进到书院里面去看看了,温华虽然已经预料到了,可心里仍有些淡淡的失望,平羽转头看看她,“既然不能进去,你就先去那边歇息一会儿吧,看看风景也是不错的。”   她坐在大青石上百无聊赖的揪着一根络子,有些神思不属,第一组进去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就陆陆续续的出来了,她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随即就是第二组,半个时辰后,平羽所在的第三组也进去了,这段时间尤其难熬,感觉似乎过了两三个时辰一般,第三组的学子才陆陆续续的出来,温华他们几个人挤在大门前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着平羽和另外一个身着红色衣衫的少年从里面四平八稳地踱了出来。   平羽的手段   温华顾不上人群拥挤,好不容易挪到了平羽跟前,“怎么样?顺利么?”   平羽脸上显出一派难得的轻松神色,他微微点了点头,与身边的红衣少年告辞之后,护着温华挤出人群,明昼将水袋递给平羽,他喝了两口便将水袋交还给明昼,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厚纸,“你看——”   温华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着平羽的姓名、籍贯和年龄,经由鸿泉书院考核,准入书院,左侧标明了考核者的姓名,欧阳匀、陈武山、黄岩、王万薄,最后是某年某月某日。   温华笑开了,“这就算是被录取了?”   平羽点点头。   温华再次将这份“录取通知单”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突然想起一事,“怎么没有名次?那一千五百两银子还要不要交?”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到一旁传来一声嗤笑,温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是几个年纪和平羽不相上下的少年,有两个穿儒衫的,还有三个身着常服,他们见温华扭头看了过来,不掩鄙夷,“圣人门前提这些阿堵物,不知是哪里来的村夫,今年的水准也太差了!鸿泉书院门前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温华撇撇嘴,不太愿意搭理他们,“走吧,咱们回城。”   明昼因为这些人耻笑自家主子,心里恼怒,便狠狠地瞪着他们,直到滴珠喊他,他才转身跟了上去。   他这样一瞪,倒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其中一个矮个儿的少年盯着明昼,“咦——看他旁边那个……倒真是个漂亮孩子!”   这些少年都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别人对他们也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何曾见过这般不逊的仆人?其中一个穿紫衣的少年看着平羽离开的背影,突然拉长了声音喊道,“喂——小子!爷出十两银子买你的小厮,如何?”   他旁边的几人看上去亦以他马首是瞻,纷纷喊道,“小子!问你话呢,聋子听不见么!”   “原来是个怂包!考上书院又怎样?哈哈——”   平羽本欲离开,听到后面那句,身形微滞,转过身看着那些少年冷笑,少年们被他的眼神激怒了,捋起袖子,嚷道,“看什么看!怎么!不服气?”   平羽盯着他们看了一圈,剑眉高高挑起,唇角透出一丝挑衅,看着那紫衣少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也是书院的学子么?”   那人立时噎住了,渐渐胀红了脸,温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极少见到平羽发怒呢!她搭住平羽的肩膀,嘻嘻一笑,“原来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三哥,咱们走吧,跟这些不如你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那人脸色越发的难看,恼羞成怒,突然就跳了起来,上前对着平羽一挥拳,平羽跟着邓知仁练了几年功夫,也不是白练的,不待那人拳脚沾身,反身一脚踹上对方的肩膀,那速度快得令人防不胜防,紫衣少年便朝着来时的方向飞了出去,他的同伴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接住了他,紫衣少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清醒过来时才看到自己周围围了一圈人,或惊慌或好奇的看着他,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那……那人……”   平日里和他关系最近的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跳起大声喊住了平羽,“小子,你站住——!有胆子留下姓名么!?”   平羽脚下顿了顿,一手放在腰上,转身看向他们,笑容里添了些一丝冷酷,“邓平羽——”他眯眼看着他们,一拱手,“各位,告辞了——”   “啊——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好的功夫?”一进车厢,温华就抱住了平羽的胳膊,一脸“我崇拜你”的表情。   冷气已然场散去,平羽有些不适的抽出了胳膊,“坐好了说话。”   温华眨眨眼睛,要是她也能像刚才那样使出功夫来,以后不管到哪儿——不说横着走,至少也没人敢欺负啊!   她立刻顺服的危襟正坐,那双漆黑的眼珠却斜了过去,不断地上下打量着平羽,见他嘴角微翘,严肃的面容上是掩饰不住的三分得意,便又往他身边挨了挨,一脸的讨好和夸赞,“什么时候也教我两招呗——平羽哥——”   缠磨了好一会儿,平羽被她弄得不耐烦了,“你要是五日之内能下腰劈叉,我就教给你。”   “五日!?”温华瞪大了眼睛,她觑着平羽垂下的眼睛,伸出一个手指,“一个月行不行?”   “……”   “半个月?”   “……”   “十天!至少也要十天呀!”   平羽依然不为所动。   温华悻悻然将视线移向窗外,“好啦好啦——我不学就是了……”说完,又偷偷瞧了一眼平羽,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只得塌下肩膀,换了个话题,“咱们直接回去么?”   见她不再闹着练武,平羽悄悄松了口气,以前和二哥聊天的时候说起练武的事,就拿温华举过例子,其实以她的骨骼来看是不适合练武的人,即便练了也顶多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另外一方面,若是她练武被人知道了,以后说亲也会受到影响,不如不练,对于这一点平羽深以为然,因此贯彻的十分彻底。   但看到她一脸失望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忍,因此开口说道,“我记得东市有一家专卖镜奁的老店,生意颇为红火,咱们去看看?”   对这样的东西,没有女孩子能拒绝,温华也不例外,因为出来的急,她之前的那套镜奁没有收拾,就留在了宋氏家里,这几天用的都是滴珠随身带的一只小铜镜,很不方便。   东市距离永宁坊并不远,但他们都不耐烦再折腾,便直接去了东市。   温华之前一直都是去西市,这东市还是第一次来,然而有平羽带路,她倒也不愁会迷路,一行人走走看看,不知不觉便过了午,找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馆填饱了肚子,又灌了两盏茶水下肚,听听饭馆里的八卦,瞧着日头不早了,便直奔平羽所说的镜奁老店而去。   一进店铺,温华和滴珠就再也挪不开眼睛,这里比她之前去过的晋州的那家镜奁店还要大好多!大堂里摆了起码上百种不同式样的奁盒和镜子,古朴的,雅致的,华丽的,精致的,各种各样嵌着宝石象牙玳瑁珊瑚的,耀人眼目。   店里的伙计早就练就了火眼金睛,一见温华的模样就知道是初来乍到的客人,便堆笑着上前搭话,然而不过一刻钟,平羽所表现出来的眼光就让伙计再也不敢轻视……   半个时辰后,温华笑眯了眼,如愿以偿的出了铺子,身旁的平羽手里提着一座和温华卧室家具风格相仿的镜奁,香檀木的质地,长宽高皆是一尺,分为四层,共计六个抽屉,上面的盖子以铜丝嵌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镜子是黄铜的,表面镀了一层银箔,照出来特别的清晰。伙计开价三百两,最后让平羽东砍西砍,一百一十五两就买下来了。   有钱有钱了   能有一座超出自己期望值的镜奁摆在房间,让温华足足高兴了一个晚上。   她摆弄着这座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味道的镜奁,暗暗琢磨应该往里面放些什么东西,唔,一套上好的梳篦是少不了的,她如今年纪小,戴金戴银都不宜过多,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珍珠和水晶一类的饰物。   不知道水晶的价值多少,不过珍珠这东西在这个时代算是稀有之物,温华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小说,宋代的大城市里常有卖珠商人,有个好色的商人为了追求一位贵妇,将原本价值五千多两白银的一袋上好珍珠折价二千银子卖与了贵妇,最后达成所愿,与贵妇一夜风流,由此珍珠的魅力可见一斑……当然,故事的结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其中透露的信息,这么一小把可以藏在窄袖里的珍珠就要几千两银子,足够一个中产之家宽裕的过上十多年——她犹豫了一下,虽然买得起,可是……有必要把几千两银子戴头上么?   她从炕橱里拿出一只小木盒,这是临来时滴珠帮她准备的,里面装着她常戴的几件首饰,有米珠攒成的花钗,有金银相间的发箍,还有用宝石或珍珠装饰的发带和抹额,拿起那条缀了珍珠的抹额仔细端详,珠子虽然圆润,个头儿却不是特别大,只能算是中品,但因为是成串的缀在抹额上,倒也流光溢彩,耀人眼目,这两串珍珠是她(秦丽娘)十岁生日时福州送来的众多礼物之一,那里虽然属于沿海区域,好珠子却不好找——上好的货源都把持在大珍珠商的手里,一经他们的手,价格便翻了十倍百倍——据说抹额上的这两串珍珠和另外几件发饰上的米珠加在一起总共花了不到二百两银子,已算是极便宜的了。   手里有了钱,又没人拘管着,温华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她想起今日在书院见到的学子多讲究妆扮,即便有那不穿锦衣的也将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凸显气质,在京城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也看出这里的人特别的看重穿衣打扮——宁愿吃不好也要穿得好。反观平羽,他今日穿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的儒衫,颜色也不出挑,(不看脸的话)扔人堆儿里就找不见了。   这怎么可以?!温华握了握拳,这样的帅哥不能尽展其风华,简直就是罪过啊!   想到这里,她顾不上天色已晚,让滴珠去找秦小巳,“就说是我说的,衣裳不够穿了,问问他知不知道哪里的绸缎铺子好?”   滴珠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秦管事说了,今日去的东市上就有好些家绸缎庄,以前曾经从一家叫盛宝缘的绸缎庄进过货,那家是百年的老店了,料全货新颜色好,但是要说起名气,还要数锦记绸缎庄,这两年每到夏日京城就时兴云罗纱做成的衣衫,锦记是唯一卖大红色云罗纱的店家,就连宫里用的云罗纱也是他家贡上呢!”   她见温华不吭声,又道,“秦管事说,这次买进来的小丫头有几个不错的,性情柔顺,做事也伶俐。”   温华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暂时略过此事,打发滴珠去一趟平羽住的祥园,“问问三爷,天气马上就要热起来了,我想做几身衣裳,不知道哪家绸缎铺子好?”   滴珠这一次回来的更快,“三爷说了,锦记的东西虽然稀奇,却失之浮华,不可常穿,实不如盛宝缘这样的百年老店,此外还有几家不错的绸缎铺子。姑娘要是想添置衣裳——像盛宝缘和锦记这样的大绸缎铺子都雇有女伙计,明天差人去铺子里说一声,女伙计自会带着料子上门来供人挑选。”   温华唔了一声,“那明天就差人去叫吧。”   滴珠吞吞吐吐的,犹豫地看着温华。   温华奇道,“怎么了?”   “……”滴珠终于鼓起了勇气,她小小声说道,“三爷让奴婢带话……这话是三爷让奴婢转告的,可不是奴婢自己的话——”   “有什么话就说吧。”   滴珠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以为自个儿有钱了?以为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姑娘这可不是奴婢的话是三爷叮嘱了一定要一个字不落的告诉姑娘不然就给奴婢好看还让奴婢劝着姑娘些别花起钱来没谱!”   ……温华暗暗咬牙——这家伙……难道她不知道不该乱花钱?   不过……想起今天在店里时,平羽曾劝她不要买那么贵的镜奁,她却因为舍不得那美丽的线条而犹豫不决,伙计在旁边一劝,她就失去理智了,执意要买下它。   三百两的镜奁实在是太过奢侈,面对她这样的任性,他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吧?一身儒衫站在店里和人家杀价杀到被人围观,从店里出来后她发现他虽然看上去面不改色心不跳,耳根却红了……   她心里纠结了半天,面上神色时有变化,看得滴珠直琢磨。   温华回过神来,瞥见滴珠小心翼翼地不时的偷偷看她,不由失笑,“我要洗澡,让厨房烧水吧。”   第二日一早派了人去盛宝缘和锦记,刚过巳时盛宝缘就派了人来。   既然是女伙计,温华就没有再穿男装,她在前堂的书房见了她,这位盛宝缘的女伙计是一位年约三十二三的妇人,人称冯娘子,她上了淡妆,容貌平常,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衣裳和装扮十分规矩,用色也稳重,给人第一印象就觉得这是个可信任的。   冯娘子并没有带来成匹的布料,她随身携带包袱打开后,摆在温华眼前的是一种似于书的册子,长宽约有一尺,厚约一寸,这些册子按照布料不同的质地分类,共有六本,每一页样品的颜色和质地都有所不同。   见有这么多花色可供挑选,温华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立即叫人去祥园把平羽叫来,指着这些册子道,“马上就要进书院了,你也该添几件新衣吧?——看看有喜欢的么?”   平羽翻了几页,细细地看了布料的纹理,挑了几件颜色不甚浓艳的就罢了手,坐在一旁喝起茶来。   温华的尴尬   温华给自己挑的都是粉色和暖色的,平羽喝了一会儿茶水,站起身来,翻看着温华挑好了标识出来的样品,皱起眉来,“你这挑的都是什么?……这个不要……这个要后边那个颜色深一些的……这个质地太厚,顶多做个幔子……”他似是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冯娘子。   冯娘子的脸色变了——之前因为温华不会挑料子,她看在眼里,心里便存了三分鄙薄,只道是哪里来的暴发户,这么大的姑娘连衣衫布料也不会挑选,便不吭声,随温华自己挑选。   她乍一见着平羽身上的儒衫,知道是有功名的,此时又见识了他挑料子的手段和眼光,再也不敢小瞧于他,言语间便恭敬起来,又见平羽瞥她,眼里的冷意毫不遮掩,意识到客人是不满意自己的态度,便连忙堆起笑容,道,“少爷挑的这几块料子真是不错,只是夏日快到了,这些料子可不算凉爽,”她殷勤的捧起一本册子,翻开一页,指着眼前石青色的薄一些的绸料,“少爷看这个颜色好不好?这料子垂顺又凉快,还不像云罗纱那般轻薄。”   温华不是没注意到冯娘子的神色,可是她一直跟着宋氏,压根儿就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自己了解的布料种类也十分有限,只好硬着头皮上,至于有没有闹笑话,看冯娘子的态度就明白了……有平羽为她解围真让她松了一口气,挨着平羽小声道,“还是你来挑吧,我挑的总是不合心意。”   平羽暗恼冯娘子太过势利,他这妹子最是伶俐,对方什么脸色还能看不出来?此时听见温华略带委屈的言语,横了一眼冯娘子,道,“你也不小了,将来总是要知道这些东西的,趁着今天的机会,就教教你吧。”   他便从手上的这本样品说起,将各种布料的特点和优劣都一一细细讲来,直讲到午饭时候,瞧见冯娘子已是左腿换右腿,几乎要站不住了,才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冯娘子——”   冯娘子连忙应道,“少爷可有什么吩咐?”   平羽指指那几本大册子,“凡是做了标记的一样来一匹,你开个价吧。”   冯娘子擦擦脸上的虚汗,赔笑道,“少爷真是好眼光,”细细数算一番,报了个数字,“共计一百七十四两三钱银子,就取个整,惠赐一百七十两。您看……”   平羽心里有数,知道她这价钱还算公道,便点了点头,“何时能送来?”   冯娘子笑道,“下午就送来。”   “好。”平羽看向温华,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便道,“下午东西到了再结账。中午了,先用膳吧。”   冯娘子忙不迭的告退,温华因为之前受的那一番委屈,也不愿意多搭理她,便照着平羽的吩咐给了二钱银子的赏钱让她离开了。   下午锦记的女伙计过来,温华不太想去,却因为平羽说了一句“这些事你总是要学会”,只好硬着头皮接待了,好在有平羽陪着,不至于再次出丑。   两人将盛宝缘没有的几种料子挑好看的要了几匹,余下的便是鼎鼎有名的锦记云罗纱,之前盛宝缘的冯娘子带来的云罗纱多是颜色素净的冷色系,锦记的云罗纱却都偏向色彩浓艳,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浸染成花色的,不愧是能贡上的商家——温华爱不释手的翻看着样品,好在她还留存了些理智,只挑了五六件就住了手,平羽却开了禁令,“这些都还算不错,你再挑几匹吧。”   两人正挑着花色,外面有人来禀报说盛宝缘派人来送货了,锦记的女伙计神色便有些不自然,温华暗暗撇嘴,心想你要是不拖到这么晚才来,也不至于让人抢了生意。   挑好了花色,平羽和锦记的女伙计敲定了价钱,誊下要购买的清单,道,“今天能送来么?”   虽然被盛宝缘抢去了一部分生意,可是如今这笔一百二十三两的生意能够达成也足以让那女伙计满意了,毕竟是新客人,又是有钱有眼光的,想必以后还会有来往,便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利益,她应下今日就送货过来,又细细的核对了一回单子,才笑着退了出去,心里还暗暗琢磨不知道能不能打听到这家从盛宝缘到底买了些什么货……   虽说盛宝缘是百年的老店,一向信誉颇嘉,可平羽还是认认真真地把每一匹都看过了才准许秦小巳付账,对于这样显得有些吹毛求疵的顾客,盛宝缘的伙计连一丝的不耐烦也没有表现出来,让温华十分的满意,上午遭遇的那些尴尬便淡了不少。   似乎是因为有了竞争对手,锦记也很快送来了订单上的货物,平羽照样一匹一匹的检视,一边检视一边和温华讲解,温华瞪大了眼睛听着,感叹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学问。   花了将近三百两银子,换来了几大箱的衣料,温华先将给宋氏和哥哥嫂子买的料子挑出来,准备挑时间送回去,余下的就是她的和平羽的,这些衣料在做成衣裳之前仍然要留在温华这儿,她想到蕊珠精通女红,便把蕊珠和春鸢叫了过来,“你们做过男装么?”   春鸢道,“从前的奶奶和老爷的衣裳都是奴婢们做的,只是奴婢不擅长缝制,向来都是做裁衣的活儿。”   蕊珠犹豫了一下,等春鸢说完才开口,“……从前的太太和养在太太身边的三少爷的衣裳都是奴婢做的……”   既然这样,温华也就不再客气,指了指脚下的一口箱子,“那正好——这箱子里的衣料都是给三爷做衣裳的,就交给你们俩了,需用什么针线尽管让人买来。三爷初十就要去书院了,这身上穿的可不能寒酸了,初九之前能做出两套来么?”   木头美人蕊珠没有说话,春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侧首微微打量了两眼平羽,突然脸就红了,轻声道,“不知三爷是要全绣的还是半绣的?若是全绣的就只能做一身了,半绣的话倒是可以多做出一身来。”   平羽一怔,不解道,“什么是全绣半绣?”   春鸢低首回答道,“凡是图样就都用丝线精绣出来的是全绣,若是只在汗巾和荷包上绣出小图就叫半绣。”   平羽一向不喜欢衣衫装饰过于繁复,便直接说道,“不要全绣,汗巾上也不要绣上什么东西,太乱。”   新出场人物   说起做衣裳,其实也是因为想到和颜恕还有约会,温华翻看了自己的衣箱,才发现自己能穿出门去的四季衣裳少的可怜,其中以女装为最。   虽然平常出门都是身着男装,但对于已经知道她是女子的颜恕来说,每次都以男装相见不免失礼——好在这一次是去别人家里做客,既是不认识的人,也就无所谓男装女装了。   温华仍旧是离开邓家时的那一身打扮,头发盘在头顶,点缀了两串珍珠的胭脂色抹额紧紧勒住前额,一身青白色的暗纹锦衣浆洗得挺括,腰间宝蓝色桃形的荷包上绣着一只喜气洋洋的雀儿,荷包底下还缀了两粒龙眼大小的兔毛扎就的粉色绒球,一双短统黑靴足尖微微翘起,显得庄重而不失活泼。   本打算送给颜恕的礼物此刻就摆在温华的面前,鸡翅木的盒子用锦缎包裹得漂亮极了,外面用五彩丝线系紧,她双手抱起盒子掂了掂——还挺沉。   “三爷真的不跟咱们去么?”滴珠替她整理着衣摆,问道。   “你不也听他说了?不去就不去吧,这些日子他也太辛苦了些,趁着去书院之前的这段日子合该好好歇息歇息。”   “姑娘……”滴珠凑近了,低低的声音里满是好奇,“那三爷到底要不要缴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啊?”   温华身形一顿,横了她一眼,“缴不缴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么?”   滴珠讪讪一笑,不敢再吭声了。   温华看了她一眼,想起昨天春鸢那红红的脸蛋,皱起眉来,看看滴珠,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小呢,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做事才是正经。”   滴珠越发的局促不安了,半天才哼唧出一句,“……奴婢晓得。”   我看你不怎么晓得……这话在舌尖上绕了八圈儿,到底没有说出口。   温华转身对着镜子摸摸鬓角,头发上用了一点儿含有草木香气的发油,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不听话的,她反复照了两遍镜子,扭头看看滴珠一身利落的小厮打扮,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去看看客人怎么还没到?”   滴珠刚要福身,想起自己如今一身男装,连忙收势作揖,温华见她手脚忙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样可不成——”   正说着,外厢春鸢站在门口禀报,“禀姑娘,颜府的客人到了,正在前院候着呢。”   可算是来了!温华一指桌上的礼盒,“春鸢,抱上那个跟我来。”   走了两步,发现身后少了个人,“滴珠,你发什么愣呢?快来!”   今日颜恕很早就醒了,起床以后就没再闲着,待收拾好自己,已然日上三竿了,这也难怪,仅身上的衣裳就换了五六套才勉强找到满意的,发髻梳了三四回,却总还觉得没有梳正,他翻出了自己所有的荷包和汗巾,最后沮丧的发现似乎哪一个都不太适合……   他把整个院子的人折腾的人仰马翻,不免惊动了家里人,父母和叔叔都不在家,三房的跟着三婶回娘家做客去了,于是大房的兄弟们齐聚一堂,一起瞪着这个折腾了一早晨的小弟,起初颜恕还吞吞吐吐的顾左右而言它,后来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招架不住了才招了供,待众人终于明白他今天邀请朋友出门游玩,担心穿戴不好会失礼的时候,一个个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颜家几个兄弟互相看了看,最后颜恕的二哥很是为难的挠了挠头,站了出来,“六弟,你穿的这么隆重即便是去拜祖宗也不会失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大哥瞪了一眼,他摸摸鼻子,闭上了嘴。   其他的老三、老四、老五一见这架势,喝茶的喝茶,望天的望天,还有一个干脆低头玩起了手指头。   关键时刻这些家伙一个也指望不上!颜家大哥在心里狠狠地把这哥几个教训了一顿,他放柔了声音,摸摸颜恕的脑袋,“六弟,你这是要邀请谁?去哪里?”   见他伸手要摸自己的脑袋,颜恕第一个想法便是;“糟糕!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他下意识的往旁边一挪想要避开些,却没有能够避开。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颜家大哥误会了,他看着颜恕的动作,心里一阵难过,看来六弟还是……罢了,十多年来他们都没能好好关心过这个弟弟,也难怪……感情这么生疏是他们的错呀……   颜家大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得颜恕一哆嗦,“大哥……?是、是……今天三姐姐要带我去做客,我、我就邀了朋友一起去……”   “……哦,”颜家大哥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那就好好玩吧,只是别玩的太晚了,天黑前回来。”   颜恕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看着哥哥们一个个的离开了,才轻吁一口气,转身冲到镜子跟前照了照,头发没乱,还好,还好!他稳了稳情绪,叫上伺候自己的小厮海茶出门去也。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见到温华以后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小师傅……”不,不好……他使劲摇了摇脑袋。   “温华妹妹,好久不见了!”以前都没叫过,叫不出口啊……捂着微烫的脸颊,他害羞的低下头。   “温华,我的脚都好啦!”这好像是在嫌弃人家没来探病啊……   海茶缩在一角,看着自家少爷自言自语,微微叹了口气,少爷,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   “……”   想了半天,推翻了无数的假设,颜恕终于沮丧的塌下了肩头……   恍恍惚惚的就到了永宁坊,下车的时候他心里直埋怨为什么车走得这么快!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他使劲拧了一把大腿,清醒之下给自己打了打气——镇定!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没用!   温华看到颜恕的时候,他正在喝茶,只是眼神呆呆的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恕!”   颜恕手一抖,啪嗒一声,茶盏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几滴茶水溅到了衣摆上。   温华疾步上前,拉住了颜恕,“呀——怎么摔了?小心些,别踩到了!”   在前院伺候的柏香和银凤快速的收拾了残局,温华拉着颜恕去了隔壁书房,拿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清理了衣摆上的茶水。   颜恕低着头,几乎不敢看温华。   温华瞧出他的窘迫,便开口打破了沉闷,“你吃早点了么?”   颜恕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温华笑了,“我还没吃呢,要不——你陪我再吃些?”   两人都有食不言的习惯,可是颜恕总是低着头,只夹自己眼前的菜,这让温华觉得很别扭,“颜恕——”   颜恕立即就停下了筷子,两颊红红的看着她。   “桌上有那么多菜,你怎么只吃这个?”温华动手把两边的盘子交换了一下位置。   ……餐桌上依然安静的可怕。   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温华舀了一口汤,含在嘴里细细咂了,放下勺子,“今天咱们去哪儿玩?”   颜恕克制着自己手腕的颤抖,轻轻咳了一声,“我家三姐带咱们去她朋友家里赴春日宴,”他努力的回想着自家三姐所说的话,“据说春日宴上会有很多京城有名的人物,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哦,还有戏班和杂戏。”   这介绍听着就不怎么吸引人,不过温华知道他的性子,便也不再纠结,笑了笑,问道,“离这里远么?”   颜恕赶紧摇摇头,“不远,就在崇义坊,三姐会在崇义坊东门等咱们。”   崇义坊的确不远,和永宁坊斜对着隔了一座坊的距离,温华和颜恕同坐一辆车,慢慢地在人群中挤了两刻钟就到了崇义坊的东门。   颜恕的三姐还和上回见到的一样,一身装扮极似道袍,只是这次头上多戴了两朵宫花,更显娇颜如花。   温华上前乖乖行礼,“颜姐姐,温华有礼了。”   颜家三姑娘双目含笑,将温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忽作恍然大悟状,“哦呀——原来是你!我说六弟怎么一大早就……”   “姐姐!”颜恕曾经无数次领教这个三姐的利舌,他一下子拉住了她的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姐姐!时间不早了,咱们快过去吧!”   “呀——你瞪我做什么?”颜家三姑娘手持羽扇拍了拍紧张的弟弟,笑得妩媚,“别着急呀,我还不知道你这位朋友的名字呢——”   “时间不早……”   颜恕还要催促,却被不耐烦的颜三姑娘揪住了两颊,搓面团似的揉了两把,“放心——晚不了!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呀?”   感觉真的好像是吃饱了的猫儿在逗弄小耗子呀——温华看着眼前的“姐弟情深”,握拳咳了两声,掩饰住笑意,“颜姐姐,在下邓温华,和颜恕在晋州相识,前些时候刚刚搬到京城来居住。”   “那可真是难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颜三姑娘摇了摇羽扇,“叫千里有……”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颜恕一声“大哥!”给打断了。   几个人沿着颜恕的视线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向他们走来,面貌和颜恕有七分相像,只是身形高大,兼且猿臂蜂腰,一身金褐色的骑猎装衬的人愈发丰神俊朗,因为他的出现,周围人群的气场似乎弱了许多。   颜三姑娘眯着眼睛看着那人走近,摇了摇羽扇,似笑非笑的开口道,“好巧啊,大哥——”   “唔,我也收到了请柬,正好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颜家大哥仿佛才看到温华,面露诧异,“好俊的小哥儿——六弟,这就是你那位朋友?”   不受欢迎的   颜三姑娘使劲给自家大哥使眼色,暗示他没事的话就赶紧走,她这边还有正事呢——对方却仿佛没看见一般,气得她哼哼了两声,道,“大哥,真没想到你会来呢!要找着已经丢掉的请柬,李叔一定挺头疼的吧?你、又、为、难、人、家。”   颜家大哥镇定得很,压根儿不搭她这茬儿,“时辰不早了吧——怎么还在这儿耽搁?”   颜三姑娘不以为然地摇摇扇子,“早什么呀!说了巳时三刻开始,即便耽搁个把时辰也不晚!去的太早徒让人笑话!”   “今天我和司马家的二公子约好了来这春日宴,既然遇见了,咱们就一起进去吧……”   “哼!”颜三姑娘不高兴了,手里的羽扇摇得越加的欢快。   这个……现如今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况呀?温华头疼的想着。刚才她才施了一半的礼,说了一句“在下邓温华,颜大哥……”就被颜家三姐打断了,这会儿看着这两兄妹唇枪舌剑,她不知道是该退还是该进,看看颜恕,他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她把手背到身后,扯了扯颜恕的袖子,暗示他说点儿什么。   颜恕抿着嘴唇,清了清嗓子,喊了声“大哥”、“三姐”,终于引来了那两位的注意,颜家大哥朝自家妹妹使了个眼色,对方悻悻然的住了口。   “六弟,你嗓子不舒服么?”   “……还好。大哥,咱们什么时候进去?这里晒得厉害。”   温华眯眼看着头顶的暖阳,默默流下一滴汗,这般阳光晴好风和日丽,晒得厉害?颜恕,你的理由也太牵强了点儿……   颜家大哥却仿佛也觉得太阳很晒似的,当即手搭凉棚转身挥了挥手,不远处的马车缓缓的行了过来,颜家大哥一手拉一个,“你三姐爱磨蹭就让她磨蹭去吧,来,你们跟大哥先坐车过去。”   孰料他们上了车,颜家三姑娘也跟着爬上来了,颜家大哥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倒是颜家三姑娘嘟囔了两句,“大哥你欺负人,回去我告诉爹爹……”   目的地是陈国公府,这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温华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陈国公,但是历史常识还是知道一点的,公侯伯都是超品的爵位,公是超品一等爵,更是位极人臣。   他们从侧门进入国公府,看着侧门外川流不息的车马,温华顿时生出了好奇心,问道,“宴会的主人的是谁呀?”既然请了颜家兄妹,想必应该也是年龄相近的年轻人吧?   “是冠冕侯和夫人。”“都山郡主和郡马。”颜家大哥和颜家三姐几乎同时开口。   温华一愣,左右看看他们,颜家三姐“嘁”了一声,“都山郡主就是冠冕侯夫人,冠冕侯就是都山郡马。”   自从在国公府侧门下车开始,颜家两兄妹就不停地和人打着招呼,遇见相熟的便将颜恕和温华介绍给他们,温华就跟着颜恕向人行礼问安,面对这些陌生人,她有些紧张,颜恕似是察觉到了,向她微微一笑,再停下和别人寒暄的时候,就似有若无的挡在了她的前面,这让温华感觉上轻松了许多。   陈国公府的园子被打理的很精致,温华只觉得眼前草木扶疏,房舍大气精致,但她并没有四处张望,只暗暗记下诸般新奇之处,想着以后也许可以在自己家里尝试一下。   进了宴会所在的花园,颜家三姐本想带着颜恕和温华去女眷席上,颜恕的大哥却拦住了她,“六弟已经十三岁了,不适合再去女眷席上了,让他们俩跟着我去东边吧。”   因为颜恕没有提起,两人都把身穿男装的温华当成了男孩儿,颜家三姐想了想,道,“也好,只是大哥你少喝些酒,照看着些。”   “这个自然。”   山石堆砌的池岸东侧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五层方塔,方塔旁摆下了许多桌案和坐榻,他们在临近池岸的一处桌案前坐下,温华坐在颜家大哥身旁,本该坐在另一侧的颜恕却蹭了过来,“大哥,我想和温华坐在一起。”   见到自家大哥点头,颜恕立即舒展了眉目,喜滋滋地挪了坐榻挨着温华坐下了,见此情景,某人心里竟有些泛酸,自己这个大哥在六弟心中的地位竟然还不如一个小毛孩子么?   温华看看右侧,颜家大哥正看着她,眉头还微微蹙起,再看看左手边的颜恕,他正两眼亮晶晶的瞧着她呢。她眨眨眼睛,朝颜家大哥甜甜地一笑,又把自己喜欢的一叠肉脯放到了颜恕的面前,“这个看上去还不错。”   看到温华的笑容,颜家大哥一愣,笑问道,“温华,你多大了?”   “我十一……”   “泽白!别来无恙啊——”   这个声音圆润醇厚,温华刚想抬头看看来者是谁,身边颜恕的大哥却突然站起身向他走去,笑着迎上前去,捶着那人的肩膀,道,“前两日才听说你早半个月就从南边儿回来了,也不见你递个消息过来,你这家伙!”   温华悄悄问颜恕,“原来你大哥叫泽白?是哪两个字?”   颜恕看了一眼那两人,道,“我大哥单名一个如字,泽白是他的表字。”说着,在温华手心里比划了几下。   那人笑着告饶,“我可不是存心瞒你,刚到京城就接到家里的信,回去看了看,这不——把这小子接来了。来,夔哥儿,这是颜家大哥,叫哥哥。”他从身后拽出来一个满脸别扭的少年,“这是我四叔家的司马夔,这次把他接来为的就是让他安心读书,过几天就要去鸿泉书院了。”   颜如点了点头,把自家六弟和温华介绍给了对方,原来这就是他今天要等的人——司马呈。   颜如将司马呈让到了自己右侧的桌案,一同坐下叙话。   那两人在一处聊天,没工夫管这三个小的,颜恕和温华回到座位,司马夔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在他们旁边,然而却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自顾自的抓了一把花生剥着玩。   温华好奇的看着他,这也是个将要去鸿泉书院的,她轻轻咳了一声,“司马夔?你的‘夔’是哪个字?是‘魁星’的‘魁’么?”   那少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许多,冷漠、凌厉、厌烦,唯独没有一丝温暖,温华被他这一眼吓到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冷冷一笑,不再理会她,继续剥着手里的花生,花生剥完了,他又拿过一碟核桃,他的手指纤细,却很有力,两枚核桃放在手心使劲一握便碎成了几瓣。   温华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还有一点点的委屈,她瘪了瘪嘴,尽量忽视那一丝不适,告诉自己今天她是来玩的,不是来生气的。蓦地,她觉得手心一暖,却是颜恕将一枚热乎乎的盐水鹌鹑蛋塞到她手里,轻声道,“别介意。”   她心里一暖,微微一笑,用热手巾擦了手,把鹌鹑蛋去壳放在颜恕跟前的小碟里,“你吃。”   颜如和司马呈说了会儿话,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样。   颜恕和温华轻快地低声说笑,司马夔却独自一人不言不语,绷着脸剥核桃,他眼前的核桃壳已经堆成了小山一般。   颜如心里变得焦急,六弟他平日里就很少与人交往,不少人误以为他真是痴儿,如今总算交上了个朋友,说明他不是不懂与人来往,这回面对同年龄的司马家的小哥儿,怎么就不搭理人家了呢?   他心里焦急,便没有多思量,如同以往那般放柔了声音说道,“六弟,夔哥儿初来京城,你们该多陪陪他。”   颜如的声音不温不火的,却让温华心里为颜恕生出一丝不平——明明是那小子不招人待见,怎么错的人反而成了颜恕?   颜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抿紧了嘴角,视线转向斜对面的方塔。   温华看看司马夔,他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情境,嘴角含着一丝冷笑,自顾自的欣赏手里的核桃。   温华握紧了拳头,看了一眼司马呈,轻声笑道,“夔哥儿不爱说话,我们都没办法请他开口呀。”   司马呈见场面有些尴尬,笑着出来打圆场,“泽白,你可别怪你家小弟,我家夔哥儿的确是个冷淡性子,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也都没法子呢。”说着,他从腰上解下来一枚小巧玲珑的玉制九连环,“刚才只顾着叙话,倒忘了今天可是第一次见你家恕哥儿,这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恕哥儿可不要嫌弃。”   颜如见到自家弟弟不接他的话,心里已然后悔了,此时好友给了个台阶,岂有不下之理?他带着三分歉意笑道,“六弟,既然是你呈大哥给的,就收下吧。”   颜恕接过九连环,低声谢了,便又回到了座位上,只是情绪不太好。   颜如看了一眼司马夔,见他仍然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恼怒,只是碍着好友的面子不好发作,他淡淡一笑,“我今日实是没想到能见到夔哥儿,身上也没带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这样吧,不知道夔哥儿爱不爱骑马?有时间你带着他去我家马场看看,如何?”   司马呈因为自家堂弟惹的麻烦而心里歉疚,哪里还好意思要人家的马,勉强笑道,“好,有时间一定去,只是这小子也快进书院读书了,且等他有了长进再带他去吧。”   方塔和卷轴   客人越来越多,园子里喧哗热闹,人们高冠博带,往来寒暄,几十张桌子围成了雁翅形,开口正朝着方塔斜对面,在这个方向上恰好是一片平地,阳春时节,地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草,六七名年轻的舞姬正在草地中央翩翩起舞,几株桃树的后面拉起了帷幕,丝弦的声音从帷幕里缓缓飘来。   温华他们恰好处在右翼靠中间的地方,距离宴会的主座尚有一段距离,自从冠冕侯恭敬地引着两位年轻的男子入座以后,众人谈笑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温华虚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挨着颜恕低声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颜恕将剥好的核桃仁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然后拉一拉自家大哥的袖子,见颜如转过头看他,问道,“大哥,接下来是什么?能去别的地方看看么?”   颜如见颜恕和温华都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微微一笑,“你们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只是女眷们都在九曲回廊那边,不要过去,要是想如厕的话就找人带你们去。”   既然可以去别处看看,两人自然不愿意在这边干熬,拍拍身上的干果碎屑,左右看看,颜恕一指方塔后面的假山,“咱们去那儿吧?”   宴会的主座背靠方塔,颜恕、温华外加一个海茶,三个人绕了好大一圈儿才寻到了通往假山的小径,这里除了两三个侍从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那几个侍从见他们不过是几个孩子便没有理会,任由他们上下走动。   绕了这半晌,温华额上生出一层薄汗,见颜恕和海茶也是如此,四处看了看,发现若是再往左侧爬一段就能够到达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道,“咱们去那儿歇会儿?”   颜恕一点头,伸手拉住她,“你拽着我,可以省些力气。”   握着他的手,温华使劲攥了攥,对方反射性的绷紧了力道,她顿觉掌心一紧,呦——还挺有力气,她嘻嘻一笑,“你可要抓紧了我呀。”   颜恕脸一红,低头就往前走。   温华被不停地拉着向上爬,看着颜恕的背影,暗想这家伙可真是……可爱。   坐到大石上,此时他们感觉距离方塔更近了,原本就巨大的塔身此时流露出一种近乎压迫的气势,他们被这气势所震慑,仰首近乎敬畏的看着这塔。   不知过了多久,温华醒过神来,她将视线从方塔上挪开,看向不远处正在欢宴的人们。   他们所处的假山地势较高,下方的场景一目了然,方塔下的空地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六七十张桌案,每张桌案前坐着一到两人,不停的有服侍之人在宴会场中来回穿梭,歌伎舞姬亦在四处徘徊歌舞,笑闹声与丝弦声交织……再远一些的九曲回廊同样是一番热闹景象,只是那边花团锦簇,各色的衣衫争奇斗妍,偶尔能看到一些衣着鲜艳的童子,但他们身边也多有人服侍。   温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提不起兴致来了,她转头看看颜恕和海茶,颜恕依然在注视着方塔,神情严肃,海茶则跑到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翘脚张望。   她曲起手肘捅了捅颜恕,“我说,你喜欢这样的宴会么?”   颜恕摇了摇头,“本来听说有趣才来的,现在看来不过如此,还不如……”他突然就停下不说话了,指了指侧前方,“这座塔在京城很有名。”   “哦?怎么个有名法儿?”   “这塔是本朝太祖皇帝陛下在位时敕造的,那时的陈国公叫陈嗔,原本姓氏不详,因在陈州跟随了太祖皇帝,便改姓了陈,陈氏一门精忠报国,天下大定以后辞官不受,欲要解甲归田,太祖皇帝挽留不住,便恩封了陈州为其属地,世袭陈国公,后来陈国公的后人或是习文或是练武,又各有一番作为……”   温华微微一笑,“一定和眼前的陈国公府有所不同吧?”   颜恕神色肃穆,无言的望着脚下的一片靡丽景象,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只是……看到这塔,就想起曾在史书上看到的《陈公传》,觉得那仿佛是在梦里一般,有所思,有所想,却寻不见踪迹……”   温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颜恕,在她印象里,颜恕是可爱的,是羞涩的,是笨拙的,是努力的,也是让人忍不住怜爱的,今天她却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颜恕,他的稚嫩的面庞上有一种沉重,这种沉重是很多男人需要具备而实际上却缺乏的,这样的沉重的背后往往代表了一种历史的使命感,在一个少年的身上看到它,竟让温华生出了自惭形秽的念头。   温华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咱们如今能够看到这座方塔,已然是幸运的了,先代的陈国公既然能够做出解甲归田的决断,想必也没有想到这座方塔能够存留至今吧?毕竟‘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能够放弃这名利场,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后人罢了……咱们要不要去别处看看?”   颜恕显然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他微微摇头,“再坐一会儿吧……”   温华只好陪他坐着,入眼皆是大好春光(除了人多显得太过闹腾以外),她双臂抱膝,呼吸着微风中传来的淡淡草木香和隐隐约约的酒香,渐渐地那些喧闹的声音都不再进入她的耳中,能感觉到全身上下仿佛都被这融融的暖阳照透了。   “……温华……温华……温华!……”   温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坐着就睡着了,她茫茫然抬起头看向颜恕,“啊……我睡着了?怎么了?”   “没什么,大哥派人来叫咱们了,”颜恕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吧。”   温华一惊,赶紧抹抹嘴角……没流口水啊?   “……你出汗了。”   她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颜恕,见他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才有些脸红的接过帕子,抹抹额头和鬓角,欲还给他,又缩回了手,“洗干净再给你。”   两人拍拍衣裳正准备下去,却听到宴会上突然喧哗起来,不由驻足观瞧。   宴会上的人们正在玩一个类似于击鼓传花的游戏,只是各人手里传的并不是花,而是一只箭,鼓声停止以后,那支箭被留在了一个彩衣斑斓的舞姬手里,很快就有人奉上了一把长弓,又有侍女上前蒙住了舞姬的双眼,那舞姬持箭拉弓,手臂上举,开始在原地转圈儿——   这种事也太危险了吧!温华皱着眉,拉住了颜恕,“咱们快下去吧,那支箭可不长眼睛。”   颜恕也是这样想的,便和温华一起带着从人往假山下走去,未料刚走到半山腰,一只长箭冷不丁的戳在了他们面前的石缝里,温华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险险稳住自己,随即一股火气便冒了上来,这、这也太过分了吧!若是真伤了人,有谁能负责?   她愤愤的上前使劲抽出那支箭,刚要掰断,就听到了底下的欢呼声和叫嚷声,“在那里!”“是哪个?哪个?”   好些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方塔那边有两名侍从急匆匆向她跑来,“这位小公子,侯爷有请!”   主人家有请,以她的身份地位来说是不能不给面子的,何况今天带她来的是颜家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她只好强忍住火气,道,“这支箭是怎么回事?差点儿就扎到了人!”   那两名侍从见温华脸色苍白,想必是真吓到了,便赔着笑容,“唐突小公子了,好在这箭是钝头的,小公子有哪里伤着了么?”   虽然身体没有伤着,却的的确确吓着了,她见箭头果然是钝头的,便没好气的朝远处骚动的人群瞥了一眼,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两名侍从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年龄大些的上前躬身道,“是我家王爷有话要说,小公子请——”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就只好去听听人家怎么说的,她回过头看看颜恕,颜恕立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冠冕侯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他一见是个少年拾到了箭,便笑道,“这可真是巧了,竟被这么个孩子拾到了。也罢,既然是他拾到的,就由他来答吧。”   温华被他说糊涂了,看看周围,不少人正兴趣盎然的看着她,有两个侍女来到温华面前躬身行礼,随即拉开了一幅卷轴,其中一个头戴金环的侍女说道,“我家主人有三个问题要问,请小公子认真回答。”   温华暗自撇撇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为难人么?容得我不回答么?   “小公子喜欢这个么?愿意花多少银子买下它?若是别人愿意出十倍的银子买它,小公子是怎么想的呢?”   这副卷轴上所绘的是一幅宅院的风景图,说实话,图上的宅院和风景都不错,就是画工太一般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建筑草图,完全跟“艺术”俩字不挨边儿,若是让她买,看在画这么一幅图画也不容易(装裱的也很高档)的份上,顶多出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十倍也不过是十两,她若真的买下了这副图画,想来也不好意思为了十两银子卖掉它吧?何况这图也不值十两银子,又有谁会买?这问题问的真是奇怪……   想到这儿,她摇摇头,“不喜欢,若是一定要买的话,”她伸出一根手指,“我顶多出一两银子,再多也是不可能了。”   “那么若是别人愿意出十倍的银子,您会不会卖了它呢?”侍女微微笑着,显然对她的话极为满意,这倒让人有些糊涂,不过温华还是回答道,“一两银子都是高看它了,何况十两?”   不安的交换   “一两银子都是高看它了,何况十两?”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众人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但是这样不留情面的话在冠冕侯面前说出来,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温华虽然不晓得事情的始末缘由,但是看如今的情形也知道自己的话可能说的不太合适,她正琢磨该怎么补充两句,好把意思表达的更为婉转一些,就见颜恕的大哥颜如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来到冠冕侯面前施礼道,“侯爷,这孩子言语无状,冲撞了,下官这就将他带回去……”   冠冕侯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泽白,不必这样,不过是个游戏——恰巧被这孩子拾到了而已,”他安抚地一笑,朝温华问道,“既然你觉得它只值一两银,那就一两银便宜卖给你吧。”   温华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围,直觉告诉她这位冠冕侯不是在开玩笑,她想要拒绝,可是想到这个园子里就数冠冕侯最大,似乎没有人敢反驳他,既然他说要卖给她,她就买下来好了,反正也不过是一两银子,就当花了一两银子买张纸吧,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枚鱼形的银馃子,递给冠冕侯,“这个大概有一两重吧。”   冠冕侯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身旁的侍女,“去,把奉元县令叫来。”随即从一旁取来一只酒盏,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慢慢地饮着。   叫奉元县令做什么?温华狐疑地看着他,见他不再理会自己,再看看周围,周围的人神色各异,窃窃私语,颜恕拉拉她的袖子,轻轻向前迈了半步,将她半边身子挡在了身后,她朝他笑笑,眼角瞥见颜如满面忧虑地看着他们。   难道自己做错了?温华有些忐忑地捏紧了袖口。   主座上同冠冕侯并排坐着的那两个年轻男子似乎同样也不了解他想要做什么,其中一个身形高瘦的往冠冕侯身侧挪了挪,低声问了几句,冠冕侯笑着摇摇头,那人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一挑眉,便不再强求。   奉元县令李感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陈国公府的花园,今日一大早,国公府上的管家就到了奉元县衙,说是冠冕侯有请。他虽然在京城四县之一的奉元县做县令,却是天底下最窝囊的几个官之一,天子脚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说,就是各家公侯府上的奴才也比他这个县令要来得风光——这不,人家一句话,他就得扔下手头上的要紧事,亦步亦趋的赶来奉承,唉……京官儿难做,像他这样的芝麻官儿就更是难上加难了,若不是为着仕途考量,他早就申请外放了……   他取出帕子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水,走在前面的国公府的仆从见他没有跟上,便转过脸来催促道,“李大人,咱们还是快些吧,不要让侯爷久等了。”   李感连忙应道,“是是是——侯爷日理万机,下官不敢耽搁!”   等赶到了设宴之处,叩见了冠冕侯之后,李感已然满头大汗,好在他还记得为官应保持的仪态,衣帽都还算整齐——“侯爷,宣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冠冕侯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哦……我刚把城北的一处庄子卖给了这个小家伙,恰好是你管辖的地方,奉元县,替本侯写个让渡的文书吧?”   李感一怔,瞥见冠冕侯面上似是不耐,连忙躬身应了,他不由纳罕,像这种事情往常哪里需要侯爷亲自开口?自有底下人去办理妥贴,看来这其中必有蹊跷啊……他虽然心中疑惑,却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发呆的时候,照着侯爷所指的方向看去,刚好看到颜恕和他身后的温华,正想开口询问,一旁的侍女已经把笔墨纸砚等物都端了上来,他只好照着衙门里产业让渡的公文格式一笔一划认真书写。   这让渡文书是在一张大纸的左中右各写下同样内容的文字,待买卖双方和承办的官员签过字后再在名字和折缝上盖上官印,沿着折缝撕开,三方各持一份。   李感从一旁侍女的手里取过那庄子的房契地契,看清楚了内容,又问清了让渡双方的姓名,在相应的地方填写完整,便将之交给冠冕侯检视,冠冕侯接过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持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儿,又示意将之交给温华。   温华接过文书反复看了三四遍,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看错,刚才也没有听错,她疑惑地看着冠冕侯,“一两银子买的不是卷轴么?”   冠冕侯微微一笑,“本侯什么时候说过要卖给你卷轴了?快签上名字!”   温华仍然不太放心,又见他言语从容,便大着胆子问道,“我要是买了这庄子,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会不会得罪人?”   冠冕侯笑了出来,“泽白,这是你家的什么人?真是胆大!”   颜如带着歉意笑了笑,“这孩子性情活泼,不懂得规矩,还请侯爷见谅。”   冠冕侯摆摆手,“倒有几分胆量。”他看着温华,带着笑意点了点头,“你今天要是不签字,才会得罪人——有本侯在,谁敢找你的麻烦?思齐,拿我的名刺给这孩子。谁要是敢找你的麻烦,就叫他来找我。”   温华接过一本装饰华丽的名刺,打开看了看,见颜如微微颔首,才放心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取红泥按手印的时候,她眼角瞥见主座上老神在在的冠冕侯正仔细地盯着她手里的文书,她身形一僵,然而这会儿骑虎难下,要反悔也迟了,她不再犹豫,快速地按了手印以后就交给了奉元县令。   看冠冕侯笑得得意,温华顿时就想到——“上当了……”   欢宴继续进行,明显看出冠冕侯心情大好,别人若是上前敬酒,他也多半不会拒绝。   温华却没有心思玩耍,她有些烦恼地摸着手里装着房契地契和让渡文书的木匣,听到颜恕在一旁低声询问颜如,“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干嘛要把这个强卖给温华?”   今天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颜如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此时没了心思喝酒,见身旁的司马呈带着司马夔去了别处,嘱咐道,“你们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温华胡乱点了点头,根本没注意到颜如说的什么,颜恕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知道她此时心里不安,想开解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那副图呢?我看看。”   温华左右看看,才在桌子底下找到了那幅卷轴,她这会儿即便不去看也能感觉得到周围那些暗暗打量她的视线,她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不愿意让颜恕难堪,便和他一起将卷轴打开,“奉元县这么大,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卷轴的左上角有几列小字,刚才没有细看,颜恕这会儿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道,“应该不远吧,上面说这庄子是在盲山南麓,盲山在奉元县西北,南麓距离京城不过十几里路。唔,这庄子不小呢,上等房屋三十二间,中等房屋……中田五十顷,果园两顷,花田两顷……咦,竟然还有山林……”   温华托腮看着这图,上面所列的资产固然让人心动,可是——“这么好的地方,一两银子买下,怎么想都觉得害怕……”   她瞥了一眼笑得正欢的宴会主人,挨近了颜恕,低声道,“咱们走吧?”   颜恕知道她这会儿心情不好,自己也为她担心,然而大哥一再嘱咐了让他们不要乱跑——他叫人再送上一份温华爱吃的奶酥,“再等一会儿吧,等大哥回来,不然他回来以后找不到咱们必然要着急。”   温华知他说的有理,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耐心等待。   颜如去找了自家三妹的丫鬟,让她悄悄把三姑娘叫出来,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颜家三姑娘面色微醺的晃了出来,嗔道,“大哥,做什么呀,玩得好好的——”   颜如见自家妹子头上簪了满头的宫花,知道她准又斗牌斗赢了,没好气的帮她把满头的宫花取了下来,“今天又是谁出银子?回头叫母亲知道了准要说你。”   “大哥——嗝——”颜家三姑娘十分淑女的打了个酒嗝,取出羽扇扇了扇,“你不说——我不说——还能有谁知道?”   “有件事要跟你说,”颜如附在妹子耳旁低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了,“你去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六弟特别亲近那孩子,别给他招来祸患才好。”   颜家三姑娘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扇了扇扇子,“……知道了,我去问问,晚上回去再说……估摸着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在这春日宴上弄出事来,这府上的老太太可饶不了他们……”   “那我回去了,那两个小的还在那边——这事回去再说。你也少喝些吧,传到宋家的耳朵里又要多事。”   “知道啦——知道啦!”颜家三姑娘不耐烦的推了颜如一把,“大哥你真是啰嗦!”   烫手的山芋   温华心神不定的度过了这一天,真是煎熬……   下午回去的时候,她特地请颜恕绕了一个大圈儿去了西市最有名的三香果子店,用最贵的盒子装了两盒最贵的点心,让颜恕带给他三姐。   “要是你三姐带来消息的话,明天一早就叫人去喊我。”她殷殷切切的嘱咐着。   颜恕点点头,又道,“其实……不买给她,她也会帮忙的,她不看重这个。”   她摇摇头,笑道,“礼多人不怪,你家姐姐愿意帮忙那是她热心,可我不能不知道好歹啊。若是有要花银子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不能瞒着。”   突然想起一事,她犹豫了一下,“你之前送我的那只盒子,太贵重了——”   颜恕听她说起那件东西,挠挠耳朵,羞涩的一笑,“没事,我觉得那个你一定会喜欢。”   当然喜欢呀!温华觉得自己这会儿心里很纠结,“可是我都不敢把它摆出来呀,就怕弄坏了或者弄丢了,只好藏在箱子里。”   “没关系,你高兴就好,我那里还有呢,回头给你拿去!”   这家伙嘴真甜,不过温华这会儿可没心情计较这些,“唉——”她叹了口气,“先把今天这件事解决了再说吧,要不然吃饭都不香……”   见到她这个可怜的样子,颜恕心里也跟着难过,捧着那两大盒点心,抿了抿唇角,“你别担心……今天我一定给你问到!”   颜恕所言不虚,第二天太阳刚刚爬上枝头,颜家的人就来报信儿了。温华换好了一身外出的衣裳,找了两只荷包塞满了打赏用的银馃子,交给滴珠揣着,随后就跟着颜家的马车出发了。   从永宁坊出来往延平门方向直走,走过永乐、光福、安业、崇德四坊,就是崇贤坊了,西城颜家的宅邸就位于崇贤坊。   温华从昨天就知道颜恕的父亲此时尚在外地的任上,母亲作为眷属随行,三叔远行拜访朋友去了,三婶回娘家要小住一段时间,二叔一家守在老家已然好些年了,如今京城颜家只剩下大房的几个孩子,其中领头的就是他大哥颜如。   下了马车,在颜恕的带领下一路畅行无阻——只是颜家的仆人们似乎特别多,而且对客人有一种异常热情的执着,除此以外,一切都恰到好处,她到达待客的书房时,颜如已经等在里面了,过了一会儿,颜家三姑娘也到了。   说起来,昨天的那件事还涉及到陈国公府的一段风流韵事。   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已故的陈国公世子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包下一名春雨楼的舞姬,这舞姬名唤娆儿,生的风流韵致,世子异常宠爱这名舞姬,为了接她进府的事还曾经和正妻闹过一场,后来被国公府的老太太压下来了,那娆儿最终也没有入府——世子将她安排在了离春雨楼不远的一处宅院里,娇宠无比。   自从包下了她,世子十天里倒有九天是留宿在娆儿那里,很偶然的一次醉酒,世子酒后失言,将国公府的一处产业许给了那娆儿,酒醒以后想起这处产业虽然一直是他在打理,却是国公府的公产,他若是胆敢轻易赠人,就只能等着家法处置了!然而虽然是酒后失言,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男人的胆气在美人的细腰面前空前高涨,许下了将会用同等价值之物换得美人一笑的承诺,还头晕脑胀的签下了文书,按了手印儿。   这么大笔的钱财,世子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出来的,所以娆儿也一直没能拿到那笔款项,后来世子亡故,这娆儿不是国公府里的人,于是又回到了春雨楼,虽然金主没了,可她终究借助陈国公世子打响了名头,因那段时间她深居简出,又看在已故世子的份上,陈国公府便没有与之计较,然而前一阵子这舞姬将世子曾写下的那张赠予文书公之于众,一时间舆论纷纷。   这份文书上说明了因为该处产业属于国公府公产,不能赠予,因此许下将同等价值的银钱赠予的承诺——可是因为陈国公世子突然亡故,这份承诺未能实现。这舞姬娆儿最近和朝中一位重臣的幼子走得极近,行事颇为高调,有恃无恐,做出这样的事,弄得满城风雨,陈国公府自然十分恼火,上上下下都被搅得不得安宁。   于是冠冕侯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我……要不要把这房契地契还回去?”温华犹豫着,深深觉得这是一枚烫手山芋。   颜三姑娘眯眼看着温华,笑了,“这庄子么——国公府必然不会再收回了,可若是你什么表示也没有,未免显得太不懂事……”   温华塌下了肩,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就是啊……那怎么办?”   颜三姑娘但笑不语。   温华瞥见她神色镇定、胸有成竹的模样,想起这消息就是她打探过来的,不由心中一动,“颜姐姐,我真是没辄啦,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咦?”颜三姑娘笑眯眯地托着脸颊,“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什么人,要是你成了我们家的人——老六,你说我帮不帮她呢?”   颜恕噌地就红了脸,他求救似地看看自家大哥,又慌乱无措地瞄了一眼温华,心里复杂得很。   “三妹!不许胡说!”颜如适时的打断了她的调侃,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去端些点心。   其中的暗示温华自觉听懂了三分,也因为听懂了才更觉得尴尬,于是只好将视线放在了一对榴花赏瓶上。   颜三姑娘见这两人都红了脸,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够了,才拍拍绯红的面颊,伸了个懒腰,“你在城里买一处宅子,或者去城外置办个大庄子,价钱么……不低于两万两,不超过两万五千两银子就成了。”   温华之前比照着房契地契上的数字和现今的市价做过计算,这么一大片的产业,没有三四万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只要两万两银子,也太便宜了吧?   她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颜三姑娘倒是没有笑话她不知好歹,“你顾虑的也有道理,可若是知道他们陈国公府原本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温华眨眨眼,看着她,等她解惑。   “当初有人求着国公府的老太太办事,算是半买半送,加上后来修缮的银子,总共花了也不过两万两,虽说那些屋子现在还算整齐,可也需要修缮,田地种了这些年,收成只能算平常,你买下来以后还要花工夫收拾,两万两——他们可不算亏。”   听到这里,温华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让人去寻宅子寻庄子,好歹让人家满意。”   “你且慢!”   温华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她。   颜三姑娘探究地看着她,道,“我有一言,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听?”   “颜姐姐请说——您是好意,我们自然该听着。”   颜三姑娘“唔”了一声,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陈国公府的老太太出身南直隶的王家,娘家原本也是簪缨世家,只是子孙越来越不争气,到了老太太侄儿这一辈儿,家业就都败得差不多了。当初老太太的母亲曾经给她留了一份产业——南直隶良田四十顷,老太太人在京城,不方便照管,便托给了自家兄弟,可惜后来她侄儿被人追债,偷着给卖了,等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年……前一阵子听说那处大庄园又要转手,只要两万三千两银子就能赎回来,老太太有心要赎,可她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又不想走公账,还不许儿孙多管,平生她最痛恨的就是放印子钱的,断断不肯去借贷。你若是肯买下这处田产,等过些日子太太八十寿辰的时候送过去,她定然高兴,不仅如此,便是陈国公府上下的人也都要承你的情。”   这事若是真的,且不说承不承情,能完满的解决如今的难题她就知足了,“除了两万三千两买地的钱,还有其他需要打点的地方么?”   颜三姑娘摸着衣裳穗子琢磨了一会儿,道,“这是正经买卖,需要打点的地方也不多……再加两千两凑够两万五吧。”   温华想了一下,“银子倒是有,只是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去办理……”   颜恕连忙看向他三姐,颜家三姑娘啐道,“看我做什么?我可不管,这事儿能打听来就已经费了许多力气了。”   颜恕拉住了她毫不松手,犟着颈子,“三姐,你说出来了就一定有办法!”   这家伙哪里像个“痴儿”?心里明白着呢!颜三姑娘被她扯得披巾都快拽掉了,只得讨饶道,“行啦行啦——你快放手!”   她扯扯自己的披巾,扶一扶那被抖乱了的发髻,斜眼看着屋里的大大小小,撇撇嘴,“这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用力气说话,咱们可是书香世家,不是那些……算了,跟你们说八百遍也没人能听懂……”咕哝了许久,她终于发话了,“把现银给我,回头我叫人去办。”   别样的算计   “把现银给我,回头我叫人去办。”她摇了摇手里的羽扇,“不过——这不是重点,问题是你家里知道这事么?这笔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啊——?”温华面上一僵,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失策了,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大的口气两三万两银子张口就来?   颜三姑娘看看她,“回去和你家里商量商量,先把这笔银子凑出来吧。”   温华点点头,她道,“颜姐姐,要现银还是银票?”   “都行,银子要纹银或者足银,银票要能兑出足银的。”颜三姑娘心里盘算了一番,请示自家大哥,“大哥,派老程去行不行?”   颜如自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话,只在一旁暗暗观察温华,看了半天,觉得这个孩子心性还不错,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太机灵,却正好能陪六弟一起玩耍。   他点点头,“老程不错,只是他五六天前才从外边儿回来,是不是太急了?”   颜三姑娘笑了,“我知道,可是等到温华她家准备好银子至少也得五六天以后了。老程他一向是最踏实稳重会办事的,不找他还能找谁?”   颜如没有再反驳,微微颔首,“那就这样吧。”   听起来这个叫老程的是个能让人放心的,有了这么合适的人选,温华暗暗欣喜,这样一来她就不需要秦家的人经手了,否则还真是麻烦。   等等,刚才颜家三姑娘说什么来着?什么“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什么人,要是你成了我们家的人——”她有些头疼的抚了抚额头,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一直穿着男装,不少人都误以为她真的是个男孩儿,那颜恕的三姐是怎么知道的?她瞥瞥颜恕,肯定是这家伙!怪不得他姐姐会拿她打趣……既然知道了也不必可以遮掩什么,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把这件棘手的事情给办了,不要得罪了陈国公府。   ——虽然很想瞪他,可是当着人家兄姐的面还是收敛些为好,再说自家还求着人家帮忙办事呢,眼下最紧急的是怎么光明正大的把银子弄出来,于是她也不再多说,施礼欲向颜家兄妹告辞。   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颜如却突然冒出来一句,“温华一向都是在哪里读书?”   读书?温华顿了一下,这几年并没有上过学,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到底还是有遗憾的,她低下头,“我……一向都是兄长在家里教授……”   颜如点点头,若有所思,“唔……”倒是和六弟很像哪……“你兄长的学问怎样?”   怎么说呢?很好?未免显得太不谦虚,这年头儿的人们不都讲究自谦么?于是她道,“因为兄长去年才考上秀才,所以今年就去考了鸿泉书院,万幸,考上了。”   因为她用了个“才”字,颜如以为她兄长必是年龄不小了,没有再询问,倒是颜三姑娘秉承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劲儿,状似浑不在意地盯着她问道,“我看你年龄幼小却行事有度,想必家教甚嘉,你兄长比你大许多么?”   她的表情让人感觉捉摸不透,温华谨慎的回答道,“兄长比我大两岁,十三了。”   咦?那岂不是和六弟一样大?颜如和颜三姑娘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家弟弟,却见他微微笑着,眼里似乎只有温华一般,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边两道火辣辣地视线,于是两人又看向温华。   温华被他们盯得坐立不安,趁着这会儿没人说话的机会,起身告辞了,虽然言语和神色都极其有礼,然而离开的脚步还是显得急了些。   颜三姑娘看着她和自家六弟的背影,半天,迸出来一句,“大哥,你说把小丫头弄进来给六弟作个伴儿如何?”   颜如心里还正想着六弟这个新朋友果然不简单,有个十二岁就考上秀才的哥哥,若是六弟也能像他哥哥那般……   他正在愣神儿,直到颜三姑娘又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儿来,只是没反应过来自家妹子说的是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哪个小丫头?”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嘛,”颜三姑娘指指刚才温华坐过的座位,挑眉一笑,“这丫头不错,正好陪着六弟玩儿。”   颜如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问道,“三妹,那是个……女孩儿?”   颜三姑娘轻摇羽扇,笑了,难得看到大哥这幅呆滞的模样呢——“那是自然,适才这屋里的除了她就是六弟,难不成六弟才是小姑娘?”   颜如摇摇头,“……长得清秀漂亮的男孩儿多得是,你没弄错吧?”   颜三姑娘“嘁”了一声,站起身,“不信就不信吧!我回房了。”   “等等!”颜如喊住了自家妹子,“既然是女孩儿,安排进来就不合适了,再找找其他的人选吧。”   “……”颜三姑娘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座位上,“大哥,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略微斟酌,她问道,“咱们家的六弟,从读书进学上来说,是什么资质?”   “中上。”   “……”颜三姑娘起身就要走。   “三妹……”颜如有些无奈,起身走到门口,吩咐服侍的人守在门口,不管是谁来了都要事先通报。   他回到屋里,看自家三妹一脸的肃容,暗暗叹了一口气,“先坐下吧……若论其他的,六弟自然是中上,可是学业上……他似是不适合官场。”   颜三姑娘冷笑一声,“官场?除非想让他死!”顿了顿,又道,“我看……也不指望他能光宗耀祖,能一世平安就是莫大的福气,将来娶个贤惠的妻子,养下些儿女,咱们就知足了。”   “话是没错……”   颜三姑娘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以为——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咱家六弟?”见颜如默然,她扯了扯嘴角,“说一句诛心的话,六弟如今这样,原是母亲不对!她和祖母有嫌隙,作什么牵连六弟?祖母已经没了三四年了,这三四年间她竟然从来不提把六弟接回来?爹爹和三叔是兄弟,这话不好提,可母亲只要跟三婶稍微表示一下,以三婶的为人又怎么会阻拦?可她就是不吭声!若不是这次三叔一家回京述职,还不一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三妹!”颜如低声斥道,“怎么能这么说?!”   “大哥!”颜三姑娘柳眉倒竖,声音虽小了些,其中的隐忍和悲愤却听得分明,“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别人,你就当妹妹我醉酒胡言乱语,忍耐着听一回吧!”   “当初她觉得宋家好,宋夫人和她又是幼时手帕交,便把我许配过去,却不打听打听那姓宋的为人,如今又怎么样?昨儿我听说那人又从东城纳了一家富户的女儿,这已经是第几个了?不下十个了吧?我还没进门,他最大的孩子都已经读书识字了,有这样的‘好丈夫’,你妹子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咱们爹爹虽然是个明白人,半生却都毁在了母亲身上,有那样的一个汲汲营利的妻子,爹爹……”颜三姑娘取出帕子拭去脸上的泪水。   颜如低头沉默着,有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说出来却那么的让人难过……三妹一直是个性格爽朗且坚强的丫头,从小就要强,无论读书还是理事,都不比他们这些兄弟差,他以为她会一直这么坚强下去,不羁地面对所有的磨难,却没想到她也有哭得这么伤心的一天……   “三妹……”颜如走到自家妹子身边,摸摸她的头顶,“你从来没有说过……哥哥想着你既然要强,现在又是半出家,宋家也奈何不了咱们,先拖着就是了……早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哥哥无论如何也要断了宋家的念头!”   刚拭去的泪水又流了出来,颜三姑娘低头啜泣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大哥,我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起来的,尚且如此,如今六弟的情形在这里摆着,将来会怎样呢?”她顿了顿,“我也不是说就让六弟娶那小姑娘,只是难得有人能这么耐心的对待六弟,不妨考察考察她家,若真是合适,又没有定亲,就……定下来吧,总好过被母亲安排……天知道她会有什么打算!”   颜如有些犹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   “大哥!”颜三姑娘站起身,“大嫂是个贤惠的,那是你好运气,可你想想我,想想六弟,你就忍心……”   见妹子又要发脾气,颜如赶紧安抚道,“好妹子,哥哥知道了,你别气了。”   “那你去不去办?”颜三姑娘横了哥哥一眼。   “去,一定去!”颜如无奈的点了点头,帮妹子擦擦脸上的泪水,“我上辈子说不定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如今才遇上你们这些小煞星……不过咱们可说好了,若是她家里的人不行,这事也是不成的。”   “那是自然!”   这厢吵得热闹,那厢颜恕正依依不舍的送别温华——   “温华,你什么时候再过来?不能早些么?”这是他第四次提起相同的问题。   温华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这娃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而且他这么喜欢亲近她,让她觉得心里甜地犹如喝了蜜一般,她强忍住了摸摸他捏捏他的冲动,“怎么也要过几天吧,我回去得准备准备呀!”   “那个……”颜恕有些局促,想着那个问题该怎么提起来,正犹豫着,就看见自家的马车已经等在了不远处的门外,马儿打了个响鼻,摇摇脑袋。   温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啊,车来了,那我先走了!”   颜恕急了,拉住了她的袖子,“那、那我能不能去找你……去你家拜访?”   “当然可以啦!”温华甜甜的一笑,笑容如绽开的花朵,让人不能挪开视线,“你反正也知道我家在哪里,随时都可以过来,不过我在城里大约只会住一个多月,之后还是要回柳庄的,这段时间你尽管来吧。”   悄悄松了一口气,难掩的喜悦涌上眉梢,他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一定过去!”   家中的琐事   温华一回到永宁坊的住处,便关起门来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了半天。   怎么办呢?她手里的金锭和银锭都是五十两一锭或者一百两一锭的,两万五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一只箱子里装上两千两还得十几口箱子呢!   这事儿可得谨慎,过两天家里进进出出许多箱子,万不能让别人察觉出来什么……   她思虑了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去前院叫人找来秦小巳。   秦小巳一见她,立即禀报道,“主子,这几天那些新来的小子和丫头们正学着规矩呢,您看……”   “这事儿有你帮着办,我很放心。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事儿——”她看看秦小巳,将托辞道了出来,“今天和颜家姐姐聊天的时候她说起打的金首饰分量不足,跟我埋怨了好半天!你知道现在一两足金能兑出多少纹银么?”   秦小巳愣了一下,想到女孩儿家都爱这些金银首饰,便道,“咱们府上历来都是取用自家的金字去银楼打首饰,倒还真没遇见过这样克扣的事……哦!是这样——官家规定的是十两足银兑一两足金,可如今市面上银多金少,多是十一两到十一两半,有的时候甚至能换到十二两,因此若是出银子打金首饰,必然要少些斤两,兴许那一位养在深闺,不了解市面上的行情——主子想要打金首饰么?不知看中哪家银楼的首饰了,小的去店家叫人来?”   想到自己可以将大部分的银子都换成同等价值的足金,假设三分之二的银子都用金锭来代替的话,那么至少可以少装七八只箱子,这样一来就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了,比例仍然按照官府规定的十比一,汇兑之后多出来的那部分就当是给予颜家的酬劳,唔,就这么办!   对于秦小巳后来的建议,她倒觉得无所谓,刚想摆手说不用了,突然心中一动,于是点点头,笑道,“那——等过两天有时间了,就把银楼的人叫来吧。这张图你看看——找家合适的店铺,小的十个,大的四个,唔,小的要在三天之内做出来。”   秦小巳接过温华手里的图纸,打开来,这上面画的是两口形状不同的箱子,一侧还标注了文字和材料,写着长宽高多少以及厚度几何,秦小巳的手抖了抖——这明显是要放贵重物品的箱子,姑娘要这么多箱子做什么?虽然心里疑惑,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并没有直接问出来,只是躬身道,“小的尽快把这事办好。”   温华就看重他肯踏实办事不多嘴,点了点头,道,“你正管着的那些丫头小子要好好教,过些日子我要看看他们。”   秦小巳躬身应是,他面上犹豫了一下,道,“小的和周管事……等再过些日子大管家带人过来,小的和周管事都要跟大管家交账,周管事和小的本还是应该回晋州跟着大掌柜跑商,可是小的……”   见他面上犹豫,温华问他,“怎么了?”   秦小巳咬了咬牙,跪下了,“小的斗胆,这回跟来的人里面有小的的老娘,她年纪大了,虽说腿脚都还好,可是小的听妹妹信里说从去年冬天她就老是腿疼,疼得下不了地,小的也想尽一份孝心,望主子开恩,让小的留下伺候。”   温华从信里得知这一次来的人新老参半,有不少是服侍了秦家好几代的世仆,该给人方便的地方还是尽量要做,于是她问道,“你娘是哪个?原本管哪里的?”   秦小巳垂首答道,“小的的爹叫秦录,原本是在府里西侧门上伺候的,小的的娘原本和春桦嬷嬷一样是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的,后来老太太没了,她就去府里的花园子管那些花草。”   “那你还有什么兄弟姐妹没有?”   “只有这一个妹妹,叫南霜,今年十四了,这回也跟过来了。”   “十四了……”温华琢磨着,等过两年秦小巳的妹妹嫁了人,他娘的确需要他照顾,于是道,“我会跟大管家和秦掌柜说一声的,只是到时候不一定把你安排在哪儿。”   秦小巳连忙道,“自然是主子安排在哪儿就是哪儿。”   打发走了秦小巳,温华回到屋里托着下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斜,她才动了动酸麻了的胳膊,让滴珠去外面守着,自己拿出那份陈国公府带出来的房契和地契,展开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上等房屋三十二间,中等房屋四十间,土房二百间,中田五十顷,果园两顷,花田两顷,水塘一百七十亩,赤霞坡山林八十二倾……   这地方如今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若是只需要简单修缮,她自然乐得少花银子,可若是破败的厉害,就不值得再花银子修缮了,当然若是风景好的话,就不妨将之推倒重建,那也是不错的……快要春耕了,这庄园乍一换了主人,不知会不会乱,得尽快去办下交接的事宜。   她这样想着,孰料第二天就有颜家的人带着陈国公府的人来催促办理交接,颜家来的是颜如和颜恕,陈国公府派来的是冠冕侯的庶弟,名叫陈傥。   温华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即便带了人过去也镇不住场面,一边央着颜如兄弟和她同去,另一边假借如厕派人去将平羽请了过来。   平羽从滴珠的简单讲述中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只是还不知道温华将要用另一座大庄子去补偿陈国公府,他捏着手里的那张便条紧紧地皱起了眉——这权贵之家岂是好招惹的?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才换上了外出见客的儒衫,一掸袖子,“走吧,去看看。”   一进书房,平羽就趁人不注意先瞪了平羽一眼,相互行过礼之后便谈起了正事。   平羽叹了一口气,“我家这个孩子不懂事,给二位和府上添麻烦了。”   那陈棠虽是公侯子弟,但因为出身不高,所以读了几年书之后便开始给父兄帮忙,磨练了这些年,也不再是个不晓得世事经济的,他虽然看不上这样不知名的富户,到底因着颜家的缘故留了几分薄面,于是爽朗一笑,“大可不必这样,既然缘定于此,陈国公府断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今天日子不错,不如把这些事都给了了?”   对方已然这样说,平羽也不好再啰嗦,便喊来周阳和秦小巳,让他们备好马车,再挑几个能用的人跟着。   庄园中见闻   这件事决定的匆忙,温华带着滴珠回房匆匆换了衣裳,又取了四五十两碎银交给滴珠,“一会儿把这个交给明昼,有要花钱的地方就由三爷出面。”   她和滴珠,平羽和明昼四人坐一辆车,余下的周阳和秦小巳以及秦家的五六个家丁都骑马跟在后面,这一行人比来时更加壮观了。   平羽在车里细细地问了事情的经过,温华知道这一回自己虽然不是有意的,到底是闯了祸,此事处理得好可以避免与权贵交恶,可若是处理不好,得罪了豪门,以后无论是他们一家在京城生活还是平羽在官场上的前途都将岌岌可危、命运多舛。   听了缘由始末,平羽望着窗外沉默了,温华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忐忑不安,偷偷琢磨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是不理她,她只好无趣地玩起了衣裳穗子。   平羽不吭声,温华心虚之余也不敢多说话,滴珠和明昼更是小心翼翼的守在车门边,车厢里的气氛就有些僵冷。   因为有认识路的陈国公家的人领着,车马行得很快,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了盲山南麓山脚下的那座庄园,距离庄园不远处还有一片不小的村落,村落由几十座大小不同的院落组成,多是土房,少数几座为砖木结构的瓦房。   看着越来越近的庄园,温华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她攥紧了衣角,人却坐得越发端正了。   眼看就到了庄园大门口,这时候,一路都没理会她的平羽突然间说话了,“一会儿我跟他们对账,你就跟在我旁边,不要乱跑。”   温华愣了一下,待听明白他所说的,心里立即一松,连忙点点头,“我知道了!肯定不乱跑!”   一到庄园,就看见庄园的管事已等候在了大门口,进到门里,温华立刻被眼前伫立着的几株颇有些年月的古树惊住了,庭院宽广——因此这几株树虽然生的高大巍峨,却没有那种遮天蔽日的阴森感觉,这些古树有的枝干挺拔,有的虬结弯曲,沧桑中透出一种难掩的美丽,这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却不存在任何侵略的意味,仿佛这整个庭院整个世界的生命力正在藉着这些深褐色的枝干温柔而无声地流淌出来。   仅凭着这几株古树,一下子就让温华欢喜起来,她悄悄扯了扯平羽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赞道,“这几棵树好!”   平羽点了点头,微微露出笑意。   因为有外人在,颜恕这一路上都听从自家大哥的安排,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家的车里,望眼欲穿地盼着赶紧到达目的地好跟温华说话,这会儿终于下了车,见到温华,他立即就跟了上去,挨在温华的身边,听她赞这树好,便也觉得眼前的大树古意盎然,颇有君子之风……   正呆呆地仰头看着,就听自己的小厮海茶悄声提醒他,“少爷,咱们已经落下了……”他眨眨眼,收回视线,见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便赶忙迈步向前赶去。   屋里的人正在听管事报账,颜恕悄悄地进了屋,坐在温华的身旁。   “……以二月初一为限,在二月初一之前收获的都归陈国公府所有,自二月起再产生的收益则归新主家所有……”   温华见他进来的迟,又是坐在自己身边,便微微垂首悄声问道,“你干嘛去了?”   颜恕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看树看呆了去,支吾道,“在院子里看了看……”   温华一笑,转头继续听他们核对账目,对农事她虽然不在行,可是这几年也不是白白在农村生活的,一亩地能产多少麦子,需要留下多少种子,这些事她还是清楚的。   陈国公府的那位管事所报的账目明显含有水分,但既然那位陈傥没有吭声,温华也不打算提出来,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今天所谈的只要不涉及根本利益所在就什么都好说——说白了,今儿她就是来扔钱的。   可是渐渐地,温华越听越恼火——这管事把庄园的债务也列了出来,有一些要在将来的三五年内逐年还清的债务却列在了交接记录中,成为了庄园新主人的一项“收入”!   “喂!喂!我说陈三子——”陈傥敲了敲桌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貌似恭敬的庄园管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陈家什么时候落魄到连债都还不起了?”   那管事面色不变,“回七爷的话,昨儿王大总管来的时候告诉小的,让小的把这一项放进来。”   陈傥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颜如见此情形,起身笑着打了个圆场,“这庄务繁忙,指不定有弄岔了的,七爷不要着急。这附近的景色瞧着不错,我带着这几个孩子出去走走。”   陈傥巴不得旁人都回避出去,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分寸的奴才,堆起笑容,“东边有一块花田,这时节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可几座暖房里过冬的花木却还有些看头。”   待颜如领着颜恕、平羽和温华离开了院落,他回过头来冷笑一声,看着垂首肃立的管事,眼里闪过一丝冷厉,缓缓道,“可惜这差事轮不到王大总管了,他今天一早已经被派到南边儿收账去了,没有俩月可回不来——在这之前,足够弄死你一百回的!”   那管事听得脸色一白,极快地抬头看了陈傥一眼,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下,强辩道,“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七爷不必这样……”   陈傥“啪”地一声将茶盏摔在地上,“来人——给我掌嘴,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   出了院落,温华有些担忧地朝身后看了看,又见颜如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颜大哥,他们……”   颜如笑了笑,“没事,哪家的家业大了都免不了有作恶的刁奴,他自管他的家事,咱们四处走走吧。”   步出院落,几个人在附近的田间散步,此时尚未开始春耕,田间地头上极少有人,小径两旁红的黄的白的小花在微风中绽放,绿草在脚下蓬勃生长,杨树灰白的枝干上长出了细密的枝叶,春风穿拂而过,发出阵阵喧哗声……这一切令人躁动的心绪悄悄地平静下来,温华眯着眼睛,嗅着空气里花香和草香,暗暗想着,今天即便交接不了也没关系,这样的风光真值得再来……   小径并不宽,仅能容两人并排行走,有的地方甚至只能走一个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显然颜如和平羽更能谈到一起去,温华和颜恕则跟在后面,一会儿揪朵花,一会儿拔根草,颜恕给她做了个小小的花环套在手腕上,她也来了兴趣,让颜恕教给她怎么编花环,两个人又比着看谁编的花环更漂亮,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几个花环都到了温华的身上。   在附近的田间走半圈儿,几个人兴致颇高,然而再走下去就太远了,于是问明了落霞坡和鱼钩山的方向,便决定去那里看一看。   落霞坡和鱼钩山都是属于这座庄园的产业,落霞坡地势平坦,东西向分为南坡和北坡,鱼钩山的地形则更为复杂,与落霞坡呈犄角之势,从山下隐约能看到两山交界处的一座石亭,在落霞坡和鱼钩山的山脚处——也就是在石亭下方有一片水潭,水色黑黝黝的,显然潭水极深。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较近的落霞坡看看,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去鱼钩山,他们遣人回庄园报信,一会儿陈家七爷若是要寻找他们的话直接派人去落霞坡即可。   可惜他们爬坡刚爬到一半,被派回去的仆人就又急匆匆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陈国公府的家奴,“少爷,陈七爷派人来请。”   既然派人来叫了,天色也不早了,几个人只好原路返回。   陈傥看到他们,除了表示歉意以外,并没有多啰嗦,只道,“各位多担待了,我已令人备了午膳,把剩下的这些核对完了就用膳吧,下午咱们去各处看一看。”   对于这一点没有人反对,报账的管事换了个人,原来的那个报假账的管事自从众人再次回到院子便没见到过人影,何况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去向。   午膳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十分丰富味美,庄园里有窖藏的美酒,然而下午还有事,众人便也没有多饮,加上有颜如在中间调和,平羽和陈傥之间偶尔也能够聊上几句,谈不上宾主尽欢,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冷场。   下午一行人将庄园内外看了一遭,又见了庄上的几家大户,至于果园和花田则派了周阳和秦小巳去简单看了看。   庄园里的主建筑尚好,暂时不需要修缮,但是家具等物都有些老旧了,至于侧院的房屋情形就不是那么好了,如果要住在这里,修缮就成为首先要做的。   暖房的花木种植是项技术活儿,但是这里的花匠却是陈国公府所有,早就被召回去了,那几座暖房白白的空着实在是可惜,回头得找人把这一摊接下来……温华每看一处就在心里划一笔账,看完一圈,眉头都皱了起来。   两人喝醉了   陈傥说暖房里的花木会留下来,温华悄悄问了周阳和秦小巳,如今家里并没有现成的会侍候花木的人,据说茶山那边过来的人里面倒是有两个种花的好手,可暖房里的那些花草若仍是无人打理,就要平白损失一大部分,若从外面雇人……不知根底,也难以让人放心,毕竟这宅院一时半会儿还住不了人,被人搬空了也不能及时知道。   她看看走在前面正在谈笑风生的陈傥、颜如和平羽,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人手不够,好些事情只能一点点摸索着来。   怕自己忘记,等回到了庄园前堂的会客之处,温华叫人备了笔墨,将她刚才的想法誊写在纸上,颜恕看着她一条一条的列举出来,也认认真真地在一旁看着。   温华见颜恕站在身旁观瞧,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写,这样写一写,停一停,想一想,再继续落笔,温华直到写满了两大张纸才停笔,这些仅仅是刚才看到的地方所需要做的修缮,还有一些没有看到的地方今天来不及查看了,回头得让秦小巳和周阳找工匠拟出预算,看看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正想着,隔壁的三人已经拟好了交接的文书,各自签了名字,独缺温华的签字,便派了人过来喊他。   颜恕从她手里抽出那两大张写满了字的纸,笑道,“你过去吧,我看看这个——记得跟他们要一张这庄园的地貌图。”   上回永宁坊宅子的修缮颜恕就帮了不少的忙,于是这会儿温华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知道啦,一定跟他们要来!”   签了名字,按上手印,几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亦多了三分笑容,温华趁机提出想要看一看这庄园的地貌图,陈傥笑了笑,“把邓小公子要的东西找来。”不多时,仆从搬上来了一只长条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三四个卷轴,道,“这些都是你要的,本也是要留给你们的。”   颜如因这事达成,心里轻松了许多,便笑道,“七爷,平羽小弟,今日我做东,咱们去醉珍楼尝尝他们的镇楼之宝如何?”   这屋里除了温华以外,那三人都是知道醉珍楼的。温华悄悄扯了扯平羽,平羽笑着跟她解释道,“这醉珍楼是京城里有名的做海味的酒楼,虽然各家酒楼也都有会做海味的厨子,但醉珍楼的厨子手艺却是顶尖的,那些鱼翅、干贝,一样的东西,醉珍楼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众不同的鲜美。”   陈傥笑道,“既然小公子没有去过,不妨一起去?”   平羽却遥遥头,婉拒了,“她身体不好,平日里甚少出门,今天出来一天了,已然是累了,就不带她去了。”见温华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安抚道,“回头叫醉珍楼做一桌送到家里去,好不好?”   外卖的哪有刚出锅的好吃?温华嘟着嘴,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颜如在一旁看得好笑,道,“温华,让颜恕先跟你回去,吃完了酒我就去接他。”   平羽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温华和颜恕上了自家的马车,今天跑了一天,两人都累了,然而这次出来的匆忙,车里并没有备下柔软的抱枕,只有两件临行前扔进车里的薄棉袍子,这还是滴珠担心山中寒冷而叫人回去取的。她见颜恕困得几乎合上了眼皮,连忙把他推醒,“困了的话就躺下睡吧,我给你做个枕头。”   颜恕睡眼朦胧的“嗯”了一声,乖乖的坐直了。   温华把其中一件薄一些的卷成了两尺宽的形似枕头的长条,“你睡左边。”   见颜恕乖乖躺下,她也照样背对着颜恕躺下了,颜恕吓了一跳,噌地就坐起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也睡?”   温华眼里的颜恕只是一个少年,并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何况她刚才这么一躺,立时就觉得全身的疲惫袭来,手脚无力,浑身酸软,她将另一件棉袍搭了一半在自己身上,翻身平躺下,舒服的轻吁了一口气,瞥着僵坐在那里的颜恕,将另一半袍子往他腿上一搭,“别吵,我都要累死了,喏,分你一半袍子,别着凉了。”说罢便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车厢的轻轻摇晃中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总有热气吹过来,微微眯起眼睛往旁边瞥了两眼,见是颜恕蜷在她身旁睡的正香,只是那件袍子全都搭在了她的身上,他抱着双臂,一看就是睡得冷了,温华微微一笑,把棉袍往他身上搭了搭,见他粉色的嘴唇努了努,又往自己这边蹭了蹭,似是在寻找热源,不由心里一暖,笑意更深。   又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得外面吵闹得很——兴许是进城了,可是身上好重啊,压得难受……压的?她困难地睁开眼睛,见颜恕几乎是半趴在了自己身上,左臂横过她胸前,左腿斜斜的压在她腿上,一副睡霸王床的模样。   她有些羞窘,推了他两下,没能推动,又困得厉害——中午用膳时陈傥命人取出庄园里窖藏的美酒,当时只觉得那酒辛辣中带着一股熏人欲醉的甘甜,便趁着平羽不注意时喝了两盏,她恍惚记得好似颜恕也喝了?在车厢里晃了一路,兴许是酒劲涌上来了,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直犯晕,推他推不动,索性不再管他,只将他搁在她胸前的手臂往旁边挪了挪,又闭眼沉沉睡去。   到了醉珍楼,平羽和颜如下马便去了后面温华和颜恕所坐的车厢,颜如想要嘱咐颜恕让他在别人家一定要遵守礼节,平羽则是想着得哄一哄自家妹子,这酒楼鱼龙混杂,不是她这样的小姑娘该来的地方,答应她的宴席一定会很快送到家里。   然而两个人掀开帘子,却都愣住了,平羽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颜如也是哭笑不得——车里的两人裹在一张棉袍里,温华倒还老实,可颜恕几乎是半趴在温华身上的,脑袋挨在温华的颈间,睡的正香。   陈傥没能看到颜如和平羽这两人的表情,见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从他们身后往里张望了一眼,“呦——睡着了?”   在平羽说话之前,颜如就先拉了他一把,“这两个小子既然都睡着了,就别叫醒他们了,先送回去吧?要不然闹将起来,我可收拾不了。”嘴上这么说着,还使劲攥了一把平羽的手臂。   平羽明白他这带了三分威胁的暗示,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吩咐人把颜恕扔下车,却看到颜如眼中的恳求之色,微微愣了一下,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便被颜如和陈傥拉走了。   这件事不能就此揭过当做没有发生,但是此时此刻也不适合将此事摆开了说,平羽只好压下心中的愤怒,给秦小巳使了个眼色,“到了家就把颜六公子安排在祥园,派人仔细服侍。”   秦小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低头应下了,但平羽脸色不好他还是看到了的,稍一琢磨,脸色突然一变,待自家姑娘坐的马车重新动起来,他低声嘱咐车夫,“一会儿到了不要停在外面,直接进园子。”   到了永宁坊,马车直接从侧门进了宅子,在祥园门前停了下来,车夫和仆从都回避了,秦小巳进到车里把颜恕抱了出来,敲开祥园的大门,是春鸢来应的门。   颜恕一直在睡着,秦小巳将颜恕抱进了祥园最好的一间客房,嘱咐春鸢和闻讯而来的蕊珠,“这位可是咱们府上的贵客,醉了酒,你们好生伺候着,一会儿要是吐了,就先拿三爷的衣裳给他换上。我还有事,一会儿再过来。”   他急匆匆地出了祥园,赶着马车到了二门,周阳去叫来了几个婆子,便和秦小巳一起站远了些,婆子们抬了一张略窄的竹榻,其中一个健壮些的妇人将温华抱出来放在竹榻上,滴珠将车里那两件棉袍取出来都盖在了温华的身上,便带着抬竹榻的婆子们匆匆进了二门。   秦小巳看着合拢了的黑漆漆的木门,愣了一会儿,看看身边的周阳,“今天这事儿,你怎么看?”   周阳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头顶的天空,转身走回自己的住处,秦小巳跟着他进了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今天的事……”   周阳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碗,抹了抹嘴巴,“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呗。”   “你仍然要回晋州?”   周阳低下头,“留在这儿能干什么?你有老娘和妹子需要照顾,要留下就留下了,可我孤身一人,跟着大掌柜跑生意跑惯了的,在这里整日里围着这些琐事转悠,实在是待不住啊。”   秦小巳皱起了眉,“你上回就不该那样办事!知不知道现在姑娘对你有意见,办什么事都不再直接找你了?”   “那不是更好?”周阳笑了起来,“小巳,以后做到了大管家,再见着咱可不能摆架子呀,咱们可是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刀口上舔血的时候可不能忘——”   “周彪子!”秦小巳一急,连周阳的诨号也叫了出来,“再说这样的话我跟你急!”   “得了,得了——你秦小巳最是仗义,英雄好汉!成了吧?”周阳拍拍他的肩膀,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往桌边一靠,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从纸包里抓了一把瓜子,“你也知道我最烦的就是被规矩栓得死死的,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大掌柜固然是好意把咱们都留下来,可我怎么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浑身不得劲儿。你就行行好,让我继续过我的苦日子去吧?啊?”   秦小巳拧不过他,也劝不动他,只得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跟主子说?”   周阳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儿,“等大管家来了以后吧。”   平羽的怒火   温华委在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等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她坐起身,看看周围,仍然觉得有些头晕脑胀,这可是她第一次醉酒,没想到会这么难受!她嘶哑着嗓子喊来滴珠,滴珠见她扶着额头一脸难受的样子,连忙上前帮她在背后垫了几个枕头。   温华紧闭双眼静了一会儿,那头晕脑胀的感觉才渐渐消了下去,她不敢再睁眼,“三爷还没回来么?什么时辰了?出汗了,给我换身中衣。”   “您说什么呢?自从您昨天回来就一直睡,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滴珠手脚利索的拿出一套干净的嫩粉色中衣给她换上,“三爷吩咐了,您要是醒了,就让人去请他,他有话要跟您说呢!”   滴珠轻轻开了一条窗缝,温华捂上了眼睛,懒懒问道,“他要说什么?”   “奴婢可不知道,不过昨儿三爷回来以后过来了一趟,脸色特别不好,奴婢今早去祥园找春鸢借花样子,听她说三爷昨晚一回来就吐了,洗漱干净后也不睡,在院子里练武,直折腾到半夜才睡。”   这样的情形可不常见,她眯起了眼睛,“知道是为什么么?”   滴珠却低下头,不吭声了。   温华往后一仰,有气无力的,“知道就快说,我没力气……”   “还不是为了您的事……”滴珠觑着温华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说道,“昨儿到了醉珍楼,三爷和颜家大公子下了马,像是有话要跟您和颜家六公子要说,可是……没想到那时候您和颜家六公子头并头的睡在里面,六公子还趴在了您身上,三爷当时脸色特别难看,被颜家大公子和陈国公府上的那位七爷劝走了,三爷回来的特别晚,一回来就直接过来了,等了小半个时辰您都没醒过,就嘱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立刻去祥园报个信儿。”   温华捂着脸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吓得滴珠连忙上前扶住温华的胳膊,“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已经能想象到平羽的脸色有多难看了!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她大意了!   “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温华摆摆手,“我只是醉酒,又不是病了,叫什么大夫?还有……昨儿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她突然坐直了盯着滴珠,“守口如瓶知道不?”   滴珠连忙点头,“奴婢知道,主子的事奴婢怎么能随便议论?何况这事儿只有秦管事和周管事知道,他们不会乱说……”   温华一惊,“他们怎么知道?”   滴珠不安地瞄了一眼温华的脸色,“昨儿颜六公子和您一样都醉得厉害,是跟着咱们一起回来的,秦管事照三爷的吩咐把颜六公子送到祥园安顿,您也知道二门内除了三爷以外,别的男子都是不许进的……所以秦管事和周管事就叫了侧院的婆子,让她们用竹榻把姑娘您抬进了二门……”   他们的卖身契还留在大管家那里,想来也是不敢胡乱说话的,温华定了定神,“我要起来,准备热水洗脸梳头,你叫个人去祥园说一声。”   洗好脸,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常衣裳,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插上一对金兰花发钗,温华坐在西边的书房里等着平羽的到来,书房里静的让人发慌,她随手拿起一本诗集,念了两句,又放下了,发了一会儿呆,将书桌上的砚台打开,倒了些清水,拈起一块墨锭细细研磨起来。   平羽绷着面孔走进温华居住的主院,滴珠迎了上去,福身道,“姑娘在书房……”   平羽略一摆手,滴珠便噤了声音,退在后面跟着。   一进书房,平羽和滴珠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秀丽的少女一身粉色的绸衫,两边圆鼓鼓的发髻上点缀了两朵金色的兰花,端坐在窗下的书案之前,一手挽袖,一手微抬,露出半截皓腕,双目凝视着眼前的一方墨砚,阳光自半掩的棱窗撒入,给一切都镀上了薄薄的一层光晕。   滴珠小心的觑着面无表情的平羽,见自家姑娘仍在发愣,小声提醒道,“姑娘……三爷来了……”   平羽横了她一眼,“去倒些茶水来。”   温华见到平羽,不知怎么竟有些心虚,她站起来帮平羽把椅子挪了挪,平羽也不说话,坐下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温华清了清嗓子,“我昨天……喝醉了。”   “嗯,我知道。”   她借着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平羽,从他神色中看不出什么来,便又轻轻咳了两声,“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什么怎么办?   她眨眨眼睛,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毕竟她还是小孩子嘛,然而这会儿理亏的是她,于是搓搓手指小声道,“下回不敢了……”   平羽冷笑,“下回?你以为这一次就那么容易过去了?”   温华微微嘟起了嘴,不太乐意了,“那还要怎样啊?”   平羽往桌案上扔出一本小折子,“你看看!”   温华疑惑地捡起那本小折子打开,待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瞬间就瞪大了眼睛——“……计白银三万千两……”正中金额处盖着大德钱庄的红印。   温华瞪眼看着平羽,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他的钱,“这是干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   平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干巴巴道,“这是今天颜家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说是送给你做零花钱的。”   “骗人。”她还欠着颜家的钱呢?怎么会送给她钱?平羽唇角微微翘起,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我骗你做什么?颜家大公子想让你做他弟媳妇,这是见面礼呢。”   温华惊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别开玩笑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平羽倾身上前从她手里抽出那本小折子,叠整齐了重新放回她掌心,“不是开玩笑。”   温华的视线不住地在平羽和小折子之间游移不定,“这是怎么回事?你没答应吧?”   平羽一拍桌子,“你说呢!?”   原来头一天晚上,陈傥、颜如和平羽进了醉珍楼,点了几道他们这里的拿手好菜,便就着提前端上来的下酒小菜先喝上了。   平羽因为之前的事心里不痛快,自然话不多,颜如心知肚明,可是由于陈傥也在场,他不好多说,便尽量劝着想要使气氛能够更加活跃一些。陈傥是个人精,他自然看出颜如和平羽之间似是发生了些许让人不痛快的事,然而经过今日一整天的交谈,他对平羽也渐渐欣赏起来——同他一般大的少年里面能像他这般有才华有能力又有自知之明的可不在多数,将来若是入仕,固然会因为没有强硬的背景而受到些影响,却未必会久居人下,因此他也笑着劝了几句。   平羽知道眼前的这两人都是不好得罪的,可心里那口气如鲠在喉——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酒足饭饱之后,他趁着聊天的工夫旁敲侧击的向颜如问起颜恕的事,颜如哪里不明白的?他倒是很想把自家六弟的优秀之处介绍给对方,只是之前自己让人去查的邓家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也不好下判断,便只好简要的将颜恕的喜好和长处如同聊天一般讲述了一番,最后总结道,“我家六弟虽然喜好读书,却不适合官场,也不指望他将来能否光耀门楣,平安一世足已。”   这个话题显然陈傥更为感兴趣一些,他让伺候的小厮给三人满上酒盅,“怎么?不打算给他谋个一官半职的?”   平羽也疑惑地看着颜如。   颜如带着几分酒意笑了笑,“给他娶个舒心的媳妇,当个悠哉的田舍翁就行啦!”他看看平羽,“怎么样?你也同我一样,舍不得温华受苦吧?”   平羽垂下眼睛,胡乱点了点头,低头饮下杯中酒,便佯作醉酒趴下了。   陈傥伸手推他,平羽哼哼两声,不再动弹了,颜如道,“看来是醉了,他还小呢,酒量不行,让人送他回去吧,咱们继续喝!”   平羽回到永宁坊的家中便直接进了温华的居所,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她醒,他自己也因为饮酒而头晕脑胀,便回了祥园,等收拾干净自己,人也清醒了许多,然而心中的郁闷难解,便在院子里练拳,打拳打到半夜直到累极了才回屋   歇息。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想起这事,又不免为之心烦,然而这时候温华醉酒还没有醒,他也需要问一下温华的意思再想办法,便暂时将这事放在一旁,自己去了书房看书。   然而刚到午时,秦小巳便过来禀报说颜家派人求见。他去见了,对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身蓝布的新衫浆洗的笔挺,浓密的发间略有几根银丝,他双手捧着一只盒子奉给平羽,又让带来的仆从将六架抬盒放下,平羽见他是一名老者,又是颜家派来的管事,便请他坐了。   老者和平羽聊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道自家的几位少爷和姑娘都很欢喜六少爷的新朋友,因此命他带来些见面礼。   平羽以为这是颜家为了昨天颜恕的无礼而送来的礼品和礼单,遂不以为意,便收下了,待老者走后,他把盒子里的折子取出来,想看看颜家都送了些什么过来,到底有多少诚意,谁知那貌似礼单的折子竟是一笔巨款,他当时就愣在那里了,别人喊他也没有听见,惊怔过后,却是一股滔天怒火涌上——   婚姻的期许   “你怎么想?”平羽看着温华,眉头皱得死紧。   “还能怎么想?”温华忍不住拔高了嗓门,这时候滴珠端茶进来,等她退出门外,温华才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当然是退回去了!这笔钱可不能收!”   “不想嫁给颜恕?”   “喂——”温华不高兴了,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巴不得尽早给她找到婆家,“我有那么不招人待见么?你们都想把我赶紧嫁出去,我才十一!还早着呢!就不能过几年再说这事?”   平羽听到这一番怨言倒愣住了,见温华一脸的委屈模样,不由放软了态度,“为你好才会尽早打算,这一两年找好人家先定下来,等你及笄后便可以办喜事了,若真是不待见你,哪里会为你操这份心?”   温华虽然明白他说的在理,可是自己还是觉得受了委屈,哼哼了两声,嗔道,“那也不能遇见一个就恨不得把我赶紧嫁出去啊!朝益这样,颜恕也这样!人家嫁个丫鬟都还要打听打听是不是好人家呢!”   平羽瞪了她一眼,“这颜恕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可朝益的确是好的,你不中意他也就罢了,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唉呀——我不管!”温华抱住平羽的胳膊晃了晃,“后天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东西还回去,咱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不指望靠着他家过日子!”   见她说得坚定,平羽心里一松,赞许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不管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被银子蒙了眼!”   “我哪有……”温华嘟囔了两句,想起还欠了颜家两万五千两银子,便放低了声音,“后天你去的时候,我提前派人到颜家去知会一声,让他们过来人接你。   见平羽又要皱眉,她赶紧解释,“那庄子从陈国公府上得来,并不是白得的,该给的还是得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良田换庄园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一番,只有银子的来源隐瞒了下来——平羽一向不沾秦家的事务,因此也就没有多问,思索之后了然的点了点头。   “不该占的便宜宁愿吃亏也不能沾,你做得对。那么我后天就过去一趟,把话和他们说清楚了——你如今还小,谈婚论嫁为时过早,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恕的父母如今都不在身边,咱们这段时间也只是暂住在城里,你父母都不在了,能做主的就只有婶子,即便颜家有这意思,也要一步步的依礼而行。”   算算日子,温华却为另外一桩事担心起来,“后天就是初八了,你不是初十就要去书院读书了么?来得及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初九晚上过去还是初十一早过去?”   平羽微微一笑,“初十那天一早出发就可以了,前次去晋阳考试的时候就是我自己打理的,而且还要带上明昼,若是有缺乏的,差他回来拿就是了,你别担心。”   “不知道那里住的怎么样……”她忽然皱起眉来,和他商量道,“到那天去的时候再派两个小厮过去给你收拾房子吧?或者把春鸢和蕊珠都带上?”   平羽笑了,“想什么呢?书院里哪能带丫鬟?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就带两个伶俐的小厮……”盘算了一阵子,温华仍放不下心,“我也一同去看看!”   平羽对她的倔脾气还是颇为了解的,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要去也行,只是要听我的话,到了那里老老实实的待着,不能跟逛园子似的到处乱转。”   “明白明白!那就这么定了!”温华扔下手里的兔儿镇纸,“我去春鸢和蕊珠哪儿看看,也不知道这几天她们都做了多少。 你和我一起去吧?”   平羽站起身,“你看着合适就成了,我回去看书,等开了课,夫子说不定还要再考查学问。”   温华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那怎么行?衣裳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合不合身……”   “啊,”平羽忽然站住了,脸色有些古怪,“说起来……你——要不要看看颜家送来的礼品?”   温华眨眨眼,想了一下,“行啊,那就去看看吧。”   颜家送来的六抬礼盒除了显得太过丰厚以外,倒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东西,不外乎绫罗绸缎和一些小姑娘会喜欢的赏玩之物,甚至还有活物——一只浑身雪白的短毛幼猫,只有一个月大小,见有人看它,可怜兮兮的喵了两声。   温华看的目瞪口呆,然而想到了颜家的意思,她便没什么耐心了,虽然猫儿很可爱,温顺的不得了,咪咪叫着特别让人怜惜,她也只是摸了两下,抱一抱,亲一亲,随即便交给了春鸢,又让滴珠去问问柏香,看她那边有没有养过猫的细心的小丫头——养过猫和家里有猫可不是一回事儿,平常人家养猫都是为了捉耗子,那些猫野性难驯,整日里上蹿下跳的,她可不希望这只小白猫也那样整天追着耗子跑。.Com   滴珠带回来三个据说是养过猫的丫头,温华让她们轮流抱那只小猫,那三个孩子轮流抱了,她注意到前两个都是小心翼翼地把猫儿搂在怀里,抱猫的样子也十分好看,可是猫儿却不太喜欢她们,那第三个丫头揪着猫儿的颈背抱进怀里,温柔的捋了几下猫儿的小肉爪,又轻轻挠了挠它的颈子,猫儿在她手里蹭了蹭,闭上了眼睛——它明显更喜欢这第三个。   温华问了她们几个问题,便打发了前面两个,留下了最后那个叫露妮的丫头。   按照惯例,这些小丫头一旦确认了要伺候的人,都要由主人重新起名,这丫头小小的个头儿,圆脸盘儿,一双眼睛黑漆漆水灵灵的,温华便只给她改了一个字,改名叫露珠。   “露珠谢主子赐名!”露珠跪下行礼,动作十分标准。   温华问她,“你行的礼是谁教的?”   露珠声音清脆,答道,“本来在牙侩黄大娘家里学了一些,后来柏香姐姐又重新教了我们,这才知道该怎么行礼。”   温华想到刚才打发走的那两个丫头在进屋行礼的时候也都做的不错,便点点头,道,“今后你在这院子里主要就是伺候这猫儿,它的吃喝睡都是你管,不过记得别惯着它,惯坏了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见露珠连连点头,她微微一笑,“另外要是别的姐姐给你派了活儿,你也要听着,虽说你现在还小……啊,你几岁了?”   “七岁。”   “好,七岁了,你现在还小,这屋里的姐姐们不会给你太多太难的活儿,可是你自己也要懂事,知道么?”   露珠听的直点头,温华看着滴珠,“你给她安排个屋子吧,一应的用度都备齐了。过几日春鸢和蕊珠还回来住,你看看哪间房离她们近的,就安排在那儿吧。”   露珠抱过猫咪,刚要跟着滴珠离开,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主子,这猫儿叫什么名字?”   温华愣了一下,看看那猫儿,一身雪白,慵懒地窝在露珠的臂间,虚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就叫玉奴吧。”   秦小巳第二天带人去将做好的箱子抬了回来,温华这才想起没有事先备下箱子上用的锁,于是又悄悄地去了趟锁店。   那些箱子看上去都不大,重量却十分可观,其主要材质是硬木和铜,大的约四十多斤,可以装下白银两千两,小的也将近三十斤,可以装下白银一千两,每个箱子外面都按照温华的要求用两层粗麻布裹着,不揭开这些粗麻布是看不到里面的东西的,温华让秦小巳带着人把这些箱子都抬进了书房里,在地上整整齐齐的码了两排,她还特意抱起一只小箱子使劲儿摔了一下,箱子各处严丝合缝,一丝儿裂纹都没有。   傍晚时温华叫人送了拜帖去颜府,送拜帖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回了颜家大公子的回信。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温华趁着周阳和秦小巳召集众人训话的机会,锁了书房的门,点燃一盏油灯,用事先准备好的棉被将门窗都捂上,一丝光亮也透不出去,拆开靠近门口的一只大箱子和五只小箱子上的粗麻布,取下脖子上的小荷包,迅速的拿出四十枚五十两的金锭装在大箱子里,五千两的银锭有五十两一个的,也有一百两一个的,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大小一致了,时间紧张,这些银锭小的和小的装在一起,大的和大的装在一起,每箱正好一千两。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弄完,她给箱子上了锁,又将所有箱子外面的麻布按照她的方式重新包裹,检查了一遍,这才把门窗上的棉被都撤了下来叠好放回原处,擦擦头上的汗水,悄步走出书房,挨着西墙听了一会儿,听见隔壁的小院儿里周阳和秦小巳仍然按照她的吩咐挨个儿训话,一项一项的数落,有一些听起来已经近似无理取闹了。   温华轻笑一声,取钥匙开了二门上的锁,喊醒正在打盹儿的守门婆子,“你去西边儿告诉周管事和秦管事,让他们去前院漱雪堂,我有事找他们。”   那婆子正因为打盹儿被家主发现而慌乱不已,听见吩咐她做事,忙不迭的应下了,急匆匆而去。   周阳和秦小巳得知自家主子叫人来喊他们,不禁松了口气,虽然是姑娘事先嘱咐好的,可再这么数落下去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两个人匆匆来到漱雪堂,温华和平羽已经在等着他们了,平羽一身正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得两人一愣。   平羽看了一眼温华,对他们道,“今日要去一趟西城颜府,你们两个换身衣裳跟着我去吧,再带上六七个人,家里的两辆车都备好,一会儿就出发。”   颜府派了那位曾经来送礼的老管事过来,他带了十多个人来,一路护送着平羽向颜府的方向行去。   平羽出门了,温华心里存着事,做什么都安不下心来。她想起上个月底买进来的那些男女童子,当初说了过七天就要查看他们规矩学的怎样,好安排差事,这几日她因为忙乱倒把这事儿给忘在脑后了,童子们除了露珠以外都还没有安排差事……想到这事不应该再拖延,便让春鸢去找柏香,让她把他们都领来。   秦小巳和柏香对这些童子的确是尽心尽力,无论是行动举止还是应答,都十分规矩,温华便决定让柏香留在内院伺候。   女童们都好办,留在她所居住的主院,从大到小分别改了名儿,也指派了活儿,不过做些简单的跑腿打杂,像有两个年纪特别小的——南玉和妙儿两个只有六岁,太小了,便让她俩只在内院活动,偶尔跟着年纪大的丫鬟做些拿针递线的小事,其他的,云霞、静槐和秀春都是八岁,跟着柏香每日在院子里负责检视各处的洒扫,七岁的清波和雪玉跟着春鸢和蕊珠跑腿。   然而男童们却有些不好安排,他们都是五到八岁之间的童子,出不了什么力气,看家护院更不用指望,想了半天,决定先让他们到各处去看一看,跟着做事的人跑跑腿,看看有哪些活计是他们能做的。这七个男童不能都派到一个地方去,要不然调皮的时候可就没法儿管了,温华将他们分成两组,每组有大有小,一组去跟着门子跑腿,另一组就安排到花匠那里,跟着修修枝子拔拔草,过一个月再互换过来。   安排好这些事也只用了大半个时辰,温华一没了事做,心里又跟猫抓了似的,她把众人都打发下去,独自在屋里踱步,正难受着,却收到了邓知仁托人送来的信件。   温华心里一惊,以为是宋氏出了什么事,心慌意乱的打开了信件快速的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然而同时又觉得心里有些空空的——大哥邓知信订亲了,对方正是隔壁举人卢老爷的侄女,卢家正打算在柳庄附近买一块地,再盖上房子,作为嫁妆陪送过来,宋氏对这一点倒没有太过计较,只是在答应这门亲事之前辗转着打听了卢家侄女的品性,打听到对方确实是个性情温顺的,才应下这门婚事。   另外还有一件事,严梅娘的婚事也定下了。男方是邓知信一个朋友的族弟,那人和严梅娘一样父母早亡,早年也受了些苦,后来靠着亲戚的支持做起小买卖,凭着干活勤快为人也厚道积攒出一份家业,如今开了个油坊,日子过得倒也宽裕,不图娶来的媳妇多么漂亮,只要勤快贤惠就成。严梅娘这些日子从又哭又闹,到后来整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再后来邓知信又找来和她相熟的邻居劝导,她才渐渐松软了态度,等邓知信订了亲,宋氏又和她提起那油坊掌柜,并且许给她六十亩地作嫁妆时,她只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落空的谋划   颜恕神思不属地在大哥颜如身旁坐着,一会儿起身走到门口看看,一会儿又在屋里来回的踱步,颜如看不惯他这模样,斥道,“坐下!你这像什么样子!”   颜恕只好正襟危坐,然而不到半刻钟,他又转过头来,“大哥,今天温华的哥哥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啊?”   “还能什么事?肯定是想把他妹妹嫁给六郎你,所以过来了呗!”门外笑吟吟走进一名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道家装扮,容貌和颜家三姑娘倒是有几分相像。   颜恕听了这话,脸蛋儿顿时腾起红霞一片,拘谨地起身跟着自家大哥施礼,“小姑姑……”   “小姑姑——六弟脸皮薄,你打趣他做什么?”颜家三姑娘跟在那女子身后也进来了。   这被颜恕叫做小姑姑的女子是颜府的四姑奶奶,本名叫颜珍娘,乃是颜恕父亲的胞妹,婚后第二年丈夫就死了,婆家要她守节,她不愿意,便带着自己的嫁妆去了紫仙观,那道观专门接待京中的贵女贵妇,颜府在那里长期包了一处独门小院,颜珍娘就住在那里,别家的女子每年顶多住上一两个月就离开了,可她愣是一住七八年,婆家也不回,娘家也不归,还请带她修行的师傅赐了个法号——元真,她的几个兄长年年派人去接,她却从来没有松过口,不过她和娘家的几个小辈倒是关系不错,时常来往,可惜这里明明就是她娘家,她却一天也没有再住过。   “我说萱萱,我就是打趣他了,怎么了?”元真挑眉一笑,捏捏颜三姑娘的脸颊,“等他长大了,变成你大哥那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颜三姑娘好不容易避开了她的蹂·躏,揉揉脸,“好啦,今天找您来是商量正事儿的!”   元真拂尘一扫,懒洋洋的坐到了堂屋的主位上,端起新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又闭目咂摸了会儿滋味儿,才开口道,“说吧,到底怎么了?你信里说的含含糊糊的,是她家不愿意还是嫌你们彩礼给的少?”   颜三姑娘就把这些日子关于颜恕和温华的事情叽叽咕咕细说了一遍。   听到他们送了三万两银子过去当见面礼,元真坐直了身子,“这是谁出的主意?”   颜如和自家妹子相互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心虚,颜如道,“六弟看上了这家的姑娘,我们看她也是不错的,若是能进来咱家的门——自然皆大欢喜。”   元真笑了一声,“看上了人家就一定要娶来?”她瞥了眼一旁低着头的颜恕,“六郎,抬起头来,我们这是在说你的事呢,你老低着头做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就趁早说,你小姑姑我也就省了这份心了。”   她说话呛人,颜恕不敢随便答话,见颜恕一副局促的模样,元真不由咬了咬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吼道,“还低着头!多大点儿事就成这样了!给我抬起头来!哼!怪不得人家不乐意,换成我,我也不愿意我妹子嫁个这么窝囊的!”   颜恕并不太熟悉他这位难得一见的长辈,这会儿被她几句话骂得委屈,想要离开,可是又碍着大哥和三姐,便涨红了脸,强忍着立在那里听训。   颜三姑娘和元真最是亲近,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忌讳,这会儿见幼弟被她骂得快哭出来了,顿时就不乐意了,把颜恕搂在怀里抚着他的额头,转而对着元真嗔道,“小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当六弟是那些不知进退的蠢物么?他这是敬重你才不敢随便说话,您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元真横了她一眼,索性不再理她,转而问颜如,“这么说今天那姑娘的哥哥要过来?给我讲讲他。”   颜如看着自家弟弟被骂成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可他知道这小姑姑一向神通广大,人脉极广,好些别人不容易办成的事,只要她说能办,八成就能办成,这也是她七八年不回娘家也不回婆家却一样过得滋润的原因——朋友遍天下,金银滚滚来。他定了定神,回忆着自己让人调查得来的消息,“这邓家是去年从晋州迁来的,老太太宋氏早孀,一直靠几十亩田产过活,子女五人,只有前两个是她亲生的,后头三个都是收养的。邓家老大在京西万字营做主簿,是因军功提上来的,她二哥在家务农,她三哥——就是今天要来的这个,才十三岁,去年就考中了秀才,侄儿和陈国公府的傥七爷都觉得他将来兴许是个人物。.coM这姑娘曾是晋州秦氏的一个分支,可惜已经没落了,后来她被邓家收养,就改了名字,不过似乎还有些薄产,倒是经常拿来接济邓家。”   元真垂眸不语,长长的指甲“笃笃”轻击桌面,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才道,“这家人可配不上颜家,要是大嫂在这儿,顶多抬来给六郎做侍妾。”   颜恕一听就急了,噌的跳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了,“这怎么行!”   元真拈起眼前的杯盖就丢了过去,“闭嘴!人家哥哥十二岁就已经是秀才了,自然眼光高,你给我老实些!萱萱,送他回屋,别在这瞎捣乱!”   待颜三姑娘拽着颜恕离开,元真才轻笑一声,“这回看他倒是比去年长进了些,怎么,你们就打算让他在家里这么厮混下去?”   颜如无奈的摇摇头,道,“哪里是我们愿意的?只是他自幼由三叔教授,从来没进过学堂……听三叔说倒也送他去过一次,可是没几天身上便青一块紫一块的,常常被夫子惩戒,还没学到什么学问,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让他去了,自从去年腊月族学里那位姚先生回乡,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如今那里只有一位教蒙学的王先生,再说让他读书不过是为了让他明理,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   元真皱起眉,不甚满意的看着他,“你们也真是糊涂,好歹让他考个功名,以后不管到了哪里不至于受委屈,颜家的孩子若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岂不是让人笑话!”   颜如脸一红,“您说的是……”   “既然这样——”元真话刚说了一半,门口的侍女就进来禀报说客人来了,她只好道,“一会儿再说六郎的事。”   平羽一进来就看见了颜如和一个女子坐在屋里,那女子端坐在主座上,想来应该是颜家的长辈,但因为她是一身道姑打扮,平羽便没有回避,在颜如的介绍下知道对方是颜家的姑奶奶,行礼上茶之后便直言今天他来的目的——   “那庄子的事府上多费心了,因家中一时没有那么多的现银,今天只带了五千两银子,另外还有两千两金子。”   颜如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把钱凑齐了,听他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动用他派人送去的银子,便道,“这事并不着急,陈国公府那位老太太的寿辰是在六月份,还有些日子呢。”   平羽笑了笑,“虽然如此,但一笔债这样欠着,总觉得于心不安。”他又从怀里拿出那本三万两银子的小折子,双手奉上,“这个……实在是太过厚重了,她一个小姑娘哪能收这样的重礼,还请海涵。”   颜如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本以为体贴的举动对方却不领情,直接被人退了回来,顿时觉得失了颜面,这邓家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啃——他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好挽回面子,就听元真说道,“既然这样,就放下吧。这位小公子,听说你和我侄儿六郎同年,可你去年就考上秀才了?真让人羡慕呢,不知现在在哪里读书?”   因为对方是颜家的长辈,平羽立即站了起来,回答道,“不过是侥幸而已,以后会在鸿泉书院读书。”   元真一双杏目微微眯起,“鸿泉书院……果然是好地方!大郎,我记得你也在那边读过几年书?”   颜如笑道,“是啊,那会儿我已经十五了,只读了两年就去了国子监,我记得当时的一个同窗还留在了那里,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元真扫了一眼平羽,见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面上一丝变化也没有,对他不免好奇起来,她略微思索,笑了一笑,“你家妹妹今日怎么没来?她可是瞧不上我家六郎?”   平羽本来还在想着怎么和颜家说说温华和颜恕的事情,没想到颜府的这位姑奶奶直接将问题问了出来。   此时容不得他再犹豫,于是他立即答道,“她那天醉酒醒了以后就十分的懊悔,因为险些让你我两家都失了颜面,这会儿正在家中思过呢。府上六公子是难得的真性情之人,我家妹子也心思单纯,又怎么会……”   元真一摆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今日你既然来了,我就问一问你,你家的这位妹子嫁与我家六郎,行不行?”   平羽抿了抿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元真笑得有些狡猾,“若是有父母之命,这媒妁之言就能成了?”   平羽反应也是极快的,“我和妹妹都是被邓家收养,受了邓家的大恩,虽无父母之命,胜似父母之命,府上的意思我是知道的,虽是好事,也需依礼而行。”   有他这句话,事情便不是没有转机,元真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意思,如今这事没有说死,便是有希望了,何况对方有胆量把颜家送去的银子退回来,也说明这家人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俗物,她看看颜如,对平羽道,“一会儿点算完你带来的金银,在这边一起用膳吧,毕竟时辰也不早了,前儿德顺斋出了两品新菜,大郎,叫人去定一桌,这回我可是带了梨花酒过来的。”她站起身,拂尘一摆,“宴席么……就摆在园子里那株杏树下面吧。”   ……   窗外不时有鸟鸣声掠过,温和的风从半开的窗前拂过,温华手里捏着信纸,独自坐在窗前发愣。她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不停地回想着这几年和大哥邓知信有关的记忆,从还没有见面的时候她就不断地从宋氏和二哥邓知仁口里听到大哥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样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个子高不高?也像二哥那么黑么?据说大哥长得更像他故去的爹爹,连脾气也极为相似,不知道对她这样的外来人是怎么想的……认识他以后,她更是以一种近乎崇拜的情感敬重着他,当这种感情慢慢发生质变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等意识到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已然成亲生子了。大哥和张氏的离异,固然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原因,可她在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小动作的,为了这个她也曾为自己感到羞耻,却仍然没有放手……   如今的结果对她真是一种讽刺!温华低下头,将信上的每一个字如同刻在自己心上般低声念着,念着念着,眼泪就流出来了,眼前一片模糊,她起身将门窗都关好闩上,趴在炕上捂着被子失声痛哭!恍恍惚惚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喊她,她吼了一嗓子“谁也不许进来!别烦我!”,渐渐哭得累了,她便又开始回想过去种种,想着想着便又哭了起来,直到累极了昏睡过去……   平羽喝的微醺,被人扶着下了马车,他正想着一会儿到了祥园得先眯一会儿,等酒醒了再去找温华,谁知却被哭哭啼啼的滴珠拦住了,他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不少。   “三爷,快去看看姑娘吧!”   他一把拽住滴珠,“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滴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平羽见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丢下她,向后院跑去。   竟然有女院   ……温华……温华……快开门……   温华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也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她翻了个身,又闭眼睡去……   哐当!   一声巨响吓得她立即就坐了起来,一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是谁!?”   平羽冲了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温华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温华,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温华捂住眼睛,有气无力地往后一倒,“……我没事,你真要吓死我了……”   见她这个模样,平羽便是再怎么焦急也只好忍着,“你到底是怎么了?滴珠吓得都快哭傻了。”   温华摇摇头,不说话。   平羽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在书房的桌子上找到了那封信,他快速地看了一遍,心里明白多半是这封信的缘故,拿着信回到了温华的卧室,他甩甩那两张纸,“为了这个?”   温华双手抱膝,表情闷闷的,待平羽又问了一遍,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平羽心里那个气啊!这丫头!这丫头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他攥了攥拳,猛地一转身出去吩咐所有人百尺以外候着,不得吩咐不得靠近,转而回到屋里,杀气腾腾的来回踱了两步,“忘了来之前说过的话了?你……”   温华瘪瘪嘴,揉揉红通通的眼睛,“我是想断了那念头的……可是看到这信,眼泪就自己跑出来了……”   “别揉了,”平羽见不得她这模样,上前拉下她的手,取了块干净帕子浸湿了覆在她眼睛上,“捂着,别掉下来,捂一会儿就好了。.Com”   被他这么细心的照料着,温华有感而发,“将来要是我丈夫有你一半体贴就好了……”话刚说完,脑门儿上就挨了一下。   她疼的哎呦叫了一声,就听平羽咬牙切齿道,“那恐怕是难了!将来谁要是娶个有你一半儿难缠的,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听出他没好声气,温华缩了缩脑袋,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多言语了。   屋里安静的很,她左右挪了挪,陪着小心小声问道,“既然来信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再说你考上了鸿泉书院也只是让人带了封信回去,总要回去一趟……”   “这还用说?”平羽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他才又开了金口,“明天一早就出发,关城门之前必须回来。”   既然决定了第二天回柳庄,温华就叫人把上回买的绸缎都搬出来,给宋氏的,给梁氏的,给元元的,给大哥二哥的,另外还有两匹金红色的是给梅娘的,既然知道她即将嫁人,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再说这次家里办喜事……她心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直发闷,摸摸心口,她叹了口气。   平羽带人端了一只扁平的圆形铜炉进来,摆在炕桌上,这炉子直径约有一尺,厚约五寸,里面放着炭火,上面则是一张铜网。   “这是干嘛?”温华看看炉子,又看看平羽,“天又不冷了,烧炉子做什么?”   平羽把手里的食盒往旁边一放,从里面端出一只小瓷盆,里面放满了鸡翅和鸽子腿,看颜色都是腌渍过的生肉,还油汪汪的,他取了一双又长又粗的竹筷,把五六只鸡翅均匀的摆在铜网上。   原来竟是烧烤!温华新奇的看着眼前发出轻微的滋滋响声的鸡翅,“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平羽也不回答她,只是指一指旁边儿堆得跟小山似的布帛绸缎,“你赶紧弄完它。.coM”   美食就在眼前,温华立时就来了精神,跳下炕左右看了两遍,指挥丫鬟们把选中的绸缎搬到箱子里,“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每样挑出两匹来,这三个要莲纹刻丝的,余下的都要流彩暗花的,另外再找个箱子放它们……啊——等等!”   她这么一喊,丫鬟们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见她站在那里发呆,眼前挑出来的绸缎也都是艳色的,平羽有些纳闷,问道:“这些个颜色这么艳,你打算送谁?二嫂?二嫂不是爱穿浅色的么?”   温华勉强一笑,“家里要办喜事,这些肯定是会用到的……”   她迟疑了一下,又吩咐道,“只要石榴红、大红和茜红的,青碧、宝蓝、雪青色的收起来吧。”   平羽眉间一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等东西都收拾好,温华便让丫鬟们都下去了,只留了滴珠和柏香守在门外伺候,她取过筷子,把鸡翅都翻了个个儿,看着升腾起的淡淡的细烟,“二哥和二嫂正式下定的时候,送到梁家去的新衣也只有六套,如今我若一下子拿出这许多来,岂不是欺负二嫂老实人么?”   “唔……”平羽瞥了她一眼,“随你。”   两人聊着吃着,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了明天的行程,转而谈起那座新得的庄园。   那庄子因为靠近落霞坡,于是庄子便以地为名,叫做落霞庄,只是温华和平羽两个都觉得这名字和那山庄的风格不符,如今那里既然换了新主人,也该取个好听的名字才好。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温华因为喜欢一进门便看到的那几株古树,尤其是其中的两株古槐,便有意叫它槐园,可平羽却觉得抒心园这个名字更好一些,二人正争执不下,外面的人却进来禀报说颜六公子来了。   温华现在听不得这人的消息,颜家之前的举动至今还在她心里遗留着阴影呢,她手一抖,筷子险些掉下去,看看平羽,小声央求着,“我、我不在……”   平羽瞪了她一眼,转而吩咐道,“书房好生招待着,我们这就过去。”   待撤了炉子,平羽整整衣冠,“你快些换身衣裳,我在外面等你。”见温华一脸的不情愿,他笑着安慰道,“当初是谁死活要和那‘痴儿’作朋友的?那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好吧!好吧!那事的确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是她如今没有这个心情好不好?   温华瘪瘪嘴,磨磨蹭蹭关门,磨磨蹭蹭换了件衣裳,又磨磨蹭蹭的出了房门,不情不愿的挪了两步,“好了,走吧。”   颜恕一见到温华的身影,便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极其热情的招呼道,“我带来了个好消息!”   好消息?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温华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配合着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怎么了?什么好消息?”   颜恕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信封塞到温华手里,“你看看,这是刚弄到的!”   温华瞟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封推荐信,将她推荐到鸿泉书院的……女院?   温华不明所以,把信递给平羽,“鸿泉书院什么时候有女院了?是做什么的?女子也能上学么?”   “当然有。”   “有啊!”   平羽和颜恕同时点头,看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温华有些失落,也有些生气,撅了撅嘴,埋怨道,“那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们知道也不告诉我——”   “因为——”   “其实——”   这回又是两人同时开口,平羽看看颜恕,示意他先讲。   “其实不止鸿泉书院有女院,京城还有两家有名的女院,一个叫惠泽女院,另一个叫东山女院,这三家女院并称京城三秀,只是想要进入这些女院学习的女子必须要有两名以上的官宦夫人作保才可申请入学。”   “无人作保的,即便家财万贯也挨不了女院的边儿,”平羽补充道,“咱家无财无势,不可能进去。”   温华低头看看最后的落款,上面有两个字体娟秀的名字,不过都是没听说过的,上面还盖了印章,她指指那两个名字,“这是——?”   颜恕解释道,“左边这个是我小姑姑的签章,右边的是鸿泉书院女院山长的签章。”   温华瞪圆了眼,女院山长?那这不就等于特批入学?对这件事她忽然开始有了真实感,却又觉得实在是太突然了,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个……怎么弄来的?”   颜恕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今天我被小姑姑骂了一通,说我不长进,后来带着我去了鸿泉书院的山长家里,徐山长问了我几道题,就同意我去他的书院读书了,后来小姑姑又去找了徐山长的妹妹——就是女院的山长,就弄来了这个,小姑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不读书就太可惜了……”   后面的话,温华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她只知道自己又有了读书的机会了,读书的机会呀!在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难得啊!……等等,女院……不会是只学那些妇德妇容妇言妇功吧?   她连忙打断了颜恕的感叹,问道,“女院都学些什么?德容言功以外还学些什么?”   这却把颜恕给问住了,不要说女院,就是平常的男子书院会教些什么、学些什么他都不清楚呢,何况女院?他挠挠头,“这个倒不太清楚……”   不清楚……温华看看信上的日期,二月十五日开学,正好和鸿泉书院的主院开学时间隔开了,也就是说,她还有五天的时间打理家里的事……突然想起一事,她说道,“我记得上回翻修这座宅子的时候,好些地方都是根据你的提议改的,这回能不能再帮个忙?——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娘家新见闻   温华求他办事,颜恕心里当然高兴,他想起之前哥哥姐姐的嘱咐,深吸一口气,忍住喜意,只露出一点点微笑,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别答应的那么早!”温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没心眼儿呢?   “那你说吧!”颜恕仍然笑眯眯的,不以为意。.coM   温华对他的脾气没有办法,从书架上取下那只装着庄园地形图卷轴的长条盒子,从里面取出了卷轴,“既然你和我三哥一样都要进鸿泉书院,那也就是说后天就要去书院了,你明天能不能抽出小半天的时间帮我看看这个?”   温华展开卷轴,淡黄色的画纸上用朱砂色点了许多个小圆点儿,“那地方的确不错,可是有些房间的采光不好,窗户窄小,又被大大小小的树木遮得严严实实,这上面用朱笔点上了的就是树特别多的地方,你看看除了挪除树木,要不要把窗户也扩一下?”   颜恕仔细看了一会儿,“除了想要采光好些,还有什么要求?”   温华想了想,犹豫道,“你还记得咱们上山的时候曾经见过的那条山泉么?能不能架起水道把那山泉引到园子里?再在园子里建个池子,这样夏天岂不是更凉快?还有……我想把露出土的地方都铺上青砖……”   颜恕“嗯”了一声,打开其他的几幅卷轴,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抬头问道,“现在那里是谁在看守?”   温华答道,“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家人带着两个年轻的在那里守着。”   颜恕道,“我明天去那里看看,你派人去说一声吧?”   “啊?”温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里离城那么远,你就别折腾了,看图就行啦。”   颜恕笑了笑,指指图上的落款,“这幅最新的是十多年前画的,其余的多是几十年前画的了,我看上面有些地方标示的不太一样,想是有所改动,明天我去看看再说吧。”   他既然这样坚持,温华也不好再劝什么,别看这小子看上去傻乎乎的,可脾气一旦拧起来谁劝也没用,何况这事本就是他的爱好之一,本着乐趣去做,温华也就没有必要拦着了,不过她还是嘱咐道,“后天就要去书院了,你专心些,别为了这个耽误了。明天……我派人去你那里,你带着那人一起去吧,也好有个帮手。”   颜恕随意的点点头,两眼只盯着卷轴研究,过了一会儿,见他仍然一副沉迷的样子,平羽轻轻咳了两声,“六公子用晚膳了么?若是不嫌我家饭菜粗鄙,不妨留下一起……?”   颜恕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待得太晚了,打扰到主人家歇息了,他的脸噌的就红了,急忙站起身,“我……在家用过了,多谢悯溪兄!”尴尬的一笑,转头看看门外,“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罢,行了礼便要离开。   平羽觉得好笑,这厮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倒也是个难得的赤诚之人……他没多想便喊住了他,“后日卯时二刻在明德门等你,一起去书院吧。”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多事,然而既然说了出来,心里又极为坦然,他也就没有去思虑什么后悔不后悔。   颜恕却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后日卯时二刻……明德门?”   平羽点了点头,“嗯,你不要晚了。”   “我、我一定不会晚的!”颜恕说完这句话,朝温华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步伐匆匆却坚定。   当下温华便找来秦小巳,让他找两个老成可靠的人明天一早就去颜家,跟着六公子一起去查勘庄园。   待这些事情都处理好,时间也已经很晚了,刚才没吃完就被人打断,这会儿更饿了,温华觉得自个儿胃里咕噜咕噜一直在叫,她摸摸肚子,“你还饿不饿?让厨房炒两个菜吧?”   平羽正是无肉不欢的年纪,自然双手赞成。饭菜很快摆上桌,都是放了肉的,两人打发了旁人便开动起来,虽说晚上不宜吃得过多,可是在他们这个年纪若是晚餐不吃饱了,夜里一定会饿醒,便也没有人说什么七分饱养生的废话,待停下筷子时,各个餐盘中的肉几乎都见不到了,菜也少了大半。   两人漱了口,又用湿帕子擦了手脸,平羽不免又嘱咐了两句,“别睡得太晚,明天还要早起。我回去了。”   温华眯着眼睛舒坦的靠在椅子上,摆摆手,“嗯——明儿见——”   平羽摇摇头,笑着离开了。   温华尽量不去想回到柳庄会见到大哥的事,她知道这会儿即便想得再多,到时候却未必像她希望的那样可以坦然面对。   因为心里明白,也就不再纠结于此,屋里的桌子上点了一盏小油灯,用一只秋香色的纱质灯罩罩住了,光线昏黄,她躺在被窝里裹紧了被子,琢磨着那座新庄园。   那天在山上的确是看到了山泉,而且那山泉清澈甘甜,若是能架起水道将山泉引到园子里,再筑起池子,夏天就可以在里面游泳了,池子……就用青色或者白色的大石头堆砌,四边可以做成阶梯状,唔,上游和下游还需要两座闸门,要不然就成了死水了……池底要不要刻上花样呢?这样至少可以起到防滑的效果……要鱼形的?荷花的?不、不,还是几何图形的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朦朦胧胧间觉得天亮了,微微打开了窗子,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了远处公鸡报晓的声音,她钻回被窝又眯了一会儿才起身梳洗。   今日随行的除了滴珠和明昼以外,只有秦小巳和另外两个家仆,等上了车,她透过窗子看着景物不断的后退,渐渐的伤感之情涌上,现在她可以忽视甚至遗忘某些人某些事,可是以后……   她在这里烦恼着,却不知该怎么和身边的平羽诉说,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也只有自己才明白需要什么,旁人帮不了。   近乡情怯,当看到柳庄那棵有名的歪脖柳的时候,温华忽然觉得什么勇气都没有了,她攥紧了窗框,声音有气无力,“咱们回去吧……”   “什么?你说什么?”平羽只听见她仿佛说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清,便转脸问她。   “没什么,”她勉强一笑,“没什么……快到了。”   到了邓家门口,大门掩着,却没有闩上,两人下了车,轻轻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平羽刚要喊人,就见从东侧的一间耳房里出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你们是……?”那老者将他们打量了一番,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你是谁?”平羽也奇怪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身洗的泛白的灰色旧衣裳,腰板挺得笔直,人倒是挺精神的,看神色也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便道,“这里是我家,你倒问我是谁?你是做什么的?”   那老者早已将平羽一行人看了个遍,这会儿又听到平羽这样说,便立刻上前行礼,“原来是三爷回来了!小的李通,是邓爷派来的,平日里守着这院子,今早邓爷和二爷出门办事去了,要小的留门,小的还想着二位爷可够快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想竟是三爷。”   这么说他是大哥派来守门的——既然如此,平羽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道趁着书院还未开课,回来看看,便让秦小巳带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送到后面,随即领着温华进了二门。   小院儿里静悄悄的,风吹的树叶沙沙响,间或能听到某间屋子里传出来的低语声和孩子的咿啊声。   温华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她急走几步,喊道,“娘!二嫂!我们回来了!”   正房的门口出现了梁氏的身影,她看到温华和平羽,欣喜的扭头喊了一声,“娘,真是三弟和妹妹回来了!”她迎了出来,拉着温华的手,跟在平羽后面进了屋子。   宋氏刚从炕上下来,一只手里还套着做活儿的顶针,她拉着平羽和温华,左看右看,“瘦了……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摸摸桌上的茶壶,“紫芝,把早上的粥和窝窝馏馏,炒几个鸡蛋,他们两个一早出来,这会儿肯定饿了!”   温华却喊住了梁氏,“二嫂,别忙活了,中午一块儿吃吧。”   元元站在炕上高声叫着“哥哥”,见她站在炕沿就要往下跳,平羽连忙上前抱住了她。   梁氏笑着道了声“不费事”,便去了厨房。   温华捏捏元元的小脸蛋儿,做了个鬼脸儿,如愿以偿的见到她哼哼着扭过脸去趴在平羽的怀里,温华嘿嘿笑了两声便坐到宋氏身边,搂着她的胳膊,笑嘻嘻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自然一些,“平羽哥考上书院以后就想着回来的,可是又遇上我有事,就拖到了现在,娘——大哥的婚事定的好快呀,什么时候下定?听门口的那个李通说大哥和二哥出门去了?”   宋氏拍拍她的胳膊,“嗯,打听到卢家的那位姑娘还不错,就定下来了,毕竟红儿还小,不能没有娘,下定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的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她仔细的看了看平羽,又瞧瞧温华,“你是遇上什么事了?我记得你三哥信里说初十去书院,今天都初九了你们才想到要回来?”   说起这个,温华立刻想到陈国公府和颜家的事,就觉得很委屈,可是这事一时又难以启口,脸上便显出为难的神色。   平羽见宋氏皱眉,担心她多想,便解释道,“是这样的,您还记得之前来过咱们家的那位姓颜的小公子么?排行第六的那个。”   宋氏点点头,“他……”   “他带着温华去朋友家玩,温华运气好得了一块地,那本来只是个玩笑,可主人家却不愿意收回,但是这不该占的便宜还是不能沾的,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折腾这件事,因为是颜六公子带她去的,因此就托颜家把买地的银子转交给他们了,当然这其中也费了不少的波折,好歹如今这事算是过去了。”   温华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平羽一眼。   谁知宋氏却紧皱眉头,“以后这样的人家还是少去,玩什么不好,拿自家的产业来玩耍!这是败家的先兆!”   温华看看平羽,又见宋氏仍然看着她,连忙点了点头,“以后不跟他们来往了。那个……”   “怎么了?”   这时候梁氏端着饭菜进来了,“先吃些吧,填饱了肚子再说。”   两人的确是有些饿了,平羽把元元交给梁氏,便和温华坐在桌前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温华突然觉得好似少了什么,她问道,“娘,红儿呢?”   “刚刚闹着要花,奶娘抱着她去看花去了。”   梁氏扑哧一笑,亲亲元元的小脸蛋儿,叹道,“我刚才在后院看见她戴了满头的花,什么时候咱们元元也知道爱美呀?”   哪知元元却小脸儿一板,哼了一声,“臭美妞!她臭美妞!”   温华差点儿没笑喷了出来,她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滑了几下,“羞羞羞,元元欺负小娃娃!”   元元立马就急了,“臭美妞咬人!咬人!看!看!”说着,还抬起小脚丫给温华看,上面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牙印儿。   “这是怎么了?”温华摸摸那牙印儿,元元怕痒,咯咯笑着躲开了,蹭蹭脚丫,钻进梁氏的怀里。   “这两个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要在一块儿就又吵又闹的,没一刻能消停下来。”   宋氏的为难   “小孩子嘛,可不都是这样?”温华不以为意,不管是手拉手还是吵吵闹闹,对于她们来说都是玩,难得两个小丫头年龄相近,能凑到一起去,闹一闹也无妨。   宋氏呵呵笑了起来,“粥儿和饼儿就是太安静了,哪怕掐架也都不声不响的,哪像那两个丫头,为了一根草,一天打三架都是少的,你二嫂恨不得把她们两个跟粥儿饼儿换过来。呵呵……其实这样也不错,红儿原本就是太安静了,现在有元元跟她玩儿,还活泼一些。”   “粥儿饼儿那是随了二嫂的脾气!”温华吞下最后一口粥,擦擦嘴巴,想到刚才被中断了的话题,不想再绕圈子,便直言道,“今天我得和平羽哥一起回城……颜六公子的姑姑帮我弄到了去女子书院读书的机会,娘,我想去念书。”   屋里一室静谧。   宋氏怔愣了一会儿,问道,“女子书院?还有女子读书的书院?”   见平羽点头,宋氏又问道,“那这女子书院都学些什么?也教识字和女红么?”   这个温华哪里知道?但是宋氏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她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听说德容言功都要教授,另外还要教读书识字。”   宋氏想起以前在邓家村的时候,这孩子总要朝英朝益和平羽教她念书识字,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每天也要拿着笔写写划划,这一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就宋氏本心来说,她虽然不觉得女子读书是什么能让脸上增光的事,但能识字到底是件好事,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唉——这孩子如今渐渐长大,只要不走错路,她也不能事事拦着……   宋氏心里还有另外一层顾虑,她一辈子经历过的事不少,看得出来这孩子如今有了心事,老留在家里关着对她也不好,她这个做娘亲的也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劝导,如今有机会去读书,还是让她出去见识见识,能和那些识字的女子交交朋友也不错,多少长长心眼儿……打定了主意,她道,“这样的话倒也不错,只是既然决定了要学,就要好好学,别半途而废。”   梁氏见婆婆同意了,心里惊讶,却也为温华能得到这样珍贵的读书机会而欢喜,笑道,“这下可好了,咱家要出一位女夫子了!”   宋氏能够同意这件事,温华心里的压力骤减,至少她不必为了读书而撒谎了,她笑着答道,“二嫂——你这么说,别人听见肯定要笑话我了!”   梁氏嘻嘻一笑,“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笑话你做什么?不过说起来,这女书院是什么样的?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世上有女书院呢!”   温华想说自己也没见过,却看到宋氏看着她,目光中隐含忧虑,她问道,“娘,怎么了?”   宋氏犹豫了一下,“颜六公子的姑姑……?”   温华抓抓耳朵,“呃——颜六公子的姑姑……”   这时候平羽也吃完了,他放下碗筷,从梁氏手里接过元元,打断了温华的话,道,“那位颜家的姑奶奶是半个出家人,和鸿泉书院的女书院山长是朋友——官宦人家的姑娘好些都是识字的,南边好些富贵人家也都愿意让自家的姑娘读书识字,颜家这位姑奶奶知道温华之前都是自学的识字,觉得她不读书太可惜了,就拜托山长收下了温华。”   “你们都是在那个什么鸿泉书院?”   “虽然都是在鸿泉书院,却是在两处,温华是在女书院,是和男子分开的。”   宋氏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虽然是在两处,可是你妹妹若有为难的地方,你一定要帮她。”   平羽连忙应下,“那是自然的。”   “娘——今天哥哥们干嘛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哥哥他们去买砖瓦了,家里计划着把这院子修整修整,再在后院盖一排屋子,我和你二哥二嫂去后面新屋住,你大哥大嫂住这边儿。”   温华一听,心里顿时就不乐意了,“这是什么意思啊——他卢家的人就这么金贵?咱家的人就得让着她?娘,您和二哥二嫂带着小不点儿们去我那儿住吧?”   宋氏笑了,摸摸她的脑袋,“你别不高兴,这是我的意思。”   温华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宋氏看看梁氏,“你二哥过两天就去镖行了,你二嫂和我带着几个孩子住在后院正安静,说起来,以前在老家不是还开过豆腐坊么?要是能再开起来,也是个进项,再说有你大哥在,那些泼皮无赖也不敢上门——就在后面开个小门卖豆腐,挣两个肉钱,再说你大哥给我买的地也都佃出去了,一年到头光收租子也尽够了,放心吧,我的乖妮儿,你哥哥们饿不着娘。”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现在宋氏是一家之主,搬到了后院,等于将这权利让与卢氏,她愿意,可温华并不甘心,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到宋氏脸上的笑容,她就张不开口了——她是谁啊,人家正主儿都不在意,她还折腾什么?   这时候平羽也看出温华情绪不对,提醒她,“把你带来的东西让婶子和二嫂看看吧。”   温华知道他的意思,便止了言语,带着滴珠去叫人把箱子抬进屋里。宋氏见她一下子送来这么多衣料,高兴之余也不免为她担忧,“怎么这么多?你这孩子,又乱花钱了?”   温华笑指这地上的这两口箱子,“就是因为买得多所以才便宜啊,今年过年您和二嫂都没做新衣裳,我看这几个颜色不错,就拿来孝敬您了,您可不能嫌弃,不然我可要伤心了——”   “那我和你二嫂也穿不了这么多啊!”   “还有大哥二哥和娃娃们的呢!梅娘不是要嫁了么?好歹她在咱们家也住了一段日子了,有两匹金红色的就是给她的。另外那箱子底下有石榴红、大红和茜红色的共六匹,是给家里办喜事用的,不知道够不够?”   要是这么一分,每个人都有一份,宋氏一方面满意于温华考虑周到,另外一方面对于她花钱大手大脚也不放心,然而她毕竟不是亲娘,这银钱也不是她给的,不好教训的太过,只得道,“这东西这么贵,一年穿不了几次,以后可别这么花钱了。”   温华心里早就做好了被宋氏教训的准备,没想到只是被她这么不轻不重的说了两句,倒有些意外。   她笑道,“这是孝敬您的,这钱花的舒心,我给您带回来二百两银子,您看着想买些什么就买些什么吧。”   宋氏却摇摇头,拍拍温华的手,“我的儿,娘知道你有钱,可人一辈子要花多少钱?能挣多少钱?这都是有数的,你亲爹娘给你留下这份产业不容易,别不在意。你既然要去读书,这里头的花销相必也少不了,还是留在你那儿吧。”   温华心里一暖,她知道大哥如今虽然挣得多,可是花销也大,未必能存下多少,她拉着宋氏的手,“那我带回来的东西您得留下,要不然我没办法安置它们呀。”   宋氏点点她的鼻尖,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好——”   几个人说着话,宋氏便让梁氏把衣裳料子分一分,梁氏先把宋氏和邓知信的取出来,包括要用来办喜事的那些,照宋氏的吩咐放在了柜子里,又取出梅娘的那两匹,问道,“现在给她送去?”   宋氏摇摇头,“等她出嫁的时候放到嫁妆里吧。”   温华从一回来就没见到严梅娘,西屋里静悄悄的,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怎么没见到她?她去哪里了?”   “她就要出嫁了,再住在这边不合适,你哥哥找人在后边砌了墙,把那两间尚干净的屋子围了起来,她就住在那儿,你二嫂请了两个小姑娘陪着她。紫芝,今天她做什么呢?”   梁氏把那两匹缎子也收进柜子里,“刚才去后院的时候正巧看见金德家的顺姐儿,说昨天剪好了鞋样子,今天准备做鞋和裙子,顺姐儿说彩线有些不够了,我让她一会儿过来跟我拿。”   “她那一身嫁衣也差不多快做好了吧……”宋氏怔了一会儿,突然拍拍温华的手背叹息道,“女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靠的是什么?你可不能像那梅娘似的想不开,要好好过日子,女子得知道爱惜自个儿,只有自个儿爱惜自个儿,别人才会珍视你。”   宋氏的这一番有感而发却听得温华脸色一白,她想说点儿什么,然而又张不开口,只得低低的应了一声,垂目不语。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梁氏带着瑶珠去做饭,温华本也想去帮忙,然而梁氏却拦住了她让她陪着宋氏说话,想到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宋氏,她便老老实实的留在了宋氏的身边。   女儿越大越不能让人放心,宋氏不免嘱咐了再嘱咐,也后悔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她让她去读书,可刚一露出想要留下她的意思,就被平羽劝下了,说什么那是去长见识的,省得将来嫁了人不知道该怎么和妯娌小姑相处,宋氏也知道这理由十分勉强,不过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孩子若整天困于一隅之地并不是什么好事。   怎一个乱字   红儿和元元这两个小丫头果然掐架掐得厉害,吃饭时为了一块鸡舌头两人又闹了起来。倒也不是鸡舌头多么好吃,只是一只鸡只有一个舌头,温华看红儿年纪小,又乖乖的坐在奶娘的怀里,便逗她玩儿似的把鸡舌头夹进她碗里了,元元立马就不干了——姐姐是她的!便哼哼唧唧的撒着娇要红儿碗里的鸡舌头。不管什么东西一旦有人争抢便成了好的了,红儿眼疾手快,从碗里拈起那块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肉就吞了下去,还得意的哼了一声,朝元元一伸舌头,那意思……就很明显了。   好不容易两边都哄得了,这一顿饭吃的跟打仗似的。午饭过后,宋氏搂着元元小睡了一会儿,温华睡不着,便帮着宋氏整理针线簸箩,这是个精细活儿,急不得,趁着宋氏午睡,她悄悄地把裹着二百两银子的包袱藏进了橱柜里。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天将擦黑的时候,她看看外面,“大哥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宋氏停下手里的活儿,把手里那件粉红色的小褂放在元元身上比了比,道,“他们今天走的时候就说可能回来的晚,再等等吧,要是还不回来,你们就先回城。”   他们直等到各家各户渐渐燃起了灯火,邓知信和邓知仁也没回来,再不走就来不及进城了,两人只好告别了宋氏和梁氏,坐车回城了。   第二天众人都起了个大早,温华又作男童打扮,把之前收拾好的东西抬上了车,随车跟了七八个仆从。   和颜恕定的卯时二刻在明德门碰头,他们到达的时候天还未亮,可城门已经打开了,平羽让人把写着“邓”字的灯笼挑高,过了一会儿,就见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茶棚旁挪了过来。   “温华!悯溪兄!”车窗里,颜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他们招手。   颜恕的大哥与之同在一辆车上,几人寒暄了几句,见天色已然不早了,便不再耽搁,准备启程,颜恕却要和平羽温华坐在同一辆车上,颜如没有勉强,他看看平羽,平羽笑了笑,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   车厢在行进中微微摇动着,颜恕一脸兴奋地说着昨天勘察的见闻,“前天回去我看那图纸,上面好些地方都不一样,我就想着那最新的一张也是十多年前画的了,这些年未必没有改动,昨天去看了,果然如此!而且还有一个大发现!你们猜猜是什么?”   见温华和平羽都猜不出来,他得意的一笑,“我在山上遇见了几个砍柴的,他们说落霞坡和鱼钩山之间的那湾潭水冬天不结冰,哪怕附近的河里冰结三尺厚,那潭水也是不结冰的,而且时常会泛起水雾!但天气暖和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情况!”   平羽仍然不知道他要讲什么,温华却明白了,她一把抓住颜恕,“这是真的?!”   颜恕使劲点了点头,随即惊讶的看着温华,“你知道?!”   平羽一脸茫然,看看温华,再看看颜恕,“你们俩怎么了?到底在说什么?”   温华一把拽住平羽,“赚了!赚了!这笔生意可真是赚了!”   平羽抬手就是个脑镚儿,“好好说话!”   被教训了,温华老老实实坐好,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在一些游记或地方志上看到过有些地方的泉水是热的,而且颜色不一,有透明的,有乳白色的,还有黄色的或者铁锈色的。”   平羽想了想,“是有这么一回事……咿?难道你是说那里有那热泉?”   温华连连点头,她看看颜恕,笑呵呵的拍拍他的肩膀,“要是真能找到那样的泉水,就算你的功劳!”   平羽摇摇头,“并没有听说过那样的泉水能不能喝,你高兴的太早了吧?”   温华嘁了一声,摇摇头作可惜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泉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泡澡的!”   平羽提醒她,“能喝的水才能用来泡澡,若是有毒……”   “哎呀,咱们那天不是看见潭里有鱼了么?里面既然有活鱼,当然是没有毒的,能够让那么一潭水冬天不结冰,想来那泉水一定很丰富——唔……如果太烫的话就得另建池子兑上凉水才行……”   见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平羽无奈的摇摇头,推推她,“我说——”   温华抬头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除了一些散发着特别刺鼻气味的泉水以外,这东西时常泡一泡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她看看颜恕,“那你找到那热泉的脉络了么?”   颜恕从怀里拿出一卷纸打开,里面是简单的地形图,一看就是那庄园以及落霞坡和鱼钩山,他指着一处标识着三角的地方,那里是落霞坡靠近庄园的一个小缓坡,地势比较低,几乎就是平地了,温华记得那里有一座废弃了的半人高的山神庙,距离庄园的围墙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这是那个废弃了的山神庙么?”   颜恕点点头,“这地方的草长得特别旺盛,而且最近都没怎么下雨,可土却是湿的,我去了庄园的另一侧,那里的土就是干的。”   温华接下去说道,“说明这里靠近那热泉的脉络,说不定当初就是因为在这里挖到了热泉,所以才在这上面盖了庙。”   颜恕点点头。   要是这么说来,若是把这废弃的山神庙拆了,很有可能在下面挖出热泉来?   温华喉头动了动,她扯扯平羽的袖子,“我说,要是把那山神庙拆了,不会引起那里的住户不满吧?”   平羽乜了她一眼,“那小庙破成那样了都不见有人修一修,说不定都没人记得那是什么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大不了在石亭旁边儿再盖一个,只说是迁移不就成了?”   温华笑眯眯的往后一仰,“有古树,有温泉,一壶甜酒,两三个朋友,哎呀!神仙一样的生活呀!”   咚!乐极生悲,后脑勺撞在了板壁上。   颜恕急忙起身把她扶起来,“磕哪儿了?”摸到温华后脑勺起了个大包,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轻轻抚着那肿起来的地方,埋怨道,“这还没找到呢!”   温华闭着眼睛,等着那一阵钝痛过去,朝颜恕笑了笑,“我没事了……”   颜恕有些局促的收回了双手,脸上渐渐红了。   她不自然的咳了两声,扭头瞧见平羽袖着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嘟了嘟嘴,“什么意思嘛?”   突然车厢猛的一晃,因她恰恰是跪坐着的,一下子就向前扑去,颜恕心里眼里都是她,急忙伸出双臂把她搂住了,好歹没有再磕着她,可他自己的肩膀却撞到了车厢板壁上。   搂住了,他就舍不得再放手了,呆呆的瞧着她红润的侧脸,觉得自己心都快跳出来了!一时竟是傻了……   温华毕竟已经是半大的少女,骨子里她也是个羞涩的姑娘,被一个小男生这样搂着,还看呆了去,不由让她大窘,她动了动,想要挣扎着坐起来,料想对方这时也该松手了,谁知颜恕却下意识的搂得更紧了!   两人一个呆一个窘,僵在那里,平羽回过神来,一推颜恕的肩膀,怒道,“你小子!有完没完了!”   颜恕呆了一呆,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放开温华,“我、我失礼了,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你嫁给我吧!”说罢,红着脸抬起了头看着平羽,“我想娶她!”   温华已然傻住了,她瞪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颜恕。   平羽冷着脸,冷冷的看着他,车厢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颜恕似乎是镇定了下来,但他紧握的双拳和额上渐渐沁出的薄汗显示出了他此时的紧张,舔了舔嘴唇,他又重申道,“我要娶她!”   就在温华以为平羽会上前给他一拳的时候,平羽却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你凭什么?凭你的家世么?还是凭你的学问?等你有资格跟我提这种要求的时候再说吧!”   平羽立起身来,喊了一声,“停车!颜公子要下车!”   “我一定要娶她!”颜恕站在车旁,吼了出来,引来无数侧目。   到了鸿泉书院所在的山脚下,车停了,颜如带着一脸苍白的颜恕上前找到了平羽和温华,“小弟无状,并非出于恶意,还请二位海涵。”   温华只觉得心乱如麻,尴尬的要命,这种被人当众求婚的事她从前也曾遇见过一次,那时候以为对方在开玩笑,笑笑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那人喜欢她,唯独她自己以为只是友情……没想到现在又遇上了一个!天哪……怎一个乱字了得!   双方的约定   “小弟无状,并非出于恶意,还请二位海涵。”   颜如面上虽然笑着,可是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无,他不时的将目光扫向周围,似乎并不在意被人围观。   气氛有些僵硬,今天是鸿泉书院开学的日子,山脚下的路上有不少行人和车辆,他们就这么僵持着,不多时便引来不少行人的侧目。   平羽绷着嘴角,一言不发。   温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扯扯平羽的袖子,他转脸看到温华眼里的央求,心里一软,对颜如道,“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可我也知道他是个赤诚之人,可是要我把妹妹嫁给他……他还缺少许多东西。”   颜如略一沉吟,道,“不知道他要怎样才够资格求娶令妹呢?”   平羽一愣,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颜恕,“要他许诺一辈子善待我妹妹,这样的誓言便是连我也不信的,”停了一停,他道,“若是能达成我三个要求,我就允许他向我妹妹求亲。”   颜如看了一眼自家弟弟,“请说。”   “第一,十万两银子作聘礼,成亲后不得索回。”   “这没问题,明天就送到府上。”   “不必,”平羽笑了笑,“等第二点和第三点都做到了再说吧。第二点,三年内中举。贵府书香世家,这一点并不算过分吧?”   颜如咬牙道,“我家六弟无意于官场……”   平羽挑眉一笑,“那更好,省的我妹妹将来劳心劳力——我只是要他考上举人而已,哪怕是最后一名也行。”   颜如沉下了脸,“请说第三点。”   “娶我妹妹之前不得有任何侍妾、通房或其他的相好,若我妹妹四十岁仍然无子,方可纳妾——这个要写文书。”   “这也太过分了!”颜如恼了,“谁家没有——”   “大哥!”颜恕突然就拉住了自家大哥,阻止他再说下去。   “六弟!”   颜恕定定的看着平羽,“若是这三点我都做到了,你就把温华嫁给我?”   问这话的时候,温华也急了,她使劲掐了一把平羽,在他身后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平羽回头横了她一眼,意思是稍安勿躁,温华只得暂时忍耐。   “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允许你向我妹妹求亲。”   事情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不料颜如却慢悠悠问道,“只给我们家提了条件,却还未听听我们的要求呢。”   平羽淡淡一笑,“求亲的又不是我家。”   “唔,是这样呀,”颜如恍然大悟般捶了一下掌心,“我记得去年的主考好似是我父亲在国子监的同窗哪,过年的时候他还派人来我家送过年礼呢,你说——这可真是巧啊,你也是准备这两年好好读书的吧?需要我和他打声招呼么?”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平羽脸色凝重,他瞥了瞥颜恕,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知贵府有什么要求?”   “我家兄弟若是能做到那三条,便由令兄所在万字营的指挥使万素和鸿泉书院山长为媒人,向令妹求亲,你看如何?”   平羽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心软,被这狐狸一般的颜家长子弄得骑虎难下,若真是应允了他的要求,自家妹子就不得不嫁,否则大哥的前程堪危,可若是不允,自己的将来便难说了……   转瞬之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咬牙下了决心——他不做官还可以务农经商,怎么也不能赔掉妹子的一生!   他摇了摇头,“这不——”   “就这么定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轰的呆住了,猛的转身看向温华,就见她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见他看她,抖着嘴角挤出一抹笑容,“三哥,我说,就这么定了。”   “这不行,我不同意!”平羽气急败坏,“哥哥答应过给你找个好的!”   “没事,这个也不错。”温华心里难受极了,这件事一步步走到如今,她不是没有责任的,既然是她的事,就不该让家人替她承担后果,大哥付出了那么多才拼到了主簿这么个小官儿,平羽这辈子的指望就在读书上,他不是不能做别的,可是她怎么忍心?   她见颜恕的脸色更不好了,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这不是谁的错,是我不该招惹你,你好好学吧,达成那三个条件,就让人来我家提亲。”   她淡淡的看着颜如,眼里无喜也无怒,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这三年里我会在女书院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合格的新娘,不给贵府丢脸。若是令弟又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就来我家说一声,别让我白熬。”   她转身朝站在远处的滴珠招了招手,待滴珠跑过来,道,“准备上山,叫他们搬行李。三哥,咱们赶紧吧,别耽误了时辰。”说罢便不再看身后的人,和平羽一起走向山道。   鸿泉书院今天热闹的很,平羽和温华默默无言,交了束脩,领了号码牌,便去了指定的住宿的地方,这里是砖木结构的房屋,每一间长两丈,宽两丈,屋子十分简陋,两床两桌四张椅子,还有两个脸盆架,连箱子也没有,仅有的一个橱柜还折了一条腿,但墙很白,看得出来是刚刚粉过的,到了这里,温华才发现带的东西还是不够,至少这里应该再有个屏风或者类似的遮挡物,将缺乏的东西记下来,交给同来的秦小巳,让他立即下山去买来。   待打扫干净,她和滴珠把带来的行李一一放好,坐到床边,拧了拧腰,今天一早就坐车,颠了一路,腰酸背痛的,真是受罪。   平羽坐在椅子上,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挥挥手让滴珠和明昼出去,随后掩上房门,坐到温华面前。   “你不该答应……这都是我的错……”   温华却笑着摇摇头,“三哥,你以为我吃亏了?”   见平羽不说话,她呵呵笑了两声,“刚才虽然决定的仓促,可是上山的这一路上我也想了,反正早晚都要嫁人,嫁给他也不算不好。你想想,他是个实心眼的,将来总不至于跟我耍滑头欺负我,他家又有势力,对大哥和你都有好处——至少没人敢轻易为难你们,即便他上面有五个哥哥,五个嫂嫂,可只要我老老实实的,便抓不住我什么错,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再说他家若是能满足那三个条件,也算是我高攀了,这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有什么别的不满么?”   一条凉手帕   平羽呆了一下,垂下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狠声道,“除非让他考不中举人!”   温华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同样是在鸿泉书院,我就不信没有机会……”   “三哥!”温华惊得站了起来,急步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她一着急就站了起来,可看到平羽的那双盛满了悔恨的眼睛时,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么?真得罪了他们,家里人怎么办……三哥,求你……”   平羽气息一滞,握紧了拳头,“他们太欺负人了!将来你若真嫁到他家,不知要受多少罪!与其那时候后悔,不如现在……”   温华大惊,上前捂住他的嘴,低声央求着,“小心隔墙有耳!三哥,你别说了!就是没有我这回事,他家也不会让他一辈子都是白身!再说人家是什么人家?咱们又是什么人家?你……你好好读书吧!将来比他上进,我……也底气足些——”   平羽狠劲捶了一下桌子,“嘭”的一声响,把温华吓了一跳,滴珠在门外低声问道,“主子?”   温华按住他的手,翻过来,手掌已经红彤彤的了,她朝门外喊了一声“没事”,便拿帕子裹住他的手轻轻揉了起来,心疼他这副模样,“你至于跟自己过不去么?”   “……”   “他家就他家吧,这是命……”温华无奈的一笑,“但愿他过一阵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到时候若是又看上别家的女子,我也就……”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把带来的书箱整理了一遍,还去了左右邻舍探访,隔壁的都是新来的学子,年龄相仿,但平羽心里有事,不耐烦和他们周旋,倒是温华和他们聊的不错,左侧隔壁的房间里是陈州来的两位学子,一个姓陈名霜字守岩,另一个姓邵名皑字其均,右手边只住了一个人,是京城本地人士,姓周名贤字子真,平羽的同屋的人至今没有出现,他去找管住宿的先生问了,才知道本来他这边也是要住两个人的,可是那名同屋的学子却临时转到了别的宿舍,这里便空了下来——这样正好,若是这屋里只有平羽一个,那么明昼便有床睡了。   一会儿该去宿管先生那里打点打点,请他暂时不要再安排人进来了,毕竟这件屋子虽然不算小,可三四个人住终究是挤了点儿——她正这么想着,就见又进来了几个人,不是颜如颜恕兄弟还能是谁?   看见温华,颜恕一惊,慌得低下了头去,颜如却笑眯眯的,“真是巧,竟然被安排在了一起!”   这……真的是巧合么?温华无奈的看看平羽,平羽也一脸黑黑的,双拳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颜如也不待他们答话,自顾自的吩咐人收拾屋子,光是箱笼就抬了六七个进来。温华因为之前曾打算让明昼睡对面的那张床,便把那边也打扫了,这会儿颜如四处看了看,见各处都干干净净的,转过头来朝温华赞许地一笑,“唔,我想他们一定会相处的很好,你说呢?”   温华机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淡淡一笑,“但愿吧。失陪。”   她带着滴珠找到了那位宿管先生,待他忙完了手头的活儿,上前行礼道,“先生有礼了,不知道颜恕是怎么和我家兄长邓平羽分到一间房间去的?”   那位宿管先生一听是颜家的熟人,立刻热情了起来,“,颜——颜恕?颜家的那位小公子?”他翻翻手里的本子,“他不是和令兄认识么?正好一个好读书,一个读书好,安排到一起去也不错,不错……山长也说安排的甚佳呢,怎么?你——”   温华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然被分到了一个房间,实在是意外呢,以后我家哥哥在这书院读书,可要麻烦先生了,这是从家乡带回来的一点儿土产,还请笑纳——”她说着,从滴珠手里取过一个书本大小的布包,奉给了宿管先生。   宿管先生微微一愣,随即了然的笑了笑,指指一旁侍立的书童,示意他收下,眼见着书童把那包沉甸甸的东西送到了隔壁,宿管先生道,“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好在这只是土产,要不然我可要受罚的。”   温华笑了笑,“不敢,不敢。先生,我家兄长和颜六公子都带着书童,不知……”   宿管先生翻开账本,皱眉看了一会儿,“要说起来,那屋子的确是有些挤,可是如今各个院子都已经住满了,令兄的房间已经是单间里面最大的了,实在是不好调啊……”   温华知道这宿管必定是见惯了有钱有势的,并不将她放在眼里,这会儿和颜悦色,不过是看在那包“土产”的份上,来日方长,以后再想法子吧……   她笑了笑,“那平日里若是想烧个茶水或热热饭菜……”   “书院里有食堂,可以每月交钱领取膳食,也可租用灶台自做,只是这些都是有时限的,亥时之后寅时之前不得起明火,若是想烧茶水,屋舍外有砖灶,柴炭自备。”说完这句话,因又有来办理住宿的学子,这位宿管先生便又忙了起来,温华告了声“叨扰”便离开了。   她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平羽的房间,而是去书院各处看了一圈,见着看上去好说话的便上前搭搭话,询问询问,查访了半天,大致弄明白了些事儿,在这书院里,若想过得舒服,只要有银子,随你怎么折腾——前提是不违反书院的规定,若是没银子,也好办,顶多过得清苦些,若是读书上进,书院里还有奖励,或者提供勤工助学的机会,比如抄抄书一类的斯文活儿,至于刚才宿管先生所说的那些,倒也不能尽信,因为提供给学子们烧茶的灶头是非常有限的,差不多要两间屋舍共用一个灶头,这灶头不仅用来烧茶水,还烧洗澡水,这在夏天还好,毕竟不需要太多的热水,可是到了冬天,有讲究的人可能每隔几日就要洗一次,甚为麻烦,偏偏书院一个月只有一天的休沐,有离家近的便是想回家洗澡也是不能。   这学院依山势而建,温华想到高处去看看,便带着滴珠沿着主道一气儿跑到了文庙门口——这书院的北端最高峰就是一座规模不大的文庙,平时并不开放,所以温华此时也只能站在文庙门口向周围眺望,她刚才打听到书院西南方向的一座略矮些的山上,有一片青瓦红墙的建筑,那里就是京城三秀之一的鸿泉女书院,踮着脚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果然见到树木葱茏之中隐隐露出红墙一角。   她站在那里愣神,冷不丁听到旁边有人说道,“看看……又是个……”   “顶多不过是看看罢了……可惜至今还没人能越过那红墙呢……”   她转脸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两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少年,他们手里抱着一两本书,缓缓拾级而上,见温华看他们,嘻嘻一笑便不再理会她了。   温华见时候不早了,叫上滴珠一起回了平羽所住的屋舍。   房间里,颜恕带来的人正为他收拾行李,原本那条折了一条腿的橱柜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大的新漆的四条腿都完好的橱柜。   温华走到平羽身边坐下,平羽瞪了她一眼,“又到哪儿逛去了?”   温华就把这小半天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好在我嘱咐了秦小巳,让他们弄个炭炉上来,要不然每日里只为烧水这一件事就够你折腾的。”   平羽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看了一眼对面那坐在椅子上说话的兄弟俩,低声道,“回头我想办法换间房,跟他们在一起真让人堵心!”   温华心想那我就管不着了,随你怎么折腾,不过,她看了看颜恕,见他低着头聆听兄长教导,又觉得他甚为可怜,一时竟有些不忍心,皱眉道,“他……也是个可怜的,你……”   平羽的脸色变了,冷冷哼了一声,“我不过是闲操心罢了!”说罢,扭头打开书本,不再理她了。   温华有些尴尬,她如今真是两头为难,既不能得罪颜家,还要顾着自家人……叹了口气,低低喊了一声“三哥……”   正僵持着,就见颜家的仆人从外面搬进来一座脸盆架,随后铜盆、木桶、浴桶也陆续搬了进来,甚至还有一架不大的木质屏风,恰好将这些东西连床一起挡住了。   温华看得惊奇不已,不由用手肘推了推平羽,示意他看,平羽只瞥了一眼,摇摇头,不予置评。   时近正午,秦小巳带人回来了,除了重要的炭炉、浴桶和竹榻,他们还抬上来了一架轻便的蒙了细纱的竹编屏风,温华觉得上面没有什么图案,颜色也有些单调,便闹着平羽在上面绘了寥寥几笔兰草,这一下便添了不少生趣,显得别有韵味,他们还带上来了纱帘、珠帘,这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夏天而准备的,床板有些硬,秦小巳虽然没有得到吩咐,但还是趁着采买的工夫顺便多带了两床褥子,于是一条铺在了木板床上,另一条给了明昼,床四周有着简易而结实的竹架子,是为了挂帘帐而专门设的,山上到底和山下不同,因为树木多的缘故蚊虫也多,温华当下便叫人把帐子挂上了,幸而她提前准备了许多驱蚊和防蚊虫的药草,要不然就冲着这房前屋后的许多树和书院中随处可见的小池和水缸,也能想象到时候会有多少各种各样的小飞虫。   “可算弄好了!”温华坐在椅子上,擦擦额头上沁出的薄汗,“这才几月份,怎么突然就这么热了?”   她仰倒在椅子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略微松了松领口,还是觉得热,闭着眼睛正在犹豫是去洗个脸还是倒些凉水来解渴,就觉得额头上一冰,她打了个激灵,睁眼却发现是颜恕拿着一个湿了的帕子捂在她额头上。   “好点儿没?”   另一层意思   温华有些尴尬,这会儿她该说点儿什么的,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这么定定的看着颜恕,看得他渐渐红了脸颊,脑袋越垂越低……到后来,说什么反而不在意了,温华轻笑出声,“我说——你脸红什么?”   颜恕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我……我没脸红。”   “你们干嘛呢?!”平羽一进屋就看到颜恕又跑到了自家妹子跟前,真是块牛皮糖!他蹬蹬蹬上前将颜恕挤到一边儿,瞪着温华,“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别误了进城。”   对于暴走边缘的人还是少惹为妙,自认识时务的温华乖乖从命,“知道了,三哥,明天我让他们送些菜肉上来?”   平羽胡乱点点头,又催促她赶紧下山,温华知道他的意思,便顺了他的意,叫滴珠去喊人准备下山。   颜恕在一旁急得要命,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和温华道歉,却被她哥哥打断了,她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该怎么和她说呢?   温华也看见了颜恕的样子,但她因为心里仍然恼怒颜家仗势欺人的缘故,故没有吭声,也没有再看他,抬头挺胸的走出门去。   颜恕眼见她越走越远,直到要走到院子的大门也没有回过头,便急了,迈步就要去追她。   平羽两眼一眯,一把拉住了他,“站住!你要做什么!”   颜恕一噎,期期艾艾道,“我——我去找她道歉!”   平羽冷笑一声,“不必了!只要你们家放过她,我们自然感激,也不用什么道歉了!”话说到这儿,他语气一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嘲讽道,“可是——你能么?”   颜恕被他训得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凭直觉也知道今天一定要和温华道歉,否则她一定会更加伤心的!他猛地一挣,前襟被平羽揪住的地方“嘶”的一声就扯开了一道口子,他顾不上衣裳损坏,疾步去追赶温华。   平羽眼见得他狂奔而出,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颜恕竟然……   他想要追出去,这时却有人在门外喊他,他皱了皱眉,应了一声,“何人?”   却是面色焦急的宿管夫子,“快,山长叫你去你呢!”   平羽想到温华和颜恕,便不太想去,犹豫了一下,宿管夫子回头见他没有跟上来,急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随我来!”   他只好整整衣冠跟着他走,想到这里毕竟是书院,料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他摇摇头,又转脸看看身后,见颜恕的书童海茶正在收拾行李,仿佛刚才的事情他丝毫未见一般,瞧着对面整洁而一丝不苟的摆设,他暗暗叹了口气。   温华自顾自的往前走,听见颜恕在后面喊她也没有回头,直到颜恕气喘吁吁的追上了她,才侧身淡淡一笑,“有事?”   “那个……”   “你衣裳怎么了?”   “刚才……刚才不小心撕的……”   不是平羽撕的就好,温华“”了一声,“快回去换一件吧,让人看见你衣衫不整就不好了。”   颜恕不甚自在地用颈上的金项圈遮了遮,“我有话想对你说。”   温华一挑眉,转而吩咐秦小巳等人先去书院门口等她,待他们离开了,才道,“要说什么?你说吧。”   颜恕低声喃喃了几句,她脸一板,“到底是什么事?再不说我就走了。”   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拉住了,她暗自庆幸之前让家里跟来的人在书院门口等她,要不然被人看见还不知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呢。   “松手,不然我生气了。”   颜恕不想松手却又怕她真的生气,便松开了一只手,只用两跟指尖捏着她的袖口,着急的看着她,“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的事是我错了!”   温华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为刚才她说要生气而道歉,听到后面一句,才知道他是在为他大哥向她赔不是。   她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太阳烤的厉害,烤得她心里一阵燥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瞪着他,“我知道了,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这事儿能不能暂时不要提了?”   听见她这么说,他不知所措的拽紧了她的袖子,“你……消消气……”   “想让我消气?”温华看着这张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的脸,心里直骂自己。   颜恕连忙点头,只要能让她还像从前那样温柔可爱,怎样都行,现在她这样看着他,真让他难受……   “那让我打你一顿行不行?!”温华憋着心里的一股火气,问他。   颜恕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温华以为他至少会犹豫一下的,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想都不想就点头,她戳戳他的脑门,很是恼火,“我说要打你就这么愣着让我打?你不会说不行啊?你不会跑啊?”   颜恕见左右没有认识的人,老实招认,“打一顿,你出出气就好了,要不然你会更生气……”   “嗬,你倒不傻!”温华瞪他,懒得再骂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好好读书,考不中到时候可别怪我嫁别人!哼!”   转身气哼哼的出了书院,颜恕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等下一次休沐的时候,我把那园子的图给你送去?”   对了,还有那园子的事呢,温华停下脚步,想起园子未来的改造工程图纸还在这小子手里,他临开学还为了这图纸山上山下的跑了一天……便弱了些气势,道,“你有空就弄弄吧,只是别耽误了读书,要不然到时候你家大哥又该威胁人了,再说——”她撇撇嘴角,指着女书院的方向,“我过几日也得去那边,那园子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开工呢,你不用着急。”   颜恕讪讪一笑,挠挠鬓角,“我大哥不是坏人,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温华这会儿不愿意听和颜如有关的事,哼了一声,“我走了,你回去吧。”   颜恕点点头,殷勤道,“我送你到山下。”   温华不让他跟,可他还是跟在后面陪着她下了山,好在这一段路甚是顺畅,山道修的也好,并不让人觉得劳累。   走了一会儿,温华还是忍不住嘱咐他道,“我三哥为人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你多让着他些,他要是打你,你就跑,别傻乎乎站在那里让他打,知道么?”   颜恕嘿嘿一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笑得那么傻,快别笑了。”温华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随即也笑了起来,“在书院跟你在家读书可不一样,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狠狠的把他揍回来,”她看看他那比平羽小了两号的身形,忍不住道,“要是打不过,就去找我三哥,他虽然不喜欢你,却最是护短,断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嗯!”颜恕使劲点了点头,心里甜滋滋的,虽然被她训了,可是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关心他,真好……   到了山脚下,颜恕仍然依依不舍,看着温华远去的马车发愣,待被颜如派下来的人找到了,才一步三回头的返回书院。   温华实在是困倦,在车里靠着厢壁睡了一会儿,就这么摇晃了一路,等到了永宁坊,下车时她只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被颠散了,好在家里的人得了她的吩咐,早早的预备好了热水。   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温华虽然身体疲惫,意识却十分清醒。   今天的一切发生的太快,让她根本没有时间细想,如今想来,要顾全全家,似乎也只有那一种选择,事已至此,如今再后悔也无用——未来已经身不由己了,如今该做的就是如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空间。   想到这儿,她不禁埋怨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怎么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这几年虽然也遇到过大大小小的事情,甚至性命攸关,可她一向是那种向前看的人,再难的事情也没有埋怨过,想着只要把事情解决了就好了,如今这件事却不在她认为的“能解决”的范畴。   颜家的人她不了解,可是只看颜如和颜恕的三姐,也知道这家人不是那等好相与的,她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女子,进入这样的人家做媳妇,将来的路途必定坎坷——或者自己有能让人看重的地方,或者令诸人都不将她当做威胁,要被人看重并不容易,可是想要独善其身却更难……   她叹了口气,将自己埋在水里,使劲扑腾了几下,弄得浴桶里的水撒了一地。   水渐渐凉了,她从浴桶里出来,裹着厚厚的被单坐到炕上,柏香轻柔的为她擦着头发,待擦得半干,将一头青丝梳得顺滑,松松的系在脑后。   滴珠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只小托盘,“姑娘,有您的信。”   温华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说道,“你们去吧,我要独自待一会儿。”   信是颜如写的,因为鸿泉女书院在二月十五日开学,颜如的意思是让她提早两天离家,跟着颜府的四姑奶奶——也就是元真,提前去书院住下,好熟悉熟悉环境,信里言道书院给每一位学生提供一个小院子,她最多只能带四个丫鬟,但是书院里自有粗使嬷嬷,一应的腌臜事都不必丫鬟们动手,每月有一日休沐,平时亦可通过书信和家人联系,信里后半篇还罗里啰嗦的列举了许多必须要带和不必带的东西。   想来是今天看见了平羽的行李,知道她不了解书院的情形,才特意在信里提醒她,这虽然是一番好意,温华却又从中体会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不要说什么三年以后,从她跟着颜府四姑奶奶一同住进书院开始,她几乎就算是颜家的人了。   躲不了的人   这项认知令温华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却难以言表,怔愣了半晌,默默无言的收起那封信,对着桌上的灯看了一会儿,她叫来滴珠和柏香,让柏香值夜,吩咐滴珠早早的休息,就不必值夜了。”   滴珠顺从的退下了,柏香取出干净的中衣服侍她穿上,“姑娘,头发要熏香么?”   温华摇摇头,“熏在衣服上就可以了,明天你和滴珠把我的衣裳都拿出来,我要选一选。”   一夜无话,温华翻来覆去的说不着,直到天黑了又亮,才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一早又补了个回笼觉才在日上三竿的时候起床。   刚在议事厅坐下,她头一天派到柳庄去探望的青木便来回话,“小的昨天一早就去了柳庄,见到老太太,大爷和二爷也都在,俱都康泰。老太太让小的告诉主子,让主子不要担心,大爷和二爷是头一天半夜回来的,听说错过了主子和三爷,打算过一阵子等大爷休沐的时候来看看主子。”   青木这小厮虽然年纪轻,却是个极机灵的,一番话说下来,听得温华直点头,“今天你再去一趟,带些东西过去,一会儿去找柏香拿,做得好有赏。”   茶山上要过来的人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她只能将这事托付给秦小巳和周阳,秦小巳是打算留在京城的,必定在这事上用心,至于周阳,虽然一开始做了些出格的事,可是后来他又消停下来了,倒让人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如果他不提出来的话,她也不打算留他了,让他回晋州跟着秦池做事去吧。   等茶山的人到了,就让秦小巳跟着秦远安排,随他们怎么折腾,反正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留在这宅子的时日都不太多。   她把家里的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便拿出清单来一一对照,屏风矮榻一类的自是不用带,但书院里能够提供的也只有一般的家具,床罩被褥帘幔一类的必须自己带,浴桶镜奁一类的私人用具更是无法假手他人,此外还有四季衣裳、文房书籍、女红针线等等,以及带去的四个丫鬟的行李……列举出来后看得温华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   她将这些东西分成了几大类,交给不同的人去办理,家里已经有的就让秦小巳和滴珠分别预备,家里没有的就让周阳去采买,她相信以这几个人的能力,办这些事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把事情交给他们,她便回屋写信,言道自己这一两天便要去书院了,大哥公务繁忙,就不要来回折腾了,等到了书院休沐的日子,她自会回家探望云云,后面又写了一些话,多是关心宋氏和梁氏的,天气渐渐热了,让她们注意身体。   将家里的事托付给秦小巳和周阳,她心中烦闷,便让人备下马车,换了一身男装去了东市。   东市如同以往那般繁华拥挤,她带着滴珠和两个小厮嘉木、禾木径直去了丙区,这里有着上百家大大小小的书社,有官办的,也有私办的,既卖书也印书。本朝对于各类文字著述还是相当宽容的,因此这一片区域的书社生意颇为兴隆,能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中站住脚跟,各家书社都有自己的特色以及生存之道。   温华之前曾经来过几次,她常常会选择了一些看上去不错的大店面进去看看,偶尔买些游记或话本,至于那些正统的典籍她则很少涉及,今天她是出来散心的,也不在乎什么大店面小店铺,凡是经过的地方就都进去瞧两眼,还真被她找到了一些不错的闲书,不过这可苦了跟随她的人,看了二十多家店之后,温华见嘉木和禾木手里各自抱了四五十册,便叫嘉木暂时将书放下,去叫来了挑夫,让他带着挑夫把买好的书先送到车上。   “一会儿回来就去这旁边的清味楼找我们。”   看着嘉木带着挑夫消失在人群里,她回头笑笑,“走,去清味楼。”   清味楼并不是什么饭馆,而是一家茶楼,兼卖一些茶点,禾木坐在楼下等着嘉木,温华和滴珠上了二楼,这家茶楼的生意很好,没有单独的空桌,茶博士带着他们来到了两名年轻男子跟前,“二位公子,可否与这位客人行个方便?”   其中一个看上去比另外一个年龄大一些,他看看温华和她身后的滴珠,轻轻点了点头,将一旁的一摞书挪了挪,“请坐。”   温华道谢了,便坐下了,她点了茶水,又要了四样时令果子,拼成两盘,“给楼下我带来的人也送一份过去。”   尝着果子,细细品着茶水,温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同桌的两人见她不是个多话的,便继续他们的话题。温华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两人是今年参加会试的外省举人,两人聊的不过是京中的一些见闻,虽然其中好些温华已经听说过了,不过因为其中一人口才甚好,她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这种侃大山式的闲谈,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往往夹杂了说者自己的看法和猜测,于是一件事经过了三个人的述说以后往往会变得面目全非,温华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待从一旁的窗户看到了站在楼下张望的嘉木,便低声吩咐滴珠,“去楼下让他们再点一些吃的,别饿着。”说着,又剥了颗糖炒栗子丢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滴珠神色慌张的上来了,低头附在温华耳边道,“主子,楼下有人找……”   温华奇怪的瞥了她一眼,“是谁?”   “是……”滴珠刚要说话,眼角瞥见楼梯口站着的人,脸色一变,“主子,他们来了。”   温华转过脸,瞧见了来人,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颜如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楼下说话。   温华皱着眉站起身,让滴珠去结账,她沿着楼梯一步一步的下到一楼,瞧见颜如正站在茶楼外面的一辆马车旁边,车厢的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微微挑起,似乎是在和颜如说着什么。   颜如转脸朝温华招手,温华面色平静地挪了过去,“颜大公子。”   车厢里传来轻轻的笑声,颜如面上有些无奈,“还是叫我大哥比较好……”见温华不搭他这一茬,只得道,“刚才在对面楼上看到你,我就想你必是过来买书的,问了你家的婢女,果然如此。虽然后天就能见到,但既然遇到了,我家姑母还是想要见见你。”   温华对于他的话里的亲近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礼貌的笑道,“趁着这几日书院还未开学,出来买些闲书,也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帘子拉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人出现在眼前,不是顶美,却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一身青白两色的道家装扮,手里一支黑鬃银柄拂尘,细长的美目映出滟滟流光,声音柔美,“邓姑娘,六郎叫我小姑姑,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她细细的打量温华的神色,见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笑道,“或者叫我元真也可——”   她当然不能叫她小姑姑,可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未免显得不太尊重,她犹豫了一下,“元真——师傅。”   “我还没有资格被人称作师傅,虽然你这么喊我很高兴,”元真轻轻笑了两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家书店,“今日是一信书坊出新书的日子,与我同去看看如何?”   温华不知道她这是真心话还是假客气,便没有再在称呼的问题上纠结,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好,恰好我今日也是来买书的。”   元真下了车,一下子就拉住了温华的手,这可把她吓了一跳,略挣一挣,并没能够挣开,又见元真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便也放松了肩膀,扶住了她的手肘。   元真微微一笑,潇洒的一挥拂尘,“大郎,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去去就来。”   进入一信书坊,元真立即就被店里的掌柜殷勤的请到了二楼雅间,温华也跟着沾了光,掌柜的按照元真的吩咐,不仅把今日新出的书搬了来,还将史籍、游记和一信书坊出版的地方县志类的书籍都搬了来,一部一部摆在桌上,摆了满满的三大桌。   元真对于这样的殷勤显得已经习惯了,她看了桌上摊开来的书籍的名称,又随手取了两本翻看,略微露出满意的神色,“你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回头让店家给你送到家里。”   温华迟疑地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嗯,我看看吧。您忙您的,别在意我。”   她说这话只是客气而已,元真却笑了,将屋里其他无关的人员打发出去,就剩下了她们两个,“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呢?”   温华哑然,她定定的看着元真,知道这一回自己躲避不了。   元真抽出她手里的书,看了看,点头赞许道,“看来你不是那些只会读死书的傻丫头,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大郎他们是任性惯了的,六弟从小被送了出去,他的这些哥哥姐姐们难免不宠着他,就连这一回你的事情,也是他们任性妄为的结果。”   她瞥了一眼温华,悄悄的叹了口气,“我知道被人强逼是什么滋味,昨天已经把他们骂了一回了,你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侄子,我理当先为他们说项。”   初入女书院   温华目光微冷,淡淡的弯了弯嘴角,“那您想要说些什么呢?”   元真细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碗的边沿,无声的笑了一下,“我那大哥大嫂虽然看重身份,可是有大郎为六郎做主,他们又定意要与你家结亲,你也就不必想着让这事成不了了,还是安下心来好好在书院学些本事,省得将来被人小瞧了去。”   温华有些不甘心,“我若是自由自在的过我的逍遥日子,又何必在意会不会被人小瞧?”   元真呵呵笑了起来,见温华皱眉不语,才渐渐止住笑意,“你这丫头真是可爱,这样的傻话说出来倒理直气壮的——你以为手里有钱便能逍遥了?”   温华面上一僵,却没有说话。   元真吹了吹茶沫,若有所思的缓缓道,“我因为是嫡女,婆家又是名门望族,出嫁的时候,家里陪送的嫁妆,婆家给的聘礼,还有亲友馈赠的财物,多到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丈夫一死,婆家便要我上表守节,说什么世家大族出来的就该知道礼义廉耻,哼!何必要如他们的愿!那时候以为只要手里有钱,回娘家做个太太平平的富贵姑奶奶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我料错了,除了母亲,没人敢说让我回去的话,偏偏我家老爷子发了狠话,要我老老实实在婆家待着,不许回颜家,所以就连我母亲也不能再做什么,娘家不能回,婆家待不得,便只好去城外的别院住着,可是没想到就连那里也住不太平,后来就干脆去了紫仙观,好在那里还有一处我母亲常年包下来的院子,这些年来我每年舍给紫仙观的银子积攒起来也有几万两了,足够在城里建起一座大宅院,可是我不能,只要我婆婆还活着,我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你说说看,我这样的尚难以保全,你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小丫头又能怎样呢?”   这一番话听得温华心慌,她看着元真,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忧虑,“可……我不指望那些,只不过想要安安静静的过我的太平日子……”   元真朝她招了招手,温华犹豫了一下,仍是顺从地走到她跟前,元真托起她的一只手掌握在掌心轻轻抚摩,“所谓心想事成呢——不过是人的奢望罢了,若是想怎么样便能怎么样,还要那些庙宇道观做什么?……你一个孤女活着不易,虽然有邓家帮扶,可他家毕竟不过是寻常人家,一个六品的主簿在这京城又算什么呢?你好好想想吧。”   见温华面上神色松动了些许,她又道,“我家六郎实在是个好孩子,错过了,你将来定是要后悔的。”   暗自思索了一会儿,温华咬了咬嘴唇,“您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元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好姑娘,我知道你是的聪明的,总要为自己好好打算才是。”说着话题一转,她拿起刚才曾翻过的一册书,“你读不读他的诗?”   温华看了看封皮,摇摇头,“没有读过多少,大概只有两三首吧。”   元真又挑了一些书,问了一圈下来,好多都是温华没有看过的,甚至有的未曾听说过,又问了她常读的一些书,元真摇摇头,“这可不行,你读的虽然多是美文佳作,可是这些时下的新作也该看看,书院开学后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你这几日有时间的话就先看看这几本吧。”说着她又从书堆里挑出了十多册,一气儿都堆到了温华的面前,“把这些看完,好歹将开学后的考核混过去。”   温华随手翻了翻那些书,见并没有什么艰涩的典籍和义理方面的,多是诗文和写给女子的闺训,便松了口气,想起之前的那封信,微微弯起唇角,“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多谢了,也替我谢谢大公子吧。”   见她言语真诚,元真满意于她的懂事,笑了笑,从腕上取下了一枚通体幽蓝的镯子戴到温华的手腕上,“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赵王府的王太妃赏的,虽不是老玉,却难得的好颜色,就当做是我的见面礼吧。”   温华心里也爱这颜色,但知道这样的东西必是对方极为喜爱的,要不然不至于戴在身上,便连忙推辞,元真按住她的手,“到了书院,我让人把你安排得离我近些,这样便是有什么事也方便。”   这件事温华早就想问了,“您去书院是……?”   元真笑着摇摇头,“到了书院就要叫我‘颜先生’了——”   原来元真前些日子受到书院山长的邀请,受聘于鸿泉女书院,要去那里教授诗书典籍,为期两年,因为每个月至少要上十天的课程,因此书院特地为她准备了单独的住处,而对她来说,紫仙观早已经住腻了,正巴不得找个新地方,去书院看了看环境便欣然同意,决定直接将家当都搬过去,先住上两年再说。   元真因为最迟要在开学前两日搬到书院,和颜如一合计,便决定将温华一起带上山,一是为了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是要她看清楚如今的处境。   辞别了元真和颜如,温华本想直接回家看书,毕竟从元真那里得知书院开学后还有考试,可是瞧着这一整条街的书社,她又着实舍不得就这么回去,便挑那些未曾去过的店面扫荡了一番,最后又雇了辆骡车才将书运回家里。   这大半天下来,温华早已累得浑身无力,别说看书,便是站立也是勉强,她指挥着人将书册都摆放在书房,又找出元真给的那十几册诗文,将之堆放在炕头,打算第二天早起再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三,温华照着事先和元真约好的时间,在巳时到达了女书院所在的云盘山的山脚下,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便见到了元真一行人。   她本以为自己的行李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元真比她更夸张,不仅有她自己的仆人,还有专门来送她的朋友所带来的,仅仅抬行李的就有四五十人!   这根本就是搬家吧?   温华虽然心里吃惊,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她见来送行的有男有女,便将罩着短纱的锥形帷帽戴上,下车施礼。   元真看见温华,很是高兴的样子,招呼着将她介绍给了众人,不过倒没有提起什么婚约之事,只说温华是她书院的学生。   这些人与元真很是熟稔的样子,聊了一会儿,见温华不爱说话,便向元真开玩笑说,“你这女夫子还没上任便讲起规矩来了,快拿下帷帽让我们瞧瞧这小姑娘!”   元真将温华搂在身边,点点她的帷帽,笑道,“这丫头脸皮薄着呢,你们快消停些吧,当心吓坏了人家!我还指望着她给我们家做媳妇呢,你们要是把她吓跑了,可得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众人哄笑,见元真当真护得紧,便不再勉强,各自散开准备上山。   元真放开她,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笑了一声,轻声道,“你去准备准备吧,再过一会儿就上山。”   温华回到自己的车前,滴珠替她取了一张高杌坐下,她透过帷帽上的薄纱看着周围,悄悄松了一口气,在这些人面前,自己真是不适应,感觉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距离感。   她定了定神,吩咐秦小巳带人将行李都搬下车,准备好一会儿上山。   从鸿泉书院山顶的文庙上看女书院的时候,并不觉得那山有多么高,仿佛只是一座小山丘似的,可是真正走起来才知道山径有多么曲折,除了个别的几位女眷是坐着滑竿被抬上去的,其他人都是徒步上山,好在众人并不着急,只是边走边聊天,倒也惬意。   行了小半个时辰,温华终于见到了女书院的大门,站在门前,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墙刷得这么红,得费多少朱砂、多少银子啊……”   她不自觉的嘟囔出来,恰恰被身旁的元真听见,元真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在厅堂里见到她的那位朋友——鸿泉女书院的山长时,却笑嘻嘻的问了出来。   和周围人一样,女山长听到这样的问题,也是一愣,随即微微笑着回答道,“耗费朱砂八百五十五斤——”   她的回答这么干脆,一点犹豫也没有,倒让温华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所谓女山长,应该是和她从前中学时学校的女教导主任差不多,除了训人训人就还是训人,没想到这么让人意外,竟然对于这样微末的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   就听她继续说道,“这墙去年重新刷了一次,要找别人你还真问不出来。”   这声音平淡中带着柔和,令人听着不由自主的信服于她,温华大着胆子抬起头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这位女山长五官长相平平,化了淡妆,头上恰到好处的簪了四只金钗和一朵绢花,十分清雅宜人,将原先的两分姿色硬是衬托出五分,加上气质不俗,令人印象深刻。   师生的对话   在元真的低声介绍下,温华才知道这位女书院的山长姓徐名美,字砚山,是隔壁山上鸿泉书院山长徐令徐自上的妹妹,才华横溢,十多年前便因一首《春赋》而名动京城,徐家以诗书传家,徐自上十多年前任鸿泉书院山长后,便逐步的建立起了这座女书院,当时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才请自家妹子来坐镇,谁知她在这里一待就是六七年,这位徐家的才女也因为名声太盛的缘故,至今二十多岁了依然小姑独处。   听完了这番介绍,温华微微抬头看了看元真,又极快的扫了一眼主座上的徐砚山,低声道,“她真利害!”   元真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的本意是想要借着这些人的经历一步步的劝导温华,令她明白她一个小女子所要面对的到底会是什么,听到那句“她真利害”,她笑了笑,问道,“怎么就觉得她利害了?”   “能承担起这么大的一个书院,还不利害么?要知道书生们多埋头在书堆里不知道如何经营俗世的杂务,能把这女书院经营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元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说得倒也不错。”   因着这些客人多数是元真和徐砚山共同的朋友,徐砚山作为主人自然是热情招待,元真觑了个空,拉着徐砚山,“你叫人去给我带来的那丫头安排个住处,要干净些、离我近些的。”   徐砚山带着些许醉意微微点了点头,招手叫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吩咐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中年的女子来找温华。   温华从元真那里知道自己可以提前去收拾住处,不由松了口气,这样的场合实在让她别扭,这一帮人都比她要更为成熟,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地位也都和她大相径庭,所谈论的话题她完全插不上嘴也轮不到她插嘴,干坐在那里很是别扭——这实在不是一种令人觉得舒适的体验。   安排给她的住处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干净小院儿,因为地势的关系,主屋明显要比厢房要高一些,卧室有些小,但是家具都很齐全,成色也很新,厨房和茅厕相对来说都很干净,这一点尤其让温华满意。   问了之后才知道带她来的那两个中年女子是这里的宿管,一正一副,一个是苏严氏,统管全院女学生的住宿,另一个黄王氏则负责具体庶务,温华取了两封各十两银子的红包让柏香悄悄地送到了那两名妇人的手里。   有了银子好办事,温华快速的点算了自己的东西,发现还是有几样东西需要置办,这会儿虽然是在书院里面,可若是等到下次休沐再去拿,未免太不方便了。   于是她便趁着这会儿银子刚送出去的机会央求了宿管苏严氏和黄王氏,派了柏香及蕊珠去书院外找秦小巳,她事先已经吩咐秦小巳,让他等到申时,以免临时有事却找不到他。   这小院子如今就只剩下她和滴珠、春鸢两个,房间里虽然干净,可是她们还是找了抹布将各处都擦拭了两遍。本来她看着人手不足,便也要动手帮忙,可滴珠和春鸢却说什么也不敢让她插手,她只好找到装书的箱子,把里面的书本按照顺序一一摆在桌上——滴珠和春鸢是不识字的,这活儿只有她能干。   虽然将要在这里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可温华并没有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搬过来,仅仅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于是这样一来就使得她的卧室看起来简单地甚至有些空旷了,然而这样的素净却是她喜欢的,华丽的装饰固然令人欣悦,但是待久了也最容易让人烦腻。   就像她在永宁坊的宅子,在那里她所居住的房间虽然也用了不少浓丽的色彩装饰,却适度的秉持着简单大方的基调,热情而不浮夸。她看了看四面的白墙,叹了口气,她不是不喜欢那些书画,只是确实不敢轻易地挂在墙壁上,毕竟如今她手上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儿,与其摆上那些不知道优劣的字画还不如什么都不摆——以后难免会有同学来做客,加上她并不怎么通晓书画鉴赏,若是因为这方面被人小看,就太失策了。   她这样想着,便将屋中的那座大百宝阁当做了书架,把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书,常看和不常看的书分类别摆了上去。   等到将临时买来的东西收拾好,已经是下午申时末了,中午几个人就着院子里的小厨房煮了些面汤,晚上温华却不想再虐待自己的肠胃了,想起今天下午送来的菜蔬,累了一天的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再加上她也只知道滴珠厨艺尚可,便决定让那三个人轮流和滴珠一起做饭,看谁的手艺更好一些——时间仓促,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方面,也没有更多的婢女让她挑选。   细想起来,这书院只允许每个学生带四个婢女,这种规定本身就是对于那些安逸惯了的千金们的一种考验。   去厨房看了一圈,这里不比家里,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能由着现有的菜蔬蛋肉决定菜式。   她正吩咐人做些清淡的开胃菜,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这个院子不大,几个人虽然都是在屋里,外面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过来。   开了门,对方自称是颜先生派来的,请她一起用膳。   这个颜先生自然是元真,温华想了想,回屋换下身上的家常衣裳,换了一身粉紫色的新衫,吩咐柏香,“看厨房里有些什么,你和春鸢、蕊珠就先随便做些吃吧。一会儿找出艾草敞开窗户把屋子各处熏一熏。”   跟着前来相请的丫鬟绕了几绕,便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明显比她那里大了一倍不止,院子里灯火通明,她悄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见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才迈步进去了。   晚膳十分丰盛,但是只有院主人和温华这么一个客人,两人静静地吃饭,偶尔谈上那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吃完了,屋中伺候的婢女又端上来了切好的水果。   “收拾的差不多了吧?你那里的人够不够使呢?”   来了!她就知道请她过来不可能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她谨慎的回答道,“刚收拾好。行李不多,收拾得也快,我那边没有那么多讲究,不需要太多人服侍,所以从家里带来的那四个也尽够了。”   元真轻轻笑了一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有时候还欠缺些火候,不过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样赞许的话,温华却不敢露出得意的样子,果然,又听元真道,“今天你给管中园的苏严氏和黄王氏各封了十两银子?”   “她们……”温华吃了一惊。   “她们知道你是我带来的,自然不敢收这钱,又不好直接退给你,就找了我手下的人。”   这话听着更让人吃惊了,温华疑惑地看着元真,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的银子是送错了地方了?   “我和你们徐山长说过了,这二十两银子就捐给藏书馆了。”她将果盘往温华的方向推了推,“你要知道,即便是要做些什么,也要做的名正言顺,懂么?这种授人口实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做了。”   温华噌地脸就红了,这种事情其实她并不喜欢去做,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做,至少在鸿泉书院的宿管那里还是很顺利的,此时听到元真这样的教训,她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见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元真放缓了声音,“即便是要向对方示好,也要找对方向,你可以不必这么着急,安顿下来以后再派人去打听苏严氏和黄王氏情况,然后决定如何去做,有时候对方能够接受银钱,但有时候银子反而是最没有用处的。”   温华在人情世故上一直懵懵懂懂的,此时听到元真这样的建议,背后顿时生出一层冷汗,自己的确是太大意了!一次顺利了,她便照搬模式以为这样的法子是万能灵药,可是却容易适得其反!   不管元真是存了什么心思,但能开口教她这些,总归是好的,她连忙站起来福身道谢,“多谢先生提点,要不然真是要得罪人了。”   元真微微一笑,“以后你每日上灯以后就来我这里,把一天的功课和遇到的事情都跟我说说。”见温华怔愣地看着她,便耐心解释道,“来这里读书的,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人精,你这连送礼都不会送的,怎么斗得过那些小丫头?嗯?”   温华本来因为她的要求而心中不悦,她不喜欢别人对她的生活横加干涉,但是听了元真的解释,她更疑惑了,这元真——根本就没有必要这般对她示好吧?   她笑了笑,“好,一定过来。”   “不会觉得我这人霸道吧?”   “先生是为了我好。”   她心里的疑问全表现在了脸上,元真也不戳穿她的小心思,叫上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这丫头你带回去吧,她跟着我这儿的张妈妈学了四五年的厨艺,尽得其真传,你那里只有四个人伺候,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虽说除了那一件事以外,温华并没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但这样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对方的眼线,放在自己家里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事,她想要推辞,便笑道,“这样的好手我可不敢夺人所爱,再说如今我那边人手也尽够了……”   空地的石锁   终究还是没能推辞掉元真的赠予。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两位中年嬷嬷一前一后打着灯笼,温华身后跟着滴珠和那个擅长厨艺的名叫玉竹的丫鬟,一行人缓缓走在石阶上,借着明亮的月光,她注意着脚下的地势,同时也没忘记留意周围的景色,这里倒不像鸿泉书院那般树木繁盛,只是极有规律的种了一些行道树,白天的时候她就留意过了,这些行道树并不是那种能够长得十分高大的树种,不过是些梅桂桃杏一类的观赏树木。   快走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儿时,温华发现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闪着几点灯笼的火光,仿佛有人正行过来,她看了两眼,并没有停下脚步。   “站住!是谁?”对方喝道。   前面打头的嬷嬷立即站住了,虚着眼睛张望了两眼,立即答道,“是林娘子么?榴石斋的颜先生派咱们送邓姑娘回院子。”   那几个人渐渐走近,温华看到打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身旁还跟了四五个健壮仆妇,一个妇人举起灯笼照了两圈,温华听到刚才那个问话的妇人嗯了一声,“行了,过去吧,戌时末各院上锁宵禁,这是书院的规矩,不要误了时辰。”   那两位嬷嬷朝那说话的女子低头行礼,让到了一旁,温华猜测这可能是书院里巡夜的管事,不想和对方起什么冲突,便也略挪了挪脚步,让出了右侧的道路,静静地等着她们离开。   离得近了,她才看到领头的那个女子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个子很高,看上去也很壮实,只是左半张脸都被蓝色的细纱蒙住了,右边半张脸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样怪异的装扮把她吓了一跳,精神紧绷了起来,然而理智和教养令她克制着没有失态,袖口却在滴珠倒抽了一口气之后被紧紧的抓住了,“姑娘……”   “怎么了?”那蒙面的妇人转头看向她们。   温华感觉到滴珠向她身后躲了一下,遂摇了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我家的婢女有些害羞。”   “……走吧。”   两方人马错身而过,眼见着等过了下一个小斜坡,就到了自己的院子,温华想起刚才的那个妇人,便问那前面打灯的嬷嬷,“不知嬷嬷怎么称呼?两位是跟着颜先生来的?”   那嬷嬷将灯笼又往温华这边挪了挪,笑得殷勤,“老奴沈氏,后面的那位是王氏,咱们两个一直是在榴石斋里伺候的,因着颜先生每次过来都是住的榴石斋,这次也不例外,山长便安排咱们仍然服侍颜先生。”   “刚才那位林娘子说的戌时末各院上锁宵禁……”   “书院里的规矩,白日里不**院内外往来,只要禀明了先生即可,但是每晚戌时末各院都要上锁宵禁,直到第二日卯时初方才解禁,除了巡查的管事和先生们,其他人是一律不得离开自己住所的,林娘子是这书院里的管事,专管巡夜的事。”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扶着滴珠的手臂绕过几块大石,“那……怎么知道时辰呢?”   沈嬷嬷一指北侧地势较高处,“那边的钟鼓楼寅时末会响起十二下铜钟声,从卯时起每到一个时辰都会击鼓报时,等到了戌时末亥时初则会敲响二十四声铜钟,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召集的也会鸣钟。”   温华点了点头,“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两位嬷嬷不要嫌我啰嗦,今天太晚了,有劳两位,早些回去歇息吧,改日再行请教。”   两位嬷嬷连声道不敢,温华淡淡一笑,赏了她们各五钱银子便打发她们走了。   待院子里不相干的人都走得干净,温华指着玉竹说道,“这是新来的玉竹,从明天起带她熟悉厨房。你们的屋子都收拾好了?”   柏香、春鸢和蕊珠站在温华面前,看样子刚刚把自己打理干净,柏香没有说话,倒是春鸢上前一步说道,“姑娘,奴婢们住在东厢的那两间屋子里,奴婢和蕊珠住一间,另外那一间是柏香和滴珠住的,不知玉竹怎么安排?”   温华指节轻叩桌面,想了一下,说道,“那就让玉竹去住到柏香屋里,滴珠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我房里来。”瞄了一眼丫鬟们各自不同的神色,又道,“今天就先这么着,以后你们要轮流值夜,柏香,你安排一下。”   柏香应了声是,觑着温华面露疲色,小声道,“姑娘疲乏了吧?要不要歇下?”   这么一说,温华还真是觉得累了,她点点头,“柴炭够用么?有热水么?今天折腾了一天,我要洗头洗澡。对了,还有吃的么?”她一指滴珠和玉竹,“给她们弄些吃的来。”   “留了吃的了,在灶上热着呢。只是……”   听出她言语中的为难,温华按摩颈侧的手一顿,“怎么了?有难处么?”   “姑娘,这山上虽说有泉水,却不是每个院子里都有泉眼,咱们院子是和隔壁院子共用一口泉眼,奴婢尝了,这水倒还清冽甘甜,只是……泉水不甚丰沛,恐怕不够两个院子用的……”尤其自家这位主子还喜欢泡澡,这就更成问题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温华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有用的方法,便摆摆手,“先这样吧,等隔壁住进人来再说。其他的还有什么问题?”   “容奴婢想想……”柏香略一沉吟,摇摇头,“暂时没有了。”   “咱们初来乍到,好些事情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你们也不要太过心急,仔细些总会理清楚的。”她看看玉竹,“好在还有颜先生,有她相助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   当下重新分配了活计,柏香带着玉竹去铺好了床铺,滴珠抱着自己的被铺搬到了温华的房间里,随后春鸢便端着两份饭菜分别将之送到玉竹的房间和滴珠的面前。   “蕊珠呢?”   春鸢答道,“正在厨房里烧火呢,姑娘不要心急,洗澡水一会儿就好了。”   山上空气清冽,第二日铜钟声响起后温华就醒了,趁着天色微亮,她梳妆打扮完毕,便叫上滴珠决定在书院里四下走一走。   书院里寂静得很,石阶上因为尚未散去的露水而有些湿滑,滴珠小心翼翼的扶着温华,两人从小院儿出来便沿茂盛的花木缓缓而行,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聊着。   两人本想数一数这一路上有多少树木,可惜数到一半儿的时候就对不上了,一个说有两百五十三棵,另一个说有两百六十七棵,谁也不能说服谁,相视一笑遂作罢。   两人绕来绕去,渐渐地越走地势越高,隐约间似乎听到了金属相击的声音,听着又不像铁匠铺里打铁的动静,加上山间的回声,温华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心里好奇,带着滴珠钻进了花丛摸索过去。   一边要提着裙摆留意脚下的地面,一边还时不时停下来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小段路走得着实辛苦,当她感觉到马上就能看见时,却发现那声音消失了,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这是一片空地,对于山上来说是一片难得的平地,令人惊讶的,温华在这里看到了几把石锁——就是那种练武用的石锁,二哥邓知仁也有两个,只是比这个小得多,她站在石锁跟前比量了比量,放弃了试一试的念头。   突然,她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人在盯着她们,心里一紧,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听到滴珠在一旁劝她早些回去,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轻轻说道,“以后每天早上可以来这边打拳呢。”   “可是——”滴珠有些不安,“姑娘,这里似乎已经有人在用了呢,那些石锁……”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以后开了学,还不知道晨读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过这里也确实有些远,不行的话就在院子里练呗。走吧,她们该把早饭做好了。”   “姑娘,您怎么喜欢练拳呢……”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丛之间,过了一会儿,从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上跳下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师傅……”   那被叫做师傅的女子从树丛里抽出两把铁剑,“不用管她们,继续练。”   早饭很是丰盛,这倒不是说玉竹做了什么山珍海味,昨天送来的菜蔬已经吃了一半,剩下的并不多了,但她用这并不丰富的材料却做出了一桌十二道菜,看得温华直咂舌,好在她们人多,每道菜的分量也适当,因此倒没有剩下什么。   不过一下子做这么多,必定费时又费神,因此温华虽然吃得满意,但还是做了个决定,“你做得很好。以后菜式减半,饽饽和花卷也不要超过两种,这样剩下的时间你还可以做做别的。”   玉竹听到新主子夸她,心里很是高兴,可是又听到后面的要求,便有些不知所措,“姑娘,可是有哪道菜不合口味?”   温华摇摇头,“你做的很不错,可是一早就这么十二道菜,太铺张了,我不喜欢。你今天天不亮就开始在厨房忙活了吧?其实不必这样,我也是下过厨的,知道其中的辛苦,不必这么多样式,每道菜的分量多些,这样就连你们自己的也准备出来了。余下的时间你还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而不必整天围着厨房转。”   白禾白元槐   第二天便是开学日了,温华本以为这一天仍然会这样安安静静的度过。   只是当她吃过了早饭,出门打算散散步消消食的时候,却看到女书院大门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她便改了主意,决定下午再去学堂看看,至于这会儿么——她想起早晨在那处平地附近的草丛里似乎曾经看到过两三株开得极艳丽的花草……   滴珠正跟着蕊珠学一种新的打络子的方法,见自家姑娘没有喊上自己就开门出去,便赶紧将丝绳放下,“蕊珠姐姐你先帮我拿着——”   等跑了出来,却又见温华返回来进了杂物间,急忙忙跟了上去,“姑娘要找什么?”   其他几个丫鬟也跟着凑了上来。   昨天收拾屋子的时候整理出来一些前屋主留下来的尚有些用处的东西,温华觉得即便丢掉,以后说不定自己也还要用,便让她们留下了。   扒拉了一会儿,找出来一把小铲子和一只半旧的青瓷花盆,见丫鬟们都围着她,摆摆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滴珠跟我出去走走。”   众丫鬟服侍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见她这模样,知道没有自己什么事,便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   温华和滴珠找到早晨发现的那片空地,又寻摸到了自己看中的那几株野花,便用小铲子连着周围的土一起挖了移进花盆里,又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发现这里日照并不充足,便知道这花儿可能是喜阴的植物。一切都收拾好了,她惦记着之前元真给她找的书籍尚有没看完了,便领着滴珠回了院子。   看了半晌午的书,她揉了揉酸乏的眼睛,仰倒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喊她吃午饭才缓缓张开了眼睛。   她胡乱吃了几口,觉得没甚么胃口,便让人给她泡了一杯花茶,饮下去只觉得满口生香,又嚼了两颗酸酸甜甜的腌渍杨梅,精神这才好些。昨天晚上睡在床上着实有些不适应,好不容易睡着了,只觉得一闭眼一睁眼天便亮了,仿佛没睡够似的。   这厢正抱着被子胡思乱想,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仿佛是有人来了,她看看天色,这还不到去元真那儿的时候,会是谁呢?没等她多想,滴珠便进来了,见她醒了,上前道了声姑娘,“咱们东边儿的院子里搬来人了,这会儿派人送来了帖子和一盒点心。”说着把手里的一张素白的名帖双手奉到温华跟前。   温华接过名帖看了看,“白禾,白元槐……还说什么了没?”   滴珠答道,“奴婢告诉她们,姑娘正歇午觉呢,那两个丫头说她们主子那边也正在收拾行李,等收拾好了,晚间过来拜访咱们。”   “你没跟她们说晚上咱们有事?”   “奴婢跟她们说了,可她们说不妨事,反正两边儿离得近,不过是过来和新邻居见见面说说话。”   “唔,知道了——”她将名帖交给滴珠,“把这个放到我书房的那只乌木匣子里,再拿一张我的名帖,装一盒……咱们昨天带上来的新鲜果子还有么?”   “有倒是有,只是好的凑不齐一盒了。”   “那就装一盒果脯送过去。”   虽然温华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可是既然做了邻居,以后难免不会打交道,对方既然先来示好,她也不能没心没肺当做不知道不是?   “还有一事……”   温华看看她,“有什么事就直接说,犹豫什么?”   滴珠道,“姑娘您歇息的时候秦管家带人送米粮菜蔬来了,他告诉奴婢说刚刚打听到这山上吃用的菜蔬都是从山下的农家买来,他去看了看,菜蔬新鲜又便宜,都是刚摘下来的,极新鲜,若是每日从城里往这边送,路途又远,还未必是新鲜的,不如也像其他人那样派人从山下农庄买了再送上来。秦管事怕姑娘觉得他是在偷懒取巧,便求着奴婢跟您好好说说……”   温华想了想,点点头,“成,只是我明日未必有时间见他,他明天若是来了你就告诉他,只要是新鲜可口的,价钱差的又不大,在哪里买都是一样的。我也不是那种一味要人表忠心的,他只要办好他本分内的事,别的随他去。”   不想再躺着,便起身梳洗换衣,一会儿要去见一见新邻居,晚上吃了饭还要去元真那里,照着这个架势,以后还不一定会有多少宴请——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频繁的社交,首饰也就罢了,带的衣裳却是不够的……琢磨了一会儿,她吩咐道,“明天秦管事过来,你告诉他让他带些春夏两季的衣料过来,我要做衣裳,再去找蕊珠问问,可还缺什么针线么,列出来一起交给秦管事让他去买办。”   滴珠一听她家姑娘要做衣裳,立即兴奋起来,原本她就觉得姑娘的衣裳实在是太少了,以前她可是听谷雨嫂子说过的,姑娘小时候最爱穿新衣裳,不要说什么逢年过节,便是平日里大大小小的宴请或者跟着家里长辈出门,穿戴的无不是新做好的衣裳,然而一件新衣裳也不过穿上四五次便丢在一旁,可是自打她来到姑娘身边儿伺候,才发现姑娘的衣裳相比从前真是少的可怜,一年四季每季的衣裳不过两三套而已,还是新旧夹杂的。前一阵儿姑娘突然间买了那么多的衣料,她以为这下可要忙一阵子了,可谁知那些布料却多给了三爷和家里的太太奶奶——她可不是说不该给,只是姑娘也该在自己身上多用些心思。虽说姑娘后来在她们的劝说之下才简单添了几身衣裳,也不过是勉强够穿罢了,如今见到姑娘想通了,叫她顿时又有了干劲儿。   “姑娘要做什么样式的?快换季了,咱们在这书院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今年会时兴些什么样式……”滴珠说着说着便凝神思索起来,忽而又一拍手,“哎呀,我真是傻了,看看别家的姑娘们都穿什么样的不就知道了?”   温华看她这么认真的对待这事,倒觉得有趣,不过还是没忘记提醒她,“这书院里有富的有贵的,难免也有脾气不好的,你可小心些,要是冲撞了得罪了人我可救不了你!”   滴珠满心琢磨着给她家姑娘做衣裳这件事,胡乱点了点头,温华看她心不在焉的,使劲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便,见她呆愣愣的似乎是听到了,便转身坐在镜奁前细细的描起眉来。   这两年她的头发逐渐变得乌黑浓密,又软又细滑,这让她很是满意,可偏偏一双眉毛生得稀疏,到底衬不上那一头如云似墨的秀发。以前她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每天只要打扮的干净整齐就好了,可是进京以后她才发现这里的女子不管年龄大小都注重穿衣打扮,一双漂亮的眉毛的确能为自己增色不少,她对着镜子照了半个来月,看着自己那两条越发不争气的“小细条”越看越觉得丑,便让人买来了最好的墨黛,但凡出门之前便要仔细的描画一番,直至自己满意为止——其实她更喜欢深灰色的眉笔,可惜能够买到的墨黛不是深黑色的便是墨绿色的,尤其是那墨绿色的,画上以后怎么看怎么别扭,于是深黑色便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好在她每次用得都极为谨慎,从来都是“淡扫蛾眉”,让人看不出是描过眉的,映衬的她一双眼睛更为明亮。   细细的描画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一只小瓷盒,看着里面的胭脂膏子,终于还是用指甲挑出了一点,放在手心和莲花膏一起揉匀了,轻轻拍在两颊上,顿时气色便显得红润了许多,虽然这盒胭脂的颜色偏淡,直接拍在脸上也是可以的,加上今年流行艳色的胭脂,许多大胆的女子甚至直接在脸颊上用胭脂画出浓丽的图案,可她到底不喜欢把自己的脸弄得红彤彤的犹如猴屁股一般。   白禾,白元槐,说实话,这姓名让她隐约想起在晋州认识的那人,然而在她脑海里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撂在一旁,可是一个时辰后真正见到白禾本人的时候,却几乎没让她目瞪口呆。   “……白期知——”   那少女高高瘦瘦的,一身粉紫色的衣衫益发衬得她身形窈窕,她迈步上前熟稔的拉住了温华的手,熟门熟路的进了屋子,四处打量了一番,笑得狡诈,“对呀,我就是白期知的姐姐,这位妹妹认识我家兄弟?”说完还俏皮的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厮……她摆明了是在装傻呢,温华嘴角抽了抽,看着她热情的过分的笑容,半天才问了一句,“……好玩么?”   白禾轻轻笑了两声,面露得色,“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咱们竟做了邻居,我家兄弟知道了一定也会说难得呢。”   温华懒得追问她所说的什么兄弟,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我还以为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呢。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哎呀,你可真是冷淡——”她摇摇手指,笑道,“不要误会,我来这里读书的日子可不短了,早四五年前我就是这里的学生了。”   看她这模样,温华强忍住抽她的愿望,“恩”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直面新难题   温华与白润——如今的白禾聊了一会儿,讲了讲在晋州分别后各自的遭遇。   原来白禾在温华他们离开晋州后没有多久就回了京城,原因是她那个自小卧病在床的双胞胎弟弟病情有了极大的好转,而且她的父母也担心她在老家待得久了,哪天不小心暴露了真正的身份不好收场——当然对晋州老家的人不是这样说的,只说是访得了一位有名的大夫,据说对白润这样的病症很有手段,趁着那人在京,让白润赶紧抓住机会回去请人家给他瞧瞧,若是能够借此机会根除顽症岂不皆大欢喜?   白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虽然不舍,到底顾虑到孙子的身体健康,便安排人护送她回来了。   “你还有个弟弟?”   白禾笑道,“那是自然,若不是为他,我也范不着女扮男装,要知道,做了十多年的女子,要扮成男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得瞒过多少人的眼睛啊——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我是女子的?”   温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道,“要是我三哥看到你这个模样肯定会吃惊的,他如今正在隔壁山上的鸿泉书院读书呢……”见白禾垂下了眼睛神色有些不自然,她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走之前,朝英和朝益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朝益在县学读书,也拜了先生,是一位姓夏的老夫子,听说学问是极好的。朝英么,我跟他不是特别熟,只听说他家张罗着准备给他定亲呢,如今怎么样却是不知道的。”   “这样啊……”离开了晋州这段时间,有时候闲下来,她还真是挺想念以前的那些老邻居呢。   “我说,你哥哥能进鸿泉书院倒是不错,可是这女书院却是不好进的,没想到能遇见你呢。”   听到白禾的问题,温华感到有些尴尬,但她反应极快,说道,“这也是通过别人介绍才进来的,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女子读书的书院呢。白禾姐姐你来这里多久了?这里平时上些什么课程呢?”   “我么——八岁就在这里读书了,一直读到了回晋州那年,对这儿倒是比家里还熟悉,书院每年上课的时间约有八个月,腊月、正月、六月、七月最冷和最热的四个月是假日,通常学生们都会回家。我家里……我听说今年书院请了几位极好的先生,因此特地跟家里说好了再学一年,反正离及笄还有一段时间呢,大可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学些东西……”   她嘟囔到这里,突然就住了口,咬了咬唇角,掩饰般的拿起温华镜奁上支起的那面镜子,“哎——这镜子真不错,在哪里弄到的?”   温华正在细细琢磨她的话,听到她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反应倒也快,“是在一家东市的老店买的,我三哥带我去的,那家店不错呢。你……定亲了?”   白禾低头细细的摩挲着镜子背面的图案,“下回有时间带我一起去瞧瞧?”   虽然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可是见她不愿意提起这话题,温华便没有追问——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们之间的关联是平羽,然而除了平羽以外,两人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对方有所保留也是意料之中的。   既是如此,温华建议道,“我家的丫鬟正在准备晚饭,在我这里吃吧,你看如何?”   白禾只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有何不可?我从家里带来了些难得的稀奇玩意儿,今儿就和你分享了吧!”   实没想到白禾拿来的竟然是葡萄酒!   这可是很久都没有尝过的美味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虽然没有夜光杯,白禾却从一只木盒里小心地取出了两只翠色的半透明酒盅和一把同样款式的酒壶,酒盅同李子差不多大小,酒壶比拳头略大一些,呈南瓜形状,上面还浮着瓜扭瓜藤和几片叶子,“看看这个,”她将酒壶交给服侍的丫鬟让她去取酒,又自己动手将酒盅擦了两遍。   深红的酒液倒了八分满,更显得杯子的颜色青翠欲滴,“这杯子配这酒,好看么?”   温华点点头,看看杯子,又看看她,“好看,这琉璃杯子哪儿来的?为什么不用水晶的呢?想必会更好看。”   白禾摇了摇手指,一口饮下小半杯,白皙的面颊渐渐染了颜色,“做这么大的杯子和酒壶,要找到一丝杂质都没有的水晶可不容易,还不如用这琉璃呢,瞧——颜色多好看!”   既然能够将琉璃做成这么漂亮的酒杯,想必做成别的形状也是可以的,她歪歪脑袋,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个哪里有卖的……白禾姐姐,你知道么?”   白禾扑哧一笑,“这个是得的赏赐,并不是买的。不过这东西不是官造的,想来必然有卖的地方,只是具体哪里有卖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官造的就好,至少自己用了这东西不算逾制,温华举杯轻轻地晃了晃,“这酒不错。”   “还好,只是酸甜酸甜的,隐隐还有些涩味儿,我还怕你喝不惯呢,咱们平常的酒都没有这个味道的,倒也新奇。”   吃完饭,两人又聊了会儿,白禾将需要注意的事情大略的跟她说了一通,又嘱咐了一些忌讳的事情,比如绝对不可穿黑衣。   “谁会穿黑衣呢?不过——为什么不能穿?”   “咱们书院里的学生中可是有几位来头不小的郡主呢,黑色是人家大礼服的主色,你穿了可是要被治罪的。”   “咦?那平日里见了岂不是还要……”她想说岂不是还要叩头行礼?   白禾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鸿泉书院的规矩,学生们之间平日里只需执平辈礼,决不允许妄自尊大,便是那姑姑和侄女、阿姨和甥女同在书院读书的,有不敢不行家礼的,在人前也只需行半礼即可,何况郡主们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和她们签了契书,虽然都知道她们的身份,但是在人前却只有同窗之谊,因此无需行跪拜大礼。若是要一一行礼,只怕等拜完了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她笑看温华,“你初来乍到,好些事还不明白呢,有时间咱们多聊聊,你也好尽快适应这里。”   温华托着下颌,想了想,“规矩是规矩,难道就没有不听话的么?总有的吧?”   白禾轻笑一声,“再厉害的刺儿头在这里待三个月也要变老实,若是鸿泉女书院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早就办不下去了。”   白禾在喝醉之前离开了,温华见天色不早,便换了见客的衣裳去了元真的榴石斋。   因为开学日书院里必定热闹得很,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元真便嘱咐她若是学堂里没有什么事便尽早回自己的小院子,不要在外面久留。   温华知道自己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跟别人比不得,便决定听从元真的劝告,第二日开学的时候只在学堂里待了了不到一个时辰,听完了先生们的嘱咐,便抱着课本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虽然只待了一个时辰,她却对昨天元真的建议深有体会,班上都是新生,其中有几位千金似是早就相识了,关系似乎不怎么和睦,先生没来的时候她们就冷言冷语,小动作不断,先生来了以后这几个又装得如同闺中密友一般,笑颜如花,或低调或高调的对先生一味阿谀奉承,看得温华一阵堵心,下决心以后一定要低调行事,再有热闹也不去瞧,跟这些人更是要划清距离。   可惜天不从人愿,她刚回到小院儿,丫鬟们一看到她,便抹起泪来。   原来她们住得的这个小院儿地势好,又清静,很快便被人看中了,今天她刚去了学堂,便有几个丫鬟婆子过来要求滴珠她们搬东西,强横得很,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亏得宿管的苏严氏过来调解,才免去了一场争执,只是苏严氏走前却留下了话,言道对方身份高贵,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   温华将这事前前后后仔细问了,又道,“对方是什么人打听清楚了么?”   “打探清楚了,”柏香道,“是定息侯杨家五姑娘的人,说她家姑娘喜欢咱们院子,要咱们明天之前就要搬出去。”   温华轻轻地掐着自己中指的骨节,想了一会儿,道,“你去把昨天得的葡萄酒灌一小坛给颜先生送去,把这事和她说说——不必夸大也不用隐瞒,只照实说就行。”   柏香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言道颜先生因为避客而一直关着榴石斋的大门,她得了颜先生的口信,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榴石斋门口候着的人渐渐散去才出来,颜先生叫她回来转告一声,让她们不必理会那起子不懂事的小丫头们,该怎样就怎样,她们若是再敢来闹,就推到她这里。   这话可算得上是定心丸了,温华松了一口气,让丫鬟们各自去忙,自己则抱了书本去书房看书。   到了下午,那些上午来闹过的丫鬟婆子又来了,她们带着洒扫的用具本是想来提前打扫一番,却没想到这小院儿里的人根本没有要搬的意思,不由又惊又怒,当下便嚷嚷了起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小院儿的人也太不识抬举了,连杨家也敢不放在眼里,真是无法无天等等。   各自的进退   “无法无天?”温华眨眨眼睛,挑眉一笑,让正在给她戴钗的柏香去处理这事,“颜先生怎么说的,你就照实告诉她们,不要和她们吵。”   柏香福身退了出去。   温华来到书房,将窗户微微掀开了一条缝,端坐在书案旁的一张交椅上,随手翻开了一册书——在这里恰好能将院子里的动静听得明明白白,又不会让人看见她的身影。   她这一次若是摄于对方的威胁而让出这院子,以后还怎么在书院里抬头?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儿,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们,明日之前把这院子洒扫干净腾出来,否则……哼!”那婆子的嗓门大得很,声音又高亢,院子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张望了。   “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颜先生的安排……”   “呸!不管哪里的颜先生!总越不过我们杨家!”   那婆子身边的一个年轻些的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上前一步挨着那婆子低声说了两句,将她拉到一边,道,“瑞嫂子且息怒。二姑爷家的那位四姑奶奶——就是那个在道观里住了好些年的那一位,咱们出来之前老太太不是还嘱咐着备下礼品让五姑娘去拜见么,据说她新近在这书院里教书?这丫头说的颜先生莫不是她……?”   那婆子脸色顿时就变了,强撑着白了她一眼,转过身来叱道,“你这小蹄子若是识相,就赶紧叫你家那上不了台面的主子赶紧滚出这院子,若是迟了,当心老娘的棍子!”话是这么说,底气却显得有些不足,然而仍然将手里的一只鸡毛掸子挥舞了几下,这才带人撤走了。   这几个婆子刚到门口,白禾便带人过来了。   因之前杨家五姑娘曾拜访过几位书院的先生,恰巧当时白禾也在那里,见她气质不俗,又似乎颇得先生们的信任,杨家五姑娘便使人打听了她的身份,又特意派人送了礼物想要结交于她,当时为首的那个婆子便是跟在她家姑娘身旁的,自是明白这位白家姑娘是自家姑娘看重的人,不可得罪,便连忙低头行礼。^书客居   白禾一回来便听自家丫鬟说起隔壁的那座院子被定息侯杨家的五姑娘看中了,闹着要让邓家的姑娘挪地方呢,正思量这事自己该不该插手,便听到隔壁又闹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听了几句,她便待不住了,叫上两个随身伺候的丫鬟直接过来了。   走到婆子们跟前,她脚步略顿了顿,冷冷地朝那为首的婆子瞥了一眼,“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还是你家后院不成?竟容得你们大呼小叫?没规矩。”   走进院子,见柏香诸人面色不佳,笑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沉着面孔。你家姑娘呢?”   柏香忙恢复了笑容,施礼道,“姑娘在屋里歇着呢,奴婢去禀报一声。”   温华在屋里已经听到了白禾的声音,连忙迎了出来。   “我刚一回来就听到你这边闹哄哄的,真是不像话!不过你放心,要乱也就乱这两三天,等该走的都走了,我再带你在书院里走走看看,认识认识先生们。”   温华神色柔和,看不出任何不悦,笑道,“那就多谢姐姐了,家里给送来了些不错的茶叶,姐姐要不要尝尝?”   “这还用说?”白禾拉着她的手,转身吩咐自己的丫鬟,让她们回去取一小坛去年的雪水过来。   温华见门口的那几个先前还在叫嚣的婆子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便叹了口气,低声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得罪了人……却不好办。”   白禾笑着摇摇头,拉着她到了屋里,将其余人等都打发了出去,“自从几年前宫里的那位杨太妃过世,定息侯家的圣宠便一日不如一日,正月里定息侯夫人入宫觐见的时候还被皇后娘娘训斥了,他家如今巴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呢。这个五姑娘不过是定息侯家庶出的女儿,因着她母亲得宠才能被送到这里来,若是知道自家的姑娘在书院里骄横跋扈惹人眼目,呵——”   原来是这样——所以白禾这个官员的女儿才不怕得罪侯爷家的千金。   她笑了笑,“这院子是书院安排的,我事先也没见过别的院子,哪里晓得好不好?如今遇上这样的事,还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白禾看了她一会儿,掐掐她的小脸蛋儿,“你装起大家闺秀来说话这么斯文,真是让我不习惯,还是那个野丫头比较招人喜欢。”   温华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这人非要被人骂上两句才舒坦是么?”   “哈哈哈——”白禾笑着倒在躺椅上,这时候丫鬟们捧着茶具进来了,白禾掩唇咳了两声,面色微红,“我家的香柳可是有着一手煮茶的好手段,不可错过。”   白禾虽然尽心开导她,温华到底心中郁郁,待白禾离开后简单吃了些东西,把今天抄来的课表重新誊写一份挂在墙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起身换了衣裳出门往榴石斋而去。   榴石斋守门的婆子一看见她,脸上犹如笑开了花儿一般,“姑娘来了!”   温华笑了笑,看了一眼上房的方向,“先生得空么?”   守门婆子道,“这会儿正有客呢,张嬷嬷倒是在的。”   张嬷嬷是元真身边伺候的嬷嬷,常常不离左右,温华点点头,移步走到上房门外的院子里,有两个大丫鬟正守在那里,一看见她来了,两个丫鬟先上前施礼,其中一个进去禀报,另一个遣了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带着温华去偏厅喝茶。   温华嗅着杯中的茶香,一言不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嬷嬷打帘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她上前施礼却被温华拦住了,“嬷嬷不必客气。先生这会儿能见我么?”   张嬷嬷笑开了,“姑娘来还能不见么?请随老奴来。”   上房的客厅里灯火通明,元真坐在首座上,她左侧的下首坐着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温华进屋时极快的打量了两眼,便被张嬷嬷引着行了礼,坐在了元真右手的客座上,正对着那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对面首座上的那个细眉大眼,长了一副好相貌,穿的大红金花锦缎的衫子,头上插戴的和衣服上装饰了不少明晃晃的金银宝石,怀里还抱了一只雪白的长毛波斯猫,另一个相貌也是不错的,但打扮上相对素雅了许多,上身白色绣紫花的薄夹衣,下面一条粉紫色的百褶裙,头上的发钗也不少,尤其是一根镶了指甲大小的金刚石的簪子,尤其耀人眼目。在温华看来,两个人似乎都十分的矜持,而这种矜持在某种神态某种气质的烘托下表现出来往往就变成了傲慢。   元真左右看了看,笑道,“你们应该是没有见过的。这是我的学生,姓邓名温华。五娘,云崖,你们想要的那座小院子就是她住的。温华,这位是杨五娘,云崖姓梁,是五娘的表姐,也都是今年新入书院的。”   原来是她!温华站起身,一边施礼一边悄悄打量对方,一开始杨五娘一动不动,直到梁云崖站起身,咳了两声向她示意,杨五娘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草草道了声万福,很快又转过脸去向元真说道,“时辰不早了,侄女就先告退了。”   元真微微皱了皱眉,打量着杨五娘和梁云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你们就去吧,只是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们,在这书院里必然是不如家里随意,你们也要早些适应这里的生活,要守书院的规矩。”   “是——”杨梁二人施礼。   温华看着她们不仅姿态优美,礼节上更是做的一丝不苟,虽然不喜欢她们,却不由心生羡慕。   “温华,你代我送送她们?”   温华诧异地抬头看看元真,见她不是说笑,便也起身退了出来。   一路上几个人都未曾说话,杨五娘走的极快,将温华和梁云崖都扔在了后面,直到行到了榴石斋的大门前,温华平静了心绪,微微笑着说道,“夜里的路不好走,两位妹妹慢行。”   梁云崖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多谢姐姐关心,我们住得也不远,还请姐姐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有空的时候过来坐一坐。”   坐在滑竿上的杨五娘已是不耐烦,喊了一声,“云崖姐姐,走了。”   梁云崖转头应了一声,带着歉意一笑,低声道,“不好意思,我家妹妹年纪小,还请姐姐不要和她计较。”   温华点点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般,“杨妹妹是直爽性子。”   送走了她们,温华回到上房,元真让人重新上了茶水点心,“她们都走了?”   “是,都回去了。”   “你知道杨家——是什么人么?”   陌路的故人   “你知道杨家——是什么人么?”   “……听说杨家有着定息侯的爵位,还出过一位太妃……”见元真只是笑看着她,温华想了想,“刚才那位杨家的五姑娘和您说话时自称侄女,莫不是……姻亲?”   元真点点头,心里赞赏温华的机敏,“不错,我家大嫂未出嫁时是杨家的姑娘,所以杨五娘便跟着大郎和六郎他们叫我一声姑母。   温华闻言气息一窒,随即展颜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瞧着倒真是长得好,今天在学堂里也见了不少人,真正能比得上她的可不多呢。”   元真向后靠了靠,叹道,“说起来,这个杨五娘虽然只是个庶出的小丫头,排行也靠后,可是因为模样生得好,人也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女红四艺也是拿得出手的,再加上她亲生的姨娘又是杨家老太君的嫡亲侄女,因此十分得宠,便是她那些嫡出的姐姐妹妹也比不上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是个脾气娇纵的,今天我帮你把这事压下来了,可她心里难免会不计较,她那个表姐梁云崖又是个七巧玲珑的,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便离她们远些吧。”   温华连忙垂首应下,见元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便将今日里公布的课表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元真,“我看了课表的安排,别的都没有什么,只是琴棋书画四艺之中只练过几年的书法,会胡乱画上几笔罢了,却没有好师傅教导过,根本拿不出手去,至于琴和棋这两样更是未曾涉猎……”   元真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真的将读书这件事放在心上,又欣慰于她为人坦诚,不由对她越发的喜爱,便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虽说世家大族的女子有不少自小便读书习字的,却也不是都能成才,何况有不少女子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出色,今儿就听说有几个新来的竟一字不识呢。那些一时跟不上的课程也不必过于担心,现在你觉得你不如别人,这并没有什么,只要勤奋上进,等再过两年看看,必然会有所长进。”   当下元真便唤人取来了一张琴,这琴通身黑色,琴身上用黄豆大小的水晶镶嵌了北斗七星的图案,很是雅致,“这张琴是我从前用过的,虽不是什么名琴,却也是上好的了,以后你就用它吧。”   温华本来还在发愁要从哪里去买琴,毕竟家里没什么人懂这个的,不想竟是元真替她解了困境,她连忙道谢,道,“先前还想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弄一张琴来呢,若是没有它,回头上课的时候可就丢脸了。”   元真笑了,“上课的时候自有书院的琴供你们使用,这琴只是让你课后练习用的,毕竟再有天赋的人也需要勤学苦练方能成事。”   今天和元真的谈话收获不少,温华走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地回想着,渐渐觉得心里满足,虽然仍是陌生的环境,可这毕竟是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回到住处洗漱了,她将那把古琴放在枕头边上,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抚触着琴弦,偶尔拨弹几下,琴声或清朗或绵厚,竟弄得她困意渐消,越发的清醒了,待到实在睡不着时,索性坐起身来背靠着床架,将古琴横在膝上,左右手配合着从低音到高音挨个儿试了一遍,试完了一遍,又将自己还记得的儿歌轮流弹奏,比如《一闪一闪亮晶晶》、《小兔子乖乖》、《鳟鱼》等等,可惜那些歌曲本身虽然质朴悦耳,却没有选对乐器,越弹越觉得不堪入耳,只好放弃了。   像她这样新入学的学生课程还是挺紧张的,每天要学习三四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以外还要解决众位先生布置下来的课后作业,在这样的有规律的日程安排下,温华不得不极快地适应了新的作息时间——这让她有时候也会小小得意一番,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新生都像她这样能快速的适应新环境,有些人面对与以往不同的环境,其表现让人出乎意料,从学堂上课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是如此——有些变得暴躁易怒,有些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用一个在这个时代不存在的词汇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磨合期。   其实,就课业来说,温华并没觉得有多么繁重,只是各项课程加在一起比较占用时间罢了,再加上她是个不爱交际的,常来往的也只有榴石斋的元真和隔壁的白禾,偶尔和别人聊几句也仅限于在学堂里课间休息的时候,课后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半个多月,温华渐渐明了了书院的一整套学习系统,虽然平日里课程开了一堆,可总体上只分了四类,家庭和家族管理、社交礼仪、文学诗书典籍、女红和四艺,总之,这里的最终目标就是将每一个学生教导成为合格的家族管理者。   这个想法让温华小小的惊讶了一番,怪不得来到这里的都是名门贵胄家的女儿,这书院本来就是走高端路线的嘛,她原本还觉得这书院是不是太过势利,宁愿收下那些不识字的权贵千金也不愿意接纳寒门子弟,却原来……当她意识到这样的学习机会不能错过,更加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投入进学习当中。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鸿泉女书院休沐的日子,和鸿泉书院的休沐日是同一天,但是早在头一日的下午上完课,学生们便会陆陆续续收拾行李离开书院,温华早早的从白禾那里知道了这个讯息,便借着家里仆人送菜送日用的机会提前给平羽递了信儿,同他约好了一起回城的日子。   虽说休沐日有一整天的时间,可是因为早一个月便定下计划要去柳庄看望宋氏和哥哥嫂子他们,时间紧迫,温华便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把上午先生们布置的所有需要写需要算的作业都做好了。   下午的课程是《蒙学要论》和《礼仪》,教《蒙学要论》的公孙先生最是古板严厉,手里一把竹尺已然磨得发亮,若是谁敢在课堂上打盹儿,一戒尺下去保管让她清醒。教授《礼仪》的洪先生虽然整天笑呵呵的,看上去就像画里的慈祥老太太,可学生们坐在那里偏偏一动都不敢动——早在第一节课的时候就有人看先生很好欺负的样子意欲以身试法,结果被抓了个现行,一个个穿着粗麻衣跪在学堂里抄五十遍《孝经》,要知道那种衣服只有生活在底层的贫民才会穿,这帮闺阁千金们那里穿过这样的衣裳?一个个苦不堪言。这一招着实管用,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礼仪课上放肆。   今日大家都归心似箭,巴不得早早的下课,这堂礼仪课的内容是如何化妆,本来温华以为这会是一节比较轻松的课程,谁知这化妆的技术从这位洪老太太口中说出来硬是变得复杂起来,从个人的气质修养讲到四季气候再讲到穿衣打扮,还联系了场合和环境的种种因素,又列举了最近十几年京城的流行趋势,底下坐着的学生们俱都全神贯注,连早先盼望提前下课的焦躁也没了。   温华不由暗暗佩服这位老太太,她在课上并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却引导众人自己思索——自己究竟适合什么样的风格?如果自己也能像她这样……   下课的钟声敲响了五下,洪先生止住了话语,看看全场,“时间到了,若是再讲,则再需要一刻钟,我知道你们今日必然归心似箭,想要早些回去,你们是愿意继续听呢?还是留到下一次再讲?”   一帮小丫头们正听得津津有味,都没料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一边遗憾时间走得太快,同时又惦念回家的事,一时间学堂里寂静无比,洪先生正要起身离开,却听到下面有学生举手道,“先生,左右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还请先生赐教。”   这句话说完,学生们仿佛惊醒过来,也都纷纷举手,“还请先生赐教……”   平羽让人将马车停在了女书院山脚下,这附近已经停了不少的车了,都是来接人的。春日风光正好,他不愿意闷在车里,不远处的茶棚里又坐满了,他便寻了块大青石,搭了张坐垫坐上去歇着。   温华因为拖堂而下山晚,这一点平羽并不知道,于是只要从山上下来一个,他便要扭头看一看,可是不仅那些千金们带着遮住面容的帷帽,便是她们身边服侍的丫鬟们头上也多顶着帕子遮住脸。平羽生得俊美,且由于练武的缘故身形也比一般的少年挺拔,这样挨个儿的寻人,虽然没有唐突的举止,却也惹上了不少桃花,许多小姑娘虽然带着帕子或帷帽,仍然止不住羞意,走过去以后又舍不得离开,想要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哥儿,马车都停在那里不愿意离开,于是道路愈发的拥挤了。   白禾带着自家的婢女下了山,因她头上带着帷帽,从身形上看又明显不是温华,平羽便没有理会她,只是白禾在看到平羽的时候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她便仿佛陌路人般走了过去,找到了自家的马车,她扶着婢女的胳膊上去,就见自家弟弟正坐在车里朝她微笑着。   故人再相见   “姐姐!”   “期知?”白禾一愣,诧异自家弟弟竟然没有直接回家,却绕了一段路过来接她,“不是让你直接回家么?今天可是陆大夫给你看诊的日子,在这里耽搁什么?”   白润挪到一旁,拽了张垫子给她,“据说今儿姨母一家子提前到了,接我的那辆车挪去接他们了,母亲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一会儿先去陆大夫的宝和堂,我进去找他,你就留在车里等一会儿,等瞧好了咱们再一起回去。”   白禾闻言皱起眉来,低声埋怨道,“不是说还得再过些日子么?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偏偏赶在今天……”   白润轻轻一笑,没有接话,撩起帘子看了看外面,指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人,问道,“姐姐,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   白禾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见他指的竟是邓平羽,赶紧转过头去——自己这会儿没带面纱,若是被他瞧见,又要生出事端,于是赶紧斥道,“快放下帘子!”   白润微微一笑,将帘子掩好,“我去书院的第一天,他就找上门来了,拽着我就嚷嚷着说我胡闹,我瞧着他眼生,猜想是不是认识你的。”   “唔……”   见自家姐姐不说话,白润继续说道,“不过还没等我说话,他就认出我不是你了,目瞪口呆的傻在那里,真是有趣——”   白禾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问道,“你……你没说什么吧?”   “那是自然,我能说什么?不过……”白润这时却犹豫了一下,“姐姐,我猜测着……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她的身份?白禾暗暗苦笑,即便他之前不明白,等见到了他妹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她如今已经定亲,别的人和事也没有必要再声张出去,想到这里,她打起精神,嗔道,“还不是为了你的那事?不过是个故人罢了,我如今也不再方便见他了,你就当以前没见过他吧。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宝和堂,早弄完早回家,家里还有客人要见呢。”   只是个故人?恐怕那人早就知道你是女的吧?——白润心里嘀咕着,不过他也清楚自家姐姐的脾性,何况家里伺候的人时刻不离左右,估计两人之间即便相识也难有什么。   温华夹在一起下山的同学之中,身旁跟着滴珠、柏香、春鸢、蕊珠以及元真赠与的玉竹,她一眼就瞧见了等得焦急的平羽,左右看看,便让柏香先去寻他。   对她而言,这是第一次休沐,因此看到山脚下有这么多车辆并不觉得什么,反正书院里的学生多,有这么多车也没什么稀奇的,倒是她身后悄悄有人议论——“咱们已是晚的了吧?我可是刻意等了一会儿才下来的,就怕遇上人多车多堵在那里让人心急,怎么这会儿还这么多车?”“谁知道呢——哎,你瞧那个——如何?”“……不错,挺不错……不知道是谁家的?”   温华听到身后那两个人吃吃的笑起来,心里一乐,暗道平羽这厮今年不知犯得什么桃花,一会儿可要打趣他两句。   两人见了面,略说了几句话,便有四五个眼生的小丫头来来回回的在他们这边走动,打量着温华和平羽两个人,温华看了她们几次,却因为带着帷帽,她那“凌厉的眼神”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得太瘆人了,温华朝平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先上车,平羽也不喜欢被这些人来来回回的瞧,便扶着她上了车,自己则骑上了马,“先回去吧,到了家我有事跟你说。”   上了车,她微微掀开帘子,打趣道,“唔,我说——要不要我把帷帽借给你挡一挡?”   平羽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随即绷起了面容,吩咐车夫,“走吧。”   温华扑哧一笑,猫在车厢里搂着滴珠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意。   滴珠仿佛有些明白,又不太确定,遂问道,“姑娘乐什么呀?”   温华抬眼看看滴珠懵懵懂懂的模样,突然就忍不住笑意,笑得更加夸张了,直把滴珠笑毛了才擦擦眼角,道,“没事没事,就是看到你们三爷吃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罢了。”说着她附在滴珠的耳边,悄声道,“刚才那些在咱们周围打晃的小丫头,你看到没有,一个个眼里放光,恨不得扑到你家三爷身上,他当时那个样子啊……”说着,又趴在滴珠的肩上抖了起来。   滴珠一脸的无奈,软绵绵的喊了一声“姑娘——”   到了永宁坊的宅子,温华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众人前头的秦远和春桦嬷嬷,秦远头上的白发比记忆中又多了不少,春桦嬷嬷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周阳和秦小巳两个站在他们身后,满面谦恭。   进了屋,秦远等人给温华和平羽磕头行礼,温华连忙拦住他,说他是秦家的老人了,她这小辈实不敢受他的礼。   秦远先是谢了,随后却后退一步,言道礼不可废,若没有长幼尊卑,以后如何能够服众?于是仍然拜了下去。   温华无奈,只得忐忑着受了礼,随后问起这一次来了多少人,住处安排得怎么样了。   秦远笑呵呵的将周阳和秦小巳夸奖了一番,说这两个小子办事稳妥,又细心周到,如今众人都安排在了西边的院子里,处处井井有条,说着又从袖筒里取出一本花名册奉给温华,“这是这回过来的人分为两批,一共八十人,这是名单,男女、姓名、年龄、父母、会做些什么、脾气性格怎样,都记在了上面,是不是抽空见见他们?姑娘和三爷若是看得中,便叫过去使唤。”   温华翻开册子看了两页,“一下子过来这么多人,茶山那边……?”   秦远不疾不徐的答道,“这两年茶山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也派出去不少人开铺子走商路,茶山那里除了管事的和少数家生子,其余的多数是雇佣的当地茶农,今次带回来的这些人本就是预备伺候主子的,放在茶山上也做不了什么事,这些人往常都是留在茶山下的庄园里干活儿,老奴看这些人规矩也学的差不多了,这才敢进到主子面前。”   既然不会对茶山造成影响,温华也没什么可说的,便点点头,道,“那就见见吧……让所有新来的人半个时辰以后集合在这漱雪堂。”   在春桦嬷嬷的陪同下,温华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这里原来伺候的丫鬟都被她带到书院去了,可这里仍然像刚离开时那般干净整齐,温华看了一圈,觉得很是满意,但这会儿时间紧,她也没有工夫去询问是谁负责这里,简单洗漱了,她让滴珠给她重新梳了头发,又对着镜奁化了一层淡妆,一进门时的风尘仆仆这会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就着热茶吃了些易消化的点心,和春桦嬷嬷聊了几句,得知如今各处都已经安排妥当,唯独温华和平羽屋里近身伺候的人选还没有定,这次带来的大小丫鬟一共十八个,就等他们过目了,温华听到这个,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必着急,于是暂时揭过这事,让人把负责洒扫这个院子的人叫来。   不多久,两个个头儿略高些的丫鬟领着四个小丫鬟跪在门外的石地上给温华磕头,温华见她们没有自作主张的进到屋里,进退有节,不由暗暗赞许春桦嬷嬷会管教人,丫鬟们虽低着头,她却隐约瞧见那两个带头的模样生得都不错,尤其是穿嫩绿衫子的那个,更是身形纤细,凹凸有致——“比自己的好多了”,温华心里想着。   她将这几个打量了一番,见她们头发梳得整齐,便开口道,“你们都抬起头来吧,报上自己的名字让我听听。”   那两个年纪大些的丫鬟,一脸福相的叫金兰,另外那个长得标致,身材也纤柔的叫银兰,这两个名字她听得耳熟,想了一想,又翻开册子找到“使女部”,看了两人的资料,才隐约想起来这两个是当年她从运城集市上买下秦大管家和春桦嬷嬷他们时一起买下来的,她们两个是秦丽娘的生母亲自挑了预备服侍女儿的,可是因为遭遇家变,这两个小丫头也差点儿被人抢去。   虽然有这么一段,可是她们不如秦远和春桦嬷嬷那样曾经给温华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几年也从未联系过,因此对金兰和银兰也仅限于“听说过”而已,但是这院子洒扫的干净,温华还是很满意的,便夸了她们几句,却终究没提出让她们跟在她身边——一会儿还要见许多人,这两人目前只是备选而已。   四个小丫鬟都是八九岁的模样,俱是秦府的家生子,因为只是临时派过来干活儿,因此都还用的是本名,温华看其中两人仿佛性情活泼些,另两个却都是一副老实相,恰好是二比二,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凡事不能看表面,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教训。   夸奖了几句,她命滴珠取来装零钱的箱子,金兰和银兰各赏了五钱银子,小丫鬟们则一人三百个钱,金兰和银兰的年纪摆在那里,又是春桦嬷嬷精心教出来的,到底稳重些,小丫鬟们将沉甸甸的钱串捧在掌心,见金兰和银兰磕头谢赏,便也欢欢喜喜跟着磕头,只是因着春桦嬷嬷也在场,积威之下,便显得有些拘谨了。温华将这几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道,“去吧,一会儿漱雪堂那边可不要去晚了。”   “这些个丫头真是不错,足可见嬷嬷做事精心,”温华拉着春桦嬷嬷的手,笑道,“以后这园子里的丫头们有劳嬷嬷多辛苦了。”   失去的记忆   虽然手里有花名册,也着实用了一番心思,可温华面对这许多的人,到底不可能记下每一个人,能做到的也不过是的籍着各人的特点使自己有一个大致的印象,省得以后面对这些人时连对方是不是自己家中的人都不清楚,说白了——混个脸熟罢了。   自己房里和平羽那边要安排的丫鬟当时并没有定下来,毕竟是将要朝夕相处的,更需谨慎安排。   让集合在一起的家仆都散了,温华又向秦远和春桦嬷嬷道了辛苦,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秦远见她沉吟不语,便悄悄向春桦嬷嬷使了个眼色。   春桦嬷嬷看着温华,柔声道,“姑娘是累了么?还是有什么难事?”   “……”温华淡淡一笑,“之前嬷嬷不是说起我房里的丫鬟的事么?您带来的那个小册子我看了,小丫鬟们具体都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谁又适合做什么活儿,虽然册子上写了,可是我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会儿倒有些无从下手。”   春桦嬷嬷面上微微一愣,立即答道,“要不老奴把那些丫头叫来让姑娘一一挑选?”   温华想了一下,点头笑道,“这样也好。”   她又看了看坐在左侧的平羽,倾身道,“三哥,一会儿你看看,挑几个顺眼的给你整理院子?”   平羽存着心事,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上茶水,浑不在意地道,“你看着安排就成了,要——”他想说要老实点儿的,突然想起秦远和春桦嬷嬷这两个还在场,于是便改了口,“要文静些的。”   温华见他话里带着几分顾忌,心里一软,道,“我晓得的。”   十几个丫鬟齐刷刷站成了三排,按照温华要求的矮个儿站前面,高个儿站后面——这样好方便她观察。   照着花名册上的顺序点了名,挨个儿叫出来询问,不仅问她们擅长什么,还问了她们的家庭情况。   她轻轻咬着下唇,拿着笔比划了一会儿,便做了决定,给自己和平羽的祥园各添了六个人,分别是四个粗使丫鬟和两个二等丫鬟,又将自己身边跟着的春鸢和原本负责前堂的银凤派到了祥园,让她们暂时管着祥园的丫鬟们。   至于剩下的那六个暂时还没有去处的,温华本想直接让她们顶了银凤的缺,又想到自己对这管家的事并不熟悉,瞧了瞧春桦嬷嬷,说道,“这几个人……嬷嬷看着哪里缺人手的,就安排过去吧。”   春桦嬷嬷想了想,犹豫道,“前堂那边儿本就是银凤伺候着,然而平日里若是来了客人,只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如今她又去了三爷那儿,前堂那里就没有人了,是不是拨两个模样端正的过去?剩下的再看看别的地方缺不缺人。”   那六个没有去处的正是温华特意留出来的,年纪都差不多,皆是十二三岁上下,春桦嬷嬷挑出来的最次也是中人之姿,哪有模样不端正的?她说这话的意思还是要温华自己来安排,她什么意见也没有。   既然这样,温华也就不再客气,笑道,“那就让她们几个都待在前堂吧,平日里要勤洒扫整理,来了客人需得奉上香茶,嬷嬷辛苦,好好教教她们规矩吧,若是有贵客上门可不能失了礼节。”   春桦嬷嬷本来以为在待客的前堂顶多安排四个丫鬟,没想到自家姑娘却是个大手笔的,她想到侧院那里住着的那些新买的丫鬟小子,想要开口询问,一搭眼瞧见头发花白的秦远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便又噤了声,想了一想,低头应下了。   因着明天温华和平羽都要回柳庄去探望宋氏,温华早早就吩咐了人去准备礼物,秦远将备好的东西列了清单交给温华,又提出明天想要跟着一起去柳庄拜见,温华借着看清单的工夫心里暗暗琢磨了一番,觉得这样的要求也没什么不妥的,何况秦大管家和春桦嬷嬷也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个脸面不能不给,便将手里的清单放到一旁,道,“两位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还要打理家中的事,都辛苦了。滴珠,去告诉秦小巳,明天去柳庄时要多备一辆车,大管家和嬷嬷也去。”   打发了春桦嬷嬷和秦远大管家让他们去休息,温华摸摸肚子,之前因为吃了些点心不觉得饿,便将晚饭推迟了,这会儿还真是饿了呢。她看看平羽,想起他说过有话要和她说,可是自从回来就没闲下来过,周围始终围绕着一堆人,便笑了笑,建议道,“三哥,把晚饭摆到你院子里吧,今天晚上没有云,正好在亭子里看星星。”   因为是月末,又是个大晴天,天上半朵云也没有,暗淡的月牙儿挡不住漫天的星光璀璨,温华忍不住又想起了从前她生活的那个顶多能看到四五颗星星的世界,自己离那里已经很遥远了呢,遥远到无法用光年来计算……   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呢?宝贝现在也能跑会跳该上幼儿园了吧?丈夫……她突然一个激灵,觉得浑身冰凉,捂住胸口蹲了下来,一手扶着廊柱,磕跪在青石地面上,低头垂首轻轻的颤抖着。她竟然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就连自己从前的模样也仿佛笼在一片薄雾里,明明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这会儿却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为什么……   为什么想不起你们的模样?爸爸妈妈……   平羽本走在她前面,听到身后的动静便扭头看她,却瞧见她无力的萎靡在地,赶紧上前扶起她,一摸额头,手上却沾了一把冷汗,再看她面色苍白,嘴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双目无神,呆呆愣愣的也不说话,“温华!温华!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快叫大夫来!”   这时候只听草丛里扑棱棱一阵,紧接着一前一后、一小一大两个黑影先后冲了出来,先后跳过廊道的栏杆。   那个小个儿的扒拉开几个丫鬟,急切切扑到温华跟前,看看她又看看平羽,“温华?她、她怎么了?”   平羽看到突然出现的颜恕,先是错愕,随即瞧见后面跟过来的颜家大公子,脸色一沉,然而此时顾不上这两个擅闯的家伙,他扶着温华,又喊了两声,见她仍然没有反映,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叫婆子们抬架椅子来!”   温华呆呆愣愣的心里乱成一团,好一会儿才对上两眼的焦距,看着平羽神色焦急的对她说话,又对旁人说了些什么,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大脑短路了似的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她想要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勉强静了静神,借着平羽的力气站起身,喘了两口,“三哥,你扶我过去吧。”   平羽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屋吧?再叫人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温华摇了摇头,坚持原本的安排,“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三哥,我肚子饿了,先让我吃饭吧?”   平羽为难的看了颜如颜恕兄弟两眼,温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颜恕大概是第一次翻墙就露了馅儿,不由窘迫起来,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口,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也不傻,掰不出理由便索性绕过这个话题,道,“你……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还是看看吧……”   眼前有这两个人在,她倒不好再坚持,有气无力道,“三哥,你陪陪客人吧,让滴珠她们扶我回去就成。”   平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便指了个丫鬟吩咐道,“带两位客人去前堂,我一会儿过去!”正说着,几个婆子风风火火的抬着一把靠背交椅过来,他指挥着人扶了温华坐上去,朝颜如颜恕一拱手,道了句“少待”便扶着交椅领人向温华所住的院落急匆匆行去。   颜恕忍不住想要跟过去,却被自家大哥拉住了,道,“咱们去前边儿等消息。”   一番忙乱,温华躺在炕上静静地闭目养神,细密的纱帐放了下来。   大夫来了以后平羽和他嘱咐了两句,便请他进来把脉,这本就是因为温华突然心神大乱而造成的不适,这会儿平静下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夫那里亦没有诊出什么毛病,只是开了张温补的方子,嘱咐春桦嬷嬷,言道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调养的时候,不妨平日里多注意些,底子打厚实了,年龄再大些就能看出好处了云云。   温华静静地听着老大夫在外面嘱咐春桦嬷嬷,待他离开了,对进来瞧她的平羽笑了笑,道,“跟你们说了我没事的,你们偏不信。”   平羽看她的气色确实比刚才好多了,摇摇头,“你不知道你刚才的脸色有多吓人,若真是没事,怎么会那样?”   伤心好姻缘   平羽看她的气色确实比刚才好多了,摇摇头,“你不知道你刚才的脸色有多吓人,若真是没事,怎么会那样?”   平羽语气虽然不好,到底为着关心她的缘故,让人心里一热,温华想到之前的事,心里的酸楚,仍然弯起嘴角,“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瞧见平羽眼里的探寻,她坐起身,失神地望着被面上的图案,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刚才……我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谁?”   “我……父母,我父母的模样……以前我还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他们的模样……可是现在却越来越模糊了……我怎么能忘记他们呢!我……”说着说着,她捂着脸小声的哭了起来。   平羽看着她哭得这样伤心,触景生情,也沉默不语。   和温华一样,他的父母也都不在了,自小对母亲没什么印象,谈不上什么感情,虽然父亲时常拿出母亲的画像给他看,给他讲母亲是如何的疼爱他,可对他来说终究没什么印象,自从父亲没了,他便也失去了一切,这几年他心心念念都是要努力要争气,将来闯出一番事业来让那些曾经赶他出家门的人好生瞧瞧——这念头从没有一天放下过,父亲的音容笑貌也仿佛仍在眼前,温华的悔恨他不是不知道,他却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她。   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平羽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明天还去柳庄么?”   温华抽噎着点了点头,“去——”   “你要是想歇着,我就自己去。”   她摇了摇头,“我若是不去,娘肯定要问为什么,她要是知道了,不定有多担心呢……”   “知道了。”平羽起身。   温华抹抹脸,“你去哪儿?”   “把那两只不请自来的打发走,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竟然翻墙进来!”他揉揉她的脑袋,转身出门去。   听到平羽用“两只”来形容颜如颜恕兄弟,温华忍不住破涕为笑,“快放他们走吧,我还饿着呢。”   说起来,翻别人家的院墙这种事,颜恕从小到大算是头一回。   今天从书院里出来之前,他去向平羽询问能不能去他家拜访,结果被平羽很干脆的拒绝了,回到家里颜如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他怎么了,他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出来,颜如听了一笑而过,道“这有何难?晚上我带你去。”   结果两人到了永宁坊温华家宅院不走前门,偏偏从后门翻墙而入,好在他还有几分胆气,跟着颜如左绕右绕的找了好一会儿才远远地瞧见了温华的身影,正兴奋着呢,却见她突然捂着胸口倒下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他知道他闯祸了,如果他不跑出来,大哥也就不会跟着出来拦他,就不会被人发现,更不至于尴尬地坐在这里顶着各种奇怪的视线。   颜恕在前堂等得坐立不安,可是自家大哥在此,他不敢失礼询问,只得捧着茶盏佯作品茶,待得终于见到平羽,他立刻丢下茶盏迎上前去,“她怎么样了?到底是怎么了?”   见他这焦急的模样,平羽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无事了,只是一时激动,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开了温补的方子,说让三日一副喝着。”   颜恕是从来不在生活琐事上放心思的,一听开了方子,还是补药,只道是温华在书院里受苦了,当下就拉着平羽,“我要见她!”   平羽瞥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拉扯,后退一步,“多谢关心,只是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二位了。”   颜如轻轻咳了一声,见平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便拍拍颜恕的肩膀,暗暗用了些力气将他按住,“既然是温补的方子,想来无甚大碍,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送了颜如颜恕离开,平羽转身回了温华那里,见桌上已经摆满了各样菜式,也不跟她客气,坐在她对面取了筷子便吃起来。   温华吃到一半,盛了小半碗豆腐汤喝下去,想起这顿饭的由来,问道,“三哥,你说有事要和我说,是什么事?”   因为之前温华突然不适,平羽便打算将自己心里的那件事再放一放,左右那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因此他道,“哦,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吧。”   “哦,这样啊……”   “嗯。”   于是继续吃饭。   等到吃得六七分饱,两人都放下了筷子,平羽从盘子里取了一枚鹌鹑蛋剥了,放进温华的碗中,“大夫嘱咐了要给你补补身子,从明日起每日一颗鸽子蛋,今天来不及准备了,先用这个顶着吧。”   温华不太喜欢水煮蛋,犹豫了一下,夹起那枚白白嫩嫩的鹌鹑蛋,蘸了些糖浆塞进嘴里,唔,软软甜甜的,倒还可口。   又吃了两颗,她道,“三哥,你也吃。”   “嗯,好。”平羽嘴里答应着,可是剥好了的鹌鹑蛋还是到了温华的碗里。   吃着鹌鹑蛋,温华又想到了另外一个爱吃鹌鹑蛋的姑娘,她在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她起身绕过炕桌拉住了平羽的袖子,“三哥……”   “怎么了?这鹌鹑蛋煮的火候还行吧?”平羽按着她坐下,招呼人把其他的碗盘都撤了,唯独留下那盘鹌鹑蛋和糖浆。   趁着丫鬟们来收拾的空档,温华叫她们温一壶米酒上来。   因为是米酒,又是在自己家里,平羽便没有拦着。   见丫鬟们都撤下去了,温华拧着自己的手指,看看平羽,又将视线挪回到桌子上,“三哥,你还记得我说过白润白期知是个女的么?我在书院看见她了,她就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   她的语速极快,却不妨碍平羽听得清楚,他手一抖,剥好的鹌鹑蛋滑出来滚落在地上。   平羽垂下眼睛,声音却掩藏不了那一丝迫切,“白期知?她怎么……你怎么找到她的?她不是待在晋州么?”   温华停了一下,才道,“三哥,其实是她先找到的我。说起来,她不叫白期知,白期知是她弟弟的名字,她的真名叫白禾,字元槐,是真正的白期知的孪生姐姐。”   平羽愕然,随后淡淡一笑,“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抬眼看见温华望着他,不由觉得脸上有些烫,解释道,“我在书院里听说有人也叫那个名字,就去找他,结果是个和她长得极像的小子,还差点儿错认了。”   “那可能是她的兄弟吧。”   停了一会儿,平羽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呆,便端起汤碗掩饰,待放到唇边才发现碗里面是空的,他把碗放下,耳边渐渐升起红云,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她……什么时候回京的?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比咱们晚不了多少吧。”   “哦……”   温华看看他,有些为难,第二个问题叫她怎么回答呢?   也许……长痛不如短痛?   这种事情还是早知道早了断的好,拖得越久,对他的影响越大……   她犹豫了一会儿,斟酌道,“三哥,我之前曾经问她定没定亲,她……”   平羽坐直了身子,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仿佛对此不感兴趣一般,向后一靠,剑眉微动,“哦,她怎么说的?”   “三哥……白姐姐已经定亲了,对方是她父亲同僚的儿子。”   温华担心地望着他。   平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笑道,“门当户对,正是好姻缘哪。不过——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他虽然笑着,却无一丝笑意。   “三哥——”温华就怕他这个样子,若是情绪发泄出来倒好了。   平羽端起酒壶倒了一杯,仰首喝了下去,“妹妹,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明天还得出门,你也早些歇息吧。”   温华担心他有什么不妥,跟着送到了门外,平羽转身看到她眼里的担忧,心头的抽痛仿佛和缓了不少,揉揉她额前的留海儿,他淡淡一笑,“别担心,不管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可要早起,不要睡懒觉。”   她乖乖点头,“嗯,我知道。三哥你也早些歇息吧。”   看着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浅色衣衫,温华眼里闪过一丝怅然,这种事总是不得不去承受,怎么偏偏就让他遇上了呢?这样的痛苦太过熬人,但愿籍着时间能够慢慢医治,希望他不要陷得太深……   由人及己,温华心情低落,回屋将那壶米酒喝了个底朝天,迷迷糊糊的窝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喃喃低语,但她究竟说的什么,却没有人能听得清楚……   第二天醒来时,鸡已经叫了三遍,天色也已经大亮,温华匆匆忙忙洗漱了,又吃了早饭,到前堂见到了平羽,他也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她只作不知。   柳庄还是老样子,只是田里的农人更多了些,树木也越发的浓密。   到了家,见了宋氏,拉着温华和平羽第一句话便是“早饭吃了没?”   温华点头笑道,“吃过了来的。”   她和平羽又给梁氏请安,“嫂嫂安好!”   梁氏笑着受了礼,“都好呢。渴了吧,屋里晾着茶呢。”   进了屋,秦远和春桦嬷嬷要给宋氏磕头,被宋氏让过了,说不敢受年纪大的人的礼,其实春桦嬷嬷比她还要小几岁,但宋氏仍侧身只受了半礼。   众人言笑晏晏,但温华仍然注意到宋氏眉目间似是有些愁烦,难道是为了大哥的婚事?还是二哥?今天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倒是来得不巧……因屋里没有外人,她便问道,“娘,大哥的婚事怎么样了?还有哪些需要添置的么?”   宋氏笑道,“这是大人的事,那里轮到孩子家操心,你……”   说道这儿,宋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从屋里拿出一张红纸递给温华。   温华接过来便一愣,上面写着某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平羽瞧见她神色不对,把红纸抽过去一瞧,顿时便恼了,幸而他理智还在,将红纸放到宋氏面前,“婶子,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这么定了   宋氏道,“这是你大哥前几日拿回来的,说是他上司万指挥使的意思,想要为城里颜家的六公子和咱家的温华保媒。”   平羽一惊,站起来急问道,“您答应了?”   宋氏看了看秦远和春桦嬷嬷,无奈地说道,“这好歹是你妹妹的终身大事,怎么也要好好合计合计。我记得那位颜家的小公子是来过咱家的,看上去倒也是个实诚孩子,只是不知道颜家是怎么想的,为何会看上咱们家?”   平羽瞧了瞧温华,见她微皱眉头,便和宋氏说道,“万指挥使……大哥怕是不好推辞吧?毕竟是顶头上司。”   宋氏面上难掩忧色,她心知此事恐怕推拒不得,毕竟对方势大,媒人又是那样的身份,因此点点头道,“这回说亲若是说不成,不光要得罪颜家,恐怕你大哥以后在万指挥使那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大哥觉得那边儿门第太高,将来恐怕你妹妹受气,不想应下这事儿,可是顶头上司摆在那里,又不能直接推辞了,所以才把这生辰八字拿来,说先找人合一合,若是八字合不上,到时候要推辞的话也有个由头,只是……”   温华心里一动,接下她的话,“找人合了?”   宋氏为难的点点头,“找了黄岥观的老道,他在这附近口碑不错,说道你们两个虽不是金玉良缘,却也是难得的上好姻缘了。”   “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毕竟是关系到你一生的大事,为娘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隔壁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声音,梁氏站起身,“孩子们醒了,我去看看。”   温华暗暗思量,宋氏意思很明显,这是希望她应下这门婚事,可是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若是她本人不肯,倒也不好勉强于她。   秦远和春桦嬷嬷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是伺候过秦家老一辈的世仆,到底身份摆在那里,此时不好说话,然而心里却明白两边儿身份上的差距有多远,虽说都是官,可六品和四品之间的鸿沟哪里是能够轻易遮掩的?如今不谨慎的话将来保不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秦远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须——这件事他不能袖手旁观。   他站起身,向宋氏躬身施礼,见宋氏示意他说话,才道,“老太太,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姑娘年纪还小呢,这事儿……是不是再等等?再说若是对方一求便答应了,岂不是让人家小瞧?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打听打听颜家,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家,他颜家的门第高,但既然来求娶三姑娘,就总是要图些什么,咱们打探仔细了方好应对。”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宋氏考虑了一会儿,带着些许歉意点点头,“有劳大管家了,这本就该提前去打听打听,可我这一着急就想不起来了。”   想了一想,宋氏又看向平羽,“颜家的那位小公子不是来过咱们家么?平羽你觉得他怎么样?”   平羽抿着嘴角不说话,直到宋氏又喊了他一声,才开口道,“颜家门第太高,又是大家族,对妹妹来说恐非良缘。”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当初和颜如约定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对方无故改变约定,他却什么也做不得,直恼得他咬牙切齿。   他看看忧愁的宋氏,又瞧见温华的一脸淡然,心里的那把火撕扯着他,忍不住将那时和颜如的约定吐露了出来,阖家人听了都愣住了。   平羽低下头去,“之前虽和颜家大郎说过这件事,可是当时说好了等颜恕考上举人之后再行提亲,这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家也未免太过心急了!是我不好,不该受他一激就……可若真是嫁到这样的刁钻人家,妹妹还不得整天受人欺负?”   一屋子的人都噤了声,好半晌,宋氏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宋氏在为难,温华看出来了,这事早有定论,妥协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朝平羽安抚的一笑,轻声道,“娘既然愿意问我,那我就厚着脸皮说话了。来保媒的是哥哥的上司万指挥使,咱家推拒不得,只是虽然颜家请来媒人,可咱们毕竟不能自己上门去说……”她抬眼看了看宋氏,低下头勉强笑了笑,“书院里一位姓颜的先生平日里对我很是照顾,她是颜家嫡出的四姑奶奶,如今在书院里教课。”   宋氏悄悄松了口气,看着温华淡然的神色,不禁为她玲珑剔透的心思而心疼,低头闭目,掩去眼中的愧色,轻轻抚着女儿的肩膀,“瞧我,竟把礼数也忘了,若是她愿意……若是由尊长定下亲事,倒也让人挑不出理来,只是这位四姑奶奶是个怎样的脾气?不知道能不能和她说上话……”   平羽低着头不说话,温华扶着宋氏膝头,淡淡一笑,“不管怎样总要和他家的人打交道,虽然是刚认识不久,可看得出来那位颜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   宋氏虽然年纪大了,可心里并不糊涂,她也知道这桩亲事若是成了便是自家高攀了,可俗话说嫁女嫁高娶媳娶低,现在邓家虽然离颜家还差得很远,可将来未必不会变化。这桩亲事既然女儿愿意,她心里多少也好受些,说起来,非是她做事势利,要拿女儿的姻缘给儿子换前程,只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邓家在京城还未扎下根来,哪一家都得罪不起,若是这桩亲事成了……颜家的那位小公子又是个老实孩子,自家闺女也不是个傻的,再给她在婆家找个靠山,苦熬几年,等有了儿子,后半辈子便有了盼头。   她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春桦嬷嬷身上,   春桦嬷嬷见宋氏看她,估摸着是要她办什么事,便上前施礼道,“太太可有什么差遣?”   宋氏用的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可是其中的深意却不容忽视,“嬷嬷,这事说了半天,我想你也是明白的,只是如今想法虽然好,却也只是想法。我想请嬷嬷帮我送一封信给温华的那位颜先生,看看她是什么意思,若是能帮忙便万事大吉,若是人家有难处,这事儿还得仔细斟酌。”   当下,宋氏便让平羽研墨铺纸,平羽心里不情愿,但到底不愿意忤逆宋氏,而且刚才宋氏的意思他也听得明白,若是颜家的那位四姑奶奶愿意为温华出头,这桩亲事就能成,若是对方耍滑,这事儿可就要拖上一拖了。想法虽然不同,但结果倒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去的,因此他暂时将烦闷压在心底,照着宋氏的吩咐将字迹写得工工整整,写完了念给宋氏,宋氏也是仔细的,又让他改了两遍才点头,誊写下来装进信封。   把信交给春桦嬷嬷,宋氏又嘱咐秦远,“还要有劳大管家想办法打听打听这颜家。”   秦远点头,躬身道,“今天回去老奴就让人去打听。”   梁氏抱着元元出来,小丫头揉着眼睛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见平羽立刻张开了手臂,“三哥——”   当天晚上春桦嬷嬷便随着温华进了鸿泉女书院,第二天在温华的引见下代宋氏拜会了元真,春桦嬷嬷为人守礼,行事又落落大方,给元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收下了宋氏送来的礼品,又备了回礼连同自己亲笔写的回信让春桦嬷嬷带回去。   元真招呼温华到自己跟前来,摸摸她的额头,“听说你病了?”   病了?温华略一回想便知道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了,她笑了笑,“谈不上生病,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元真看她气色红润,不像是生病的模样,便点点头,招手让人端上来两个托盘,其中一个上面放了两匹颜色粉嫩的衣料,“昨儿家里送来了些东西,有几块衣料颜色太嫩,正是你们小丫头爱穿的颜色,拿回去做两身衣裳吧,”说着又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一只木盒子打开来给温华看,“这两只人参都是百年以上的,你拿去补一补。”   这东西可不是容易得的大路货,温华不好意思收下,“我哪里用得上这个?您之前不是还说夜里总是手脚冰凉么?这老参寻来不容易,您留着用吧。”   元真笑着合上盒子,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退下,道,“这我可不敢做主,昨天六郎上山送来这盒东西,他怕你知道了不要,还嘱咐我要瞒着你,我说你可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是不是?”   温华“啊”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元真说道,“你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大郎和六郎也太过心急了,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不要担心。只是我也觉得不应该耽延太久,六月放假的时候把这事定下来如何?这几个月你先好好读书,别的不要多想。”   她看温华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便轻声问她,“怎么了?还有什么难处么?”   “我只担心颜恕的父母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怪您……”   元真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既然是他姑姑,难道连他的婚事也做不了主么?”见温华笑得勉强,她摆摆手,“你担心什么?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难。”   话是这么说,可温华仍然心里没底,可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又聊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春桦嬷嬷在住处等着她,两人说了会话,将家里那些新买的丫头小子交托给她,因为书院里规矩严,温华便没有多留她,让她先去柳庄报信,然后再回永宁坊,她将元真送的人参挑出一只重些的交给春桦嬷嬷,让她带给宋氏。   温华这次回去把春鸢拨到了平羽所住的祥园,再上山时身边就只剩下滴珠、蕊珠、柏香和玉竹,恰好四个丫鬟,之前因为多了玉竹一个,每次院子里来人时她不得不让玉竹待在厨房里不要出来,毕竟书院的规矩在那里摆着,每个学生只能带来四个丫鬟服侍,多了是不允许的。   这书院里无论长幼都是女子,一眼看过去都是雌的,虽然如此,却并不因此而缺少是非,何况无论哪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爱出风头不落人后的人物,或拉帮,或结派,比家世,比容貌,比成绩,比衣饰。温华不耐烦招惹这些,每天掐着时辰去上课,上完课便立即离开,从来不在学堂里多逗留,凡事不出头也不落后。好在当初和她争过院落的杨五娘在另外一个班,两个班中间又隔了三个教室,若是上室外课时偶尔遇上,对方也当她不存在一般,倒是相安无事。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孤僻,她还斟酌着挑选了三两个性情温和的同学交上了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不过是在课间休息时说说话,下了课一起讨论讨论作业,通常都是她们说着温华听着,偶尔发表些意见,若是自家做了精致好吃的点心的话便也给她们送去一些,这般你来我往的,众人倒也渐渐习惯了这个不爱说话、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   日子不紧不慢的又过了两个月,温华步调缓慢而稳妥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她每天早起散步,早饭后去上课,中午回来吃了饭便小睡两刻钟,下午或上课或自习,总是把时间安排的十分充实,晚饭后散步去元真那里,陪她说会儿话,回来以后或者做作业或者做针线活儿,到了时辰便洗漱休息。   她这样规律的生活节奏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现在不需要她做什么家务,渐渐地不仅皮肤变得白嫩,气色也好了许多,人也胖了些。温华平时饭量不多,可是因为菜式和点心时常花样翻新,学堂里又没有什么体育课,于是原来尖尖的下巴变得圆润了许多,手脚也长了不少肉。有一回春桦嬷嬷上山来给她送夏天的衣裳,见到她脸上长肉,担心她继续这么胖下去的话以后不容易瘦回来,便劝她在饮食上不妨节制些——可她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让她运动瘦身没问题,若让她把想吃的东西拒之门外——那是门儿也没有的事。   春桦嬷嬷刚提醒她不到三天,她便在元真那里受了回刺激,回来以后左右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惨痛的意识到自己比刚开学的时候确实胖了不少,痛定思痛,决定饭量暂时不变,原本每餐饭后的甜点改为一天一小碟,并且要减少糖的摄入量——现在正是成长发育的关键时刻,不能让婴儿肥就此定型,再说糖吃多了会有蛀牙,这年头可没有那么先进的牙科设备,自己的牙口还是得自己好好爱护才是。   躲避不了的   在书院的日子过得充实,不知不觉的便到了五月份,这个月各门课程的先生们都布置了小考的内容,温华明显的感觉到周围原本松散的课堂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课后玩闹的同学渐渐少了。   这天玉竹做了红豆丸子,甜而不腻,她尝着很好吃,便让人装了三份给要好的同学送去,不多久滴珠和柏香带回了两份对方的回礼和一个口信。   “主子,袁家大姑娘回了一盒枣脯,封家姑娘让奴婢捎了双扎花鞋垫给主子,戴家二姑娘说她一会儿就过来,让奴婢先回来说一声。”   听到戴家二姑娘要过来,温华赶紧让人收拾房间,把那些摊开的书本和绣活儿都整理整理,又让玉竹去厨下准备些解暑的水果和凉茶。   戴家二姑娘名叫戴清欣,是温华的同班同学,她年纪比温华还要小一岁,父亲在外省做官,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无法跟去任上,她和哥哥姐姐从小便随着母亲寄住在外祖家中,虽然看上去仿佛是个不爱说话的内向姑娘,但和朋友们相处时却是个性情爽朗的。   温华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比多数同年龄的小姑娘心智更为成熟些,平日里也不主动和人争竞,不像某些千金小姐那样娇气,即便偶尔使使小性子也显得天真可爱,便不由自主地将她当作妹妹看待,对她很是宠溺,有什么愿意和朋友分享的东西也总是先紧着她,好在几个朋友之间就数戴清欣年龄最小,温华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戴清欣对待朋友似乎都一视同仁,但私下里却总爱黏着她一起玩耍,她这会儿带了个小丫鬟过来,温华认得那是她身边一个□雨的二等丫鬟。   温华替她倒了一盏晾凉的甜茶,又让人盛了些湃凉的瓜果端上来,“昨儿你不是说今天要找你姐姐去练琴么?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戴清欣接过丫鬟春雨递上来的帕子,轻轻拭去额头上的薄汗,有意避开人说话,便指着春雨道,“这小丫头整天心心念念惦记着你家的好吃的,还说要拜师呢,这不,今儿我把她带来了!”她歪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温华,“怎么样?你家玉竹收不收徒弟?”   “收呀,谢师礼拿来。”   “收也轮不到你收啊——”戴清欣丢下瓜皮,擦擦嘴巴,朝柏香招招手,“柏香你带春雨去玩吧。”   小丫头要是想去找玉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必还要叫上柏香?温华猜她也许是有话要私底下说,微微一笑,“那柏香你就带她去吧,顺便看看厨房今天准备了什么菜色。”她转而对戴清欣说道,“在我这儿吃饭吧?上回你不是说喜欢吃我这儿的软炸糯米饼么?前儿家里才送来了些新糯米和香米。”   戴清欣嘻嘻一笑,“那我还要吃那回吃过的豆腐馅儿的包子——”   温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不客气呀!”   “主人好客,客人自然盛情难却。你这儿有豆腐么?没有的话我这就叫人下山去买?”   “得了吧,你都说我热情好客了,哪里还能劳你大驾?”   堂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温华见戴清欣仍然不想提起话头,便道,“我这儿新得了几样小玩意儿,你要不要看看?”   两人来到温华的卧室,温华拿出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用珠子和细纱堆成的小花钗十二支,温华戴不了这许多,便让戴清欣挑两支要送给她。   戴清欣挑了一支橙红色的插戴在头上,又挑了一支浅紫色的。   温华翻出一只小木盒帮她把那支浅紫色的花钗装好,“你不是喜欢戴一对的么?怎么挑了不一样的颜色?”   这本就是她随口问问,不料戴清欣却嘟起了嘴,“今儿本来是打算去我姐姐那儿练练琴,可她那儿闹哄哄的实在让人心烦。”   见她一脸不乐意的模样,温华料想她多半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怎么了?你姐姐那个性子可不是个好热闹的呀……”   “哪里呀——说是丢了一支钗子,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来——嘁,就为了一支戴了六七年的旧钗子,闹得满院子的人鸡犬不宁的,”戴清欣撇了撇嘴,“她要是能把这心思分出一半儿来放在家里,也不至于——哼!”   “既然是旧钗子,又这么爱惜,那肯定是重要的人送的,”温华看看小盒子,“莫非丢了的那支钗子也是紫色的?”   戴清欣满脸的不高兴,“不是,绿色的。”   温华哑然,“那你……”   戴清欣绷起了小脸儿,赌气似的捶着桌子,“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没有什么人应该理所当然的顺着她!”   温华忍不住抿起嘴角笑了,从匣子里挑出另一支相似的橙红色小花钗给她插戴上,“她好歹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你不对她好,还有谁能对她好?”   这话说得有道理,戴清欣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姐姐,仍然忍不住嘟囔了两句,“至少你比她对我好……”   “我若是你亲姐姐,你可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是至亲之人,对你再好也不需夸赞。”   戴清欣低下头不吭声,温华笑了笑,抓了把炒花生慢慢剥着吃。   过了好一会儿,戴清欣突然抬起头来,咬了咬下唇,道,“温华姐,你累么?”   “什么?”温华被她问得愣了一下,“还好,今天课又不多。”   “我不是说那个。”戴清欣小脸儿严肃得很,“我是说……我一直觉得咱们几个人中间,你是最谨慎的了,有时候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跟别人去争,至于这么委屈求全么?这么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凡事寻求圆满,我都替你累得慌,你不觉得累么?”   温华迟疑着抓抓耳朵,“还好吧……”   “嘁,这算什么回答?”   看到戴清欣一脸的不满意,温华扑哧一笑,“我自过我的悠哉日子,不重要的事情又何必去计较呢?有那跟人吵架的工夫我做点儿什么不行呀?再说了,”她剥了颗花生塞到戴清欣嘴里,“你看这书院里有哪个是咱得罪的起的?”   戴清欣怔了一会儿,突然就叹了口气,“温华姐,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这么沉重的语气倒是温华从未见过的,“你这是怎么了?”   戴清欣抬眼看看温华,又低下头去,一字一句的说道,“温华姐,这话说出去我也不怕你笑话,只是你不要跟别人说。”   温华料想她将要说的八成是她家里的私密事,而且还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想了想,说道,“你要是担心让别人知道,就不要告诉我了,保不准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   听她这么说,戴清欣反倒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乱说,即便被别人知道了,也不会是你说出去的。”她停了一下,说道,“我跟你说过,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和哥哥姐姐从小就跟着母亲住在外祖家里。”   温华点点头,“嗯,你是说过这事。”   “不光是这样……其实,他们以为我还小不知道那件事,可我早就知道了——我父亲在外地早就纳了妾,还生了四个儿子,最大的那个比我还大一岁呢!”说到这儿,戴清欣皱眉看向窗外,“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几次,他只有在每三年一次进京述职的时候才会回来看看,要不是奶娘悄悄抱着我去看他,我都不知道他是我父亲,听说……他准备抬那个妾作偏房……”   听到这种事情总是让人不太舒服,温华拉住了她的手,“清欣……”   戴清欣勉强掀了掀嘴角,“我没事,我才不会为了他难过呢,他既然把我们抛下了那么久,就是没把我们看作他的孩子,原本想着清清静静的过了这几年,只要他以后不少了我的嫁妆,我才懒得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将来他死了我自然也少不了去给他磕几个头。”她嘲讽地一笑,“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说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要把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个接到他赁下的宅子里,他说得倒好听,以为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母亲因为又犯了病,外祖母没让她去,所以只有我们兄妹三个过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女人跟当家奶奶似的摆足了威风,倒把我们当作了客人,父亲还说她是我们的长辈,要我们给她见礼!”   这样的要求的确是过分了,这年头,妾不过是奴婢,即便生下主人的孩子也仍然是奴婢,偏房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妾而已,哪有主子给奴婢见礼的?戴父的确是做得过火了。   “你没有给她行礼吧?”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可戴清欣再次提起来仍然气哼哼的,“哼,一个妾罢了,也敢受我们的礼!父亲他糊涂了,我们可没有犯浑,当时我哥哥就问他,‘若是母亲来了你要将她置于何处?’他脸色就有些变了,说我母亲身体不好,过年的这段日子还要劳烦姚氏照顾我们云云,谁耐烦听他啰嗦,我直接指着那女人的几个小崽子告诉他们先去拜见我母亲再说别的。”   “那女人一听就哭了——我还没见过那么不值钱的眼泪呢!可恨我姐姐这个不争气的,说什么大过年的不好闹情绪,两边和稀泥,弄到后来反而是我和我哥里外不是人,第二天我去她房里看她,她捧着一匣子珠宝首饰让我挑,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父亲给他的,后来才晓得是那女人给她的,我骂她狼心狗肺对不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她倒说我不知好歹,说家里的钱都在父亲和那女人手上,不顺着他们些,将来连嫁妆都没有。真把我气死了!”   温华听了直皱眉,“怎么这样?”   “啊——!”戴清欣向后仰倒躺在炕上,使劲捶了几下褥子,又立即坐了起来,“听说那女人打算这个月带着她儿子们来京城,还特地给我姐姐写信说等我们放了假就请我们去她那里玩,我可不愿意让她再恶心我,我母亲最近身体刚好些,不能让她再为我们操心了,温华姐,这事儿只有你能帮我啦!”   温华诧异地看着她,“这种事……我怎么帮你呢?”   “好办得很!”见温华没有直接拒绝,戴清欣来了精神,“我姐姐打算借着我的名义去那女人那里,若是我另外有事去不了,她也不好意思自己去,要不然我外祖那关就过不了。温华姐,我跟家里说我要去你那里做客,行不行?”   温华眨眨眼,这法子倒不是不行,可是……“你难道要把整个假期的两个月都用来躲避那个女人么?那可是整整两个月啊,你母亲会想你的。”   戴清欣嘟起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事,哪怕我天天回去看她也没关系,就说你这儿请了个好绣娘,我要跟着学针法,我母亲不会不同意的,到时候我姐姐没法借我的名义,她又不可能说自己想去那边,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啊……可以啊,只要你家里同意就行。”温华暗自唏嘘,人家的家庭矛盾她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多过问了,到时候只招待她好吃好玩就可以了……   送走了戴清欣,她拿着绣活儿坐在窗前,回想戴清欣所说的事情不免心潮涌动,以后……她会不会也因为丈夫的薄幸而遭遇难堪呢?……毕竟在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要求太过严苛,而男子薄幸却反而可能成就风流美名,她摇摇头,这种担忧是不能避免的,不能正大光明的反对纳妾,不能拒绝丈夫寻欢作乐……   窗外的树木浓绿茂密,丫鬟们在廊下一边做着绣活一边低声聊天,温华轻轻叹了口气,颜家势大,那个四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约定不知能不能作数,即便不纳妾,也会有大把的通房和丫鬟摆在那里,真要有那样的心思的话,哪里能拦得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注定闲不着   暑假——温华是这么称呼六七月份两个月的假期的,五月三十号虽然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可是书院安排的课程并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各科的考试都已经完毕,先生们依然如同往常那般为学生们授业解惑,温华浮躁的心在这样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先生们有的布置了暑假作业,有的却没有布置额外的作业,只让她们回去好好温习,话说的轻描淡写,温华却不敢大意,把可能要用到的学习用具装了整整两包袱,又收拾了自己常穿的几件衣裳。   因为天气热,书院的女学生们多数选择了坐轿子或者滑竿下山,这样虽然舒适,可温华却觉得大热天儿的能不折腾人就不折腾了,因此她并没有跟家里提起这事。   因为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节课,先生下课早了一刻钟,她急急忙忙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里带着丫鬟们出了书院的大门,手搭凉棚望过去发现赶在她前面离开书院的只有同班的五六个学生,不由松了口气,   带着丫鬟们轻轻巧巧的撑着绢伞缓步下了山,这一路上倒也有不少人招呼她要和她一起走,多被她以“想要步行看看风景自己走得慢就不耽误你了”为由婉拒了——开玩笑,前些日子有几个姑娘曾拉着她一起下山,等下了山却在平羽面前揪着她不停地说话,令人不胜其扰,后来又打着探望她的名义上门来拐弯末角的打听平羽的事情,烦得她直想关门谢客,这会儿若是被纠缠上,暑假里就别想清静了。   待赶到半山腰时在她前面的就只有两个人了,她自认身轻体健脚程快,便打算再接再厉赶紧下山,等上了车就清静了……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没办法,只好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啊呀,她只顾着躲人,却把之前答应人家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两个穿绿衫的丫鬟很是匆忙的向她招手,似乎有些眼熟,她们身后不远处山道上一乘小凉轿急急火火的往山下的方向赶来,临到眼前温华才看清楚那两个是戴清欣家的丫鬟,于是突然就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约定。   她拍拍脑门,暗自琢磨着该用一个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忘记了那件事。   等戴家的轿子下到跟前,戴清欣掀开轿帘,嗔道,“温华姐,你怎么也不等我!?”   温华眨眨眼,“咦?你不该先去跟你母亲说一声么?”   戴清欣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早就说过了,我母亲她也同意了,先去你家,随后我会派人回去报信。”   “啊……”温华回头看看后面,“我们快走吧,一会儿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下了山,跟平羽小声的解释了一番,温华便带着戴清欣上了车。   天气干燥,通往京城方向的这条官道上车马极多,不免尘土飞扬,好在车窗上的纱帘厚厚的绷了两层,挡去了大部分的灰尘。   她们所坐的这辆骡车行得极稳,戴清欣微微掀开了车帘的一条缝往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笑道,“你家的车夫真是好本事,以往我坐家里的车可没那么舒服。”   温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是住在我院子里还是住在客院?我院子里有些拥挤,客院虽然宽敞,但是因为有个小水塘,恐怕蚊虫多些。”   戴清欣赶紧摇头,“我自然是要和你一起住的——一个人住多没意思!”   温华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了,“好——”   走到半路,只听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骡车轻轻晃了两下,停住了。   等了一会儿,温华听见似乎是平羽在和谁说话,便把车帘掀开了一条缝想看看是谁,却只看到对方的侧着的半边身子,面容被骡子挡住了,听声音似乎是个变声期的少年,她扶着车窗悄悄喊来滴珠,“你去看看前面怎么了?三爷在和谁说话?”   滴珠去问了,回来附在车窗前柔声答道,“有马车坏了轮子,挡在了路中间,这会儿正修呢。和三爷说话的似乎是三爷在书院的同窗,三爷让主子稍安勿躁。”   既然这样,温华也就不再问了,上了一天的课,又坐在车厢里颠簸了这么久,眼皮儿便不自觉的往下垂,好似要黏住了一般,眯上眼睛靠着厢壁不多时便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搂着宝贝儿跟爸妈说笑,接过从旁边递过来的热茶,端茶的那只手的食指指端有些微微变形,她抬头向上看去,却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揉揉眼睛,再看去却仍然看不清楚,正疑惑间自己猛然被人推了一把,便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去……   她睡眼惺忪地趴在车厢里,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之中还是在现实之中,“我这是在哪儿?”   “温华姐?温华姐?”戴清欣搡了搡她,“准备进城了。”   接下来的路程温华始终魂不守舍不言不语,等到了永宁坊的宅子,她才有些清醒了,只是一种难以言语的疲惫就这么突然袭来,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勉强撑着帮戴清欣安排了住处,又吩咐了人要好生服侍客人,不可怠慢了,便带着歉意对戴清欣说道,“清欣,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回房歇息一会儿。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你若想吃什么,去吩咐一声就行了。”   戴清欣看出她气色不佳,连忙点头,“我晓得的,姐姐你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瞧瞧,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呢。”   “不是什么大毛病,”她牵起嘴角笑了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没什么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躺在炕上闭目养神,想要再睡一会儿却毫无睡意,摊煎饼似的趴在褥子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她长吁了一口气——那就把下车时平羽给她的那只包袱拿出来看看吧。   包袱不大也不重,里面是十来个卷轴,分别用松烟色的绸带系紧。拆开一个打开,却是一副山庄鸟瞰图,落霞坡、鱼钩山、庄园、水塘等等,俱都画得精巧细致,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   有几个卷轴是原本颜恕从她这里拿去的,将这些放在一旁,她依次打开其余的卷轴摊在炕上,细细看过每一处,不禁大喜,心里莫名的烦闷立时淡去了许多,“来人!去祥园请三爷过来!”   听到平羽的脚步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三哥,你看过这图了么?”   见她这么兴奋,平羽哼了一声,嗤道,“自然是看过的,那小子总跑来跟我问东问西的,若不是为了你的庄子,谁耐烦搭理他?做课业时也没见他这么认真过!”   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火气还这么大呢——温华暗自吐吐舌头,指着图上一处庭院说道,“三哥,这个院子背阴向阳,又有两棵古树,修好以后作书房怎么样?”   平羽为她的事上心,她心存感激却无以为报,总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他的前程她使不上劲,于是生活上的关心和物质上的需求就尽量满足他。平羽对于住在哪个院子、院子里有几棵古树却无所谓,前几年什么苦没吃过?还在乎这个?然而妹子的体贴他还是很受用的,于是没有再说什么,摸摸她的头,“你看着安排就行了。”   温华的意思是照着这张图纸上的设计尽快开工修缮庄园,早早的修好了就可以去那里过冬了,山间景色秀丽,即便是在冬季,也自有一番沉静的萧条之美,她老早就想着仿照画里的那样,披着雪氅,提着灯笼和酒坛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想到这儿,她愈发坚定了想法,指着图上的一处说道拊掌笑道,“到了冬天,待这里的梅树开了花,咱们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煮酒赏梅,岂不是一桩美事?”   这样的雅事自然难以拒绝,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因着修缮宅院所需要银钱不菲,便决定先和大管家秦远商议商议。   有了要忙的事情,时间便过得飞快,然而这厢刚与工匠们定下修缮的预算和开工的日期,颜家那边就送来了消息。   颜家托了指挥使万素和鸿泉书院山长徐令徐自上为媒人,由颜家四姑奶奶颜珍娘做主,为颜府长房嫡子颜恕向邓家求娶温华为正室。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温华还是怔怔的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眨眨眼睛,垂下头低声说道,“全凭娘和哥哥做主。”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其间各样的礼节往来,宋氏并不避着她,反而常常将各样事仔细地讲给她听,实在忙不过来时,邓知信便请了自己同僚的家眷前来帮忙,这个时候温华本该回避,不过她若是想看,宋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叫别人看见说闲话就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有婆家的人   婚姻之六礼,分别为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亲迎就是通常所说的婚礼,之前宋氏为邓知仁娶亲的时候,这些都是温华亲眼见过的,只是那时候邓家家道不丰厚,很多细节都不得不简化。   这次和颜家结亲,永宁坊和柳庄两边都十分重视,秦远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不甚便利,可还是决定亲自操办此事,于是将家里不重要的杂事暂时交给了副手打理,他和春桦嬷嬷则往来于永宁坊和柳庄,将定亲过程中各样的差事以及所需都揽了下来,邓家这边宋氏总揽全局,邓知信这个做大哥的则负责对外的往来,他行事稳重,遇事多为双方考虑,因此无论是颜家还是两位媒人对他和邓家的态度都很满意。   按照古礼,纳彩需有雁和羊。羊者,祥也,群而不党。至于雁,因雁顺阴阳往来,木落南翔,冰津北徂,夫为阳,妇为阴,取妇从夫之意,且雁飞成行,止成列,依时令往返于南北,于是又有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通两家之好之意。   雁性多疑,若要活捉,抓捕时需要多人合作方可成事,即便如此,抓到以后能活多久也是问题,因此如今的许多富贵人家更愿意用玉雁或金雁铜雁来代替,没有想到颜家竟然送来了活雁,实是难得。羊并不难弄到,除非是极为贫困的人家,否则纳彩礼中是不会缺少的,颜家请媒人送来的那只羊浑身雪白,毛色油亮,一丝杂毛也没有,双眸炯炯有神,雄壮威武。   邻里知道这一日是邓家的姑娘纳彩问名的日子,因此在媒人离开后多来相贺,众人看着院子里摆放着的酒、羊、雁、缯、采、钱、米、腊脯等物样样精致,除了羊和雁以外,其余之物俱是用上好漆盒盛放,众人啧啧称赞,一一向宋氏道喜,此时六礼只完成了前两道程序,道喜尚早,但此间风俗便是如此,于是宋氏客气地请众人坐下,上了茶水和果子,聊了一会儿便端茶送客了。   隔壁的卢家也派人来道贺了,来者是卢老爷的小儿子卢三少爷,邓知信忙不过来,便让人将之请到一间单独僻出来会客的小厅,令人上了酒水菜品,由邓知仁陪着他喝酒说话。卢家三少爷适才已经将院子里情形看在眼中,又听了旁人议论颜家送来的礼物,心里的小算盘拨的噼啪响,此时便借着三分酒意想要探听邓家的意思,邓知仁虽是个武夫,却不是寻常粗人,推杯换盏间只大略讲了讲颜家,倒是从侧面向卢三少爷打听了不少卢家的事,后来卢三少爷醉醺醺地被扶回了家,未能打听到邓家未来亲家的具体情况,被卢老爷不轻不重的训了几句,便也就此作罢了。   纳吉之事因宋氏早就请道士算过,所以邓家这边只是走了个形式,倒是听说颜家特意请了元真的师傅全清道长卜卦测算,结论与黄岥观的老道如出一辙。   征,即成。纳征后,婚约就此订立,婚姻就算是成立了。颜如曾经许诺过会奉上聘礼白银十万两,果然,装着十万两白银的大额银票安安静静地躺在颜家送来的匣子里,秦远验过之后便收进了一只铜匣子里交到了宋氏的手上,宋氏只是养母,虽然这笔钱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天文数字,她也不会就这么收下,于是推脱一番之后仍然交给了秦远。至于那张四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文书,如同温华早先预料的那般并没有出现在聘礼当中。除了银子,颜家还送来了镶嵌宝石的金银树、各色衣服、鸟兽、美酒膳食等物,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次纳征送来的聘礼以及后来的订婚仪式惊动了全村的住户,众人稀奇于与邓家结亲的人家竟舍得出这么多聘礼,邓家的人虽然也有些意外,可到底自家才是主人,总不好表现得像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便也拉开了笑颜招待客人。   礼毕后,两家持着纳聘书和回聘书谢了媒人,大致定下了请期的时间——通常请期和亲迎不会超过一年,本来颜家的意思是等颜恕过了十五就议请期之事,可温华比他小了两岁,颜恕十五岁时温华也才十三,年纪还是太小了,两家商量了许久,定下待温华十四岁颜恕十六岁时再请期,到了成亲的时候温华也差不多及笄了。颜家能做出这样的让步使得宋氏和永宁坊的众人都很满意,原本对颜家的那些隐藏起来的怨怼也少了许多。   宋氏知道温华六七月份都不必去书院,便要留她住在柳庄,“等八月去了书院,又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你一面,你大哥已经让平羽留下了,你也留下,狠心的丫头。”   然而永宁坊那边还有些事情,温华抱着宋氏的胳膊,哼哼了两声,“可是那边儿确实是还有点儿事,弄完了就回来成不?娘——”   见她这个样子,宋氏只得拍拍她的手,嘱咐道,“早去早回,姑娘家少在外面露脸,你现在是有婆家的人了,不是小丫头了,让人家看见了不好,当心以后婆婆不喜你。”   听到这话,温华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别样的感觉……   甘州同知颜明山收到家书的时候手头上正有一桩公事待处理,他看看信封,又瞥了一眼卷宗,便把信封放在了手边,决定看完这份卷宗再看信。他以极快的速度将公事批复下去,便拆开了信封,捶捶腰,轻轻靠在了椅子上,家书仍然是由他的长子颜如书写的,先是问候了他和妻子,又报了平安……咦?   他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的盯着纸上的字,陷入了沉思。   老家仆端了茶水进来,见到自家主人的模样,想起刚才听人说京城有信过来,也露出满脸的期待,“老爷,是少爷的家书?家里一切可都安好?”   颜明山“唔”了一声,淡淡说道,“是喜事,四妹给恕儿定了门亲事……”说着,见老家仆面露喜色,嘴角一弯,也微微笑了起来,起身来到一只包铜角的大木柜跟前,开锁抱出一只小箱子,取了一把甚为精致的小钥匙将上了锁的小箱子打开,从里面找出了一只木盒,盒子里安卧着一对玉狮子镇纸,仅有半个掌心大小,此物玉质上乘犹如羊脂,触手温润,油光可鉴,显然是一对难得的好物件。颜明山将这盒子放到桌子上,“稍后太太会让人送东西回去,你叫颜恩准备车马,待我写好了回信,连同这个一起带给恕儿,他定亲我和他母亲未能操持,也只好给他这些了。”   老家仆低头退出,他虽然只是个下人,可该明白的一点儿也不糊涂,太太不喜欢六少爷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老爷虽然是一家之主,到底也有他的难处,六少爷定亲了,这可是件喜事,只是不知道太太那边会拿出多少来……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向外走去——罢了,还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吧。   邓家这一次为了温华的事情花了不少钱,温华本想私底下贴补给宋氏,春桦嬷嬷偶然见看到温华叫人称银子,知道了原因以后却劝阻了她,“姑娘心疼老太太,这本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老太太定是欢喜的,可老奴想着,若是直接把银子送过去,未免显得见外,没得让老太太多心,姑娘觉得呢?”她略抬头看看温华,见她没有不悦,便建议道,“不妨折成实物送过去?大爷要娶新妇,不妨替老太太分忧,多备些打赏之物,到时候众人夸赞邓家气度,姑娘也颜面有光不是?……”   温华原本还在忧虑该怎么让宋氏收下这笔钱,春桦嬷嬷的建议倒替她解决了问题,不过这样一次次的……宋氏是个倔强的人,没有能说服她的理由的话……这一次可以借着大哥成亲的由头劝说她收下,下一次又找什么理由呢?   温华曾想过将宋氏接到城里来住,这里的房子是新修缮过的,园子又大,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极为方便,可是考虑到人家亲生的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孝顺,这奉养的事根本就轮不上她,何况她现在吃住都在书院,单把老太太接到永宁坊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柳庄,那里小孩子多又热闹,还有梁氏陪着她。后来她又想要给宋氏买个临近的小庄子,不需要多大的庄子,每年的出产够老太太花销就可以了,如今吃穿不愁,犯不着再让老太太多操心,可是也一直没有合适的小庄子——不是太远就是太大,就这么拖延了下来。   邓家将来两个儿媳妇,卢氏虽是大嫂,却是新妇,进门后不免要立规矩,二嫂梁氏又先一步生下了邓家的长孙,宋氏有了好东西,给了这个不给那个未免显得不公,早晚要闹家庭矛盾,这次为了她的事情花了不少钱,想来宋氏手上的余钱也不多了,卢家又是官宦人家……   想到这儿,她皱起眉来,指甲扣在桌面上轻轻的划了几下,说道,“那就多备些赏人的金银馃子、头面首饰和衣裳料子送过去,大哥八月成亲,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两个月,虽说不是头婚,可也总不能为了我定亲就要委屈了大哥大嫂,大哥够不容易的了……”   金馃子做成铜钱的形状,外圆内方,正反两面印了如意和吉祥话,半两一个,一共二十个,俱都用彩色丝线穿了可以系在手腕上,银馃子有三钱的鱼形和五钱的橘形,一共六十个。两套头面首饰都是时下年轻女子喜戴的样式,她还为宋氏定制了一条精绣镶玳瑁的抹额。衣裳料子就更不用说了,上中下三等各样置办的齐备。除此以外,温华还让人买来办喜宴会用到的各样干货干果。所有东西归置好了以后便装上了骡车,整整装了两车,浩浩荡荡的送去了柳庄,临出门时她担心宋氏手里缺少现钱,便又取了一百两银子用小箱子装了带在身边——若是宋氏不收的话她就直接交给梁氏。   蜜糖之心意   临出门时,温华低声嘱咐春桦嬷嬷照顾好戴清欣,“她若是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就尽量满足她。”   “姑娘放心,老奴省得。”   她看向戴清欣,却见她目露不舍之意,便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今天晚上不回来,明天也必回来的,等我回来带你一起出去走走?”   戴清欣嘟着嘴,“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带我出去走走……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呀?”   说到这个,温华倒有些惭愧,之前因为定亲的缘故,她总是跟在忙碌的宋氏身边,虽然永宁坊这边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戴清欣,却没有为这位小客人安排过什么活动,这大半个月着实把她闷坏了,可是——“我母亲那边可不像这边这么宽敞,客房简陋,我还是和母亲一起住呢,你若是去了,必是要同我一样与我母亲住在一起,你可要想好了。”   被她这么一说,戴清欣倒真犹豫了一下,可是想想之前的无聊日子,不由瘪了瘪嘴角,“没事没事!你既然住得,我怎么就住不得?放心吧,肯定不给你添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华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又多等了两刻钟,待戴家的丫鬟们收拾好行装便出发了。   六月底正是炎热的时候,温华出门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又因为戴清欣而耽搁了一会儿,出了城官道两旁多是农田,树木稀少且没有什么遮蔽物,便越发觉得炎热,好在车辆速度不慢,车厢左右又有透气的纱窗,倒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忍耐,只是她万分怀念小时候爷爷家的那株大槐树,到了夏天,树底下阴凉阴凉的,再喝着用井水湃过的果汁饮料,那滋味……   叹息一声,她从车厢角落的铜水壶里倒了两杯放了碎冰和蜂蜜的茶水,一杯递给戴清欣。京城物资丰富,夏天也能过得舒心些,要知道在晋州除了一些大户之家会储藏冰块以外,平民之家轻易是买不到冰的,可在这京城,只要能出得起银子,也能从商家那里买到些许,只是贵得很,温华心疼银子,便只用在了饮食上,像那种为了解暑而在屋里放冰盆的奢侈事,她是舍不得的。   一口气喝完冰镇的茶水,两人顿时就觉得精神了许多,戴清欣看看窗外,“还有多远啊?”   温华也趴在车窗旁边,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的那座石塔,“快了吧,等过了那石塔,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   两人小声的说着话,聊着书院和各自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离石塔越来越近了,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几骑人马从她们左侧飞快的驰过,掀起一阵烟尘,戴清欣赶紧把左侧纱窗上的布帘子扯下来掩住窗口,嗔道,“真讨厌,骑这么快做什么!”   温华笑了笑,安抚道,“兴许是有急事吧……”   过了石塔,他们离开官道,拐入一条岔路,走了不到一里地便被人拦住了。   今日随行的嬷嬷杨氏是秦远秦大管家的侄媳妇,行事有度,因春桦嬷嬷守在家里,便派了她和另外两个嬷嬷同行,骡车停下了,杨氏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温华碍着戴清欣,不好掀帘子偷瞧,便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滴珠进到车厢里,低声对温华说道,“姑娘,是颜府的六公子……”   温华一挑眉,“他怎么在这儿?”   “说是得了些桂圆蜜,想要孝敬给老太太,先前去了永宁坊,恰恰和咱们错过了,所以就骑马追来了。”   桂圆蜜是蜂蜜中的上等货,对女性最是滋补——且不提这东西多么好,就是他这份殷勤,也让温华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知道了,就说我谢谢他……天气炎热,要是不嫌弃的话,请他不妨先行一步去家里喝口茶。”   戴清欣待滴珠离开了,嘻嘻笑了两声,“喂——是他么?”   温华轻轻“嗯”了一声,躲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戴清欣扑哧一笑,拉长了“”了一声,“那——让他和咱们一起走呗?至少路上还有个作伴儿的。”   “去!”温华耳根微热,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笑啐道,“好没规矩的丫头,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已经嫁了呢,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不能给你作伴儿么?”   戴清欣搡搡她,打趣道,“你说说看,我能打什么主意?”   温华脸皮薄,视线斜到一旁,双手抱膝,白玉般的额头微微沁着薄汗,“哼……我哪儿能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戴清欣见她有些羞恼,也不再逗她,抱着她哈哈笑了起来。   因为两人已经定亲,就不能像没定亲的时候那样见面了,温华是晓得这规矩的,下车前便带上了竹编的帷帽,放下纱巾,将膝盖以上遮挡得严严实实,戴清欣也是如此。   下了车,温华看到两个随扈模样的少年站在门口,明显不是邓家的人,见到她们下了车,躬身施了一礼便转身向院子里跑去,杨嬷嬷关注着自家姑娘的动静,便拉过门子问道,“那两个小子是谁家的?怎么见到我们来就跑?”   门子笑着答道,“适才颜府的贵客到了,也不过比姑娘早了两炷香的工夫,那两个是颜府的人,说是嫌屋里闷,出来坐坐,想是怕冲撞了姑娘,就跑了。”   进到里面,恰好遇见瑶珠出来,温华道,“一会儿该做饭了吧?你这是去哪儿?”   行了礼,瑶珠答道,“贵客到了,二爷去打酒买肉了,老太太知道姑娘来了,让奴婢再去称些豆腐来,说姑娘爱吃那个。”   “客人在哪儿?谁招待呢?”   “这会儿正在老太太屋里请安呢,一会儿二爷回来再在前院儿招待。”   既然这样,这会儿倒是不太方便了,温华想了想,道,“你领着滴珠先去跟娘说,我带着戴姑娘先去东院坐一会儿,过会儿二哥回来我再过去。”   东院是新盖的房,准备给邓知信和卢氏成亲以后用的,听说卢家那边儿给打了一水儿的新家具,邓家这边便一直空着新房,只有堂屋摆了会客用的家具。温华带着戴清欣到了这边儿,便打发了两个小丫鬟去厨房取些茶水和果子来,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着,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滴珠来报信儿,说二爷拉着颜少爷吃饭去了,宋氏叫她们过去。   戴清欣刚才和温华笑闹的时候发髻抖松了,这会儿听见滴珠说宋氏要见她们,便急急忙忙要丫鬟帮她重新梳理,趁着她梳头的工夫,滴珠挨到温华身边,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银馃子来双手捧着,“姑娘,这是六公子赏的。”   温华眼皮一跳,顺着眼角瞥了一眼戴清欣,见她正盯着菱花镜看得仔细,似乎没注意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他赏了你就收着吧。”   “是。”滴珠将银馃子收进荷包,又道,“适才过来的时候正好遇见六少爷的小厮,被他叫了过去,六少爷跟奴婢打听姑娘这几日过得可好,奴婢不敢乱说,就说好,六少爷又说他这回一共得了两坛子桂圆蜜,是他家里的人从泉州捎来的,每日一两勺喝下去极是滋补的,永宁坊那边儿已经送过去了一坛,今日是特意给老太太送来的。”   “我知道了。”   “姑娘……”   “什么?”   滴珠压低了声音,“六少爷问姑娘是今天回城还是明天回城……”   温华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说的?”   滴珠赶紧摇头,“奴婢哪敢乱说啊!”   温华淡淡一笑,点点她的额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照实说就是了,并没有什么要瞒着的。”   “是。”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戴清欣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她左手挽着温华,右手拨了拨发髻上的缎带,笑得俏皮,“我弄好了,咱们过去吧!”   见了宋氏,出乎意料的,宋氏微微诧异过后便表现得似乎很是欢喜戴清欣这丫头,看着她时总是笑着的,又嘱咐梁氏说要多添几个菜,温华抱着元元醋意大发,一大一小两个喊着说宋氏偏心,倒把宋氏逗乐了。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人家清欣是客人,你们好意思和人家比?”宋氏给吃糖吃得口水滴答的红儿擦了擦嘴,“清欣长得真像你二姨小时候的模样,我看了就欢喜!”   这么一说,温华发现戴清欣的眉眼倒真和宋氏有几分相像,怪不得会这么说。   戴清欣笑嘻嘻的,“我祖母的娘家也是姓宋,说不定和伯母祖上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温华嘴巴嘟了起来,“去去去!在我们家嘴甜也没糖吃——”   知道她们今天要住下,宋氏便让温华去找梁氏把西屋收拾出来——如今元元和红儿都跟着她住在东屋,粥儿和饼儿跟着父母,西屋便空了出来。   “二嫂也忙活了半天了,我和清欣去收拾就行!”   温华要拉着戴清欣去西屋,被宋氏拦住了,“你这孩子,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做事?”   温华转脸朝戴清欣眨了眨眼睛,对方会意,笑道,“伯母,没事的,我和温华姐去收拾吧,今天还有客人,嫂子也很辛苦呢。”   两人来到西屋,见屋里干干净净的,便叫了两个丫鬟收拾床铺。   温华笑着拧了拧戴清欣软嫩嫩的小脸蛋儿,“小丫头真乖,挺会说话啊——”   忙碌无闲暇   邓知仁在前堂招待准妹婿颜恕,因平羽不在,为了避免冷场,他特意去叫了隔壁卢老爷家的两个小儿子,这两人都是自小读书的,年龄和颜恕相近,又懂得礼节,不是那等调皮捣蛋不知进退的,想必在娇客面前不至于失了礼节。在邓知仁的眼里,颜恕是个读书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识得几个字的武夫,再加上他又比颜恕大了七八岁,想也知道两人之间多半会话不投机,虽说卢家的侄女现在还未嫁过来,可两家毕竟是近邻,借两个人撑撑场面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在前堂推杯换盏,女人们则在后院摆了筵席,算是招待戴清欣这个小客人。吃完了饭,戴清欣照例是要午睡的,温华等她睡了,便轻手轻脚的去了东屋。   宋氏侧卧在炕上,身旁睡着红儿和元元,她一手撑在耳旁,一手拿着蒲扇轻轻地给两个孩子扇着,见温华进来,连忙示意她动作轻一些,不要说话,温华点点头,轻手轻脚的爬上了炕。   午后的阳光**辣的,看着枝叶打在窗棱子上的影子,温华渐渐有了睡意,她眯着眼睛越发觉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今天你是在半路遇见他的?”   温华睁开眼睛,被阳光刺得又立即闭上了,抬起胳膊挡在眼前,“嗯,他说先去了永宁坊,知道我已经出门了,这才赶了上来。我想着要是和他一起过来不合适,让人看见了不好,就让他先来了。”   宋氏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成亲之前还是少见面吧。以后他要是再去找你,就让平羽去招待他,你不要露面。”   温华先是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是她主动邀请颜恕过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宋氏觉得她做事不妥当,可看她又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宋氏因她没有吱声,抬眼看了看她,淡淡道,“那些大户人家规矩严,之前定亲的时候颜家都没让你们见面,要是你们私底下自作主张见了面,被那边儿知道了不免要小瞧你,女儿家要有志气,得知道爱惜自己。”   听到这话,温华立时便觉得心里的不安散去了,另添了几分暖意,她揉揉眼睛,甜甜一笑,“娘你放心吧,以后再不会了,又不是非要见他不可,我只是觉得他大老远的来送东西,若是连茶水也不招待,未免让别人小瞧咱家。”   听到她的保证,宋氏放下心来,“你先前不是说城里还有事?办完了没有?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温华想了想,“书院开课之前都没什么事了,只是三哥一直在城北的庄子上忙着,我想着后天去看看他呢。……二哥先前不是去镖局了么?怎么又不去了?”   听闻此言,宋氏叹了口气,眉头微皱,“说来也晦气,你二哥刚去了没多久,镖局就出了事,听说好不容易才保了下来,镖局的东家做不下去了,就把镖局给卖了,新东家要做南北货的生意,把留下来的人打发了不少,你二哥本就是新去的,又没在货行做过,就没了差事……”   “那……大哥怎么说?”   “你大哥的意思是……这京城差事不好找,他这一阵子忒忙,等过一阵儿办好了眼下的差事就找熟识的朋友去打听打听,”她停了一下,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想着……如今家里有你大哥置办的两百多亩地,虽说都佃了出去,可收租子的时候你大哥还是得请人来帮忙,再说卢家那姑娘快过门儿了,眼看家里又要忙起来,倒不如让你二哥先留在家里,暂时把这些事儿挑起来,说实话,让他在外面找差事我也不放心……”   温华能理解宋氏的心思,也能猜到她的顾虑,两个儿子都是她的心头肉,没有哪个亲哪个疏,虽然如今大哥有了一份不错的差事,成家立业就在眼前,可二哥却一直没能定下来,可以说,如今邓家在京城的一切都是大哥挣来的,如今宋氏身子尚强健,新嫂子入门也不敢说什么,可将来宋氏若是不在了,就会面临两兄弟分家的问题,二哥到时候又该如何?   想到这儿,她不由愈发坚定了为宋氏买地的想法,最好是能在附近买,不要太远的,这样地里、家里都能顾上,二哥不至于太辛苦,以后即便是卢氏当家,也管不到这一块儿,到时候自然不敢怠慢宋氏,即便将来宋氏故去,哪怕这块地只分一半给二哥,也尽够了……嗯……   因见宋氏难掩忧愁,温华柔声劝慰,“娘,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让二哥先忙家里的事吧,毕竟新嫂子就要进门了,家里好多事都得操心呢。”   宋氏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事急不得?只怕我将来两腿一蹬……”   “娘——!”温华忙拦住她的话头,“如今太太平平的,您说这些做什么?以后当着新嫂子和二嫂的面可别再这么说了,没得让人家多想——您就踏踏实实地过您的舒心日子,二哥又不是那没出息的,如今不过是一时的不顺,他惦记着您,怕您会孤单,这才不愿意离家,这是他的一片孝心,再说了,平日里大哥对您怎么样?对二哥怎么样?您还看不见么?您说这话,两位哥哥可要伤心死了。”   宋氏默然不语,温华悄悄觑着她的神色,沉吟许久才试探着建议道,“如今家里人口也多了,要是确实想找个事儿做,不如就还把咱家的豆腐坊开起来?好歹挣几个菜钱,换些粮食来?”   这个建议好歹落到了实处,宋氏想了想,“这倒也行,这附近的几个庄子上的人家要买豆腐吃都得去张庙买,那庄子离咱们这儿确实远了些……”   大哥邓知信如今是官身,家里若是开起豆腐作坊,不知道会不会让大哥为难?然而这个想法也略微停留便被温华扔到了脑后,二哥一家生计都成了问题,哪儿还顾得上这个?她这个做妹妹的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原本初来京城时梁氏也想过再把豆腐坊开起来,可宋氏怕家里做买卖会影响到长子的前程,硬是不松口,这事就搁置了。这会儿宋氏态度转变,温华赶紧接下话头,“那回头就让二哥去附近走走看看,看值不值得做,要是能做,就好好准备准备,找个好日子开张,这事若是能做起来,将来再添些田地,岂不比外面的差事强百倍?还能在您膝下尽孝,再好也没有的了!”   宋氏得了宽慰,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豆腐作坊要是能做起来,以后他们兄弟都有了生计,我也就没什么愁事了。”说着又叹息道,“平羽是个不让人操心的,你也有了主儿了,就等这几个小的长大成人,我要是能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也算是享上儿孙福了。”   温华听得心酸,宋氏半生坎坷,如今总算过上两天舒心日子,又有儿孙绕膝,对她而言已然是最最满足的了,她弯起嘴角,笑道,“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您就安心吧!”   说了会儿话,宋氏挡不住倦意,轻轻地打起了鼾声,温华轻手轻脚的下炕离开了。   她找来瑶珠问了宋氏最近的饮食起居,瑶珠道宋氏最近明显食欲不振,口味也清淡了许多,有时候要别人劝着才勉强吃上两口,夜里又总容易醒来。   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心绪烦乱?还是因为水土不服不适应本地的气候?又或者是因为更年期?温华有些吃不准,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她看看瑶珠,“客人送来的桂圆蜜呢?拿来我瞧瞧。”   这一坛蜜着实不少,约有四五斤的样子,启开蜜坛的封口,温华用一只干净筷子蘸了些许含进嘴里尝了尝,放下筷子,嘱咐瑶珠,“去找一只小坛子倒出来些,以后就从小坛子里取用,每天一勺用温水冲开,早晨端给老太太,这蜜别人不许碰,知道么?快喝完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再想法子去寻。”   “要寻什么?”邓知仁一身见客的衣裳,进来后瞧见温华往东屋瞥了一眼,连忙压低了声音,“娘还睡着?”   “嗯,刚才说了会儿话,才睡下没多久呢。”   她让瑶珠把蜜坛收起来,“找个阴凉处放好,千万记得要密封,别弄脏了。”   西屋尚无动静,戴清欣正在午睡,可她若是醒了听见有男人的声音必不敢出来,温华待瑶珠离开,便笑着拉住邓知仁,“二哥,陪我去看看粥儿饼儿呗……”   回到厢房邓知仁才知道自家妹子带了客人过来,这也难怪,之前忙着招待颜恕,虽然知道妹妹回来了,却也根本顾不上后院,这会儿知道了,便明白适才自己无意中唐突了,他想了想,让妻子梁氏给自己收拾铺盖,“这后边有客人住,我就先去前边儿客房住几天,你好好招待,别怠慢了。”   温华让他不必着急,又把宋氏同意开豆腐作坊的事情和邓知仁说了,梁氏脸上立即便有了笑容,她看看丈夫,对方却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表情显得有些凝重,想了想才道,“这事儿还得仔细打算,远近这几个庄子上就只有张庙那一家做豆腐的,他家的豆腐确实做得好,不比咱家的差多少,我且去打听打听,看看该怎么做。”   温华想问颜恕走没走,可是还未开口便觉得脸上热热的,梁氏觑见她的神色,推了推丈夫,“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客人走了?”   邓知仁摇摇头,笑叹道,“这小子酒量真差,才几杯就醉倒了,我让人带他醒酒去了。”   梁氏犹豫了一下,问道,“今天……要留他住下?”   “不行,”邓知仁站起身,抱起自己的被褥,“过一会儿再不醒就雇辆车送他回去。我去前面了,娘醒了代我说一声。”   生活给予的   一两年,温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六年了,再过两个多月就她十四岁生日,等过了十四岁生日,颜家就要来商议婚期了。   这两年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穿越女主不万能,像她这样原本就平凡人更得努力才行,勤能补拙,和书院里其他女子相比,她起跑线本就落后,谈不上什么家境熏陶优势——既没有诗书传世书本网卓然气质,也没有来自于权势之家天生富贵雍容,更没有过目不忘妙笔生花绝世才情——再说她也不好意思没脸没皮抄袭古人旧作,万一这世上还有跟她一样穿越过来后世人,岂不要被笑死?所以她从不敢张扬放肆随便默些经典文章来传世,反而低调得很,完全靠着勤奋努力和原本就养成良好学习习惯才勉强跟上了书院课程,成绩始终保持在中上水平,但离书院先生们中上佳还有一定距离。但这并不妨碍她享受生活,这成绩嘛,不垫底儿也不拔尖儿,自己努力了,能说得过去就行了,至少颜家那边从来没有因为不满意她成绩而流露微词。   说到颜家,就不能不说说如今朝廷中局势,从前赵相当权,作为老对头楚相门生颜明山,自从楚相病退归乡后,他仕途一直不甚顺遂。同知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甘州同知听起来位高权重,可甘州地处偏僻,紧邻边境,这几年虽然太平,却也时常遭遇中小规模战事,这个职位上每一任官员都做不长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治下每年少死些百姓便大功了。然而颜明山虽然兢兢业业,走稳中求胜路子,却总被人压着不能出头,去年赵相倒台,牵连官员无数,中立韩相上位,颜明山这才有机会重返京城,家里使了不少银子上下打点,在距离京城不远青州谋得了一个职位,虽然仍同知,好在离京城近了不少,再加上青州富庶,在政务上不至于像在甘州时那样捉襟见肘,想来再熬上几年,朝中政局稳定话,升迁亦不难事。   今年年初时候,颜明山妻子杨氏派了亲信婆子跟着颜恕去了柳庄送年礼,那婆子姓易,杨氏陪房,她代表杨氏奉上礼物,和宋氏彼此客套了半天——   “老奴该给姑娘请安——”易婆子笑着说。说请安,实际上却代杨氏来相看相看未来儿媳妇,定亲时候杨氏还远在甘州,温华并没有见过对方,只隐约听说颜恕在杨氏面前并不得宠,母子之间形同路人,这让她一段时间里很为将来婆媳关系而烦恼了一阵子,倒元真听说了她忧虑之后,冷冷地笑了两声,“理她作甚?以后你未必有机会在她面前伺候呢——”,这话说蹊跷,温华趁着屋里没有别人赶紧追问,元真缠不过她,才道出了原委,原来杨氏好妒,喜欢摆排场,最不喜儿媳们在她前献殷勤,嫡亲儿媳尚好,那些庶子房里人在她面前从来不许抬头,在京城时候,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儿媳和侄媳们若没有要紧事情,轻易不会往她跟前凑,真正见着了,没几句话就开始教训人,所以众人多怕她,但凡能离她远些便不会自找没趣。   这样看来,易婆子不见不行,温华躲不过只好去见了一面,好在早早地就有了准备,料到未来公婆必然会派人来打探,因此穿戴和应答都十分得体,易婆子倒也个心思通透,见温华言行举止都合规矩,便也未曾说些别。宋氏给每个来送年礼人都包了赏钱,易婆子手里红包虽然看上去和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温华却亲看着梁氏把两枚金戒子、一对金耳环放进去,后来据线报(颜恕同学)说,易婆子回去以后在他母亲面前虽然未曾夸赞过她,却也没有说过什么不妥当话。   说到颜恕,这厮也不知怎么长,这两年噌噌噌直长个儿,据说现在已经和二哥差不多高了——之所以“据说”,还因为家里人看得严,两人并没什么见面机会,偶尔他来永宁坊拜访平羽或者逢年过节前去柳庄拜会时才能远远地看上两,也正因为离得远,她也只能看得出他长个儿了,似乎唇角和下颌上还冒出来些许胡须。不过,从平羽那里倒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事情,他这两年变化不小,听说在书院里交了几个朋友,性格也比从前开朗了不少,不再怯于与人交往——这倒个极大改变,温华听到这个消息时候微微笑了笑,心里藏了几分担忧——这样一个心思纯净男孩儿……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不过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事情不这些,而——   “姑娘——柳庄派人来报信了,说大奶奶昨天夜里生了!”   温华直起身子,把绣绷子往旁边一扔,“怎么样了?”   滴珠赶忙把手里信递上去,说道,“说昨天酉时生,母子均安!”   温华笑着展开信件,极快浏览了一遍,“一会儿你回永宁坊送个信儿,让他们备下贺礼,赶紧送过去,啊——等等,我再写封信……不、不,还算了。”   温华下了床,拿起一件外出雪青色罩褂穿上。   “姑娘?”   “我找先生告假去,你先去准备。”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派人去给三哥报个信儿,就说在我在永宁坊等他一起去。”   温华急忙忙请了三天假,待她和平羽携着贺礼到了柳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家里人都没想到他们两人能这么快回来,话说了没几句,温华忍不住想先去看看小侄子,不过她没忘记两人风尘仆仆一身灰,赶紧拉着平羽洗了手和脸,换了干净衣裳,“宝宝在哪儿,让我瞧瞧!”   卢氏这头一胎,刚生完孩子十分虚弱,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便让自己乳娘田氏代为照顾,因为她自己陪房和邓家仆役中没有刚生了孩子,便提前请了乳母,这会儿乳母石氏刚给孩子喂了奶,小宝宝咂咂嘴,皮翕动了几下。   乳母石氏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田氏,笑着奉承道,“看看这耳朵,跟小元宝似,小少爷真个有福!”   田氏翘了翘嘴角,“龙生龙,凤生凤,我家奶奶这样齐整人物,小少爷自然也好。”   石氏笑容一僵,随即附和道,“就就,瞧这福相……”   两人正说,上房来人让她们把小少爷抱过去,说姑娘和三爷回来了,想看看孩子。   田氏微微皱眉,“……这才一天,怎么能抱出去?”   小丫鬟怔住了。   意识到自己似乎语气不善,田氏缓了缓,慢慢说道,“去回话吧,就说小少爷正喂着呢,一会儿还得给大奶奶抱过去。”   小丫鬟一字一句把乳母田氏话回禀了宋氏,屋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卢氏性情温柔,唯独她身边乳母个要强,之前忙忙活活只顾着给亲友们去送消息,还要安排洗三事情,众人想着孩子由田氏照顾不必担心,不料这会儿却碰了个钉子。   温华左右瞄了瞄,梁氏闭口不言,宋氏皱起了眉,邓知信喉结动了动,站起身便往外走,邓知仁想要去拉,被梁氏瞥了一坐回去了,平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鞋尖……   这个……才回来就跟大嫂房里乳母闹起来,多没意思,这话……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只——总要有人给铺个台阶吧?   温华心里叹了口气,这田氏她见过几回,个刀子嘴豆腐心,只太过争强好胜了些……   她跟着邓知信出来,在后面喊住他,“大哥!等一等!”   邓知信过身,脸色不很自然,“你回屋坐着去吧,哥哥去看看。”   温华摇摇头,“……按理该我先去看看大嫂。”   到了卢氏那里,正有丫鬟伺候刚醒她喝着参汤,姑嫂二人见了礼,叙了会儿话,温华便提出来想要看看宝宝,卢氏这会儿精神正好,便赶紧让人去把孩子抱来。   孩子白白嫩嫩,在田氏指导下安安稳稳地被卢氏抱在怀里,小嘴儿呶了呶,睡过去了。   看着这可爱孩子,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瞧了一会儿,温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瞧我,只顾着看他了,嫂子你歇息吧,我这回带了两只老参过来,极补元气,您可别推辞。”   卢氏温柔一笑,“那就谢过妹妹了。我如今身上不便,若早想到你这么快回来,就让绿娟把你爱吃什锦糕蒸上了。”   “嫂子还跟我客气什么?”温华替她掖了掖被角,“过会儿娘兴许要过来呢,今天家里忙得不行,还没仔细看过宝宝呢。”   卢氏疑惑地“啊”了一声,突然间就变了脸色,待丈夫和小姑离开以后,她叫过田氏,“你赶紧收拾收拾,尽快送石氏和孩子去上房,我这两天还没有奶水,请太太帮着带带吧。”   “奶奶?”   卢氏叹了口气,“我疏忽了……之前太太那边不要抱宝宝过去?”   田氏迟疑了一下,皱眉道,“这才一天,怎么能抱出去受风?再说了,不来这边儿探望,倒要把少爷抱过去……”   “嬷嬷……”卢氏有些不忍,虽然自己乳母,可她性子太过倔强了,有些事不得不去点醒她,“如今不在卢家了,一些事不争了就能争来……她……她将来即便嫁出去也还这家女儿,不咱们能拿捏,你何必为了我落人埋怨?”   田氏一噎,不说话了,低头给孩子收拾包袱,收拾好了便叫了乳母石氏跟着她一起去了上房。   婚前的筹划   邓家长房长子,刚在奶娘怀里吃了奶,正困得厉害,兴许是睡梦里梦见什么,小嘴儿一张一张,白嫩嫩脸蛋儿直想让人揉两把,他如今还未取名,在兄弟中排第三,在他上面两个哥哥粥儿和饼儿,两个姐姐,一个是邓知信前妻张氏生红儿,另一个是二房梁氏去年生下英儿。   粥儿和饼儿这两个小家伙因为年纪小,宋氏舍不得送他们去学堂,便由邓知仁闲暇之时教他们识几个字,如今《三百千》已能背下,唐诗也背了几十首。粥儿挨着宋氏,饼儿则直接压在了哥哥肩膀上伸长了脖子,圆圆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祖母怀里小婴儿,元元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把宋氏身边位置让给了只比她小半岁红儿。   去年梁氏生英儿时候,这几个孩子被教了规矩,知道襁褓里娃娃是不能随便碰,然而架不住小宝宝糯米团子似可爱模样,粥儿还是大着胆子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宝宝包被,“祖母,弟弟怎么老是睡觉啊?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们玩啊?”   宋氏面上满是怜爱,目不转睛地瞧着孩子小脸儿舍不得移开,听了长孙童稚言语,笑了,“你们弟弟累了,需好生睡觉呢。”   饼儿忍不住问道,“祖母,弟弟叫什么名儿?”前些日子粥儿和饼儿起了大名,粥儿叫邓敬舟,饼儿叫邓敬秉,报回晋州上了族谱,这会儿哥俩儿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便眼巴巴看着祖母。   宋氏暗自摇摇头,自个儿欢喜了半天,却把这事儿给忽略了,不过,刚生下来孩子也不可能给他起大名,若是循着乡间习俗,就该起个不起眼贱名叫着,为就是好养活,于是笑道,“你们弟弟还小呢,大名得让你们大伯起。”说着,笑看了一眼邓知信。   邓知信正眼巴巴看着自己长子,见母亲说到这个,连忙道,“大名儿不着急,倒是明天洗三,不如先起个小名儿吧?”   “小名儿么……”宋氏看看右边两个大孙子,又瞧了瞧左边大孙女和小女儿,心下一动,道,“就叫倩儿吧,唤个丫头名儿,好养活。”   虽说是丫头名儿,却也无妨,反正是乳名,毕竟要等到孩子三岁以后才会上家谱,到时候还要给他正式起名,于是邓知信点头,“行,就叫这个吧。”   这时候温华捧了一盒点心进来,将果盒端到孩子们面前让他们一人取了一块,笑道,“名字定了?是哪个字?”   宋氏只简单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而已,之前给孙子起名也只是因为倩儿这名字一听就是丫头名儿,并没有想到具体应取哪个字。   倒是邓知信琢磨了一番,道,“就选茜草’‘茜’吧?娘,您觉得呢?”   儿子说自然是好,宋氏应道,“成,就这个吧。”   温华将果盒放在一边,也拈起一块咬了一口,看着大哥邓知信笑模样,心底掠过一抹淡淡失落,到底不是自己,终究……   元元吃完了手里,眼巴巴瞧着桌子上果盒,果盒离得远,再加上还有邓知信这个大哥在——大哥平日里最是严厉,前几天饼儿背诗没背下来还被训了呢——她便不敢自作主张去取点心,只得蔫蔫喊了一声“姐姐……”   温华意识到自己又陷入胡思乱想,便不免骂了一声没出息,听见元元喊她,视线移过去,正瞧见她眼馋地盯着桌子上果盒看,愣了一下,随后便觉得有些好笑,这小丫头在几个孩子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平日里在红儿、粥儿和饼儿面前将“姑姑”架势摆得足足,几个小家伙倒也听她,这会儿这个馋模样儿,倒让人真想把她搂到怀里搓巴几下。她转身取了几块点心,又倒了茶水连同点心一起放到了炕桌上,“你们都坐过来吃,别挤着弟弟了……别总干吃点心,要多喝水。”   她虽然因为久居书院缘故很少回家,但是每次回到柳庄,都会给几个孩子捎带好吃好玩,又有耐心陪着他们玩,再加上年龄差距不大,因此几个小家伙总是爱黏着她,也愿意听她话。   见几个小虽然眼睛都舍不得离开茜儿,到底安分了许多,老老实实围着炕桌吃东西,她笑了笑,对宋氏说道,“娘,刚才二嫂使人来说再有两刻钟就能上饭了,大哥是在这边吃还是去陪陪嫂子?”   邓知信没有犹豫,“我在这边陪娘吃些吧。”   宋氏听了却直摇头,“你媳妇这些天吃饭得注意呢,你去看看她,就在那边儿吃吧,嘱咐她把该吃都吃了,别挑嘴,要不然苦不光是孩子,还有她自己。”   邓知信已经当过一回爹,知道产妇坐月子时候最是金贵,不亚于怀孕之时,若是为了以后子孙多多繁衍,照料月子时就更需小心谨慎。   说起来,他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和卢氏成亲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并不像初婚时那般看重妻子,只因为卢氏性情柔顺,自从嫁进来便专心侍奉婆婆,平日里对弟弟妹妹也礼敬着,不摆长嫂架子,在家务上亦守着本分,从不逾越,日子久了,他待卢氏便也渐渐亲和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母亲面上虽然严厉,却最是心慈,想到卢氏平素柔顺和她怀孕时黯淡面容,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便站起身,“知道了,那我就去那边看看。”   待邓知信走了,宋氏叫过温华,“下午就把茜儿送回你大嫂那边吧。”   这句话倒让人诧异,温华眨眨眼,“嗳?……您不是想抱过来养着?”   宋氏扫了一眼屋里孩子们,摇摇头,“你大嫂坐月子,你二嫂这些日子又代我操持家里事儿,我在屋里也闲不得,光是守着这几个小就够操心了,还是让茜儿跟着他娘吧,再说了——坐月子又不是生重病,何况还有奶娘和嬷嬷帮着,累不着她。”   听到这一番话,温华不免为宋氏心疼,又老话重提道,“我让大管家给您送几个妥当丫鬟过来吧?让丫鬟陪着元元他们玩,反正是在您眼前,磕着碰着有人帮着拉一把,好歹您也能歇歇。”   宋氏没有回答,只是眯了眯眼睛,抚着肩膀,道,“这儿有些不舒坦,来给娘捶捶。”   温华赶紧爬上炕跪在宋氏身后帮她揉捏,过了好一会儿宋氏也没说话,温华憋不住了,“让大管家挑几个老成,娘……”   宋氏仍然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怎么生过病,临老了,不用干活了,偏偏这儿疼那儿疼,让人不自在。……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哪里要那么多人伺候?再说还有你二嫂和瑶珠替我看着……”宋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先前媒人来时候不是也带了家眷过来?那些奶奶太太们哪个不是身边带着五六个小丫头伺候着?可见这大户人家是极讲究排场。若真是有好,你还是留下使唤吧,将来到了婆家也该有几个得用人。”   宋氏担忧她知道,只是她自己身边并不缺少伺候人,何况这两年讠周教出不少丫鬟,分了上中下三等,其中有几个还是专门为了宋氏而讠周教,于是她仍旧劝道,“大嫂那边儿还有三四个人使唤呢,您这儿就只有瑶珠一个,实在是少了些,再说过两年瑶珠也该嫁人了,总不能把她留成老姑娘吧?大嫂之前要往这边儿送人,您没收是因为那本是伺候大嫂,不好跟儿媳妇抢人,可外面人不明白,以为大嫂不孝顺呢,保不齐要议论咱们家不好。”   这话说在理,宋氏犹豫了,便有些迟疑。   温华想起这次带回来东西,想要再劝几句,见元元和粥儿他们一个个睁着眼睛瞧着自己,便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几个去找滴珠姐姐,她有好东西给你们!”   等孩子们都去了西屋找滴珠,温华才从袖筒里抽出来一个信封,低声道,“娘,我给您置办了块地,三十顷中田,带着两口井和一个小庄子,还有座新盖二进宅子,这是地契和房契,您收好了。”   “这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花……”宋氏把信封又塞回温华手里。   温华也不啰嗦,未等宋氏拦着便直接开了炕橱放进了抽屉里,转过来攥着宋氏手,“这可是我孝敬您,您要是不收,就是不待见我了!”   宋氏还要拉橱门,温华一屁股坐过去挡住了,宋氏拉着她胳膊,叹道,“你这孩子,明年就成亲了,怎么还这么大手大脚?银子岂是好挣?”   “知道——”温华看着宋氏日益增多白发,心里一阵惆怅,挨着宋氏钻进她怀里,喃喃道,“我知道娘疼我,可这是女儿孝顺娘,你可不能推辞!明年我就十五了,等成亲了就不能常回来了,想要什么时候来看看娘,还得婆家同意才行,不能在您身边孝顺您了……大哥二哥如今虽说没有分家,可以后难免没有摩擦,要是您在这边住得烦腻了,城里永宁坊宅子我让人总是收拾干干净净,到了夏天若是嫌热想寻个清静地方,庄子上新盖宅子也不错,”见宋氏仍要推辞,她婉言道,“这是女儿孝敬您,你就别推辞了,以后要是大哥二哥分家,这田地也别分了,每年总还能有千八百两银子出息,您拿着这笔钱,他们谁也不敢给您甩脸子看!”   说到这个,宋氏心里也不好受,儿子们都是孝顺,只是有时候粗心,一些事情就忽略了,儿媳妇们虽好,可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两兄弟再好,也终有分家一天,如今虽还未分家,媳妇们亦有各自小心思,不像这个女儿,虽是半路进邓家,却掏心掏肺孝敬她,她这个做母亲不好偏帮,有些事情当作不知道也就过去了,女儿这一番心思终究珍贵,她再推辞恐怕就要给女儿增添愁烦了。   有时候想想,这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初这孩子来到家里时候才八岁,如今也还不到十四岁,可眼看着明年就要议婚期,虽说这孩子比别家闺女都要懂事,可在她眼里还是个身量未足孩子呢。   然而她虽舍不得女儿,到底也已经定亲了,不能真把她留成老姑娘,想到她平日里为人处世,宋氏叹了口气,替温华挽起鬓角碎发,“你大哥二哥一向孝顺,我这个做娘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只是你——别人看着你温顺,实际上却是个犟脾气,又总是为了家里人操心,若是在家里也还好,只是到了婆家却需谨慎,闲事不要掺和,好事也不要多管,你若是能过得好,家里也能跟着少操些心,以后到了婆家就要守婆家规矩,这是立身根本,各家媳妇都是这般熬过来。”   宋氏给她讲这些,已是说得极为委婉了,她怕女儿不晓得为媳之道将来会吃亏,又怕讲得太明白了会吓着女儿。然而对于温华来说,她上辈子已是嫁过一次了,虽然那时婆婆早亡,她没有机会去体会“被压迫儿媳妇”是什么感觉,却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不少婆媳斗法段子,其中矛盾冲突精彩和激烈不亚于任何一部小说和电视剧,她也因此很是庆幸自己上面没有婆婆压着。   如今却不一样,她未来婆婆还很年轻,还不到五十岁,而且听说性情不是个温柔,颇有些古怪,这就更让人不安了,自家门第和颜家这种高门大户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将来嫁过去总要面对,与其到那个时候陷入被动,倒不如现在就开始筹划,应该……不晚吧?   平羽的客人   三日假期转眼就过去了两天,温华知道能请到假已是难得,自己不可能拖到第四天早上再回去,那样话,未免显得太过不知轻重。   因此,在第三天吃完了早饭,她便离开了柳庄,往城内而来,剩下大半天她打算回永宁坊看看。   永宁坊宅子还是老样子,这两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手头松快了不少,不仅在京郊买了地,宅子里也添置了些花木和摆件儿。   如今这里仍然是大管家秦远和春桦嬷嬷在打理,只是大管家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便陆续将一些琐事交给了底下人去管理,偶尔过问一下,倒没出过什么岔子。春桦嬷嬷虽然白发越来越多,整个人却显得干劲十足,把后院丫头婆子们管得规规矩矩,她三个孩子如今都有了差事,老大在车马房,去年成了亲,娶是管花园秦富家女儿,剩下两个孩子也都有了差事,小儿子在前书房伺候,小女儿则在针线房。   温华虽然时常不在永宁坊居住,可对于底下这些人小动作还是有几分了解,虽说是世仆,可这么些年下来彼此通婚,多是沾亲带故,要不然当初秦家出事时大管家秦远也不至于能够一呼百应,将分散二百多口人再次聚集起来,说得直白些,谁家没有自己小九九?不过是利益相关罢了,她虽不是能够被人随意拿捏软和性子,却也从未妄想过要得到别人毫无保留忠心。   在书院时,女先生们所教授不仅仅是那些诗词歌赋和规矩礼仪,还有怎样交际,怎样驭下,如何处理宅门内部纷争,这些课程虽摆脱不了机谋,似乎不是正道,然而却受到了不少学生欢迎,温华也是如此,这门课她听得极为仔细,甚至还记下了厚厚一摞笔记,虽然多数学生只能做些纸上谈兵构想,充其量在身边伺候人身上试验试验——她却不一样,在第一个学年结束后,她就趁着过年机会在永宁坊实践了一回。   当然,第一次实施计划只是浅层次,两个月时间毕竟有限,像大管家和春桦嬷嬷这样首领管事是不可以轻易惊动,她所做不过是将自己居住正院梳理了一番,籍着小丫鬟们之间争闹,撤换掉了为首两个依靠关系安排进来丫鬟,那场纷争与春桦嬷嬷疏忽脱不了干系,温华虽然想要给她留些脸面,却也不能不惩戒,便直接将她小女儿小楠安排到了针线房。   本来那孩子是要到正院从三等丫鬟做起,可温华想着自己还有一年多就要成亲,颜恕在他母亲面前不得喜爱,说不定连带着她多少也要受些尴尬,到时候嫁妆丰厚些无妨,她却不打算带太多陪房过去,以后要用到春桦嬷嬷时候还多,可她这个女儿却不好安排,索性就先放在一旁,观察观察看看可不可用。春桦嬷嬷吃了个哑巴亏,温华倒也没怠慢她,第二天就给她那个在前书房领差事小儿子升了等,从每个月五钱银子升到了八钱银子,这三钱银子虽然还不及春桦嬷嬷月银十分之一,却是从打杂小厮转成了伺候茶水和整理书籍,这样一来,春桦嬷嬷心里便是有那么几分不自在,也被抚平了。   后来温华又陆陆续续将家中人事安排抓在手中,账房里管事也是她和大管家都满意人,处置了几个犯了错仆婢,底下人渐渐明白了这位小主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好拿捏,都收敛了不少,园子里氛围便沉寂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躁动。   这些仆婢都记在她名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随她处置,温华本心却是不愿随意处置人,在她看来,他们虽然为奴为婢,却都是活生生人,既然是人,就该将他们当做人来对待,即便是那几个犯了错,最严重也不过是打发到乡下庄子上看守田地,若真是干得好,以后未必不会再调回来。   外面街市上声音越发嘈杂,骡车突然停住了,温华透过帘子向外看,永宁坊南坊门就在眼前了,可是前方却围了不少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遣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一辆运酒车翻倒在路上,酒坛子滚了下来摔坏了几个,泼了一地酒液,运酒人却不知去向。   等了一会儿,围观人群并没有散开趋势,反而越来越多,温华只好改变路线,让车夫绕些路程改走西坊门——这西坊门她并不经常走,原因无他,靠近西侧坊门处有几座大宅院,所居之人非富即贵,大宅院门前时常因车马过多而堵塞道路,堵塞也就罢了,若是遇上这几家人出行,旁人便只有退避让道了,温华退避了两次觉得麻烦,便不再愿意走这西坊门了。   刚掉转了车头,车子又停住了,温华心里有些焦躁,皱了皱眉,吩咐滴珠,“去瞧瞧看,怎么又停下来了?”   滴珠应下,刚掀起帘子便惊讶地“咦”了一声,转身笑道,“姑娘,真是巧了,是三爷回来了,好似还有同行人——正和三爷说话呢。”   温华算了算日子,今日正是鸿泉书院学生们休沐日子,怪不得他们出现在这里。   因为有男客,温华此时不方便和平羽说话,就吩咐滴珠道,“既然如此,去告诉他们一声,咱们从西坊门进去。”   温华悄悄掀起车帘露出一条缝隙,瞧见平羽同几个锦衣少年骑着马走在前面,身旁还有不少或骑马或骑骡子护卫,瞧着这些人衣裳式样和颜色,明显是那几个少年各自长随。   她正打量着,不提防其中一个与平羽骑马并行、穿着宝蓝绸缎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触及到她视线,他一双凤眼流露出些许诧异,随即微微一笑,玩味地眨了眨眼睛,温华赶紧放下了车帘,看了一眼滴珠,道,“咱们走慢些,让他们走侧门,咱们从角门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再掀起帘子来向外瞧,那少年已经转过头去,正和别人聊着什么。   回到宅子里,温华换了身半新不旧家常衣裳,又向春桦嬷嬷问了家务,便提及平羽和他所带来客人。   春桦嬷嬷道这次一共三位客人,都已经安置在客院了,只是客人们带来随从多,尤其其中一位,身边带着近二十个护卫,两座客院他自己就独占了一座,瞧着似乎来头不小。   “三爷只说让好好准备晌午饭食,要做得精致些,还要请示姑娘该如何安排——这些日子林厨子又弄出了两样新菜,正想给姑娘尝尝鲜呢,只是不知道客人那边儿……姑娘您看?”   温华想了想,“既然是要做精致些,就往精细里做吧,只是也不必弄得满桌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正菜以外,捡些鲜香爽口小菜给客人呈上,如今虽已是秋末,那些容易上火东西却是不好多吃——派人去问问客人们饮食上有什么忌讳没有,拟好了单子拿来给我瞧瞧。”   春桦嬷嬷离开后,温华独自待了一会儿,想着这事儿终究还是要问明白,就打发了个小丫头去祥园,“去瞧瞧,请三爷抽空过来一趟。”   平羽得到口信,很快就过来了。   温华将平羽迎进屋里,为他倒了杯茶,“三哥,厨下人不知道该怎么布置菜单,你那几位朋友有什么忌口没?这次打算在家里待几天?”   平羽想了想,道,“……倒没有什么忌口,只要将寻常那些食材做得精细些就成,不常见菜式他们是不吃,做了也是白做。”   温华点点头,“知道了,单子一会儿就拟好了,你过过目,看还有哪里需要补充。”   “这样也好。”说着,他蹙了蹙眉,面上带了些许无奈,“我今天本想去柳庄,可是偏偏他们几个非要来看看咱们琉璃棚子,被他们缠磨不过,只好带他们来了——都是那姓颜小子惹来!看见就看见了,跟别人有什么好说?”   温华眨眨眼,道,“听说来了三个?都是谁啊?”   “周芳周永寿,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来看这宅子时候在附近饭馆里见过他,后来在鸿泉书院报名时候也遇见过他。”   “啊……是他呀,”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温华点点头,“那人看上去倒不像个无趣。”   “他和安郡王府四爷楚濂是姨表兄弟,颜家那个傻小子也不知是不是大致若愚,竟能和楚濂交好,那楚濂是书院里有名“瓷猫儿”,性子冷又滑头,他要过来,周芳那块牛皮糖也就跟过来了!”平羽揉了揉眉心,“我已经叫人看好了各处院门,那些小丫头们也需得约束好了,叫她们这几日不许往前面去,省得冲撞了人。”   看着平羽这副无奈样子,温华心里觉得有趣,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惹他恼火,温温顺顺替他添了些茶水,“嗯,这个我晓得,你放心吧。”   “孩子怎么样?给起名了么?家里怎么安排?”   温华想起茜儿粉嘟嘟模样,不由笑道,“好得很呢,白白胖胖,再喜人没有了!起了个小名儿叫茜儿,茜草茜。大嫂看上去也还好,只是需要多修养,最近家里事多,娘和二嫂要多辛苦了。”   “可算了了一桩心事,”平羽嘟囔了一句,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叹道,“那就好——这回休沐适逢万寿节,书院里给多放了几日假,我明天……最晚后天就去柳庄那边看看。一会儿菜单出来叫人去喊我,”说着,他站起身,伸手指了指客院方向,“我先去看看他们。”   “我今日就要回书院呢。”温华喊住他。   “你还是先叫人去书院看看吧,既然是万寿节,说不定也要和我们那边一样多给几日假呢。”   意外的尴尬   后日就是九月二十三万寿节了,鸿泉书院多放了两天假期,从九月二十二日到九月二十四日放学们回家过节,但平羽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提前一日回来了。   派人戴清欣家里问了,得知她还没有回来,便下午让人套车回了书院——幸而回了,鸿泉女书院只万寿节当天放一日假,离家近学们可以二十二日下午回家与家人团聚,或者也可以留书院过节。   元真握着手炉恹恹地靠暖榻上,肤色黯淡,整个人显得很没精神,她向温华问询了邓家和新生儿的事,得知母子均安,家事暂时交给二嫂打理,不由叹道,“母子平安就好,你母亲是有福气的。”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竟发起呆来,温华瞥了一眼元真身边丫鬟,见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便知此刻不好打断她,于是静静地守一旁。过了约有一盏茶工夫,元真回过神来,咳了两声,淡淡一笑,“其实明天也不过半天课,你这孩子忒谨慎了些,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有我在,先生们多少要给些面子,也省得你再来回奔波。”说着,嗔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温华接过丫鬟手中托盘,将热毛巾奉上,“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书院课程多,耽误了不好。您这是么了?先前虽然也咳嗽,气色却没有这么不好,今年还没入冬便冷得厉害,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元真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不过是老毛病了,杨家的五娘先前受了寒,一直没好利索,昨儿她家里来接她回休养了,我送她来着,许是外面待得有些久了,咳——咳!回来就有些不舒坦,没事的,已经请人号脉开了方子,再喝几剂药就好了,何况我自己也是懂医理的,晓得轻重,你别担心。”   她虽然嘴说轻松,温华却觉得她病没有这么简单,便劝道,“大病都是由小病来的,这书院里人多声气杂,闹得慌,要不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元真摇摇头,不是很意,“这些日子不耐烦动弹,还是算了吧,这院子关起门来也是清静的。”   “……”温华看了看桌子的油灯,不知道自己建议是否妥当,可是看到元真一脸的病容,还是柔声劝道,“我在城北庄子最近又修整了一番,新添了两个泉池子,都是没人用过的,您去那里住几天如何?颜恕和几个同窗跟着我三哥做客了,明天我回去的时候给他捎个信儿,正好让他送您过?”   “温泉池子?”元真心里一动,将这几个字咀嚼了一番,“那庄子竟有热泉?”   见她似乎有些心动,温华又了把劲,“修整时候才发现竟有热泉,就陆陆续续添了几个池子,据说常泡那池水能强身健体。庄子有暖棚,冬天里也不缺菜吃,后边山坡上的草木虽然因为将要入冬而败落,却也别有一番苍凉之美,我还叫人植了不少梅树,再过些日子等梅花开了,可以边泡泉边赏梅,庄子里还有座酿酒作坊,用原料都是自家出产东西,只是作坊不大,酿出来酒只够自家人喝的,我就没让他们送到外面。”   许是因着温华态度真诚恳切,又许是元真她自己也愿意到这样一个处好休养一番,因此她只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对于能说动元真,邀请她城北庄子休养一段时间,温华还是很高兴——一直以来承蒙她照顾才能书院安安稳稳到如今,现在总算能有所回报了,不抓住机会还等什么呢?那里花费了自己不少时间精力才建成,今年夏天又重新铺了地龙,盘了新的火炕,本来她已经打算好一放假就去庄子上过冬,等到腊月二十回柳庄过年,住到上元节再回永宁坊,可是从宋氏那里听说颜家也许年前年后就要来商议婚期,她便只好改变行程决定直接柳庄——也许可以先永宁坊待几日,但城北的庄子那肯定是不了的了。这样一来,庄子就空了下来,要知道一入秋她便早早的叫人烧起了暖炕,若是不去的话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快过年了,家里忙得很,宋氏肯定不会出门,既然如此,倒不如请元真那边住一段时间。   因为是要养病,当日山长收到请假信笺之后来探病时便当场准了假,从此刻起直到来年二月开学之前,元真有四个月的时间好好休养。   温华和元真约好,让她今明两日收拾行李,后日便会有人来接她。第二天只了半天课,中午开始就有学陆陆续续的离开书院,温华因为还要安排庄子事情,因而没有像从前那样等到人少时再走,而是急匆匆的下了山,挤一长列的车马中间回了城。回到永宁坊,得知今日平羽回了柳庄,要晚才能回来,便一边安排人城北的庄子报信,让庄子那边赶紧添人手将客院收拾出来,不要停了地龙和暖炕,另一边则派人将元真的信送到了客院的颜恕手上。   信送过不到两柱香的工夫,便有小丫鬟报说颜家六公子来求见。记得宋氏之前的嘱咐——成亲之前不和对方见面,她知道颜恕必是因为听说元真病了所以才这么着急来询问,只是此时平羽不在,没有能接待他的人,考虑到对方焦急心情,温华令人洗笔研墨,自己写了一封短笺封起,让小丫鬟送过给他,“就说等三爷回来再找他细聊,让他不要着急,颜先没事的,只是偶感风寒,再这些日子书院待得无趣,便想出看看。”   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回来了,回禀道,“颜六公子说谢谢姑娘,他知道了,这就回家安排,说等三爷回来派人他那知会一声,好些事情还需周详安排。”   虽然只有四五句话,却看出颜恕这几年确实长进了不少,温华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园中逐渐落尽枯叶花木,翘了翘嘴角,“知道了,去吧,告诉外面门子,若是三爷回来,就尽快报来。”   第二天温华特意起了个大早,由平羽陪着和颜家人一起去了鸿泉女书院,这次来接元真的人除了颜恕以外还有颜如夫妻以及颜家五姑娘,温华是元真学生,又是到她庄子上休养,她自然要把礼数尽到。   颜如妻子俞氏是个气质娴静婉约的妇人,身材高挑,头顶盘着时下流行玉螺髻,上身秋香色的罩衫搭配着酡红色的裙摆,富贵又不失大气,首饰简单大方,衣衫上绣的花儿娇艳欲滴,花蕊竟是以细碎玉石攒就的,这通身气派令人心好感的同时又不敢随意亲近,看她对待颜恕和颜五姑娘的态度倒有些长嫂如母的架势。   这位颜五姑娘,怎么说呢,看到她就让人想到“龙九子各有所好”这句话,颜恕长得肖似其兄,见过几次面的颜三姑娘亦生得明媚鲜艳,只是这颜五姑娘似乎与众不同,她出乎意料地长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大众脸,一点也不出彩,却极爱读书,一路上手不释卷,心思都放了书上,温华和她攀谈了一会儿,见她总是问一句才答一句,便也没了兴致——温华实想不通颜家为什么会带着这样的小姑娘一起出来。   等再见到元真,发现她的病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她正犹豫要不要将自己担心告诉站身旁颜如的妻子俞氏,就见俞氏俯身为元真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姑奶奶,大爷已经请了大夫府里候着,要不要先回府里让大夫瞧瞧?”   元真皱着眉,用帕子捂着口咳了几声,朝俞氏和笑了笑,摇头道,“还是不了吧,让大夫随我庄子即可。”   俞氏见劝不动,便将手里药盅暂时交到手中,道,“我去厨房看看燕窝炖好了没有。”   待俞氏出去,温华服侍着元真喝了药,将药盅放到一旁,她心里虽有疑惑,却也不便言相问便坐榻旁与元真随意聊些家长里短闲话。   元真似乎觉得不太舒服,让小丫鬟又搬了几个靠垫过来垫腰后,随即便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   温华觉得她也许是有话要说,便没有吭声,微微坐了身子。   元真把身盖毯子往拽了拽,“转年你就十四了吧?”   “嗯,到了十一月就整十四了。”   “等过了年让人上你家定婚期么样”   温华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脸上有些灼热,抿了抿嘴角,“这个……还是要由家母来决定……”   元真笑了笑,“过了年定下婚期,等下半年就成亲吧……你看如何?”   温华一时之间不知该摆出什么样表情,她动了动嘴唇,又低下了头,原本定下是等到她到了十五岁再成亲(即便这样她还是觉得太早了),怎么又要提前   元真见她闭口不言,伸手拉住她,拍拍她手背,“你别多心,这是我的主意,先前请师尊给你们两个卜了一卦,道是好姻缘就明年春后,五月二十六和八月二十都是极好日子,只是我父亲的忌日就五月,倒是不好再办喜事。”说着,她叹了口气,“……你别怪我们家霸道,只是六郎这孩子实是让人心疼,明年八月乡试他要入场,不管么样,家里总不愿意让他失望。”   少女的心事   温华心里虽然不高兴,到底不好直接驳了元真的面子,迟疑着腼腆一笑,“有母亲和哥哥在,我哪里好做主……”   元真见她没有立即拒绝,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瞧我,真是糊涂了,这件事合该先和你母亲商量,”说着,她拍拍温华的手背,“这事还要从长计议,你别往心里去。”   温华没有再在这事上多说,只是笑着回道,“说起来,先前有人往我那里送了几支好参,两支给我嫂子补身体了,还有两支这回一并带过来了,若是您这儿用得上,便不必费事去外面药铺里买了……”   两人正说着话,俞氏面带笑容领着颜五姑娘进来了,“姑母!好消息——五姑娘的事成了!”   元真流露出欢喜的神色,坐起身子招手让颜五姑娘近前来,问道,“考的什么?徐山长怎么说?”   颜五姑娘瞥了一眼温华,微微低下头,话语间带着些不确定,“山长先生考了《诗三百》,让我过了年就搬到书院来。”   元真点点头,问了她都考了些什么题目,她是怎样回答的,五姑娘一一细说了。   元真叹道,“我原就说你总是闷在家里不好,这里的学生有不少和你年龄相仿,好好读书,再交几个朋友,不求你成什么才女,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能够不失礼就好。”她笑容和煦地看了看温华,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和你邓姐姐要好好相处,相互扶持,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去问你邓姐姐,你邓姐姐各样学问都是极好的。”   颜五姑娘飞快地抬起眼皮朝温华打量了两眼,遂又将视线挪回到地面上,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温华因着她此时的情态,心里极不舒服,这孩子之前和她说话的时候爱答不理的,可没有这般柔柔弱弱的姿态,看来并不是她之前以为的性格内向。温华心里冷笑一声,十多岁的孩子就知道耍心眼儿了,装给谁看呢?但是此时元真和俞氏都在场,且五姑娘又比自己年纪小了许多,明面上她跟小孩子总不好计较什么,便温婉地笑了笑,掩下心中的不悦,“我哪里有先生说的那么好,五姑娘虽然年纪小,却比我从前要懂事呢,先生这般说我,是太过夸赞了。”   元真掩唇咳了几声,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性儿的,只是我这个侄女总不爱出门,只知道一味的死读书,针凿女红也不爱,半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因着她年纪小,将她独自放在书院家里也不放心。”   温华虽然不喜欢颜五姑娘,却仍是强打了精神柔声道,“只要有我们能使得上力的地方,先生就不必担心。”   元真满意地笑了笑,又嘱咐五姑娘道,“你姨娘身子不好,教养不了你,书院里虽不免喧闹,到底能学到东西,再说过几年你也该议婚了,家里姑娘们的陪嫁虽早有定例,可你自己也要争气……”   温华瞥见五姑娘双手揉着腰间的丝带,揉得两只手的关节都发白了,她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却仍是神色不变,微微向前倾身,向元真朝五姑娘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抿嘴一笑,道,“先生——”   元真顺着她的眼色一瞥,也瞧见了五姑娘此时的情态,以为五姑娘是因为当着生人的面提婚姻之事而不自在,不禁摇头失笑,向五姑娘嗔道,“这丫头,平时总是一声不吭的,这会儿怎么倒害羞起来?”复又转而对温华嘱咐道,“你在书院里也不必事事迁就她,只是照看着些,别被人欺负了就成,若是她有不好的地方,你还要多担待。”   俞氏一直面带浅笑安安静静地坐在温华的对面,并不多话,温华思量着她似乎是个性格安静的人,听到元真的嘱咐正要回答,却听俞氏笑道,“姑母,趁着这会儿时辰还早,不如请邓姑娘带着五姑娘去书院里走走看看?”   元真对这个建议倒是赞成的,她点点头,“也好,只是山上风大,别在外面待久了。”   等温华带着五姑娘离开了,俞氏伺候着元真帮她换了手炉,才低声劝道,“等您身子好些,再回到书院里教课,把五姑娘就放在眼前看着,还有谁能比您更会调·教人的?”   元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细心的,只是我这些日子不在书院,唯恐有些人自以为是,觉得我不在了便不将她放在眼里……”   凭着她和书院山长的关系,书院里哪会委屈颜家的姑娘?俞氏虽然觉得她有些过分担心了,却也没有再反驳,嫁进颜家这些年,和这位姑奶奶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却也多少了解她的性子,此时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虽然俞氏再三的劝病人回颜府养病,可元真最终还是搬到了温华在城北的庄子上,温华将客人送过去后没有在那里多留,当天就回来了,只是知道俞氏和五姑娘会在那庄子上陪着住几天,之后俞氏会回城,留下五姑娘在那里陪着元真。   对于未来夫家的这一大帮亲眷,温华其实没有多大的耐心,只是现在不是她任性的时候——她回过神,叹了口气,继续查看手中的账册。   核对了账册,她吩咐人把春桦嬷嬷请来。春桦嬷嬷今日穿了一条蓝绿色的裙子,显得干净又爽利。   “嬷嬷,这两日客人住得怎么样?”   “回姑娘的话,两处客院里都加派了人手,客人们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多半立时就能办好,一时之间办不了的,便去外面去采买。只是……”   见春桦嬷嬷面露犹豫,温华招手让她近前来说话,春桦嬷嬷压低了声音,“独占了一座客院的那一位,昨个儿晚上使人拉了卖弹唱的进来,让门子拦下了,三爷没让声张,也没许那买弹唱的进来……”   温华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面色冷了下来,皱了皱眉,道,“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她又道,“昨儿晚上当值的门子一人赏一吊钱,只是不许他们声张,敢乱嚼舌的家法处置。”   春桦嬷嬷低声应下了,又报了几件诸如发放冬衣、各院的柴炭供给、丫鬟们的安排等等家事,这些都是必须要由温华点头的。   待诸事都处理完毕,温华没有让春桦嬷嬷离开,她反复思量了一会儿,道,“嬷嬷,那位客人咱们得罪不得,却也不好任他胡闹。你叫人去外院大门和二门上传话,让他们把各处守好了,别闹出不好听的事。”   春桦嬷嬷连忙应下,又道,“那些容易攀爬的矮墙是不是也经常派人去巡视?公子爷们总是知道规矩的,就怕底下的那些调皮的小子们闹腾起来没个谱,撺掇着主子去闯祸。”   这话说得有理,“既然这样,就把先前一早一晚的巡视改成每两个时辰巡视一次,二门外头交给秦大管家安排,二门里面……你看这差事交给谁合适?”   春桦嬷嬷侧坐着,略一思索,道,“二门上的那几个婆子日夜轮班,不如就仍让她们把这事挑起来?我再时不时的去查几次,省得她们有疏忽的地方。”   温华想了想,摇头道,“白天还好,要是夜里也这样,就太折腾人了,您既然管着白天的,就再另找一个管夜里的,这个人就由您来安排,另外给值夜的婆子们多备些柴炭和灯油,让她们警醒着些。”   待春桦嬷嬷离开,温华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有些冷,又找了件大袄披在身上,按说今天虽然城南城北的赶路,却也没怎么辛苦,除了坐车就是坐轿,这会儿怎么会觉得这么累呢,浑身酸疼酸疼的,再加上小腹还有些坠胀,这种感觉……咦?她心念一动,不会是那个要来了吧?她看看屋里的丫鬟们,“我要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等到上灯的时候再喊我。”   因为不好意思当着丫鬟们的面弄那东西,等到屋里都没人了,她才翻箱倒柜的找出先前自己缝的月经带和塞了棉花的纱布固定在身上,脱了外头的衫子躺在厚厚的三层褥子上,扯开被子蜷缩在里面一动也不想动了。   等再醒过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黯淡了,温华起身换了包棉花,复又躺回床上,手搭在额头上,她闭上眼睛,低低地叹息一声。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年了,从那时直到现在,竟是从来没有闲下来过,在宋氏家里的辛苦,在书院的繁重课业,再加上秦家的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家事……什么时候她才能好好的放松放松呢?   如今已经不敢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那些事情已经离她太远,远到生命难以承受。关于将来,她想到了颜恕,那个男孩如今怎么样了呢?他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待的自己呢?他的家族大,以后自己遇到的事情应该比现在的更复杂,虽然不敢抱太大的盼望,可还是希望将来他作为自己的丈夫和家人,能够和她同心合意,共同面对生活,只是这种希望虽然美好,却是不能强求的,毕竟多少人相知却不能相守,相守却难以相知,她只希望她将来的丈夫是个善良人……   急人之所急   温华心里存了许多难以向人道明的心思,颜家对她又盯得紧,三不五时的便以元真的名义派人去她那儿送东西——虽说这在别人看来说明未来夫家看重,可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她才明白其中的压力,天气越来越冷,学院的课程依旧那么的繁重,温华心里的压力又得不到排解,于是便真正的病了。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疲惫,心里也时常厌烦,后来意外染上的风寒让她卧病在床,书院里的医婆过来看过后给开了几幅药,却是见效慢,总也不好不利索,她便越发的烦躁了,直到有一天她忍不住将药盅一掌扫开,眼见其摔在地上化为碎片才觉得舒坦了些。   一时间屋里的丫头们都吓住了,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吭声,温华无力的仰靠在床架上,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直到滴珠担忧地上前来唤了一声,她才缓缓睁眼开口道,“收拾了吧,帮我冲杯滚茶来,放两片姜、半勺糖。”   一杯滚烫的姜茶送到她面前,她摩挲着茶杯,感受其上传来的灼热,心里细细的盘算着放假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真烦啊,明年,还要不要来书院呢?好想彻底地休息一回啊……   今年冬天比以往的年份冷得多,最近不少学生都因为生病而回家调养了,自己要不要也请假呢?不过,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再有半个月就该放假了,要不要再坚持坚持呢?   没等她再多想,有信来了。   信是戴清欣写给她的。今年年初,戴清欣的姐姐嫁了人,她也随着母亲去了她父亲那里,只是从她每次写来的信里看,似乎过得不太如意,也提起过想要回到京城来。   温华接过信封捏了捏,这次却不像过去的那般总是厚厚的十几张信纸,薄薄的没什么分量,她心里疑惑,极快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了两行便惊住了——戴清欣的母亲去世了!因她母亲留有遗言,所以她要跟着兄长扶柩北上,预计腊月初十前后能够抵京,停留一天后再出发前往距离京城两日路程的赫城,她希望能够在京城停留的时候见见温华,由于戴家祖籍赫城,宗祠和祖坟在那里由亲戚照看,如果京城的外祖父家里不方便的话,她也许要和兄长一起留在赫城为母亲守孝三年。   看了信,温华心里惊疑不定,这事情太突然了,其中又透着蹊跷,以前听戴清欣提过,戴家在赫城不过还剩下几间旧房子和些许祭田,早年曾派了仆人去打理,并没有什么亲戚。她皱紧了眉头,问道,“来送信的是什么人?”   柏香回道,“是戴家的一位杨嬷嬷带着个名唤春雨的小丫鬟,说是跟着北上的商队提前过来的,那位杨嬷嬷把春雨送过来后就去了戴姑娘外祖家里,永宁坊那边儿差了两个媳妇子送了那春雨过来,这会儿正在外面等回话呢。”   温华赶紧让人带春雨进来。   将近一年没有见面,春雨长高了些许,她身上虽然穿着素服,却是一等大丫鬟的打扮,只是满脸的憔悴遮掩不住,人也瘦了不少,进屋见了温华,先是施了礼,随即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戴清欣的几个丫鬟中,因为春雨天真烂漫又性情和顺,温华很是喜爱她,常常和她逗趣,自是熟稔,此时见她这个模样,顿时心疼起来,赶紧叫人扶起她来,在床边摆了凳子叫她坐下。   看着春雨哭得红肿的眼睛,温华叹了口气,抬起手里的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突然间就……没了?”   听见温华问话,春雨连忙掏出帕子拭了拭眼睛,“打从四月里到了南边儿,太太的身子就不大好……受不了那边的水土,再加上家里的事儿又多,病就重了些,六七月里因中了暑气就越发不好了,一直卧床不起,请了许多的大夫都……自从入冬就一直用人参吊着,本来已经说起要给我们姑娘说亲,可到底没熬过来……”她说着话,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色。   她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温华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便把屋里的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去安排那两个送春雨过来的媳妇子,另外再去备些清淡的点心,只留下了滴珠守在门口。   她看看春雨,“人都打发出去了,你说吧。”   春雨这才站起身来,“请借姑娘剪刀一用。”她把自己身上那件棉袄拆了,从里面抽出一块写了字的丝绢,又把脚上的厚棉鞋从侧面割开,从鞋面处取出一个纸包,低声道,“我们姑娘嘱咐了,这两样一定要给姑娘带到,说姑娘看了就明白了。”   温华接过这两样东西,没有打开那纸包,而是先看了丝绢,前面的是戴清欣的几句问候之语,再往下看却让温华越发蹙紧了眉。   “……母亲为江流儿之事日夜难安,沉疴难愈,以致不治,吾心哀甚,恨不能随母亲而去,然思及身为戴家子女,当为父母身后事计,又不得不暂忍悲痛……扶柩北上之事,春雨之事,还望姐姐斟酌,妹妹感激不尽……”   纸包里是两张五年活当的当票,有着京城金盛当铺的签押,日期不同,却只相差了两天,一张标明质押房产一座,值银三千两,另一张则是一箱古籍,值银三千五百两。   面对这两样东西,温华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向春雨问道,“你们家里可有叫做‘江流儿’的人?”   春雨想了想,摇头道,“家里并没有叫‘江流儿’的,也没有姓江的。”   “你们姑娘外祖家里呢?也没有‘江流儿’?”   “潘家的男女仆婢都是跟着主子姓潘,太太奶奶都没有姓江的,几位姨奶奶和老姨太太……也没有。”   温华想到了一个可能,突然就白了脸。   春雨见她脸色不好,顿时有些不安,“邓姑娘?”   温华心里乱作一团,江流儿,江流儿,既然戴家和潘家都没有“江流儿”,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她以前和戴清欣玩闹的时候曾经讲起过《西游记》,因为在这个时代《西游记》还没有出现,但民间话本里却有着类似的故事,其中亦有唐僧父母遭难和他幼时被叫做“江流儿”的典故!戴清欣特意将这件事写在信上,还藏得这么隐秘……   她咽了口唾沫,盯着丝绢上的字好似要将它看穿了一般。   这件事该怎么办?如果戴父真是个冒牌货,他是什么时候冒名顶替的呢?清欣和她哥哥现在会不会有危险?   她抬起头,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现在寒冬腊月的,水路不通,陆路可不好走,除了你家两位小主子,还有谁跟着北上的?”   “老爷在任上离不开,那位姨太太要照顾老爷,几位小少爷也离不了她,老爷就托付了衙门里的两位师爷陪着大少爷一同北上,奴婢和杨嬷嬷出来的时候听说姨太太要派她的乳母随着姑娘一起回来。”   温华盯紧了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家姑娘向来疼你,除了这些,她还有没有让你带别的话?”   春雨摇了摇头,擦擦泪水,“那时候家里乱得很,姨太太派来的嬷嬷将姑娘看得死死的,我们虽然守着姑娘,可也得小心着不能让人拿了错处,这棉袄和鞋还是姑娘看奴婢穿得少,用她的旧衣裳改了给奴婢的,鞋也是姑娘给做的。”这到这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邓姑娘,我们到了南边儿便给老爷安排到了城外住下,那位姨太太倒陪着老爷住府衙!每回那位姨太太过来都要把家里折腾一遍,要不然太太怎么会病成那样!我们太太真是冤啊……”   温华劝慰着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问道,“那位和你一起进京的杨嬷嬷是什么人?”   “杨嬷嬷是老爷那边儿二管家家里的,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一路上却盯奴婢盯得紧,姑娘给奴婢准备的银钱和路费都被她搜了去,先前在永宁坊要不是您家的大管家拦住,她是不会让奴婢留下的。”   既然戴清欣他们兄妹腊月初十抵京,如今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事情就不容拖延。温华让滴珠给春雨找了新袄新鞋换上,又端了点心和牛乳让她吃。   “你就先待在我这儿吧,潘家那边儿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呢,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是……”   “怎么?”   春雨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点心,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姑娘说邓姑娘一定会留下奴婢,让奴婢不要在潘家多待,姑娘还真猜中了。”   温华翘了翘嘴角,却没有笑出来,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你们姑娘再明白不过的了,只是这次的事儿却得好好合计合计,她提过没有——以后想要住在她外祖家么?”   春雨摇摇头,“姑娘没说过,奴婢瞧似乎是有些难下决断。”   温华很快就请了病假——她这风寒拖了许久都没有痊愈,这会儿自然要说得严重些,书院里哪敢不放人?她让人收拾了行李,当天就回城了。   然而让她发愁的是戴清欣的外祖父官居三品,她这个六品主簿的妹妹哪里高攀得上人家?送上的帖子指不定就石沉大海了,那位杨嬷嬷既然是戴父派来的人,春雨一个小丫头怎么敢在潘府随便说话?何况“江流儿”的暗示也只有她和戴清欣知道,仅凭猜测怎么能说服潘府的人?   这事情并不适合让颜家知道,再说他家也未必愿意掺和进来。   想到脑仁儿疼也想不出个妥帖的法子来,又不愿意扔下戴清欣那丫头不管,便只好修书一封让人送到鸿泉书院,告诉平羽自己病得厉害,让他请一天假回来看看。   被人教训了   同平羽一起回来的还有颜恕的书童海茶。   温华等得不耐烦便让人守在大门口,待平羽一到家便将他直接领到自己这里。   没有理会丫鬟们的问候,平羽急匆匆地冲到屋里,却见温华一身家常衣裳,气色倒没什么不好,迟疑了一下,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请大夫了么?”   温华因他这般关切,倒有些心虚,往一旁挪了挪,揪了个坐垫放在炕沿上,“三哥,先坐下歇歇。”   见她如此小意,平羽眉梢一动,探手覆在她的额头,“是哪里不舒服?他们去书院找我,也说不清楚你怎么病的,这眼看冬天就要过去了……”   不等他继续念叨下去,温华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三哥……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有些咳嗽……”   平羽欲言又止,随即朝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   等到屋里没有了其他人,温华便将事情简单说了,又从炕橱里拿出戴清欣送来的那几件东西,一一指给平羽看,“若没什么事还好,要真是有事,戴清欣和她哥哥……”她瞥了一眼,见平羽面色不豫,便止住了话。   平羽有些恼怒,但仍压着火气坐在那里沉默着不说话,直到温华不安地叫了他一声,才摇头道,“这种事哪里是咱们能管得了的?你也太鲁莽了,那个丫鬟在哪儿?”   “干嘛?”   “难不成你还要藏着她?”   “三哥——”温华心里原就着急,这会儿听到平羽这么说,更越发的心焦,她知道平羽说得在理,只是——“她既然已经求到我这里了,我总不好当做不知道……”   平羽瞪了她一眼,“那个丫鬟在哪儿?”   虽然被平羽这么瞪着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退后,然而一想到戴清欣所面临的危险,又让她挺直了身板,“三哥——戴清欣平时待我不错,我、我只是想帮帮她!真要是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我……不见她就是了。”   相处了几年,她的脾气平羽怎么会不了解?见她这般倔强,平羽不由叹了口气,瞪着温华直把她看得低下头去,才放低了声音劝道,“你怎么就这么拧呢?……事关朝廷命官,哪里是咱们能管的?没错,戴姑娘是跟你关系不错,可是这事儿一旦闹得不好,这满园子的人都要跟着倒霉,你好歹也……”   温华被他这么一说,倒生出两分惧意,然而想到自己刚来到这个世上时,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大宅子里面对的恐惧和绝望,那时候的她和如今的戴清欣何其相似!她动了动嘴角,想笑一笑,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欲要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羽观其神色,多少猜出她的些许想法,心里一软,便道,“你若真想要帮她,就把她托付给你的东西收拾利索,将来即便发生变故,他们兄妹也能有所依凭。再派人往南去迎一迎,等他们进京的时候咱们摆上路祭……让去的人仔细些,若真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京城这边儿也能提前做些准备,只是这些事总还要跟潘府那边的人知会一声,要不然若是被人栽上个拐带官家子弟的罪名就麻烦了。”   这几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平羽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气势,温华在很多事上不自觉地依赖于他,平日里也很少违逆他的意愿,本以为这次的事情难成,却不料平羽能说出这番话来,让温华心里熨贴又感激,她抹抹眼睛,“这倒是个法子,不过……这该怎么跟潘家说啊?”   平羽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温华,摇摇头道,“那个‘江流儿’的事千万不能让人知晓你知道这事,你也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毕竟干系重大,无凭无据的,这事儿放谁手上都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罪过?即便把这两封信拿到潘府去,人家又凭什么信你?只凭你是戴家小姐的闺中好友?将来若真是有什么首尾,也是他戴家的事。跟潘家就说你和戴家姑娘交好,想要去迎迎她,问问潘家是个什么意思,至于……就让家里的嬷嬷陪着那个戴家的丫鬟过去,看紧些,嘱咐她千万别说犯忌讳的话,毕竟是咱们家送过去的,不管戴家做了什么都是戴家和潘家的事,咱家背不起这个包袱。”   温华左右思量了一番,觉得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了,遂点点头,不由担忧地叹了口气,“……让春雨去也行,只是潘家到底什么情形还不清楚,那丫头若是愿意待在那里就让她留下,若是不愿意,就让嬷嬷告诉他们我这边儿还要给清欣准备些东西,需要春雨帮衬着,让她跟嬷嬷回来。”   平羽知她平素处理家务虽有手段,对底下的人却常存怜悯的心,然而她将来是要嫁到大宅门里的,为这些小事牵累便不免要吃亏,便冷下脸来,“她不过是个小丫鬟,再说她主子既然将她派了过来,可见也是有些手段的——到时候还要看潘家的意思,你虽顾念着同窗之谊,却也要看人家领不领情。”   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在话,温华脸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再反驳了。   等这两人商量好,外面的海茶已等了许久了,见平羽出来,他赶忙跟上前去,“三爷?”   平羽瞧见他,笑了笑,“没事儿了,一会儿吃了饭就回去吧。”   海茶闻言松了口气,跟上前去笑道,“那我们少爷问起来……”   见他瞪着圆圆的眼睛黏黏胶似的跟着自己非要讨个准信儿,平羽失笑,拍拍他脑门,“你小子……”随手招来一个小厮,让他带着海茶去吃饭。   春雨由两个妥帖的嬷嬷陪着去了潘府,却不料在那边掀起了轩然大波。   本来戴潘氏的过世是要暂时瞒着潘家老太太的,打算等戴家兄妹进京以后再将这消息透露给老太太,到时候有外孙和外孙女在一旁安慰,也免得老太太悲伤过度,因此便只叫春雨去了潘府的几位太太奶奶面前禀事,不料这事儿却被老太太屋里的一个小丫鬟无意中给抖落了出去,老太太得知小女儿那边派了丫鬟过来,便叫过去想问问女儿最近的情形,春雨虽然被潘府的人嘱咐过,到底年纪不大,三问两问就遮掩不住被问出来了实情,得知女儿已然故去,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潘老太太当时就厥过去了。   温华派去的两位嬷嬷本在外间等着回话,见到潘府出了乱子,她们也不敢就这么离开,一个回了永宁坊报信,另一个等老太太缓过来后便立即去请罪,因这本就是潘家自己的事情,虽然之前也曾恼怒邓家多事,但这毕竟和邓家没有什么干系,再加上老太太发了话,说要谢谢邓家姑娘对自家外孙女的一番爱护之心,潘家其他人即便有怨言,也不敢表露出来了。   温华得了信儿,不免费了些思量,想到平羽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不由庆幸自己临时改变主意,没有提出让春雨再回来。她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写信向潘家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慰问,又开库房取了补品和礼缎拜托春桦嬷嬷代自己前去问安,若是顺利的话就再探探潘家对戴家兄妹的意思。   这一等便直等到了天黑,春桦嬷嬷才带着那两个嬷嬷回来。   当她得知潘家老太太虽然极为悲伤,却还能够打起精神关注女儿的身后事和外孙们未来的安排,就知道这位老太太没那么容易倒下。   春桦嬷嬷笑道,“潘府的这位老太太还嘱咐我们转告姑娘,说想见见姑娘呢,问姑娘什么时候方便过去,老奴不敢随意做主,就说姑娘偶感风寒,等好利索了再给老太太去请安,省得过了病气——老太太知道姑娘病了,便叫人包了些补品作为回礼,您看……”   温华扫了一眼春桦嬷嬷手上捧的礼盒,点点头,“一会儿清点了,若是没什么问题就上账入库吧。戴家姑娘到京之前我不方便去潘家,嬷嬷辛苦些,以后每隔几天就去一趟潘府,代我给潘府的老太太请安。”顿了顿,她又说道,“本来以咱们的身份是没资格去潘府老太太跟前请安的,只是那位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咱们也就不能当成耳旁风,只是这礼品该怎么安排还需仔细斟酌……不着急,先去针线房领三身新衣裳,你和两位嬷嬷一人一套,虽说顾及戴家的丧事需要素净些的,可也不能失了咱家的体面。总之,这件事还要劳烦嬷嬷多费心。”   她本想派两个人跟着潘家派去南方迎接戴清欣,可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这件事潘家重视,自己再多事未免显得不好,就像平羽说的,还不如帮戴清欣好好打理她和兄长的产业,将来即便发生变故,他们也能有所依凭。   既然想通了,她便安下心来处理戴清欣在当铺里的那两件质押——房产和古籍,她让人拿着当票和银子去当铺把那两件东西赎了回来。房子很久没有住过人了,有些破旧,但古籍保存得很好,并没有受潮或生虫,找人将房子打理了一番,重新粉刷了墙壁,破旧的家具收拾起来,换上了式样相仿的新家具,紧赶慢赶的做完这一切,也已经是腊月初六了。   温华本还想着可以休息两天,却从去潘府请安回来的椿华嬷嬷那里得知戴家的队伍第二天一早就要入城。   这可急坏了温华。   见戴家人和潘家人时要穿的素净衣裳正在做最后的修改,新打的首饰头面也还没有取回来,可是这会儿只剩下小半天了,但愿能来得及!   一日见闻录   因为还要继续北上,戴潘氏的灵柩并没有进城,而是暂时存放在了城外的一座庵堂里,潘家派了妥帖的家人守在那里,戴氏兄妹很快就被迎入城内进了潘府。   温华是在快到晌午时得到的消息,当即她便在平羽的护送下去了潘府。   今日里她一身素色衣衫,罩着件鸭蛋青厚锦银鼠皮披风,头上只插了几只素净的珠钗,堆纱花儿都锁进了盒子里,平日出门时常带的金璎珞圈也摘了下来。   再见戴清欣,她几乎吓住了,这丫头原本长得极富态,唇红齿白,圆乎乎的脸庞,白瓷般的肌肤,再加上性情活泼,可谓人见人爱。这才一年不见,竟成了这幅模样,身上瘦的没了肉,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呆呆愣愣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好似离了魂一般。   温华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搂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心里一阵酸苦,几乎没掉下泪来。   潘家老太太原已哭了好几场,先前若不是儿女拦着,她还要亲自去城外庵堂,此时瞧见温华两眼含泪地抱着外孙女安慰,老太太悲从中来,竟又掉下泪来,她身边的丫鬟媳妇孙媳妇们柔声劝慰也不管用。   温华见此情形,附在戴清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戴清欣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跪在潘家老太太跟前扶着她的膝盖,“老太太……”   祖孙两个哭着,屋里的女人们也都各自抹泪,过了一会儿,戴清欣抬起头来给潘家老太太擦了擦泪,哭道,“老太太,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就是想着能尽早到京城,好歹能再见您一面,母亲临终前……说她这个女儿不孝,要让老太太伤心了……”说着,两眼又迷离起来。   温华见她神态不对,上前拉住她叫了几声,她却没有反应,只嘴里念叨着“母亲、母亲”,老太太也急了,丫鬟们赶紧扶了戴清欣坐下,只是她仍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温华一着急,抡起袖子就朝她脸上抽了两巴掌,这才将她打醒了。   这下老太太也顾不得哭了,一边儿吩咐人去请太医,一边儿搂着外孙女“心肝”、“宝贝”的叫着,“你母亲已经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可怜我这老婆子将来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没脸见她呀!”   戴清欣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这时候,坐在老太太身旁的一位中年妇人说话了,“老太太,欣姑娘这一路上也受了不少罪,今日一大早进城,只在刚才吃了半盅燕窝,还没用饭呢。”见老太太抬起头来,妇人软语道,“厨房里已备下了清淡好消化的粥品,不如老太太陪着欣姑娘再用些?”   老太太抹抹眼泪,“都散了吧,你们有事的就先去忙。叫人去问问王太医怎么还没来?……先盛些粥来,”她看看温华,“邓姑娘,你也陪着我们娘俩儿用些。”   老太太虽然叫众人散去,可是依着此时的场景,众人哪里敢离开,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大奶奶和盛儿媳妇留下就行了,你们各自回屋去吧。”   刚才发话的那中年妇人朝其他人摆摆手,“你们去吧,有事再叫你们。”   众人这时候才安安静静地依序离开了,除了那位中年妇人,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留下,想来就是潘家老太太所说的大奶奶和盛儿媳妇了。   温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家族场景,一时间竟沉默了。   丫鬟们手脚麻利的摆好了桌子,很快就有几个食盒被提了上来,整整齐齐的摆了一桌,仅粥品就有四种,还有四样花式馒头和十二种冷热小菜。   温华不敢托大,和老太太隔着一个座位坐在了下首,她抬眼瞧见坐在对面的戴清欣也是如此,不由松了口气。   潘家大奶奶和盛儿媳妇站到了老太太身旁,从盛儿媳妇手里接过热毛巾替老太太擦手,温华和清欣也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了热毛巾,用完后又放了回去,等老太太开始吃了,温华才拿起筷子夹菜。   她不由庆幸书院里的礼仪课程自己从来不敢马虎对待,这顿饭吃得极为安静,温华略带拘束的反应在潘家众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认为她为人谨慎。潘家大奶奶为老太太布菜,老太太但凡觉得可口的便示意让伺候的人夹给外孙女,因是长辈所赐,戴清欣没有违逆都吃下去了,只是看上去吃得并不香甜,老太太见了,微微皱起了眉。   恰好这时候外面进来人回禀说王太医已经到了,老太太道,“先请王太医去歇歇,这边收拾好了自去请他。”   温华没有胃口,心思也不在这里,见老太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待漱了口,便扶着戴清欣跟着老太太进了里屋。   王太医进来诊治的时候戴清欣已经躺在了床上,纱帐也落了下来,只伸出半臂用丝帕盖住,温华被那位盛儿媳妇领着避到了更里面的一间屋子,唯有潘家老太太和大奶奶守在戴清欣的身旁。说实在的,温华到现在也不清楚这位盛儿媳妇是何许人,看她年龄似乎是大奶奶的小辈,可是行为举止却有些奇怪,和那位潘家大奶奶之间好似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适才转身时曾有一瞬被她瞧见这妇人竟目露恨意地瞥了潘家大奶奶一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这大宅门里的事情还真……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外面躺在床上的那丫头,以她如今这个模样,凭着潘家老太太对她的疼爱,若是老太太愿意的话,潘家是不太可能放任她在赫城受苦的。   隔着一道门帘,温华听那太医之乎者也的念叨了一通,只觉得头晕,无奈自己不通医理,听那太医后来所说的,似乎是病人应该如何休养调理,饮食起居有何避讳等等。等太医离开了,温华走了出来,就见潘家老太太抚着外孙女的额头,“我儿,太医的话可听见了?你且安心在家里养着,你父亲那边有我去说,不怕。”   戴清欣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看到温华,低低的喊了一声“温华姐”,温华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怜惜道,“你怎么也要保重身体,你母亲的事情还没有完呢,你若是倒下了,让你哥哥一个人撑着么?你怎么忍心?从今天起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说着,暗中使劲握了一下她的手。   戴清欣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的光彩顿时亮了许多,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了……老太太,我要吃饭,我要养好身体。”   从潘府出来,温华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管以后她能不能报仇,如果她这一辈子都要背负着仇恨,那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呢?   她无力的朝平羽笑了笑,沉默无语的上了自家的骡车,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吃过晚饭才在平羽的询问下将白天的事细说了一番。   “我只是想到她以后的生活会因为这件事而发生改变,就觉得有些沮丧,不管她能不能报仇,她都不会是原来的她了。”   平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你不喜欢她报仇?”   “我只是……”温华摇摇头,眼露惆怅,“有些心疼她……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复仇本就是条不归路,不仅自己痛苦,也会伤了身边的人……”   平羽放下了筷子,“所以……你不去找秦家的人报仇……”   温华摇摇头,拿起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世人常以为杀人偿命乃是公理,这是不假,然而别人杀人是错的,我杀回去就是对的?那么我手上不也沾上了别人的血么?这不是道理。我相信天理公义,以那些人的行事,早晚是要还的,只待看他们怎样自取灭亡。”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见平羽低头默然不语,她叹息一声,看看站在外面的婢女们,虚指道,“刚才说的是大道理,我总要为他们想一想,只凭着一股狠劲儿,万一报仇不成,我自己丢掉小命不算,还要拉着他们下水,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不能那样做。”她转过头来,面上闪过一抹脆弱,随即正视着平羽,声音虽然不大,却铿锵有力,“三哥,邓家待咱们有大恩,你要做什么的话,想想他们。”   平羽愣了一下,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半杯酒,好半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我答应你。”   月亮弯弯垂挂在天上,平羽看着这弯月亮,想到了从前的许多许多的事,还有那好似很久很久以前爹娘的声音,他没有喝多,在家喝酒只许三两是妹子给他定的,怕他喝多了养成酒瘾,这个量不会醉,在清醒中晕眩,真是恰到好处。   “走远些。”   他身前身后的婢女小厮立即躲开了,谁都知道,三少爷吃醉了酒后爱耍把式。   他矮身拾起一支枯条,斜斜的对月一指,身形忽动,将邓知仁曾教给他的一套刀法舞得大开大阖,一遍、两遍、三遍……直到他心中的悲恨消散下去,渐渐战意澎湃,才丢掉了手中的枯枝,“走吧,回去。”   现实的人情   第二天温华再去潘府,戴清欣正吃着药,一旁的托盘里还放着一盅补汤,吃完了药,又把那盅冒着热气的补汤灌了下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蜡黄的脸色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这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疼,“你悠着点儿,亏了的身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补回来的。”   戴清欣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温华姐,过两天我就要和哥哥启程去赫城,等安置了母亲再回来。”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外祖父的意思是尽快入土为安,已经派人先去了赫城,说让哥哥和我在京城过年,不过如今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我看恐怕来不及,时间紧着呢。”   确实如此,为人子女,总是希望父母的最后一程能体面些,温华道,“哪怕先派人快马过去安排,时间也太紧了,再说了,即便没什么亲戚,可你们这一路上过来的人难道不会说些什么?到了赫城还不一定会扯些什么呢。”   戴清欣瞥了一眼帘子外面,招招手,让温华坐近些,低声道,“昨儿晚上我和老太太说了许久,后来老太太说了,让三舅舅带着家丁和她身边的武嬷嬷跟我们一起去,再拿着外祖父的帖子,到时候即便有什么,当地的府衙那里也好说话。”   “戴家在那边儿也没什么亲戚了,没有宗族压着,谅那些人也不敢翻过天去!”   诸事看上去已经安排妥帖,温华却看出戴清欣眼睛里面还藏这些别的,不由隐隐生出几分忧虑,挨着她压低了声音,“那事……你和你外祖母说了?”   戴清欣默然,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找着机会,不过外祖父那里……说不好,这事儿还不一定是个什么章程呢……”   “怎么了?会有麻烦么?”   戴清欣冷笑一声,“这朝廷里的事儿,哪里是咱们能想得通的?”   温华疑惑她说的这话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往门外瞥了一眼,“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母亲不是这府里嫡嫡亲的姑奶奶么?你不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么?难道就任凭人欺负了?要是这样,你留在这里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听闻此言,戴清欣眉头皱了起来,面上显出几分难堪,拳头攥得死紧,“我算什么?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没爹没娘的可怜种,叫花子一般的,人家给个好脸色就该千恩万谢了。”   温华吃惊的望着她。   只听她继续说道,“昨儿实在是困乏得厉害,便早早睡了,后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我外祖父的声音,听他们说起我母亲的事,我就靠在门边儿上听了一会儿,得亏听见了他们的话,要不然我还当他是真疼我呢!”见温华露出不解的神色,她道,“母亲这些年受的委屈谁不知道?我听说,当初我外祖母本来是想和另一家结亲,可外祖父看中了那人,所以母亲就嫁了他,若不是那没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会……如今外祖母想给母亲讨个公道,外祖父却说她不晓得轻重,让她只管照顾我们兄妹,别的事不许插手!说我们兄妹毕竟不是姓潘,即便戴家和潘家再亲也是两家人,临了又说什么官场上的事妇道人家不明白!我母亲、我母亲难道就白死了?不管那人他是不是我——”   见她愤怒的难以自持,在她说出那个词之前,温华直接捂上了她的嘴,瞪圆了眼睛低声斥道,“小声些!你要是还想出这个园子,就把那些话给我严严实实的藏在心里!不该说的时候一个字儿也不许蹦出来!想想你哥哥!”   最后那句话让戴清欣冷静了,她嘴角抿得紧紧的,闭了闭眼,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温华放开了手。   “温华姐,我知道了。”   温华暗自叹息,替她擦了眼泪,“难道不知道祸从口出?……为今之计,不仅是你,你哥哥也要想办法留在京城里,一是为了你们的性命安危,在京城里好歹有潘家的人震慑着,旁人轻易不敢上门欺负;二则你哥哥要读书考学,在赫城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又能有什么好先生?京师人才济济,央求你外祖父替他操操心,寻个好先生,要不然没准儿就真把他留在赫城了。”她复又压低了声音,“赎回来的东西先不要声张,毕竟不能等着坐吃山空,将来等你哥哥出息了,你们兄妹有了自己的家,才不必再寄人篱下。”   戴清欣听了点点头,拭去眼泪,拉着温华的手,“姐姐说的有道理,我原先想着留在京城是怕那边下毒手,再说我从小在这边长大,自然是和这边亲,只是昨晚听到的那席话实在凉了人的心。姐姐,我如今只盼着哥哥能有个好前程,将来……哪怕破屋烂衫也比寄人篱下的强!”   见她说到这个份上,温华知道这些日子所遭遇的不幸让她再不复天真,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然而终究不放心她,想了一会儿,道,“我劝你几句,你别嫌话不好听,”见对方没有吱声,她缓缓道,“潘家和戴家本就是两家,你和你外祖母家再亲,在世上大多数人的眼里,你仍是戴家的人,而不是潘家的人,你外祖父的意思……我猜测着应该是说即便潘府为你们兄妹做了全盘的打算,可是一旦将来戴家来要人,潘府便不能不将你们交出去,既然如此,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为你母亲讨公道,而是想办法安顿你们兄妹,至于你外祖父——老大人在官场上经历得多,想来确实是有为难之处,且等等看吧,以后有机会再想想办法。你看怎样?”   戴清欣低着头没有说话,温华暗自摇了摇头,知道这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通的,“不管老大人如何想的,你外祖母疼你总是真的,不要伤了她的心。”   如此又过了一天,戴氏兄妹离开了京城前往赫城去了,温华将永宁坊的宅子托付给秦大管家和春桦嬷嬷,便和平羽一起回了邓家。   果然是到了年节,城里城外的集市都十分热闹,规模和大小也都是平日里难以企及的,温华没有在东市西市流连——过年该置办的东西早就有专人置办好了,这次要送到柳庄去的年礼正在他们身后的那辆车上堆得满满的,一行人四五辆车在这拥挤的城市中并不显眼,因为街上像他们这样出行的人也不在少数。等出了城,道路上的车辆虽然少了些许,却仍显得有些拥挤,不能畅快的赶路,只好老老实实的跟在别的车辆后面慢慢挪动。   回到柳庄,还没过上两天舒坦日子,颜家就派人送年礼来了,目的很明确,是要探听一下这边亲家的意思,看看什么时候商议婚期合适,宋氏不情愿这么早就把女儿嫁出去,手里摩挲着黄历翻了半天,又跟颜家派来的人互通过意见之后,才将请期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   等颜家的人走了,宋氏看着黄历愣了半晌,温华心里担忧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等吃过了晚饭,宋氏才仿佛做了决定似的对平羽说,“平羽,一会儿婶子有事儿跟你说。”   平羽这几天不是帮着家里收拾东西,就是闷在屋里读书,这柳庄的宅子不像永宁坊的宅子那样铺着地龙,屋里即使生了火盆也掩不住数九寒冬的冷意,平羽虽然穿着一身的儒衫,却因为裹得太厚,倒生出些许笨拙的喜感。   屋里有两把高背椅,平羽挑了下首的那把坐了,宋氏把针线簸箩收拾了收拾放在一边,看着平羽说道,“平羽,你今年十六了吧?”   平羽眨眨眼,“是十六了。”   宋氏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原先你爹……有没有替你定过亲事?”   这话问得出乎平羽的意料,他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这话说得隐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的了,屋里的气氛便有些迟滞,不过宋氏仍然问道,“是退了亲?还是……你不愿意?”   平羽沉默不语。   宋氏喝了一口茶,道,“婶子不是要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你妹妹的亲事差不多就算定下来了,你也不小了,到了该说媳妇的时候了,先前为要让你专心读书,所以这事儿没跟你提过,如今也该想想了。你好好寻思寻思,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等想好了就来告诉婶子。”   平羽略显局促的答道,“婶子,这个……还早呢……”   “不早了,成家立业,先成了家才好踏踏实实的做事。你先想想,看喜欢什么样的,咱们仔细寻摸,等寻摸着了还要去求亲,这中间一件件办下来,两年能把媳妇娶进来就算是快的了。”   宋氏看着坐在下首的这个孩子耳垂微红,知道他害羞,微微笑了起来,“我看你这孩子平时再大方不过的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竟也害羞起来?”   平羽心里复杂得很,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好低下头去“嗯”了一声,便借故退了出来。   两下里忙活   “哎!不对,你看,这一针要这么扎,别着急,慢工出细活,你看红儿就绣得挺好——不过红儿,你也要动作快些,你看你小姑姑一朵花儿连叶子都快绣完了,你这才绣了两个花瓣儿……”   红儿满眼羡慕的瞧着温华手上的那只绣了一大丛牡丹的帕子,嘟了嘟嘴,忽然说道,“大姑姑,要是我比小姑姑绣得快,你的花儿帕子给我吧!”   不等温华说什么,元元先不乐意了,“这是姐姐做新娘子的时候用的,你不能要!”   红儿嘟起小嘴儿,半天——“哦,那我也要做新娘子!”   不料元元却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姐姐先做新娘子,我再做新娘子,然后才是你呢。”   温华一愣,忍不住笑喷了,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和红儿的奶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奶娘更是搂着红儿直亲,嘴里喊着“我的好姑娘!”   元元和红儿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在笑,面面相觑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儿,茫然的看着周围,嘴角塌了下来。   温华知道小姑娘们脸皮薄,上前把她们搂过来,清清嗓子,“好啦,你们别笑啦。”她低头看着这两个小丫头,道,“等你们绣完了这朵花儿,若是绣得好,我就教你们做头花儿,”说着,指指自己头上戴着的一朵嵌了珍珠的绢花。   好言好语哄了半天,好吃的好玩的许了一大堆,好歹把两个丫头哄住了。   温华和颜恕的婚期定在元真曾经提过的八月二十日,虽然距离成亲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很多事情需要周详的安排,但她仍然决定在鸿泉女书院待到六月放假,在二月份书院开学之前,她还有不少时间安排家里的事。   她一边忙着给自己绣嫁衣,一边操心家里的账目和嫁妆单子,竟是一会儿也闲不下来。   这几年来宋氏一直在为家里的这几个姑娘攒嫁妆,元元和红儿的亲事是七八年后的事儿了,更不要提英儿才刚会走,离嫁人还早着呢,因此这次宋氏便打算把自己攒的棉花布料、衣裳料子以及准备用来打家具的木料都使上,家里藏着的金子也取出来了一大半预备着给温华打首饰用。   对于自己的婚事,温华心里早就有数,嫁入颜家本就是邓家高攀,她的嫁妆若是薄了,将来在颜家过日子难免受冷遇,宋氏为她准备嫁妆是她的心意,真正占大头的还是她自己准备的嫁妆。因此在她知道宋氏决定把家里的大部分金子都拿出来为她打首饰时,便私下跟宋氏说了只要一套金头面,另外再做一个六两重的大金钱压箱底,至于做成什么样式就随宋氏的意愿了。   定下婚期的第二天,宋氏便带着两个儿媳妇开始套棉被、裁衣裳,又遣了儿子去寻了城西有名的木匠老三,打算照着最时兴的样式给她打套家具。说起这木匠老三的来历倒还有个笑话,话说在木匠老三还不叫老三的时候,有一回他和人家喝酒,酒醉后吹嘘自己的能耐,言道祖师爷第一,他师父第二,他就只能算老三了,酒馆里众人有起哄的便真这么叫他,他倒也答应着,后来时间长了人们只晓得喊他老三,他的真名倒很少有人记得了。不过他的手艺确实好,只要能画出来的样子,他便能做出来,尤其讲究用料和线条,雕刻的花样也活灵活现,精致又细巧。   温华看了木匠老三给了图样,半天拿不定主意,总觉得有哪里不足的,和平羽拿着图样修修改改的倒也折腾了几天,最后终于敲定了家具的样式,并且还添置了一样图册里没有的家具——梳妆台。这时候的妇人化妆,所有的用品都装在一只妆奁盒里,就像温华之前一直在使用的镜奁,妆奁盒的大小空间有限,能放的东西也有限。这几年温华陆陆续续攒起来的首饰不少,以后估计会更多,因此她就将梳妆台的下半部分设计成两排扁抽屉,每个抽屉里可以放置一套的首饰,每排抽屉又以加了锁头的铜条固定,如此环环相扣,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在这些抽屉之上还有两层略厚一些的抽屉,却是不上锁的,里面放些平日常用的梳妆之物。梳妆台的上半部分做成了支架,准备在上面放上一面直径二尺二寸的大铜镜,这既是化妆镜,也可以当做穿衣镜,当然,这么大的镜子需要专门去订做,不过木匠老三说了,有他介绍的话可以加紧时间在入秋之前赶出来,价钱收得也低,只是他希望这个梳妆台的样式能允许他使用。   温华听了平羽的转述淡淡一笑,言道要是木匠老三能把她的嫁妆做得令人满意,她自然不会反对。说实话,她没想过要靠这梳妆台来赚什么钱,毕竟这种样式并不适用于大众家庭——虽然能装很多首饰,可是又有多少平常人家的女子能用首饰装满它?那一面大铜镜价值三百多两银子,又哪里是常人消费得起的?再说了,谁能保证将来别人看到她的梳妆台后不去仿制?永远不能小瞧国人的仿造能力,这东西从外表看去一目了然,只是样子新奇些、镜子难得些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技术难度。与其在将来为它花费不必要的精力,还不如以此鼓励三木匠为自己好好打嫁妆呢。   这一切计划得挺好,可宋氏的一番话却使她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我的儿,你现在正是养身体的好时候,还有半年就要成亲了,书院那边是不是先放一放?读书识字虽是不错的,可到底还是要好好顾惜自个儿。”   温华一时间没想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回道,“我觉得我身体挺好的,也没什么病痛啊。”   宋氏让屋里的两个丫鬟退下,这才说道,“你前几个月才第一次来了癸水,不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来第二回?得找个医婆给你瞧瞧,把身体养好了,我才放心让你出门儿。”   “啊……”温华想了想,虽然觉得的宋氏有些太过小心,不过这事儿确实马虎不得,心里不禁有些遗憾,点点头道,“知道了,那就不去了吧……不过,医婆能行吗?走街串巷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要不还是找个擅长妇科的大夫吧?”在温华的眼中,医婆和赤脚大夫是划等号的。   温华这么一说,宋氏也犹豫了,考虑到医婆走街串巷,万一嘴上把不住门儿,把温华看病的事抖露了出去,被别人家知道了难堪,最终宋氏还是接受了温华的建议,只是要求到时候需拉上帘子,不能让大夫看见她的模样。   大夫很快找来了,隔着帘子给温华把了脉,又问了平日里的起居饮食,便斟酌着写下了脉案,邓家立即便派人拿着方子买来了药。遵循医嘱一天两顿的喝,喝了几天,温华便觉得自己身上舒坦了不少,人精神了,夜里睡不着觉的情况也少了,从此便一心一意的调养起身体来了。   八月份平羽就要参加乡试,若是能考中便是举人了,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不过这样的候补官员多如牛毛,若是没有路子,等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等到一官半职,当然,更多的人会选择等到来年二月时参加会试求取进士,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平羽除了过年的那几天暂时放下了书本招待客人,其他时候便是埋头苦读,偶尔出门也是去拜访书院的先生或同窗,交流读书心得。为此,宋氏特意嘱咐家里人,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许去打扰平羽,平日里的吃用也都将好的供给他。   温华想到的是,颜恕也要参加乡试,乡试的时间和婚期都在八月,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颜恕最近真的很忙。他的功课在书院里处于中流偏上的水平,这是他比别人更加勤奋努力的结果,也因为家族的支持和朋友的帮助,他知道和那些天生会读书的人相比,他并没有什么优势,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八月份他能参加乡试,这个名额是家里帮他争取的,如果考不上,不仅家人失望,更会让家门蒙羞——何况八月也是他成亲的日子,当初的诺言如果不能实现,他又有何面目站在温华面前?到时候恐怕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为了他的婚事,家里决定把他一直住着的院子修整一番好迎接新人,这事儿他本该多用些心思,无奈时间太紧,唯有读书读得疲乏之时才强迫自己离开临时居住的书房,回院子里看一看。   匠人们正在整理房顶上的瓦片,院子里堆了不少砖瓦和石材,颜恕盯着院子琢磨了一会儿,吩咐管家说道,“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把这些竹子都拔了。”   “春泽!”   颜恕转过身来,意外的瞧见安郡王府的四爷楚濂正站在院子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忙迎上去,笑道,“你怎么想起过来了?”   “后天就要回书院了,怎么样,出去走走吧,青瓦堂这个月提前了两天出书,正好今天我还约了悯溪,一起去吧?”他笑嘻嘻地揽住颜恕,“怎么着,媳妇还没进门呢,就开始怕起大舅子了?”   听到对方打趣自己,颜恕摇摇头,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地方太乱,先去我书房吧。”   到了书房,楚濂也不当自己是客人,懒懒的往椅子上一仰,把一册用蓝布包着的厚书丢给颜恕,“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颜恕打开来一看,发现竟是过去几届乡试前二十名的应试文章,不由大喜,“你从哪儿弄来的?我正想寻它呢!”   楚濂得意地拿出扇子“唰”的展开摇了两下,又变戏法似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个也是给你的。”   颜恕迫不及待的接过来翻开,才看了一眼就丢了回去,面色微红窘迫地瞪着楚濂,小声道,“拿这个干吗!”   “咦?唔——原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啊?”见颜恕一脸的不自在,楚濂立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以前我们看的时候你不是装睡就是往外跑,我还以为你不敢看呢,原来早就见识过了啊!”   春风尚冷冽   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二月了,天气虽然渐渐暖和起来,却还不至于立刻换下厚棉袄。   温华这些日子在邓家休养,每日里就是绣绣嫁衣,看看账本,逗逗孩子们,永宁坊那边每隔几天就会将她要看的消息和账册送过去,因为有这些东西,她倒真没闲下来,这不,颜先生(颜四姑奶奶)来信推荐了一家名为“丰圆泰”的银楼,建议她可以去看看,据说那家银楼出的金器银器价钱上虽然比别的银楼稍微贵些,却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最是货真价实,其工艺之精湛在京城可谓首屈一指,而京城流行的样式在那里也几乎都能见到。   她琢磨着是该抽空回趟城里,去永宁坊看看,再去潘府瞧瞧戴清欣。   戴清欣和她哥哥跟着他舅舅从赫城回来,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了,过了年她来信说潘家老太太让人将自己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给了她,那里原本是她母亲出嫁前住的院子。   温华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探望她,一是过节忙,二来她的亲事将近,许多事情需要去做,忙着忙着便将出门访友的事情给忽略了。   今天恰好平羽也要出门,温华一合计,便决定和他一同进城。   知道她要去找戴清欣,平羽道,“我和同窗约好了的,今天中午要在福宁楼见面,先送你去潘府,我再去赴约。”   温华回忆福宁楼的位置,“那样岂不是绕远?你还要再返回来,还不如你在福宁楼下车,我自去找戴清欣。”   平羽在这件事上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行,我送你过去。先前上元节那几家官眷走失案子,京兆尹到现在还没破案呢,小姑娘在外头更得小心。”   温华暗自吐了吐舌头,知道这事儿不容更改,便不再提起。   然而两人没有料到今日因有藩王出京,从朱雀大街一直到明德门都戒严了,不管是出城的人还是进城的人都被堵在了城门口,两人再想改走别的城门,却因为周围人多车多太过拥挤无法掉转车头而放弃,只好按耐下焦急,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以入城。这下子时间上就来不及了,然而城内的街道上不允许车马快行,何况道路拥挤,即便再焦急也得忍耐着,眼看已然日上中天,离福宁楼却还有两座坊这么远,温华将车窗帘掀开一个小角,看看平羽,见他微微皱眉,便轻声招呼他道,“要不先派个机灵的小厮过去说一声?省得让人家久等。”   平羽眉头一动,点了点头,向跟在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一人驱马前行,快走几步往福宁楼赶去了。   一行人就这么随着流动的人群不快不慢地走着,快走到福宁楼时,温华又劝道,“三哥,要不你先去会朋友吧?这里离戴清欣那儿也不算太远,又不出城,不用太担心。”   平羽没有答应她,“那边儿都是书院里的同窗,让他们等一等就是了,耽误不了——”   “三哥?怎么了?”   平羽朝她摆摆手,“帘子盖上,有人过来了。”   温华听话的放下帘子,犹豫了一下,将一块丁香色的烟水盖头用两只花钗固定在发上,覆住额头和眼睛,又将脑后水色大氅的兜帽提起来戴上,这才放下心来安坐车内。   行了没有几步,就觉得车身一顿,停了下来,她扶着车厢侧耳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平羽在车窗外喊了一声妹妹,温华将窗帘微微掀起一角,“三哥?”   “没什么事。不去福宁楼了,我们先送你去潘府。”   我们?温华犹豫了一下,“是谁来了?你们不去福宁楼,要去哪里呀?”   平羽靠近车窗低下头,“颜六和安郡王府的四爷楚濂过来了,本来和他们约的在福宁楼碰面,这会儿那边儿不太合适,所以改去绿堤,那里离潘府不远,你等我去接你,最多两个时辰。”   温华心里一动,又将车窗帘拉开了一些,然而只看到了自家的婆子丫鬟和路人,别的什么也没瞧见。   这时却听平羽轻咳一声,温华知道自己的意图被识破,不禁微微感到尴尬,低下头去弱弱的回道,“我知道了。”   到了潘府侧门,温华在丫鬟的扶持下下得车来,侧过脸去朝身后看了一眼,这条安静的窄路的尽头有两个人骑马停在那里,他们的身后跟着不少随从,只是从这个距离,再加上背光的缘故,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然而她的目光也只是这么一扫便又转过脸去,听着平羽的嘱咐点了点头,便跟着潘家派出来迎客的嬷嬷进去了。   待得平羽反身来到二人面前,颜恕仍然痴痴地瞧着那个方向,平羽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一眼,轻斥一声,“走了!”便打马当先离去。   楚濂用胳膊肘捅捅颜恕,“回魂喽——”笑嘻嘻的也掉转马头离开了。   眼见得那二人离开,自家少爷仍是一动不动,海茶骑马凑到颜恕身边,“少爷?濂四爷和平三爷已经走了……”   颜恕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潘府的侧门,“嗯,走吧。”   再见戴清欣之前,温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戴清欣并没有如上次那般哭泣不止,反而表现得落落大方,极为热情得体的把她请进了自己屋里。   温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顾虑到此处还有潘家的下人在场,便没有说什么,只斟酌着词句问了她母亲的后事办得怎样,又拉着问她这些日子身体如何,见她强忍着悲伤一一回答了,不由心生感叹。两人说了会儿话,戴清欣说自己饿了,让身边伺候的嬷嬷去取些茶点来,等那嬷嬷一走,她立刻就拉着温华进了里面的卧室。   “温华姐,你身上带钱了么?”   温华约莫能猜出什么缘故,立即把身上的一个绣着玉兰的粉色荷包取了下来,“要多少?这里面是一百两的银票和几个银馃子。”   “够了,”戴清欣飞快地将荷包塞进自己袖筒里,又看了一眼外面,“姐姐,这笔钱记账上,将来我再还你。”   “傻丫头,快别这么说。”温华扫了一眼她的房间,发现一应用品都是新的,各色摆件也都透着不俗,只是冷冷清清的,浑没有一丝人气儿,姑娘闺房里常见的荷包挂件竟是一样也没有,就连外面伺候的丫鬟们都低着头,没有一个带笑模样的。她想了想,叫了滴珠进来,从滴珠那里要了个素色荷包,又让她出去了。   她打开荷包点了点,低声道,“这是三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你先收着,用的时候就叫人去兑了来,手里有银子,日子总要好过些。”说着,她又问道,“你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呢?怎么只有梅儿在外面守着?”   戴清欣手里握着那荷包,险些掉下泪来,她轻轻道了声谢,“如今我身边信得过的丫鬟就还剩下三个,这些日子她们也折腾得不轻,琉璃累病了,你也知道各府都有各府的规矩,我只好瞒着,说让她们给我做衣裳,其实是让春雨和梅儿轮流去照顾她,”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一边赶紧将素色荷包系在腰上,一边朝温华使了个眼色。   温华将桌上放着的一只针线簸箩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只未做好的鞋,“妹妹,我那里有几个好花样,绣在鞋上再好看没有的了,可惜你现在不能穿带花的。前几天家里进了些好料子,我看有两匹正好适合你,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欣妹妹在吗——?”   门帘子一掀,进来的是温华上次见过的那位盛儿媳妇,戴清欣站起身来,“嫂子来了。”   温华赶紧跟着施礼。   “老太太刚念完经,听说邓姑娘来了,特地叫我来请两位姑娘呢。”   戴清欣的这位嫂子一身橘红色对襟云绣衫配金丝蝴蝶裙,两只手上的宝石戒指就有三四枚,头上珠翠环绕,脸上妆容精致,美目流转,端得富贵风流,只是温华看着她却隐约觉得来者不善,生出几分警惕。   戴清欣仿佛没有看见对方眼中的犀利,笑着答道,“知道了,竟要有劳嫂子过来,嫂子略坐一坐,容我换件衣裳。”   戴清欣转到屏风后面,换□上那件素绒袄,取了件玉色窄衣领素面棉长袍穿上,出来挽着温华,对那一位笑道,“咱们过去吧,嫂子。”   潘家老太太气色不错,尤其是听说外孙女今天早上竟比昨日多用了半碗粥,情绪便越发的好了起来,对管家的大奶奶夸赞了几句,对待温华也亲切了许多。   温华看了戴清欣一眼,那意思是,看吧,你这外祖母对你可真是不错呢。   戴清欣但笑不语。   “邓姑娘,听说你定亲了?”潘府大奶奶伺候着老太太用了补品,转身将空了的药盅放到托盘上,出其不意的问了这么一句。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温华。   温华笑了一下,点点头。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可曾下聘?”   这话问得唐突了,温华停了一下才答道,“是青州同知颜家。”   潘府大奶奶疑惑问道,“是哪个颜家?”   “好啦,人家姑娘脸皮薄,哪有你这么追问的,呵呵……”老太太看了自家儿媳一眼,打着圆场,“青州虽不算太远,可到底离了京城。”   温华笑了笑,道,“是崇贤坊的颜家。”   大奶奶还想问什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见老太太正和身边的大丫鬟低语,便闭口不言了。   老太太终于想起来崇贤坊的颜家是哪家,神色中隐含着些许不满意,却笑着道,“是他家呀,不错,不错。”   说了会儿话,便到了午饭时间,老太太吩咐人叫厨房里给自家外孙女多预备两道菜好招待客人,戴清欣便带着温华告辞出来了。   两人手拉手走着,突然,戴清欣低声道,“姐姐,你别太介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醋味儿难掩   “说起来,他能这样争气,的确让人意外,多少人捐了功名以后便不思进取?”平羽吹了吹杯中的茶水,饮了一口,皱眉道,“只是依他那个性子,恐怕做不得官。”   听了平羽所说的,温华会心一笑,男人不爱官场没有关系,但是至少要知道上进,刚认识颜恕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他不可能像他的父兄那样在官场中沉浮一生,他不适合那样的职场。不过,能够认真努力的去做一件事就证明他不是个无心的,和这样的人过日子,应该不算太坏吧?只是那个楚濂……   想到这儿,她笑着问了一句,“今儿就你们三个?那位安郡王府的四公子难道也要参加乡试?”   “他虽然是王公之后,上面却还有几位兄长,爵位承袭多半到不了他的头上,他既有才,又不是甘心守那恩荫的人,自然想要打拼一番,宗室们良莠不齐,他有这样的志向,若真考中了,倒也是美事一桩。”   可是温华对楚濂的印象并不好,“上回住咱们家的时候他还往院子里叫唱曲儿的呢,我看这人也不是个老实的……”   平羽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就安心在家准备嫁人吧,那家伙有我盯着呢,楚濂不过是爱玩些,花花心思再多,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耽误正事。”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男人在外面难免有所应酬,颜恕虽是个老实人,你也不要太拘着他,以后若真是瞧上了什么人,你越管得严,他便要防得厉害。”   温华闻言心里一紧,又惊又疑,不知道平羽说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立时敛去了笑意。   见她突然间就沉默下来,平羽只道自己说话说重了,“哥哥说这话只是提醒你罢了,你别多想。”   温华不高兴了,“三哥,你向来不会说没来由的话,何必瞒我?……他……有了别人了么?”   平羽见她面露冷意,神色怏然,琢磨着是自己的话让她误会了,笑了笑,解释道,“没有没有,有哥哥在,哪能让他胡闹?若真有什么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不过是白劝你一句,他那个老实性子,再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见妹妹仍然疑惑地看着自己,似是不信,他无奈说了实话,“今儿在绿堤吃饭,有个倒酒的丫鬟和你眉眼间有几分相像,颜恕就多看了两眼……楚濂也是说笑,要送他两个漂亮的丫鬟……虽然只是玩笑话,可我想着以后这样的事难免不会再有,颜家人口多,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你是要吃亏的,所以多嘱咐你两句,你实是多心了。”   温华听到平羽说颜恕看倒酒的丫鬟,顿时就恼了,心里好似三伏天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她瞥了一眼平羽,见其神情不似作伪,虽信了他几分,面上却仍不好看,“我知道了,才不会平白让人欺负。”   平羽不愿她难过,便道,“心里明白就好。只是看了两眼罢了,你也知道——”   “是——他是老实人,”温华也不想生气,只是此时却忍不住,听见平羽为那人分辩,嗔了他一眼,“不过,老实人又怎么样?老实人就没有那些花花心思?哼!我才不信!”说罢,见平羽怔愣的看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扑哧”又笑了,“听说你院子里香鸾针线最好,我得问问她,她有没有见过老实人——”   香鸾是祥园里的一个二等丫鬟,针线做得极好,只是脾气急些,惯常得理不饶人,就连温华身边的丫鬟也曾和她吵过,温华原本想要调她去针线房,只因平羽宠她,所以才留在了祥园,至于个中原因,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了。   闻着这难掩的醋味儿,听到妹妹打趣自己,平羽脸一红,不敢再分辩什么,站起身拍拍她的脑门儿,“时间不早了,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我后日就要回书院了,你好好在家待着。”   温华渐渐消了气,便把这事儿丢在一边,决定等成了亲再和他算账,当下还是备嫁最重要。她既心里盘算清楚,回去就和宋氏商量,说自己想回永宁坊住两个月,因为她打算在出嫁前好好梳理一番永宁坊的各项事务,而且针线班子还要赶制其余的陪嫁衣裳和一部分绣品,具体的细节到现在都还没有敲定,柳庄毕竟离城里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相隔两地,事情处理起来并不方便。   宋氏明白她的辛苦,但还是嘱咐她回城以后少出门,毕竟婚期就在眼前,抛头露面的次数多了难保不被人知道,温华明白宋氏的苦心,向她一再保证自己会谨慎行事,“娘,我会尽快回来的。”   宋氏点点头,“药也别忘了天天吃。”   “要不娘您跟我回去呗?”温华剥了块核桃塞到宋氏嘴里,“带着红儿和元元,等过些日子桃花堤的桃花开了,正是好风景呢。”   “你刚才才跟我保证的什么?”宋氏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不去了,眼看地里的活儿就要忙起来了,你二哥是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我还是不出去了,要不然他若不放心非让你二嫂陪着我伺候我,谁来照顾他?等忙完了这一阵儿再说吧。”   “那让元元和红儿跟我过去吧,原先在书院读书时老见不着她们,等以后到了那边儿就更难得再见她们了。”   宋氏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个孩子,元元正支愣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红儿埋头绣着自己的荷包,想到这两个孩子已经快七岁了还没怎么出过门,最远不过是带她们去附近的集市上看看,等年纪再大些就更没机会了,心里一软,就松了口,“看她们愿不愿意去吧。”   温华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两朵小花儿愿意跟她“进城去玩”,第二天临行时看着宋氏给两个小丫头收拾的几个大包袱,有些哭笑不得,“娘,只是去住一两个月,中间还要带她们回来呢,又不是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收拾这么多衣裳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宋氏说着又把包袱紧了紧,“这会儿正是换季的时候,早晚凉,晌午热,凉着热着都不好。”   自从过了正月十五,邓知信就一直待在大营里没有回过家,邓知仁和平羽说着话,卢氏和梁氏伴在宋氏的身边,因红儿是跟着宋氏长大的,不仅和卢氏不亲,连自己的爹爹也不怎么黏,卢氏作为红儿的继母,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她跟红儿的奶娘嘱咐了几句,又拉着温华轻声细语,红儿只是揪着元元的袖子偎在宋氏身边不说话。   宋氏嘱咐了再嘱咐,唯恐有什么落下的,见粥儿和饼儿扭着小身板儿还是想跟着姑姑们走,忙使了个眼色让梁氏带个小丫鬟把他们抱到后院去——这两个小家伙倒不像他们的小姑姑和大姐姐,是极愿意出来玩的,可是他们年纪小,即便有伺候的人,温华也没有精力照看,何况梁氏将他们宝贝得有如眼珠子似的,温华可不敢冒险带他们出来,万一黑了瘦了或者磕着了,二嫂那里可不好交代。   出门上了车,正要走,院子里便传来粥儿和饼儿的哭闹声,元元和红儿也听见了,扒着车门探头往后看,元元听到小侄子们哭得可怜,忍不住转身拉着温华的衣袖撒起娇来,“姐姐,让粥儿和饼儿也上来吧……”   见红儿也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温华笑着将两个小丫头搂在身旁,“他们俩还小呢,等到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能出门啦,到那时候咱们再带他们出来玩,好不好?”   红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元元仍旧有些不忍心,“他们都哭啦——”   宋氏快步跟了出来,掀开帘子把一包自家做的芝麻饼塞给温华,“快走吧,你不走他们还要闹呢,看不见你们哭一会儿就好了。”   离开柳庄,见元元和红儿不住的往后看,温华把芝麻饼拿出来给她们俩吃着玩,哄着她们说话,渐渐地便想不起那两个也想跟她们一起出来玩的小调皮。   这一路说说笑笑,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然而春风尚冷,温华没敢打开车窗,只让两个小丫头透过车窗上镶嵌的青色琉璃片看看外面,虽然外面的景致通过琉璃片而显得有些扭曲,但这已经是她寻来的工匠做的最平整的了。   说起来,能找到做琉璃的工匠,实在是很幸运。现如今市面上也有不少琉璃制品,一部分是传统工艺制成,特点是脆薄而色彩以青色为主,另一部分则是外藩传来的工艺,比本土的传统工艺做出来的琉璃更厚且白,而且色彩更为丰富,但不管是哪一种工艺,由于工艺繁复,所制成的上品数量又稀少,因而都成了价高奇缺之物。因这东西相较金银玉石有着与众不同的制作工艺和艺术效果,而且完全不可能出现相同的两件,所以现在也有一些风雅人物会自建工坊,亲手制作自己喜爱的琉璃。   温华的琉璃工坊里的工匠原本是一户官员被抄家后官拍的家奴,被她买了来。说实话,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对方竟然有那本事,只是偶然间在街市上看到卖人,别人都陆陆续续被买走了,唯有这人因为生病而一直没卖出去,他病成那个样子,早晚也是个死,若死在官家手里,不过是破席一卷拖去烧掉了事,她一时不忍便花了二两银子买下他,找大夫给他瞧了,说是肺病,她想着,送到庄子上若能养好了,便看他能做些什么就安排个活计给他,若养不好一命呜呼了,不过是添几两银子保他个全尸。那人在庄子上休养了大半年才略好些,之后便找管事的说想要给自己谢恩,管事的因这人在庄子上养了许久主家也没发过话,不知道主家是个什么意思,就趁着往城里送菜的机会带着他一起进了城。   当温华得知这人竟然会烧造琉璃时也吓了一跳,半信半不信的派了几个人给他帮忙,又把远离庄子的半山腰处的一个废弃小院儿收拾了给他暂作工坊,没想到几个月后他还真做出了一把青色雕花的琉璃壶,实在是意外之喜。   温华不确定他那肺病是不是烧琉璃烧出来的职业病,但她记得从前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古时意大利的玻璃工匠们的寿命都很短,而且多有肺病,想来是有缘故的。但这人既然不愿意做别的,只愿意烧造琉璃,温华又不好明言烧琉璃会致病——人们相信琉璃是佛家七宝,有佛祖保佑。她便告诉他,自己烧造琉璃暂时不打算去卖钱,只是家里需要用到而已,如果真的想要出力的话,就帮她带几个徒弟,以后给他养老送终——毕竟自己家里能用到的琉璃数量有限,几个人分担一个人的活儿,想来总会好些。那人因为被官卖而入了贱籍,想要脱籍难如登天,唯一还能惦念的便是自己的身后事,因此得到温华的许诺,他考虑之后便同意了。而温华在详细地了解了琉璃的制作过程以后,便下了死规定,凡是会接触到粉尘的环节,一律要在空气容易流通的地方进行,而且必须戴上特质的加厚口罩等等。   如今的琉璃工坊,还谈不上量产,当下的目标就是要做得越来越透明平整,这个目标如今还没有实现,就像她车窗上镶嵌的这两块琉璃,特别不平整的地方只能以雕花来掩饰,至于家里那座在冬天养花的琉璃棚子,则纯粹是用工坊之前做出来的废弃的半透明琉璃瓦搭建的。   眼见得永宁坊就在眼前,街市上的喧哗声挡也挡不住,透过车帘传进车厢里,温华让两个小丫头坐好,笑道,“等一会儿到了家,我带你们看花儿去!再让人去粹云楼叫一桌来,他家鹌鹑肉的饺子做得极好!”   出人意料的,今日竟是秦大管家亲自出门迎接,这可真是少见,他如今腿脚不太好,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养着。   温华笑道,“大管家,难道你未卜先知?晓得我们这两朵小花儿要过来?”   秦远却没有笑,微微弓着腰,等到进了院子,才低声说道,“姑娘,昨天夜里家里进贼了。”   先下手为强   温华脚下一顿,看看周围,目光移向秦远,见他紧皱双眉,似是万分为难,略一思索,“进去细说。”   温华让奶娘带着元元和红儿跟着嬷嬷们先去后院歇下,自己和秦大管家进了平日里议事的漱雪堂,其余人等都在门下候着,她觉得口渴,便唤人上了茶水,连饮两杯才觉得舒服了些,“什么时候进的贼?贼捉住了么?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秦远坐在下首,一手握拳抵着膝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姑娘,咱们离开晋州有六七年了……”   “大管家?”温华瞅瞅他,不知道这老爷子怎么突然感慨起来。   “这些年不是没想过那边儿,可是大家伙儿也都明白这辈子多半是回不去了,好在爹娘儿女都是一块儿出来的,除了不能守着故去的……那边儿也没什么别的念想了。”   见温华神色不解,他道,“先前门子报上来说最近总有人在这一片儿打听姓秦的人家,昨儿竟然还问上门来了,家里人觉得那人鬼鬼祟祟的,就觑个空拐了他进来,没成想那人却是晋州老秦家四房的管事韩有桂。”   秦家四房!   记忆突如其来,温华想起了那个自己曾经待过的密室以及将秦丽娘锁在密室里的毛氏——四房秦圭的妻子,记忆里她那种轻贱生命的狠意让她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她不由屏住气息,“四房的……确定么?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   秦远听出温华话语里的紧张,知道吓到她了,立刻放缓了声音,“是管骡马的罗三儿认出来的,罗三儿故去的姑姑是韩有桂的堂婶,早先他还跟韩有桂打过架,韩有桂后来在四老爷面前得了脸面,也曾坐过几回罗三儿赶的车,因此他认得清楚。这韩有桂一开始死活不承认,后来挨了打才说了实话,说他们四老爷如今就在京城,得知姑娘还活着,因此让他来附近打听寻找。”   温华皱起了眉,“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来打探咱们的消息,还就在这永宁坊里找?前些年可没见他们找过……”   秦远瞥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这个韩有桂是不经打的,他说苗姨娘早先跟了四老爷,这些年一直住在京城,上个月在永宁坊瞧见了个姑娘长得和故人有几分相像,就劝四老爷找一找,想必因着当初她伺候过姑娘,因此记得姑娘的相貌。”   温华愣了一下,疑惑道,“苗姨娘?是谁?”   秦远没想到她已经忘记了,转而一想毕竟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姑娘那时候也还小……他迟疑着看了温华一眼,沉声道,“那时候姑娘还小,想来是不记得了,苗姨娘……当初是大奶奶抬举开了脸的,生了六姑娘和七姑娘,后来带着姑娘们投亲去了,不知怎的后来又归了……四老爷。”   温华这才明白,原来这位苗姨娘竟是自己这个原身秦丽娘父亲秦至的妾,而且还是她母亲做主纳进来的,既然生了秦丽娘的两个妹妹,想必也曾是受宠的,只是不知为何竟又跟了四房的秦圭,要知道如今世上的风俗虽然不禁寡妇再嫁,然而那位苗姨娘带着大房的女儿嫁给同宗的四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况且,不说她如今的身份如何,她这一番心思动作着实令人厌恶!   我自过我的日子,与你何干!?   温华愤愤地在心里把那没见过面的苗姨娘当作小人儿狠狠地戳了一顿,咬咬下唇,“她又跟了四房?还真有些手段,我记得毛氏可是个厉害的,就不管管?”   不管心里对四房所做的那些事是何看法,可秦远知道以自己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可逾越身份说不合适的话,摇摇头,仍带着恭敬回道,“听韩有桂说,四房的那位奶奶三四年前就没了,说是悬梁自尽。后来四房和别家闹不清,就分了家,搬到京城来了。他们如今住在敦义坊,经营着十多个铺子。苗姨娘是那位奶奶故去后进门的,如今虽只是偏房,却管着大小家事。”   温华半晌没有说话,后来才叹息着摇了摇头,“死的真快……”   “……六姑娘和七姑娘还平安么?那个韩有桂还招了什么?”   “姑娘打算接她们过来?”秦远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温华,见她嘴角微微下垂,眼睛里已然恢复平静,才将悬起的心放下,“……韩有桂原是外院伺候的,现在是四老爷铺子里的管事了,只知道苗姨娘在那边儿颇有脸面,但是两位姑娘的情形他却说不清楚,只知道是和四房的姑娘们一起养在内院。”   温华抬眼看看屋外光秃秃的枝条,沉默了许久,她知道她在感情上跟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羁绊,但是如今的景况……她淡淡一笑,“大管家,其实我刚才在想,苗姨娘她要再嫁是她自己的事,却不该叫父亲的女儿认贼作父,人——我是想要回来的,可是又一想,如今既然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又隐姓埋名,却是不好办了。再说了,”她摇摇头,“在人家屋檐下养了这么些年,又有一个那样的妈,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品性呢,先想办法打听打听吧,有消息了再说。”   转而,她抬起头,看向秦远,“大管家,依你之见,这个韩有桂该怎么安排?”   秦远听出她话里的一丝为难,“姑娘……可是有什么顾虑?”   温华叹了口气,“他既然见了你们,若放了他,他回去定然是要把这边的情形说出去的,可是若不放他,却也没有地方安置他,毕竟总关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何况这韩有桂若是失踪了,岂不是直接告诉他们,他们的疑虑确有根据么?收拾掉一个韩有桂,还有李有桂,赵有桂……总之,这事儿得办得周全些。”   “这人心思狡诈,若放了他,定要惹出祸事!”   温华观看秦远神色,心知他必有对策,便直言相告,“我也是有这顾虑,放或不放都麻烦。大管家您怎么想?”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还需稳中求,姑娘您如今的户籍不是在邓家么?能拖一时是一时。就像您说的,四老爷那边先寻人去探探底,却不是只为了六姑娘和七姑娘——看看能不能从商行那边找找路子,让他无暇顾及这边,等八月办了喜事,他就是想做什么也要有所顾忌。”   温华明白他所说的,只是心里并不确定,“如今我虽然在户籍上是邓家的女儿,可他们若一口咬死了说我是被拐带的……你也知道那些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秦远略微思索,“既然只是派人过来找寻,便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姑娘的真正行踪,这些日子姑娘在家里且忍一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吧?再说他们即便找上门来,咱们咬死不松口,他们也没别的法子,在这京都首善之地,他们必不敢轻易动手,不过是惊弓之鸟罢了,惟恐咱们这边儿翻旧帐,所以才想要先下手为强。”   这话说得有理,温华暗暗点头,“那就有劳大管家了,”她停了停,又道,“六姑娘和七姑娘的事不急,先打听打听她们的景况,若真是过得不好再做对策,跟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总比依靠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姐姐要强些……韩有桂么,就先关起来吧。”   秦远见她面露怅然,以为她于心不忍,便道,“这韩有桂不过是个小卒子,姑娘慈心,倒也不难安排,不妨先把他送到庄子上,着人守着他,不让他跑了就是,等事情过去了再看怎么安排他,您看如何?”   温华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微微放松向后靠了靠,道,“幸亏这院子当初买下来的时候契约上写的三哥的名字,不然到了这会儿可就是一个大疏漏。”   秦远捋了捋自己灰白的胡子,道,“四老爷那边儿说不准还真要去官府动动手脚,要从这宅子上头查却是白费力气的,只要拿不到实据,他们也不好轻举妄动,然而官府那边咱们还是要有所准备。”   温华点点头,“的确是这样。再问问那个韩有桂,四老爷如今都和什么人来往,在京里做生意总要有所仰仗,知道他的靠山是谁,能绕便绕开,绕不开的也不至于得罪。”说到这儿,她又叹了口气,“这样纠缠不休,实在令人生厌。城北的庄子上有消息么?颜先生还没回书院?”   这件事不是秦远管着的,因此他叫来了候在外面的管事。   管事算了算日子,“城北的庄子上每五天来报一次信儿,下回再来是后天,今儿派人去问也是一样的。”   温华沉吟不语,突然道,“东边儿隔墙那座宅院还没人买是吧?”   “是,听说他家出的价偏高,只是那宅子年头多了,都是旧房子了,再加上没有井水,因此来看的不少,却一直没卖出去。”   “你去看看,商量下价钱,合适的话就买下来。”   管事应下了,正打算退下去办事,温华笑了笑,又说道,“尽快找人在东墙上做一道门,连通两边的院子,做得隐蔽些,别让人轻易看出来。另外安排下去,我今天下午出城。”   秦远瞅着温华没有说话,待管事离开了,才开口,“姑娘?这是……?”   温华道,“先找人收拾收拾,大管家,委屈您暂时搬过去住两天,我院子里有个丫头,面貌有几分像我,个头儿身条儿也都相仿,让她住在后边,四房的若是再找上门来,您就说那是您孙女,让那丫头半遮着面说两句,只是别让他们看得太清楚,也别让他们察觉出这两边儿院子是一家。我去城北的庄子上待两天,尽量快去快回,你让人把挨着我的院子收拾出来,兴许能请回来一位贵客呢。”   秦远明白了。   终见心上人   事不凑巧,温华赶到城北的庄子上才得知元真带着颜家五姑娘去了鸿泉女书院,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元真在庄子上踏踏实实地养了一个冬天,身体好了许多,只是大夫仍坚持让她再调养一段时间好却掉病根儿,否则病情反复只会愈发的不好治,元真思虑再三,接纳了大夫的建议。   温华也不清楚元真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私下里问过大夫确定不会传染后她便不再多问,只是每隔些时日便带着补品亲自过去探望,而她不再去书院的决定也是问过元真之后才确定的。   听元真手下留在庄子上的管事说,临近开学,她不放心五姑娘,便亲自领着五姑娘去书院了,想来总要两三天后才能回来。   温华失望之余,只得将庄子上的事情简单梳理了一番便打道回府了,并没有在庄子上过夜,只是嘱咐管事等颜先生一回来便派人给自己送信。   回城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她暗暗琢磨秦家四房,对方明显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只是不知道对方下一步会怎么安排,她找的替身不过是一时之策……其实,想一想,请求元真帮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以后她要嫁入颜家,可这么一个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尤其元真和颜家的当家主母关系并不融洽,处理不好容易埋下隐患……真是愁人。   不过这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元真,倒也断了她的念想。   一路无话,眼见着永宁坊就在眼前,她多了个心眼儿,提前遣了两个机灵的媳妇子先去家门口探探情形,若是一切如常再进家门也不迟。   然而幸亏她有此安排,未几,便见先前派去的两人步履匆匆的回来了,滴珠传话让那两人靠近车前回话。   这两个媳妇子原本就是在秦家大房做事的家生子,长大后仍然嫁在秦家,爹娘公婆也都是从晋州走出来的老一辈儿的家生子,自然和后来买来的那些仆婢不同,因此温华每次出门,多是安排这些人跟随她侍候。   这两个素来是极伶俐的,其中一个穿着绿袄的道,“家里大门前围了好些人吵吵嚷嚷,我们拐到后门去瞧了,也有六七个守在那里,凶神恶煞的,好不吓人。”   温华眼中怒色一闪,微微掀开帘子,问道,“可看清楚了么?是什么人在闹?”   “一开始并没有看清楚,只三台轿子停在门前,轿子里的人没有出来,两旁不少男女伺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门口和秦二管事、曹管事说话,强横得很呢!周遭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后来曹管事家的瞧见我们,便遣人将我们领到了后街的饭馆里,她是家里的老人了,从前在老宅的时候亦识得不少人,她说来的那几台轿子蹊跷得很,尤其围着中间轿子的两个媳妇子忒眼熟,像是原先伺候过苗姨娘的两个,曹管事家的说他们一过午就来了,纠缠着非要见咱家管事的,原本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竟有那么多人围观。偏偏大管家出门办事去了,那些坐轿子来的便非要见主子,说要是主子不在,就让大管事出来回话。”   温华皱起眉来,对方的动作好快!   “他们没道明身份么?还说了什么?”   另一个细眉细眼的媳妇子见同伴面露怯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他们倒是送上了拜帖,说是四老爷家的女眷……”   说着又瞄了一眼同伴,那绿袄的媳妇补充道,“至于究竟来做什么,倒让人看不明白了,并没有一般客人那般和和气气的样子。”   一时间车厢里静悄悄的,回话的媳妇子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脚尖,往旁边儿同伴那里飞快地看了一眼,见对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动如山,便也长吸了一口气,继续垂首立在车前。   温华终于开了口,“我有些乏了,就近找个清静地方歇息一下吧。”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自家宅院附近找了座茶馆,要了个包间,令人守在外面,温华便带着几个丫鬟进去歇息了。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再派人前去探听,然而带回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围在前后门的那些家伙依然没有离开。   温华心里恼得不行,渐渐烦躁起来——有家归不得,真是莫名其妙!   她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显,习惯性的一搭手,摸了摸指间那枚点翠的金指环,心里一动,找店家借了纸笔写了张短笺,招呼滴珠过来交代了几句,又打发了两个人跟着她一起出门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又换了一壶茶水,才听到包间外传来男子的说话声和叩门声。   手脚麻利的将头顶的细纱烟水盖头放下来,挡住额头和眼睛,她挺直了腰背,调整好呼吸,嗓音清亮不失柔润,“请进。”   颜恕的脚步有些匆忙,打从一进门便专心留意包间里唯一坐着的那个姑娘,他走了两步站定了,隔着一张八仙桌细细瞧着温华,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从她柔和的唇角来看似乎情况还好,于是紧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再打量了一眼,便定住了视线——今日温华一身葱绿配鹅黄的装扮,衬着她象牙般的肌肤娇娇嫩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尤其搭在桌边的那只手掌,白生生的肥而不胖,丰腴有度,尖尖的指端留了不长的指甲,指甲染了淡淡的胭脂色,只在小指上套了枚细细小小的点翠金指环,那翠色虽只有米粒大小,却绿的恰到好处。   只这一眼,颜恕便挪不开眼了,瞧着那只手似乎只有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心里只觉得一片酸软,视线慢慢上移,瞧见那粉粉的唇羞涩地抿了抿,立时恨不得将她额上盖着的细纱盖头扯开来细细观瞧,可是一想到这屋里还有别人,便又觉得那细纱盖头委实太短了些。   温华被他这样盯着,竟觉得有些脸热,掩饰的低了低头,随即站起身来,大大方方的福身道,“春泽哥哥,有礼了。”   听见温华软软的声音叫自己“春泽哥哥”,颜恕心里那块儿酸酸软软的地方便涌进一片欢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通通通”的跳着,跳得那么有力,几乎快要跳出来了,他强忍住激动,低声回道,“温华妹妹有礼了。”   这一张口,却不再是童声,沉郁的音色仿佛丝绸划过肌肤,温华被他变声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捂着心口闭了闭眼,暗道,真是妖孽,没事儿生得这般的好嗓子作甚?   “咳——!咳——!”   不等颜恕还礼,他肩膀上方突然露出一柄折扇,向下轻击两下,转出个人来,挑眉拍拍他的肩膀,朝着温华粲然一笑,“邓家妹妹,别来无恙?”   温华一愣,见这少年眉目如画,衣饰华丽,通身的气派,却是三哥提起过的那“瓷猫儿”楚濂,因从未正式介绍过,他又是这般突然冒出来的,温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只笑着福身道了个万福,又请二人坐下,抬头见滴珠跟在后头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上,便转而看向颜恕。   “这家茶楼的茶水不算顶好的,茶具却有些意趣……”说着,她咬着下唇,眼角瞄了瞄楚濂,为难于不知该如何提起今日之事。   颜恕见她突然间默然无语,顿时不安起来,却又不敢唐突,怕吓着她,于是强自忍耐着放柔了声音,“听滴珠说是有人围在你家门口害得你有家不能回?是什么人?”   他说话的时候,身上的气息便不由自主地向温华这边袭来,温华不知怎么竟生出些许羞意,微微一侧首,“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今日里实在是事出突然,三哥又不在城里,只好麻烦……”她顿了顿,想着既然三哥和颜恕都和楚濂来往,想必也是个值得信任的,遂小声道,“你也知道我原不姓邓……是原来本家的堂叔派人到家里来闹,我不愿意再见他们,免得生出事来,你能不能……”她细细查看颜恕神色,见他全然是关心自己的模样,唯独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自己,越发觉得两颊发烫,移开了视线,“……能不能暂时冒充一下我三哥?把他们打发掉?”   她这一侧首,颜恕便不自觉的动了动喉结——看着她弧线优美光洁的下颌和饱满的粉红色唇形,他使劲握了握拳,“好……”   楚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有趣得紧。   颜恕被他的笑声打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见对方眼里的笑意愈盛,心知说不过他,又不敢在心上人面前失态,勉强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的拉了他出去。   赶走苗姨娘   颜恕只顾拉着楚濂出去,不提防楚濂竟朝着门口站着的滴珠坏笑着眨了眨眼睛,滴珠登时羞得低下头去,脸上泛起红晕,颜恕脸一黑,急忙夹着他的脖子拽出去了。   温华有些无语,瞧着滴珠涨红了的脸颊暗暗叹息一声。   听动静他们两人似乎在隔壁要了个包间,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再次现身,两人将计划大致和温华讲说了一番,便起身离去了。   温华原先乘坐的那两辆车被他们带走了,叮嘱她去租两辆样式平常些的骡车,最好是摆在人堆里谁也注意不到的那种,于是温华便照着他们所说的派人去车马行租了两辆中等价位的干净骡车——她和丫鬟们一辆,嬷嬷和媳妇子们一辆,其余的仍骑马跟从。   不紧不慢的来到自家宅院门前,此时门前已围了许多人,正议论纷纷,温华仗着车窗高才隐隐约约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颜恕和楚濂带着许多家丁仆人护着她原本乘坐的那两辆车,而在被人群围起来的场地正中间,一个打扮得极为奢华的中年妇人由两个丫鬟扶着站在颜恕和楚濂的马前,似乎正说着什么,还时不时用手里的帕子抹抹眼睛。   温华事先已经吩咐了跟随自己的人,令他们不许轻易露面,就是她自己也要留在车里,好在车窗上蒙的细纱是暗色的,从外面看不清楚车里的情形,因此她才敢贴近车窗张望。   只见那妇人双目红肿,嘤嘤哭了一阵,竟又放声大哭起来,“还请二位公子宽容,放了我家侄女吧!她年纪还小……”   那妇人心思狡诈,又花言巧语说得路人同情,颜恕和楚濂到底年纪小,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   人群里的议论声参差不齐,而那妇人身旁伺候的人则目光古怪地盯着颜恕身后护着的那两辆马车。   “你这妇人好没道理,已然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人,何必再纠缠!”颜恕神色不耐的说了几句,又转向人群一拱手,大声说道,“各位不必再围着了,都散了吧!”   妇人犹自不肯走,只顾着让人拦在颜恕和楚濂的跟前,嘴里仍嘟囔着“我可怜的丽娘怎么那么命苦”等等。   楚濂跟在颜恕身边本是来压阵的,当然顺便看看热闹也是一定要的,可这会儿见遇上个牛皮糖似的人物,粘上就甩不开,被缠得实在不耐烦,手里的鞭子一甩,鞭声凌厉,众人不由畏惧地后退了一步,只听那楚濂身边的武师代主子开口骂道,“哪里来的破落户,不识好歹,已然告诉过你们这里的主人姓邓,没有什么姓秦的女子,速速离去!不要挡道!再要胡乱攀扯,当心鞭子!”   这一句“破落户”可把那妇人气得半死,她平日里最爱人前显贵,因秦圭宠爱,轻易受不得气,适才一场哭天抹泪的表演已让她厌烦透顶,暗道若不是我家老爷的嘱咐,一点油水都没有,哪个愿意来这里?于是脸色便更不好了,可是一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只好暂时忍气吞声,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两个小丫鬟去将另外两台轿子里的人请了出来,袅袅婷婷移步上前缓缓仰起面容,人群里顿时传来几声惊叹,竟是两名梳着双丫髻的艳色少女!一着桃红,一着淡紫,虽然还是一副没有长成的身量,羞涩和清纯之中带着几许媚意却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称之为尤物亦不为过。   那妇人双眼红红的,一副柔弱难支的模样,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暗道这两个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今天她们就是那钓饵,三姑娘即便不现身,也能坏掉她的名声!她长叹一口气,“这两个女子是特意选来的,愿意双手奉上,只要我侄女能够……”   她这幅摸样,旁人看着倒真似受到打击一般,于是不免有好事之徒在一旁起哄,“这位少爷好大的威风!”“两个换一个也值啦!”更有那言语不堪的,“嘻嘻,两个小的绝色,那个老的也不错啊……”   那妇人抬手籍着帕子掩住恼意,眼角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顾不得跟人算账,扭头看向颜恕,仍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不管怎样,还请这位小公子今日给我们一个说法……”   周围喧嚣愈盛,颜恕此时倒冷静了下来,他冷着脸看也不看那妇人,对楚濂说道,“真是惭愧,邀你们过来做客竟遇上这样的事。”   楚濂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遇上泼皮无赖也是没办法,”视线移向那两名艳色少女,蓦地面露疑惑,转而又看了两眼,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冷笑一声,指着那妇人骂道,“本来看你就不像个正经人,果然如此!”他拿着鞭子点着那两名艳色少女,“这两个浑身骨头没有半两重,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来的,秦楼楚馆买来的吧?你当爷们都是瞎子么!这样的脏货也敢摆在爷们面前!——吴库!”   楚濂身边的一名武师立即直起身子抱拳回话,“公子吩咐。”   “把他们赶走,不用替爷客气。”   那妇人见少年不仅瞧不上那两个美人,还将她们的真实来历道出了分,不免有些慌张,这会儿又见几个武师模样的人上前来驱赶她们,顿时就慌了神,嚷嚷了起来,“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有没有王法了!告诉你们,我家老爷……可是和宫里的刘总管喝过酒的!得罪了刘总管让你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温华正看得热闹,暗想楚濂好歹也算是个正经的皇家纨绔子弟,会不会把那句“我就是王法”的经典台词搬出来?   她正琢磨着,就见那厢楚濂漫不经心的驱着□骏马将那妇人逼得后退到轿子跟前,一脸嫌弃的打量着妇人,“呦——还敢胡乱攀扯宫里的人?告诉你,这天底下的王法就是我们楚家定的,你敢怎么样啊——”说着,拿着马鞭朝着妇人的发髻左戳戳右戳戳,直扒拉得金钗坠地宫花萎靡,“有本事去安郡王府找爷算账,去啊,去啊——爷还怕你不敢去呢!”   安郡王府?!   那妇人顶着一头乱发顿时就瘫软下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来头那么大!自家的分量自家清楚,老爷确实是和宫里的刘总管喝过酒,可那算什么?连正经的席面都没挨上,说出来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识没背景的人……别说是安郡王府的爷,就是安郡王府里的奴才也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着的,求爷爷告奶奶的没有门路不管塞多少银子都没用。   眼下却有一个安郡王府的小公子拿着鞭子指着她骂……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甚至想到了如果自己这回能全身而退,就立即收拾财物带着女儿们回晋州乡下躲两年。她本就涂了满脸的厚粉,被楚濂一吓,立时汗如浆出,粉和胭脂被汗水浸湿了晕染开来,红红白白的一塌糊涂,她带来的人此刻也都不敢妄动了,过了好一会儿,妇人才哆嗦着点了点头,楚濂见状,笑得一副满足的模样,“看来是个识时务的。滚吧。”   妇人狼狈地被丫鬟们架着爬上了轿子,连带伺候的随从一起飞也似的走了。   楚濂叉着腰让家丁们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都驱散了,甩着鞭子好不得意的进了大门,吩咐为他引路的秦小巳,“嚷嚷了半天,口渴了,取些水来!”   秦小巳忙不迭的奉承道,“濂四爷辛苦了,茶早已备好了,又有好酒好菜,就摆在上回您住过的院子里。”   楚濂回头看了一眼颜恕,笑嘻嘻的,“等会儿他忙完了,叫他来找我。”   颜恕派人去将宅子周围清理干净,得知那些盯梢的人已经被赶走了,才带着小厮海茶缓步走向温华所在之处。   眼见着苗姨娘飞也似的逃走了,温华可算松了口气,瞧着附近的人渐渐散去,她正要吩咐人转向侧门,就被滴珠扯了一下。   “姑娘,你看——”   见颜恕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温华迟疑了一下,她扫了一眼车厢里的丫鬟们,点了年纪最小的铃兰跟着滴珠下车。   铃兰年纪虽小,却是个机灵的,父母家中因为世代联姻的缘故在秦家的家生子当中人脉极广,院子里比她大的丫鬟们少有敢欺负她的,滴珠却一直嫌她说话太过伶俐,有些瞧不上她,但因着滴珠是外面买来的,晓得自己除了主子以外并没有别的依仗,而温华又是不喜丫鬟们生事的,因此除了面上冷些,倒也不敢对铃兰怎样。   温华看着滴珠神色谦恭地向颜恕施礼,想起自己只顾着准备嫁妆,却把挑选合适的陪房这件事给忽略了——以后想在婆家过得太平,陪嫁丫鬟和陪房的挑选极为重要,否则便不免为自己带来麻烦。   滴珠无根无基的,在家里的时候还好差遣,让她往东她必不敢往西,可是等到了颜家,她若是起了什么歪心思,于自己有害无益不说,想要拿捏她就难了——倒不是她把人想得太恶,好歹滴珠也陪伴了她好几年,总还是希望这份情谊在将来不要轻易变质,恩人做不成倒成了仇人,实在得不偿失。   说起来,滴珠比自己还要大一岁呢,和她同岁的瑶珠前段时间由宋氏做主说了亲事,许给了柳庄的一户富农的小儿子,过了五月节就成亲。听说是个老实肯出力的,婆婆也是个勤快人,家里还经营着一座磨坊,想来有邓家做靠山,婆家的人不至于太过欺生。   小小的甜蜜   颜恕顾不上别人的目光,一心想要和温华多相处一会儿,哪怕说不上话,离她近些也是好的,因此便紧紧地跟着。   温华身边伺候的人见这位未来的姑爷竟自己跟了上来,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确定该拦着还是让他就这么跟着,一犹豫的工夫,颜恕便跟随载着温华的骡车从侧门进了宅子。   颜恕想跟温华说点儿什么,可是瞧着周围簇拥着这么多人,担心自己贸然张口会令温华羞恼,于是微微垂下头去没有吭声,暗暗思量该怎么开口。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便来到一处月亮门前,此地已有几名仆妇和一顶小轿等着了。   颜恕一愣,明白这是到了二门要换轿子了,自己不能再跟着走了,隐隐有些懊悔自己没能抓住机会,又觉得邓家的园子实在是小,竟一转眼的工夫便到了。   温华下了车,头上仍然顶着那块遮住了额头和眼睛的盖头,她转身看了颜恕一眼,恰巧和他看过来的视线对上,下意识的微微一笑。   颜恕一愣,被这一笑恍了心神,呆怔怔的,眼里只剩下那粉粉嫩嫩的胭脂红唇,只觉得浑身酥麻麻轻飘飘的,竟不由自主的想要上前两步伸手去摸一摸——忽听身边一声轻咳,他突然清了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也不敢看是谁提醒的他,急忙退后一步,心慌意乱地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只得垂着眼睛往地下看,好似地上有什么好宝贝似地盯了半天,脸红红的,“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   一开始温华见他双眼迷乱的上前想要触碰自己,吓了一跳,绷紧了身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他突然收敛神色后退告辞,不免觉得尴尬,不好意思看他,便也低下了头,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他走的太过匆忙,便开口道,“此时天色尚早,客院里想必也已经准备好了,不如用些茶水歇一歇再回去?”   颜恕正巴不得她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笑道,“也好!”他只觉得脚下轻飘飘荡悠悠的,盯着温华的视线怎么也舍不得挪开,终是掐了自己一把,红着脸低下头去……温华见他这副白嫩嫩俏生生羞答答的俊秀模样儿,也有些移不开眼睛,脸上没来由的干热起来,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终究气氛有些尴尬,颜恕清了清嗓子,脸上泛起的红晕未曾消去,“今日里闹事的那些人若仍是纠缠不休,就找人给我送信。”说完这句话,他忍住心里的慌乱告辞离开了。   温华瞧着他略显狼狈的急匆匆离去,险些被小径上的石头绊倒,忍不住“哎!”了一声又急忙用帕子捂住嘴,却见他抖抖衣衫,也不敢转过脸来,拐了几步便消失在小花园里,引得她身边的小丫鬟们忍不住笑了两声,她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转身上了小轿。   回到屋里,好不容易哄住了闹得正欢的元元和红儿,又将她们所住的西屋查看了一番,吩咐人把她们的褥子再加厚一层,又令人趁着天色未黑早早的烧上火炕,省得夜里冻着她们。晚饭时,虽然没什么胃口,可是要为两个小丫头做榜样的缘故,便也吃了两个枣卷儿喝了半碗粥。饭后洗了澡,她疲乏的倒在炕上,打发了丫鬟们去了外间,摸着身子下面三层的厚褥子,想起今日的点点滴滴,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姑娘?”有丫鬟隔着帘子问她。   “没事、没事。今晚该值夜的留下,其余的人歇着去吧。”   她实是累了,翻了个身仰躺在炕上全身放松,眼睛一闭便睡着了。   秦家四房没有再派人来闹,消停了好一阵子,不过他们也没有放弃,永宁坊的宅院附近总有些闲逛的人盯着,温华嘱咐家里的人把守好门户,不许让不相干的人混进来。   颜恕自从那一次见面以后就时常托平羽给温华捎东西回来,多是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诗集书册,平羽见他还算守礼,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温华偶尔也有所回赠,有时是自己编的络子,有时是花园里采来的鲜花做成的花笺,她还曾绣过一只扇套,却被平羽打劫走了。   五月节的时候温华回了柳庄。   等过了五月节瑶珠就要离开邓家嫁到本村的柳家去了,这些年辛苦她照顾宋氏,难得她殷勤服侍,从不懈怠,温华心里对她很是感激。考虑到瑶珠是伺候宋氏的,不仅宋氏为她预备了嫁妆,家里的嫂子们多半也要拿出些东西来为她添妆,便事先打听了两位嫂嫂预备的添妆礼,大嫂预备的两副金三事和两身衣裳,二嫂预备了一套八件的银首饰和一盒绢花,另外还有两匹绸缎,温华觉得自己不好太高调的越过嫂嫂们预备的份额,于是原本备下的一套足金的头面首饰便换成了银的,只是那银首饰都做成了实心的,分量是极重的,铰下来便能直接当银子使,另外又添了两匹绸缎为瑶珠添妆。   到了宋氏这边,正好大哥邓知信也在,平羽也从书院回来过节了,一家人难得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家里备了三种馅料的粽子,温华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甜的咸的粽子,约莫有十二三种,好在这些粽子的个儿都不大,每人总还能再吃上四五个。   因为瑶珠要嫁人,温华担心宋氏身边缺少得用的人,早在两个月前就从家里机灵懂事的小丫鬟里挑了两个十岁左右的送了过来,以补上瑶珠的缺。这次过来瞧着,这两个小丫鬟倒还可用,说话做事皆有章程,对家里的人都能和睦恭敬。   “娘,小雨和桐香就是来伺候您的,您也不用委屈自个儿,有什么活儿就吩咐她们,她们若是做得不好,就告诉我一声,我叫人把她们领回去,再给您换新的好的来。”   宋氏笑了笑,摇头道,“你这丫头——这两个都是好的,也不必换了,即便有做的不好的,她们年纪小,好好教就是了。”   看着宋氏脸上微微显出不赞同的意思,温华连忙笑着道,“还不是怕您受委屈么?您不知道,前一阵子我那边儿有几个小丫头掐架,吵得天翻地覆,她们的老子娘都是家里的老人了,我那好从重处罚?训斥了两句,又罚了她们半个月的月钱,谁知有两个不省事的却誓不罢休了,闹腾的险些走水伤了人。这回的小雨和桐香我瞧着还算老实懂事,才敢让她们来的。”   宋氏听得眉头一皱,担忧地看着温华,叹道,“早说了让你住家里来,你偏要过去操那份心。”话虽这么说,然而她终究不是那等没见识的无知妇人,明白温华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便不再啰嗦,“现在如何了?”   那件事故虽然确实发生过,却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温华说这个不过是为了令宋氏宽心罢了,让她明白自己并非待人严苛,于是答道,“她们年纪不小了,也该配人了,再说她们的老子娘都是有差事的,不差那几个钱,索性就叫他们来领了回去,又打发了些银钱和衣料,全了他们的体面,要不然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宋氏放下心来,露出几分欣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我原不明白那些大家族是怎么过日子的,所以除了女红以外也不知道该教你什么,如今看来,去学堂到底还是有好处的,你能把这样的事情处理好,以后到了婆家,我多少也能放下心来了。”   听宋氏当面提起自己的亲事,温华想起上次见到颜恕时的情形,饶是她在上一世曾结过婚,心里也不免生出两分羞意,遂笑道,“书院里固然也教了些,可还不是因为想着您的教导?您不是说过么,凡事要给人留三分情面,不可把事情做绝了。他们也不是外人,那两个闹事的丫头也不是罪大恶极,何必断了人的活路。”   宋氏虽然将家务都交给了两个儿媳,因此不必里里外外的忙活,然而为着过节的缘故也折腾了半天,此时过了午,便不免疲乏困倦起来,温华伺候她躺下午睡,之后便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屋打算也小睡一会儿,便让丫鬟桃儿给她拆开发髻——顶着梳得紧紧的发髻总是睡得不舒服,脖子也累,再说睡醒了以后总还要重新梳头。   这次回来,温华住到了正房的西屋,和宋氏住得东屋之间隔着堂屋,宋氏这边儿的屋子少,厢房又住着邓知仁一家,因此她屋里留了两个值夜的丫鬟,其余的都打发到侧院住下。   当初瑶珠和滴珠被买下一同教了规矩送到温华身边伺候,二人情分自是和别人不同,等瑶珠嫁了人,再想见面就难了,温华此次特意将滴珠带来,就是打算让滴珠和准新娘子好好聚一聚。   滴珠打帘子进来,看见了,道,“姑娘这是要睡一会儿?”听见温华“嗯”了一声,便立刻手脚麻利的将被褥铺开,“一会儿可要喊您起身?”   “半个时辰后喊我,要是娘醒了叫我的话也要喊我。”   温华躺下伸了个懒腰,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滴珠,“……去跟瑶珠说说话吧,等她嫁了,你们以后想要见面可就不容易了。”   滴珠点头应下,看了眼桃儿,嘱咐了她两句,便退下了。   五月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纸照在温华的脸上,这一觉睡得极香,朦朦胧胧间恨不得就此融化在睡梦中,然而睡梦终究是睡梦,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狗儿的叫声惊醒了酣睡之人。   滴珠的将来   温华睡眼惺忪的坐起身来,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外面怎么了?”   桃儿赶紧掀帘子出去看,找人问了两句便急匆匆来回道,“是颜家派人送粽子来了。”   温华开窗看看外面的日头,不禁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再有两个时辰太阳都落山了。”   桃儿也抿着嘴笑。   温华长出了一口气,揉揉眼睛,“不睡了。你把镜奁取来,给我梳头。”   颜家派来送粽子的是颜恕的奶娘庞氏,她本是颜家三太太的陪房,颜恕抱到颜家三房养育的时候,恰逢庞氏的幼子被过继给夫家堂兄,正是思念孩儿的时候,因她本就得三太太青眼,便被安排做了颜恕的奶娘。   姑娘尚未出嫁时,不得家长的允许不能随意和未来婆家见面,因此没有宋氏不开口她便不能出去见客,照宋氏的意思,成亲前是不会再让温华露面了,虽然如此,保不齐颜家的人要见一见她,顾虑到这一层,她还是花了心思打扮得端庄秀雅,坐在屋里安安静静地候着。   庞氏虽然想借机见见未来的颜六奶奶,无奈宋氏没有这个意思,问了两句都被挡了回来,庞氏又不敢强求,和宋氏客套了一番,待了不到两刻钟便告辞离开了。   待庞氏离去,温华才从屋里出来,“娘——”   宋氏把手中的礼单递给她,“你瞧瞧。”   温华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笑了,“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难得这般齐全。”   宋氏道,“虽说这庞氏是颜家三房的人,颜恕又是三房养大的,可是我听说如今管家的却是大房的大奶奶,瞧着这礼品单子就知道必是个能干的,婆婆常年不在京里,她年纪轻轻的就能管着这一大家子……你过去以后万不可和她相争。”   温华连忙点头,“那是自然。以前见过那位颜家大奶奶,确是个精干的。娘你放心,我才不会和她们争什么呢,又不是闲得没事干,家里的、铺子里的事就够我忙活了。”   母女两个又说起嫁妆,宋氏想到陪送的家具和田产屋舍,道,“如今家里雇的木匠给你打家具,八月之前总能做好,我和你大哥二哥说过了,把那二十顷地和庄子都陪送给你,省得你再花钱——”   温华一愣,心里一时百味杂陈,赶紧拦住了,道,“那地和庄子您就留下吧,我那儿前一阵子又买了两个小庄子,都是带着地的,陪送过去也不算薄了。”   “嫁妆没有嫌多的,如今你大哥挣的足够咱们一家嚼用,你多带些到婆家去,省得被人看轻,再则手头宽裕些,想吃什么要用什么也不必总看人家脸色。”   温华想到宋氏一直不知道她有多少钱,便不免有些心虚——趴在宋氏怀里,“我哪里会缺钱?那几个铺子又不是摆设。再说了,大哥挣的是辛苦钱,如今那几个小的年纪还小,没有太多用钱的地方,将来哥儿们都大些,到了上学的年纪,光是学堂的束脩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有,都说闺女要富养,姐儿们除了嫁妆,总还要花些钱……”   宋氏被她这一通念叨,倒笑了,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你担心什么?家里的钱是活钱,慢慢挣就是了。等你嫁过去了,手头上的生意就该遮掩着些,免得让那些挑刺儿的说你不修妇德,二来也不至于招嫉,”她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道,“人言可畏……”   “知道啦——”温华搂紧了宋氏,嘟着嘴,“反正那庄子和地我不要,那本就是给您的,您要是不要,就扔了吧!”   宋氏知道她不缺钱,见她这般拧着,只好道,“不管怎样,总要给你置办些田地房产。”   因着宋氏的坚持,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将温华原先买给宋氏的那二十顷地分出五顷作为嫁妆陪送给温华,至于房产,她坚持没要。   “你的嫁妆绣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温华倒有些尴尬,摸摸耳朵,“别的都还好,就那个床帐子和百子千孙被实在是……我把活儿交给了永宁坊那边的针线班子,至于枕套、台布和荷包都是我自己绣的。”   宋氏一听,颇有些不满意,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做绣活也敢偷懒,将来婆婆挑刺儿可有你受的!给那边儿大老爷大太太预备的衣裳和鞋都做好了么?”   温华连忙点头,“一等问来了尺寸我就赶紧裁了料子做上了,这回也带来了,打算抽空就缝两针。”   宋氏一听,立即道,“拿过来我瞧瞧。”   桃儿照着温华的吩咐把那未做成的衣裳和鞋拿过来,宋氏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指出来两处不足之处,“料子的确是好的,衣带和盘扣却要做得更精细些,越是不起眼的地方才越要多用心思,还有,这鞋上不要那么多花样,把别的都去了,只留下‘五福’……”   晚间,温华留了滴珠和玉竹守夜,打发了玉竹去厨房煮果子茶,她将滴珠唤到身边,“你腿上的疖子好些了么?”   “用了上回配的疖子膏,已经起脓了,过几天就该好了。”   温华抬头看看桌上的烛光,从一旁的针线筐里抽出一根丝线缠在手上摆弄着,“……等过了节,瑶珠就要嫁人了,你们当初是一起跟着我的,她有了归宿,我也不能亏待了你……你是怎么想的?不管是家里还是外头,有看得上的人就跟我说,只要合适,我为你做主。”   滴珠恍然,“啊”了一声,红了脸,低下头去捏着衣角讷讷无言。   温华看着她,笑道,“是哪一个?”   滴珠睫毛轻颤着,贝齿轻轻咬着红唇,摇了摇头,“……嫁了人身不由己,哪有跟在姑娘身边好?奴婢还是愿意跟着姑娘。”   温华目光一闪,笑意盈盈地放柔了声音说道,“你也不必躲着,女子总有嫁人的一天,既然如今你心里还没有人选,就听我说一说如何?”瞧着滴珠没有开口的意思,她继续说道,“……先前,前院儿的徐师傅想要替他儿子把你求了去。”   滴珠僵住了,惊讶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温华,“姑娘……”   温华拉着她让她坐在炕沿上,安抚道,“我总是舍不得你的,想着再留你几年,哪成想和颜家的婚期订得早,如今已经是五月了,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为你操办婚事了。我找人问过了,都说他那儿子是个不错的,你看如何?”   滴珠一径沉默着,惟觉手脚冰凉。   温华又道,“我想着,这些丫头里你各样都是出挑的,管家算账也有一手,若是给你随意配个家里的,实是有些委屈你。徐师傅跟咱家签的不是死契,他若愿意,将来总要放他出去养老,他儿子如今在铺子里学徒,又是个能干的,只要不出意外,以后也总有他的位置,做个不愁吃喝的正头娘子总比跟了我去婆家赔小心要强些。”   温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拉起她的手,“你放心,有我在,徐家不敢怠慢你,瑶珠有多少嫁妆,你也有多少嫁妆,我必让你风风光光的过门。”   温华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滴珠低头轻轻说了一句,“全凭姑娘做主。”   见她细细的肩膀承受不住了似的垮塌着,温华突然有些不忍,“……你若是实在是不喜欢他家,就再看看……”   滴珠却摇了摇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下,“就他吧……挺好的人……”说着,将被温华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既然如此,温华也就收起了心里的那点儿柔软,笑道,“好。这毕竟是人生大事,明天把秦小巳叫来,让他娘认你做干女儿,等和徐家商量好日子,你就先住到她家待嫁,至于嫁妆,就比照着瑶珠的再添三成,我让他们尽快准备。”   见滴珠不说话,温华暗暗摇头,道,“你去厨房瞧瞧,玉竹煮的果子茶怎么还没好。”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晨起来,温华便将滴珠的事告诉了宋氏,宋氏听了也为她高兴,道,“给瑶珠打家具的陈木匠是个好手艺的,我看就照样也给她打一套!”   滴珠过了一夜,气色看上去比昨天差些,两只眼睛周围发青,似乎没有睡好。   温华笑道,“那就让她去看看花样,好赖都是要给她用。”   吃过饭,宋氏借口让温华帮她算账,把屋里的人都支了出去。   “我的儿,怎么这么着急就打发了她嫁人?前儿你大嫂还跟我提起你大哥手底下有个不错的,才十七,他家里让他今年成亲。他跟你大哥提了,说先前来家里做客的时候见过滴珠,觉得不错呢,想托咱家问问滴珠成不成。”   温华淡淡一笑,“她年纪也不小了,正好有一家不错的,我就答应了。”   宋氏叹息道,“原先还觉得你会把她带到颜家,毕竟你们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也是——这日子过得太快,你都要嫁人了,她比你还大两岁呢,再耽搁就不好找婆家了。”   温华点点头,“再说了,她那个性子,心里想的什么都放在脸上,我哪敢带她去颜家?到时候不定谁照顾谁呢,还是给她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方是正理。”她顿了顿,又道,“既然大哥大嫂愿意做这媒,不知那人家里怎么样?我这儿倒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也是个好的,相貌也不比滴珠差。”   玉竹和香鸾   温华道,“既然大哥大嫂愿意保这媒,不知那人家里怎么样?我这儿倒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也是个好的,相貌也不比滴珠差。”   宋氏讶然,看了一眼门外,略略压低了声音,“玉竹?”见温华点头,她微微皱眉,迟疑道,“她不是颜家的那位四姑奶奶送来的?你不问问人家就把她嫁了?”   “她的卖身契早就送到我这里了,自然由我来安排。若是把她留在家里,十七岁的姑娘还不嫁人总会让人说闲话,若是把她带到颜家去……”温华抿了抿嘴角,神色有些无奈,“她本是跟着那一位的,那一位跟颜家大太太关系又不好,她们姑嫂不和,倒霉的总是别人,若是被大太太知晓了,牵累我不说,她自己也不免受气,何必呢,不如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安生过日子去。”   宋氏听了也不免叹息,“若是能够……还是不该嫁这样的高门大户……”说完这句话,她摇摇头,多说无益,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遂道,“你大哥说那哥儿姓施,家住白家驿,今年十七,他家在白家驿镇上有一座三进的宅院,六七个仆婢,两座铺面做绸缎和药房生意,还有二百多亩地,在城里嘉会坊有一座宅子租出去赚些租金,前几年父母亡故之后便守着家业过活,他还有两个叔叔,只是都不在京城。听说这哥儿从小就爱舞枪弄棒,结识了你大哥之后便去他手底下领了份差事,是个知道上进的。”   温华合计了一番,“家产不薄呀,娶个小家碧玉也不算难事,怎么就想娶咱们家的婢女呢?”   宋氏笑了,“可不么,我也琢磨来着——听你大哥说他心气儿高,一心想娶个识字明理又会管家的,相貌还要好,难得不看重出身。上回在咱家瞧见滴珠教小丫头们算账,就上了心,知道是后院的丫头,就求你大哥来问问。我琢磨着,玉竹比滴珠更胜一层,未必入不了他的眼。”   温华笑了笑,“性格脾气呢?玉竹虽然能干,性子却有些过于通透了,是个不爱与人争竞的。”说着,她却暗暗琢磨:那人既然看上滴珠,想来喜欢性子活泼的姑娘,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惦记,将来若是与玉竹相处不好,倒是害了她……   “你大哥每每带人回来从不让进后院,就是有要拜见我的,也都是在前边儿,说起来,要不是他提醒,我还真想不起来。”宋氏顿了顿,回忆道,“那还是去年入秋的时候……那孩子长得挺精神,白净面皮,个儿也挺高,特别爱笑。你大哥说他使得一手好枪棒,当时粥儿和饼儿还闹着要看他耍枪,他也真是好脾气的,带着那两个小的在院子里玩了半天。只是……”   温华心里一动,接道,“可是担心他父母没得早,缺少管教,性情不逊?”   宋氏点点头,“可不是么?现在想想,他未尝没有奉承你哥哥的缘故,真性情是什么样儿的咱们却不知道——玉竹那孩子是个好模样的,就是脾气太软了些,这样的孩子谁能舍得她嫁出去受气?再说媒人这活儿可不是轻易担的,做得不好便要招来怨忿。”   温华想了想,拈了块点心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喝了口茶水咽下去,“这事儿……滴珠有些孩子脾气,所以我就想着给她找个性情稳重又有些头脑的,这样两人过日子才能和和睦睦的,要是给她配个跟她一样的,哪天一言不合吵起来,两人不对着呛火才怪,我看还是徐师傅的儿子更适合她。”见宋氏点头,温华又道,“娘,不如找一天让那姓施的来家里一趟?您帮着给参合参合,仔细瞧瞧,若是个好的,就找机会让玉竹和他碰个面,要是两人有戏,就不妨请大哥大嫂做一回冰人。”   宋氏听了温华的话,流露出些许赞许之意,“这样也好,回头我去跟你大哥说,尽早找一天让那孩子过来,到时候你给玉竹打扮打扮……算了,先别告诉她,省得她多想,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   温华笑道,“要是两人合适,大不了陪送一份嫁妆,倒是成就一桩好事。”   其实,关于玉竹的婚事,温华承认她有自己的私心。玉竹既然是元真这位颜家的四姑奶奶赠予的,将来她跟着自己到了颜家,知道她身份的,对待她和自己其他的丫鬟,态度必然有所不同,若是给自己带来麻烦,到时候再想发落她不免束手束脚。再说相处了这几年,她也着实欣赏玉竹那不骄不躁的通透性情,又何必非要用宅门是非去试炼这份主仆缘分呢?   陪嫁的人员她已经选定,过两天回永宁坊就该把这事儿安排下去了。这两年她把自己屋里的丫鬟们梳理一通,不听话不称意的都安排到别处去了,四个二等丫鬟是她精心考量过的,可以全跟过去,三等的小丫鬟里再挑四个,年纪就限定在八岁到十一岁之间,必须是家生子,老子娘健在的,到了颜家不怕她们作怪,至于一等的大丫鬟们——就像滴珠和玉竹,她们早已到了婚嫁的年龄,安排下去,该配人的配人,年纪还小的就交给春桦嬷嬷管理。   至于陪嫁的两房人,她挑了秦成一家和秦小巳一家。秦成是秦大管家的侄子,为人老实本分,是个踏实做事的,管着温华的三个小庄子,他的媳妇杨氏最是细心妥帖,温华出门时陪同的嬷嬷里总有她在;自从去年秦小巳娶了春桦嬷嬷的侄女,他家里除了他和他娘以外便又多了一口人,秦小巳在永宁坊待在管事的职位上时间不算短了,只因上头还有其他人压着,一直不太得意,温华是知道他的能力的,再说他娘原本就是厨房里的,他媳妇娘家又和春桦嬷嬷关系近,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手里拿着名单勾勾划划,正琢磨着,就见小丫鬟铃兰进来禀报,“姑娘,春嬷嬷来了。”   温华眉一挑,家里出了什么事?   “太太歇着呢,请嬷嬷到这边儿来吧。”她放下笔,整了整衣衫。   帘子被挑起,春桦嬷嬷面露焦急地进来行了礼,脸上难掩忧色。   温华让小丫鬟搬了板凳请春桦嬷嬷坐下,正要问话就见对方朝她打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吩咐铃兰道,“我和嬷嬷说会儿话,外面的日头正好,你们去门口做绣活儿吧。”   屋里的丫鬟走的一个不剩,温华这才开口,“嬷嬷,家里出了什么事?”   春桦嬷嬷挨近了,低声道,“是祥园的事。”   温华心里一惊,“祥园怎么了?”   春桦嬷嬷有些为难,“姑娘,按说这样的腌臜事本不该污了姑娘的耳朵,可事儿毕竟是祥园里闹出来的,只怕张扬出去有失体统……”她眼角觑着温华,见她将视线转向了自己,心里一紧,声音又压低了些,“祥园里的香鸾……怀上了。”   温华一时惊住了,啊了一声便默然不语。   “月初时万保堂的孙大夫该来家里看脉,恰恰有事耽误了,到今天早晨才过来,这个月正好轮到祥园的丫头小子们,祥园伺候的冬儿来找老奴说香鸾那丫头最近总是呕吐,明明生着病却不愿意看大夫,结果……那些小丫鬟们不晓得眉眼高低,老奴一去就看明白了,这妮子脸瘦下去了,腰身却粗了。老奴想着三少爷将来还要考取功名,这事若传出去不免于三少爷的名声有碍……”   温华表情不变,心里却将平羽狠狠地骂了一顿。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那丫头不就是长得和某个人有几分像么?便是移情也不至于这样吧!   运了半天的气,温华问道,“那个香鸾,说了什么没有?嬷嬷你怎么安排她的?”   “老奴什么也没跟她说,安排了两个婆子盯住她才坐车过来。依老奴看,她也是将信将疑,不敢确定。”   温华再次确认,“嬷嬷,确定么?”   春桦嬷嬷点点头。   温华思索一番,道,“把临近后街的那个小院子收拾出来,晚上……”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嘱咐了一番,便让春桦嬷嬷回去了。   身为玉和堂的大夫,戴玉和自认见多识广,对自己的医术也颇有几分信心,然而五月初七的这一天晚上的遭遇却着实令他后怕不已——   五月节刚过,天气越来越热了,他正吩咐童儿把店门关上,打算回家休息。这时却来了一位客人,看上去似乎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家丁,看上去是要请他出诊,他尚在犹豫的时候,对方却拿出二两银子放到他面前,说了好一番客气话,见对方态度诚恳,他也就应允了,问清楚了要去哪里,他不疑有他,叮嘱了童儿几句便跟着那人走了。   上了对方的马车,他还在想,这一家可真是客气,竟然派来这样的好车相请,一会儿可要好好斟酌斟酌……不提防一阵淡淡的香气之后,他竟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却不在车厢里了,而是躺在一间屋子里,他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戴大夫?戴大夫!您醒了?”   “我……我这是怎么了?”   那人笑得谦卑,“您是不是太累了?在车里就睡着了,我叫人把您抬下车您也没醒。”   戴玉和惊慌之下也不及细想,连忙起身,道,“惭愧惭愧!”   歇了一会儿,那人见戴玉和神色清醒了,便道,“戴大夫,您感觉怎么样了?是不是给我们姨奶奶瞧瞧去?”   听到对方在催,戴玉和不好意思再拖延,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便道,“好……好,请前面带路。”   穿过一座小花园,便来到了一座精致小院门口,那人没有再跟进去,却是位年纪略大的嬷嬷出来将他迎了进去,正屋门口立着个小丫鬟,他是晓得这大户人家的规矩的,也不敢抬头,跟着嬷嬷穿堂入室来到一处女子的闺房之中。   那嬷嬷低声道,“我们姨奶奶吃醉了酒,正不舒服呢,您给瞧瞧?”   戴玉和闻到屋里的酒气,大着胆子抬眼向上一瞟——床帏帐子都拉了下来,外面只露出一只盖了帕子的手。他暗自摇摇头,吃醉了酒也要看大夫?真是……然而他既然收了诊金,也不会对不起那二两银子,便也坐下来认认真真的诊脉。   半刻钟过去,戴玉和收了手,起身来到堂屋。   “大夫,怎么样了?我们姨奶奶没什么事吧?”   “嬷嬷不必担忧,是喜事。”   那位嬷嬷先是一惊,随即喜上眉头,又似乎不敢置信,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姨奶奶……真有喜了?”   戴玉和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质疑的声音,却还是不免有些恼火,又因对方始终陪着小心,他便忍不住硬声道,“若是连喜脉也看不出,我这玉和堂的招牌还是趁早砸了吧!”   那位嬷嬷赶紧赔礼,“大夫,老奴有口无心,您多担待!”说着,从袖子里捏了块银晃晃的物事塞到戴玉和手里。   不同的前途   戴玉和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手里的那块银子,估摸着约有二两重,心里的火气熄了些许,仍板着脸,开了个滋补的方子,嘱咐了一番便要告辞,那嬷嬷笑容满面的送他出了院子。   仍是先前去医馆请他的那个人,身后一乘两人抬的小轿,“戴大夫辛苦了,我们主子吩咐了,时辰不早,请戴大夫坐轿出府,车马就在侧门等着呢。”说着,将手里的一只红封奉上。   戴玉和接过红封,心里想着今天收获真是不错,一会儿让家里打些好酒,想着想着,竟又睡了过去……   夏日里夜风习习,戴玉和觉得身上有些冷,又有些口干,他翻了个身,抱着肩膀嘟囔道,“倒水来……”   没人回应。   “这婆娘……”他坐起身,睡眼朦胧地往周围一看,登时惊得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   他此时身处一座凉亭,几丈外是宽阔的大路,天色将明,路上有行人持着火把,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愣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昨天晚上的遭遇,心中惊疑不定,不过总还没有糊涂到家,隐约晓得自己这是着了人家的道了。他行医这些年,却还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事情,想来诊病的那女子也不是什么姨奶奶,涉及到大户人家的清誉,否则也不会这样安排他去看诊,折腾了一晚把他迷晕了两回就为了不让人知道是哪一户人家……罢了,罢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好在性命无忧,他不由暗自道了声侥幸,叹口气,将身上的泥土拍打拍打,不意从袖子里掉出一只红封。看着这红封愣了一会儿,一阵凉风刮来,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拾起打开,里面是一张五两的通用银票,左右瞧了瞧,丢掉那红的刺目的封皮,银票塞进钱袋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大路奔向那火光明灭之处。   四野里籍着风声传来若有若无的阵阵呜咽,好似风声,又好似野兽的低吼,戴玉和瑟缩着加快了脚步,他顾不上自己一身的狼狈,瞅着火把移动的方位快跑了一会儿,拦了行人打听一番,才晓得此处距离城东十里亭尚有一段距离,别人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多问几句,待晓得他是遭了无妄之灾,便好心给他指了路。   戴玉和赶到城门,天色已然大亮,他想到自己彻夜未归,唯恐家里父母妻儿焦急,在城门口雇了辆车便急急忙忙向家赶去。到了家里他的心才算踏实下来,述说了前一晚的经历,家人都后怕不已,戴玉和的浑家想要开口,可是一看公公婆婆阴沉的脸色,又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戴父拄着拐杖,好半晌才道,“以后晚上就不要出诊了。”   戴玉和点点头,此时才发觉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了,头晕脑胀的竟有些发热,戴父赶紧开了张方子让孙子去药铺取药,又让妻子和儿媳去照顾儿子。   温华得到春桦嬷嬷的消息,半天没有言语,思量之后禀报了宋氏,带人回了永宁坊,找来春桦嬷嬷细细的问了,确认香鸾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知道此时堕掉胎儿对香鸾来说并不妥当,叹了口气,道,“现在正是三哥读书的紧要关头,这件事先不必告诉他。嬷嬷你找两个老成本分的媳妇子送香鸾去通河西边的庄子上,让她安心把孩子养下来,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若再不安分,就是她自个儿找不痛快了。”   春桦嬷嬷应下了,道,“香鸾那个脾气……不如就叫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跟去?”   这两个倒是合适的人选,赵孝家的虽然泼辣,做事却是有分寸的,绵儿是温华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她娘生了六个孩子,都养住了,为人又是个谨慎细心的,温华点点头,“这事儿就有劳嬷嬷了,您每个月去看一趟,顺便把当月的用度捎过去。除了她原先的月银,每月再多给她五两银子,她想吃什么就尽量给她做,花费的银钱从我的账上出,四季衣裳不可短了她的,至于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若是干得好,月银翻倍。”温华皱着眉,“就不给她配小丫头了,没得教坏了老实人。嬷嬷你告诉她,找人陪她不是伺候她做少奶奶的,好好的把孩子养下来,不拘男女,总是三哥的孩子,亏不了她。另外也要跟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分说明白,伺候着香鸾吃饱喝足穿暖,顺顺当当的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她们的功劳,到时候我另有赏赐,不过,要是她们敢耍心眼子,伤着我的小侄儿,可别怪我不给她们留体面。”   春桦嬷嬷轻声道,“老奴是管着内院的,要是三爷回来问起香鸾……”   温华道,“你只说我叫人带走了香鸾就是,别的我来跟他说。”   春桦嬷嬷略一犹豫,又道,“毕竟是三爷屋里的人,让人知道了……”   温华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事儿也是我疏忽了,三哥将来总要成亲的,他有功名在身,成亲前就有了庶子,传出去总是不好听。有劳嬷嬷辛苦了。”   “不敢,为主子分忧是应该的。”春桦嬷嬷悄悄打量着温华的神色,“容老奴多句嘴,将来孩子生下来,香鸾她……”   温华看向她,见她神色犹豫,心里一动,面色微冷,“怎么?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春桦嬷嬷微微有些尴尬,“香鸾现在被单独拘在后边的小院里,不知是谁给她哥哥嫂子通风报信了,被她家里知道了,现如今求到老奴这里,她哥哥嫂子不知原委,只以为香鸾冲撞了主子,想求姑娘开恩,容他们把香鸾领回去好好教导。”   温华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既然香鸾已经被拘禁起来,不用想也知道祸事必然不小,他们这做哥哥嫂子的不去反思己过,倒有脸跟我要人?是不是瞧我是个软性子的好欺负?她哥哥嫂子是领什么差事的?”   春桦嬷嬷坐在小杌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温华问她,柔声道,“姑娘别气,为着那起子不懂事的气坏了身子却是不值。”   温华哼了一声,板着脸不说话。   春桦嬷嬷继续道,“香鸾的哥哥袁二是在铺子里做事的,她嫂子是浆洗上的,听说这香鸾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她哥哥嫂子养闺女一般养大的,在家里时就惯得厉害,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闯下祸事,他们也自知没脸,只是就这一个妹子,拼着受罚也想求主子开恩,因香鸾嫂子的娘家姑姑是秦大管家的二儿媳妇,和老奴也有几分情面,就托她姑姑求到老奴这里了,老奴不敢应承他们,袁二家的又是跪又是哭的……香鸾虽是个不争气的,可她嫂子实在可怜。”   温华明白了春桦嬷嬷的言外之意。   这些秦家的家生子当初在危难时能够团结起来,的确让温华佩服不已,但是后来相处久了,她才体会到,这些人之间也有竞争,也有规则,然而温华却不愿意放任他们之间争斗。在她看来,永宁坊就好比一个家族企业的公司总部,这个公司中的人都想让自己人多占一些好位置,获得更多的好处,于是拉帮结派,彼此争斗,这样的竞争带来的负面的害处不言而喻。内院需要的是稳定,她绞尽心思才逐渐平衡了这些人之间的势力,如今又怎么会因为春桦嬷嬷的两句话而打破平衡?   有些事她不过问,不意味着放任。   她笑了,“我知道了,吃了晌午饭你去叫人把香鸾的嫂子领来吧,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另外……先前蕊珠和柏香都定了人家,却因为我这儿不方便,婚事一直拖着,如今滴珠的婚事也定了,她没有娘家,就让秦小巳的娘做她干娘,回头找人合个好日子就把事儿办了吧。”   春桦嬷嬷应下了,问道,“姑娘屋里四个一等的大丫鬟这一下子就去了三个,要不要再添人?”   “这倒不必了。原先四个二等的都提上来,再从三等里面挑出四个来升为二等,我看你闺女小楠是个稳重的,就提上来吧,跟着我踏踏实实的做事,以后少不了她的好处。”   春桦嬷嬷的女儿小楠在针线房做了一年的活儿,规矩和手艺都学得极好,温华见她是个本分的,想着照顾春桦嬷嬷的脸面,这才提了她到自己院子里做了个三等丫鬟,后来渐渐发现她行事稳妥,又不爱与人争竞,值得培养一番,便改变了当初的想法,决定让她跟着自己——这次提上来的一等和二等的丫鬟都是要跟着她去颜家的。   这些日子春桦嬷嬷就在琢磨,自家姑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们年纪都大了,其中还有定了亲的,就是那没定亲的多半也不会带到婆家陪嫁,这样一来那几个二等的说不定便要升为一等,照姑娘的性子,即便再往院子里添人,也不会太多,她的闺女小楠从三等升为二等倒不是不可能。   她虽然心里有底,可是听到温华的话还是很高兴,这是姑娘给她脸面呢!于是忙起身谢恩,嘴里仍谦虚道,“姑娘赏识是这丫头的造化,老奴谢过了,能在姑娘身边长长见识,老奴也放心。”   妹妹的劝诫   同香鸾的嫂子袁二家的谈过之后,温华就暂时卸了她的差事,让她同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一起陪着香鸾去了庄子上。   趁着月底平羽回家,温华跟他说了此事。   为着这个,她之前犹豫了许久——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兄长探讨怎样处置他怀了孕的通房丫鬟,在当今这个世道实在是有点儿……咳咳,何况她和平羽在血缘上还隔了一层,她倒是无所谓,就怕平羽不自在——然而又不能托付给别人,便只好亲自上阵了。   花园中的凉亭最是视野开阔,周围种植了一大片蔷薇,没有什么能藏住人的地方,并不怕说话被人偷听了去,于是温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将发现香鸾怀孕的事向平羽讲述了一番。   平羽一时怔住了,紧接着面露疑惑,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拧到一起去了,“这怎么可能!”   温华眨眨眼,一瞬间脑补了其中若干种可能,觑着平羽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她……总是你屋里的人吧?”   平羽面色一僵,尴尬地端起茶杯,好半晌才点点头。   “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   平羽心里真是又恼怒又无奈,有些话对着妹妹却又不好直说,他手一伸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温华见了,心中不由忐忑,“三哥?”   “……没事。”   “三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么?”   平羽抹了把脸,沉默下来,纠结了许久方道出其中原委。   原来,平羽平日里虽然喜爱香鸾,却还是晓得分寸的,只是去年的一次醉酒误事……醒过来发现香鸾躺在自己身边,因他完全没有此事的记忆,不免心慌意乱,想起曾从别人那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便悄悄找人问了,弄回来一张避子汤的方子,使人熬了药,逼着香鸾喝了,自那之后,香鸾便将自己的铺盖留在了平羽卧室的外间,再不许别的丫鬟上夜,丫鬟们因她得平羽的宠,不敢和她相争,平羽将心思多放在学业上,对祥园里的事并不多问,便愈发惯得她没边儿。而这次她能怀孕,也是因为过年的时候太忙,平羽不像从前那样回回盯着她喝了药吃了早饭再放她走人,她才有了机会。   温华诧异地看着他,“绝育药?”   平羽起身踱了两步,走到另一边坐下,“……不是那等阴损的方子。”   在这个时代谁不求多子多福?看着他,温华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戏文里唱的、话本里写的都不及如今遇到的“精彩”,“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平羽苦笑,“我从前想着必不再让我的孩子受那样的罪,如今却……”   温华知道平羽是说他身为庶出之子受了不少的罪,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辙,不由跟着叹息一声,“三哥……那避子汤不用想也知道是极伤身的,喝得多了,以后即便停了药,想再怀上也是极难的。香鸾既然有了那般心思,怎么会乖乖听话?以她的身份,走到头也不过是个姨娘,能傍身的唯有儿子,若是乖乖听了你的吩咐喝了药不要孩子,等将来大妇进门以后哪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   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她道,“三哥别怪我自作主张打发她去庄子上,只是临考在即……毕竟是人生大事,再没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了,那香鸾若仍留在院子里,没得让你分心,她又是个不省事的,若是耽误了你的学业,岂不是平白多耗费三年光阴?”   她虽然厌恶香鸾,但香鸾到底是平羽所喜爱的,平羽这次虽中了她的算计,但这些年的情分也不是说没就没的,便是看在平羽的面子上也不好对她太过严厉。   想到这儿,她更是放缓了声音,“放心吧,那庄子上的宅院是极好的,去年才让人修缮过,派去的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又都是精细的,何况还有她嫂子跟着,即便她们有不周到的地方,她自家的嫂子总不会不经心……说起来,这实是喜事,娘若是知道了,也必是高兴的,只是不知是男是女,不过,不拘男女,将来便是有哥哥的一半聪慧,也尽够了。”   平羽听出她言语中的安抚之意,惭愧之余怒火也消下去许多,想起平日里香鸾的作为,道,“有你操心这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她若在庄子上不老实,你也不必迁就她——既然敢妄求她不该得的,便该晓得结果如何。”   这番话说出来后,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忍不住捂住面庞,“唉……是我做了糊涂事……”   温华见他这副模样,倒去了些怨气,想笑又忍住了,存心给他个教训——先不提什么功名不功名的,如今他也不小了,等过个一两年娶了妻成了家便是一家之主,又不是没见识过世面的,竟然轻易被下头的小丫鬟玩弄于股掌,实在不像话,难道舒坦日子过久了,就把从前受过的苦楚都忘了?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多问了两句,“三哥,她到底有哪里好?颜色不过是寻常,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作起来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便是将她赶了出去也没人说个‘不’字。”   平羽转脸看向亭外绽放的鲜花,“……虽和她只有三分像,到底还是个念想。”   温华听了,忍不住呸道,“将来三嫂进了门,你让她如何自处?你说再不让你的孩子受那样的苦——不管是香鸾肚子里的这个还是将来三嫂的孩子,总有一边会步上你的后尘。”   平羽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嘴角抿得死紧。   他这副模样与平日里的风采迥然不同,温华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心底思量了一番,决定和他将话说得再明白些。   “我知道三哥你是个明白的,香鸾那样的委实不妥,等生下了孩子也不必急着提她的位分,不如另找个宅子养着她,将来三哥娶了嫂子再让三嫂来安排她吧,省得你两边为难……”   见平羽仍是那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她哼了一声,“娘说晋州那边儿来了信,听说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白禾如今正在她祖父家住着呢,与她定亲的那人成亲之前喝多了酒淹死了,她就做了望门寡,婆家那边一直没个章程,也不迎娶也不退亲,不上不下的倒耽误了她。说句实在话,若是白禾能成我三嫂,倒也是很好的……”   她站起身来,“三哥你好好想想。”   看到温华要走,平羽急忙站起身来,脸上又惊讶又欣喜又尴尬,“妹妹……”   温华不去理会平羽,却被他急步上前拦住了,他躬身施礼,哀求道,“好妹妹……”   温华叹息一声,转身给自己续了杯茶,抿了抿嘴角,给平羽也续了一杯,端着茶盏坐下了,又指指平羽斜对面的椅子让他也坐下,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待平羽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她道,“三哥,你我本是孑然一身,流落到邓家才有了活路,香鸾的事我没敢告诉娘,怕她为你忧心。我知道你中意白禾,你如今也不必瞒着了,只是——三哥你再有心思,人家到底还是官宦之女,若是没有功名又如何张口求亲?”   白禾是晋州邓家庄附近村子白老太爷的孙女,她曾假扮自己的孪生兄弟白润,在晋州居住时认识了平羽和温华,平羽自打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后便一直惦记着她,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白禾却是早早的就定了娃娃亲的,她又是个晓得自尊自重的,虽然一向和平羽、温华玩得好,却未曾有过丝毫逾矩。   如今听着温华说得句句在理,平羽无言以对,低着头几乎要钻到地里去。   温华继续道,“她一个望门寡,再嫁也不容易,不如等哥哥你有了功名,托个有声望的媒人去白家提亲,总比现在容易些,又是乡里乡亲的,多半让你如意。”   温华还隐下了一层意思,有了功名再求婚求得容易是不假,可邓家无权无势的,在白家眼里却未必是最好的选择,白禾新寡不到两年,白家书本网为着名声着想必不会急着把她嫁出去,等再过一段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白家不想再留着白禾这个老姑娘的时候,正是提亲的最佳时机。   再说了,就为着香鸾的事,也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和白家提亲,要不然被人家知道了,只会以为邓家没有诚意,议亲的时候却让妾侍怀了孕,也太不给白家脸面了。   这些心思以平羽的聪慧如何不明白?只是他关心则乱,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时想不到罢了,温华也不说破——到底是他造的孽——只隐晦的暗示了两句,便止住不说了,只等他自己想明白。   茫然待嫁女   转眼之间,时间过得飞快,炎热的夏季过去了,八月金秋就在眼前。   颜恕的婚事本该由他的父母操持,无奈他父亲颜明山身为青州同知无旨不得擅离,他母亲大太太颜杨氏又一直陪着丈夫在青州任上,远离京城,素日里颜家大房在京城的事务一向是由长媳大奶奶俞氏掌管,因此这一次的婚事便也由颜如和俞氏夫妻两个代为操持了。俞氏是妇人,家中的事务她处理的井井有条,但却不好抛头露面,因此和邓家接洽的事便只有交给她的丈夫颜如。   颜家约了媒人前来相请,要与邓家商量八月婚娶的事宜。邓知信军务繁忙,本抽不出太多的时间,但因着两位媒人一位是他的上司——万字营的指挥使万素,一位是平羽读书所在的鸿泉书院的徐山长,因此便得了不少方便,请了一日的假,三兄弟一起去了约定的酒楼。   今日颜恕也来了,他一身玉色衣衫,足蹬锦履,腰间一只挂了玉坠的浅色扇袋,这两年他渐渐长开,身条抽高了不少,圆乎乎的娃娃脸也变瘦了,虽说尚不及玉树临风,到底也是翩翩少年。这一见面,邓知信和邓知仁见他对人谦逊又极是斯文有礼,与从前相比似是稳妥了许多,不由暗暗点头,平羽在一旁看得分明,他转头瞧见两位媒人也是一副满意的摸样,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是不显,同颜恕坐在下首,笑眯眯一副好兄弟的模样。众人寒暄了一阵,待上齐了酒菜就步入了正题。   这次主要还是商量迎娶时的礼仪,颜家虽是京城人士,老家却是在南方,这些年移风易俗,多数习惯都随了京城的风俗,但在一些细节上却仍遵从着从前南方老家的习俗,而邓家祖籍晋州,和京城的风俗又有所不同。原本这样的情形最容易生出口角,好在颜家有心相让,邓家三兄弟也不是执拗的性子,只要大原则不出差错,别的都好说,再加上两位有分量的媒人从中说合,事情很顺利的就定了下来。   吃了饭,颜如提出请他们一起去看看修整好的新房——这个提议无可厚非,本在情理之中。到了颜家,又有颜恕的两位兄长,大房的四郎颜功和三房的二郎颜琮前来相见,彼此寒暄一番,一行人热热闹闹的进了园子。   颜如指着眼前修整一新黑瓦白墙,修竹丛丛,笑道,“还有半个多月,若是有哪里不满意的,总还来得及再改。”   邓知信一笑,“已是极好了,有心了,有心了。”   觑着自家兄长和那几人正聊得热闹,颜恕将平羽拉到一旁,悄声道,“去我那里坐一坐?”   两人本就是同窗,平日里也常来往的,只是平羽极少来颜家,多是颜恕和楚濂去他那儿串门儿,这会儿既然来了,颜恕相请,他便也没有推辞。颜恕见未来的妻兄点了头,便赶紧和自家兄长说了一声,殷勤万分的领着平羽去了。   颜如摆摆手,转过脸来摇头笑道,“已经要成亲了,还是这么毛躁。如今园子里的黄菊开得正好,又有家酿的菊花酒,诸位赏脸一起小酌几杯?”   颜恕的院子与新房只有一墙之隔,中间的墙上新开了一座月洞门,此时门上正上着锁。   平羽靠着竹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两眼眼前奉茶的丫鬟,见其姿色平平,一举一动又都透着规矩,面上缓和了许多,添了三分笑意,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道,“我瞧你这院子也是不错的,怎的还特地另辟新房?”   颜恕坐下,展开扇子,“原我也说新房就安排在这里,哥哥嫂嫂的意思是这里太窄小了些,我一个人住尚可,等将来温华进了门再在这里住着就不太宽敞了,索性把隔壁的院子修整一番,又在中间的院墙上开了个门——就是那个——以后这里就作书房,倒也便宜。”   说到这里,颜恕笑道,“新房如何你也瞧了,觉得怎么样?有哪里需要改动么?不知道温华喜不喜欢……”   平羽一怔,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你摆弄的屋子她哪里会不满意?”   颜恕强按捺住喜意,“她……她最近好不好?”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温华。   “听说忙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平羽只说了这一句便住了口,只笑看对方。   “啊……”颜恕被他软钉子似的几句话顶回来,真如一盆凉水将他满腔的期待泼了个透顶,心里满是失望,脸上便带了出来,直看得平羽暗笑不已,好在颜恕性子里就不是个爱给自己找别扭的,很快又振作精神,“先前奉给伯母的药枕用得怎么样?若是觉得好,我这儿还有一个,一时半会儿倒是用不上……想来整日里低头做活儿的人多半都颈项不适——”   平羽笑眯眯的,点点头,接道,“正是,我这几日正觉得颈项不舒服呢——”看着颜恕吃瘪的样子,他突然就觉得心情很好,哈哈笑了起来。   且不说这二人如何你来我往,温华在家里正拿着嫁妆单子一项一项核对,却是忙得团团转。   每次看着库房关闭,两扇加了铁框的大门“哐!”的合上,她就感觉自己离未知的未来又近了一步,才渐渐有了真实感——她……竟然要嫁人了?   婚嫁的日子越来越迫近了,她也会在周围无人的某些时候想到,自己重新活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再嫁一次么?   最近她常常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这种茫然和她初来这个世界时又有所不同,总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嫁人生子侍奉丈夫,再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竟灰心丧气的想到如今情势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不是在给自己预备婚事,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另一个人——这让她备受折磨。   然而不管怎样,出了门,面对众人,她还是那个恩威并重的年轻的一家之主。   这些日子以来,出嫁要用的金银首饰、锦缎布帛、家具摆设、各类瓷器等尽都装箱,陆陆续续的入了库,俱是她亲自一一验看,这可不是桩清闲活计——她叹了口气,到了出阁那一天场面还不知有多闹腾呢。   原本她还在烦恼若是从柳庄出嫁,就要把这些嫁妆都提前装车送过去,东西太多太过繁琐,又惹人注目,不意前些日子宋氏和梁氏说起柳庄路远,万一颜家请人卜出的吉时太早,这边可能就要半夜启程,她便私下里找了梁氏,请梁氏帮着自己说项——干脆从永宁坊的宅子出阁更省事些,梁氏与她一向和睦,如今她丈夫邓知仁管着温华孝敬宋氏的二十顷田地,更是不会和温华过不去,便找了个机会和宋氏提了。   梁氏伺候宋氏这些年,如何不晓得宋氏的脾性心思?说出来的话倒真让宋氏听进去了(若劝说的人换成刚进门没两年的卢氏,效果如何就未可知了)——这样的建议原本在宋氏眼里是坏了规矩的,毕竟柳庄那边才是邓家的本宅,永宁坊的宅子不过是温华这个养女的私产,在宋氏看来,从永宁坊出阁总是有些不合适。可是听了梁氏的劝说之后,她犹豫了半晌,思来想去觉得二儿媳妇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到底女儿未来的婆家是书本网大户人家,若是从城里的大宅出嫁,即便有些不合规矩也只是自家人知道,到时候排场摆出来,女儿将来在婆家也有几分面子(免得被人说成乡下小门小户出来的),便没有再像从前那般坚持,何况如今邓知信越来越受到上司赏识,宋氏渐渐开阔了眼界,知晓一味的紧守门户并不能为儿子带来什么。她虽守寡,但如今已经年过五十,平日里出门已无干碍,和儿子们商量过后,便同意了让温华从永宁坊的宅子出阁。   自从宋氏同意了温华从永宁坊出阁,温华便劝说她和哥哥嫂子们需尽早搬到永宁坊住下,然而大哥邓知信多数时间都待在军营里,二哥邓知仁则忙着地里的农事,宋氏便决定先带着两个儿媳和女儿孙儿们进城。   温华知道了宋氏的决定,便急急吩咐永宁坊,将自己居住的正房收拾出来作为宋氏的起居之处,她自己则搬到了西厢房里,又将紧邻的两个不大的院落打理了一番,换上新的摆设和床单被褥,预备迎接大哥二哥一家居住。   这些事都安排妥当,温华放心不少,平日里她将诸多事务交给秦大管家和几位管事,只将账目和人事抓在自己手中,这样她便能够空出时间来绣自己的嫁衣了——虽然别的可以请绣娘来做,可嫁衣……她还是希望能够自己完成。   八月乡试忙   七月初,宋氏由两个儿媳陪着,带着小女儿元元和孙子孙女们住进了永宁坊,然而,宋氏却不愿意占了温华的屋子,推辞再三,温华只好作罢。自打去年夏天温华叫人在永宁坊宅院的后街置办了几座不大的院落,找工匠修整一番便安置了家中一部分仆从居住。这样一来家里便空出来两处小院儿,温华看中了其中一处,将里面的房舍尽都拆除,重建了一座精舍,又修葺了原本略显呆板的假山花池。既然宋氏不住她的房间,温华便将之收拾出来请宋氏搬过去住,宋氏看了一圈,见这精舍紧挨着花园,离女儿的住处也近,兼且冬暖夏凉,十分满意,便带着元元和红儿住下了。   往各个院子里安排人手自是不提,温华又担心妹妹和侄儿们怕生,不适应新环境,特意提前让人从未留头的丫鬟和小厮中选了几个活泼懂事的陪着侄子和侄女们玩耍。元元和红儿都大了,平日里见她们的时候不多,温华想趁着自己还没出阁,可以和她们多相处些时日,然而红儿爱黏着宋氏不愿意离开一时半会儿,她只好把元元带在身边和她一起住着,便是平日里处理家事的时候也多让她在一边看着。   宋氏本喜爱田园之乐,温华让人将精舍廊下的一角开辟出来,种菜已经来不及了,便照着宋氏的喜好弄了些长势挺拔花期又长的盆花摆上,无奈孩子们乍一到了新地方,每日里只顾着到处玩闹,宋氏的精力多放在孩子们身上,其余的时间用来教导温华尚且不够,那些花儿竟是没工夫理会了。   温华核对完数目,合上账册,“家里各处需要修整的房舍报上来了么?”   立在一旁一个十二三岁系红头绳的大眼睛丫鬟赶紧上前回话,并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奉上,“今儿早晨各处都报上来了,这是清单,请姑娘过目。”   这丫鬟是新升上来的一等大丫鬟,名叫妙妙,与她同时升为一等的还有铃兰、雁竹和千冬,她们不仅管着温华的衣食住行,平日里温华还会交待她们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家务。   每年秋天,不仅永宁坊这边,包括城外的田庄都会将破损的房舍修缮一番,哪一处房舍损坏,损坏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都要管事的人细心查勘,要不然难免有人欺上瞒下,又或者被包工的泥瓦匠随意要价。温华对自己的产业还是十分上心的,但却不可能一一查看,于是便安排了妙妙跟着负责修缮的管事查看各处受损房屋,加上有了前两年的经验,此事便能做到心里有数。   平羽跟着两位哥哥回来,擦澡换了身衣裳去见过宋氏,出来一拐弯便去了温华的书房,适才在宋氏房里没见到她,便知道她定是在这里。   “妹妹。”   温华抬头见是他,笑了笑,放下笔起身吩咐人端些绿豆汤来,瞧着他晒得微红的脸庞,将一旁浸在冰盆里的玉球取出一只递给他,笑道,“今日有什么好事么?”   “自然是有好事情,”平羽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个小包袱放在温华面前,拍拍它,“有人怕你绣嫁妆绣得累了,叫我给你送个枕头哩。”说着,向后靠在椅子里,把冰凉的玉球贴在耳下的动脉处,感受着丝丝凉意,舒服的长叹了口气。   温华被他打趣,楞了一下,随即脸一红,嘟了嘟嘴,见丫鬟正要将绿豆汤放在他面前,轻轻哼了一声,道,“雁竹,绿豆汤端下去吧。”   “哎——别走别走,”平羽拦住了掩唇而笑作势往后退的丫鬟,端起冰镇了的绿豆汤三两口喝进肚子,擦擦嘴,冲着自家妹子眨眨眼,笑道,“没良心的小丫头,不带你这样的啊——”   哼!温华嗔了他一眼,拿起水壶替自己也倒了一杯,“好没羞,谁家的哥哥似你这般打趣自己妹妹的?”   平羽笑道,“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你到底收不收?你不要我就拿去用了?”   温华不理他这一茬,道,“今天去那边儿……颜家是个什么意思?”   平羽嫌玉球不够凉爽,干脆把帕子丢在冰盆里沾湿了捂在额头上,“也没什么,他们老家是南边儿的,有些规矩和这边儿、和晋州都不一样,今天过去是就为商量这些罢了,倒没什么让人为难的,你放心。”   他又说道,“去看了新房,收拾得倒齐整,隔壁就是春泽(颜恕字春泽)的院子,已经打通了,将来那里做书房,虽然不如这边儿宽敞,却胜在小巧精致。”   温华一抬眉,跟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才问道,“……如何?”   平羽挪了挪,向温华更靠近了些,低声述说起来。   眼见得婚期还有半个多月,平羽和颜恕进考场的日子更是近在眼前,颜邓两家忙得团团转。   邓家还好,嫁妆俱已齐备,只要张罗好送亲酒,平平安安的把女儿送出门,待三朝回门时招待好女儿女婿便可,邓家是新迁入京城的,邀请的不过是熟识的邻里士绅以及邓知信的上司同僚。邓知信虽然是武官,却也晓得科场上的事儿不只是写好文章那么简单,早早的便托人从一位老举人那里抄来了一份清单,将考试时需备齐的物件儿列了个清清楚楚,家里只管比照着单子预备,可巧,平羽从书院里也带回来了一份相似的单子,两边儿一核对,取长补短,另抄了几份给相熟的同窗送去了。   颜家却不一样,虽然颜恕父亲这一代的官运差些,但到底根深叶茂,嫡子成婚自然要把该请的都请到了,族人、姻亲、同僚、朋友,不管漏了哪个都是得罪人的事儿,颜如夫妻直忙得脚不沾地,颜如还要帮弟弟去做些“考前准备”,就更忙了,偶然间听弟弟说起邓家送来的那份清单,他暗自点了点头,觉得这亲家做事有章程。   眼见得两边忙乱,温华心里也烦得慌,又不好表现在脸上,便琢磨着请戴清欣过来陪她说说话,排解排解心事,宋氏却是不大赞成,道,“她如今正守着重孝,若不是你好日子近了,去看看她也无妨,只是她家里未必肯让她出门。”   温华一想这话倒也没错,不过还是存着希翼给她去了封信,回信很快就到了,信上戴清欣说自己要留在家里打理家务,抽不开身,又送来几样绣品作为添妆之物,温华无奈只好作罢,她细细询问了去送信的丫鬟,问清了戴清欣在潘府的情状,亲自挑了回礼让人送去。   宋氏是过来人,明白女儿的心思,也不点破,每日里含饴弄孙,时不时的点拨温华几句——她向来是规矩严的,温华便也学了她的严谨,宋氏唯独不放心的就是女儿到底年纪小,性子虽沉稳,奈何世上有一桩苦处便是做人家媳妇,将来到了婆家,亲妯娌六个万一相处不好可就是一辈子的堵心事儿,更何况上头还有一位不知底细的婆婆。   “女儿出嫁前都是家中宝,嫁了人就要在婆家立规矩了,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将来想想娘疼你的时候,再苦再难总会过去的。”本是劝慰的话,宋氏思量自己当年的情形,越发的感慨,说着说着自己先哭了起来,温华听了心里一软,也险些哭出来,强自忍住了,撑起笑容,撒着娇搂着宋氏哄了半天才令她破涕为笑。   此次乡试在八月初九、十一、十三日连考三场,放榜的日子则定在了八月十八日,恰好是在婚礼之前两天。   平羽饶是预备充足,此时也不免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参加乡试。这些日子他白天与同窗们一起讨论文章,晚上书房的灯也总是亮到深夜,自从入夏以来,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好在少年人精神足,熬得起。   一家人对他的这种状态既担心又欣慰,更是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吃的,唯恐他太过耗费心神伤了身子,这些不免让温华想起从前经历过的高考。   乡试每场于前一日晚进场,后一日交卷,戌时清场。到了初八这天晚上,一家人谁都没睡好。   离家之前,平羽考试用的箱子被里里外外检查了三五遍,就连身上揣钱的荷包都没放过。临出门的时候温华见他荷包上的绳子有些旧了,又急慌慌从自己新打的络子里挑出个粗的换上了(里面塞满了银馃子,万一断了没得让人心烦)。因考生们入场时须经严格检查,甚至搜身,以严禁夹带作弊,书院的先生们也特意吩咐了,身上不要带有字的,于是原本有字的物件都换掉了——题字的折扇换成了蒲扇,至于纸张更是半片儿也不敢带。   温华知道宋氏平日里就睡得少,怕她心重夜里睡不着觉,便叫人搬了被褥去和宋氏一起睡,果然,夜里她醒了几次,宋氏始终在一旁轻轻的打着蒲扇。   “娘……”   “……也不知你三哥这会儿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叫人在考场外面守着呢,他又不是没考过,不会有事的。”   “以前虽考过,可毕竟不是京城……你睡吧。”   温华困得厉害,见宋氏毫无睡意,叹息一声,“我不热,您别扇了,怪累的。”   宋氏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189 三人都中了   这一场考试持续了多久,永宁坊的众人便提心吊胆了多久。   邓知仁一早便去考场门口等着,到了半晌午时,两人有说有笑的坐车回来了,平羽脸色苍白,似是十分疲倦,然而精神却还不错,去宋氏跟前请安,宋氏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很,道,“早就叫他们预备了饭菜,怎么还不上来?去催一催。”   大儿媳卢氏上前道,“母亲别急,已经叫人去了。”   温华和两位嫂子陪在一旁,元元和红儿挨在宋氏身边,另几个年纪小的原本在屋前玩耍,这会儿都围了上来,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喊着“小叔叔”,问他累不累,考场好不好玩,元元这些日子被温华教了规矩,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对待兄长不可像从前那样,虽然有些拘束,到底老老实实的没敢去闹他,红儿更是不敢淘气,她对平羽敬畏大于亲近,见元元这般模样,便也规规矩矩的跟着上前行礼。   平羽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只五颜六色的藤球,只有手掌大小,摇一摇,里面竟发出“叮铃铃”的响声,煞是好听,原来里面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铃铛,他把彩球交给红儿,让她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去,等孩子笑闹着出去了,他笑了笑,道,“不妨事,到中午一起吃吧。”   正说着,却听到一阵“咕噜咕噜”响,众人一愣,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平羽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轻咳一声,从拈了块点心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囫囵就着热茶顺下去了。   平羽这两年越发的稳重,竟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的神情,宋氏笑了起来,把点心盒子往他跟前儿推了推,“你不妨事,你那肚子可不愿意了,再吃些垫垫,一会儿就吃饭。”笑了一会儿,她问道,“听说在考场里一人一个小棚子,连躺的地方也没有?”   见宋氏一脸的担忧,平羽微微一笑,“不至于,只是不够宽敞,蜷着腿才能睡下,不过没写完的时候哪有心思睡觉?昨天后半夜写完了才歪着眯了一会儿。”   宋氏道,“你也别回那边院子了,晚上还要进考场,这么一会儿也不必着紧看书,东厢里刚收拾出来,是干净的,你就先在那儿歪一会儿,过会儿吃晌午饭的时候我叫人去喊你。”   平羽却道,“在里面闷了这许久,却是走了困,正想跟娘和哥哥嫂子们说说话呢。”   邓知仁道,“何不早些吃晌午饭?早早吃完了也好让三弟休息,晚上不是还得进场?”   温华也赞成,“不如早些摆饭。”   正说着,邓知信回来了,他这些日子公务不忙,便和上头说了一声,提早半日回来,打算晚上送平羽进场,他笑道,“我知道三弟是不惧的,只是哥哥也想去见识见识,晚上和二弟一起送你。”   平羽心里感激,同时亦不免增添了些许压力,连忙躬身谢道,“哥哥平日里公事繁忙,却还要哥哥特意请假回来,弟弟实在心里不安。”   宋氏见他们兄弟和睦,心里很是高兴,道,“你且受着,他们做哥哥的不为你打算还为谁打算?一会儿晌午饭都在这边儿吃,下午歇一会儿好养足精神。”   宋氏发了话,温华不免派人再去厨房嘱咐一番,增添了两样大哥爱吃的酸辣口味,既然两位嫂嫂也要陪着,孩子们自然也要跟着在宋氏这边吃饭——大人吃饭,小孩子不得上桌,只能另摆一席,于是依着孩子们平日里爱吃的咸鲜酸甜口味又添了一席。   待三场考完,平羽已然熬得面色青白,回来以后关在屋里呼呼睡了一整日,回了几家送上门来的请帖,便一心一意的跟着二哥邓知仁操办几日后的婚宴。   邓家迁来京城时间不长,但这几年下来还是积攒了一些人脉,因温华从永宁坊出阁,对柳庄那边的邻里来说进城吃喜酒总是有些不太方便,好在柳庄虽是乡下,离城里倒也不算太远,邓家已经雇了几辆大骡车打算在那几日用来接送行路不方便的邻里。   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崇贤坊的颜府却传来一个消息,颜恕的母亲大太太杨颜氏回来了。   宋氏听了这个消息,双手合什道了声万幸,“幸亏赶回来了,要不然拜堂的时候就真的要请他家三房的坐镇了,倒不是说不好,只怕将来在你婆婆面前不好相处。”   温华笑了笑,道,“听颜先生说,颜恕他母亲是个爱摆排场的,到时候我只要把她当做佛爷一般供着,凡事不顶撞她也就是了,大不了还有他在前面顶着呢,再说您不也说过,没有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媳妇。”   宋氏勉强笑了笑,叹了口气,“你可不要只嘴上说得好听,到了人家家里就把自个儿不当人了,孝顺固然是孝顺,首要的还是得爱惜自个儿。”   温华埋在宋氏的怀里,呐呐道,“娘你放心吧,总和婆婆针锋相对,有理的事儿也变没理了,这个我懂。他家高门大户又怎么样?我才不会让人家抓着把柄落了咱家的面子呢。”   宋氏眼睛一酸,抬手抹了抹,轻叹一声,“我的儿,委屈你了。”   “娘,早说了您别这样,我哪有什么委屈?颜恕那个性子还能欺负我不成?他不过是性子软些,有他大哥大嫂照顾着,在他家里谁敢给他甩脸子?我只要管住了他,谁还能说些什么?您别担心啦。”   这一天,宋氏仿佛有着说不完话,拉着温华直聊到了晚上掌灯,温华知道她心里的不安,担心自己将来到了婆家受欺负,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娘家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今年的万寿节正是皇帝陛下的四十岁圣寿,京畿乃天下首善之地,率先报上喜讯,今年乡试共取士一百一十六人。放榜那日,直隶府考场门前可谓人山人海,榜单张贴于的告示牌上,告示牌下真真是挤成了一锅粥,不时的有挤在前面的人大声念着榜单上的名字,然而吵吵嚷嚷的听得并不太清楚。   平羽和颜恕、楚濂三人相携来到这里看榜,虽然早有心里准备,身边护卫着的家丁们也都是身强体壮的,可挤了半天还是没能挤进去,反而弄得衣裳也皱了,帽子也歪了,见到如此拥堵,几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让识字的家丁和护卫们去看榜。   三人来到旁边的一面告示牌前驻足等待,这张告示牌上按照惯例张贴着新誊写的直隶府新举人自解元起前三名的考卷,这些试卷和榜单一起要在告示牌上展阅三日,这里也围了不少人,看装扮多是读书人,有一些人正奋笔疾书将公示出来的文章诗词抄写下来。   楚濂和颜恕早在乡试之前就将各自得意的文章送到了各位考官们的手里,这两人是必中的,楚濂的文章也和他的性格一般言辞犀利,颜恕的则更为中正平和,他们与其说是来看榜的,倒不如说是陪平羽来的。   既然闲来无事,便是看看人家的文章打发打发时间亦可,然而不料抬眼望去,却见楚濂的大名清清楚楚的标示在头一份试卷上。   三人一惊,平羽看了颜恕一眼,两人忙拉着怔住了的楚濂向前挪了两步,挤进去仔仔细细的看了,道,“果然是你的文章!”这话一出口,周围立即便有不少人转过脸来打量他们。   一直以为以楚濂的才气取得前十是没有问题的,没有想到竟然给他得了个第一!   “这是怎……”楚濂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被颜恕扯住袖子拽了一把,便闭口不言了。   三人从告示牌下挤了出来,颜恕左右看看,瞧见不远处有处茶馆,便吩咐自己的一个随从留下,“你在这儿候着,一会儿有了消息带他们去那边茶馆。”   去看榜的家丁一个个笑容满面带来了喜讯,平羽是第二十四名,颜恕是二十九名,楚濂则为榜首。   报信的人揣着三人赏的银子眉开眼笑的出去了,平羽和颜恕向楚濂道了喜,楚濂却毫不在意,“不过是头一场,只是因着这个解元又要不得清静了。”   平羽笑了笑,他实在急着回家报信,于是道,“两位,家里还在等我的消息,少陪了。”   “慢着慢着,”楚濂叫住他,“你急什么?我们也随你过去沾沾喜气。”   平羽笑道,“你们不回家去?府上这会儿必是热闹得很,好歹回去帮着招待招待客人。”   “不去不去,”楚濂摆摆手,“不过才过了乡试,若是这会儿就得意起来没得让人看笑话,你信不信,我父王必是要躲出去的,我才不回去受那份罪哩。”   颜恕在一旁笑眯眯的,见平羽看向他,也道,“虽说后日就是婚期了,可毕竟是榜上有名的喜事,弟弟过去叨扰一番,三哥不会嫌弃吧?”   平羽有些犹豫,楚濂却道,“他虽是新郎官,却也是你我的同窗,咱们彼此亲近,哪里需这般顾忌?不让他见着你妹妹就是了。”   平羽无法,只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自己陪着这两个没脸没皮打算去他家躲懒的家伙慢慢骑马回去。 190 卿卿似明珠 温华正在花厅里和宋氏说着话,等着平羽的消息,值守的管家娘子秦孝安家的进来回话说报消息的先回来了,平羽考中了!屋里屋外一阵鼓噪,个个面露喜色,宋氏更是忙不迭的双手合什道了几声“祖宗保佑!” 温华笑容满面的吩咐厨房赶紧预备筵席,又要人将库房里的鞭炮和烟火取出来,准备好好热闹一番。 秦孝安家的忙道,“三爷身边伺候的明昼就在外面等着,说颜家的六爷和郡王府家的四爷也要一并回来,说过会儿到了就来跟老太太请安!” 众人一愣,宋氏忙问道,“那两位中了没?明昼呢?叫他来。” 秦孝安家的擦了擦额角,道,“明昼就在外面候着,这就去传他。”说完退了出去。 明昼已是半大的小伙子,温华在宋氏面前不敢逾矩,起身避到了后堂的夹屋里。 不多会儿,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你们三爷呢?不是说要带人回来?那二位也都中了?” “中了!”明昼笑着跪下,语气中透着欢快,“给老太太、二爷道喜,三爷考了第二十四名,颜家的六爷是第二十九名,郡王府的小王爷中了头名解元!三爷本想早些回来,可那两位爷高兴得很,说也要过来,所以三爷就让小的先回来报信,好教老太太早些知道,免得您担心。” 宋氏笑道,“这大热的天,亏得你跟着来回的跑——仁儿,拿个银馃子给他——你下去歇会儿吧。” “谢老太太!” 等明昼出去了,温华从夹屋里出来,瞧见宋氏笑得仿佛脸上开了花儿似的,嘴里却埋怨道,“这孩子,早说了让你和他一起去看榜……唉,他那个狠心的嫡母,要是知道他能有今日的光景——” 邓家二哥笑道,“娘,说这个做什么,平羽能中了就是好事,换成我也得自个儿亲眼去瞧瞧,您看着吧,一会儿道喜的人就来——将来等他再中了进士,您就等着封诰命吧。”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念叨两句怎么了?嫌我这个老婆子啰嗦了?我可是听说了,每到这个时候,那看榜的地方乱得很,小偷小摸就不必说了,还有那被强拉走拜堂的,你也不怕你弟弟被人扯去了。” 邓知仁站起身,“哪能啊,他跟我学的这几年的拳脚可不是花架子,”瞧见自家娘亲又要张口,他笑嘻嘻抛下一句,“娘啊,您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先去前头看看!”便跑了出去。 “你去哪儿!” “我去迎迎新举人老爷!” “庄重些——看着脚下——”宋氏这一句话刚嘱咐完,邓知仁已不见了踪影,宋氏摇摇头,笑道,“你二哥这人,儿子闺女都几个了,还跟个泼猴似的。” 温华扑哧一笑,“娘,回屋换件大衣裳吧?一会儿客人来了还要给您请安呢。” 宋氏心情不错,打趣道,“说起来,小王爷的礼原本就受不得,可颜六儿是咱家的娇客,自然是得给我行礼的。” 温华脸一红,抿了抿嘴,“厨房里还有点儿事,我去瞧瞧。”说罢低头出去了。 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感慨万千,竟落下泪来,她身旁伺候的丫鬟年岁尚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喊了一声“老太太”,宋氏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道,“走吧,回屋。” 温华待在屋里整理账目,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复又低下头去。 午饭她是在自己屋里吃的,宋氏晓得她面薄,再加上即将出阁,不好让外人见着,便叫了身边的丫鬟给她传话让她好好歇着,有家里管事们帮衬着,待客的事情不用她操心,她便也舒舒服服的作了一回甩手掌柜。过了午,她小憩一会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洗了把脸,重新上了妆,思量了一番,对正收拾衣裳的千冬吩咐道,“叫雁竹回来开箱把前儿备下的那座香檀木的笔筒取出来,你去送到祥园,顺便瞧瞧他们吃完酒没有,速来回我。” 温华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千冬急匆匆回来了,回禀道,“三爷和客人们还在吃酒。听三爷身边伺候的明昼说,二爷先前也陪着吃了两盅,后来家里来了道喜的,二爷便去前堂招待了,听说颜家派人送来了贺礼,老太太和大奶奶正准备回礼呢。” 温华诧异,问道,“郡王府怎么说?他家小王爷可是中了解元,没派人来接么?” “听说派了个管家来,被小王爷几句话骂回去了——刚刚也送来了贺礼。” 温华眉头微皱,“送的什么?把礼单拿来瞧瞧。” 礼单拿到手,温华细细浏览了一番,见送来的不过是寻常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由松了口气,叫千冬把礼单送回管家那里,且嘱咐道,“你去和管家说,送给王府的回礼不必太过丰厚,比他们送来的略加上三成就足够了——人家也不在乎这点儿东西,规规矩矩的方稳妥些,太厚重了说不定人家反而不喜。” 事情都处理完,日头也不是那么晒了,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抱在怀里,“我去花园子里坐会儿,没有大事不必去找我。” 一本书是《渔猎杂谈》,另一本是《泷城诗集》,温华在假山一侧的凉亭里坐定了,翻开来细细阅读,读到佳句便随手取下一支珠簪在木桌上轻轻比划着,竟是读得入了神,顾不上理会别的了。 直到一束抹煞不去的灼热视线盯在了她身上,那视线热情地几乎要穿透她……她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宝蓝色的长袍,腰间一枚金麒麟,袖口挂着一串红麝香珠,两颊上涌起红晕,面上微微笑着,一手扶着凉亭的立柱,另一手持着一柄折扇,看得出来已有几分醉意。 那人说话了,“你……看的什么书?” 声音还真是不错……温华想着,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回答道,“是《渔猎杂谈》和《泷城诗集》。” “你……” “你……”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他脸更红了,垂下眼睑。 温华掩口轻轻一笑,“先恭喜你了,听说是第二十九名?家里都为你高兴呢。” 颜恕抬眼看向她,欣喜中带着些许小心,“你、你高兴么?” 温华扑哧一笑,“这是好事,自然是高兴的。” 闻到他身边淡淡的酒味,突然瞥见他衣角上的几块泥印……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随即笑道,“你身上都是酒味儿,到底喝了多少呀?我记得祥园通到这边的小门平日里是锁上的,你怎么进来的?” 他闻言一僵,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唔,他们两个喝的多些……我——出来走走。”说罢,细细的瞧了瞧她的面色,“你……生气了?” “春泽哥哥……”温华叹息一声,看了看周围,拉着他扭身藏进假山里。 颜恕只觉得手中满是温柔,恍恍惚惚的瞧着眼前婀娜的身形,试探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见没有被甩开,立即紧紧的攥住了。 温华左拐右拐将他带到假山的中心,这里设有石桌石凳。因此处安静,她有时会带着丫鬟过来,所以除了早晨进园子来洒扫的丫鬟婆子,别人是一概不许进来的。 此处的假山比别处都略高些,正好遮掩了外面的视线,温华挣了挣,却没有挣开他紧握的手,反而被握得更紧了,不禁脸上微微泛红,啐道,“放手!”颜恕却不理会,按着她坐下,自己坐在了她旁边。 不待她开口,他攥着她的手越发的火热了,“我也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可是一想到后天你就……”你就是我的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忍不住想来看看你,你欢喜不欢喜?” 温华觉得脸上辣的,小声挣道,“呸,什么浑话也敢说,还不、还不放手!” 他睫毛颤了颤,亲亲腻腻的小声笑道,“不放,就是不放——叫我一声好哥哥——”显然见温华没有生气,便越发的得寸进尺了。 温华又羞又怒,一想到自己竟还为着他这样的无赖而生出几丝隐隐的甜蜜,便越发的羞窘,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啪!—— 两人都愣住了。 颜恕摸摸脸颊。 这一巴掌虽然不重,却也吓了她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就毫不避忌的打了他?急忙把手抽出来,转过身去,“谁、谁让你乱说话!” 颜恕很是尴尬,他毕竟不是什么情场老手,刚才的那几句也不过是从别人那里见到过学来的,情之所钟,就有些无所顾忌了,这会儿挨了巴掌才清醒过来,见温华耳根红红的背过身去,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捋袖口,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从袖口的暗兜里取出个荷包,拿出荷包里的物事轻轻插戴在温华的发上。 温华随手一摸,发觉似乎是一支钗,那股怒气还没下去呢,拔下来便要掼到地上,被颜恕劈手拦住,“不许丢!” 一个眼风扫过去,颜恕立马就软了,“好妹妹,是我错了,我是浑人——这实是好东西,丢了可惜。” -------------------------------------------------------------------------------- 191 辛苦为哪般 手上的这支簪并非时下常见的样式,通体金色,下部呈弧状,可以紧紧地插进发髻里而不用担心掉落,顶端一只雀儿口衔朱果,那朱果虽然只有绿豆大小,却是上好的红宝石雕琢制成,簪身长四寸重约一两,线条柔和,只看做工便知道必是一件好物件,甚至还若隐若现的传来一丝淡香。 温华瞥了他一眼,似嗔似怪,“谁许你动手动脚了?” 颜恕却不接她的话,笑着从她手里取过簪子,摆弄了几下,竟将那只雀儿竟与簪子分开了,“前儿才得的,我觉得你一定喜欢,”他举起雀儿凑近了指给她看,原来雀儿是做成中空的,其中另有机关——另一端的鸟嘴里有个小孔,“这个有一项妙处——你喜欢什么香,就制成香丸放进去,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香气,要是用了花粉,说不定还能招来蝴蝶……” 这东西的确新奇,被他这么一说,温华倒来了兴趣,她拿过雀儿重新安回簪子上,捏着簪子转了两下,不由越看越喜欢,摩挲着簪头的金雀儿,点头道,“好啊,改天试一试。要真是能引来蝴蝶,嘻,也挺有趣!” 说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定定的凝视着自己,眼睛里藏着温柔的笑意,心里忽然就生出几许慌乱,眼波流转,低头看向一旁。 日头西斜,四周又有假山围着,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温华低头只管看着地上那几盆长青的盆景,不敢抬头瞧他,颜恕盯着她羞红的耳朵看呆了去,早忘记要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听三哥说他用的竹心香丸是你制的?那香气……在书房里用着最好,味道淡淡的又提神醒脑。” 温华嗯了一声,忽然想到自己本没必要害羞,她摸摸脸蛋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平日里做着玩的,你既然喜欢,就去和三哥要呗。” 颜恕一愣,见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摸摸鼻子,“……” 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两人婚前见面终究不好被人看见,她给颜恕指了离开的方向,自己在附近走走停停的待了一会儿,见园中确实无人才放心离开。 回到屋里,雁竹和铃兰正在摆放晚餐,见她进来,忙殷勤上前,“姑娘昨天不是说想吃鱼羹么,厨房的李嫂子说正有极好的鲜鱼,做的与上回的南边儿口味不一样。” 温华笑着让雁竹给她挽起袖子,“口渴了,先弄盏冰镇的梅子汤来。” 雁竹服侍她的时日也不短了,知道她怕热爱喝凉的,便将预备好的不太冰的梅子汤倒了一盏奉上,“如今虽然还热着,到底也是秋天了,这个没放冰,只在井水里湃了半晌。” 温华点点头,几口喝了下去,来到饭桌前看了看今天的菜色,“这个,还有这个,端到一边,一会儿你们吃吧。对了——”她放下筷子,“千冬去把先前制的竹心香丸取二两来送去祥园。 吃好了饭,温华歇了一会儿,便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和二等丫鬟们都叫到堂屋里。十二个丫鬟排成三排,以铃兰、雁竹、妙妙、千冬四个大丫鬟为首,后面八个二等丫鬟分别是绵儿、冬玉、秋儿、新儿、雪珊、晨儿、春萱、小楠。 原本她计划只带四个大丫鬟和两户陪房去颜家,可是后来却听说颜恕的两位嫡出兄长娶亲时,大嫂陪嫁二十人,二嫂皇商出身,带来的嫁妆更为丰厚,三位庶嫂进门时也有不少陪嫁,多是六至十人的陪送,颜恕既是嫡子,她陪嫁十二个丫鬟和两户陪房,相比之下就不算招摇了——她嫁入颜府初为新妇,娘家又没有什么背景,免不了遇上些看人下菜碟儿的事儿,嫁妆丰厚些,手头宽裕些,自己和丫鬟们多少也能过得舒心些。 从另一方面来说,颜家是个大家族,不必说颜恕的父亲那一辈的三房兄弟之间各有自己的利益,她嫁的颜恕虽是大房嫡子,却是由三房养大的,况且颜恕的兄弟姐妹众多,以后生活在颜家必然少不了人际关系上的烦心事,她乍进颜家不知水深水浅,还是用自己人才放心些,这些丫头们都是从家生子里挑出来的,又是从她这里领月钱,不怕有谁反了天去,只是担心她们年纪太小,不知人心险恶,被那别有用心的挑唆了去——因此临嫁在即,这一番敲打还是有必要的。 温华定了定神,道,“我对你们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有一点,到了颜家你们尽管去耳听八方,可对别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心里得有数,张嘴之前先想三遍,那边儿人多事杂,和咱们没关系的,不许多管,我只要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不管你们平日里有什么口角,是丁是卯说明白了就还是好姐妹,若是有胆子起歹心算计咱们自家人,我可不饶她!” 这样的话在当初进园子的时候便被管事嬷嬷们再三叮嘱过了,只是此次温华态度极其严厉,丫鬟们不敢轻忽,连忙齐声应喏,一个个闭气垂首敛目,不敢多说。 温华目光扫过,微微一笑,稍稍放缓了语气,“只要是守住了规矩,别的事都好说,到时候便是有人欺负咱们,也不必怕他,咱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家,却也是享过百年富贵的,把你们自小学得的规矩摆出来,日子久了,烈火中见真金,谁又敢小瞧咱们?” 八月二十日,大吉,宜出行、嫁娶、祭祀、渔猎、买卖……总之,是个好日子。 成亲之前的这天晚上,温华跟着宋氏睡,两人却都走了困,于是索性点起灯来歪在炕上说话,说着说着便抹起泪来。卢氏和梁氏睡得晚,得知婆婆和小姑都未睡下,安顿了孩子们便过来伺候,见此情景亦不免触景生情,直到月上三更才各自回屋熄灯睡下。 温华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多时辰,天未亮就起床开始收拾,沐浴之后匆匆吃了些点心,紧接着便是绞脸梳妆换喜服,打仗似的忙到了辰时末才算告一段落。 请来的喜娘实在是个爱说话的,一会儿夸赞新娘子长得好,一会儿说起今天用的胭脂是哪家铺子出的,一会儿又讲起她从前的见闻,若不是有丫鬟们拦着,她喋喋不休地恨不能一直讲下去,直到丫鬟们请她去喝茶吃果子才算得了清净。 坐了一会儿,温华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要更衣!”她一紧张,便想上厕所。 雁竹和千冬刚扶她走了两步,就被推门进来的椿华嬷嬷拦住了,“姑娘这是要去哪?” 温华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雁竹道,“姑娘要更衣。” 椿华嬷嬷看看身后跟进来的喜娘,喜娘捏着袖里兜着的赏银,眉眼弯弯,“您且忍忍,这喜服起了褶子就不好啦!” 这叫人怎么忍!温华脸色一沉,“先脱了就是,一会儿再穿上。” “哎呀——” 椿华嬷嬷拧了那喜娘一把,把她那声“哎呀”给拧了回去,又使了个眼色叫小丫鬟们扶她出去吃茶。 “这会儿脱了喜服不吉利,姑娘动作轻些,雁竹和妙妙你们俩把喜服前后片儿提起来,千冬你护着姑娘的首饰,铃兰你去门口守着,别让那喜娘再进来了。” 就这样几个人伺候着,温华好不容易上完了厕所,出来以后额头已是出了一层薄汗,连忙用细纱蘸了,又细细的上了层粉才算了事。 温华习惯性的端起茶盏,想起刚才那一场折腾,又放下了,没好气的问道,“这喜娘是哪里请来的!啰里啰唆的,塞了银子都管不住她那张嘴。” 椿华嬷嬷脸一红,“……原先请的那一位偏巧病了,昨儿下午才送信来说病得厉害来不了了,老奴怕姑娘被她过了病气,便没勉强她,打听到这一位也是住永宁坊的,又听说是极懂规矩的,才请了她来,谁知……已经叫人再去请好的来了。” 温华心里烦闷,忍着气道,“离吉时还有多久?” “还有半个多时辰。” 她稍稍松了口气,“若是实在找不着别的喜娘,再用她,嬷嬷你去和她说说咱家的规矩。”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温华心里跟猫抓似的,一会儿猜测是不是出了意外,一会儿又在想是不是颜家那边儿反悔了,她甚至还想到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人物出入京城把路给封了,颜家兄弟姐妹多,进门以后会有哪些人为难她呢?颜恕院子里的那几个丫鬟……心里闪过无数种想法,好在她还记得此时屋里尚有不少人,迎娶的时辰也还未到,于是也只得端坐在高椅上垂目默然不语。 “吉时快到了!” 宋氏一袭宝蓝素色的吉服,发髻梳得整齐,头发丝儿一根造反的都没有,她领着新请来的喜娘进到屋里,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女儿,心里百感交集,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来胭脂细细的蘸在她的唇上,直到喜娘催促,才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盖头,为她盖上,紧攥着她的手,“走吧。” 眼前是火一般的红色,温华微微低下头,只能看见脚下这一线地面和宋氏蓝色的裙边,宋氏的手上有不少茧子,硬硬的,有些温暖。 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下了,哽咽道,“娘,我不去了!” 宋氏心里一酸,忍住眼泪,“说什么傻话,没得叫婆家笑话,快走,误了吉时就不好了。”说罢,紧紧搂着温华的胳膊跨出门外。 在前堂拜别了宋氏和哥嫂,温华哭得不能自持,然而吉时已到,她被喜娘扶出了门外,正想回头,却听到宋氏厉声道,“不许回头!” 喜娘也使了力气,“新娘子,上轿吧。” -------------------------------------------------------------------------------- 192 掀起你盖头 拜完了天地,颜恕这个新郎官儿和新娘子被一众亲友簇拥着送到新房里,喜娘扶着温华坐在了床边,为她理了理衣摆和袖子,便从一边的托盘里取来一只系着彩线的鎏金如意递给颜恕。 颜恕拿着如意伸向盖头,才只掀起了一角儿,心里一紧张,又放下了。 他身后围着的人发出几声善意的笑声,“六哥,快揭盖头!” “小六儿,这会儿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瞪我们干什么,快点儿——” “哈哈,是舍不得吧,新娘子,你相公可太腼腆了——哎呦!谁踩我!” 颜恕脸颊微红,慢慢掀起盖头一角,瞥见她白嫩嫩肉乎乎的耳垂上坠着一只珍珠耳坠,一愣神的工夫,却被温华微微侧首给躲开了,盖头复又垂下。 人群里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喜娘也在一旁低声催促,颜恕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一挑直接把大红的盖头整个掀了起来,带起温华满头珠玉乱颤,喜娘忍着笑连忙接过去,口里不停说着吉祥话,将如意和盖头缠在一起放在一旁,又接过丫鬟端来的交杯酒递到二人手中。 从一进到新房开始,温华就没来由的紧张,她两手交握,视野内一片红艳艳,周围吵吵嚷嚷,身上的“披挂”又重,累了大半天,已然有些头晕目眩了,因此她只盼着这份折腾能早点儿结束,至于那些客人们都说了什么,恕她没有精神去听了,乍见着一只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伸到盖头里,她便下意识的一躲,听到别人的笑声,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躲开——在旁人看来,这么一躲倒有些给新郎下马威的意思——便不免有几分尴尬,可这时候也不好去解释什么,只好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动作,然而心里还是忐忑……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眼前便是一亮,她眯着眼睛直到略微适应了些许才抬头瞥了一眼,复又垂下眼睛,透过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眼前站立的人。 一双棕黑色缎子面厚底绣金蝠鞋,一袭正红喜服,料子和她身上的喜服相似,腰间的金带扣上镶了七八块颜色不同的红绿宝石,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儿了,不过腰带上挂着的云纹玉佩倒是眼熟得很,温华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里还有一块和这个一样的,是定亲的时候交换的信物之一——听说这两块玉佩是颜家找了有名的玉匠将一块有些年头的玉佩从侧面一劈为二,制成一对,因此不论大小、形状、纹理或是色泽,俱都一模一样,十分难得……唔,回头叫人把那块也找出来,打个好看的络子戴在身上…… “温华?” 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温华从思绪中惊醒,见颜恕两手各拿着一只半匏型的铜杯,两杯之间连着一条红丝线,她顾不得多想,连忙接过一只来。 颜恕挨近了她,悄声问道,“你不舒服么?” 气息喷在耳朵上,她脸一热,眼角余光瞥见屋子里围观的众人,低头轻启朱唇,“还好,有些闷罢了,一会儿就好。” 颜恕闻言松了口气,挪了挪身子,为她挡住了身后的视线,低声道,“这酒不辣。” 这熨帖的关心让温华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嘴角的笑意,她不动声色的闻了闻,抬头看着颜恕,眼里带笑。 众人见两人交头接耳的似是在说话,便笑道,“有悄悄话等会儿再说,先喝了交杯酒罢!” 更有那半大小子合声起哄,“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颜恕瞪着那几个蹦跶得最欢的小子——有堂弟也有兄姐家的侄子外甥——他无可奈何的瞪了他们一眼,索性不再理会,只转过脸来朝温华眨了眨眼睛。 温华抿嘴一笑,红着脸与他手勾着手,头挨着头,用另一只手的大袖子略微遮掩着,小心翼翼地将合卺酒几口饮尽,唔,是新酿的米酒,好像还兑了点儿蜜,甜丝丝的。和他一起将杯子交给喜娘,这才转身面向众人,羞涩的一笑,大大方方的任人观瞧——这屋里的都是与颜家长房相熟的亲友,并没有生人。 众人原本知道颜家这位新妇娘家门第低,其兄长不过是个六品的武官,此刻见新娘子本人落落大方气质不俗,与原本想象中不太一样,暗自诧异,细细打量之后不免感叹颜家长房的“痴儿”倒是好运道,新娘子虽然出身不高,然而以颜家这样的家世,却也不必非要在此行锦上添花之事——娥眉琼首,丰腴有度,尤其那一双眼睛,潋滟如绿水却不现妖娆——一时间新房里竟安静下来。 颜恕轻咳一声,扫了一眼门口,那几个只露出脑袋的小萝卜头儿立刻闻弦音知雅意的挤到前面,个子最高的那个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嫂嫂好——” 眼前这几个小孩子好奇的看着她,温华知道此刻不宜多说什么,便颔首回了半礼,看向颜恕,颜恕笑道,“这是三叔家的青哥儿。” 青哥儿身边的少年和他年龄相仿,黑漆漆的杏核眼灵动得很,见这位新嫂嫂不像别人议论的那样粗鲁低下没规矩,便和青哥儿打了个眼色,笑嘻嘻道,“家里都叫我龄哥儿,嘻,六嫂比我们想得漂亮多啦!”说着,竟把衣襟上别着的一小束桂花摘了下来,送到温华面前,顿时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不知谁道了一句,“这龄哥儿!打小儿就爱送美人香花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龄哥儿是青哥儿的同胞弟弟。”颜恕微微侧身,那姿态倒像是把温华半揽在怀里——其实连个衣裳角儿也没碰着。 温华暗笑一声,看向一旁,龄哥儿身边的那个孩子正瞧着她发愣。 那孩子见新娘子转过来瞧他,忙一挺胸脯站直了,“婶婶,我叫保元!”说完,还不忘把身后一个比他略瘦小些,正咬着芝麻糖的孩子拽出来,“关叔儿,快喊嫂嫂!” “呃?……嫂嫂。”这孩子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才四五岁的模样,他一只手里抓着半块糖,嘴角还粘着几粒芝麻。 “保元是大哥大嫂的孩子,”颜恕看看温华,“这是关儿,是十三弟。” 温华一笑,向一旁伺候的雁竹丢了个眼色,雁竹立即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只盒子,里面满满当当的装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荷包,取了四只青色的荷包放在托盘里奉上,少年们看看颜恕,见他点了头,便笑嘻嘻的拿了挂在身上,又谢过了温华,扭头钻了出去。 几个孩子一打岔,屋里又热闹起来,众亲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围在新郎新娘的身边说话,偶尔也打趣新郎两句,因都知道他是个性情老实的,又见温华这个新媳妇虽然言辞机敏,却也难掩羞涩,笑闹声不免更大了些。 正说笑着,一位穿着宝蓝绸衫的青年拨开人群挤了进来,颜恕连忙起身迎上去喊了一声“二哥”,他正是颜恕的同母兄长,颜家二哥颜努。温华忙跟着起身施礼,那青年微笑着朝他们略一颔首,转过身来拱手笑道,“各位——宴席马上就开始了,何必挤在这儿?前面自有敞亮地儿。” “努二哥,今日里可是请了甘嗓娘子和奎玉班来?” “正是,奎玉班排了新戏,今日可是头一场。” 甘嗓娘子是一位说书娘子,她不仅会说,还会唱,一口好嗓子,冠绝京城,今天来的客人里有不少都爱听她的说书,奎玉班的戏在北方一带颇有名气,此时主人相请,客人们便准备离开,却不知谁又喊了一句,“努二哥,新娘子都没怎么说话呢!” 颜努朝声音的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是一位穿着褐色绸缎的少年,见那少年正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兴致勃勃,颜努哈哈一笑,道,“好你个周昂,哪里都少不了你!”说罢,不再理会那少年,引着客人们出去了。 等新房客人都走光了,颜努却又折返回来,叮嘱颜恕道,“赶紧把衣裳换了,一会儿指不准还有贵客要来,”又对温华道,“弟妹,今日里太忙,难免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叫人去办,丫头们要是有不明白的就去问她们俩。”说着抬手指了指堂屋里的那两个颜家的丫鬟。 温华连忙道谢,颜努看了自个儿弟弟一眼,又匆匆忙忙离开了。 颜恕松了口气,看看温华,见她也是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笑道,“我去换一身衣裳,你也抽空歇一歇吧。”说是这样说,视线却舍不得离开半分。 温华虽然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也结过一次婚,然而那时候终究和现在不一样,心境自然也不一样,她翘了翘嘴角,轻声嘱咐,“一会儿去敬酒的时候别那么实在……” 颜恕心里一暖,看看外面,轻声道,“我知道,那酒是单独筛出来的,寡淡得很,想喝醉也是难的。” 正说着,便有管接待的使人进来传话说有贵客到请他出去敬酒,颜恕道了一声“知道了”,扭过头来看看温华,一脸的不舍,“你等我。” 温华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突然间就想逗逗他,点点头,“嗯,你放心吧,我不跑。” 颜恕一愣,接着便被忍俊不禁的丫鬟们给推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没忘记叮嘱丫鬟们守好房门和院门。 大丫鬟里年纪最小的铃兰是个调皮的,“知道啦,姑爷,您快去吧,早去早回——” -------------------------------------------------------------------------------- 193 喜事遇丧事 外面闹哄哄的声音逐渐远去,新房里静悄悄的,喜娘已经跟着撤了出去,按照先前的安排,雁竹和千冬在屋里陪着她,铃兰和管茶水的秋儿在外间候着,妙妙则领着剩下的人去收拾她们自己的住处…… 温华留意到外间堂屋里的那两个颜家的丫鬟依然守在那里,不由多打量了两眼——这两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白净面庞,气质沉静,其中一个还颇有几分姿色,她们的衣裙是由浅绿和乳白色的素布制成的统一式样,头上全无一星半点儿首饰。 她暗自点了点头,这颜府的当家人真是好手段,只看这丫鬟们的表现便立见高下,佯装拭汗捏着帕子蘸了蘸鬓角,雁竹立即挪了过来低声问道,“主子可是热了?渴了?” 温华微微点头,“开扇窗户吧,通通风,给我扇子,再冲一盏蜂蜜水来。” 雁竹去开窗,千冬挪步到门口吩咐秋儿,“主子渴了,且冲些蜂蜜水来。” 秋儿听了吩咐赶紧应下,正要往外走,站在堂屋屏风前的那个有几分姿色的颜家丫鬟几步走到千冬身旁,施礼笑道,“这位姐姐,大厨房里正忙着前头的宴席,奶奶口渴想必是不愿意多等的,如不嫌弃,这院子后头倒是有个新修的小厨房,最是干净,不如用那里的灶头烧水。” 千冬还礼,这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身材高挑,竟比自己高了半头,琢磨着她说的这一番话听着也有道理,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就听里间卧房有声音说,“既然是新修的,想来还没用过,主子说了,今日里大家都累了,就别折腾了。铃兰你带秋儿去把小炭炉取出来,不过是一口两口茶,用那个烧也快些。” 铃兰和秋儿行了礼,匆匆去了。 那身条高挑的丫鬟瞥了里屋一眼,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站着千冬,笑了笑,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千冬眨眨眼,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多谢姐姐提醒。” 那丫鬟嘴角一翘,“不必多谢,以后一起伺候主子,还请姐姐多指点玉兰。” 依照时下的风俗,婚宴要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客人们可以早走,新郎官儿却是要敬陪到底的,温华暗自估算了一下,自个儿少说还要在这里木头人似的坐上两个时辰……蜂蜜水很快端了上来,温华喝了两口,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挺直了腰,掩唇无声地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主子,主子?” “嗯?”温华微微睁开眼睛。 千冬低头附在温华耳边,“这府里的几位姑娘来了,说是大奶奶让她们来陪您说话的。” “快请进来。” 来者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樱桃红的华服,颈间套着付麒麟坠儿的金项圈,打着精致的粉色缨络,年纪虽然不大,行为举止间却显示出良好的仪态,“惠新见过嫂嫂,给嫂嫂请安。” 温华起身回了半礼,看着她笑了,“妹妹快请过来坐。” 小姑娘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回头看向身后,温华随着她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外间堂屋和内室之间的帷幔忽然抖了抖,原来后面还躲着几个年纪更小的小囡囡,一个个笑嘻嘻的,唇红齿白可爱得紧。 “你去!” “你去啦——” “去——” 几个小囡囡互相推搡着,最后还是惠新轻咳了一声,她们才安静下来。 “快出来见过嫂嫂,谁教你们这么没规矩的?” 一只穿着团花绿绣鞋的小肥脚丫从屏风后面迈了出来,这小丫头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似乎有些害羞,迈着小短腿儿躲到惠新的身后,两手扶着惠新的胳膊只露出半张脸来,露出腼腆的笑容。 惠新见她们一个挨着一个老老实实的出来了,便让她们站好了给温华行了礼,一番介绍之后温华知道这几个小姑娘与颜恕同辈,分别是颜府八姑娘、十一姑娘、十二姑娘和十七姑娘。 千冬带着那两个颜家的丫鬟把房间里的小圆几和绣墩移了过来,摆上果子和茶水,最小的那个在绣墩上有些坐不稳,温华索性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见雁竹已准备好了荷包摆在托盘里奉上,温华便接过来放到桌子上,笑道,“这是我平日里闲时做的几个荷包,粗陋得很,妹妹们若不嫌弃,就拿去玩吧。” 对着眼前五颜六色的荷包,小姑娘们也喜爱得紧,只是对着新嫂嫂有些腼腆,不敢太过放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最后还是惠新从托盘里取了只浅蓝色的,道了句“谢谢嫂嫂”,小姑娘们才各自拿了,一一道谢,挂在身上赏玩,后来见温华这个小嫂嫂是个好亲近的,便也放开了胆子,有说有笑起来。 有闲话聊着,时间便过得飞快,几人吃着果子喝着茶水,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将要上灯时,龄哥儿领着保元来把惠新几个叫回去了。 屋里喜烛燃得正旺,千冬点燃了一架七头的油灯灯台放到梳妆镜前,待送来热水,两人伺候着温华卸下满头珠翠,洗了脸重新上妆后挽了个舒适简单的发髻,褪□上的那件大喜服,选了条珍珠白绣金的百褶裙和正红色的七宝团花衫,因之前出了汗,便索性连内衫也换了。 妙妙和铃兰替下了玉兰和栀芳,就是一直守在堂屋的那两个颜家的丫鬟,让她们回自己的住处歇息歇息,玉兰似是心有不甘,欲要分说一番,却被栀芳悄悄扯了一把,只得退出去了。 雁竹依照常例检查了门窗,见温华面露疲色,便道,“主子,要不要揉揉肩?” 温华点点头,雁竹便来到她身后,小心的避过温华新挽上的发髻,为她按摩起来。 “幸亏荷包准备的多,要是照这样下去,主子自己绣得恐怕就不够了。” 温华舒服的“嗯”了一声,“今天小孩子多,所以一下子去了不少,明天奉茶的时候要用的都是有数的,不至于不够。” 越是像荷包这样的小东西,越能显出女红功力高低,这东西小,做得再精细,两三天也能做出一个来,因此虽说花了她不少工夫,然而毕竟是送给颜家长辈和晚辈们的礼物,所以还是得仔细做,不过像那描花样、裁剪、配色等等,便交给身边专擅此事的丫鬟们去做,自己只管绣和缝,好歹在成亲之前赶制出来了,另外为了以防万一,还在绣坊订做了一批。 她想了想,又道,“颜家那些有脸面的管事婆子,若是要打赏,就用绣坊里订的那些吧。这院子里原来的丫鬟小厮就不给荷包了,每人给个半两的红封。” 雁竹应下,笑道,“绣坊里订的那些荷包,也需一两银子一个呢,何况里面还放了银馃子。” 温华笑了笑,对她说,“等该送的送完了,若是还有剩下的,你们一人挑一个玩吧。” 温华实是疲乏,这会儿又不能自顾自的躺下歇着——至少要等颜恕回来歇下,自己才能好好休息,不过…… 当初订婚的时候和颜家说好了要等自己及笄后行过及笄礼两人才能同寝,但是时下女子成亲的时候若还未及笄,通常女子家里会为女子提前举行及笄礼,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才会依据古礼等新娶来的儿媳长到十五岁为她举行及笄礼之后再安排新人同寝…… 唉,不知道她的这位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先前从元真那里听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评价啊。 她正歪在床头琢磨着,忽听得远处传来阵阵钟声,不禁吃了一惊,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晨不暮的竟响起钟来? 屋里几个丫鬟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在这京城之中,钟鼓都不是随便响的,难免有些惊慌,温华一边安抚了她们几句,一边留神暗暗数算钟声。 这钟声反复响了三遍,足足敲了有小半个时辰,温华怕数错了,便耐心地等到第三遍敲完,确定了自己没有输错,想起其中所代表的意思,脸色当即就白了几分。 愣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雁竹,找套素色的衣裙出来,不要绸缎的;千冬,你去把那套天青色的床帐帷幔都取出来,还有素色的被面也拿出来;铃兰,你去后边儿,让丫头们都警醒着些,把素色的衣裳都准备好,头花首饰暂且都收起来——现在就去!妙妙,给我研墨。” 她知道眼下这一院子的人都指望着她,为了今后着想,断不能行差踏错……她长出了口气,定了定神,心里打着腹稿,等研好了墨,运笔如飞的写好了两封信,盖上自己的印信,取来浆糊封严实了,交给妙妙,“你去找秦小巳,让他换件不起眼的衣裳回一趟永宁坊,这两封信一封给大管家,另一封给二爷,”想了想,又道,“雁竹,你拿四个二两的红封给妙妙。” 妙妙将信揣在怀里,接下四个红封,“这红封……” “四个红封留两个给秦小巳他娘,余下两个给秦成家的。” 妙妙立即就明白了温华的意思,道,“路上有人问起,我只说主子赏了红包,给她们送过去好沾沾喜气。” 温华的猜测没有错,没过多久,就有主屋服侍的嬷嬷过来传话,“给新奶奶请安。前边儿刚得的消息,山陵崩了。太太和三太太吩咐各房换上素服,大红大紫的颜色都换下来,府里已然着人去买白麻布了,最晚明天就都得换上。” 温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太太现在在哪?客人们都散了么?” “钟响过后,客人们就都散了,太太这会儿和三太太正在宜信堂议事呢。”顿了顿,那嬷嬷又道,“太太吩咐了,今日里本是六爷和奶奶的好日子,然而辛苦了一天,大家也都疲乏了,新奶奶就不用过去了。” 温华看了一眼雁竹,雁竹会意,忙上前扶住这位老嬷嬷,“辛苦嬷嬷了,不知嬷嬷怎么称呼?这是我们奶奶赏的。”说着,把一只沉甸甸的素荷包塞进了嬷嬷手里,“刚才就听见钟声了,只是不晓得府里的章程,素衣素帐已然备好了,一会儿就能换上。” 那嬷嬷悄悄掂了掂手里的荷包,琢磨着少说也有一两半,面上不免露出几分笑意,“谢奶奶赏,园子里的姑娘少爷们都喊我一声卫婆子,奶奶若是有差事,尽管使人去叫我便是。” 温华笑了笑,略一沉吟,“太太本是好意,可哪能太太和三太太这般辛苦却让我这个做儿媳的……罢了,我还是过去吧,嬷嬷稍待,待我换上素衣裳,还请嬷嬷引路。” -------------------------------------------------------------------------------- 194 不平静的夜 温华在内室的那座嵌螺钿银丝四君子屏风后面换了衣裳,手腕颈项和发髻上的金饰都去了,因着急去宜信堂,便没有重新梳头,只另选了几支成套的素纹银簪簪在头上,手上的宝石戒指撸下来,换上一只不起眼的玉戒,挑了一条和自己衣裳颜色相近的青白色素帕掖在袖袋里,又换了双素面的鞋子,对着镜子细细的看了一番,便掀帘子出来了。 卫嬷嬷悄悄打量温华神色气度,见这位新奶奶不仅行事爽利,就连她陪嫁来的丫鬟一言一行也都透着规矩,看着亲切,却似不好欺的,不禁暗暗咂舌,心道这会儿不仅二门内外,就连外头大街上都闹哄哄的,婚房这边却不见一丝忙乱,这位新奶奶兴许不是个简单的,以后在这后院里不知会如何……不过,她终究是在颜家做了几十年的老嬷嬷,早熬成了人精,此刻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仍是恭顺。 温华一手搭在雁竹臂上,千冬点了灯笼,“卫嬷嬷,烦请引路。” 几个人刚出了院子,就见一点烛火影影绰绰由远而近,显然是往这边来的,便止住了脚步。 “是哪个?” 走近了,温华才看清是一个婆子在前打着灯笼引路,后面两个小厮扶着摇摇晃晃的颜恕走过来。 这是喝了多少? 颜恕心里真是别扭,一场喜宴正热闹着却偏偏撞上国丧,怎不叫他郁卒? 自从送走了客人,颜如和颜努便将家里的年纪略大些的弟弟们都召集在宜信堂,严厉的叮嘱了一番。 依丧制,帝后崩逝或公侯贵戚薨逝,在京官员和公卿之家都需搭设灵棚祭奠,颜明山和颜明时如今虽然都是在外地做官,颜府却是有着世袭爵位的,虽然爵位不显,却还是得依足了规矩摆设灵棚祭奠,只是如今尚不知到底是哪一位崩了,太后、皇帝、皇后设祭时的规矩并不一样,若是出了差错,少说也要丢官罢职。 因家里没有通熟祭奠礼仪的老人,颜家两位老爷此时又不在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两人商量了一番,请示了大太太杨氏和三太太翟氏,便由颜努带人去请颜氏本家在京的几位族老。 颜恕见宜信堂里有母亲和婶娘坐镇,大哥大嫂正忙着向下面的人分派事务,另几位嫂嫂们也陆续的来了,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来站桩的,不免令他担心起仍在后院的温华,便将三分醉意做出五分来,和母亲杨氏说了自己要去换下喜服,杨氏这会儿哪顾得上他,摆摆手让他自去。 既然是装醉,他便唤了小厮扶着他走回后院,正碰见温华站在门口,还道是她担心自己回来的晚了,忙挣开小厮的搀扶,上前两步,“我……” 温华看他仍是一身喜服,扶上他的胳膊顺势转回了院子,“这是喝了多少呀?”不过她也没指望他的回答,很快又说道,“太太和三太太从宜信堂派了卫嬷嬷来,让换上素服,我想着总该过去看看太太有什么吩咐,正好你回来了,快洗把脸换了衣裳和我同去。” 原来她不是出来迎接自己的——虽然有点失望,但见她就这么靠过来,还是令他小小失神了一下,整条手臂顿时僵硬了一瞬,被她碰到的地方仿佛热烘烘的,心中又欢喜又紧张,强自定了定神,转身对后面的小厮嘱咐道,“去书房取我的素服来,快去!”转而朝温华笑了笑,配合着她的步伐进了屋。 丫鬟们送来了洗脸水,温华自己动手拧了条热手巾奉给他——新娘子这般小意温柔,新郎官脸一热,忙伸手想要接过热手巾,慌乱中却抓住了她的手,微一怔愣,只觉得掌心那物水润丝滑,柔若无骨,似有余温,竟傻呆呆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忘记松开了,直到手中那团温玉动了动,似是要挣开他,抬头正瞧见温华一双美目水盈盈地瞧着他,眼里一片静谧柔和,一时间心里竟生出舍不得洗手的念头…… 温华被他这样盯着,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笑了笑,瞥着他的袖子,“快些吧。”颜恕脸一热,忙低头双手握着巾帕在脸上使劲儿抹了两把,本就微醺的面颊愈发的红润,见他脸上红的利害,温华问道,“要不要来一盏浓茶醒醒酒?” 颜恕连忙点头,随后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有劳了。” 从温华手里接了茶盏,饮下半盏,他看看温华,想到本是大喜的日子却遇上国丧,突然叹了口气,沮丧的小声道,“委屈你了。” 温华猜到他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却不便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也小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太太虽说了让我不必过去,可毕竟是国丧,谁也免不了。快换了衣裳吧,去的晚了面上需不好看。” 颜恕点了点头,看看外面,“去拿衣裳的怎么还没来?” 千冬从小厮手里接过包裹就急忙忙往里走,刚走到堂屋前的台阶上,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吓了她一跳,定睛细瞧却是先前那个玉兰。 “有什么事?”千冬没好气的问了一句。 玉兰笑道,“姐姐不知,爷的衣裳原就是我伺候的……”说着便要上前拿过包裹。 千冬一躲,打量了她两眼,皱起眉来,暗道这一位还真是难缠,都打发她回去睡觉了,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么?这一番打量却被她瞧出不对来了——如今满院子的人没有不知道要换素服的,这玉兰虽然也换了素衣裳,可裙摆处隐隐露出的裤边却是粉红色的薄纱荷叶边儿,只是此刻院子里灯影昏暗不好分辨,乍一看仿佛是白裤子似的,不禁冷笑一声,“屋里的人手尽够用的,姐姐也辛苦一天了,先回去把裤子换了吧,适才不是传话给全院了么?太太和三太太吩咐了,都换上素服,大红大紫的颜色都得换下来。”说罢,不再理会,一扭身绕过她便进到屋里,顺便给守在门口的铃兰和绵儿使了个眼色。 玉兰不提防被个比自己还小的丫鬟训斥,立时便恼了,虽不知屋里新奶奶的脾性,可想到自己好歹也伺候了六爷好几年,新奶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出身,初来乍到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想发落她也没那么容易——早已打定了主意留在主屋伺候,将来在六爷身边挣个位份,要不然她这几年不是白辛苦了?怎能被这小蹄子拦住!冷哼一声,抬腿跨过门槛便要往屋里进。 铃兰和绵儿忙上前拦她,无奈这两个年纪小,又不如玉兰长得高挑,力气也比不上,竟被她左右扒开,险些摔倒,铃兰“哎”了一声欲待喊住她,却被绵儿扯了一把,跟她使了个眼色,铃兰想起自家主子和姑爷正在里面换衣,便忍下了,赶紧跑上前想拽住她,却又被她甩开了。 玉兰进到内室,瞧见温华正帮着颜恕换衣,忙上前福身,柔声道,“给爷请安,给奶奶请安。” 因她本就是在颜恕身边伺候的,颜恕只当寻常日子她来伺候那般,只“嗯”了一声——他这会儿正享受着心上人的温柔,哪里顾得上理会别人? 千冬站在一旁狠狠的瞪了玉兰一眼,她只作没看到,低着头作恭顺状。 温华见状明白了几分,扫了一眼玉兰,见她这般作态,心里立时便有些不高兴,她倒是没发火,等给颜恕系好了头巾,便笑吟吟道,“今日里辛苦你们了,一会儿去找雁竹领赏吧。”又对颜恕笑道,“玉兰和栀芳劳累了大半日,必是累了,好歹也是尽心伺候你的,这会儿屋里不缺人手,因此叫她们先回去歇着,她倒是个闲不住的。” 她这一笑,晕黄的烛光下竟显出几许媚态来,颜恕看在眼里只觉眼前佳人柔似水、甜如蜜,便道,“随你安排就是,反正以后这院子里你做主。” 千冬趁机将玉兰“扶”了出去。 颜恕换了一身蓝色的素服,身上不该带的配件儿也都卸了,他偕着温华出了房门,见卫婆子仍守在外面,手里提着一盏素纱面的灯笼,想起今天本是大喜的日子,可满园喜色却要变成白幡舞动,忍不住皱起眉来,想到一事,便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前面的卫婆子拉开了一点距离,对温华低声嘱咐道,“一会儿少说多看。” 温华正思索着一会儿见了太太和三太太该怎么说话,毕竟对颜恕来说,一个生恩,一个养恩,关系微妙着呢……第一次见婆婆,说她一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听到他的嘱咐,她心里一暖,也稍微放松了些,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谢意朝他甜甜一笑,“我知道了,你别担心。” 灯笼的光只能照见临近的几步路,颜恕从她的话中听出了那一抹自信和温柔,不知怎么,先前婚宴被打断的烦闷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满满的,犹如饮了蜜糖一般,他没有再说什么,却向她更靠近了些,隔着袖子悄悄握住了她的小手。 自己的手突然被身旁的人握住,陌生的气息喷到耳朵上热热的,未等温华有所反应,颜恕已拉着她向前走去,她有些慌乱地挣了两下却没有挣开,却换来颜恕回首一笑,继续拉着她不松手,虽然走得不快,却让温华觉得仿佛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在两人之间生出,这感觉实在陌生,然而却又不让她抵触,她咬了咬下唇,嘴角渐渐翘起。 直到到了宜信堂门前,看到灯火通明下往来穿梭的男女仆妇,温华才再次想起自己即将要面对婆婆大人和一干妯娌们,说不定还有颜恕的兄弟姐妹,一腔甜蜜顿时化作了紧张,下意识地向颜恕身边靠了靠。 -------------------------------------------------------------------------------- 195 宜信堂受辱 “宜信堂”三个字以正楷书写,温华虽然对书法鉴赏懂得不多,却也能看得出来书写之人的笔上功力不浅。 颜恕介绍道,“这块牌匾是祖父在世时中宗皇帝赐下来的,是中宗皇帝的御笔亲题,”见温华眉毛微挑,他淡淡一笑,“平时这里不常有人。” 她抿了抿唇,“不知究竟是哪一位没了……” 颜恕没有做声,顿了顿,道,“想来明天一早就有消息了,只是不管是哪一位,这几天家里必定事多,我跟着哥哥们办事,你总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妥,没事的话就来找大嫂,即便没什么要你做的,总比在屋里干坐着强些……”正说着,屋里出来了一位管事娘子,侧身掀开门帘,笑道,“六少爷,少奶奶,请。” 进了正堂,霎时眼前一亮,一座紫檀木嵌青玉的十二扇槅扇,正中间一张高几,两旁设了两张太师椅,堂前立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颜如和颜努正坐在那里向他吩咐着什么,在颜如和颜努的两侧各有两张椅子,坐着几个年轻男子,看样子应该也是颜家子弟。 看见屋里的情形,颜恕愣了一下,便移了移脚步,把温华挡在了身后。 温华手里的团扇始终没有从脸上挪开,垂着眼睑,循规蹈矩地跟着颜恕。 “大哥,二哥。”颜恕又向其他的几位兄长问了好,最后向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点了点头,“张管家。” 颜如停了问话,对他道,“母亲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颜恕躬身应了,便绕过屏风,走到居中坐着的两位中年妇人面前,“太太,婶娘。” 温华赶紧放下扇子跟着施礼,眼角余光不经意的扫过,这里大小灯台少说也有十多座,照得满堂亮晃晃的,适才在外面的时候便看这座宜信堂建得颇有气势,哪知进来以后更是宽敞大气,虽然铜器和木器摆了不少,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憋蹙,家具和摆件不是时下常见的样式,颜色也略暗了些,透露出被岁月琢磨过后难以言喻的优雅和古拙,显然有些年头了。 坐在右首位上穿秋色长襦的妇人瞥了温华一眼,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看着颜恕皱了皱眉,“不是不舒坦么,让你去歇着,怎么又过来了?” 左首位上穿蓝色长襦的妇人笑道,“里里外外的这么闹腾,他们小夫妻两个也歇不好。恕哥儿,刚才见你难受得厉害,这会儿可是好些了?” 颜恕躬身道,“劳太太和婶娘惦念,喝了醒酒茶,已然好多了。” 看来这一位便是颜府的三太太了,那么另一位……温华看向右首位,她就是自己的正头婆婆大太太杨氏。 杨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温华记得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三岁。杨氏化了淡妆,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瘦削,另一边的三太太翟氏却生得富态圆润,一双弯月眉修得整整齐齐,眼睛略有些细长,眼珠却是琥珀色的——这可真是少见。 不等她多想,就听杨氏道,“恕哥儿媳妇,不说别的,既然进了颜家的门,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好好伺候恕哥儿,将来为颜家开枝散叶。”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奉茶礼上才该有的……温华眼皮一跳,眼角余光打量大太太,大太太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对着他们这对新人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嫁到夫家不比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在夫家若没有个好开始,也就难有什么好结果。 温华一脸恭敬地听着,努力让自己面部的表情放松下来,尽量显得自然些,“太太说得极是。” “这几天家里事多,你有什么要用的,就找你大嫂。” “是。” 大太太盯着她,见她一举一动都合乎规矩,挑不出什么错来,不由添了几分满意,面上却是不显,端起茶盏,似是随口问道,“在书院里都学了些什么?” 在书院里学得多了,细说的话便是说到明天也说不完。 温华想了想,答道,“德容言功、操持中馈、诗书礼义,都学了些,不算精熟。” 大太太却不放过她,“哦?能够都学到,也不易了。你这些日子就先跟着你大嫂,学些东西,以后也好把你们院子里的事管起来。” 以后?温华心里生出几分疑惑和不安。 大奶奶俞氏站起身恭顺的应下,微微笑道,“早听说弟妹是个能干的,既然太太吩咐,就先跟着我吧,也没什么旁的,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口不少,先认认人。” “是。”温华暗暗叹了口气。 再接下来,大太太又问了几句,温华禀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充了回锯嘴葫芦,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半句,大太太盯了她一会儿,见她应答得体,只是似乎不爱说话,显得不够机灵,便有些不高兴,想起之前派去邓家相看的嬷嬷回禀她的话,总觉得未必不是收了邓家的银钱才帮他们说了好话——可叹那个时候颜邓两家已经定了婚事,又是大老爷首肯的,她相看了即便不满意也不能轻易改变结果。 心里存了偏见,便看哪里都不对,只觉得新妇木讷,门第又低,实是配不上颜家,加上颜恕向来不为她所喜,看这两人便有些不趁心,想起促成了这桩亲事的长子长媳,睃了一眼俞氏和她面前的账册,脸色更不好了,“恕哥儿家的。” 温华一直在悄悄观察着大太太,已瞧出她神色不对,只是不晓得她行事为人,便不好下判断,这会儿听见喊她,连忙应了一声,垂首听教。 大太太皱了皱眉,“按说你的礼数是没错。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嗯?恕哥儿是个急脾气,难道你也不晓得分寸不成?是不是读书多了的人都这么大胆?……” 这会儿屋里虽然都是颜恕的家人,可对温华来说却不一样,刚嫁进来就挨骂,这滋味儿可不好受。颜恕不是大太太养大的,心里总是不服,神色渐渐有些不耐烦,三太太见状暗道不好,急忙拦下了越说越起劲的大太太,“大嫂,今天本是孩子们的好日子,要教训好歹过了今日。” 俞氏看了一眼槅扇,那边静悄悄的,想来必是丈夫察觉到这边动静不对,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这会儿见三太太拦住了大太太的话头,不禁悄悄松了口气,眉头微皱,思量一番,还是没有吭声。 大太太哼了一声,“如今哪还是什么好日子!” 屋里立时静了下来。 “大嫂慎言!”三太太脸色一变,饶是早就清楚这位大嫂是个喜怒无常的,却没料到她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赶紧拦住了她的话头,转而去问俞氏,“明早的奉茶礼准备得如何了?” 俞氏清了清嗓子,站起来答道,“都准备好了,毕竟国丧不误家礼,照着定好的时辰,明日辰时行礼。” 大太太手指扣在茶杯盖上,轻轻划着杯盖,不吭声。 三太太和大太太做了这许多年的妯娌,还能不明白她这番模样是为了哪般?不禁暗暗摇头,看向大太太,见她不理会自己,也不以为意,“你这人,年纪越大脾气越大,有这么好的儿子儿媳孝顺你为你分忧,让多少人眼热?”看看颜恕和温华,柔声道,“好孩子,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你们太太也是怜惜你们,折腾了一天必是累了——” 温华想说点儿什么,正犹豫着,就听大太太道,“这满屋子的人都没得歇觉……罢了,如哥儿媳妇,账上归拢的差不多了吧?” 俞氏瞥了眼手里的账册,站起身回答,“差不多了,太太累了吧?” 大太太掩去哈欠,“快些吧,都等着呢。恕哥儿,带你媳妇下去。” 颜恕没有回应,温华却察觉到恭恭敬敬低着头的他身形僵硬了许多。 气氛有些尴尬,她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就听到他的声音愈加柔和,“我们虽然年纪小,却还是盼着能给家里分忧,太太和婶婶尚未能歇下,我们如何敢放肆?”温华心里一紧,也跟着低下头,神色谦卑。 三太太听了这话,看看身旁的大嫂,道,“看看,这么孝顺的孩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快让他们坐下吧!”又对颜恕道,“你这孩子,这里好歹有你们哥哥嫂子在,再不然还有你们太太镇着呢,别担心!” 大太太柳眉一竖,“有意见就当面跟我提,什么镇不镇的?当我是那镇宅的么?” 三太太扑哧一笑,“我的大太太,当我是口误吧,您就别生气啦,你这一屋子的儿子儿媳,又孝顺又能干,哪像我,都快有白头发了,成日里还得为那几个小的操心!” 大太太被她这几句奉承话哄得脸色好了些许,便不再揪住不放,随手指了自己右侧的位子示意让颜恕坐下,温华见只有大嫂俞氏和二嫂杨氏坐在三太太的下首,至于三嫂、四嫂和五嫂却是在俞氏她们身后的一张小圆桌旁围坐着,她略一迟疑,便听俞氏喊了她一声,“六弟妹,来坐这儿。” 温华抬眼看看大太太和三太太,见她们没什么表示,便轻移莲步来到二嫂杨氏的下首坐下了。 196、一步步地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翟氏领着人回到自己居住的东院,卸了钗鬟净了面,略用了些清淡的夜宵,才由着贴身服侍的石嬷嬷扶着她躺下了。这些日子为了婚礼的事全家都在忙活,还未等歇口气,又逢上了国丧,接下来又有得忙了……今年似乎比去年冷了不少,这才刚过了中秋,就已经添了两层单衣了,想着昨天晚上盖着薄被还有些冷,便嘱咐石嬷嬷另取两床薄被出来。 “你也加一条,天冷了,你又有腿疼的毛病。” 石嬷嬷从还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时就跟在翟氏身边伺候,和翟氏的情分不比寻常,知道翟氏的脾性,因此也不推辞,取了一条秋香色福禄寿喜缎面薄被给翟氏盖上,又从另一只箱子里取出一床素面的棉被放在翟氏拔步床一侧的木榻上。 翟氏翻了个身,“明天早上的奉茶礼不能晚了……不管怎么样好歹得顾着恕哥儿的体面。” 石嬷嬷在桌上留了一盏灯,又给翟氏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刚才我和大太太房里的周会家的说了会儿话,似乎大太太这回给新媳妇的还是一套金头面。” 翟氏闻言就撇了撇嘴,“又是金头面?这个可是她自个儿肚子里出来的!他家如哥儿和努哥儿成亲的时候可没那么小气。” 石嬷嬷笑道,“想来是因着先前三奶奶、四奶奶和五奶奶奉茶礼的时候都是给的金头面……” “嘁!”翟氏冷笑一声,“那三个怎么能比?毕竟嫡庶有别,她家老三老四老五的岳家又比不得如哥儿和努哥儿的岳家,虽说恕哥儿媳妇的娘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是恕哥儿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她好意思只出一套金头面?别人不说她小气,只道颜家已经败落到连套像样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她也是气极,石嬷嬷又是她的亲近之人,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石嬷嬷是奴,到底不好跟着附和,她在翟氏身边当差这么多年,知道哪些话能接,那些话要劝阻,便道,“刚才问了红菊,明天要穿的衣裳都已经熏好了。您给新奶奶备下的见面礼不算薄,新奶奶家里即便殷富,却也不是能与咱家相提并论的,六少爷在您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到底不是过继,您再疼他,大太太那里还是得留些脸面的,总不好越过大太太去!” 翟氏撑着胳膊坐了起来,石嬷嬷连忙拿过衣裳给她披上,她叹了口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喜事遇见国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看她那个脸拉的——人人欠她三百吊钱似的!做婆婆的要立规矩也不用这么着急,连媳妇茶都还没喝一口呢,就好意思拿捏人了?” 颜恕领着温华回到住处,雁竹和千冬服侍着换了家常的衣裳,待上了茶水,铃兰来回话说院子里上下俱都换上了素服,“只是东院书房由红芳和桢芳两位姐姐管着,我们不敢僭越,过去把奶奶的话嘱咐了,红芳姐姐说知道了。” 颜恕皱起了眉。 温华想了想,笑道,“知道了。” 颜恕就吩咐人叫来玉兰和栀芳,“明天上午叫人都在院子里候着,给你们奶奶磕头。” 栀芳连忙应下了,一旁的玉兰却慢了半拍,被颜恕瞪了一眼。 他挥挥手让丫鬟们下去,屋里便只剩下他和温华。 “今天委屈你了。” 温华望着他,莹润的面庞浮上一层赧色,轻轻摇了摇头,笑着默然不语,仿佛之前在宜信堂所受的委屈从来不存在一般,颜恕神色一动,上前拉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温华随着他来到临近卧室的耳房,这里大部分放了她陪嫁的家具,角落有一只与她陪嫁颜色相近的木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略过去了。 颜恕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木柜上的铜锁,打开木柜,里面从上到下放了七八层隔板,每一层都放了些东西,有盒子,有画轴,大小不一,他在第三层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只扁盒,交给温华,“其他的都是些死物,只这个还能生些财利,以后你帮我管着吧。” 温华看看盒子,再看看他,“这是什么?” 颜恕看着她笑,隐隐带着些期待,眼睛亮晶晶的。 温华挑开搭扣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山形印信和七八张契书,有房产也有田地,房产是城外甬平镇的一座三进宅院,那些田地大大小小的,少的七八十亩,多的三四百亩,粗略的算了算约有一千五六百亩。 她惊讶地把手里的东西又翻看了一遍,目露疑惑,“这些……”这些契书崭新崭新的,不像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再说大大小小的田地有远处的也有近处的,太过杂乱,何况颜家大房并未分家,这些产业又是怎么回事? 颜恕神色淡淡的,眼里却带了笑意,“都是这两年攒的,平时没时间摆弄,过些日子你要是有了空闲就让人收拾收拾。” 温华愕然,见他一副不欲她追问的模样,便住了口。既然他有心,自己何必多事?以后有机会再问吧!于是笑道,“知道了,等家里的事忙完了,我就安排人去收拾……饿不饿?还有些点心,用一些吧?” 她把盒子锁进了自己放首饰的包铜柜子里,随他从耳房里出来,吩咐人取来点心,颜恕咬了一口,觉得不像平日里吃的那样甜腻,胃口一开,不由多吃了两块。 等他吃完,温华服侍他简单洗漱了,取出成亲前自己给他制的中衣,柔声说道,“既然是国丧,总要避开些,你看歇在哪里好?书房?” 颜恕一愣,他本犹豫该怎么和温华提出自己去书房歇息的事,不料却被她先提出来了,见她大大方方的似乎并不以为意,胸口一窒,有些闷闷不乐。 温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间就不高兴了,他的鬓角整齐,头发浓密……表情中有着那么一丝不自在……难道是觉得自己在赶他? “要不在小书房安张床?被褥是足够的,只是那里太过憋屈了些,怕委屈了你……” 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想到了她之前在信宜堂受的委屈……他心就软了,“别折腾了,这段日子我就先歇在大书房,”他顿了顿,“大嫂说了,等过了百日国丧给你行及笄礼。” 算算日子,及笄礼本应在她十五岁生日举行,可是国丧时官宦之家百日之内禁嫁娶宴乐,她生日时还未出百日,及笄礼虽讲究端肃,可怎么也要摆上几桌宴请些亲朋好友,如此一来,要想办得体面些,说不得就要延后了,而在这段时间不出现什么差池的话,行过了及笄礼两人将会住到一起,到那时她才算正式融入这个家庭,若是婆家不在意,草草了事,她也说不得什么。 因着他这句话,温华心里一暖,“我送你过去吧,顺便看看那边收拾得怎样了,毕竟今天事出突然,若是没有准备,这会儿恐怕还没换上呢。”说着,一阵倦意涌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颜恕有些心疼她,“你别动了,早些歇着吧。” 她笑着摇摇头,“这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吩咐雁竹,“去取两床素面的新被子来。” 院子东侧就是颜恕的大书房,这里是他原来的住处,后来打通西墙开了一道月亮门,与隔壁的另一座院子连了起来,这里就做了他的大书房——之所以称为大书房,是因为在隔壁新房里还有一间为了方便而设的小书房——大书房原本的大门用砖石垒上抹了白灰,彻底堵上了。 温华站在颜恕的右后方,看着这座小院,院子不大,拾缀得极为精致,中间一道尺宽的曲折水道,水道里铺着鹅卵石,一座小型的青石板桥横跨其上,要进入书房必须从这石桥上过去,沿着水道零零落落种了几株梧桐树,因位置安排得好,一点儿也不显单调,院子一角以叠岩堆砌的假山约有一人多高,月色朦胧,假山上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些什么,却是不及细看了。 两个十五六岁穿着墨绿衫子的丫鬟匆匆从正房里出来,看见颜恕和温华,忙上前躬身施礼,“爷万安,奶奶万安!” 颜恕“嗯”了一声,对温华道,“这是红芳和桢芳。” 进了书房的正堂,这里的帐子和坐垫都收起来了,光秃秃的一片,也没有什么摆件,显得很凄凉。 颜恕在右侧首位上坐下,温华就在他下首坐了。 颜恕吩咐红芳和桢芳,“以后这院子里的事就听你们奶奶的。” 温华看了一眼千冬,千冬忙拿出两个红封来,“奶奶赏你们的!” 红芳和桢芳接了红封,磕头谢赏。 温华问道,“怎么帘帐还没挂起来?” 红芳道,“禀奶奶,原先屋里挂着的都是绣了花草的,新的素帐子还没送来,大奶奶派人来说已经叫针线班子赶活儿了,只是要紧着太太们先用,这边儿的得等明天下午才能制齐了。” 温华自己还有一套素面的帘帐,可是刚进门就动用嫁妆,说出去不好听,就对颜恕小声建议道,“若是针线班子太忙,不如把做帘帐要用的东西领回来?屋里的丫头们也都是做惯了针线活儿的。” 颜恕却摇了摇头,“还是问问大嫂,看她的意思吧,”说着朝她使了个眼色,又道,“院子里的事都归你管,你说了算。” 温华会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笑着给他铺了床铺,又嘱咐了红芳和桢芳几句,便回了正房。 妙妙正在廊下等着。 温华让她跟着进了屋,“怎么样了?” 妙妙从怀里掏出了两个信封,“大管家和二爷都给回了信……”等温华把两封信都看完,抬眼看向她,又说道,“秦管事知道了主子的吩咐,拿了信就出去了,我照着主子嘱咐的给秦成家的送了红封就和秦管事他娘在屋里说话,秦管事家的就在旁边儿收拾柜子,那院子里住了五六户,有几个颜家的媳妇子过来打听事儿,我就装害羞躲过去了。” 温华满意的点点头,“去歇息吧。” 身边的雁竹千冬等人都是伶俐的,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她收好了书信,眼见时辰不早了,明天还有奉茶礼,便洗洗睡下了。 197、第一回交锋 易婆子服侍着大太太躺下了,又在她脚旁放了个汤婆子,周会家的往灯台里添了些灯油,剪短灯芯,罩上秋香色的纱罩,端着放到了大太太床边,趁着这个机会对大太太杨氏说道,“太太,今天三太太那边石三福家的找我说话,打听太太明天准备送给六奶奶的见面礼。” 见大太太眯着眼睛不说话,周会家的斟酌一番,又道,“听石三福家的意思,三房准备的是金花簪钗一套六件和两匹尺头。” 易婆子听了,道,“倒也不算越过太太。” 周会家的连忙点头,“那可是!谁能越过咱们太太呢?” 过了好一会儿,大太太才慢慢睁开眼睛,神色难掩倦怠,“从明天起,你去六爷院子里当差。” 周会家的一愣,“太太——”先前她一直以为太太会往六少爷屋里放上几个貌美的丫鬟去伺候,完全没料到会安排她过去,在太太身边伺候和在六少爷身边伺候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太太略撑起身,易婆子知机的在她背后垫了个大靠垫,大太太皱眉轻吁了一口气,似是舒服了许多,她看了一眼周会家的,“你们六奶奶太年轻,经的事少,有什么不明白的总得有人在身边帮着提个醒,派你过去只因你是懂规矩的,不要丢了我的脸面。” 周会家的就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点点头,殷勤道,“太太慈心,这般体贴六奶奶,明儿一早奴婢就过去伺候,”她飞快地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大太太,陪着三分小心,“六爷院子里的小厨房……” “家里的规矩怎样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大太太皱了皱眉,话语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你是我的人,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呢,你自己也要争气。” 等周会家的退下,大太太从床头暗屉里取出钥匙递给易婆子,“把给恕哥儿家的金镯子换成那只镶东珠的臂环吧。” 易婆子犹豫了一下,“太太,那臂环可是——” 大太太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老三家的这是拐着弯儿提醒我呢,罢了,不过是些个死物,嫁妆又怎样?我如今只求平安清净,舍便舍了,他总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便是不把我当娘,他还是我儿子,不是三房的。” 易婆子听了一阵心酸,这才拿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只一寸宽的镶珍珠貔貅金臂环,换下了原本给新妇预备用作见面礼的金镯子,她手捧着一尺见方的扁盒给大太太看,“一套十件的金头面,再加上这只臂环,分量不轻了。” 大太太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让易婆子收了起来。 易婆子取了自己的铺盖搭在床前的脚踏上,从暖壶里倒了半杯水,“依我看咱们六奶奶倒是与另几位奶奶都不同,好在才刚进门,您好好教着,以后若是能和您一条心……” 大太太却摇摇头,很是不以为然,“‘婆婆不是娘’,再怎么教,也隔着一层,要不然我何必远着她们?没得给自己添烦恼——好歹以后我老了,不缺人服侍就是了,”她又道,“你不用劝我了,坐过来些,把上次去邓家的情形再和我说说。” 第二日温华早早的起来了,趁着梳洗的空当她打发人叫来了秦小巳的娘,细细的嘱咐一番,便让她和儿子秦小巳一起去了永宁坊。 太阳爬上了墙头,温华换了衣裳正准备去隔壁书房找颜恕,周会家的就带了两个小丫鬟来见她,温华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便叫人领了她们进来。 周会家的前脚刚到,后面便有大奶奶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过来传话,说时辰快到了,请他们赶紧过去,恰好这时颜恕过来了,温华顾不上多说什么,急忙忙同着他一起离了院子,周会家的也跟了过去。 奉茶礼进行得很顺利,颜家大房和三房的人都来了,颜恕领着温华给各位长辈和兄嫂奉了茶,又与弟弟妹妹们见了礼,送出去一大包绣活儿,揣回来的礼品小山似的堆满了整整三个大托盘。 歇了一会儿,周会家的提出要带两个丫鬟去厨房拿早饭,“各个院子多是从内宅的大厨房里取菜,每日辰初、午正、酉正派人去取就行。”温华就派了绵儿和小楠跟着她同去。 吃了早饭,温华端过花茶饮了半盏,感觉浑身上下都通泰了许多,对周会家的笑道,“嬷嬷一向是在太太身边当差的,到了我这儿实在是屈才了。” 周会家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太太担心奶奶新来乍到,不熟悉家里的事儿,特叫老奴来给奶奶提个醒,帮衬帮衬。” 这样的话也就是在长者跟前有脸面的近身嬷嬷才敢说,温华心里有数,因此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千冬给了她一个一等的红封,等周会家的谢过之后,她微微笑着,“还是要多谢太太关心,这边儿刚收拾了一番,倒也整齐,只是……” 周会家的笑容满面,蓝布的对襟衫子挺括整齐,一丝多余的褶痕都没有,她的个子不矮,脚下一双素面鞋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显得恭顺又挺拔,听了温华的话站在那里没有言语。 温华眼里闪过的不悦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缓了语速,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戒,笑看着周会家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厨房一直封着,没有太太的首肯,我们不敢擅自做主,只是因着我生来娇气,向来便有勤沐浴的习惯,便想着在小厨房支个小炭炉烧些热水,省得总麻烦大厨房,耽误那边的事,只是家里人多事杂,怕给太太那边儿添麻烦,因此想着先请教嬷嬷,嬷嬷向来是太太身边最得用的,还请嬷嬷指教。” “六奶奶折煞奴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请教’、‘指教’的?太太给了几分体面,我们总要知道分寸才是。小厨房的事老奴不敢做主,只是先前几位奶奶进府后都是有了喜才开的小厨房,六奶奶是娇贵人儿,烧个热水原本也不算什么,若是真得开小厨房,不妨就直接和太太说,太太最是怜贫惜弱的慈善人。”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让温华想发作都无处使力,她眯了眯眼睛,泰然自若地拿起银勺在新端上来的桂花甜羹里搅了搅,“一会儿我那几个丫鬟和陪房要来给爷磕头,你也留下来认认人吧。”她喝了两口甜羹,“我这里有娘家带来的两支百年老参,一会儿要给太太送去,嬷嬷陪我过去吧。” 周会家的道,“上午这段时间太太总是在佛堂里念经,轻易不许人去打扰的。” 温华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点头道,“亏得嬷嬷提醒,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方便过去?” 周会家的似是为难了一会儿,道,“还是明天早晨给太太请安的时候再送过去吧?” 温华眉梢一挑,无声的笑了笑,吩咐千冬,“你们把东厢北屋收拾出来,给嬷嬷做个茶室,平日里嬷嬷要是累了,就到那边儿歇息歇息。”听着竟是不准备给周会家的安排住处了。 眼见着周会家的神色僵硬起来,温华便对她道,“不是我不想留嬷嬷,只是您是太太身边得用的人,实不敢让嬷嬷辛苦上夜,何况我听说嬷嬷家就住在北院,从那边儿过来满打满算有一炷香的工夫也就走到了,要是哪天夜里真有什么事,叫人抬了椅子去请嬷嬷就是了,嬷嬷年纪大了,平日里还是要仔细些身子。您不要担心,太太和大奶奶那里,有我去说,必不会让您为难!” 周会家的脸色变了几变,才勉强笑了笑——没想到这新奶奶竟打算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要真是照她说的做,自己岂不成了摆设!太太那里又如何交代?她紧紧攥着拳,费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暂时先忍一忍吧! 想到这里,周会家的也顾不上端架子了,放柔了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知道奶奶敬重我们太太,可是太太的吩咐老奴不敢不听,在太太身边伺候的时候,上夜的活儿从来都是不耽误的。” 温华眨了眨眼,似乎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委屈,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劳驾嬷嬷做事,回头爷知道了肯定要说我。” 周会家的眼神闪了闪,不敢随便开口,只道,“伺候主子本就是老奴的本分。” “也罢,”温华叹了口气,“那就有劳嬷嬷了,以后每隔两天嬷嬷来上一次夜,其余时候就让雁竹、千冬、玉兰、栀芳她们顶着,嬷嬷你看如何?” 周会家的想了想,这院子里有不少人都是当初太太安排的,不怕没消息递出来,何况自己白天都在这儿守着,到了晚上二门一关,凭她一个新来的,还能做出些什么了不得的?遂笑道,“奶奶疼惜老奴,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温华正要让人去院门口看看颜恕过来没有,他却一掀帘子进来了,瞧见周会家的,问了一句,“太太有什么吩咐么?”说着,觑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温华,脸上腾的就红了。 温华也有点儿尴尬,倒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两人都不是厚脸皮的,想到以后将要一起生活,不免对将来的日子生出几分期待和不安,这期待和不安纠结之下便成了如今的尴尬和羞怯。 198君双目灼灼 - -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听到颜恕这样问,周会家的忙躬身笑道,“请六少爷安,实是太太担心少奶奶新来乍到,不熟悉家里的事儿,特叫老奴来服侍少奶奶,遇上什么事儿需在少奶奶身边帮衬帮衬。” 颜恕缓过神来,愣了愣,点点头,“知道了。这会儿没你什么事了,去歇着吧。” 周会家的脸色便有些不好,但当着新少奶奶的面,她自是不好驳了自家少爷的脸面,挣着挤出笑脸问道,“中午六少爷是在这边吃还是在书房吃?” 温华立即看向颜恕。 颜恕微微皱眉,问温华,“院子里添了不少人口,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么?这事儿是谁管着?” 温华道,“早饭是嬷嬷带人领回来的,我正打算见了这院子里的人再细安排呢,依你看谁合适?” 颜恕就道,“以后这院子里的事你看着办就是……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我就在这边吃。” 温华倒是无所谓,他不在这边吃,她也省了伺候的辛苦,不过他如今既然这样说了,便是打算给她撑起脸面,她自然也乐得接受他的好意,便道,“好啊,一个人吃饭也没甚意思。” 颜恕眼睛里便流露出几分满意,他看看周会家的,“嬷嬷辛苦了。” 周会家的倒是沉得住气,没再说什么便退了下去。 温华瞧着颜恕似乎对周会家的很是不以为然,便劝道,“好歹也是太太派来的人,总是要留些体面方好。” 颜恕没有吭声,独自倒了茶喝着,倒让温华生出几分尴尬,过了好一会儿,颜恕才道,“这婆子最是事多,还不是仗着是太太身边的人?平日里忍也就忍了,看她今天的样子,竟是打算把这院子里的事都搂在她手里,你不好出面,她对我总是不敢太张狂的。” 温华倒也不是真的要为周会家的出头,听他这么说了,明白他心里自有成算,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颜恕思量自己听说的事,犹豫了一下,问她,“给家里去信儿了?” 温华一愣,面上露出几分不安,咬了咬嘴唇,迟疑道,“让我陪房的秦小巳回去看了看,毕竟家里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恐怕他们不知道规矩,冲撞了惹下祸事来。” 颜恕点点头,“大哥说要是想派人去给岳母大人请安,就提前去大嫂那边要牌子,有了牌子,门子上不敢说什么。” 温华脸一红,“知道了,”想了想,解释道,“我昨儿也是慌了神,不知道外面怎么样,就没多想……” 颜恕心里一松,面色缓和了不少,反而劝她,“没事,你别担心,昨儿还有几家老亲留在家里住下的,人多事杂,也没几个人留意到,还是大哥身边的老管事看着你的陪房眼生,才问了两句,回来也只跟大哥说了。” “大哥大嫂会不会觉得我……” 瞧着她蹙着眉,满脸懊恼的模样,颜恕乐了,“哪里就至于了?爹爹不在京里,大哥就是一家之长,大嫂的事儿也多着呢,说起这个也是觉得你年纪小,怕你不知道家里规矩,万一撞到那起子爱嚼舌的老刁婆手里,岂不是凭白坏了声誉?” 温华心里一紧,赶忙坐直了,“那……以后凡事我多多请教大嫂,”说完了,也有些后悔自己失了平日的沉稳,不由嗔了他一眼,“你也得给我好好讲讲家里的规矩!” 瞧着她给自己使脸色,颜恕反而高兴起来,“这是自然。”他靠着她又坐近了些,“家里一大早就派人去坊门那儿看告示去了,有了消息立即就会报回来,你不要担心。”说着这话,他的视线移向了门外,眉宇间不自然的流露出些许异色。 温华便生出几分疑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了,“怎么了?” 颜恕却不说话,直到温华又问了他一遍,才摇了摇头,“没甚大事,总归和咱们是无干系的。”又道,“岳母那边是不是再派得力的人去看看?” 既然他不愿意提起,温华也不勉强,便道,“我正想着跟你说这件事呢,家里的规矩我还不太懂……只是实在不放心永宁坊那边……” 她白皙的面庞柳眉微蹙,神色有些倦怠,颜恕不由放缓了声音,“那边毕竟没经历过,这京城里又和别处不一样……外头乱糟糟的,一会儿我和大哥说一声,叫几个人跟着你的陪房一起回去看看,若真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咱家但凡能拉扯一把的,都不会放着不管,说起来,遇上这样的事,各家没有不谨守门户的,你写封信回去,让那边家里多存些粮食,日夜警戒也不可放松。” 他这么一说,温华的心又是一紧,站起身来,“我这就写信。” 她昨天送信回去就已经嘱咐了家人要谨守门户,多弄些粮食存下——这些都是当初在晋州躲避响马时的保命手段,相信二哥都能办得妥当……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止住脚步,挥挥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下去,拉着颜恕走到窗前坐下,打开窗子,院子里安静极了,小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我若是让娘和二哥回柳庄……妥当不妥当?” 颜恕哑然,他没想到温华这样的敏感,自己明明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什么,城里城外还不都是一样?” 这话说的,是在和自己打太极么?温华脸色一沉,不作声了。 颜恕又说了几句话,温华都不理会他,他只好告了饶,起身把窗户又推开了些,看看外面确实没人,才小声道,“不是不告诉你,只是这事儿难说得很。早前就听说……”他伸出食指向上一指,“这一位几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竟是还不如太后娘娘硬朗呢,丹药吃了不少,却不见什么起色,原先宠信一位道号庆云子的道长,今年又敕封了一位紫云真人……” 这些都是温华所不了解的,但是她晓得以颜家这样的门庭必然有其消息来源,这种消息不可能从坊门告示那儿看来。 温华瞪大了眼睛,“怎么?服食丹药?这东西吃多了可不……” 看见颜恕瞪她,温华连忙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别问了。储君是早早就定下的,虽然如今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才干,但大家都说是守成之君,城外又有李大将军辖制的二十万护军,想来也出不了大事。” 储君在位又怎样?历史上的谋朝篡位还少么?温华知道颜恕所说的不过是把事情往好处想,便有些不以为然,“不出事自然没什么,恐怕一旦有变就是大事了。” 颜恕说这一番话本是为了安慰她,见她不上当,也只得道,“便是有事,这京都总归是要保全的,何况皇陵就在城外不到二十里远的地方,若是造次得厉害,天下人怎么看?为争那个位置连祖宗都要搅扰一番?岂不彻底失了人心?谁敢冒这样的大不韪?……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这番话倒还在理,温华悄悄松了口气,心思立即就轻松了不少,戏里有句唱词怎么说的?宁做太平狗,不为离乱人。 她瞟了一眼在身旁的颜恕,微微一怔,这人……虽不是她梦想中的伟男子,又时常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却能想她所想,哄着她,让着她,实在让她……想到这里,她心就软了,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嘴角上翘,伸手挡住他的双眼,笑道,“我观君双目灼灼,何故?” 颜恕将她的感激和亲近之意看在眼里,心头一热,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低声道,“温华。” 这声音醺然欲醉,温华的反应顿时就慢了半拍,“嗳?” “温华……” “什么呀……” 他直直的看进她的眼睛里,沉溺在那一汪深泉之中,好一会儿,直看得温华低下头去,才喃喃道,“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不由自主的,他低头轻轻地在她左右手背上各吻了一下。 温华只觉得从手背到脸颊都热得烫人,好似火炉烤着一般,她下意识的挣开手拿起一旁的团扇使劲扇了几下,“大白天怎么会做梦。”转身去了书架一角装作挑书的样子。 颜恕瞧着她羞红的脸,心里更是软了几分,从袖子里抽出折扇打开给她扇了下,一手搭着她的肩,“是不是见见底下的人?” 躲在角落还被他挤过来,再无处可躲,温华连忙点头。 颜恕就叫守在外面的丫鬟们进来,吩咐道,“去问问,院子里的人都来齐了么?” 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周会家的就带着颜恕院子里的原班人马过来了。 能进到屋子里来的,都是有脸面的嬷嬷和大丫鬟,周会家的既然是大太太打发过来的,自然和别人不同,占了头一份,其下有负责颜恕起居的玉兰和栀芳,管着他书房的红芳和桢芳,这四人原本都是拿二等丫鬟份例的,玉兰和栀芳在颜恕成亲之前被大太太提了一等,另外还有颜恕身边伺候的小厮海茶和海静,只有这七个人得以进到屋里,其余的丫鬟婆子和跟在颜恕身边的行走之人只在屋外院子里磕头请安,周会家的得了个一两银子的红封,其余凡是在屋里的都得了八钱的,屋外头的则是五钱的,众人谢恩不提。 等到温华带来的两户陪房和丫鬟们给颜恕磕头请安,颜恕比照着温华适才的赏赐又添了两分,当着众人的面勉励了几句,便让人都下去了——虽说略显严厉,却给足了温华脸面,让人挑不出错来。 199 199、又没了一个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人来传话说大太太和三太太让他们速去宜信堂,有话要嘱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有些不安,忙看向颜恕,颜恕皱了皱眉,神色端凝,“两位太太还叫了谁?可知是什么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小丫鬟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眼角瞥着颜恕的脸色便有些忐忑,“回六少爷的话,太太和三太太叫各院的都过去,不知是什么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看她眉眼间透着伶俐,不信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便笑着问她,“你是在太太跟前伺候的?叫什么名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小丫鬟道,“奴婢金葵,是在太太院子里伺候的,”她顿了顿,却仍是不敢抬起头来,“今日嬷嬷和姐姐们都忙,就叫了我们几个底下伺候的到各院传话,不仅是少爷们的院子,就是姑娘们那边也都叫去了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便叫千冬给她拿了一个五钱银子的红封,“拿去买糖吃吧。照你说的,那边儿这么忙,太太可还说了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金葵想了想,摇头道,“别的倒没说什么,只是嬷嬷们都被派了差事,限了时辰要给太太们交账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便是真有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摆摆手让她下去,温华又叫千冬拿了包糖果子给她,她便笑嘻嘻的走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两人也不必换什么衣裳,只是抿了抿头发,就着浓茶漱了漱口,又叫了几个人跟着,便一起去了宜信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宜信堂里,大太太和三太太坐在首座,颜恕和他的兄弟们雁翅排开分座下首两侧,大少奶奶俞氏和妯娌们隔着一道细纱屏风围坐在堂屋西侧,大小姑娘们则围坐在俞氏身后的书室里,隔着厚厚的秋香色纱帘,温华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大太太和三太太施礼,大太太点了点头,三太太道,“去和你嫂子们坐一处吧,”又问俞氏,“如哥儿家的,老四家的怎么还没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少奶奶立即起身,“她昨天夜里有些发热,今早刚好些,我让人抬了竹榻去接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点点头,觑了一眼自家大嫂,“罢了,这孩子自打生了辅哥儿身子就不大好,她院子里人又多,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神色淡淡的,“那就再等等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早上前拉住温华的手,跟在座的颜如等人见了礼,又将她领到妯娌们坐的细纱屏风后面,果然三嫂和五嫂之间的位置空着——今天早晨敬茶的时候倒是见了四嫂刘氏一面,只记得仿佛是个柔柔弱弱的清丽女子,说话慢吞吞文绉绉的,脸色不太好,带着几分病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二嫂杨氏面如银盘,略有些富态,嘴角微微上翘,好似总是在笑,然而她眉目柔和,倒让人生不出反感,她一见温华,就笑着站起身来上前揽住她,“今早人多,来不及和你多说,到了新家,睡得可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知机,紧赶着躬身道了万福,“谢嫂嫂关心,睡得尚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听了,觉得新妇是个老实规矩的,笑得更甜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看着杨氏,心想听说她是大太太娘家的侄女,可是看面相与其说她是大太太的侄女,不如说更像三太太一些,今早奉茶时就觉得她说话可亲,大太太为人严厉,娶的两个媳妇倒还是不错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嫂万福,五嫂万福。”五少奶奶阚氏起身还了半礼,三少奶奶方氏却慢了半拍,只略略起身便又坐下了,大少奶奶俞氏瞥了她一眼。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忙道,“四嫂身体不舒服?”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道,“你四嫂自从生了她家辅哥儿,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虽细心将养着,也得三五年才能养过来,天儿还不冷的时候,她屋里炭火就烧起来了,昨天和亲戚们多说了两句,晚上就有些发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点点头,却听身旁有人嗤笑一声,眼风一扫,却是三嫂方氏,方氏摩挲着手腕上的一只翡色玉镯,微微侧首,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斜睨着,仿佛华庭之下,再没有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目。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移开了目光,想到颜恕和自己说的,三嫂方氏出身勋贵世家,武宁伯府的庶女,在京中颇有才名,生母是老武宁伯的贵妾,她虽然美貌,却有些冷冰冰的,总是头昂得高高的用眼角看人……她这一声笑,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并不理会方氏,道,“姑娘们在里面房间,一会儿再和她们说话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乖巧地点点头,便依着规矩静静地坐到了五嫂阚氏的下首——昨天晚上让她越过三嫂、四嫂和五嫂,坐在大嫂和二嫂的下首,是由于当时未进行奉茶礼,婚礼不算全部完成,新妇尊贵,颜恕又是嫡子,何况当时还有大太太的意思,因此也不算失礼——今天已经正式见过颜家众人,她若是再像昨天那样,就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向来爱说笑的三太太脸上也隐含忧色,没了笑模样,众人哪里看不出来?屋里人俱都不敢作声,只是悄悄地互相使着眼色,间或低语两句,温华不动声色的暗暗观察,手里的素面团扇静静地放在胸前。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大嫂俞氏能在这样的大家庭里从婆婆手中接掌中馈,果然是有手段的,稳重大方又不乏机敏果敢,待人亲和又张弛有度,不论何时何地始终保持着贵妇风范,既不会让人生出防范之意,也不会使人感到太过狎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安安静静的坐着,身旁的人将桌子上的点心朝她这边移了两寸,温华微微侧首朝她笑了笑,小声道,“谢谢嫂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五嫂阚氏看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眉目清秀,手里的宫扇以象牙为柄,又用深深浅浅的灰色丝线绣了万字不到头的网格,看上去很是不俗,她羞羞怯怯的一笑,也小声道,“别客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轻轻叹了口气,要平心静气,她是新妇,妯娌们摸不准她的性子,和她的话也少,自己便不能先露怯,从昨天到今天,每一件事都看在别人眼里,过犹不及,她得稳住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四少奶奶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两个丫鬟从外头扶进来一个娇娇弱弱的身影,刘氏先是和大太太等人见了礼,又转过屏风来,阚氏未等她走到近前就急忙站起身来,温华也跟着站了起来和阚氏一同向她施礼,抬眼瞧见了刘氏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刘氏还了半礼,和俞氏等人见过后就坐在了方氏和阚氏的中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人都来齐了,大太太看看三太太,三太太却道,“大嫂,有两件事,我想跟大嫂商量商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什么事非得现在说?大太太正烦闷着,听到三太太的话,皱了皱眉,“说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声音柔和,“如今孩子们都大了,连如哥儿家的保元也要进学堂了,不如让底下的人把称呼改了?“少爷”、“小少爷”的,听着也乱,再说如今恕哥儿都成亲了,说不得明年这时候家里又有喜事。还有,自打慧慈公主家里闭了馆,姑娘们就只在家里读书做针线,我想着,总要有人指点指点她们,你我都有各自的家务,好先生也不是容易请的,不如先让侄媳妇们轮流教着?免得现在这般天天荒废着玩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些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大太太知道她是个凡事都愿和和美美的性子,说这些不过是为了缓和一下罢了,虽说有时候觉得她实在是话多了些——大太太的面色缓和下来,捏着念珠思索了一会儿,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转脸对俞氏吩咐道,“如哥儿家的,你和孩子们商量个章程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妥当的,可不能耽误了咱家的姑娘!”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但俞氏却面不改色的应下了,温华眼角瞥见方氏眼里的冷笑,抿了抿嘴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又叫来门外伺候的管事婆子,“吩咐下去,从今日起,大少爷改叫大爷,少奶奶改叫奶奶,小少爷改叫少爷,不得弄错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嘱咐完这两件事,大太太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到屋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想来你们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把你们都叫来,之前得了消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话未说完,便又听到远近的钟声响起,沉闷的钟声令得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太太站起身疾步向外走,三太太忙跟了上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一众人来到院子里,钟声从北边皇城的方向传来,大太太紧紧的拉住三太太的手,面色惊异,颜如在一旁道,“太太,我和二弟去前面看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快去!快去看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待钟声响完,众人沉默着回到宜信堂里,没有谁开口说话,寂静的落针可闻,大太太面容紧绷,声音有着难以掩饰的僵硬,“之前得的消息,万岁崩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俞氏道,“还请太太示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抿嘴直直的望着外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又等了半个时辰,派去打探的人带回了消息:皇后殉亡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愣了一会儿,眉头紧紧皱起,三太太神色惶然,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大嫂,孩子们还小,家里又只有你我,要不咱们先去城外的庄子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要看温情戏的,下章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0 200、有温情脉脉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横了她一眼,“慌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脸一红,不说话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开口道,“即便现在出城也来不及了,如哥儿,外面的事情你们兄弟斟酌着办,尽快与你父亲和叔叔联系上。你们没差事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守在家里,自今日起,各个院子谨守门户,没有对牌谁也不许擅自出府,我的话放在这里,若是因着你们自己不规矩而出了什么事……总不会为了一个人而把一家子都搭进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包括三太太,屋里的人都站起来躬身听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焦急,永宁坊那边总还要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可是如今没有对牌便不许出府……她瞥了一眼身旁,几位嫂嫂或是皱眉沉思,或是神情不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暗暗叹了口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和颜恕一起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一进屋她便拽着颜恕带他进了自己的书房,“能不能想办法让人去一趟永宁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看她这么着急,便劝她,“你别急,我这就去和大哥说一声,你让秦小巳暂时跟着我做事,有人出门的时候带着他就是了。你有什么要嘱咐那边儿的,就写在信里,一会儿我让人送过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抚着心口,静了静,才唤人进来给她磨墨,颜恕见她提笔开始写信,便出去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写好了信,还不见颜恕回来,便叫专管外务账目的妙妙去给秦小巳传话,告诉他让他暂时跟着颜恕行走,将写好的两封信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装入信封密封好了,照着向来的规矩在两头用了封蜡,盖上章,便静静地等着颜恕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一等便等到将近未时,颜恕叫人取了出门见客的衣裳,温华伺候他换上了,又拿篦子给他拢了头发,“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不好,”颜恕摇摇头,“一会儿我和二哥出去一趟,要办些事请,你叫秦小巳在西侧门那儿候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原本以为顶多派人出去办事,这会儿听说他要亲自去,吃了一惊,之前的担忧不免暂时放到一旁,忙问道,“怎么还要你们去?家里人手够么?多派几个人跟着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个时候虽说要避嫌,可咱家在京城的亲朋故旧不少,别人问起来,只说太太和婶婶身体不好管不了事,大哥大嫂怕奠仪上有失礼的地方,寻几家亲朋故旧问问——好歹是平日里常走动的那几家。”见温华仍蹙着眉头,他道,“你放心,怎么也要比平时多带些人,去是一定要去的,不管怎么说家里的祭棚不能出岔子,即便是……”他顿了顿,又道,“只要城外的大营不动,京城就闹不起来……顶多有些小动作罢了,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如今坊里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街上闲逛的也不见了,到了这个时候也做不了什么了,只求守好门户罢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皱着眉,“真是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想起先前说的皇帝宠信道士的话题,她忍不住念叨两句,“丹药哪是随便吃的?古往今来多少人求长生,可也没听说有谁是真成了仙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摇头,“古往今来……有哪一位不想求长生的?何况太祖皇帝乃是紫薇大帝降世,皇家的贡奉向来长盛不衰。”这个话题毕竟敏感,颜恕说了两句便闭口不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暗自撇了撇嘴,这些“天君降世”的说法,不过是愚民之策罢了。可叹这念头在当今的世道到死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除非是不想要脑袋了,于是便不再多想,只嘱咐他,“遇见情况不对就赶紧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接过她给的信,“就这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就这些。”她勉强笑了笑,面色有些为难,“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们?……让他们别担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一愣,抬手拂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我自然是要亲自送去的,你放心吧,”他把信塞进袖袋里,又紧了紧腕带,“一定给你送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看着他温柔的笑容,温华喉头一酸,飞快的低下头,又转脸向外看了看,“我泡好松仁茶等你回来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叹息一声,笑着没有说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周会家的领人去厨房领了菜来,温华等不来颜恕,心里烦闷,便让人先放在锡笼里温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嫁妆里有一整套的锡器,大大小小六十四件,这锡笼是其中最大的一件,外面看好似一只大蒸锅,直径二尺,高二尺,上下分四层,上三层用来盛放饭菜,最下面一层倒入滚烫的热水,外面再用棉罩包着,饭菜放在里面保温,一个时辰都不会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周会家的眼看着雁竹将饭菜放到锡笼里,眼里闪过一丝艳羡,说起来,谁家嫁女不陪送几件锡器?可那多是小件,烛台、油壶都是常见的,像这般大手笔的做成榴开百子的笼屉样式,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只怕等重的银子也换不来这样的精细物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见周会家的眼睛粘在锡笼上挪不开,心下暗笑,手上愈发仔细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晓得温华这会儿不耐烦和人说话,知道屋里有人伺候,打了声招呼便拉着周会家的去了东厢吃饭——主子自己不吃,可没说这些人也不许吃。温华屋里的人都知道,差事做好了,其余的事只要不坏了规矩就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等得心焦,便让人把自己的针线活儿拿来,刚缝了两针,便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掀帘子进来,满面疲色,看着温华安抚的笑了笑,“幸不辱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一松,眼眶一酸,连忙眨了几下,笑道,“总等你不来……饿不饿?饭菜热着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笑容看在颜恕眼里便透着些许委屈,些许爱娇,些许……楚楚可怜,好像……好像自己送给她的那只小猫……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饿了,你吃了没?一起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立即叫人把饭菜再摆上,“就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吃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从小养成的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加上奔波了半天,也饿得狠了,温华不好意思打断他,这顿饭吃得倒也安静,饭菜去了大半,没剩下多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撤下碗盘,上了茶水,温华道,“我怕喝新茶晚上睡不着,下午便泡了一回,这是第二道水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嚼着茶里的松仁儿,“合该如此。唔,这松仁不错,”说着,见桌上摆着的糖盒,翻了翻,从里面抓出一把带壳儿的松子来,细细的剥了,放在温华的茶碟里,说起自己下午出门的事,“……在刘学士家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信送过去的时候,二哥、三哥和你家大管家都在,我看他们安排得井井有条,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岳母气色不错,小家伙们都挺好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看着他的笑颜,温华觉得心里那一处被填满了,满到甚至溢了出来,不由自主的,她翘起了唇角,神色轻松的拈起他给剥好的松仁送到口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还带了些腌豆子回来,岳母说你爱吃这个……”颜恕抬眼瞧见温华嫩嫩的粉唇一张一合,直愣愣地盯着,渐渐说不出话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面上一窘,两颊微微泛起红霞,“明明是你爱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当她不知道呢?三哥从家里带去书院的酱菜哪回不是被人分得一干二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被人说中了,颜恕嘿嘿笑了两声,凑过来,“好吃谁不爱吃?你会做不?”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会做呀——”温华轻瞟了他一眼,见他这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又道,“以后你还去书院读书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起这个,倒让颜恕收了笑容,“去自然还是要去的,只是怎么去还没商量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原本颜家对于颜恕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考上举人,真没指望他能中进士进官场,何况他自己也早有打算,只是自从颜恕中了举,大太太便起了心思,叮嘱着一定要让小儿子进考场试试。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是知道自己的,他本无心官场,之所以考学不过是为了以后的路能走得顺些,想着不给家族丢人就可以了,然而进士出身毕竟比举人更上一层,听大太太念叨了两天,他也在想是不是继续考学,可是一想到去书院读书就要和温华分开,他心里实在是不情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不明就里,瞧他忽然就没了精神的样子,有些好奇,“什么时候去?可有什么不方便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留你一个人在家,有些不忍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脸上再次泛起红晕,摸摸脸颊,有些烫,“书院的规矩不许带家眷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两手背在脑后,靠着椅子长叹了口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不好随便开口,便说起白天他拿给自己的那些地契房契,“我看那些地有大有小,等外边安定了,找人去看看?好歹佃出去也是个入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猜到她想问什么,笑了起来,“这个你不必担心,都是朋友送的润笔费,不值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润笔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朋友有修宅子建园子的,知道我喜欢这个,请我给他们画几笔罢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就想起他当初给自己画得图纸,没想到还真能挣来银子,于是笑道,“若是画得不好,别人也不会找你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话颜恕爱听,他笑道,“那些图都还留着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离睡觉的时辰还早,两人这么干坐着,温华正愁不知和他谈些什么话题,便道,“能给我瞧瞧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自然高兴,引着她去了书房,把自己画的设计图都拿了出来,一张张摊开指给她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啊……越不动越不想动弹,越不写越不想动笔,俺忏悔一下下…… 201 201、储冬制酱菜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个冬天注定充满了纷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皇帝驾崩,皇后殉亡,京中一片肃杀。丧事未完,二皇子和五皇子便争了起来,一个是已故前皇后的嫡子,一个是刚刚殉亡的皇后的亲儿,都是尊贵人。五皇子拿着遗诏召集朝中大臣,二皇子却带兵将皇城的各个城门堵住了,在城中各处派发告示,说遗诏是假的,满城都乱了。九城兵马司的人按兵不动,只将京城外围的各处城门封得死紧,城外大营二十万甲士也仿佛没了声息,五皇子的登基仪式没能成事,又没能完全控制宫中,不敢久留,便纠集宫中的一部分太监同着自己的部下攻破了皇城西北角的嘉咸门跑了出来,一番动作之后,和二皇子带着各自的私兵在城中火拼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一时间风声鹤唳。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靠近皇城的十几个坊先后出现兵乱,分别被两位皇子的人控制,余下的各坊,包括东市西市都延长了宵禁的时间,或是将开坊门的时间延后,或是将关闭坊门的时间提前,各家有要出门办事的俱是赶着坊门开放的时间出去,办完事便早早的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几天,长期养病的太后突然召见数十位朝中重臣,京城很快沉寂了下来,两位皇子争执不下,私下里的武斗便转向了明面上的文斗,一边派家眷入宫侍疾,一边又将视线瞄上了宗亲和官员们。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家所在的崇贤坊和宋氏所在的永宁坊距离皇城都不算远,因此住着不少官员,崇贤坊里甚至还有一座襄王府——只看那襄王府紧闭各门便可见一斑,满京城都处在紧张不安中,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在哪里爆发出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段时间温华没有出过颜府,每日早早的起来,吃些点心便到大嫂俞氏那里,和俞氏一同去给大太太请安,多数时候都能见着大太太,偶尔一两次大太太来了兴致,便留她们坐一会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男人们有他们的事情,后院的女人们也有她们要忙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自从外面传来不好的消息,就一直很担心,直到永宁坊那边传信过来说家里在京的各项生意能停的都停了,店铺关了,值钱的财物都已经藏好,她才稍稍放下心来。自己院子里那几个不老实的暂时也没有什么作为,各处都让自己陪嫁过来的人盯紧了,有个风吹草动她便能很快知道,每日里总有大把的时间,她不愿意只用来绣花和看书,这些事情总能挤出时间来做,如今要紧的是尽快熟悉颜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妯娌中,大嫂俞氏和二嫂杨氏是最早向她发出善意的,三嫂有些自视过高,四嫂是个病秧子,五嫂……比自己更像孩子,表面看来,能信任的也只有俞氏和杨氏两个,虽说都是嫡子,可是众嫡子继承产业时,除了长子以外,其他人在排行上优势并不明显,若杨氏是个思虑多的,温华就不得不斟酌斟酌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这边也有心派些事情给她,一是探探她的深浅,二来也好让府里的人多接触接触,几番思量,便安排了个管理小花园的差事给她,这小花园是颜恕的祖母在世时最爱的去处,园中伺候的都是那时候的老人了,旁人轻易管不得,俞氏在这事上也很是愁烦,无奈没有长辈发话,她也不好随意裁撤,只好花银子养着——说是养园子,更多的其实是养着老太太留下的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不知根底,不敢贸贸然应下,便道自己对家里还不熟悉,想跟着嫂嫂们学习学习再上手,她这样讲,是不好直接驳了俞氏的话,给对方也给自己留了几分体面,俞氏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此事便揭过去了。过了两天,俞氏又提出来让她帮着管理腌制酱菜的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京城的冬天几乎看不到新鲜的蔬菜,贫苦人家里若是能吃上白菜红薯,就已经算是很丰盛了,很多人家家里都会在秋天还有蔬菜的时候腌制冬天吃的酱菜,这活儿既要力气又要技术,因为要从秋末吃到来年春天,不仅量要足,更要吃起来可口,最好还能花样翻新,因此每到这时候,家家都会有各种菜蔬和咸盐酱料相混合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不论白天黑夜。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因为之前已经拒绝了一次,这一次就不好再拒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真正做这件事的其实是厨房三管事家的婆子冯家的,温华去时,冯家的正带着五六个婆子干得热火朝天。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一见她来,拿帕子擦了擦手,笑容满面的殷勤上前,“给奶奶请安!哎呦,这样的腌臜地儿,奶奶怎么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了笑,“也没什么,大奶奶事情多,又想着今年家里腌菜的事儿,我是个闲的,替大奶奶来看看罢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早已经听说了,闻言连忙让人去搬椅子,温华也不阻止,看着满院子晒的菜干,“今年怎么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回奶奶的话,今年预备的早,多添了两样儿,一共十四样菜蔬,五样腊肉,又因酸辣咸味道不一样,菜蔬又分了三十三味,照着往年的例,每味五十斤。”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暗暗吃惊,每味五十斤,三十三加五,三十八乘以五十,一千九百斤呢,即便吃到明年三月,也是难以消耗掉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不等温华开口,就笑道,“奶奶是不是觉得太多了?因着咱们府上的腌菜做得好,年年都要往各府上送些,所以这些并不算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也笑了,“原来你手艺这样好,倒怪不得。这些还要多久?如今到哪一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原是个殷勤人,有心在新奶奶面前显显手段,便和温华细细数来,这些菜,有的单独腌制,有的却是几种甚至十几种放在一起腌制的,咸辣酸甜各有不同,有的看上去仿佛是一样的,实际上配方并不相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不知道奶奶爱吃什么口味的,说起来,满京城除了酱料铺子里的,再没有比咱们府上更全的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挑眉,“可有辣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一愣,“奶奶爱吃口重的?”想了想,道,“咱们腊肉里也是放了胡椒的,有些辣味……啊,”她转身疾步走到院子的一角,从一个竹筐中抓了把东西回来,“奶奶看这个,如今南边儿有人吃这个,卖它的人说能去湿气,不过咱们京城还是不稀罕这个的,不过当个玩意儿摆着看看热闹罢了,奴婢想试着做了,自家尝了若是能吃再呈给主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是辣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一动,伸手拿起冯家手里的那把绿中带红的辣椒,细细的看了,道,“这就是你说的新添的?看着倒像是家里的‘看辣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见温华似乎真是个识货的,冯家的忙道,“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新添的是豆子和瓜白,这个是奴婢见着稀罕,所以请人买了些来试做,还是奶奶见识广,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和咱们京城的‘看辣椒’又有些不同,仿佛是到了南边儿换了水土,味道也不一样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见手里的这几个还没有完全晒干,便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看温华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回答的就小心了些,“奴婢没做过,想着不外乎咸的或酸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了,“南边儿湿气重,所以吃这个好,只是京城又不一样,这个吃多了容易上火,虽说开胃,却是不好多吃的。说起来,我原先倒是吃过一回的,仿佛是用酱油、盐、糖腌的,还加了生姜等物,咸中带甜,酱味儿和原本的辣味儿合在一起刚刚好……我也说不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冯家的眼睛一亮,“得亏有奶奶指点!”低头暗暗琢磨配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也不言语,等她想明白了,才道,“要我说,你是常做这个的,原先说的酸的咸的也都做些,只是……”拈着辣椒,她笑笑,“能不能给我找些籽粒饱满的?种些在院子里,也是个看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辣椒种子,又问明了冯家的是在哪儿买的,想着等到外面太平些就派人去寻一寻,虽不指着这个挣钱,好歹给自己家里换换口味。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晚上回到住处,她把领差事的事儿跟颜恕说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道,“家里的酱菜的确是不错的,可惜她们不会做你家那样的腌豆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扑哧一笑,“既是要吃,总不会缺了你的。我刚接手这个,就闹着要吃新花样,别人知道了该说我贪嘴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你要是不贪嘴,一个馒头也能弄出那么多花样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脸上红扑扑的,嗔了他一眼,道,“真真小气,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记得这般清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哈哈一笑,伸手用沾了石青颜料的笔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温华手一抹,有些恼了,顺手抓了桌上的一只黄花梨的三头如意起身去追打他,颜恕笑嘻嘻躲了几躲,将如意抢了过来,逗弄了她一会儿,温华恼了,扭身坐回桌边喝茶,不理他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笑眯眯上前,“这就生气啦?真真小气,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记得这般清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呸!还不知是谁小心眼儿呢。”温华拿起帕子往他脸上一丢,扭过身去,与他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没心思装那小女人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拿下帕子塞进自个儿袖袋里,靠上去搭着她的肩,笑意不减,“不过和你说笑两句,就真生气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哼!”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在外间等着伺候的千冬和妙妙忍不住掩唇而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悄悄看看外面,压低了声音,“我的好六奶奶,我给你赔不是了还不成?别气啦,还是笑着好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听他这般说话,温华想笑,又忍住了,“六爷不必打趣我,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六爷这般?”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一听,当即变了脸色,“这话怎么说的?”脸一沉,当即高声叫人进来回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和妙妙面面相觑,刚才还热闹着,这会儿怎么了?二人忙进去回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绷着脸,“今儿有谁来了?可曾有人说了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听,知他是误会了,赶紧挥手让二人下去,柔声道,“你急什么?何曾说了什么?总气我的不是你么?这会儿又闹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仍是不太放心,但对温华能转回来相劝还是很受用的,“真有人说什么,你也不必怕,你不好出面的,我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知道了,快坐下吧——”温华按着他坐下了,嗔道,“你再这么着嚷嚷,让别人知道了该说我不好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2 202、大毛料衣裳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一脸的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说重话,“你就是性子太软了,真有那没规矩的,禀明了大嫂,赶出去便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底叹息了一声,这话说的……少爷他自然可以这样说,哪怕不是因为对方犯错,只为了他自己的喜好而随意将人打发出去,也没人敢在明面上质疑些什么,可是自己这新进门的媳妇却不能也不敢这样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起子人奸猾得很,仗着是家里的世仆,将恩典当做便宜得来的,总觉得主子离不开他们,便有恃无恐起来。”颜恕想了想,觉得妻子警觉性还是太低,便道,“你原本在岳母身边时,有家大人护着,这些东西想必见得不多,其中的门道……十分不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和颜恕相处久了,渐渐知道他的脾气,说起来,虽是书香世家,到底也是富贵门里养大的,即便家里再不愿娇惯,却也少不得一个“傲”字,哪里容得人怠慢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在三房时,颜恕虽只是寄养在三太太身边,却是三太太辛苦拉扯他长大,情分摆在那里,三太太一向疼他,加之三房规矩严,他在三房不似个客人,却似这家的主人一般,家中上下人等不敢怠慢,对他从来都是小心伺候的。后来回到长房,虽说是正室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嫡子,却不得生母的欢喜,排行又靠后,兄嫂们即便有心照顾,可平日里各有各的事务,且颜恕年纪不小了,十几岁的少年和嫂嫂们相处时总要避讳些,便不如在三房时被照顾得那般细致。府里人口多,仆人中有那不好的爱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瞧着主人们疏忽的地方钻些空子,因此颜恕刚回到长房的那段时间,很是吃了些暗亏,好在颜恕身边伺候的人也都不是吃素的,瞅准机会抓了把柄报到大奶奶俞氏那里,把那带头兴风作浪的狠狠教训了一顿,撵了出去,震慑了一干人等,于是再没人敢轻易招惹这位长房的六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些事情,都是这些日子以来妯娌们之间闲谈时流露出来的口风,以及从这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人那里打听来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虽然颜恕的兄嫂们后来尽力做了补救,可是坏印象已留然下,颜恕心里存了芥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开解的,因此温华刚才的那一番话才让他变了脸色。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起来,“纨绔”这个词,也并不单指那些靠着祖荫和家中富贵整日里只知花天酒地、提笼架鸟、横行无忌之人,还有一种纨绔,是在富贵乡中浸淫长大,良好的教育、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人生历练的狭窄,都让他们天然生出一种自己是“人上人”的心态,有着优秀的礼仪、教养和素养,观念上却认为大多数人都是俗物、阿堵物,不放在眼中,唯有极少数的被他们勉强看得入眼的人,才是他们付出尊重和关心的对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在颜恕的身上,温华就隐隐约约的觉察出这种倾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虽然她并不欣赏,却也明白有些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来日方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知道你是心疼我,可的确不是为了那样的事……来试试这个。”她笑着换了话题,从针线框里拿出一只尚未做成的佛头青的风帽,小心的戴在颜恕的头上,系上带子,将风帽下端的裙边整理了搭在他两肩,比量了一番,觉得帽筒浅了些,便道,“我这儿正好还有一件上好的羔皮,又密实又软和,正好用来做里子,边上多裁出来一圈,用鸦青色的料子蒙了做边儿,正好遮住额头挡风,你看如何?”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对着镜子照了照,“做这些个费神又费眼睛,你前儿不还喊着眼睛酸?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一件新做的,反正不着急用,你有空便歇一歇。”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收了镜子,把风帽取下,用针在边沿处做了个记号,嗔道,“针线房里做的东西在家穿穿也就罢了,谁家爷们身上穿的出门衣裳做成那样?去了外面让人瞧见还道是我针线差呢!如今正是国丧,穿不得绣衣裳,就连这皮子也只能用素色的,大毛料子的又太招眼,不然箱子里还有件狐皮的,那个才好看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知道她八成是要动用自己嫁妆里的毛料子,便道,“皮子不皮子的倒也没什么,反正是做里子,棉的也不错,一样挡风。”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愣,“到底还是皮子的暖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有好皮子你自己也该做几件新衣裳,马上就到年底了。一会儿给我拿一千两银子出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刚说到做衣裳,又突然拐到拿钱,这话题换的有点儿快了,温华眨眨眼,“做什么?”成亲后他把自己的小金库都交给她保管,现银和银票加起来总共约有两千多两,为此她还特意给他立了新账本,这会儿一下子取走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她怎么也要问一下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不太愿意说,温华便没再问,开库房取了五百两银锭、五十两金锭,装进一只红木食盒里,又另外从自己放钱的柜子里取了一千两银票,“这一共是两千两。如今世道不安宁,你多带些吧,万一不够耽误了事却是不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有些不好意思了,接过银票,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是濂四哥想盘下一间皮货铺子,可是手头没那么多现银,还差几千两,寻我借他周转些,答应了给我挑几张好皮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口里的濂四哥就是安郡王府上的四爷楚濂,他和颜恕是姨表兄弟,又是同在鸿泉书院读书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是要在京城盘下一间铺面,还是皮货铺子,没有几万两银子是想也不用想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转身又取了三千两银票,“既然是要盘皮货铺子,少说也要三四万两银子,索性带五千两去,看濂四哥用不用得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眼前的银票二百两一张,厚厚的一摞摆在眼前,颜恕愣了,“这……”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将银票锁进一个扁扁的铜匣子里放到他面前,“我听三哥说在书院的时候濂四哥对你甚是照顾,冲着他这份心,咱们能帮的尽量帮。”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可是你的嫁妆银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扑哧一笑,“嫁妆银子又怎么了,该要用的时候也不能藏着掖着,难道我还指望着拿到别处去不成?好呀,要是哪天我离了这里,到时候你千万记得还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胡说什么——”颜恕瞪着她,觉得手有些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放过她,自己生气,敲她,又舍不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看他酸着脸,温华心里偷笑,忍不住挨近了伸手戳戳他,“哎——生气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叹口气,换了外出的大衣裳,铜匣子放进怀里,手里提着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红木食盒,临走时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华捂着脑袋要躲,却没躲过,他扒拉扒拉她被揉得一团乱的头发,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眼里泛起笑意,“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满面轻松出门去也。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眼见着丫鬟们低头忍笑,温华顾不得找他算账,跺了跺脚,“雁竹!”进屋梳头去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当天晚上颜恕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又出门了,直到下午才带了一箱子皮货回来,“亏得最近京城不安稳,那家急于出手,濂四哥又把价钱往下压了压,另许了中间人两千两银子的好处,从五万二千两讲到了四万两,盘了库下午就去衙门办了手续。喏,这一箱皮子是他谢你的,折价抵息,我捡着颜色正品相好的挑了几件,你看看做些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打发人出去守着,打开箱子一件件验看,其中有貂皮四件、珍珠毛十六件,貂皮是紫貂,比最贵重的黑貂略逊一筹,珍珠毛又叫“珠皮”或“一斗珠”,是一种毛圈卷曲的白羊羔皮,极其美丽,因之毛圈大小如一,色白如珠,时下人们喜爱将之做成翻毛羔裘,温华拿在手里对着窗户仔细看了,确实是品相极好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貂皮六十余件方成一裘,我那里满打满算也不过攒了二十多件,且留着吧。倒是这‘一斗珠’,库房里还有几件,拼凑拼凑差不多够做一件皮袄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就做身皮袄吧,去年三嫂穿了件一斗珠的坎肩,大家都说好看,你比她还白些,这料子最适合你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咱们拢共也只借了他五千两银子,这些个皮子在外面买的话少说也要一两千,合适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你看看这个。”颜恕把楚濂写的借据往温华那边挪了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拿起来细细看了,明白了,“借期三年?怪不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不光跟咱们借,还跟别人借了一万多两,和我说好了,头二年先紧着还那两家的债,到第三年再还咱们的。他手头没有合适的人选,便不打算再做皮货生意了,说想换别的,这些皮货就得赶紧处理出去,我就把那店里的‘一斗珠’都扫来了,他觉得少,又塞了四件貂皮。”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想了想,“要是改做别的生意,不光要有懂行的引路,进货的银子更是少不得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听他说想做绸缎生意,他手底下也有懂行的,说是安郡王府先太妃的陪房,原就是替老太妃打理南方绸缎生意的。老太妃快不行的时候就把后事都安排妥了,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分给了两位县主,宫里历年积攒下来的赏赐都给了郡王妃,自己的体己银子留了三万两办丧事,其余的都分给了孙子孙女,倒把自己亲信的几户陪房都留给了濂四哥,你不知道,安郡王家可是有着锦记的四成干股呢,再不济,王爷王妃也不会让濂四哥吃亏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道,“既然这样,你去问问,他那里还有多少皮子要处理的?我这儿反正也有几个闲钱,不如帮衬帮衬亲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少说也还有三四百件,没有二万两银子可拿不下来,你钱多了?”颜恕瞪了她一眼,“帮人也得量力而为,再说他又不是没有门路的,进货的银子本不用咱们为他担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了,“知道——我又不是傻的,只是原先即便有钱也不能正大光明的穿那大毛料儿的衣裳,如今嫁了你这有功名的,才想着多做两件穿上过过瘾。再说了,你想想,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大了,还有侄儿侄女们,将来不管是嫁是娶,添妆也好,随礼也好,总少不了银钱花费,簪环首饰之外,总还要备下些别的,给弟弟妹妹们脸上添些光彩。濂四哥这会儿既是要清仓,想来也卖不了高价,我也不是要趁火打劫,你跟他商量商量,要是价钱合适,他不也能尽快把债还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倒笑了,点点她,“你打得好算盘,也罢,就帮你去问问。”说着,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看来以后得争气了,要不然媳妇连大毛衣裳都穿不了呢,还不得埋怨死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囧,嗔道,“说什么呢?快去快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3 203、各自滋味儿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的动作极快,第二日便派人给楚濂送信去了,没直说是温华想买,只说帮人问问价钱。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楚濂问了来送信的颜家小厮,没问出什么来,拿着信琢磨了半天。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之前盘库的时候颜恕也是在的,有多少东西他想必有数,他也曾跟颜恕露过口风,那些东西至少值两万两银子。能让那小子当中间人,一口气拿出两万两银子来买皮货……的人,究竟是谁呢?以京城如今的局势,谁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要知道他盘下的这铺面还是瞒着家里用了别人的名义置办下的。买家必是他们两个都熟识的人,到底是谁呢?那小子可没有那么多本钱吃下这么一大宗货……难道是他的哥哥嫂子?哎……?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和气生财,楚濂也是个痛快人,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等拿钱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颜恕认识的、还能拿出那么一大笔钱的也没几个人,至于温华,在他印象里就没听说有谁家的新嫁娘刚进门就敢拿出大笔的嫁妆来贴补夫家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找人列了份清单,除去自留的,统共还有三百五十多件,又依着市价按上中下三等列了价钱,让人给颜恕送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接到报价单,一看,乐了,“这人倒是个通透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怎么了?”颜恕拿过信来,一项一项看……紫貂、银貂、猞猁狲、银鼠、灰鼠……白狐、玄狐、灰狐、云狐腿、草狐、火狐……干尖、爪仁、耳绒、狐铅、狐腋、天马、麻叶子……麦穗子、羔皮、鹿胎……单子上大大小小的列了三十多种皮子,较贵重的占了四成半,余下都是寻常物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笑了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道,“照着市价让了半成的利,他还算给你面子,没有狮子大开口。”她昨天就让人打听市价去了,所以对这些数字还是心里有数的,反复核算了两遍,托着腮,捏着笔杆轻点桌面,心里盘算着这些皮子要用在何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油灯的火焰一闪一闪的跳着舞,光亮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朦朦胧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嘴角隐隐露出笑意,“想要的就列出来,那些用不着的不要也罢,若是这里面没有的,我去找他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笑,抿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放下手里的活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重了,从桌上的小瓷罐里拈了一块黄色的糖球放进杯里,端过颜恕的杯子也放了一小块,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这些就不少了。除了身份不够穿不得的,没用处的还真没有,不是说了,即便咱们自己用不着,随礼送出去也无碍的。”手指点着清单,“这鹿胎做鞋是极舒服的,又没有腥膻味,或者制成荷包、扇套一类的小物件随身带着,漂亮又体面。还有这麦穗子,别看是羊皮,这东西毛大压风,那些去口外贩货的将盐茶运出去,换回皮子来,这样的可是最贵的,先前家里也有几张,都给哥哥他们做了披风,回头也给你做一件。”见颜恕没有露出半分不情愿的样子,她心里一松,“你爱什么颜色的?宝蓝的好不好?一会儿让他们把料子拿出来,我记得宝蓝的有万字文的,还有方胜纹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听她不紧不慢的说着这些,颜恕心中一动,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她的手很白很细致,却又不是单纯的柔嫩,听说她原本在娘家时也要做家务,婶婶和嫂嫂们都说她的绣活儿精致,她给自己做的衣裳针线也多合他心意,好看又舒服……清了清嗓子,“都好,你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就安排个懂行的让秦小巳带他去看货?”温华心情愉悦。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确实想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多买些,毕竟正是货品充足的季节,加上政局不稳的缘故,市面价格并没有像往年那样节节攀升。这批货种类繁多,每一种的张数却不多,所以真正能做成裘衣的也没几样。单张的貂皮本就不大,六十余件方成一裘,即便是她这样身量的女子所穿的,至少也要四五十件才成——且这四五十件必须品相一致,不可能将上等品和下等品混在一起,若是都做裘衣,数量上就还需要再添加些。如此这般,那些数量少的皮子若是不想闲置,就只好用来装饰领子或做成袖筒、围巾一类的小物件……是不是有些太奢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心里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摇了摇头,早晚要用到的东西,不趁着这会儿价钱低赶紧买来,将来要急用时再找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见她有了决定,笑了笑,从桌子上抽出一册半旧的蓝皮儿书,翻到自己上一回读到的地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颜家这样的书香世家,颜恕即便在读书上没有什么兴趣,为了前程,还是不得不努力的。不做官,至少也得有功名,身为嫡子,总不能比上面的几位庶兄太差,这不是他在不在乎的问题,世情如此。何况也不能一辈子依靠家里,将来总有分家单过的一天,这些日子她冷眼看来,他也并不是那种能心安理得靠老婆过日子的人……她起身来到书桌旁,往桌子上的砚台里添了几滴水,拿起墨锭挽起袖子缓缓研磨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看书的姿势不变,脸上却越发的柔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磨好了墨,将墨锭擦干净,放回墨盒里,她突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年后的春闱会不会被耽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一怔,抬起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见她蛾眉轻蹙,确有些神思不属,心里不确定她是怎样想的,便道,“不要担心了,这也不是担心的事儿,做不做官,总还是要看机缘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见他虽然低头看书,却从眼角悄悄打量着自己,一时间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从前一事,便转身给他换了盏茶,“功名什么的,自然还是要看机缘。你这些日子天天看书到夜里,仔细熬坏了,倒不如晚上早些睡,早晨早些起来看书。说起来,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康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笑容轻松了不少,虽然他定意要考个功名出来,却知道自己志不在官场,在这一点上,妻子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毕竟家和万事兴。这些事情早在两人刚成亲的时候就暗示过她,可是她来了颜家这些日子,见了一些人一些事,想法难保不会变。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是我夜里读书扰到你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连忙摇头,他不过是偶尔读书读出声音来,声音也不大,谈不上什么扰人清静,“我夜里睡得沉,睡着了也听不见什么,就是怕你累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听她说得这样实在,笑了,“我是早就习惯了晚睡的,每日里清晨醒来总要迷糊一阵子才能清醒些,不然这一整天必定没什么精神,倒不如夜里清净,读书能读得进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一点温华倒是能理解,只是在她看来考上了固然好,考不上却也没什么,可是又怕伤他自尊,这话便不好提,“你心里有数就好,真的累着了,家里人还要为你担心。”便拿了绣活儿做在一旁的椅子里做起活儿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低头做活儿,一针又一针,又黑又亮的头发,白莹莹的珍珠,白生生的颈子,水蓝色褙子绣了同色的缠枝花,不仔细看的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就像她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从来都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颜恕思及此,心里软了下来,觉得自己刚才实在不该试探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派人去看了货,确定没有问题后便拍板付了银子,只是不好大喇喇的将东西拉回颜家,送到永宁坊也太过惹眼——倒不是怕宋氏开口和她要,宋氏不管要什么,只要她给得起,没有舍不得的,只是与嫂嫂们相处的时日短,永宁坊留下伺候的人不是原来秦家的世仆就是后来新买的丫头小子,人多口杂,此时不宜多事——考虑到这些,温华便做主将两车皮货都送到了附近的一座空铺子里,那是她名下的一间铺面,刚买下不到两个月,重新修缮了打算再开个茶坊,里外都是干净的,找了间向阳的屋子作为库房,每件皮子都用防虫的药棉纸仔细包好,放进樟木箱子里保存。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外面的局势越发的不好了,渐渐的传出许多流言,虽然多数都不能证实,可是越是这种不能证实的事情,人们越是深信不疑。大街上的人明显的少了很多,颜恕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纵然不得已要出门,也是快去快回。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永宁坊那边还好,除了大哥邓知信一直没有消息。二哥邓知仁和平羽两人在家里读书习武,宋氏守着大儿媳和二儿媳两家,把孩子们照看得很好——大儿子一直没有消息,说她不着急是假的,可是一大家子人摆在哪里,她再着急也得顾虑到儿子和媳妇们。卢氏官宦人家出身,在管家方面自有手段,约束着上下人等,并没有弄出什么事来,让听到消息的温华很是放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十月中旬的一天,守在坊门处等待的人们突然发现原先守坊门的坊兵都换成了禁卫军,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一得到这个消息,颜家立即就把各处的出入口都关了,大太太和三太太把各房的人都召集在主屋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让你们各屋的人回去拿被褥,女眷和孩子们就跟着我和三太太住在贻年堂,老大带着你兄弟们住宜信堂,从现在起,谁也不许随意出门。”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4 204、后院儿争锋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贻年堂和宜信堂一左一右紧挨着处在颜家宅第的最中心处,中间只隔了一道墙,两处的房屋和院墙都经过特殊设计,不仅防火,哪怕强盗来了,只要把里面的门栓锁死了,外面的人便难进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急匆匆回到院子里,温华将屋里值钱的物事都锁了起来,柜子里、架子床下、房梁上、库房里,能藏的都藏了,银票和贵重的宝石缝在有暗兜的棉袄内层穿在身上,连雁竹和千冬她们身上都藏了不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因着大太太和三太太定的规矩,住在贻年堂时每人只许带两个伺候的,温华就点了雁竹和千冬两人跟着,“那么些人都住贻年堂,去了那边儿还不知道有没有床,把那厚羊皮褥子也带上。”温华如此吩咐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又叫来妙妙和铃兰,“我知道你们两个虽然年纪小,办事却是稳妥的,好好看家,机灵些,要是有事来不及告诉我,找六爷也是一样的,稳妥为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妙妙和铃兰合声应了,铃兰看看书房的方向,道,“姑娘是不是带些针线书本过去,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想了想,“带些针线吧,书本就算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贻年堂除了正堂以外,两边的屋子各自都有临窗大炕,明显的北地风格。大房和三房的姑娘们跟着大太太和三太太住在正房,大房的妯娌六个在西厢房歇息,两房年纪尚小的少爷们跟着乳母歇在东厢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转达了大太太的意思——白天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并不拘着,只是要求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得回到贻年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腌酱菜的事情早就完结了,温华倒愿意闲着,只是如今住到一起,她怕人家说嘴,说自己懒惰,便思量着白天仍同以往一般跟着大奶奶俞氏看她处理家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住集体宿舍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西厢房两间,大奶奶俞氏提出她和三奶奶方氏以及五奶奶阚氏住一间,二奶奶杨氏、四奶奶刘氏和温华住一间。这样安排模糊了嫡庶之分,排行靠前的两位嫂子照顾底下的妯娌们,让人没法说嘴,大太太没吱声,三太太只说大奶奶安排得妥当。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私下里对大奶奶越发的佩服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些人都没什么意见,有人却不乐意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四奶奶刘氏软绵绵的咳了两声,说自个儿身子不好,怕把病气过给别人,想要自己独住一间小些的,当即被大奶奶几句软和话给驳了回去——大奶奶的理由很充分,这院子虽大,房间数却是有限的,若让她独住一间,剩下的人就得挤着住,总不能让她住到北房去吧?那毕竟是守夜的婆子住的地方,又冷又阴,于病体不利。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四奶奶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奶奶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子,不说话只是冷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瞧了瞧周围的人,见大家似乎都没听到一般。二奶奶笑嘻嘻的,“这可好了,难得在一个院儿里住着,说话儿也方便,昨儿我手气背,输了整整两吊钱,今儿我必要赢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也笑了,“好大的志气!”瞥了一眼自家大嫂,“你婆婆的手气一向是好的,一会儿你可不能赖账——”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笑道,“婶子也好意思赢我们小辈儿的钱,哎呦,我昨儿还说呢,有婶子和我们一桌斗牌,我们算是翻不了身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原是杨氏的亲姑妈,两人做了婆媳后,大太太任凭对谁不亲也不会对她不亲,听了这话也笑了,“你个调皮的,不过是玩玩打发时间,倒算计起你婶婶的钱袋子了,罢了,春梅,去拿两吊钱给她,输了算我了,省得整日里哭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难得听大太太打趣人,杨氏越发的不依了,瞧见温华在一旁笑看着她,便上前挽起温华,嗔着大太太和三太太,“我这儿有个手气壮的帮手,您二位且等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也配合着,“嗯,都说不会打牌的手气壮,二嫂怜惜怜惜我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众人都笑了起来,有那笑不出的也配合着咧了咧嘴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虽说是厢房,也分了里外两间,外间不大,只摆了些桌椅板凳,看得出是用来简单会客的地方,里间靠窗有一张大炕,两头摆着方胜纹嵌铜丝炕橱,铺着石青色的棉褥,显得很是整洁大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依着规矩,丫鬟们守夜时便是里间一个,外间一个。因刘氏身体不好,睡不惯炕,便从她自己院子里抬了张雕花床过来,侧对着炕靠墙安放,给她守夜的两人的铺盖就堆在床旁边的地上,温华见她们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妇人的发髻,穿戴十分精细,便晓得她们多半是刘氏院子里伺候的姨娘。雁竹和二奶奶杨氏身边一个叫小橘的就睡在炕下的脚踏上,千冬和二奶奶另一个丫鬟蓝儿把外间收拾了,把里间的两口大箱子抬到外间的背风处,铺上褥子预备晚上两人挤一挤。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虽生的富态,却是个畏寒的,底下的褥子铺了四五床,厚厚的棉被软乎乎的,温华看了恨不得也跳上去滚两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刘氏的一应用品极其精致,那张雕花床就不说了,水蓝色的帐子是夹棉的,多大的风都灌不进去,四角绣了万字平安如意纹,帐子两侧的帘帐钩子是银嵌水晶的,缀了水蓝色的串珍珠络子,床下放了两个火盆,烧的是上等无烟炭。刘氏身边伺候的两位姨娘陀螺般转来转去忙个不停,刘氏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喝药,一会儿饿了要吃点心,一会儿又乏了让人给她捶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许是温华多看了两眼,刘氏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侧过身子朝她笑笑,“我这身子不争气,让弟妹见笑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停下手里的针,“四嫂哪里话,不过您看着倒是比前几天的气色好了许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哪里就好了,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说着,瞥了一眼跪在脚踏上给她捶腿的女子,“以为自个儿是谁?下流种子破落户,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温华一怔,又听刘氏骂道,“那双贼眼睛看什么看!成日里只晓得奉承这个奉承那个,有什么用,谁当你是个阿物儿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收起嘴角的笑意,皱眉看着刘氏,刘氏却又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挑衅,“瞧我,一生气又骂起来了,弟妹不要见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冷冷一笑,正要张口,外间忽然传来杨氏的声音,一个小丫鬟打起帘子,杨氏进来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姨娘,笑道,“岚娘,新媳妇脸皮薄,提防把我们六弟妹吓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啊呀,这却是我的不是了。”刘氏笑吟吟的,似乎并不以为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原先对刘氏的那一丝怜惜已然无影无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来到她跟前,把针线夺过来放到一边,“她们在那边儿打牌呢,走,瞧瞧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不想继续和刘氏待在一处,便跟着杨氏出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拍拍她的手,“不气,咱们不理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口气堵在那里,难受得紧,但杨氏劝了,她只好应下了,“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隔壁这边儿开了牌局,三太太坐在主位,又有俞氏和方氏围坐着,阚氏在一旁和三太太的两个女儿惠珠、惠莲小声说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扬声笑道,“这丫头正在屋里做绣活儿呢,叫我给拽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笑眯眯地让她坐在身旁,“东西都收拾好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仍疙疙瘩瘩的,却还是笑着点点头,“也没什么,不过是被褥罢了,铺整齐而已。”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打了张牌出去,转脸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在家的时候玩不玩?”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玩过的,”温华看看三太太的牌,“哎呀,这副牌不错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丫鬟们在夜里值守,说是值守,也不是一夜不许睡,只是要警醒些,主子叫的时候不能听不见,温华身边伺候的丫鬟们待遇一向不错,凡是值守的每人都有一张羊皮褥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和她住一屋,今天看见了,就和俞氏提起这事,俞氏也说好,说待下人该宽容的时候就不能小气,三嫂方氏冷冷的哼了一声,温华看她,方氏转过脸去,用指甲弹弄着手里的牌,阚氏和惠珠、惠莲说起什么,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笑眯眯的看了眼自家女儿,转过来拍拍桌角,“哎?该谁出牌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一夜温华醒了好几回,刘氏不断地叫人起来做这个做那个,温华被她扰得心烦,正要起身,却被杨氏伸手按住了——她也被吵得睡不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杨氏起身披衣,“怎么回事?还睡不睡了!再折腾就给我出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过了一会儿,对面传来刘氏的声音,“咳咳……二嫂何必……”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快睡吧!”杨氏躺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温华只好尽量躺着,心里琢磨着明天晚上再这样的话就太遭罪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第二天上午,俞氏处理家务,温华也跟着去了,顺便还带上了绣活儿,她可不敢再待在屋里了,谁知道那病美人嘴里还能冒出来些什么。怕别人多心以为她想揽权,她也不往人前凑,只隔着屏风坐着,旁边放一盏茶,一针一针慢慢绣,间或和俞氏闲聊两句,倒也能打发时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本打算中午吃了饭回自己的小院小睡一会儿,睡醒后还可以处理一下账务,院子里若有什么事儿也不耽误,没准儿颜恕也会回来和她说说话。可是整整一上午,贻年堂里的众人各干各的,都不怎么动弹,她行事不好太突出,只好暂时忍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中午吃了饭,姑娘们支持不住了。要说也是,不管年纪大些的还是年纪小的,玩也好,说话也好,学习针线也好,都只能待在贻年堂里,哪有平时在自己房里自在?三太太看姑娘们吃了饭直打哈欠,便带着大小的姑娘们睡午觉去了,还不忘拉着大太太,又嘱咐侄媳妇儿们,“如哥儿家的,你们也歇歇去,忙了一上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俞氏从善如流,让丫鬟们铺褥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悄声和俞氏说了几句,便带着雁竹和千冬回了自己的院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5 205、小院儿争吵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刚走到院门外,就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来吵嚷的声音,她眉头一蹙,“去敲门!”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守门的小丫鬟穿着一件绿袄,手里抓着把瓜子儿,脸上带着些许漫不经心,一见是千冬,吓了一跳,往后一瞥正瞧见温华,脸色白了白,连忙行礼,“奶奶大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瞪了那小丫鬟一眼,“怎么是你守门?看门的呢?里面怎么回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小丫鬟瑟缩了一下,连忙答道,“桂枝的婶子使人来叫她,她叫我替她一会儿,后面院子里刚吵起来的,我看着门,不敢离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看了她一眼,小丫鬟低下了头,千冬道,“奶奶,我去把她们叫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本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言顿住了脚步,“也罢,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有不老实的先拿下了再来回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不多时,千冬领着一干人等吵吵闹闹的来到了堂屋外面的空地上,温华坐在屋里看着她们,心里直叹气,“叫她们闭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忙出去和千冬说了几句,两人呵斥着让那些丫鬟婆子都住口。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院子里安静下来,两人又进来回话,“奶奶,人都领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领头闹事的都有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是周会家的手下的小丫鬟和那个玉兰,为了针线上的事在绵儿她们几个门口吵起来了,绵儿那小蹄子去劝,反而落得一身骚,周会家的去骂她,说她拉偏架,奶奶让我去的时候两边儿正厮打着,这会儿都喊冤呢,说要见奶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竟然还有自家陪嫁丫鬟的事儿,温华心里一阵恼火,“这事儿还有谁搀和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上前,低声说了一串名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昨天受了气,本就窝火,只是被强按下去了,这会儿有了引子,心里的怒火“腾”的就起来了,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对着院子里的那些人冷冷一笑,“你们是要把我的脸面扯下来丢在地上么?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这才刚离开一天,你们一个个就都厉害了,有劲儿没处使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自从来了颜家,在下人面前从来没有发过火,做得好的有赏,做错了事的也不过是口头训斥两句,换掉差事而已。因此除了她陪嫁带来的人,别人虽然口里都说这位六奶奶为人慈和,却也没几个真心惧怕她的,温华原不想乍一来到就得罪人,她不是没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但乱子已经闹出来了……内院里,规矩和手段向来缺一不可,不待她们喊冤,又道,“都跪在那好好醒醒神,把北房空出来一间,一个个单独问话,问清楚了!要是哪个觉得自个儿聪明敢胡乱攀扯搪塞的,家法伺候。”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应了,看了一眼外面,小声提醒道,“奶奶,周会家的可是太太派来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这一提醒,温华倒笑了,想了想,道,“那就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坐那儿看着,”随手一指身旁,“就这张了。”她不是爱抖威风么?这回她还真就给她这个面子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话说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周会家的仗着自己是太太的人,平日在院子里都是横着走的,上上下下就没有她看得顺眼的,动辄开口教训人,她这样跋扈,偏偏大面儿上又挑不出她的错处来,就连温华有时候也不得不忍让与她,小丫鬟们更是对她又厌又怕。这回要是能拿捏住她,让她收敛收敛,不知多少人要额手称庆。千冬心里大乐,殷殷勤勤道,“奴婢这就去!”见温华点头,忙招了两个小丫头去搬温华指的那张黄梨木曲椅,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要不要让人开了院门?”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白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丢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嘻嘻一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周会家的见着那张椅子,又听了千冬转达的温华的话,脸色立马就变了,她还算知道进退,没敢真的坐上去,又不甘心就这么跪下认错,只得由伺候她的小丫鬟扶着站在那里,对比跪了一地的丫鬟们,还真有些独树一帜。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把温华吩咐的说了,见周会家的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冷冷一笑,暗道主子给的台阶你不赶紧下,还要人三催四请的么?她叫来守院门的小丫鬟,就是刚才给温华开门的那个,“去把院门关好了,敢放出去一个,仔细你的皮。”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周会家的杀鸡抹脖子似的给那小丫鬟打眼色,意思是让她找机会出去报信儿,可那小丫鬟才刚被千冬削了一顿,这会儿哪敢不听,只当没看见周会家的给她打的眼色,径自去锁了院门,回来将钥匙交给了千冬,千冬一转身就把钥匙交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周会家的脸色沉了下来,硬是挤出几分笑意,“千冬姑娘,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训也训过了,就让大家散了吧,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似笑非笑的,“嬷嬷,咱们院子里的事情不管大小总要奶奶发话才是,该怎么处置也是奶奶说了算,您原是太太身边伺候的,论起规矩来,原该比我们懂得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周会家的暗暗恼恨自己大意了,本想趁着六奶奶不在,给院子里的这些小丫头上上规矩,那个绵儿外头看着性子好,不料使起性子来这样泼辣,拿她立威到底选错了人,然而究竟还是小丫头,要不是六奶奶突然回来,她自信也能弹压得住……被六奶奶训诫失了面子还是小事,要是被太太知道她办砸了,太太便是为了主子们的体面也不会轻饶了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外面天气寒冷,外面乌压压跪了一片,真就放着不管,温华到底没有那个狠心,气过了,想了想,道,“让她们跪在廊下吧。”又吩咐雁竹,“廊下挂了厚幔子虽然能挡挡风,到底还是冷的,我记得干姜和红糖还有不少,大厨房就不要惊动了,去西屋烧一大壶酽酽的红糖姜茶来,等会儿这些在外头的一人一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自从那次被周会家的拦阻了小厨房的事,温华便开库房取了陪嫁的炭炉出来,那是一座一尺八寸高的四君子青釉缸,下端设了可以调节大小的通风口,因为足够大,既可以用来烘干衣裳,也可以充作灶具,她不由庆幸当初自己有先见之明,打了一整套配合这炭炉用的锅碗瓢盆,(虽然只是为了冬天可以随时随地的吃烧烤,顺便还能烤烤红薯啥的= =b……),平日热热饭菜,烧些茶水,很是方便。为着遮人耳目,她把自个儿书房的东西拣要紧的挪了大半去卧室,空出半间房来作茶水间,对外说只是为了方便冬日里取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姜茶烧好了,被派去问话的妙妙和千冬来回话,“奶奶,已经问清楚了,她们也都签了押,只有周会家的不松口。”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这会儿心情平静了许多,拿起那份口供,仔细看了一遍,一挑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回是周会家的手下的两个小丫鬟和那个玉兰挑事儿,特意在绵儿门口吵架。至于原因也就不用多说了……绵儿那丫头这回竟然被挑拨的先动了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怎么回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垂下了眼睛,妙妙是个泼辣的,这会儿也犹豫起来,雁竹斥道,“跟奶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轻轻撞了妙妙一下,妙妙瞪了她一眼。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巡回了两圈,“妙妙你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妙妙小脸一垮,从眼角瞧见自家主子正看着自己,忙把头垂得更低了,吭吭哧哧的,“她们说绵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好好说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反正……意思就是绵儿将来是要做……姨娘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屋里一静,这下谁都不敢说话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估计原话比这难听得多,过了好一会儿,温华冷冷的哼了一声,“真亏她们想得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是早订了亲的,只是因她为人爽利会办事,且她未婚夫也是个老实人,温华为着以后考虑,便想着留在身边仔细看看,若是勘用,将来便提她做管事媳妇,不拘在哪个岗位上,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没料到竟有人敢泼这样的脏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查出来是谁说的,杖十。”她也不多说别的了,点着纸上的名字,“这三个掌嘴二十,罚三个月的月银,”她犹豫了一下,“绵儿也罚三个月的月银,戒尺二十,剩下的戒尺二十。每人洒扫院落一个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屋里的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温华看着她们,“怎么,嫌我罚重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哪有,”千冬反应极快,“只是这洒扫院落该怎么安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想了想,“让她们自己定,每月两个,不许多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些规矩都是原先做老了的,众丫鬟心领神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心里烦闷,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苦涩,又放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姐姐!千冬姐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是谁在外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走到门外,见还是那个看门的小丫鬟,不由斥道,“慌里慌张的,让人踩了尾巴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小丫鬟着急道,“奶奶,六爷在门外让开门呢!钥匙不在我这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一愣,“你等着。”转身进了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已然听到小丫鬟在门外的话,将那张写满了口供的纸放回桌面,“除了这上面的人,让她们散了吧。让人开门。”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千冬来到外面,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她们依旧跪着,吩咐其他人散去,乜了眼那看门的小丫鬟,小声啐道,“没规矩的!这儿哪有你喊话的地儿,回头非要正正你这毛病不可!”把院门钥匙丢给她,“快去开门!”跟着她去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带着三分恼意进得门来,瞧见房前廊下里跪了七八个人,太太那儿派来的周会家的被两个小丫鬟扶着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微微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抬头却见温华神色郁郁的站在台阶前,知道必有说法,遂闭了口。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直到进屋坐下了,他才开口,“怎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小丫头们的争竞口角,嬷嬷看不惯,教训了几句,许是说得重了,小丫头们不依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话说的隐晦,颜恕对周会家的也是知道的,自从周会家的到了这院子里,似乎要将大太太的规矩贯彻到底,就连他也遇见过几次周会家的给小丫鬟们教规矩,鸡飞狗跳的,那哪里是教规矩,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破口大骂了。难道她在大太太那边也敢这样跋扈?因此颜恕对周会家的印象极不好。然而周会家的是大太太安排来的,为着一个“孝”字,周会家的只要不犯大错,他就不能赶她出去,因此对着妻子,他每每心怀愧疚。另一方面,早在成亲之初,这后院的事就都交给了温华,他再心疼也不好轻易插手,做丈夫的成天操心内宅之事,说出去夫妻两个都没面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面色微沉,心里愧疚起来,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周会家的是太太派来的,总不好明着打发她出去,我去和她说,让她歇一阵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站了起来,“哎?万一太太生气……算了吧,我约束着些下面,再给她些银钱也就是了。终究是太太的好意,她不过是仗着太太给的体面才敢胡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怔怔的看着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见她强颜欢笑着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疼,许久叹了口气,“等将来有了咱们自己的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眼里泛着微微水光,温柔又隐忍,他忽然站起身,“到底谁是主子?竟要被她拿捏着!她再有体面还能越过主子去么?”说完大踏步出去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听着外面的动静,轻轻的叹了口气,吩咐妙妙,“把姜汤派下去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丫鬟们都松了口气,雁竹微微笑着为她取来帕子,“恭喜奶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露出淡淡的笑意,受了这些日子的委屈,要的就是他的支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虽然派了周会家的过来想要压她一头,却也不会容许下人仗着她的名头欺到主子头上,这一次即便不能将周会家的赶出去,也能敲打敲打她,只要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收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过节啦~新年快乐~ 206 206、新皇帝上任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回到家,事情多,暂时就先更这些,继续努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直接给周会家的放了长假,让她回去照顾年幼的小孙子,没给周会家的申辩的机会,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了,周会家的看明白了主子的脸色,板着脸谢了恩典,收拾了行李,在小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中离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和颜恕不亲,颜恕赌气打发了周会家的,多少落了大太太的脸面,见颜恕心情不错,温华便劝他尽快和大太太说说这事,省得母子之间生出误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晓得温华说的在理,他也不愿意本就不太融洽的母子关系再因外人更生嫌隙,只是他实在瞧不上周会家的,“为那老货还要特地与太太分说一番,也太给她脸面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笑,“哪里是为了她?不过是不忍心太太被这样的刁奴欺瞒罢了,她若真是跑到太太面前胡说,再把太太气着了,岂不成了咱们做子女的行事不周到?只要家里和睦,只要太太明白你的心,便是吃些亏也没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听了,心里暗叹妻子年纪虽小,却是个行事大度的,这样贤惠孝顺,有几个能比得上?可恨世人多是长了一双势力眼,有眼不识金镶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晚上去大太太那儿时颜恕便提了两句,也没说周会家的怎样跋扈,毕竟屋里还有三房的人,为人子女总要给大太太留些脸面,只道听说周会家的小孙子近日病了,她在内院安不下心来,索性先让她回去照看着,等她小孙子病好些再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自家小儿子院子里的事,除了周会家的来禀报的,大太太从别处多少也听说了些,只是这两日正为着外面的大事心烦,没心思也不耐烦理会这些,所以下午周会家的来求见时,她就没有让周会家的进屋,晾着周会家的在院子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放她回去——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再有体面,也是主子给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面上平静无波,只见谦恭,大太太摆摆手,“再说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件事就这样暂时混过去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暗自拍了拍胸脯,颜恕达到目的,和哥哥们陪着大太太和三太太说了会儿话,就随着众人一起告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吃了晚饭,大太太和三太太打发了小辈儿们各自去歇着,两人来到正房后面的佛堂,各自拈香祝祷了一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半晌,三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大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嗯?”大太太手里摩挲着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双目微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外边老这么乱着,可怎么办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没有说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米价翻了一二十倍,菜肉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三太太继续小声道,“家里的粮食不多了,至多还能支持十来天,原本还能拿银子去外面换些回来,可是如今连坊门也不开了……便是太平下来,城外还不知怎样,万一……咱们庄子里的粮食没能保住,一时之间又去哪里买粮?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眉头一抖,“怎么这么快?庄子上送来的粮食也没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脸上一僵,放缓了语气,“嫂子忘了?前些日子族里的几位叔伯和亲戚家里来借了不少,就没剩下多少了。这几家往年也都来借过,今年家里办喜事、国丧扎灵棚,人家都帮了不少,就更不好拒绝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不好说什么了,她娘家也来借了,还借了不少,当时说好了等南方田庄上的粮食送来就还,她想着娘家只是一时周转不过来,就发话借了,为这还跟大儿子置了一场气,可还没等到粮食送来,皇帝就没了,城门也关了,如今这个情形,也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本来这些事情都是大奶奶俞氏管着的,可是大太太不喜欢这个儿媳,大奶奶也不愿意总被婆婆训斥,便把手里不太要紧的一些事情交给家里几个已经懂事的姑娘共同襄理,由三太太在一旁指导着,这样一来,很多事情看在三太太的面上,大太太就不好太过严厉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会儿三太太的话点到为止,就等大太太回话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放下手里的念珠,“庄子上余下的那些粮食若是能保住,足可撑到年后。以如今的形势,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了多久了,从明天起,各院的份例减半,按人口派饭吧。”想了想,又道,“只是有老弱病残的,仍按着先前的份例。若是城外的庄子没能保住……”大太太看着桌案上的灯烛,“我记得如哥儿媳妇她们在京郊都有嫁妆田,实在不成,就先和她们借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媳妇们的田产……三太太犹豫了,“这,不好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不然呢?我的嫁妆田在山东,你的更远,在河南呢,二房在老家那边儿是不用指望的,这些年来,你见他们送来过一粒粮食?如哥儿她外祖家的粮食被拦在城外,这会儿还不定怎么样了呢,别家更是不用指望。她们既进了颜家的门,就是颜家妇。”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两人正说着话,有小丫鬟在门外禀告,“大爷、六爷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太太,三婶!”颜如、颜努和颜恕匆匆忙忙进来,“坊门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和三太太吃惊的望了对方一眼,站起身,急问道,“什么时候开的?有什么说法没?如今外边儿如何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禁卫军领着坊兵在街上鸣锣,说各坊已张贴了告示,新帝登极,奉太后为太皇太后,从明年正月起改元嘉正!二弟刚带人去看了,把告示抄了一份回来。”颜如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纸。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刚刚还商量着家里的粮食不够,这会儿就来了新帝登极的消息,大太太和三太太看了抄来的告示,面露喜色,念了声阿弥陀佛,拈香跪下对着案上供的佛象拜了几拜。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兄弟三人将两位太太扶了起来,颜如道,“告示上说的凡是在京官员和五品以上的官员在京家眷都要在后天辰时到宫门前听宣,到时候我和二弟送太太和三婶过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问道,“登极的究竟是哪一位贵人?怎么告示上没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众人沉默下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道,“后天宫门前宣读诏书,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依我看这几日还是继续约束家中上下人等,以平安稳妥为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如瞧着弟弟说话行事日益稳妥,和从前大不相同,心里安慰,笑了笑,禀告大太太,“儿子打算今晚去保元外祖家里看看,二弟去郡王府姨妈那儿,六弟留在家里照看着。老三、老四、老五我也已经安排了事情给他们。”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保元是颜如和俞氏的长子,他的外祖父俞阁老因文名而入内阁还不到两年,位虽高,权却不重,消息还算灵通,只要他没什么事,颜家多半不会有事,至于安郡王府上,不仅因为安郡王妃和大太太是姐妹,新皇帝对宗室是个什么态度,也得知道。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点了点头,对大儿子的安排很满意,三太太看看嫂子,又看看侄子,道,“总算要太平了,刚才我还和你们母亲商量着家里的存粮不够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如忙道,“让三婶操心了,我已经让人去打探了,街上的粮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要是城门开了,就让三弟四弟赶紧去城外庄子上运粮食回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她们得知了新帝登极的消息,方氏的丫鬟已经开始收拾床铺了,但大太太没发话,温华只当自己没听见,反正横竖不过是几叠被褥,不像方氏那样几乎连百宝阁都搬了来,更不像刘氏那样连床都搬了来,妯娌几个,就数她和五嫂阚氏最简朴,但是人家阚氏不仅带了绣活儿和书本,还有一座小型的屏风式百宝箱摆在床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谁知大太太却没允许她们搬回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是这样说的,“后天一早,我和三太太要去宫门前听宣,在那之前,你们仍旧住在这里,彼此之间要和睦,互相体谅些,不然传了出去,外人还道颜家净是不知礼数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太太话里有话,温华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琢磨,不知道城门开了没有,回头让人回去看看,看有没有大哥的消息,还有城北的庄子上也得派人去瞧瞧,先生……呃,现在是姑太太了,不知道在那里好不好,那边有没有被波及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对于刘氏莫名的敌意,她实在是没什么头绪,只有嘱咐了留在院子里的心腹之人务必要守好院门,不许和不相干的人随意来往。周会家的这次闹出来的事让她意识到自己居住的小院虽然有她和颜恕在上面压着,却并非铁板一块,原先守院门的桂枝因随意离岗,被她剥了差事,罚去做了洒扫的粗使丫鬟,又从颜恕原本的丫鬟里面找了个稳妥的顶上了。自己陪嫁来的几个丫鬟,两两一组,轮流值守在正房一侧的耳房里,须臾不离人,毕竟正房里存放了不少值钱的物事,万一被人趁机拿走了什么,或者多添了些什么,就说不清楚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奶奶,为什么不把那些不安分的打发到书房去?”冬玉和雪珊是她陪嫁丫鬟里面年纪最小的,都只有八岁,平日里陪伴在她身旁,或者跟着丫鬟姐姐们学些本事,雪珊是个小机灵鬼,冬玉虽然聪明,性子却最为纯稚,因此这句话一问出来,温华立刻就看向雪珊,雪珊虽然很想直接给冬玉一个白眼,但是当着温华的面,却不敢那样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温柔的抚了抚冬玉额前整齐的刘海,“做事之前,总要明白她们想要什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冬玉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们不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雪珊忙道,“我们听见她们议论主子呢,还说当着我们的面说怪话,真当我们年纪小听不出来?奶奶,她们太没规矩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两个年纪还小,正是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时候,温华笑着捏捏两人的脸蛋儿,“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们就跟着妙妙和铃兰,同晨儿和小楠学做针线,等我回来以后查看功课,做的不好的可是要挨罚的。嗯……让我想想,雪珊你要是做不好,就罚你研一个月的墨,冬玉呢,就罚你做两百道算数。”雪珊的性子有些急躁,冬玉天生对数字不敏感。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两个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雪珊立即可怜兮兮地表示如果她努力了,能不能减免惩罚,冬玉则眼巴巴的看着温华,看上去又萌又可怜,看得温华忍不住转过脸去,免得被她们看出自己隐藏不住的笑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7 207、谁被谁调戏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啊~各位~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又在贻年堂住了两天,大太太和三太太在宫门前叩拜听了旨意,回来后商量了一番,便让家中诸人搬回了各自的院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刚搬回院子,温华就派人去了躺永宁坊,回来的人带消息说家里一切安好,只是大爷邓知信还没有消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看了宋氏让平羽写的信,才知道城门一开,二哥邓知仁就带人出城去了柳庄,可邓知信却不在那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前些日子京城内外不通,柳庄遭了一回乱兵,幸而柳庄和临近的几个庄子里住了不少武官家眷,附近的大营时常派人过来巡逻。邓家在柳庄的宅子里只留了一个守院子的老兵李通和两个小厮,他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有一把子好气力,为人也机警,三个人搬来碾子和磨盘等重物把前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乱兵没能把门砸开,就想放火,当即被李通拉弓搭箭射伤了几个,直守到附近大营的巡逻队过来驱赶,乱兵很快被驱赶走了,但还是有几户人家遭了抢。亲家卢老爷一家因为躲避的早,只损失了些许粮食钱财,并没有伤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给宋氏置办的田庄因为地处偏僻,倒是平平安安的没有受亏损。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另外还有个好消息,二嫂梁氏又有了身孕,三个多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放下信,暗自松了口气,如今看来,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至少没有坏消息……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忽而长长的叹了口气,若京城真出了乱子,普通人家自不必说,颜家——甚至是那些更有权势的高门大户,又能怎样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原先她总有个念头,若是和颜恕过不来日子,或者在颜府实在待不住,大不了一拍两散,离开京城就是了,手里有钱,万事不难,如今看来,却是想岔了,这天下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想起出嫁前宋氏嘱咐她的,“我的儿,别惦记家里,有你哥哥们在呢。跟婆家好好的过日子,伺候好公婆,妯娌之间的事儿能不搀和就不搀和,那边儿的弟弟妹妹们照顾好了,别让女婿操心,也别尽顾着公婆倒把女婿丢在一边儿,早日生下儿子,儿子才是一辈子的倚靠。”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温华琢磨着这几句话,突然明白了一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拿出这段日子给宋氏做的两身衣裳和若干衣料,安排人送去永宁坊,又拿着信去找颜恕。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姑太太在城北的庄子上没事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看完了信,“没事,她那边倒是太平。”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五妹妹怎么样了?身子好些了没?”元真的病需要长期静养,颜家五姑娘也一直身体不好,听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一年十二个月,总有七八个月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养了这些年也不过稍有起色,进了鸿泉女书院后更是隔三岔五的生病。她虽然病了,不知怎的,却没有回颜府养病,而是留在了元真身边。因温泉养人,温华在城北的温泉庄子又常年没有人住,便索性将庄子借给她们姑侄两个养病,元真暂时辞去了鸿泉女书院的教职,和侄女一起搬去了城北的温泉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轻轻叹了口气,“上个月又一场风寒,亏得姑太太通晓医理,又收着不少药材,可也足足躺了二十多天才下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听了,话在舌尖绕了三圈,仍是没忍住,“胎里带来的弱症多是只能慢慢养着,以前也听一位老大夫提过,若是能在天癸初至前后那几年好好补一补,还是有可能痊愈的。”她前生就是天生的心脏病,虽然没有严重到活不下去,却也让家人愁白了头,三岁上手术台,还没动刀就哭着被妈妈抱了下来,后来南京的心脏科专家告诉父母,不开刀也行,青春期发育的那几年好好补一补,兴许能慢慢恢复,后来果然如此。虽然并不能保证五姑娘的病情也管用,可至少有一个努力的方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些年都看了多少大夫了?”也是五姑娘从生下来就伴着病的缘故,这么些年下来,颜家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颜恕和这个妹妹来往不多,却也是从小就常听三太太说起的,因此并不当作急事看待,“以往也有大夫这样说起过,可咱们家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富贵娇养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迟疑了下,小声问道,“怎么会送到姑太太那里养病?留在家里不是更妥帖?至少还有姐姐妹妹们一起说说话。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庄子,反正也是不怎么住的,那里实在太僻静了些,姑娘家独居不好,当心移了性情。”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姑太太是婆家娘家两不沾的,对五妹妹却是喜欢得紧,离不得她,听大嫂说往年也是一有机会就接她过去,看看吧,等局势稳定下来……”颜恕似是不想再说,看看绣架,问她,“你又绣什么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的绣架摆在窗前,上面描画的是一副外圆内方的平安如意纹样,“这个啊——我打算绣出来以后填上棉花做成两尺见方的大靠垫,多做几个,要是累了就靠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原来冬天天冷,温华坐在炕椅上读书、绣花,虽然炕椅也有椅背,时间久了亦不免腰颈酸痛,原本嫁妆里准备的几个靠垫都是大红大绿的喜庆颜色,这会儿不能拿出来用,她索性开了库房另取新料子来,花色料子不合适,纯素面的又不好看,便描了平安如意的绣样,做好以后再在四角打上流苏,富贵又典雅。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探头看过来,她忙把绣架往他那边移了移,“怎么样,给你也做两个吧?放在书房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好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你中意什么式样的?岁寒三友好不好?赭色的绒料配上深深浅浅的各色绿,或者紫的更好看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见她托腮皱眉寻思,俏生生的小脸蛋儿白净净的,颜恕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如鼓,悄悄往外面瞥了一眼,温华的两个丫鬟都在低头做活儿,他心里一动,大着胆子飞快的低头亲了她一口。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在他靠过来的时候还以为他要仔细地看看绣样,下意识的抬起头,哪知嘴角就被软软的撞了一下,顿时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见她这幅样子,他嘴角抿着笑,视线移向窗外,轻声道,“何必一定要放在书房里?还和你的放在一起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嫩豆腐,他的嘴唇很……温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唔,好嫩好滑,忍不住又摸了两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虹霞迅速在他脸上蔓延,瞬间爆红,僵硬的掀开帘子去了外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到底是谁被谁调戏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自己有这么大的胆子?!!咳,脸上有些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摸摸脸,心里有些尴尬,也有些窃喜,还有着一丝隐而未现的不安,想起他脸红跑出去的样子,捂嘴轻笑起来,发了一会儿愣,便又拿起绣针低头做活儿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辰,派出去的人带回了消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东市和西市虽然只有一部分商家恢复了营业,但据说买卖极好,自家的铺子也定下在后天重新开张。粮价仍居高不下,温华手里有粮,倒是不担心,只是粮价再这样高下去,官府又没有什么作为,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但这些事情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管得了的,也就丢在了一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附带而来的还有戴清欣的一封信,她自从母亲下葬后就回了京城,住在外祖潘府里已经有些日子了,自己成亲的时候她因有孝在身并没有亲自过来添妆,成亲的前一天派人送来的除了例行的贺礼,还有一对团凤缀珠的金簪,封城的这段日子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在书房里转悠了半天,到底还是红着脸回来了,在门口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儿,一掀帘子却看见温华正在看信,忽而皱眉,忽而惊诧,最后脸上竟露出喜色。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怎么了,有什么好事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再看见他,也有些紧张,低头看看信纸,笑道,“是我的一位闺中好友定亲了,偏偏这事儿蹊跷有趣得很,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有话题就不怕尴尬了,颜恕连忙打蛇随棍上,“这可是好事,怎么个有趣法儿?贺礼都备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道,“这才刚收到信儿呢,我想明后天去看看她,一会儿陪我去跟太太和嫂子说一声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媳妇儿有令,自然是要殷勤些的,颜恕答应的很爽快。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更高兴了,“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戴家姑娘么?户部潘大人是她外祖父,潘家不知怎的,前些日子竟遭了贼人,那些贼人凶恶得很,砍伤了人不说,还放了一把火,好在被及时扑灭了。说起来,亏得她那天打络子睡得晚,住处又离主院近,带着丫鬟们早早的跑到了潘府老太太的屋里,可还是被贼人闯进来了,女眷们拿着金钗要自尽,幸而住在潘家的老太太的侄孙带人赶了过来,将贼人伤的伤,捆的捆,救了潘家。那傻丫头!为了她外祖母被贼人砍了一刀!幸亏伤得不重,也亏得老太太的那位侄孙身上带着好伤药,又懂医术,救了她一命,没想到第二日他竟跑到潘家老太太跟前求娶那丫头,潘家老太太竟也同意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挥一挥手里的信,“看这丫头写的,心里指不定怎么别扭呢!”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打趣她,“自然是好事,听起来竟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听女先生说书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嗔了他一眼,“明天你陪我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笑嘻嘻的捏了块核桃酥放在她嘴边,看着她咬了一口,盯着她翘嘟嘟的粉唇看了半晌,直看得她扭过脸去,才道,“自然得我陪着去,想丢下我可不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8 208、城外的香鸾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十月末,新帝登基大典之前,温华在京郊的庄子上传来了消息,香鸾生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时派了赵孝家的和绵儿她娘以及香鸾的亲嫂子,护送她到庄子上生养,每个月,或者绵儿娘,或者赵孝家的,都会轮流回城报告一番,后头这几个月又是成亲又是封城,忙忙乱乱的也没顾得上那边儿,等到绵儿娘来找她时,她才恍然,日子早就到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给主子道喜,九月十八生下来的,七斤八两,可不轻呢,那会儿城里不安定,孩子也没满月,想进城也是不能……当时凶险啊,都快不成了,请来的大夫开了药,她却怎么都不吃,非要自己生,熬了两天好容易才生下来,又流血不止,用了药才慢慢止住……”绵儿她娘不是个絮叨的,这会儿却足足说了一刻多钟才停下来喝了口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点点头,“辛苦你们了,那孩子怎么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到这个,绵儿娘言语间不免添了几分怨气,“香鸾和她嫂子把孩子守得严严实实的,见也不让见呢,现在满月了,又是来见主子,这才让我们俩看了一眼,生得倒真是不错,白白胖胖的,头发又黑又密!”绵儿娘有些欲言又止,看看温华的脸色,又道,“照主子的吩咐,除了那个小院儿里,哪里也不许她们去,进出的东西都查仔细了,只是来前儿香鸾的嫂子塞了老奴十两银子,让老奴先去跟三爷报喜,老奴想着,三爷终究读书要紧……”说着,掏出了个蓝色的旧荷包双手奉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和她嫂子的做法,完全在温华的意料之中,因此虽然听出了绵儿娘的意思,却也没有表现出丁点儿不快,淡淡笑了笑,“到底是她亲生的,自然宝贝得紧,在意些倒也无妨。这银子既是她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她们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哥哥成亲之前,她们是决计不能回来的。”她想了一会儿,“或者孩子先送回来……你回去问问她,就说是我说的,女儿留在她身边还是送回来请老太太教养,让她看着办。”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这些日子守着香鸾姑嫂二人,受了不少憋屈,不过是看自家主子和三爷仍旧看重香鸾,才不敢得罪她们,这会儿既得了准话,晓得香鸾想要母凭子贵是难了,心里松了口气,很干脆的应下了,“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既然她伤了身子,就好好养一阵儿吧,让她嫂子仍旧伺候着,家里也不缺这一个两个人手。我这儿准备了些东西,你回去的时候带给她们娘俩,”又让人拿了几个荷包给绵儿娘,“吃喝上紧着她们用,柴炭棉花什么的也不可少了。你和赵孝家的再辛苦辛苦,以后每十天回来一趟……到时候不管孩子抱不抱回来,让她给我个准话,我也不是那心狠的,不管怎么样,以后总有她的去处。这几个荷包你带回去分一分,等孩子百日的时候我还有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赶紧道,“主子慈悲,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这是主子看重我们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和绵儿娘又说了会儿话,温华道,“绵儿今天不当值,你们娘俩也有半年多没见了,去和她说说话吧,一会儿就在这边吃午饭,到了下午我让人带你回永宁坊,正好有些东西要捎给老太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欢喜的谢了恩,自去看女儿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叫人把自己之前做好的一条绿缎子夹棉虎头披风拿出来,选了一副麒麟金锁和金手镯,开箱挑了两匹上等细棉布,想了想,又拿出了两匹缎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叫来秦小巳的娘,“下午你陪绵儿的娘回永宁坊报喜,替我向老太太问安……问问老太太,最近家里忙不忙,女儿想她了。”说完了重要的事,又嘱咐道,“一会儿去账上支十两银子,去真味坊挑上好的南北细点装上六盒,给老太太和嫂子她们捎去。披风、细棉布和缎子,还有麒麟金锁和金手镯,是给我那未见过面的小侄女的,让绵儿她娘捎回去,要是老太太问起来,你晓得怎么回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秦小巳的娘知道自家主子把邓家看得极重,连永宁坊的宅子都挪给人家住了,也知道邓家是没钱的,便道,“老奴明白,孩子小,不说什么大富贵,只要平安康泰的,以后什么福气享不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话说得周全,温华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你是稳妥的。那法子用了没?最近腿还疼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秦小巳的娘忙谢道,“多亏了主子赏的药,这个冬天好多了,”说着还拍了拍膝盖,“往年一到这时候这两条腿呀就疼得走不了路,这大半年照着主子说的,一天也不敢停药,如今虽不能像年轻时那般干重活儿,但帮着媳妇洗洗弄弄还是行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点头,“那药虽不贵,却难在持之以恒,你这个年纪才得好好保养,不然等老了可要受罪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见自家主子说话和善,秦小巳的娘也是满面笑容,“哎呀,瞧主子说的,好似老奴还年轻似的!好歹主子不嫌,老奴就知足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也笑了,“如今天还冷,嬷嬷回去歇着吧,回头绵儿的娘走时我叫人去喊你。”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吃了午饭,安排人去了永宁坊,温华打算小睡一会儿,她白天睡眠浅,屋里太暖和了又嫌气闷,伺候的人知道她的习惯,一听她说要睡一会儿,便赶紧打开窗户通了通风又立刻关上了,手脚麻利的挂上厚实的帘子,既挡住了窗户缝里呲进来的寒气,又遮住了午后过于绚烂的光照,卸了簪环,打散头发,让人给她捏了捏颈子,舒舒服服躺在了厚厚的棉褥子上,盖上晒得暖暖的充满了阳光气息的被子,不过几息的工夫,便睡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想是炕烧得有些热了,醒来时竟出了一身汗。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大冬天的感冒了就麻烦了,想想那浓浓的中药汤子……她赶忙缩回被窝,喊人取来干帕子擦净了身上的汗,还没等到换上干净衣裳,就发觉有些鼻塞,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不敢大意,当即让人热了浓酽酽的姜汤——如今每日里姜汤是常备的,谁想喝就去倒来——放了一勺红糖,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了下去,捂着被子又睡了大半个时辰,一身的汗仿佛刚从水里拎出来似的,换了衣裳,顿时觉得精神舒爽了许多,只是身上仍没有力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既然待在屋里不出去,穿得臃肿些也无妨,开箱找出一条藕荷色缎子面的薄棉裤拿出来套在身上,上身又加了件月白色对襟掐腰长袄,袄领子上绣了海水蓝的交叠方胜纹,脚上一双丁香色的软底棉睡鞋,头发拢在两侧拿头绳略扎了扎,乍一看好似当初还未出阁时的模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把她换下来的衣裳拿到外面,回来时千冬已经服侍着换上了棉袄棉裤,见到温华这一身,忍不住笑道,“主子,重新梳梳头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如今一早一晚都要穿戴整齐去主院晨昏定省,看看日头,温华道,“那就梳个简单的吧,省得一会儿拆了重梳时麻烦,”又嘱咐道,“不要太紧,头皮绷得疼。”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便给她松松的挽了个侧髻,簪了朵碗口大的墨紫色镶水晶珠的堆纱花儿,这么一打扮,立时减了几分稚气,白嫩的肌肤带着几分慵懒的红,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就这样抱着一张薄褥子偎在炕椅里看书,不一会儿竟又困了,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的,伺候的人问她要不要躺下再睡,她睡眼朦胧的摇摇头,“眯一会儿就好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从外书房回来,换了家常衣裳,手里拿着本书就过来了,正瞧见温华困得磕头打盹儿抬不起头来,轻轻一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捅捅她,“醒醒!醒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皱起眉,粉脸蛋儿嘟着,手指一抖,眼睛仍紧紧闭着,小声哼哼,“睡觉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看得直乐,上前捏捏她的小脸蛋儿,“要睡就躺下好好睡——你要的书我可给你找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过了一会儿,温华两眼勉勉强强略挣开一条小缝,又阖上了,“唔……放下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怎么就困成这样了?”颜恕自言自语,忍不住伸手捏住她两边儿脸蛋儿抖了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哼哼了两声,就没反应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看看屋里伺候的雁竹和千冬,他问道,“她今儿怎么那么困?”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两人对视一眼,千冬摇摇头,“许是累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心里一动,掐了掐日子,明白了,却又不好直言,便也道,“还真是,许是累着了,今天庄子上又来了人,吃了饭才打发回去。先前还打了几个喷嚏,喝了姜汤才好些,又不肯久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就这么睡了,万一再给冻着!你们给她铺床。”说着,他直接掀了温华身上搭的褥子,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托在她膝下,把她横抱起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雁竹和千冬手脚伶俐的在炕上铺好被褥,颜恕轻轻的放下她,看着丫鬟们给她盖严实了,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才道,“给我冲碗茶来,我在这儿看会儿书。”他也不要人帮忙,自个儿搬了炕桌,往炕椅里一坐,把手里的新书打开,从炕桌的扁形抽屉里找出一把线刻草虫的竹制书拨,拿在手里一页页翻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09 209、各种的肉疼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一气儿睡到吃晚饭的时候,温华才勉强被颜恕叫醒。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头晕脑胀的不愿起身,听得是他的声音,温华心里交战了半天,微微抬起头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屋里没有别人,歪着脑袋懒洋洋的往他腿上拱了拱,“嗯……我再睡会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看看守在门口背对着他们的两个丫鬟,笑着捏捏她的耳朵,“时辰到了,再不起就晚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大太太那边,温华再不情愿也只好睁开了眼睛,慢吞吞的坐起身,“雁竹,打水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洗漱之后坐在梳妆台前涂了莲花膏,又匀上妆粉,一点点细细的涂抹着,颜恕凑着洗了把脸,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镜子里的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嗔了他一眼,从瓷盒里挑出一块莲花膏抹在他手背上,“这个味道不重,涂上也不是那种油腻腻的,你试试。”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抬手闻了闻,很自觉地把脸上手上都涂匀了,“不错,挺舒服的,还有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就叫人开了柜子给他拿了一盒,嘱咐他,“早晚都要用啊!”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南瓜型的瓷盒里面乳白色的膏子散发着淡到极致的清香,似有若无,他笑眯眯的,“用完再找你。”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想起他有把他觉得用得好的东西赏人或送人的习惯,不由加重了语气,“这贴身用的可不许给别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乐了,晃晃盒子,“小气,给了又怎样?”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一把抓回来,“不、给、了,我自己留着用!”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哈哈笑了起来,握着她的手,趴在她耳边脸贴着脸,小声央求,“媳妇还我吧……媳妇给的哪能给别人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身后给她梳头的雁竹抿嘴忍着笑低下头去,手上加快了动作。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耳朵热呼呼的,温华对着镜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他一双妙目只是对着自己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由松了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发髻梳好了,温华拿起一对宝树流苏簪子和蜜蜡珍珠发箍在头上比了比,转过来征求他意见,“哪个好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道,“都戴上就是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是不是太华丽了?”说着把蜜蜡珍珠发箍放了回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就帮她把宝树流苏簪子错落着别在发髻上,翻翻抽屉,找出来一对红蓝宝石的金坠子,恰好和簪子的颜色相合,“再怎么样也有三嫂在前面撑着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奶奶方氏插戴的饰品数量从来都是以两位数来计算的,远看近看总是金碧辉煌,不管走到哪里,必有丫鬟婆子捧着镜奁和首饰盒子伺候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嗔道,“哪能跟她比?你没见大嫂和二嫂请安时头上向来都只插戴两三件么,我哪好太过打扮?”跟三奶奶方氏的出身不能比呀,人家就是把脑袋上插满了金银宝石变成摇钱树一般,顶多得一句“富贵气象”,而她,戴得多了就要被人说她铜臭张狂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晨昏定省是大太太新近提出来的,原先大房长辈们不在京城,这规矩有也等于没有,众人逢年过节才会到平日里没人住的正房里略坐一坐。大太太是不爱热闹的,她回来以后,除了开始的几天,若是没有事,很少有人能够得到她的接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把老规矩重新提上来,大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不过倒也没人敢直接问出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成亲以来跟着大奶奶和二奶奶学了不少,至少知道大太太看上去性情古怪,不爱搭理儿媳们,实际上很看重规矩。大奶奶和二奶奶每次去见大太太,都把自己打扮得端正庄重,大太太有时候就会和二奶奶多聊两句。三奶奶是个傲气的,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四奶奶或者是身体抱恙,或者是有别的事情,至今为止只去了两次,大太太心情好时便随便嘱咐两句,心情不好时索□答不理的。至于五奶奶阚氏和温华,可能是因为她们年龄小又是新嫁娘的缘故,或者还由于两人娘家都不太显贵,大太太并不怎么搭理她们。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阚氏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对于温华来说,这样也不错,至少能得个清净。她不是那种愿意生事的性子,也不愿意在小事上被人拿捏,为表郑重,每日里去请安之前都要重新整理一番仪容,去了以后也是跟着嫂子们把礼数做足,所以对她来说这样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拿着描眉的螺子黛,心里跃跃欲试,面上却正经得很,“要不要添两笔?你这眉毛颜色有些淡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暗笑,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实有些淡,你再帮我描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螺子黛沾了水在自己手背上试试颜色,颜恕一手托着她的下颌,一手拿着螺子黛,认认真真的沿着她蛾眉的形状轻轻描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能感觉到他托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在轻颤。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好了,你看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转过脸去对着镜子看,左看右看,“挺好!”不愧是能画上两笔的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眼角瞥见他拭汗的动作,忍不住偷乐,转过来对着他眨眨眼,“好看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一双美目好似一泓清泉,睫毛娇娇俏俏的,颜恕喉结动了动,故意道,“眼睛怎么了?进沙子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呃?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瞧着他努力淡定的模样,温华突然之间就很想很想……做点小坏事,爱娇地瞪了他一眼,扭过身子不理他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一愣,这才打趣了一句就生气了?再仔细一看,嘿——镜子里那厢正偷着乐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也不知怎的,他突然福至心灵,“真好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身形一颤,却是被他搂住了腰,“美人灼灼芙蓉姿,由来共妒青蛾眉。”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脸一下子就红了,眼中秋波潋滟,“念什么酸诗,听不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真听不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挣了挣,小声道,“别这样……”看看周围,见屋里没了别人,悄悄松了口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也小声促狭道,“媳妇别害羞,她们早出去了……”看着她耳垂圆圆润润粉红粉红的,他忍不住上去咬了咬。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囧,这家伙!于是手上一点也不客气,揪着他手背上的肉一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摸摸被她掐到的地方,揉一揉,“疼么?”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不疼!”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哦……不疼啊?”她作势又要掐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他绷紧了手臂。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却听她俏皮地一笑,声音银铃似的,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擂鼓,咚,咚,咚,眼见着她越靠越近,耳侧一热,正要拉住她,她却飞快的跑开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手一抹,指端沾着的少许胭脂就这样进入了眼帘。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从城里带回来的东西摆了一炕。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听了绵儿娘带回来的话,面无表情的摆摆手,示意她出去。这般目中无人,绵儿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撇撇嘴角,转身就走,香鸾的嫂子赶紧起身跟着她一起出来了,赔着笑,“大嫂子跑这一趟着实辛苦了,才儿我特意让厨下备了酒菜,喝两盅?”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没好气的堵了她一句,“不了!我累了,还是先回屋歇会儿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的嫂子忙揽住她,把自己戴的一个银镯子撸下来,不动声色的套到对方手腕上,“好嫂子,那丫头不懂事,我给你赔不是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银镯子沉甸甸的,绵儿娘看了一眼香鸾的嫂子,“就她这么个脾气,等将来三奶奶进了门,能有她的好果子吃?大妹子你好歹也劝劝她,三爷是什么人物?就离不得她了?咱们这些伺候人的皮糙肉厚不怕她甩脸子,可除了咱们,谁又会看她的脸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是是是,”香鸾的嫂子脸上又尴尬又羞愧,“也是她哥哥和我这些年把她惯坏了,大嫂子你多担待……”说着,还是拉着绵儿娘去吃酒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绵儿娘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才道,“刚才在屋里,怕你妹子再闹,有一句话我就没直接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的嫂子连忙给她把酒满上,“大嫂子有话不妨直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眯着眼睛看着桌上的酒菜。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嫂子连忙把另一只银镯子也撸了下来塞进绵儿娘的袖子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仔细养好姑娘才是正经!主子既然说了三奶奶进门前她不能回去,你们再花多少心思也没用,须知将来的前途还是在这孩子身上,不论是抱回去还是留下来,对孩子好才是真心好。主子跟邓家是什么情分?万事只盼着邓家好,只盼着三爷好!依我看,这一次不是儿子才更好些,你说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的嫂子一脸的愁容,“大嫂子你说的我明白,规规矩矩的人家,哪有正妻还没娶进门,庶长子就生出来的?香鸾她这是犯了忌讳了,可是……”她叹了口气,往绵儿娘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我到底只是嫂子,若是亲娘……说句让人笑话的,那做后娘的都比我强些!她再怎么样,看在我家那口子的份上,我不还得忍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绵儿娘跟着叹了口气,心里也有些怜悯她,“儿女都是债,何况你这又当嫂子又当娘的?”顿了顿,“回屋好好劝劝她,咱主子不是那狠心的,当初把她打发出来,一来是因为生气,二来也是不想让人嚼闲话,三爷的功名和婚事摆在那里,真正闹起来,丢了大家的脸面,主子只会更生气。”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香鸾嫂子想了一会儿,“就怕主子看见那孩子,就想起我家那不懂事的妹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你可真是……笨!”绵儿娘是真的在叹气了,“情分都是日子长了处出来的,便是一开始不待见这孩子,日久天长的,又是在邓家老太太那边教养着,主子无论如何都得给几分面子,说起邓家,你也别撇嘴,当年主子落魄的时候邓家尚且不嫌弃,收留了她一个外姓的,何况如今这个是三爷的亲闺女?告诉你吧,如今邓家一家子都住在永宁坊呢,你想想,这又是什么情分?好好思量思量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210 210、娘家二三事 ...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当天晚上,香鸾的屋子里灯火亮了大半夜,绵儿娘起夜时听见动静,打开窗户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自睡下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且不说香鸾和她嫂子怎样打算,温华原本以为自己把信儿送到永宁坊,宋氏总要再等个两三日才会派人上门,不想第二天上午平羽就带着礼物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这个时辰颜恕的大哥二哥都还在衙门里办差,接待的是颜家老三和颜恕,颜家老三虽然考取了功名,却志不在此,一心研究学问,好在人情世故上也不是糊涂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恰好三太太也在,给两位太太请了安,平羽道明了来意——宋氏想女儿了,想接温华回去吃顿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三太太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说起来,恕哥儿家的三朝回门时也是匆匆忙忙的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嫁来两月有余,娘家派人来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又有三太太说项,大太太很痛快就同意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自从出嫁后,温华这还是头一回正式回娘家——没办法,刚成亲就赶上国丧,到处都不太平,她虽然时常派人回永宁坊问安,可是娘家没提起,婆家也不吭声,她也不好意思老给颜恕添乱,便一直忍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见着宋氏,原先想好的话只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温华掏出帕子来擦了又擦,才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道,“娘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眼睛也红了,攥着温华的手,捏捏她的胳膊,“我哪儿瘦了,冬天衣裳厚显得人单薄罢了,你怎么穿这么少?外边儿冷,快进屋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一见自家老娘掉眼泪,上前抱住宋氏的腰,“娘,姐姐回来了该高兴,哭什么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赶紧擦擦眼泪,扶着宋氏进了屋,和颜恕一起端端正正的给宋氏磕了头,又和嫂嫂们行了礼,一边和孩子们打趣两句,一边悄悄打量了一番屋里的摆设,见一切都整整齐齐的,更没有缺什么,心下稍安,“您别哭了,我在那边儿挺好的,这不,一听说您想我了,立马就让我来看您,您女婿还备了礼呢。”说着,就让伺候的人去把准备好的礼品拿过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给宋氏的是一柄银鎏金嵌玳瑁的如意,给温华哥哥们的是书局新出的书,卢氏和梁氏的是燕窝,温华又给女孩子们一人一盒上等绣线一盒各色珠子,男孩子们则是文房四宝。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除了老大邓知信外,一家老老小小都聚集在了这屋子里,女人们说话,邓知仁和平羽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因为有娇客在,孩子们也表现得乖巧懂事。颜恕危襟正坐,看着温华和宋氏之间的互动,难掩笑意。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受了礼物,看着女儿女婿彼此和睦,心里舒坦了许多,忙道,“瞧我,只顾着欢喜了,春泽啊,家里可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这个新女婿仍有些拘谨,“劳您挂怀,家里一切安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心里又添了几分满意,女婿虽然话不多,到底是个实在人,看看女儿,道,“我家的闺女我是知道的,别的不说什么,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什么坏心眼儿,人也还算勤快,要是她有什么不经心的地方,你多担待啦。”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颜恕愣了一下,忙道,“她虽然年纪小,却是知礼的,您别担心,有什么事儿我们都是商量着来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笑了,“好,年轻小夫妻乍一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的,有商有量的,日子才长久。”又道,“她要是任性,你就来找我,我打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哎呀,娘——”温华娇嗔着,抱着宋氏的胳膊直摇,“人家的娘家都是给闺女撑腰的,您怎么还偏着他呀——”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乐了,作势掐掐她的小脸儿,“春泽是个老实的,老实人招人待见,咱自然得向着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梁氏扑哧一笑,“我们都给你撑腰,娘不忍心,只好给妹夫撑腰了。”众人皆笑。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嘟起嘴,哼哼着,“罢了,我大人大量,不和你们计较!”转眼看见颜恕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脸一红,转头对雁竹道,“把那个蓝缎子的包袱拿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蓝缎子包得整整齐齐,里面是一双玳瑁色的女鞋,“娘,这是我做的,填了棉花,暖和着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摸着棉鞋上用丝线绣着的凸出的福字和云蝠图案,喜欢的不得了,“过年的时候再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笑着,“您喜欢就成。”瞧着大嫂卢氏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就问道,“大哥有消息了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起这个,宋氏的眼圈又红了,倒把温华吓了一跳,“大哥怎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卢氏忙说,“没事,妹妹别怕,娘这是高兴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擦擦眼泪,笑道,“你大哥前天叫人送信来了,说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元元,把你大哥的信拿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是信,只是一张纸上写了两行字,温华看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下可算让人放心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梁氏和温华处的时间久,感情也不错,言语间没那么多隔阂,“妹妹,你是不知道,这一阵子娘想大哥想得吃不下饭,再好的饭菜摆在那儿就是吃不了多少,要不是有孩子们在,咱们都不知怎么办好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果然,温华一听就不乐意了,“娘,刚一进来我就觉得您瘦了不少,还想呢,哥嫂都是孝顺的,向来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您先用,您看看您,瘦得脸上都没肉了,嫂子们在家里操持容易么,您这样可不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儿女孝顺,宋氏心里一阵熨帖,“那不是愁的么,明知道他离得不远,偏偏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外头整天介这儿死人,那儿死人的,我这心里……”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挨近了她,“现在有了消息,以后可得好好吃饭,您要是不安宁,这一大家子都得跟着受累,您是愿意我们好呢,还是愿意看着我们整天介愁眉苦脸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说了会儿话,平羽便和颜恕去了书房,卢氏和梁氏两人去查看宴席要用的东西——今天姑爷来了,凡事就得精细些。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宋氏跟温华说,“我想回柳庄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微微一怔,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伺候的不好?我让他们改。”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不是……”宋氏叹了口气,“老在你这儿,一大家子折腾得上上下下不安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就急了,“这怎么说的?是哪个不懂事?您告诉我,我打发了他!来人——”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拉住她,“你这孩子,这上上下下对我们好着呢,你回来——”见温华仍要叫人,急道,“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这才坐了回去。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看着女儿,“你怎么还是这幅急脾气?……我这一辈子苦惯了,哪里用得这么多人伺候,要弄点儿什么总有人抢着就干了,我还不到那么不中用的时候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无奈,“您真是……有福都不会享。”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有胳膊有腿的,自然能不使唤人就不使唤人,咱家一共才几口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使唤这么些人……”宋氏压低了声音,“我瞧着你大嫂不痛快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一琢磨,明白了,卢氏是长媳,非常时期也就罢了,没道理如今太平了还巴在小姑子家住着不回自己家。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嘟起嘴,扭腰抱着宋氏的肩膀,“不是说柳庄那边得好好修整修整?咱家孩子多,万一给磕着碰着怎么办?先留这儿住着,等那边儿弄好了再搬呗,再说了,这阵子三哥得专心读书,明年开春会试不一定怎么样呢,书院那边还没有消息,他心里一定是急的,您要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边儿,也没个人照顾他。”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关系到平羽将来的前程,宋氏不免犹豫了,想了想,道,“……要不,让他也跟我们回柳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哪儿成!”温华倒了杯水,“考试之前这段日子忙着呢,得到处走走看看,跟人家文章写得好的多交流交流,在城里才方便呢,要是回了柳庄,天天进城出城路上就得二三个时辰,哪还有精神读书?”其实温华也不怎么懂,只是听颜恕偶尔说起,说每到大考前的几个月开始,京城各个寺庙通常人满为患,多是各地考试的举子,提前进京想要来探探消息通通门路。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想了一会儿,“那就再等等,等那边儿收拾好了,让你哥嫂先过去,元元和红儿也都大了,该跟着学些本事了,老这么娇惯着也不是个事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娘!我要跟着你——”元元站在门口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朝她招招手,她立即颠儿颠儿的跑了进来,“姐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板起脸,“站好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立即站得直直的,眼睛却偷偷瞄向温华。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一拍桌子,“往哪儿看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看得好笑,小声道,“娘,怎么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气哼哼的,“是我先前太惯着她了,再不给她正规矩就晚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看看元元,“你做啥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吭哧吭哧,说不出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她爬到院子里那棵大树上扒鸟窝去了!上去了下不来,差点儿摔了,还是你二哥爬上去把她捆身上才背下来的!”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再有一会儿,我准能下来!”元元小小声的抗议。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沉下脸来。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见状,赶紧照着她的屁股使劲拍了几下,“你还来劲了是吧!大人说话,你个妮子犟什么嘴啊?”打完了,想着,冬天穿得厚,应该不会太疼吧?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疼倒是不怎么疼的,可元元从小到大极少挨打,这会儿挨了这么几下,不由嘴角瘪了瘪,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看得宋氏又开始心疼了。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察颜观色,赶紧道,“你是大姑娘了,不可和长辈顶嘴,知道不?要不然,人家不说你不懂事,只会说咱娘不好。你是愿意让人说你,还是愿意让人说咱娘?再说了,你爬那么高,多危险啊,不想想家里人为你多担心呐?嗯?擦擦眼泪。”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睁大了眼睛,努力的想把眼泪憋回去,拿帕子一抹脸,“我没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我问你话呢?你是愿意让人说你不懂事,还是愿意让人说咱娘不好?”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哪个也不许他们说!”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那不就结了,你要是想在这边儿陪着娘也行,得听话,娘让你学什么就学什么,学得好了,我有奖励,要是再调皮捣蛋让家里人操心,我就把你送书院去,那儿的先生个个严厉得很,做不好就要打手板!”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小丫头委屈了,忍了又忍,终于哭出来了,扑到宋氏怀里,“娘——”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宋氏心疼了,嘴上却说,“你姐姐是为你好呢,大姑娘了,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啊,不哭了啊,小泪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扭着小身板,继续哭,“我不去书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忍着笑,“好——你只要乖,在家好好学本事,咱就不去书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哇——我不是小泪泡——”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温华捂着帕子直乐。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哭了两声,元元扭头瞥了一眼自家姐姐,重新钻回宋氏怀里,扭麻花似的,“娘——”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红儿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了,温华朝她招招手,等她进来就搂着她,“红儿,你小姑姑哭了呢。”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元元的声音就小了些,在宋氏怀里蹭啊蹭。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红儿的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小嗓子又轻又嫩——“爱、哭、包!”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好不容易把两个快要打起来的小丫头分开,温华毫不犹豫,“娘,是该给她们教规矩了!回头我就想法儿打听去,一定得请个好先生!”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ECHO 处于关闭状态。 第211章 心相印相依 新皇的登基典礼在十一月二十日举行,告祭天地,大典之后又册封了原泰王正妃沈氏为皇后,原泰王府里的其他妃妾也各有所得,但位份都不高。 在这样的时候,喧闹繁华的京城呈现一种别样的、谨慎的安详,这安详又似乎只流于表面,仿佛如镜的湖面下隐隐的暗流即将喷薄而出,惊心动魄。 趁着中午太阳暖和,颜恕让人提了热水洗澡,洗完了却不老老实实的在自个儿屋里待着,披了件棉袍就跑过来了,进门跺了跺脚就上了炕,吓得温华赶紧扯了被子给他裹上,骂道,“不要命了!外面这么冷,也不多穿点儿!”见他头发稍还滴着水,忙叫人拿了自己平时洗头用的厚棉布来把头发裹上了。 给他怀里塞了个手炉,又灌了碗姜汤,颜恕一肘支在炕桌上,一手捂着手炉,温华跪坐在他背后,拿着厚棉布快速地搓揉着他的湿发,“头发还滴着水呢,你也不怕被冷风吹个嘴歪眼斜!” 颜恕笑得眉眼弯弯,转过来冷不丁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哪有那么虚弱?” 温华恼他不爱惜自个儿,瞪了回去,“还没擦干呢,别乱动。” 头发晾干了,他却不愿意梳起来,嫌绷得头皮疼,温华只好给他略梳了梳,梳顺了,在脑后松松的扎起。 看看他背上被头发打湿的棉袍,温华忍不住拍了他一把,起身去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衫给他,“喏,本来是给你过年穿的,先换上吧。” 颜恕接过来抖开,仿胡服的样式十分简洁,金棕色的缎子隐隐透出宝相花的纹样,内里却是墨色,只在内里束腰处绣了一圈“喜得连科”,寓意吉祥又不扎眼,立刻就喜欢上了,喜滋滋的把新衫换上,笑吟吟的照着梳妆台上的大铜镜。 温华帮他将领子翻好,顺便把弄乱的头发捋了捋,手指擦过他细滑白皙的后颈——手感意外的好,忍不住蹭了两下。 颜恕肩膀一抖,触电般的避开了,耳旁洇开一抹轻红,“别动,痒。” 他越这样说,她心里反而兴起捉弄他的心思,手指轻快地划过动脉所在的颈侧,笑嘻嘻的,声音娇娇软软,“就动!” “你、你……” “我怎么啦?”她调~戏上瘾了,故技重施,这次不仅是脖子,连耳朵也没能幸免。 颜恕侧过面庞,双目渐渐氤氲情潮,温华一愣,盯着他看呆了,心里痒痒的,突生出几分羞意,忍不住伸手想要盖住那一泓潋滟。 颜恕蓦地伸臂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低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呀!”她轻呼。 他轻笑,使劲抱紧她,“告诉你了别动!真是欠教训……” 温华只觉得他臂力出奇的大,使劲挣扎了两下,竟挣不动,睫毛轻颤,抬眼望向他,当即被他灼热的视线定住了,难掩羞怯的垂下眼睛,小声道,“快放开我……” 颜恕贴着她的耳朵,灼热的呼吸几乎烫到她,“你刚才干嘛呢?” “没干嘛啊……你脖子上沾了根头发嘛……”她躲着,却躲不过,被他在耳朵上咬了一口。 温华“哎呦”一声,却不敢大声,“快放开我,让人看见了……” “你自找的……”他又抱紧了些,气息喷在她颈项上,“说,还敢不敢了?” 温华心慌气短,手使劲撑在他胸前,“不敢了、不敢了,快放开——” 颜恕瞧着她满面红霞,喉头动了动,却没有松手,“等下个月过了百日,你的及笄礼打算怎么办?” 国丧时官宦之家百日之内禁嫁娶宴乐,前几天她生日时也不过多添了几道菜,姑嫂们给她道了贺,各自送了些小礼物,宋氏照着老家的规矩让人送来了首饰和她亲手做的新衣……她不自在的扭了扭,侧过脸去,红晕蔓延到了领口,“听太太和嫂嫂的呗……” 颜恕盯着她,大着胆子慢慢和她脸贴脸,引得她一阵轻颤,“我去和大哥大嫂好好说说,大嫂交际面广些,哪怕不能太热闹,总还是要办得庄重些,只是要委屈你了,这个时候……” 温华很想绷起面容说的更冠冕堂皇些,可惜翘起的嘴角和眼里的喜意是瞒不了人的,她低头羞涩的一笑,“别这么说……都对我好,我知道的。” 颜恕顿时觉得心口热烫烫的,万分熨帖,他眼神微动,试探着问她,“那我回头叫人把东西搬过来?” 温华眨眨眼,小声道,“叫人知道了会不会笑话?没行礼呢,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啊?”她想说的是“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急色啊”,但还是没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来,只好含混略过。 “说我什么?只是先把东西搬过来,谁敢说什么?” 温华瞪着他,扑哧一笑,“随你啊,你都不怕了,我就只好夫唱妇随了。” 颜恕嘿嘿直笑,抱着她抱了一会儿,他道,“新皇登极,二月份的会试估计不会取消了,”顿了顿,“老爷来信了,叫我不要担心,考不上也没关系。”他怕温华听不明白,又道,“如今局势不稳。” 温华倒是很坦然,“明白明白,就看那位怎么和老臣斗了,这个时候出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爹说得对啊,枪打出头鸟,这个时候谁蹦跶谁倒霉,还是老老实实装鹌鹑比较靠谱,尤其是你家这种官宦世家。反正你年龄还小,家里又有人脉,将来不愁没机会。 “以前还听说泰王在各位皇子里最不受宠,不然也不会被封到西川去。”温华拿银签叉起一块去了皮的橙子递给颜恕。 “受宠的不一定是真看重,看重的也不一定真信任,信任的也不一定会放在身边,先帝的心思啊,这些人猜了这些年,谁敢说自己猜得准?哎,这个倒新鲜!不像是家里的。” “这是今儿上午才送来的,铺子里的管事去南边儿进货,顺道带了些回来。”温华眨眨眼,“你们平时在书院里也说这些?” “书院里学风正,说这些时必是要引经据典的,没根据的谁也不敢乱说。”他一连吃了好几块,“比平时家里买的好,味儿正。” 温华眨眨眼,笑道,“那是自然,找了农家提前订下的,单挑那个儿大脐圆的,”她伸手比了比,“除了送出去的,咱们还留了些,足够吃到过年的。” 看着她的笑弯了的眉眼,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不过,还是没忘了嘱咐一句,“太太和婶婶那边儿都有了?” 她忙点点头,“都送过去了,没有缺的,”说着,嗔了他一眼,“难不成我连这个也能忘了?小瞧人!” 他笑起来,“我不过是白问一句,你就是一大堆话等着我。” 事实上,冬日里的水果种类很少,温华又是个挑嘴的,越是没有的就越想吃,那些香蕉、龙眼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普通的北方水果不是买不到,苹果、山楂、柿子早就吃腻了,何况自从来到京城见识到这里的物价之贵,她就打消了在冬天购买此类“奢侈品”的念头。然而铺子里的管事们每到年节之前的两三个月总要去南方进货,她便托去他们出门办货时顺便带些回来,她也知道出门在外的辛苦,因此总是再三嘱咐了只是“顺便”,于是每每一到这个时节,被安排出去办事的管事们都知道,正经营生之外,还需给东家带些“私货”回来。 今年弄来了几大筐脐橙,永宁坊那边送去了两筐,戴清欣那边儿送去了一筐,余下的就都送到温华这边儿来了,温华挑了些长得漂亮的分装了送到各房去,自己院子里留了一筐半,当然,她也留了个心眼儿,各房里送去的最多不过四五个,表个心意,人心就是这样,送多了人家也就不稀罕了。 颜恕从袖袋里拿出个荷包递给她,温华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叠银票和金票,点了点数,折合成银子约有六百两左右,“收起来还是置办田地?” 颜恕笑笑,“都不是,马上就腊月了,各家往来和年礼虽说都是太太和大嫂管着,可那毕竟都是有数的,岳母那儿,还有我的四五位同窗,他们年节不能回家,都得再加厚些。” 这是正事,温华道,“那我回头去大嫂那儿问问,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不过,这是不是太多了?三四百两也就差不多了。” “多的你就再添置两身衣裳,过年了,总不能再穿旧的。” 这话说得温华心里甜蜜蜜的,“什么呀,柜子里还有一堆没穿过的呢。” “那就办首饰,或者打成银馃子,过年的时候发红包。” 颜恕一脸“你是管家的,你说了算”的表情,温华眨眨眼,“你不是会画图么,画几个别致的样式吧?年年银馃子都是那几种,实在没什么新意,别人收了,也不过是掂掂份量。” 第212章 妯娌那点事 很快,颜恕就找机会和颜如与俞氏说了温华及笄礼的事,颜如看看微笑不语的妻子,哈哈一笑,拍拍弟弟的肩膀,“让我说你什么好!家里的事,你嫂子什么时候疏忽过?早就准备好了,你就放心吧!” 俞氏声音柔柔的,带着管家娘子独有的端庄自信,“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呢,已经卜了吉日,就在腊月十六,人选暂定了几个,正等她们的消息呢。”说到这儿,不免打趣他,“恕哥儿,放心吧,必让你过个好年。” 在亲哥嫂面前,颜恕的脸皮倒也厚实了许多,笑道,“有嫂子这话,我就放心了。” “啰嗦什么,还剩下多少时间?还不快去看书?”颜如一想到他为了媳妇才会上进,就有些不喜,挥挥手赶他出去。 俞氏问他,“怎么?” 颜如轻轻叹了口气,“……成了亲好歹也有些长进。” 夫妻数载,心有灵犀,他什么意思俞氏自然是明白的,“他不过是比别家的孩子懂事晚些,又不是真痴,总会有长进的。依我看,今天他来找咱们未必就是他媳妇教的。” 颜如点点头,道,“自从他成了亲,我偶尔把家里的一些事情交待给他,他倒也用心,虽然学的慢些,勤能补拙却也没出什么差错。” 俞氏摆弄着桌上的茶具,从茶罐里取出一匙茶叶,放在罗筛上用沸水淋了两遍,立即投到壶中沸水里,又过了三息,移开茶灶,持壶隔着细罗筛将茶水倾倒进一只汆烫过的琉璃壶之中,壶中清澈的茶汤在壶壁的映衬下微微闪着金光。 第一杯先奉给丈夫,“这不就挺好么,虽然不指望他有大前程,但打理家业还是稳妥的,何况还有弟妹在?这些日子我冷眼看她,虽有时稍显稚气了些,德行上却是能让人放心的。” 颜如笑了,“这套琉璃的茶器品相不错。” 俞氏笑着白了他一眼,“我是那见钱眼开的么?这琉璃盏虽好,我看重的还不是她的一片心?妯娌们,园子里的妹妹们,她们真在意我?平时发月例银子时哪怕晚了半天,也要找来的,唯恐缺了她们用的,有几个真心同我来往的?” 俞氏这般抱怨着,颜如如同以往那般表现出很认真在听的样子,并且偶尔点头附和一二——通常运气好的话,半柱香以后他的耳朵就能清净了。 颜如端着杯子细细闻嗅了一番茶香,品了品杯中的滋味儿,忍俊不禁,“这茶叶也大有来头吧?” 俞氏微微一笑,眉眼之间捎带出几分自得,“恕哥儿家的说这新茶味道与众不同,送来与我尝尝,烹茶的法子也是我们俩琢磨出来的,你看这茶汤的颜色。”她举起琉璃杯,流露出迷醉的神色。 颜如虽然觉得其中茉莉香味儿有些太过甜腻,但还是很捧场,“香气太甚,滋味儿却还不错,这茶叫什么名儿?” “还没起名呢,”俞氏笑道,“她说想在我店里试着卖一卖。” “哦?”颜如想了想,“她想直接把茶叶卖到京城?” “是呢,从前她家的茶叶生意通过别家茶庄才能卖进京城,价压得厉害,何况新茶向来不容易卖出价钱,所以她才来拜托我,看看能不能打开销路。”她微微一笑,“我自然是无所谓,只是京城的大茶商哪个不是上边儿有人的?我想着,这事儿要做就不妨做大,也不用你们爷们儿出面,我找几个人,一起把这事儿揽下来,只当是分她们几个脂粉钱。” 俞氏的能耐,颜如是知道的,笑道,“这样也好,只是这个时候不宜张扬,你留意些,只寻几家口风紧的就是了。” “知道,知道——” 颜恕一回去,就把消息告诉了温华,温华不免诧异,没想到竟然会安排在年前——她以为怎么也要拖到二月会试之后呢,算算日子,也不过还有二十多天。 颜恕见她眉头轻锁,忙安慰她,“一切都有大嫂,你别担心,回头拟个单子,把你想请的人都列上,咱们尽量都请来。” 温华心里感念他的体贴,“太远的总是不方便劳累人家过来,我想着把在书院里读书时交好的几位请来。” “都随你,只要你高兴——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过了及笄礼,颜恕就要正式住过来了,偏他心急,非要这两天就搬,温华只好暂时拿话哄着他,说自己想趁着过年前这段时间把屋里收拾收拾,等收拾干净了再搬他的。 “正收拾着呢,把用不着的那些都收起来,回头叫你那边的人把东西点一点,也列个清单拿过来。到时候那边儿只作书房,我的书桌也搬过去和你做个伴儿。” 哪知颜恕却笑嘻嘻道,“你去了那边儿,我肯定没心思读书了。” 温华脸一红,佯作生气,“既然嫌我碍事,那就别搬了吧!” 两人正闹着,有小丫鬟进来禀报,“五奶奶来了。” 颜恕站起身,“我去书房了。” 阚氏在门口遇上颜恕,红肿着眼睛打了招呼就进了屋子。 颜恕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 温华的印象里,阚氏是温婉的、胆小的,说话软绵绵的,甚至有些怯懦,却从未像此时这般失态。 阚氏满脸的泪水,“呜呜——温华——你一定得帮帮我——” “五嫂这是怎么了?” 温华悄悄给雁竹使了个眼色,事有反常,不论阚氏来意如何,先听一听再说。 上了茶,温华捏着帕子给阚氏擦去泪水,端了茶递过去,“喝点儿水。” 阚氏听话的接了过来,抿了一口,话未出口,就又流下泪来,“弟妹,能不能……能不能……” 见她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温华耐着性子,“五嫂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能帮的我尽量帮。” 阚氏往外瞅了两眼,一脸的为难,“能不能……借我五千两银子?” 温华一愣,忙问道,“五嫂,容我问一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还是五哥……?” 阚氏支吾着,紫涨了面皮,好半天才道,“弟妹,你就别问了……” 温华一愣,想了想,“这么些银子实不是小数,我手头上只有九百多两,还有些散碎银子,五嫂先拿去用,其余的,容我再想想办法。” 阚氏很勉强的笑了笑,许是和她期待相去甚远,带着几分失望,“这样啊……多谢了。” 温华心里有些不舒服,和她客气道,“都是一家人。” 见温华没再问什么,阚氏悄悄松了口气,“我一会儿把借据给你送来?” 显见得不是什么好买卖,多半打了水漂,但又担心她是不是真遇到难事,总不好见死不救……温华心里略一打算,道,“嫂子,我叫人去铺子里看看,五嫂有难处,我们能帮总是要尽量帮的,明天中午必有消息。” 阚氏仿佛又见到了希望,掉下泪来,“就知道弟妹你是个心善的,嫂子记得你的恩情!” 这话说的……温华飞快地看了一眼外面。 正在这时,有小丫鬟进来禀报,“奶奶,舅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温华看向雁竹,却见对方面露古怪,便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的吩咐,而是邓家真的来人了。 阚氏也不是个憨的,已经借到了一千两,晓得见好就收,何况又得了温华的许诺,她抹了抹眼睛,“你有客,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就把借据送来。弟妹,多谢你,我等你消息。” 邓家来人却是来报喜的——邓知信回来了,他不仅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还升了官,原本是六品的主簿如今却是从五品的都督府经历了! 温华大喜,打赏了报信的人,“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尽快回去看她!” 送走了报信的人,温华立即去了书房,把这事告诉了颜恕,“……好歹囫囵着回来了,没想到还升了,我想着或明天或后天回去看看,你看成么?” 颜恕笑道,“这是喜事,自然该回去看看,一会儿我禀了太太,明天陪你一同去。” 温华又把阚氏借钱的事详细说了,“……张口就要借五千两,又不说到底为着什么缘故,我就先拿了一千两给她——既然都借到我这里来了,想必也找别人借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用到这么多钱?” 颜恕闻言也皱起了眉,略一沉吟,“仿佛听人说过她娘家哥哥是个不成器的……她要是再来,你就先拖着她,我叫人去问问。” 阚氏很快写了借据送来,温华取了九百多两的银票,又凑了些散碎银两,用盒子装了给她,好言好语的把她送走了。 当晚,颜恕从外头回来告诉温华,已经派人去了永宁坊送信,明日一早那边就派人过来接她,到时候他也陪着一起过去,至于阚氏借钱的事,颜恕只说叫温华不要再管,温华再问,他却三缄其口。 第213章 不同的立场 当晚,颜恕从外头回来告诉温华,已经派人去了永宁坊送信,明日一早那边就派人过来接她,到时候他也陪着一起过去,至于阚氏借钱的事,颜恕只说叫温华不要再管,温华再问,他却三缄其口。 温华剥了核桃放在碟子里,连同盛着蜂蜜的小碟子一起放到他跟前,“你不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心里总是没底,回头五嫂要是说些什么,我都不知怎么应对!平白得罪人。三嫂四嫂不喜欢我,要是五嫂也和我生分了,还不定会传出什么话呢。” 颜恕不吭声,捏块核桃仁沾了点儿蜜送进嘴里,温华继续道,“五嫂是个懦弱性子,便是一时糊涂了,总是一家人呢,有什么可瞒的?” “我知道你看谁都是好的,可你不知道,”颜恕苦笑,挥手叫屋里其他的人都出去,这才低声道,“哪里是一时糊涂,根本就是个……你以为她借钱是为了什么?她娘家哥哥有个妾,说是有了五哥的骨肉,要挟着要五哥拿五千两银子去赎人呢。” 温华小嘴微张,“天哪,疯了吧?阚家……” 颜恕冷笑,“阚家那个古板老头儿竟也能养出这么个玩意!若不是国孝里头惹出来的,若不是关系到五哥的前程,谁搭理他?好在,如今事儿已经了了。” 温华低声问,“怎么了的?” 颜恕皱眉,显然很不想提起,“这事儿腌臜,你不要问了。” 温华暗暗琢磨,没想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颜家老五也能有这样的事儿,真是…… 因颜恕不吭声,她坐在一旁,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闷闷道,“好歹我也花了一千两银子呢,还不能让我买个教训?” 见她这幅模样,颜恕只好道,“我就是不想你为这事生气。她不光找了你借钱,大嫂二嫂也都借了,偏五哥还不认这事,大哥险些动了鞭子,五哥才说了实话,说是陪五嫂回娘家的时候被灌了酒……后来那浪荡子找五哥要了几回钱,数目越来越大,直到这一回,说只要五哥拿出五千两银子来,他就连人带身契一并转给五哥。嘁!五哥也真是糊涂,他不动动脑子,要真是把人弄来了,那才是实打实的证据!我们就直接去了阚家,阚家的老爷子还算个明白人,当即就把那浪荡子给关了起来,那个妾连同身契也都一并交了出来。” 温华听得目瞪口呆,“不是说那妾……是证据?” “所以才不能带回来,一出阚家,大哥就直接让人把她送到庄子上了。” “然后呢?要怎么安排她?” “那就和咱们没关系了,”见温华蹙眉,他心下一软,安慰她,“总不会打杀了。五嫂若是懂事,这一两天就会把银子退回来,若是没动静,以后咱们和他少来往就是了。” 温华摇摇头,“一直以为五嫂只是脾气软,没想到她竟这样傻……”娘家婆家两边都不落好。 对于阚家人,颜恕现在提也不想提,便换了话题,“明天回去,你找机会问问平羽的婚事,岳母那里是个什么意思?” 温华诧异,心里一动,“有人看中他?是什么样的人家?” 颜恕靠着炕桌,打了个哈欠,“是三婶婶认识的,听说那家常年在外做官,又不愿意把女儿嫁到当地,就不免被耽搁了,说要么在老家,要么在京城,不拘什么门第,只要是肯上进的良善人家,情愿多陪送些嫁妆。哎,好像也是晋州的?或是冀州的?记不清了。” 温华就有些迟疑,“怎么想起我三哥来了?他现在不过是个举人,邓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颜恕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起身披衣,“听说那家的姑娘年纪不小了,再拖就拖成老姑娘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说什么不拘门第的话了。我过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咦?那也就是说,对方年纪少说也有十八九岁了?比三哥大了一两岁……倒也不是不行。 温华起来送他,“那我明儿就问问,婶婶那边儿,对方具体什么情形,还得你多探问探问。” 第二天,温华和颜恕早早的起身,梳洗整齐后就打算出门,院子里来了个眼生的小丫鬟,自称是五奶奶派来的。 小丫鬟伶牙俐齿,微微有些婴儿肥,一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很讨喜,“给奶奶请安!我们奶奶让我来跟奶奶说,她一会儿就过来,耽误不了奶奶太多时间,请奶奶稍等一会儿!” 温华点点头,笑了,“你叫什么?” “奴婢叫榛儿。” “那好,你去跟你们奶奶说,若不是急事,不妨等我回来再说。雁竹,你和她一起去,把今年咱们庄子上送来的水仙挑两盆送过去。” 邓家的车马已经到了,总不能因为五奶奶派了个小丫鬟来,就让她娘家的车在门外干等着。 兴冲冲的回了永宁坊,才知道大哥邓知信一早就去了都督府,温华掩下些许失望,和嫂嫂们说笑了一会儿,悄悄跟颜恕使了个眼色。 颜恕便借口研究学问,拖着平羽去了书房。 温华悄悄将颜恕说的事儿跟宋氏说了,宋氏倒是很上心,“……官大官小都没什么,就是人要本分,能踏踏实实的和你三哥过日子!” “您说的是!”温华笑道,“三哥将来是要出仕的,要是能在这上面不给我三哥拖后腿的话,就更好了。”意思就是希望对方不仅能入得厨房,也能出得厅堂。 想了想,她又道,“将来白家的那一位即便不能成,也不至于耽误了三哥。” 说起平羽心里的那个人,宋氏不免忧虑,“他还惦记着白家的那个?” 温华笑道,“我三哥啊,别的都好,就是在这事上,忒让人操心了些。” 宋氏叹道,“我就怕他耽搁了自个儿。” 温华道,“香鸾的事,他已知道错了。看看,如今虽知道香鸾给他生了个闺女,为了不惹您生气,不也还是在您面前一句都不敢提?不瞒您,他也找我问过两回,知道她们母女安好,就没再多提,只拜托我时常照看着,我说把孩子抱回来养在您跟前,他还不愿意呢,说怕累着您。” 提起这桩事,宋氏又是一阵愁烦,“你说把孩子抱来,让她离开亲娘,我是真不忍心,可一想到那个香鸾,把我愁的……不怕她待孩子不好,却怕孩子被她教得心术不正,将来……唉……” 温华捋着宋氏的背,“您又心软了,既知道香鸾是个不好的,还舍得您孙女在她那儿受苦?当初香鸾跟了三哥,便知她不是个守本分的,她想往上爬,想着做姨奶奶,说实在的,这样的心思在丫鬟们里边不算独一份儿,可她胆大包天,明知道家里的规矩,还是不珍重自己,这样的人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见宋氏仍然犹豫,就又加了把火,“说实话,在那庄子上,虽说吃不愁穿不愁的,可跟家里到底不一样,现在看着只是差在银钱用度上,等将来那孩子大了,该说亲了,才真是要吃亏呢!别人一打听,知道是外边儿养大的,还能寻着什么好人家?”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宋氏拍拍她的手背,“我也是女人,当初有你大哥二哥,心里存着盼头,尚且吃了许多的苦,香鸾那丫头,我虽然不待见,可是一想到她的将来……也可怜她。” 温华知道自己老娘又心软了,只好道,“我原给了她两条路,要么,回来安安分分的,孩子养在您这儿,等将来三嫂进了门,由三嫂抬举她,或者,就这么由着她带着孩子住在庄子上,每月按时拨给她银钱。”其实若真是为了三哥着想的话,这两条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宋氏很不赞同,“都不妥当。” “娘,我知道——前一条肯定对不起三嫂,会让她跟咱家离了心,后一条更是对不起我三哥,人家会骂他无德,自己的孩子竟然当做奴仆一样养在庄子里,那三哥以后还想不想做官了?——我也不是真要那么做,就是想看看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三哥罢了,如今过了都快一个月了,她还是不松口。原先还有些可怜她,可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宋氏没有说话。 温华挨着她坐了,“如今既然您觉得不忍心,干脆这样,趁着孩子还小,不记事,把孩子抱回来,我把她和她哥嫂打发回福州去,再送她一份厚厚的嫁妆,叫她以后衣食无忧,让那边儿的管事帮忙寻个妥帖的人家把她嫁了,也算是管她到底了。” 温华看看宋氏,“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最直接的办法,还是把白家的那位娶来。三哥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香鸾便也闹腾不起来了。” 宋氏叹口气,“望门寡这事儿,虽不大好听,可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只是白家的人难缠着呢,真是……这个孽障,怎么偏偏瞧上白家的那个?” 温华就劝她,“依着咱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打定主意娶个小门小户的也不是不行,只是这里是京城,不是在咱们老家,想要打探清楚对方的品性,不是那么方便,咱家跟那些世代为官的人家还是不能比的,再说了,高门大户的姑娘,您乐意,咱们还怕娶进来让您受气呢!当初答应三哥,一是怕他心思重,分心影响了学业,二来……那白家的姑娘跟咱们也相处了些时日,品性还是不错的,只可惜时运不济,我想着,三哥这上不上、下不下的,若真是找不到太合适的,不如就求娶了来,别人嫌她,咱们家又不在意这些。只是那时候时机不对,她又新寡,白家好面子,肯定不乐意。如今时候却是差不多了,我想着写信叫人去打探打探,娘您让二哥给老家递信的时候也问一问。还有一条,如今颜恕他婶婶说的这家,还不知道怎么样,我倒觉得不如两边都派人悄悄打探着,毕竟娶妻娶贤,白家的那位固然很好,可三哥的婚事也不能老拖着。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了家,立业才安稳。” 第214章 犯愁的亲事 三太太翟氏似乎对这门婚事很上心,自从知道邓家于此事并不反对后,就时常把温华叫到她那里说话,聊些家长里短,从不同的侧面打听邓家的事,喝杯茶,看看彼此的绣品,好在温华在女红上是下过苦功的,并不怕拿出去会丢人。 三太太多方探寻,差不多将她娘家的事打探了个底儿掉,倒激起了温华的好奇心,对方和三太太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竟然令得三太太如此上心? 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温华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三太太只是略微有些诧异,随即笑道,“我呀是父母的老来子,上面的兄姐最小的也比我大了十多岁,侄儿侄女们年龄有的比我还大,那时候父亲公务繁忙,母亲又身体不好……她是我娘家世交的女儿,虽说家境差些,难得我们能合得来,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后来又在同一年嫁了人,这些年一直没断了信件往来,前些日子她拜托我给她家女儿留意留意。外面那些不知根底的,到底不如自家孩子让人放心,偏偏你弟弟他们年纪还小,那回你三哥来家里,虽说只是见了一面,到底是你兄长,我看着就觉得挺好,说不定两人合适呢,听说他还没定亲,这才动了心思。”三太太指指桌上的一座扇面大小的绣屏,“这是她家女儿绣的,你看如何?” 温华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扇屏风摹的一副有名的前朝仕女,整个画面只用了不同深浅的灰色和黑色丝线,画上人物神态闲适,衣裳褶皱线条流畅,柳枝风摇欲动…… 温华身子微微前倾,仔细看了一会儿,赞道,“好,绣工好,立意更好……若是咱们家的姑娘,澜妹妹就有伴儿了。” 她口里的澜妹妹是三房的女儿,精通女红,性格有些软懦,喜欢看书,偏又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温华平日里和她见得少,又不喜她的性子,因此只是面子情罢了。 她说这话,只是想知道对方家里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若是像三房澜妹妹那般的,趁早婉拒的好。 三太太笑了,摇摇头,“哎,要是澜儿能有她的一半,我还愁什么?” 这话有意思了,既然女儿这么好,怎么在选婿的事上如此放不开? “这么好的人,她家里也必是有所期待的,恐怕我三哥入不了人家的眼呢。”温华眨眨眼,带着些疑惑看着三太太。 “谁家不是如此?可她家姑娘总不能留到二十岁吧,那就真留成老姑娘了。”三太太隐约明白了温华的顾虑,想了想,“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之所以把她留到现在还未嫁人,不是没有缘故的,却不是为着别的,只是她娘老子的一片爱子之心。原先她家里倒也替她相中过一家,已经要下定了,可那家后来出了点事故,险些把姑娘给耽搁了,她父母怕她名声受损,就送她到老家住了一段时日,只说要在老家那边儿侍奉祖父母。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个爱打诳语的,你且放心,姑娘的人品是一等一的好,从小跟在她母亲身边,也是见识过世面的,”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她也在鸿泉女书院读过几年书呢——这绣屏就是那时候绣给我的,这孩子德容言功没有不好的,错过了可就再难找着更好的了。” “婶婶的话我明白了,既然是婶婶也夸赞的人,想来是极好的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若是也在书院读过书,没准儿我也听说过呢。” 三太太道,“她姓白,表字元槐。” 话一出口,就见对面温华突然面露异色。 “哟,还真认识呀?”三太太笑了笑,忽然想起这位侄儿媳妇也在那家书院读过几年书,暗恼自个儿真是老了,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既然同是一家书院,未必没听说过白家的消息。 温华深吸了一口气,“她父亲是不是在长沙任过知州?她兄弟在鸿泉书院读书?” 三太太面上便带出几分尴尬,“这可真是巧了……”——罢了,咬紧牙关罢,这事儿若是不成,也不能让人议论那孩子的闲话! 温华打起精神,笑了笑,“可不是么……”真是……弄了半天,还是那一个,什么未来得及定亲,明明就是…… “看来您这媒人是当定了。” 温华对于三太太有意隐瞒有些在意,虽然结果摆在那里,这时候再追究细枝末节也没有什么必要,但她心里就是有些不舒服。 温华这样笃定,三太太微微有些意外,却不妨碍她高兴,“那感情好!”笑了一阵,三太太问她,“怎么认识的?你们差了四岁呢,先前也没听你提起过?” “这也是缘分,”温华就把两边的关系简单提了提,隐下了白元槐女扮男装冒充她弟弟进学的事儿,“她祖父家和我们家离得近,以前我哥哥和她兄弟还是跟着同一位先生读的书呢。” 温华想散散心,从三太太那里出来没有直接回住处,转而去了花园。 花园的中心是一处葫芦形的池塘,每年夏天都会盛放一池莲花,然而在这样的季节,就只能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水面了。 抬头看看假山上的凉亭,她打消了上去的念头——冬天的花园一片萧瑟,与其爬上去受冻,还不如找找看有什么冬天可赏的花木。 “……办好了差事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你真是……你也不想想,这院子里的事儿,哪有那么简单?” “……” 假山另一边的说话声小了许多,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听声音有一个像是二奶奶杨氏屋里的丫鬟,那丫鬟的声音有些特别,很容易分辨出来,另一个就听不出来了,温华给身边的丫鬟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噤声。 凝神静气听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个人离开了,池塘又恢复了宁静。 “主子,她们——” “回去再说。” 温华洗漱了换了衣裳,抱着手炉靠着炕橱发呆,日照斜西,屋里光线不足,她索性叫人点上灯,挂上了帘子。 颜恕从外面回来,进屋时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温华神色恹恹的,身上搭了件棉袍,腿上盖了条薄被,托着下巴坐在那里。 “怎么了?累了?” 她不愿意动弹,懒洋洋的给他倒了杯水,“嗯,婶婶找我去说话了。” 颜恕瞧着她脸色不好看,知道必是有事,微微一笑,“事情成了?……遇上什么难处了?” 她心里突然拱起一把火,“怎么不猜是事情没成?就认定这事儿一定能成了?” 颜恕笑了笑。 “哼。”她索性转过身不去瞧他,眼不见心不烦。 颜恕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捏着粒白莹莹的糖果塞进她嘴里,哄她,“要是不能成,你提也不会提,说说看,是什么缘故?”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儿别扭罢了。”咦?这味道……她转身抢过纸包,纸包里躺着七八颗莲子大小的白色糖块,“这是哪儿来的?” “好吃吧?这奶味儿浓郁香甜,比那一味放糖的好吃多了,楚濂家铺子里新出的,你要喜欢,我派人再去拿。” 她闭上眼,细细品着,“用的羊乳还是牛乳?这味道,一点儿也吃不出来。” “这个倒不知道,人家的秘方呢。” 有好吃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也就顾不上摆脸色了。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一个吃着,一个看着。 吃到了她最爱的却久已不吃的奶糖,心情无端好了许多,看看纸包里还剩下两颗,她看看颜恕,颜恕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是那种标准的能装一整斤糖果子的纸盒,“没事儿,还有呢。” 有了很多很多奶糖的某人瞬间满足了,也有了笑脸儿,嗔了他一眼,“不早拿出来——” 媳妇儿高兴了,颜恕悄悄松了口气,取来温华自用的糖盒,把奶糖都倒进去,“” 温华不想他再问起之前的事,就道,“包糖怎么用这样的纸包?也太寒酸了些,”顿了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总不会又撞上保元了吧?” 楚濂家的果子店在京城还是有些名气的,上回他路过那里,瞧着出了新品,便给她买了两个高档些的攒盒,正撞上从娘家回来的大奶奶和他家保元,保元喜欢那家店里的点心,他不好意思和孩子争,就把买的让出去了,待去店里再买,可惜那攒盒是限量的,都卖完了,没奈何,只好称了些散装的回来,就是用的这种纸包装回来的。 颜恕点点她的鼻子,“你就打趣我吧,这个还没正式卖呢,说让咱们尝尝,”说着,手指点点糖盒的盖子,“以后每天只准吃两颗。” 温华搂着糖盒,“不要!” “糖是我买的。” “你已经给我了呀!” 两人笑闹了一阵,颜恕搂着她,亲亲她的鬓角,“你这么心宽的人,还有心里别扭的时候?” 温华白了他一眼,轻轻倚着他的臂膀,“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好不?……其实婶婶说的那人,我也认识。” “那人不好?” 温华在心里做了个鬼脸,“那人是极好的,只是……婶婶瞒了些事情,我倒不是对婶婶有意见……只是突然心里不好受罢了。” 颜恕明白了,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让你受委屈了。” 温华眼睛一酸,骂道,“都是你!” “好好好——”颜恕掏出帕子给她拭泪,“都是我不好,娶了你又让你难过。” 温热的气息让她有些羞涩,连忙换了个话题,“屋里的丫头们太多了,我想给她们换换差事,庄子上送来了些盆花,我想让她们去照顾。” “好,你说了算,想怎么派就怎么派。” 想起今天下午在假山那儿听到的,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就怕她们不服气呢,好歹是家里的世仆。” “不必多想,真有不好的,直接打发出去就是,谁敢说什么,你要是有为难的,就叫他们来找我。” 第二天温华就把几个平时不太安分的都打发到隔壁书房那边,且不许她们进屋伺候,每天只准在院子里整理清扫假山花木,活儿不重,但她们却是甭想着再能亲近主子了。 第215章 云开见月明 日子过得飞快,腊八节喝了粥,没几天的工夫就到了腊月十六,温华及笄礼的日子。 这阵子大奶奶忙得厉害,累着了,几日来便有些不舒坦,犯了旧症,大夫来看了,令其静养,大奶奶就将招待礼宾的摈者之责交给了二奶奶,自己只管提点温华礼仪规矩上的事。 今日一早大奶奶就来到温华的居处,看着她穿戴打扮好了,陪着把及笄礼的流程重复了一遍,又着重讲了讲今天会面临的一些应对,温华暗暗记在心里反复演练。 俞氏仍带着三分病容,虽然看上去心情不错,但还是不由让人担心,温华问她,“嫂子今天好些了没?” 俞氏淡淡一笑,“老毛病了,回回都是这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躺两天,喝几服药,就能好些。” 温华就道,“在娘家的时候,我母亲也时常不舒坦,有时候就让人给她槌一槌捏一捏。” 俞氏感同身受,“可不,难受的时候能松散松散是最舒坦的,我那儿的蔡嬷嬷就很有一手,这几日也多亏了她。” 蔡嬷嬷是俞氏的心腹陪房,五十多岁的年纪,有些瘦削,其貌不扬。 温华就有些诧异,“看蔡嬷嬷不像是个有气力的。” 俞氏就笑道,“别看她那个样子,手艺却是顶好的。” “哎?这倒是真没想到,”温华就动了心思,往俞氏身边儿靠了靠,“嫂子,改天请蔡嬷嬷指点指点我那儿的人行不行?” 俞氏故意要逗逗她,一指戳在她额头上,笑道,“蔡嬷嬷的手艺我是一日都离不得的,概不外借。” 温华就配合的拽着她的袖子边儿,可怜巴巴的,“好嫂子——” 俞氏忍不住眉眼弯弯,捏着她的脸蛋儿揪了揪,做出跟她讨价还价的姿态,“说起来,你上回给我的那个药香枕头让保元抢走了。” 温华揉揉脸蛋儿,眼珠儿一转,笑嘻嘻的,“那有什么?我那儿又有新得的了,一会儿让人给嫂子送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有主院派了丫鬟过来接人,温华起身罩上了大氅,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胆怯,扭头看看俞氏,“大嫂……” 俞氏又为她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穿戴,拍拍她的手,鼓励她,“别怕,你一向做得挺好的,今天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人多点儿罢了。” 温华一愣,慢慢的神色放松,嘴角现出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笑意。 今天所请的客人,除了颜家的亲戚以外,余者多是颜家的世交或官场上的同僚,场面铺得很大。 颜家近些年来在政坛上很是沉寂,虽然家中子弟鲜有不争气的,但包括颜恕的父亲和叔叔在内,走得都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如今做得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四品,这其中固然有年龄和资历的原因,但是也和颜家上一代过早去世有关系,能指点后辈的大佬们都不在了,原本的官场关系虽然不会轻易割舍,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新皇登极,这正是一个机会。 从龙之功是不要想了,但在这个尚不稳定的朝廷中看准时机,却是很多人一致的心声。 倒也不是单纯的出风头,这种时候,谁敢呢?做官的,尤其是世代做官的家族,都不是傻子。 办个宴会,借机联络一下感情,互相通通消息,提高一下知名度,既达到了目的,又不至于在上位者眼中留下不安份的印象,一举多得,再好不过了。 不仅是颜家,别家也是如此。 最近,大老爷一有来信,颜恕就被叫去书房。 只要不是什么机密事,颜恕对她倒也知无不言,但最多不过是两人关起门来在屋里说说,出去了,嘴巴都闭得和蚌壳一样紧。 今天不仅是她的及笄礼,还是颜恕正式搬过来住的日子。 以后,就真的是两个人过日子了。 颜家项庄舞剑,可她却是不能出差错的。 及笄礼的主人当由笄者的父母来担任,但温华已嫁,算是颜家的人了,宋氏只能作为观礼者去颜家观礼,温华便有些后悔,拿着请柬回娘家时就跟宋氏说“早知道就提前在家里办完得了”,为着女儿对她的依赖,宋氏既贴心又忧心,“你婆家要给你撑场面,让多少人眼红的事儿,你还不稀罕了!”温华就抱着宋氏好一阵儿撒娇,总算宋氏心疼她,许下给她做好吃的才罢休。 颜恕的父亲还在外地任上,要等腊月二十五府衙封印了才可放假,算上路上的时间,最快也要到腊月二十九才能回来,然而办及笄礼却是不好在年节期间打扰亲朋的,(若不是某人着急,也不至于安排在年前这段最忙碌的时候),颜恕的二叔和三叔不在京里,连个顶替的人选都没有,于是笄者父亲这一位置就只好空着了,由大太太身兼二职。 正宾原本欲请元真,她既是颜家的四姑太太,又是温华的老师,谁知元真却为她请来了鸿泉女书院的山长徐先生,自己只担任了赞者,徐山长名望贵重,颜家自是求之不得,只温华稍稍紧张了一下,便也欣然道谢。大奶奶俞氏的母亲荥阳县主担任主持仪式的赞礼,俞家门风端肃,荥阳县主更是声名极佳,家中七子三女皆已成才,她本人也因为常施善举曾数次被朝廷表彰,这样的人选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温华今日以缁布为衣,外面罩了一件嫩黄色的纱褂,底下粉白色的宽松荷叶裙,饰丁香色的宽边腰带,浅色布鞋,显得极柔顺可爱,这是最初的童子衣,头上簪环皆无,只挽了双鬟髻。 日头渐高,吉时一到,伴奏的琴声响起,悠扬庄重,听到大太太不急不缓的声音,温华对着镜子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脸上僵硬的堆不起笑容来,便索性面无表情,双手交放于腹前,垂首缓缓走出。 她一出来,宾客那边就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骚动。 温华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来到场地中央,面向南方朝着观礼的宾客行了一礼,眼风一扫,在宾客前排看到了宋氏,那安详的笑容令她浮躁的心续安静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大太太和徐山长行礼后向西端端正正的跪坐在笄者席上。 元真今日穿了一身深蓝色的礼服,自西阶走到温华面前,拆开了温华的发髻,将其梳开,又将梳子放到了温华的南侧,随后一身盛装的徐山长在大太太的陪同下洗手、擦拭,相互揖让之后归位就坐。 徐山长气度宛然,和从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温华已经来不及细看了,在赞者的示意下,她转身面东而坐,三嫂方氏手持托盘来到身旁,徐山长高声吟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通常及笄礼上梳的发式重在端庄大方,不能松松垮垮,至少插戴的笄钗不能轻易掉下来,温华略微垂首,感觉到对方动作轻缓又伶俐。 但愿不要太难看……她心里咕哝着。 等到作为正宾的徐山长为她插戴上笄簪,回到原位,元真又来为她轻轻正了正笄,嘴唇微动,悄声提醒她,“起来吧。” 温华眨眨眼,回过神来,起身向观礼的宾客致意,宾客们回礼,温华眼角瞄了一眼东房,强忍着快步走的想法一步步稳重地挪了过去。 换上素衣襦裙,再次出来,向宾客致意,又向大太太行拜礼,接下来仍照先前的步骤,换上发钗,致意,换深衣——她特意又把发髻紧了紧,接下来加的是钗冠,发髻若不梳得紧些,出了差错可就难看了。 元真为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一会儿可不能再发呆了,机灵些。” 已经经过两遍,温华明显好了许多,渐渐进入状态,终于安然无恙的完成了及笄礼,徐山长给她赐了字——美成。 大太太领着温华谢过宾客,又请客人们入宴,今日的宴席不摆酒不唱戏,但因大家多是彼此认识的,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至于为什么不摆酒不唱戏——皇帝还没埋呢,谁敢明目张胆的摆酒唱戏? 帝陵打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挖了,地底下弄得差不多了,地面上的工程才刚开始,皇帝就崩了。京城内乱,大行皇帝摆在皇家举行小型祭祀的北宫侧殿里无人问津,好在正赶上冬天,倒也不怕臭掉,何况在那样的地方,环境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敢对大行皇帝不敬,有多少脑袋也不够砍啊。 今上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先皇的后事。 帝陵没建好?加紧工程就是了。 可负责的官员们不干了,一个个的上折子,说这事儿是先皇定下来的,原定建多少年,以目前的进度还得再建多少年等等,虽然先皇走得突然,可也不能太草率不是? 头一件事就不顺,新皇帝一口气堵在那里,恨不得这儿还是自己那军营,看谁不顺眼了,想抽谁就抽谁!狠狠地抽! 第216章 及笄礼之后 有一种东西叫规则,就是哪怕你痛恨它痛恨得要死,却依然得跟着它走。 即便是皇帝,也不是凡事都可惟所欲为,把大臣们都灭了,朝纲也就乱套了。 先皇的身后事不能不慎重,然而等皇帝调出陵寝的图纸资料一看,脸色立时就黑了——要照这样建下去,未来十余年的赋税都得搭在里边! 又过了几日,太皇太后召集宗室们开会,随后就颁布了懿旨。 两件事。 先帝的陵寝不必奢华太过,限期清明之前完工。 还有,当初为了争皇位而把京城闹得乌烟瘴气的那几个小子太可恶,不能轻饶了他们,都打发到郊外给他们老爹修坟头去!当然,此事只处置首恶,宗室们也挺不容易的,各人上个请罪折子吧。 虽然陵寝的建筑计划书是先帝折腾出来的,可他上面还有长辈呢,宗法至上。 宗法以下,国法暂避,太皇太后说了算。 国朝以孝治天下,若不是有太皇太后在,朝廷上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了。 就这件事来看,新皇帝着实不是个墨守陈规的,难得太皇太后也深明大义。 于是这个冬天,大家都没有酒喝,没有戏看,至少在明面儿上,谁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触那逆鳞。 以上,是颜恕从自家哥哥或表哥那里听来,又做了些许艺术处理当成小故事讲给温华听,权当给她解闷儿的。 来的客人有亲戚,有亲家,有贵客,有世交,有同僚,还有同乡等等,热闹得很,好在宴席安排得十分妥当,身份差不多的坐在一起,关系好的坐在一起,有仇的分开,爱较劲儿的分开,能说会道的最好每桌都能有一个,不冷场才好。 温华跟在大奶奶二奶奶身边将这些安排看了个一清二楚的,虽然在书院里也学过如何打理家务,到底不如亲眼看到的印象深刻,于是对两位嫂子越发的佩服起来,更有心跟着两位嫂子多学学——毕竟将来她和颜恕是要独立门户的,总不能一直依靠哥哥嫂子。 宋氏由三太太陪着说话,三太太是个健谈的,看情形两人聊得不错。温华在大太太的示意下随着二奶奶到各桌上去叙话,有些宾客早在她和颜恕成亲的时候就见过她了,见她不认生,又落落大方,便藉此和她聊上两句,彼此都留下了印象。 宋氏有心和女儿说说话,却总是没机会,三太太见她时不时的看向温华,便知她的心思,于是就引着她多说些温华在家里的事,可宋氏心里不仅惦记女儿,还惦记着平羽的婚事,就有意从温华的婚事说起,主动问起三太太,三太太正愁不知该怎么开口,这正瞌睡着就送来了枕头,不免把白家的姑娘好好夸赞了一番,说她如何如何懂事,女红如何好,自小跟着母亲打理家务等等,“一会儿姐姐去我那儿坐坐?” 宋氏被她说得心动,便应了下来。 这边说得亲热,另一边却有些冷场,大太太和一位盛装的中年妇人坐在一起,两人似乎话不投机,那妇人个子高高的,身形比大奶奶俞氏略胖,但还是能从面容上看出两人的相似之处,温华猜她应该就是大奶奶的母亲荥阳县主。 二奶奶领着温华回来后就让她站在大太太身后服侍,她对大太太道,“太太,我去后边儿(厨房)看看。” 二奶奶走后,温华小心翼翼的服侍大太太,只要她往哪道菜上瞄了一眼,温华就立即替她夹到碗里,看得宋氏心疼不已,却又不好说什么。 三太太看在眼里,就对自家大嫂笑道,“大嫂,今儿侄媳妇的衣裳是你赏的?” 大太太不咸不淡的看了温华一眼,不做表示。 温华暗自皱眉,却也不好分辩。 宴席开始之前,温华就去换下了大礼服,她自己本有准备,宝蓝色的掐腰短袄,遍地莲的紫色妆花缎裙子,一顶金丝小花冠配上珍珠碧玺流苏钗,正是时下流行的样式。 大太太却又派人为她送来了一件玫瑰紫的长袖褙子,颜色虽好,却是什么花样都没绣,而且还有些肥了,现在再改已然来不及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温华抿紧了嘴。 突然灵机一动,她吩咐管衣裳的千冬,“你快回去,把新制的狐狸围脖拿来,就是缀了金扣子的那个。” 穿衣打扮,说起富贵二字,金玉以外,莫过于绸缎和皮草,这其中,若要说有什么东西能衬得起皮草的华贵,就只有那太阳般耀眼的黄金了。 那件狐狸皮是件难得之物,毛色极正,丁点儿瑕疵都没有,温华觉得做成裘衣有些可惜,便使人制成了围脖,两端各镶了一片鸡蛋大小的楼台人物金扣,以金流苏相衔,虽然金灿灿的,却不流于俗媚,端的华美富丽。 把大太太送来的褙子裹在衣衫外头,当成外套穿在身上,再围上这件狐狸围脖,感觉就不一样了。 好歹这件衣裳只要能被大太太看到就足够了,因此一到宴厅就脱了下来。 本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却引来众人瞩目,毕竟京城引领着时尚的流行风,什么样的妆容衣着都不足为怪,很快就有人问起她,她自然要把光彩推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若真是不高兴了,听到别人夸赞奉承,多少也能消消气。 尤其这会儿大太太就在身旁坐着。 果然,当即就有人赞道,“刚才我就想问了,褙子竟还可以这样穿?” 说话的这妇人四十出头,面容白皙,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弯月牙,和三太太有几分相像。 旁人也附和着说笑了几句,“她们年轻的那样穿好看,我们就不行喽。” 还有的说,“颜夫人真是好福气,六个儿子,都成亲了,有儿媳妇们在,管家的管家,理事的理事,您以后就等着享清福了。” 温华嘴角抽了抽,这话说的,谁不知道颜府大太太是最不待见儿媳妇的?您是跟我婆婆有仇吧? 还有直接问温华的,“你这料子是哪家店里的?花样这样精致。” 温华就道,“这个是家里人去南边儿捎回来的,也是正巧遇上,后来再让人去买,却买不到了。” 听到众人的夸赞,大太太笑了笑,道,“长辈问你,你照实答就是了。” 温华就有些尴尬,看看客人们,笑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在哪家买的,只好多啰嗦两句。” 几位夫人太太就互相打了个眼色,却是谁也没再往下问。 三太太瞧出大太太不高兴了,赶紧打圆场,换了话题,“我那儿新添了两盆花儿,是顶好的,一会儿去看看?” 大冬天里,鲜花的确少见,即便是官宦人家,也没有家家盖暖棚的道理,因此众人都乐意去瞧。 宴会一直闹到后半晌,客人才渐渐散去,温华站了半天,又陪着大太太与交好的亲友赏花聊天,两只脚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偏大太太不发话,当着客人的面她也不好找借口告退,只好这么忍着,直到送走了客人,大太太冷冷的盯了她一眼,她不等大太太开口,就借口要去净房退下了。 三太太寻了来,“啊呦,折腾了一天,累也累死了!嫂子,我去你那儿歪歪。”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都要做婆婆的人了,还这么没个正形。” 三太太就挽着她,亲亲热热道,“剩下的事儿让她们小的去管,咱们说说话!” 且不说三太太如何开解大太太,温华一出暖房,就见一早被她安排着服侍宋氏的晨儿探头探脑的在外张望,心里生出一丝不快,“老太太呢?怎么不跟着伺候?” 晨儿听出她声气不对,回话就小心翼翼的,“老太太说天不早了,她没有什么要紧事,奶奶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家里一切安好,让您别挂心。” 今天母女二人也不过是在酒席上说了三两句话,周围那么多人,好多话不方便说,温华便有些后悔,应该早些出来的。 回到住处,屋里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颜恕正在看书,见她回来了,就放下课本,上前接过她的手炉,揽着她进了卧室,关切道,“累了吧?” 丫鬟们就都退了出去。 温华觉得脸上一热,嗔道,“哪有那么娇贵?”刚一坐下,疲惫感立刻溢满了全身,腿脚又酸又疼,忍不住就“哎呦”一声,恨不得就这样躺下睡着,再也不想起来了。 颜恕忙扶住她,“怎么了?哪儿难受?” 她就哼哼,“好累,脚疼……可是还想洗澡,动不了了……” 颜恕立刻叫人去准备,皱着眉,“还有哪儿不舒坦的?” 温华抱着他的胳膊,扎在他怀里不说话。 热水是现成的,她磨磨蹭蹭的泡了小半个时辰,险些就不想出来了,刚换好衣裳,就有大太太屋里的易婆子领人抬了一桌酒席过来。 易婆子是大太太身边的心腹之人,不可怠慢,温华令人加倍给了赏钱,又和易婆子说笑了几句,易婆子也不多说什么,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交给温华,便笑呵呵的带人走了。 “这是什么?”两人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木盒。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温华不甚在意的打开盒子,瞬间又合上了。 颜恕笑得张扬,眼神里就带了几分暧昧。 温华乜了他一眼,左右看看,飞快地把盒子塞进被子下面。 见颜恕仍是笑,她只觉得脸上烧烧的,不禁恼羞成怒,“你……” 颜恕忙按住她,“好好好,我不笑了,咱们吃饭,吃饭。”这样说着,眼睛里的灼热却是掩也掩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洞房会不会被河蟹呢? 第217章 热情啊热情 看着这么一桌子饭菜,温华汗都要下来了。 炒山药,韭菜鲜虾,酱爆鳝段,鸡汁栗子,杏仁玉枣,红烧鹿肉,盐炙腰花,凉拌桔梗……连汤里都放了人参和黄芪……让人不知如何下箸。 真要是都吃了非流鼻血不可。 累了一天,中午又没吃什么,原本饿得厉害,可这会儿看到这么一桌菜,反而让她没了食欲。 呆了半晌,“去泡壶菊花茶来,不要太烫。” 颜恕也是半晌无语,听到她要茶,立刻道,“昨儿吃的酱菜不错,还有么?” 菊花茶上来了,温华先给颜恕倒了一杯,又往自己的米饭里倒了些,拌一拌,就着酱菜吃了两口,渐渐开了胃口。 “好吃?” “嗯,挺清爽的。”她点点头。 他就也用茶水拌了拌米饭,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 看着他夹菜时总是紧着羊肉和山药两道菜,酱菜也用了不少,鳝段吃了两口,腰花却几乎不碰,汤也不喝,温华暗自偷笑,看来不只她一个人觉得这席面过于丰盛呢。 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随手夹了一块盐炙腰花放进盘子里,却不着急吃,只暗暗打量颜恕的表情。 要是颜恕对某种食物非常反感,那么以后最好还是不要让它在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出现。 颜恕看上去根本没有注意,眼睛瞟也不瞟一下,温华不由松了口气——她还是挺喜欢吃腰花的。 吃完饭,漱过口,去书房坐了坐,看看这一整天收拾的成果。 颜恕从陶釜里盛出热水注入茶壶,顿时茶香四溢,“这茶是新得的,拢共只得了二两,你尝尝。” 温华眨眨眼,这还是头一回呢,他给她倒茶,端到她手上。 轻轻的抿了一口,再一口,不由露出笑容,“初时苦味儿重些,微涩,到后来却是甘香爽口。”说着,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了茶叶罐儿。 这幅馋样儿落在颜恕眼里,只觉得实在可爱,嘴角一翘,声音不急不缓,换了话题,“腰花咸不咸?” 呃? 她点点头,“……还好。”其实是有点儿咸。 颜恕摸摸她的脑门儿,笑容里带了几分调侃,“看你吃了那么多,也不怕齁着?多喝些水,一会儿咱们去院子里走走,消消食。” 温华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你、你有什么意见啊?” 颜恕最爱看她脸红的样子,轻轻一笑,“知道知道了,今天累着你了!” 被他这般温声细语的打趣,温华虽然很想恶狠狠地白他一眼,却还是撑不住笑了,清清嗓子,作势嗔道,“也谢谢你这杯茶——” 院门儿关了,大冷天的,两人心不在焉的看着桌上美人瓶里插着的梅枝,牛头不对马嘴的聊了几句,意识到彼此似乎都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今天是什么日子,两人心知肚明。对温华来说,虽然婚礼上出了意外,他们却比那些甫一见面就要洞房的新婚夫妻多了一段时间的缓冲,相处了几个月,彼此之间可以说既熟悉、又陌生,虽然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也知道对方会是自己一生的伴侣,然而想到从今天起就要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头对头,脚挨脚,成为最最亲密的两个人——说不彷徨是假话。 烛光照出一室暧昧,两人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墙上、书架上,颜恕凝视着她的面庞,白细的肌肤在灯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他试探着搭上她的手,手掌骨节匀称,肌肤细腻,指端有着一层拿针握笔形成的薄茧,这双手并非柔若无骨,也并不珠圆玉润,但只要摸着这双手,就知道是她。 他的手暖融融的,比手炉舒服多了,温华一阵脸红耳热,低头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你的手真暖和,帮我暖暖?” 颜恕心里一动,低下头去,偏巧她抬头,嘴唇擦过她耳鬓,那茉莉香氛与体香融合后的带着暖意的淡淡温香,令他一瞬间几乎目眩神迷。 耳畔热烫的呼吸让她心里羞涩又抗拒,心慌地移开视线,瞧着满是书册的书架,心不在焉,“书都拿过来了?” 颜恕喉结划动,低低地“嗯”了一声,道,“这些不过是些杂书闲书,还有些平日常用的仍留在那边儿。” 温华抬头想看看他,却看不清,灯光影影绰绰,一片静谧,“我有点儿怕……” 他气息微顿,“……怕什么?有我在呢。” “我……”她更靠近了些,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浅浅一笑,突来的叹息淡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不见了,“我怕日子转眼就过去了,兴许还没怎么留意呢,你我就老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颜恕一怔,揽紧了她,“你啊,胡思乱想什么?将来几十年的日子,长着呢。” “嗯,”她小猫咪似的柔柔顺顺的贴在他怀里,涂了胭脂的红唇微微翘起。 这般互相依偎着,心绪渐渐平静,彼此之间倒生出几分默契几分相惜。 心情一放松,言谈间就少了几分顾忌,爱娇的偎着他,“有些话我实在不想说出来让你烦心,你若是不爱听……” 颜恕心中一动,轻轻的为她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知道你是个好的,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那我就说了?你可不能生气,若是不爱听,就权当没听见。” “好,保证不生气。” “……如今家里看着热闹太平,可那是因为老爷太太安好,仕途平顺,可‘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多的地方必然是非多,兄弟多了,难免没有争端。” 他轻抚着她额角的碎发,“谁家不是这样?平时吵吵闹闹的,大事上不糊涂就是了。” 虽然他表现的不怎么在意,不过温华还是敏感地听出了那么一两分不一般来,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我倒愿意是我想多了,可如今看着几位嫂子,个个都是有正主意的,只怕等不及分家……” 颜恕微微皱眉,“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历来宗族观念深入人心,就是律例上也写的明明白白,若有人犯法,亲族帮助隐匿的并不算窝藏,相反,若是有人检举亲族为恶,反而会被人指指点点,若是因此而被家族惩治的话,即便是官府也不好干涉。 一个家族,正常的分家只有两种情况:父母去世,大家族事务繁琐,分不分要看各家的意思;或者由父母本人提出分家,嫡子或长子继承主要财产并赡养父母,但这样的情况毕竟少之又少。 父母尚健在子女就要分家,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是很忌讳的事。 说得这样委婉也是怕他误会,谁知却还是被误解了,眼下只好先分辨一番,“你想哪儿去了?难道我是那种只图一己私欲的人么?我又不是没嫁妆的,难道还要算计家里的?” 颜恕就有些心虚。 她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嗔道,“把我当恶人?亏得还对你推心置腹!” 他嘿嘿一笑,“捏疼了吧,我帮你揉揉。” 白了他一眼,倒是没再拒绝,“不跟你绕圈子了,省得让你再气我!——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知道你无心仕途,我也没想过当什么官夫人,将来是好是坏,我也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只是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做官,能做的却也不多,眼看……总该为将来筹划筹划,”她扭头看向书架,“总要为你儿子想一想吧——” 颜恕明白了她的意思,瞧着她难掩羞意的红颜,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嘴角上翘。 恨得温华照着他腰上的软肉就拧了一把。 他笑着讨饶,“儿子还没影儿呢,你就操起心来了?” 说起这事儿,也是温华新近添的一桩心事。谁家不期待新媳妇赶紧为夫家开枝散叶?要是不出意外,他们俩一两年内就会有孩子,如今两人背靠颜家这棵大树好乘凉,可要是他们不努力,孩子将来长大了能靠谁?即便公公身体健康,能再做二十年的官,或者颜恕的哥哥们愿意照应子侄,可那终究是隔着一层的关系。颜恕不爱功名是他性子使然,但若是就这样不求上进,将来他们的孩子多少就要吃些亏,虽说教养孩子让他学会自立自强很重要,可是如果事事都比不上他的堂兄弟表兄弟们,让她怎么忍心? 颜恕被她几句话说的还真有点儿心动,但这会儿他也只是在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不好大喇喇的保证什么,就笑道,“做官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这人你也知道,不爱奉承上峰,若真做了官恐怕会越做越穷,将来没钱给儿子娶媳妇。” 既然会拿这个开玩笑,可见他并不怎么介怀,捧着他的脸,笑道,“做不做官随你,古诗里不也说‘悔教夫婿觅封侯’?反正呀,我的嫁妆是要给女儿的,将来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你了!” 偏他就爱她这幅小模样儿,像一只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小猫,搂着她捏捏她的脸蛋儿,“好歹让你‘不穿嫁时衣’就是了,至于儿子么,将来他要是争气,就给他多置办些,娶个好媳妇,要是不争气——” “不争气,你待怎样?” 他嘿嘿一笑,假意叹了口气,“不争气也是我儿子,没法子,给他娶个厉害的媳妇罢。” 温华扑哧一笑,一颗心仿佛被浸在了蜜罐里,倚在他怀中,“那我可就等着了?” 她笑容灿烂如春花,这花儿勾着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一把,三魂七魄飘飘然然,情不自禁亲了上去——虽说对准了目标,情急之下却没顾忌到力道,嘴唇牙齿撞到一起,温华嘴上疼痛,“唔”了一声想要躲开,却被他咬住了,嘴上又疼又痒,羞恼之中却推不开他,便闭紧了嘴唇打定主意不让他得逞,然而力气和肺活量都不如人家,脸都憋红了还是挣不过他,只好任他所为。在这方面他显然是个生手,只一味的顺着自个儿的心意胡来,偏偏不得其法,厮磨起来动作又生硬又笨拙,直弄得温华舌头又酸又麻,嘴唇还破了皮,才红着脸放开了她。 第218章 亲亲我宝贝(修改) “你……!” 颜恕盯着她红艳艳的嘴唇,有些意犹未尽,身子往前一倾就要再亲上去。 温华吓了一跳,忙捂住嘴,她的指甲用指甲花染成了淡粉色,好似一片片花瓣,落在如雪的肌肤上,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 他笑了,拽过她的手,轻轻吻着掌心,小声哄她,“乖乖的,我这回轻点儿就是了。” 温华羞得耳朵都红了,慌张的看了一眼门外,想推开他,又怕动静大了引来外面的人的注意,便只是一个劲儿的挪动着离他远些。 大概是瞧出她不敢弄出动静,他似乎连胆子都大了不少,掌心流连的移向她腰间,“乖,听话,让我再亲一下,就一下……” 她扒拉开他的手,“我才不信……”不等说完,就又被封口了。 这回倒是温柔了许多,不慌不忙的,很有探索精神,吸舔勾缠都被他一一试过,再不像之前那般狠命,温华被他搂得紧紧的,身躯贴在一起,灼热的体温、紧绷的肌肉、绵密的亲吻,她一阵迷糊,舌头渡将过去轻轻的一挑,感受到她的回应,颜恕抱得更紧了,情潮涌动,连呼吸也粗重了许多,渐渐的,亲吻的地方从嘴唇移到了脸颊,移到了眼睛,移到了下颌,又移到了颈项、锁骨…… 温华好歹也是经历过的,心里明白若是不想在这里被他拿下,此时就该喊停,帘子外面还有人呢——狠狠心,掐了自己一把,“别这样,外面有人呢……” 刚咕哝了一句,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明天的衣裳收拾好了,用什么香……” “……再去添些灯油……” 她吓了一跳,忙使劲儿推了一把,“快起来!” 颜恕含混不清的应了一声,又揉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 这个地方的确不合适。 侧过身子拽了拽衣裳下摆,坐在一边儿平心静气。 “主子?” 听得是千冬的声音,温华赶紧掩住衣襟,强自镇定,“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门外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温华理好了衣裳,觑了他一眼,见他不言不语的闭目坐在那儿,额头上一层薄汗,就莫名心虚起来,想说点儿什么别的,可仓促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想起晚上那一桌异常丰盛的菜肴,挠挠耳朵,“依你看……晚饭是谁下得菜单?” 颜恕睁开眼睛,“谁知道呢?” 温华嘟起嘴,“一整桌的药膳补品,要是没个忌讳都吃了,非补坏了不可!” 他就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似笑非笑的半晌没有言语,就在温华以为他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懒懒的拿起一只镇纸把玩,道,“太太一向不管我的事儿,这桌酒席不定是谁的主意呢。” 看出他情绪不高,温华心里一紧,笑着捋捋他心口,“哎——要不在屋里弄个小灶吧?只做咱们俩的饭菜,嗯……秦小巳的娘在老家时就是内院厨房里的,南北的菜式都会两手,以前你吃过的三白羹就是她的拿手菜呢。” 见颜恕并没有直接拒绝,她又说道,“要真是能把小厨房建起来,先叫她做一席素珍宴,冬笋、豆芽、莲藕、豆腐、山药、萝卜……光是豆腐一样就能做出几十道菜式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换着花样儿吃也不会重样儿!” 颜恕瞧着媳妇儿两眼放光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好了许多,想了想,“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还要掖着藏着,明儿我就去禀了太太,咱院儿也开小厨房。” 提起小厨房,温华也心动,可是……嗔了他一眼,“早先不是叫太太驳了?如今还想去挨刺儿?” 他轻咳两下,正经里就带了几分无赖神气,“早先是早先,如今是如今,夜里看书容易饿,要是大厨房没意见,能随叫随到,我自然也没意见。” 温华眨眨眼,忍不住笑了,“呦……你这会儿说话倒硬气呢?” 颜恕低头瞪了她一眼,作恶狠狠状把她箍在怀里,“笑什么笑?想挨打?”横眉竖目的一点儿也不吓人。 她粉颊红润,眼睛亮晶晶的,挣扎了几下,笑倒在他怀里,“哎,饶命饶命,小女子岂敢?” 弯腰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吓得她惊叫一声,赶紧勾住他的脖子,低声骂道,“又吓人!快放我下来!” 他哈哈一笑,反而使劲儿把她往上抛了几下,看着吓人,倒是极有分寸的稳稳托住。 温华紧紧地贴着他,讨饶道,“我重不重?快放我下来吧!” 一番闹腾,温华热出一身薄汗,揪着胸口的衣领扇了两下,忽然停住瞥了他一眼,见他不错眼珠盯着自己,眼睛里都要放绿光了,脸上一热,下意识的掩了掩了衣襟。 灯下赏美人,颜恕侧首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厮磨着,直到两人嘴唇贴嘴唇。 温华浑身一颤,侧首躲过,却把脸埋进他胸前。 感受着胸口传来的热度,颜恕忽然转身,抱着她穿过堂屋进了卧室,把她抱到炕上,关上门,反手搭上门销。 堂屋里几个值守的丫鬟见此情形,都低下头去不敢乱看,等门关上了,一个个才悄悄抬起头,相互使了个眼色,吐了吐舌头。 大红喜烛映得屋里喜气洋洋,温华面上红晕未褪,瞪着他小声抱怨,“哪有这样的,都让人看见了……” 他眼中笑意连连,附在她耳边轻轻吻了一下耳垂,含混道,“不叫她们进屋伺候就是了……” 她眉梢一挑,嘴角微微翘起——这话说的实在合她心意,夫妻相处时若总有旁人守着,实在是尴尬,她的人早就教了规矩,但原本伺候他的那些丫鬟,他若是不发话,她还真不好直接说不让人进屋伺候。 既然他发话了,她也就不必为难了,飞快的亲了他一下,“那以后只有咱们俩在的时候,我伺候你。” 他笑了起来,搂着她往后一倒,指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神色暧昧,“不早了,安歇吧?” 她嘴角一僵,心里突然胆怯起来,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深吸了一口气,磨蹭了半天才点点头。 他两眼一亮,立刻翻身压在她身上,压得密密实实的,温华一口气梗在那里,“重,重!要压死我了……”他就略微侧了侧身子,手指顺着衣裳下摆径直探了进去,少女娇嫩的肌肤,柔软的腰肢,饱满的丰盈……她立时哆嗦了一下,拦住他的手,结结巴巴,“你、你……轻点儿……”他“嗯”了一声,动作果然轻了不少,可是感觉这样反而越发清晰了,捻到某处,她浑身一僵,“别别别……”“闭嘴,”索性吻住了她…… 晕晕乎乎的,她掐了他一把,“……被子、被子,还有,唔!白绫……” 他抬起身子,粗喘着盯了她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什么,伸臂打开枕头旁边的小木盒,拿出一块尺半见方的白绫,往她腰下一塞,就要行事。 她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一怔,“怎么了?疼?还没……” “我、我害怕……”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虽然早就经历过,但还是没来由的紧张害怕。 “乖,我轻点儿。”他心就软了,怜惜的亲了亲她,扯过被角,“咬着这个,疼一下就好了。” 还以为他会说“那就下次吧”……温华哀怨的想,不禁委屈的泪水涟涟,“你骗人……会很疼很疼的……” 他撑起胳膊,抹去她脸上的泪,“傻瓜,只这一次会有点儿疼,以后都不疼的,要是不咬被子,咬我也成。” 骗人!想让我咬你的话干嘛还给我被子!看看他的肩膀,还是含泪听话的咬住了被子。 见她这幅样子,他心里越发的怜惜,原本的某些念头早忘在了脑后,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和眼角,温柔极了,感觉她渐渐不再抗拒,便探手到下面细心抚弄,她羞得脚趾都蜷起来了,却抵不过他的气力,只好任他所为。 温华不停的告诉自己要放松,要放松……才一晃神,就觉得下面猛地一疼,又因为太过紧张闭气太久,此刻竟是头晕眼花动弹不得了,挣扎着扭动了两下,被他低吼一声抱住了双臂,紧紧的压住了。他呼吸急促,刚动了两下,就停住了,温华觉得此刻她已经不是自己了,恨不得现在就晕死过去才好,可偏偏越这样想就越清醒,她睁开眼睛,努力的要看清他的面容,却见他皱着眉,显然也因为是第一次而不舒服。 对方和自己一样不好受,这种感觉有些奇异,她伸手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小声问他,“疼不疼?” 他没有吭声,只是越发抱紧了她,喘着粗气不断地亲吻着。 抚着他的鬓角亲了亲,她心里一软,就松了口,“那个——我好多了……” 他听到这话,顿时眼睛一亮,几乎要放出光来,“宝贝儿,且忍一忍……”俯身而上,一手搂着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腰,忍不住大动起来。只是到底没有经验,这么一弄,疼得她冷汗都要下来了,伸手拍打着他,蹬着腿想要侧身躲开,倒被他一把托起膝盖分开按在两侧,她忍不住痛呼出声,然而想到外面还有人,又死死咬住了嘴唇。 他这会儿也顾不得了,粗重的喘息,灼热的体温,充满男性气息的汗水的味道,有力的臂膀,越发密集的频率,她晕眩着拍打着他的肩背,呜呜的小声啜泣,“难受……疼……” “宝贝儿,就好了,就好了,亲亲……”着滋味儿着实销魂,他哄着她,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话,动作得更狠了。 也不知弄了多久,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直至他低吼着浑身一颤,才喘息着平静下来,翻身搂着她渐渐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纠结得咱快放弃了,真想直接另起一行写“第二天一早……”,好吧,算是个挑战 第219章 枝枝相纠结 空濛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温华看看身侧仍在熟睡的颜恕,轻轻挪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愣了会儿神,帘帐外隐隐透出薄光,帐顶绣的海棠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两个人睡在一起,有些挤,也有些陌生,这么一会儿工夫,心中竟是百味杂陈。 突然身边有了动静,温华把被子往上掩了掩,“醒了?起么?” “嗯……”颜恕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与她脸贴着脸,蹭了蹭,“等会儿……” 被这样抱着,仍是不适应,她顿时脸红耳热,浑身僵硬,一颗心砰砰直跳,昨儿半夜他醒来又折腾了一通,累得她直接昏睡过去,这会儿仍旧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他一靠过来,肌肤相触,就跟挨着个大火炉似的。 小手抵在他胸前,“你身上好热,快起来,我要去梳洗。” 他却不管,眯着眼睛,亲亲她的脸儿,从被窝里摸到她的小手,拽过来亲亲,呢喃道,“早呢,再陪我躺会儿。” “一会儿要去请安呢。” 他嗯了一声,却不起身,伸腿压住她,在被窝里不老实起来,温华惊喘一声,想要挣开,却被他一下子翻身压在身子底下。 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她涨红了脸,掌心用力顶着他胸口,“闹什么,一会儿都该起来了!让人看见……”话说不下去了——被他以吻封住了口。 雁竹和千冬梳洗好了,算好了时辰,捧着洗漱之物在卧室门口喊了两声,却不见里面回应,千冬眨眨眼,正和雁竹对着眼色,突然屋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喊,千冬一愣,正要上前问询,却被雁竹轻轻踢了一脚,她一怔,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蓦地红了,两人往外退了几步,静静地等着里面的动静。 又过了约有两刻钟,才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热水。” 两人低着头进了屋,屋里一片凌乱,地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男女衣物,两人不敢四处乱看,一个把水盆巾帕等物放在洗漱架上,一个将一早就熨好的衣裳摆在炕沿上。 “你们先出去吧。” 听到帘帐里自家主子暗哑的声音,两人不敢多留,福身退了出去。 温华勉强撑起身子,颜恕赶紧扶住了她,见她眉目间难掩痛楚,忙道,“你别动了,我去拿。” 她尚在迟疑,他已套上裤子下去了。 见他背上的汗还未干,她抿了抿嘴角,“快穿上衣裳,仔细冻着了。” 颜恕闻言心里一暖,却仍是先拧了热手巾递给她,才摸了件棉衣搭在身上,却不系带儿,就这么敞着怀坐在那里。 温华一手攥着热手巾,一手拉着被角,看看他,移开了目光,神色微窘,“你先转过去……” “不要我帮忙?” “……快去梳洗吧。” 颜恕笑笑,自去梳洗了。 身上光溜溜的,昨天的衣裳多被他丢在了地上,只还剩一条肚兜险险的搭在床边儿,飞快地睃了他一眼,见他正背对着自个儿洗脸,赶紧挑起肚兜藏到枕头底下,围着被子蹑手蹑脚的取了自己的衣裳,忍着不适手忙脚乱的扯下帐子,爬回被窝穿衣。 将散乱的头发随意拢了拢,套上小衣,正要再穿中衣,他却突然掀开了帘子,温华一窘,慌忙背过身子,“还、还没换好呢!” “等等,先上些药。” 上药?上什么药?她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颜恕看到她身上被自己弄出来的淤痕,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心虚,“……哪里疼就涂哪里呗……” 顺着他的视线——呃?她脸一红,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衣裳,声音里透出几分慌张和窘迫,“不、不用了!” 见她如此害羞,颜恕倒丢开了那点儿不自在,上前揽住她的肩头,指尖轻轻在她锁骨上下一扫,“这红一块紫一块的,你不疼?” 这家伙!她一哆嗦,赶紧抓住他捣乱的手,“我没事了,我……自己涂药吧,药呢?” “不行,你哪有力气,”他越发起了坏心思,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吻咬,“昨儿晚上……” 温华脸越来越红,恼羞成怒,拍掉他不老实的手,底气不足的瞪了他一眼,套上中衣,抱着衣裳躲去了屏风后面。 颜恕暗暗笑了一会儿,也跟了过去。 温华刚把衣裳穿好,看见他竟跟了进来,不由白了他一眼,想要绕开他,却被他抱住了,“亲亲……” 她脸上红晕未退,怕外边儿的人听见动静,拧了他一把,小声嗔道,“快松手,大早上的就没个正形!亏我以为……” “以为怎样?” 瞪了他一眼,“哼,不告诉你!” 两人闹了一通,天色渐亮,再不动身时辰就晚了,洗脸梳头,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就去了正院。 两人到的还算早,大哥颜如和大嫂俞氏也才刚到,看看这一对新人,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为他们高兴的。 易婆子笑容满面的出来给他们道了喜,又道,“太太正梳头呢,还请少待一会儿。” 颜恕从袖袋里拿出一样物事交给易婆子,易婆子接过来后就回了内室,温华看得清楚,正是昨天那个装白绫的盒子。 不由微窘,验元红帕子这种事,幸亏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不然真要羞死了。 过了一会儿,易婆子又出来了,温华细细看她的表情,悄悄松了口气。 易婆子令人取来茶水,亲自伺候颜如,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为众人摆上点心。 易婆子年纪不小了,却仍旧手脚伶俐,对颜如敬畏中透着亲近。 颜如问道,“太太昨日睡得可好?那安息香用了没?” 易婆子答道,“用了,比先前用的宁神香更好呢!太太昨晚抄了半个时辰的佛经,戌时睡下的,夜里没怎么翻身,今早天蒙蒙亮就醒了。” 颜如点点头,“嬷嬷辛苦。最近腿脚还好?” 易婆子笑眯了眼,“好,好,大奶奶给的膏药只用了两贴就不疼了,如今腿脚利索着呢!”说着还拍了拍膝盖。 温华觑了一眼颜恕,见他神色依旧,悄悄叹了口气——大太太的子女虽多,可终究最亲近的还是长子。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只要不与太太交恶,谁得宠谁不得宠,处在颜恕这个位置上,其实并没什么分别。只是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呢?还是丝毫不期待? 正等候的时候,众人陆陆续续到了,互相行了礼,温华与几位嫂嫂寒暄了几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了一旁,大家晓得她多半是害羞,便也不多说,只是压低了声音叙话。 各院的孩子们由嬷嬷们照顾着待在一侧,温华注意到,平日里不怎么出来的辅哥儿今天也被刘氏带来了,然而那孩子还不会说话,只是由乳母抱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 快一岁半的孩子,瘦瘦弱弱的,听说还不会爬,更不用说走路和说话了,温华瞄了两眼,就不敢多瞧了,刘氏是个刺儿的,看多了,指不定会怎么猜疑她呢,没得给自己找不自在——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她不说话,有人却忍不住了,老五家的阚氏看了两眼辅哥儿,对刘氏道,“嫂嫂今儿气色不错呢,辅哥儿的咳嗽可好些了?” 刘氏原本身子就不好,成亲之前好好养了一阵子,从外面倒是看不出来病态,但偏偏生孩子时伤了身子,她心思重,嘴上虽然不提,私下里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辅哥儿,是自己弄得辅哥儿自小就身子不好,听到别人谈论辅哥儿的病情,若是心情好时还能应付几句,若是心情不好,指不准就该谁遭殃了。偏昨儿丈夫和她拌了几句嘴后就睡到通房那里去了,把她气得半宿没阖眼,这会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是性子好强,勉强隐忍罢了。 阚氏平日里也是见惯了刘氏冷淡的样子,又因着自己的小心思,话里就含着几分奉承和关切,想着在太太这儿,她总是要顾及些体面,便又道,“前儿得了些上好的养气膏,最是固本培元,孩子也是吃得的,回头我叫人给嫂嫂送去?若是辅哥儿吃得好,再叫他叔叔去弄。说起来,这养气膏……” 刘氏心里正拱火,但因这药可能对辅哥儿有益,便强忍着听阚氏啰嗦,听她背完药方,又听她谈论某某家的吃了这养气膏如何如何康复,又说起这养气膏如何难得,便失去了耐心,眼里闪过不耐,打断了阚氏的喋喋不休,“一会儿我叫人去弟妹那儿取。” 硬邦邦的一句话,噎得阚氏说不下去了,讪讪地看了一眼周围,见妯娌们或是说话,或是低头默然不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窘迫,尴尬的一笑,“四嫂……” 刘氏却突然换了表情,阚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是大太太出来了。 第220章 老家的消息 众人请了安,孩子们也上前给祖母请安,年龄大些的如保元倒是站得笔挺,年纪小的因起得太早都显得不太有精神,刘氏的儿子辅哥儿困意上来,一双眼睛将闭未闭,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要睡着了,大太太一眼扫过去,正好瞧见辅哥儿这副困倦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老四家的,辅哥儿身子不好,以后不必让他起这么早。” 大太太性子独,和孙子孙女们并不亲近,平日里众人给大太太请安,左右不过是那些母慈子孝的套话,便是大太太最疼爱的大爷颜如,每每这时也只寥寥数语,难得今天竟注意起庶子所出的孙子。 刘氏想起平日里大太太对他们夫妻不冷不热的态度,不免生出几分诧异,道,“还是太太疼他,不过他昨儿睡得早,并不缺觉的。” 大太太道,“抱辅哥儿过来我瞧瞧。” 刘氏一使眼色,乳母忙将辅哥儿抱到太太跟前,却不敢真将辅哥儿放进大太太怀里。 辅哥儿原本将要睡着了,这么一动,又醒了,他眨眨眼,张开小嘴儿打了个哈欠,冲着大太太憨憨一笑,伸出手去要大太太抱他。 大太太微微一怔,眉眼间竟柔软了许多,伸手接过辅哥儿,未待张口,眉头一皱,些许笑意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怀里的孩子又瘦又轻,她瞥了一眼刘氏和辅哥儿的乳母,“这孩子怎么这么瘦?!保元象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敦实得紧呢!” 乳母脸一白,待要分辩却又不敢,刘氏抢先接过话去,低头道,“是我不好,怀他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还病了一场,弄得这孩子从根子上就弱……”说着,面上就带出了些许愁苦,竟渐渐哽咽起来。 大太太嘴角抿着,看了她一会儿,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也不容易,这孩子还是要仔细养着。” 刘氏低头应下了,心里思量着今日大太太为何注意起辅哥儿来了……她忽而忆起之前娘家派人传来的消息,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想到这里,她顿时就觉得心口畅快了许多,竟隐隐生出了几分快意,挨近了给辅哥儿掖了掖领子,眼里满是疼惜和骄傲,“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最是知道疼人,晚上从来不闹腾。” 这般作态旁人看在眼里多少显得有些反常,以往刘氏虽然不把妯娌们放在眼中,对大太太却也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虚张声势的胆怯——温华冷眼看着,奇怪刘氏怎么突然间就端起来了? 大太太敏感地察觉到了刘氏的变化,没有说什么,只是换了一只胳膊搂住辅哥儿,捏捏他的小手,“辅哥儿啊,这屋里冷不冷?” 刘氏从大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想了想,道,“前儿我哥哥派人来送信儿,说辅哥儿的外祖母想他了,叫我跟太太讨个恩典,带辅哥儿回去瞧瞧呢,”说着,取出帕子半掩面庞,“听说他舅舅寻着了一位专看小儿科的名医,我还想着太太慈悲,定是比我还着急辅哥儿的。” 大太太听了,没摇头也没点头。 易婆子跟在大太太身边,暗自撇了撇嘴,心想四奶奶你当初要不是容不下四爷房里的人,丁点儿脸面都不顾,弄得全家鸡犬不宁,也不至于动了胎气,损了根本,伤了辅哥儿的根骨,又有,辅哥儿即便胎里就弱了些,各样的好药将养着,怎么还瘦弱成这样?难道不是根骨弱?而是胎里带病? 大太太的视线淡淡扫过刘氏,盯了辅哥儿的乳母一眼,扭头问易婆子,“家里还有谁的奶水足的?” 听了自家主子的问话,易婆子想了想,答道,“现成的倒是有两个,只是都是干粗活儿的,不太懂得房里的规矩。” 大太太想了想,“我记得你那侄女不是也在奶孩子?” 易婆子暗暗叫苦,太太的记性也忒好了些,“是,可她家三儿如今都八个月了,奶水也稀了,怕伺候不好辅哥儿。” 刘氏看了易婆子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易婆子没看清楚,不过她知道这事儿可不能沾上。 大太太皱着眉,抱着辅哥儿轻轻拍抚着,“罢了,叫人伢子来,不拘价钱多少,只要我们辅哥儿吃得下,两三个乳娘总还是供得起的。老四家的,我记得崔真益最擅小儿科,请他看过没?” 刘氏忙道,“早就请过的,只是崔太医年纪大了,精神头儿不太好了,已经不在外走动了,现在出诊的都是他的弟子,有一位陆大夫得了他的真传,如今正给辅哥儿瞧着呢,只是陆大夫说辅哥儿身子骨弱,须仔细养着,用他们荣安堂的真露丸合着四时汤药,待到十五六岁才可见成效,我想着与其受这十几年的罪,倒不如一边吃着他家的药,一边再寻访名医,看有没有个快些根治的法子。” 因为家里人口多,大太太又常年在外,这些孙子孙女的情形如何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如今亲眼见到,亲耳听到,自然另有一番感触,老四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子,但辅哥儿这孩子却很是招人疼惜,便对辅哥儿的父亲颜功道,“你平时在外面忙,家里也要顾着些,”想到颜功目前仍然没有差事,就又对俞氏道,“以后辅哥儿这孩子的花销大,每个月多拨给老四他们一百两。”话一出口,屋里登时一静。 一个月一百两,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等到辅哥儿十五六岁,那就是近两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便是打个一样大小的金人儿也尽够了。 颜家女人们的月例银子是十两至二十两不等,保元和辅哥儿这些孩子们到了五岁入学时也会有四两的纸笔费,但这些钱也仅够平常花销的,若是想生活的宽裕些,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了。大太太早年嫁妆极丰,后来虽然也花去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闲不将些许银钱放在眼里,因此这话她自己说得容易,有人就不乐意了—— 瞄了一眼神色略有不愉的方氏,阚氏道,“三嫂,耀哥儿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众人的视线移到了一旁小圆球似的耀哥儿身上,方氏从乳母怀里接过儿子,轻轻拍了拍他,耀哥儿不太高兴的埋进方氏怀里,要哭不哭的撒起娇来。 方氏起身道,“太太,耀哥儿有些不舒坦,媳妇先告退了。” 刘氏有些恼她不给自己脸面,瞥了她一眼,哼道,“三嫂,要不让陆大夫来给耀哥儿瞧瞧?” 温华只知道这笔钱和她没什么关系,并不将这些放在心里,然而不是所有人都与她有一样的想法,大太太的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肯定会有人不高兴,阚氏和方氏之间的互动她看了个清楚,暗自摇了摇头。 俞氏是长媳,管着家里的柴米油盐大小事,她虽不喜大太太这般随意开口撒钱,可大太太到底也是长辈,刘氏的不知分寸更让她看不顺眼,往日里刘氏藉着辅哥儿的病的由头,今天五两请医生,明天十两买药材,零零散散的看着不多,可月月都要支去一二百两,近来方氏和阚氏竟也跟着她有学有样!俞氏正为此头疼,太太这飞来一笔,倒意外地解决了她一直烦恼的问题——银子直接给了刘氏,再不够也是四房的事儿了,有本事就再去找太太要! 她就不信以太太的性子,能纵容刘氏三天两头儿的折腾! 这会儿方氏耍起了小性子,俞氏不耐烦看她们闹,便站起身道,“太太,今年京城各府的年礼已经备好了,这是清单,请太太过目。” 大太太示意乳母接过辅哥儿,拿起俞氏的折子,打开看了一眼,似是才想起方氏,“老三家的,你先坐下。”说罢,就着易婆子举过来的灯细细看了起来。 方氏脸色变了变,僵着脸坐下了,却紧紧地抱着耀哥儿不松手。 大太太当着众人的面发了话,就等于辅哥儿在她跟前挂了号,刘氏得了脸面又得银子,不由心情大好——回娘家的事儿先暂时放到一边,回头让丈夫再来提就是,至于方氏和阚氏……哼,不过是嫉妒罢了。 从太太房里出来,众人三三两两走着,俞氏挽着温华,温言道,“昨儿忙了一天,你今儿好好歇一歇吧,有事我再叫人去喊你。” 知道俞氏体贴自己,温华仍羞红了面颊,低声道,“谢谢嫂嫂……”不由自主地朝颜恕看了一眼——颜恕跟在他大哥颜如身边,颜如正在嘱咐他考前读书的事情。 俞氏拍拍她的手,看看走在前面的丈夫和小叔子,笑了笑,小声道,“虽说‘出嫁从夫’,可若是六弟太任性,你也别总惯着他,要不然你在后院也难做,咱们女子也不是天生就要任人搓圆捏扁的。” 她抬头看向俞氏,眨巴眨巴眼,“大嫂……?” 俞氏捏捏她的脸蛋儿,“看我做什么,去吧,今天事儿忙,我们是顾不得你了。”摇了摇手里的年礼清单,叫了杨氏一起去了中院。 回到住处吃了饭,温华想换了衣裳再睡个回笼觉,然而颜恕坐在书桌前看书,他这么待着,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琢磨着如何将他诳出去半天,自己好安安稳稳睡个回笼觉,然而不等她想出招儿来,就有前院儿遣人来叫,说是家里来了几位客人,都是学问极好的,趁此机会正好请人家指点指点颜恕。 这可是正经事,温华忙帮他换好见客的大衣裳,催他去了。 他一走,温华也没有心思睡了,在榻上歪了一会儿,琢磨着来的这几位客人会是什么人,若真是什么要紧人物,颜恕能不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等等。 好在颜恕也没有让她多等,个把时辰就回来了。 “几位先生说我文章格局是有了,就是策论上弱了些,叫我多看看时文。”虽然被拽去品评了一番,领了一堆的教训回来,他却丝毫不显得颓丧。 这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迟疑了一下,问道,“明年的春闱……可有什么消息?” 他摇摇头,“几位先生口风紧得很,能为我点评一二,已经是看父亲和叔叔的面子了。” 温华心里疑惑,“怎么,情形不妥么?” 他接过热帕子擦了擦脸,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两三口喝下去,往圈椅里一靠,“今上离开京城在西北待这么些年,如今初登大宝,跟朝臣们,还有勋贵们,总要有一番博弈,朝廷如今求稳,自然不希望闹出什么事来,往年这个时候总会有些消息透出来,今年却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今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 温华见他一丝着急的意思都没有,想了想,道,“若是京城不能安定,做官也做得胆战心惊。不过听家里的老掌柜们说,这些年西北难得太平了些时候,多亏了今上那几年治军牧民,很是施展了一番手段,西北的大贼寇被围剿殆尽,虽然朝廷对边市有所限制,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商户们只要拿着王府开的批条和路引,往来都极为便利,为着这个,临近的外藩已经有好几年未曾劫掠了。” 这些倒是颜恕未曾听说过的,温华见他感兴趣,便将自己知道的尽都细细讲与他听,末了又道,“你若愿意听,过两天老掌柜们来交账,到时候多留他们一会儿,西北那边儿铺子里每年都要去个一两回,他们是见多了的。” “那自然好,‘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叹道,“不出门见识一番还是不行。” “主考官定了没?”温华问他。 “就是因为还没定,所以外面才议论纷纷,”他揉揉额头,“不过,听说前几日万安知县元衡范被召回京了。” 见温华一脸的不明所以,才想起她并不知道这些,却不愿随意打发她,遂解释道,“元衡范原是参知政事、国史馆学士,不仅是今上的舅舅,还是幼时的师傅。” 万安知县?参知政事?国史馆学士?温华眨眨眼,“他得罪谁了?让人从二品一路抹到底儿。” 这话说得俏皮,颜恕也笑了,想了想,“他原本学问是极好的,可就是不愿意科考,后来恩荫授官,做得倒也有声有色,只是他很看不惯先皇后,今上当初去北地就藩,他自请随行未成,那时候先皇后还只是贵妃,后来先皇有意封后,他又上表反对,被先皇贬斥一番,索性在封后大典前趁醉把国丈给打了。” 瞧着温华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略略压低了声音,“先皇恼他不留脸面,一天里九道旨意硬是把他一个从二品的参知政事贬成了知县,他上了请罪折子就去上任了,偏他是先皇后的亲弟,虽有不少人想藉着他升官儿发财,却挡不住几位老大人联名保他,何况先皇也不愿意处置他,竟是谁也奈何不得,听说,今上从登基到现在,已经下了十余道旨意召他回朝了,偏他行事古怪,到这会儿才回京。” 温华想了想,“从万安到京城也不过是半日的路程,这人还真有些意思。” 妻子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颜恕有些得意,“听说这位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就是有名的‘不倒翁’,朝廷里各派争得再厉害,却没人能把他斗下去,总能化险为夷,虽说有那样的身份在,可若没几分本事,又焉能被先帝和几位老大人如此看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说他必要回来,瞧着吧,以后有热闹瞧了。” “老爷回来的日子有确切消息了么?” 颜恕两手枕着后脑勺,道,“腊月二十五府衙封印,今年青州的雪下得大,恐怕路上要耽搁一天半天的,好在青州不算远,”正说着,他忽然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刚才在大哥那儿听说老家来信了,二叔二婶今年想来京城过年。” 温华一挑眉,“怎么这会儿才来信?什么日子出发?说了几号到了没?” “这才是让人想不明白的,听说二叔那年落第后回乡读书,那之后再也没回过京城,如今已经七八年过去了,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事。冬天不好走水路,必然行程慢,他们定的日子又晚了些,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回来过小年。” 温华道,“这也没有几天了,怎么突然就说要来京城过年了?可是二叔家的弟弟妹妹要入学?” 颜恕摇摇头,明显不甚在意,“他家只有女儿,两个比我大的已经嫁了,还有几个……记不清了。” 第221章 二房进京了 “小时候不常见着二叔,他常年闭门读书,过年过节的时候出来露一面就又回去读书了,听家里人说,他学问是扎实的,无奈运道实在不好,童生、秀才、举人,这些都顺顺当当的过了,之后就不行了,说他一路坎坷也不为过,春闱第一次下场就因为闹肚子差点儿去了半条命,这本也没什么,毕竟哪回没有那么几个运道不济的?可之后……或是在赶往考场的路上被惊马撞翻了车,满脸是血的被抬了回来,或是因为考卷上莫名多了个墨点,被视为污卷弃置,或是考场失火,受了惊吓又被人踩踏,听说最后一次是他莫名晕倒在考场里,等家里人把他接回来时只剩一口气在了,祖母哭着求他不要再考了,他这才死了心。” 温华瞪圆了眼,想笑又觉得这样笑人家有点儿不太厚道,“这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后来祖母去世,二叔与老爷、三叔他们一同回乡守孝,就留在了老家,听说在那边儿与人合办书院,在州府一带颇有几分名望。” 温华摇摇头,“虽是死了心,又怎会甘心?……那二婶呢?性情如何?” “精明能干,”颜恕毫不犹豫的评价道,“就是太……” “太厉害?还是脾气大?” “……都不是。”他摇摇头,不由失笑,瞥了她一眼,“索性你也是颜家的媳妇了,也不怕你吓跑,就告诉你吧——” “哼!”她笑着拧了他一把,“快说!” 他的表情是既想笑又无奈,“那时候还小,过年过节总能收到些红包,金馃子银馃子都是寻常,珠玉宝石什么的也不算少见,便是亲戚里有家境窘迫些的,见了我们这些小辈,怎么也要往红包里塞几个铜钱图个喜庆,唯有她家,从来不准备这些,但伸手的时候却是极狠的——”他说到这儿,突然道,“这几天你把咱们屋里的要紧摆件都收拾起来,捡那不太值钱又不失体面的挑几件摆上吧。” 温华扑哧一笑,“不能吧?她一个长辈,还能跟小辈强要东西不成?” 颜恕就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对着外人,她多少要顾忌些二叔的颜面,对自家人就不好说了——她不开口,自有人替她开口,你不信,这几天尽管去大嫂二嫂和三婶婶那边去瞧瞧,看看她们那儿如何行事。” “二婶家竟这样窘迫?我不信——” 他两手背在脑后,往后一仰,“有钱没钱不知道,不过肯定是这几房里最能敛钱的。” 温华笑了一阵,半信半不信的取来账册,照着颜恕说的,叫人将贵重之物都收了,替换上那样子好看却不贵重的。 这样一来,她午觉又没睡成,精神头儿虽足,面上却不自觉地显出几分疲倦,收好库房的账册,挨着桌子坐下,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品着。 颜恕看着人把自己的几套珍本古籍收拾好锁进箱子里,又去书房转了一圈,回来看见温华这幅模样,不由后悔起来,靠近了吻了吻她的鬓角,“他们又不是今天就到,我说要收拾,你也不拦着我,天色还早,再睡会儿吧?” 温华脸一红,嗔道,“还不是你,说风就是雨!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去太太那儿了,这会儿再睡也没意思了,恐怕来不及,晚上早睡会儿也就罢了。” 颜恕嘿嘿一笑,仍是推着她躺下,扯开被子给她盖上,“哪怕再睡一两刻也是好的,睡吧,睡吧。” 温华被他按着起不来,瞪了他一眼,“好啦好啦,听你的还不成?” 果然,等到晚上去给大太太问安的时候就得到了二房的人要回来过年即将到京的消息,温华想起颜恕的话,就留意了一下大太太房间的摆设,发现原本摆在条案上的那对稀有的前朝褐绿彩云纹琉璃罐已经被换成了时下流行的官窑美人瓶。 没多长时间,大太太就打发他们散了,离开的路上,俞氏对她说,“二婶家里孩子多,小孩子调皮,你那里易碎的摆设暂且收起来吧。” 杨氏也笑嘻嘻道,“就是,我记得刚嫁进来那会儿,二婶家的明珠和蕙珠不过十来岁,正是爱美的年纪,整天就爱缠着看我们的首饰匣子!” 俞氏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对温华道,“二叔二婶离开京城都七八年了,这回也不知要待多久,弟弟妹妹们调皮些,不太懂事,你多担待吧。” 温华暗自嘀咕,面上仍是笑着,“自家的人,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俞氏道,“一大家子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偶尔有些摩擦也是难免的。” 第二日起来,温华打发人给柳庄、永宁坊和颜恕的几位书院同窗送去了年礼,本来颜家长房没有分家,送往柳庄的年礼应是由公中出,但在温华看来,公中是公中的,自己作为女儿尽的是自己的心意。 送年礼,总要赶在小年之前才好,要是过了小年,就显得太过怠慢了。 柳庄和永宁坊的年礼她早早就拟好了单子,东西一样样精挑细选,派了秦小巳和他的媳妇送去,秦小巳的媳妇是春桦嬷嬷的侄女,这回正好让她有机会回去见见爹娘。 送给颜恕同窗的年礼是交给铺子的管事办的,颜恕看过之后觉得尚可,她就又做主添了一套新书,派了颜恕身边伺候的海茶带了两个办事老成的去送礼。 把这些人都派了出去,她从书桌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份礼单交给雁竹,“一会儿你跟秦成家的带几个人去潘府给戴姑娘送去,”想了想,把颜恕先前给她的颜府的名帖拿出来一张一并给她,“到了这个时候潘家一定忙乱得很,你是个稳妥的,东西安安稳稳地送到戴姑娘那儿就行了,若是不方便,再用这个。”如今戴清欣寄居在外祖家,有些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戴清欣不比别人,年纪小小寄人篱下,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对她没有太大用处,送吃的玩的也不合适,又因为仍在孝期,穿衣打扮上也有讲究,最后想了想,将燕窝、银耳、阿胶等补身的药材包了十二样攒了个礼盒,上等茶叶两盒,素色织品六匹,珍珠水晶手串、银镂楼台象牙手串各一,新打的金银馃子六串。 “主子放心,跟上回一样,先去潘府后街上找春雨的干妈潘周家的,若是她不在,去侧门找潘小哥儿也是妥当的。” 温华点头,“去吧,仔细看着些,回来跟我说说。” 戴清欣正在屋里计算过年的花费,就见自个儿的婢女春雨走了进来,“姑娘,潘周家的来了,说颜六奶奶派了人来送年礼。” 她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快请她进来!” 潘周家的一身新袄新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容满面地进来便拜,“给姑娘请安了!” “嬷嬷快请起,”戴清欣一边示意春雨前去相扶,一边问道,“你说是哪个来了?” “是颜六奶奶身边儿的雁竹和秦成家的,说是来给姑娘送年礼的,老奴斗胆,就领着她们进来了,现在正在院门外等着呢。” 戴清欣脸上露出了笑意,道,“你也太谨慎了,快让她们进来!” 潘周家的答应了一声,笑着退了出去。 片刻,就听见有人站在门外请安,戴清欣便让春雨带她们进来。 雁竹和秦成家的进来后行了礼,就将信和礼单奉上,春雨给她们搬了小杌子请她们坐下,她们推辞了一番才挨边儿坐了。 戴清欣看完了信,又看礼单,道,“又让你们主子破费了。跟我说说你们主子的及笄礼,我如今不方便出门,没能去,书院里的都有谁去了?” 雁竹来之前得了自家主子的吩咐,因此便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讲给她听,末了道,“我们主子说年前家里事多,恐怕不能相见了,请姑娘好生保重,若有什么事,就打发人来说一声。” 戴清欣点点头,问她,“你们家的金银馃子今年打的都是什么式样?是去玉禾堂打的么?” “只有牡丹花和莲蓬是新样式,在丰圆泰做的。” 戴清欣就叫人取来温华送的礼盒,打开了细细端详一番,拿着一串莲花、莲蓬和莲子串的络子,甚是喜爱,“我瞧着竟比玉禾堂的还强些?” “我们主子说玉禾堂的手艺没得说,就是工钱太贵了,丰圆泰没有玉禾堂的名气大,东西做得精致,成色也足……” 温华正在看账,就有大太太院里的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而来,说二老爷一家已经进城了,太太让各房去正堂。 昨天才得的消息,今天就到了。 温华示意铃兰领她去吃些点心,那小丫鬟却推辞了,“谢奶奶赏,只是回去还有差事要办,奴婢就不多待了。” 铃兰就领了她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铜钱,“这是我们奶奶赏的,你拿去买糖吃吧。” “谢谢姐姐,”那小丫鬟手里攥着钱,“我出来的时候,易嬷嬷正吩咐蓼兰姐姐烧熨斗呢,我得给她帮忙去!” “知道了,你快去忙吧,回头有空了别忘了来找我玩。” 铃兰回屋把小丫鬟的话转述给了温华,温华就放下了手上的那件妃红色的绣金八仙褙子,另选了件丁香色珍珠扣对襟琵琶衫。 吩咐妙妙,“去书房看看六爷在不在,告诉他,没有要紧事就回来,二老爷他们已经进城了,快到了。” 妙妙应下,立刻去了。 千冬道,“主子,还是这件妃红的喜庆,衬得您皮肤白,好看。” 温华笑了笑,“头一回见二房的人,还是稳妥些好。把鸭头裘拿出来,今天穿那件。” 第222章 二太太其人 三四班仆役不停的来回报二房的行程,专管传话的小厮婆子犹如脚下生风一般。 “二老爷他们进了坊门了!” “几位爷去迎了。” 正堂里两位太太坐在上首,姑娘们坐在一侧,俞氏等人坐在另一侧,温华位于末尾靠门的地方。 大太太按了按鬓角,对三太太道,“一眨眼,都七八年了。” 三太太笑了笑,道,“二嫂呀,再有七八年,也还是那个样子。” 大太太一愣,轻轻叹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对众人吩咐道,“一会儿见了面,万不可失了礼数!” 众人忙齐声应是。 温华正琢磨着自个儿带的“见面礼”——二房来得太快太突然,她只从二奶奶那里打听到二房儿女极多,两个已经嫁人的不算,还有两个嫡出的女儿和四个庶出的女儿,唯一的儿子也是庶出。 虽然名义上都是二老爷的儿女,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嫡出庶出还是不一样…… 她看了一眼离大太太极近的大奶奶俞氏和二奶奶杨氏,心想该早些和她们通通气的,不然也不至于这样被动。 又等了约一刻钟,宜信堂外的院子里走进了一群人,约有二三十人,有穿大氅斗篷戴观音兜的,有穿厚棉袍的戴棉暖兜的,温华定睛看去,站在前面最中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盛装妇人,她微微有些发福,盘着高髻,一左一右两个女孩儿,头戴观音兜,和妇人围着一样的绸面斗篷。妇人笑容满面,脚步十分稳健,身边围了六七个丫鬟,身后还另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儿,有自己走的,还有被乳娘抱着的,再后面跟着的是十来个伺候的丫鬟和媳妇子。 大太太和三太太迎了过去,一个叫“弟妹”,一个叫“二嫂”,好不亲热。 显见得这位就是二太太了。 二太太松了手,退后一步就要行礼,大太太忙架住她,“这些年不见,怎么多礼起来?” 她被大太太拦着,倒也没再坚持,顺势站直了身子。 三太太便要跟她行礼,二太太忙道,“弟妹太多礼了!”等她去拦,三太太已经拜下去了。 行了礼,三太太起身,笑道,“大嫂拦着,是心疼你,我这是‘礼多人不怪’!” 二太太笑了两声,“弟妹,你这张嘴啊,我可是甘拜下风!” 大太太左手二太太,右手三太太,“好了好了,进屋说话。” 温华暗自好笑,看看众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便也垂下眼睛作鹌鹑状跟在嫂嫂们后面进去了。 进了屋,骤然就热了起来,颜家早早的烧了地龙,在屋里穿件薄袄也就够了。 有丫鬟伺候着,二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卸下了挡风的观音兜和斗篷。 二太太先把自个儿亲生的两个女儿拎了出来,“这是惠英,这是惠兰。” 两个孩子里,惠英明显年纪大些,已经微微显出少女的身形,圆润的脸庞上了薄妆,虽然五官平平,但她一站出来,还是令人眼前一亮——胸前挂的一副金项圈锁至少用了二十多颗珍珠,每颗都有指甲盖大小,一水儿新的郁金皮裙和胭脂红的金绣潞绸袄虽然不是京城新时兴的样子,却也不是寻常人家置办得起的,她个子高,过于华丽的装扮衬得她仿佛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般,一旁的惠兰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只是衣裳颜色不一样,金项圈锁上用的是品色极正的红珊瑚。 温华忍不住瞥了两眼二太太身后站着的几个年纪小些的姑娘,她们穿衣打扮相对来说“简朴”多了,和大房三房的几位姑娘相似,只是普通的绸缎裙衫,衣裳样式和头上插戴的首饰也寻常,若是细看的话,相貌上倒是比两位嫡出的姑娘更出色些。 “这就是惠兰?唉,当初你走的时候她才几个月,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来,这是伯母的一点儿心意,姑娘们大了,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大太太给了惠英和惠兰一人一对镶珍珠的金镯子,对二房庶出的几个侄女儿一人给了个荷包,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惠英和惠兰假意推让了两回,就谢过收下了,她们的妹妹也跟在身后谢过了。 三太太送惠英和惠兰的是镶了碧玺的银通草,宝石虽然不大,却胜在做工精致颜色好,给庶出的侄女们也是一人一个荷包。 三太太道,“惠英也有十三了吧?” 二太太扑哧一笑,“正月里的生辰,弟妹忘了?比你家惠珠早两天生的。” 三太太笑了,“一转眼,前几天还抱着你腿撒娇的小人儿,就变成大姑娘了,真是岁月催人哪!” 惠英和惠兰又依次向俞氏等人行礼,俞氏送了两枚玉佩,杨氏送的是两块精绣的丝帕,方氏送的是两只荷包,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刘氏送的是两只玉管笔,阚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拿出了一对沉甸甸的银镯子。 温华想着自己准备的还不算太寒酸,就瞧见年纪小些的惠兰颇为不屑的撇了撇嘴角,将视线转向了自己,心下一动,抖了抖袖子,把左手腕盖住,露出右手腕上两只水晶玉兰的手串,“这两只手串虽然不值什么,却是请隆福寺里的大和尚念过经的,送与两位妹妹玩吧。” 隆福寺是京城附近的一座寺庙,虽不像护国寺那般宏伟,但难得占了个好山头,一年四季山泉不断,夏季清雅幽静的莲池和冬季漫山遍野的梅树更是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来到京城以后,她打着上香的名头去过两次,倒是春桦嬷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隆福寺的菩萨灵验,还特意去那儿供奉了长明灯。 温华听颜恕说过,颜家祖宅里有两株玉兰树生得极魁伟,在当地和临近的州县都很有名,每年花期时有很多人慕名前来观赏,因此在挑选礼物的时候才挑中了这两串水晶手串,水晶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特别珍稀的宝石,却还比金银贵重些,也不显得俗气。 手串光亮耀目,两个小姑娘想来也是听说过隆福寺的名头,脸色好了许多。 因着只有大太太和三太太给了二房的庶女们一人一个荷包,俞氏她们并没有给那几个小姑娘准备见面礼,温华不知何故,但既然嫂嫂们没有表示,她便也没有多事。 二太太指着惠兰笑道,“这孩子,我生了她三个姐姐,都不如她一个让我操心,打小身子不好,靠药养着才养到这么大。” 大太太点点头,“女孩儿就得娇养着些。” 二太太就道,“不知道崔太医还瞧不瞧病?她小时候崔太医给开的方子,让吃到十多岁的时候再换方子,这回带她进京,主要也是想请崔太医再给瞧瞧。” “可巧,昨儿还听老四家的说起来呢,崔太医如今年纪大了,平日里也不在外走动了,倒是有他的一个姓陆的弟子得了他的真传。” 二太太眉梢一动,笑道,“崔太医给咱们家看了多少年的诊了,这次回来,怎么也要给人家表表心意!那陆大夫再好,当初也不是他给瞧的。” 看二太太这架势,是一定要崔太医给亲自看诊了,可人家老太医已经荣养了,轻易是不出诊的,何况二太太的面子也没那么大。 大太太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不好拦着,就道,“也好,回头让人拿了家里的帖子去请请吧。”又问道,“天赐呢?” 天赐是二房的独子,今年十岁了,自从生下来就被二太太抱在身边,眼珠子似的疼着,这会儿不见他出现,大太太不免要问一问。 二太太笑道,“跟着他父亲呢,一会儿再过来,如今他也大了,总不好一直被姐姐妹妹围着,去年就给他另立了个院子。” 这一点大太太倒是很赞成的,不过心里虽这么想,话说出来还是要拐个弯儿,“你也真舍得,他今年才十岁吧?” 二太太就笑了,很是自豪,“他读书还算扎实,准备过两年让他下场试试,他父亲怕我们惯着他,就做主把他搬出去了。” 三太太笑道,“二哥的学问这样扎实,有他看着,天赐的功课必定是不错的。” 众人也附和着。 二房的天赐还没有露面,就先被人夸赞了一回。 二太太的笑容越发的灿烂。 大太太记得二房惠英和惠兰之间还有个庶女十姑娘,只是不大记得她的名字了,看看二房庶女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就问道,“这是十姑娘?” 那女孩儿站在惠英惠兰姐妹后面,听到大太太问她,忙福身答道,“惠秋给大伯母请安,大伯母万安!”声音娇娇怯怯的,很有些我见犹怜。 二太太横了她一眼,很快又笑道,“惠秋这孩子也是可怜,去年她姨娘没了,这回路上又受了风,说话都没气力。”说着,就吩咐身边的人去二房的院子里看看,催他们赶紧收拾。 三太太看看大太太,对二太太笑道,“二嫂放心,你们那院子里前几日刚打扫收拾了,今儿准能安稳下来。” 第223章 二房的八卦 颜家在京城的宅子不算小,除了中路的五进院子,东西还各有五进。 然而随着颜家的人口越来越多,原本的格局逐渐变得紧张,于是宅院内部渐渐或多或少进行了些许改动。 比如颜恕和温华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儿就是在中路院子和西路院子之间加盖的,这地方原本是一挺大的花园子,颜家把花园子里的一座小土坡推平了,盖了两座小院儿,一座给了颜恕,一座给了大房的姑娘们住着。 后来颜恕成亲,就在花园子的另一边起了一座新院子,让姑娘们搬去了那边儿,原来的就都给了颜恕作了新房。这样一来,他的住处便宽松了许多,比起颜如和颜努的院子也不差什么,甚至一出门便是花园子,比起中路院子的中规中矩,又多了几分随意和闲适。 颜恕的祖父祖母去世后,颜明山兄弟三个就遵从遗命分了家,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并没有真正搬出颜府,哪怕二房的人回老家住了这么些年,但属于二房的家私这些年还是一直安安稳稳的放在颜府西路的宅子里。 三房住在颜府东路,早几年的时候,三太太倒是曾经提出过搬到外头去,但三老爷颜明时长年在外做官,家里孩子多,不好都带在任上,只能把妻子留在京城照顾着,他又实在不放心三太太和孩子无人看顾,于是三房仍旧住在颜府。 二房的归来打破了府里的宁静。 杨氏气哼哼的说着二房的姑娘们去她那儿送礼的事儿。 “……好歹也是大家子的姑娘,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真是……我都替她们臊得慌……” 温华想了想,“三婶也不管管?” 杨氏摇摇头,小声抱怨,“将来谁家要是娶了她家的姑娘,可有得受了!” 温华就劝她,“离她们远着些就是了,有什么法子?等过几年她们嫁出去了,一年半载回不来一趟,还能兴什么风浪?”说着,手下利索的几针,漂亮的针脚匀称平整。 “着什么急,让丫头先替你做着,”杨氏夺过她手里的针线,“又不指着你靠这个挣钱养家,暂且放下听我说话成不成?嗳?刚才说到哪儿了?” “二嫂——” 瞧着杨氏气哼哼的模样,温华认命的把针线筐放到一旁,“说到……到了你那儿就不动弹了,‘一杯茶水续了七八回都不走’。”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怨杨氏生气。 二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两天,总算消停下来,二太太又让自己的女儿们到大房和三房去送礼物。 这本是寻常事,但在颜家二房这里就不寻常了。 不知二房的姑娘们在大奶奶俞氏那里怎样,但杨氏那会儿不巧正给底下人发月钱,还另有给自己亲近的丫鬟婆子备的些许衣料赏钱,二房的惠英领着惠兰,还带了庶妹惠秋一起,见了杨氏那一桌子的碎银和衣裳布料便坐那儿不动弹了,拿了杨氏还的礼,又坐那儿磨蹭了半天,东拉西扯的,好歹还是要了半斤茶叶和两匹绸缎才离开。 温华道,“她们倒是还没来呢,不过,你看,我这儿也没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的。” 杨氏四下扫了一眼,见温华屋里的摆设和前些有所日子不同,并未摆什么贵重之物,便明白她是有准备的,想起之前那几个丫头在自个儿面前没脸没皮的要这要那,忍不住再次嘱咐道,“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你可不能轻易松口,她们看着从你这里容易得着,以后就总来,哪里招架得了!”说着,恨恨的把手绢儿一扔,“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规矩,好好的大家姑娘,偏学那街头的破落户,吸血的耗子似的,东家西家的乱窜!不咬你一口不罢休!” 温华听了直想笑,好容易忍住了,想起杨氏之前说的,就靠近了些,伸手比了个“二”字,小声道,“那位也这样?” 杨氏脸上就露出几分鄙薄,挥挥手把身边儿伺候的人打发了下去,捏了半个核桃吃进嘴里,微微压低了声音,“咱们这位二婶婶就是精明过头了,眼里只瞧得见金银,小的们也跟着她学,连规矩和体面都不顾了——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最是怜惜二叔,那几年叫她哄去了多少家当!” 这事儿可没人跟温华说过,“还有这样的事?” “太太心宽,不跟她计较,何况老太太的私房虽不少,可大头儿都补贴给了姑太太,她那儿得的不过是些死物。” 杨氏扫了一眼门口,低声道,“这话家里不让议论,出了这个门儿你就当不知道——老太太没了的时候,她趁着家里忙乱,去老太太屋里把值钱的物件儿都搜罗走了,偏偏尾巴没断干净,让四姑太太查出来了,那一通闹——咱们四姑太太拿着老太太的嫁妆单子和账本去她屋里搜,偷拿的不算,连那些年老太太赏她的都搜了出来,又把她屋里的人打了个半死!她要不是给祖父守过孝,早休了她了!” 温华目瞪口呆,“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这个!”杨氏嗔她一眼,伸出小指比量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两声,“姑太太也是厉害的,拿着搜出来的那些东西,一分为三,长房、二房、三房,一家一份儿,她自个儿一分都没留。” “这回二婶回来,我瞧着咱们太太挺高兴的?” 杨氏就笑了,“七八年没见过面的妯娌,乍一相见,自然是高兴的,咱们太太又是个面硬心软的——至于以后,可不好说。” 温华笑了笑,杨氏是太太的亲侄女,和寻常的婆媳关系不一样,她会觉得太太面硬心软,那是因为太太对她比别人宽容得多。太太不是个心坏的,却不愿意和媳妇们亲近,又怎么能让人喜欢得起来呢? 杨氏道,“记得当初我进颜家门儿不到两个月,就收了二婶三张贴子,不是她闺女做寿,就是她不舒坦叫人陪她说话去,总之不能空着手去,人不去没事儿,你要是敢礼不到,回头她就叫人上门来讨。” 温华目瞪口呆,眨巴眨巴眼,“……好歹二叔也是举人老爷,她就不怕二叔让人笑话?” 杨氏一撇嘴,“她在乎这个?会做戏着呢!外边儿都道颜家二房精明能干,她也就是坑一坑咱自家人——以前有人管着,她不敢折腾到外边儿去,可在老家这些年,除了二叔还有谁能管得住她?你看那天她们回来时的那一身打扮,光靠二叔收的束脩可置办不起来。” 这话温华不好搭腔,但杨氏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只得道,“不是说分了家了?二叔也该分了产业呀。” 杨氏就轻轻“嘁”了一声,“咱家的爵位、勋田和祭田向来只传嫡长,当初分家的时候,二叔压根儿就没要铺子,倒是得了不少古董和田庄,可田庄出息有限,那些古董不当吃又不当喝的,何况依着二叔的脾性,除非过不下去了,否则谁敢动那些?” 温华再不好装作不懂,讪讪一笑,“……事有反常必为妖?” 见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杨氏白了她一眼,端着茶杯,叹了口气,“赶着年前这么冷的天回来,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这谁能知道……”温华正要说些别的,突然心里一动,想了一会儿,“嫂子,你说会不会是二叔还想再考?”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小丫鬟在门口禀报说,六姑娘、十姑娘和十三姑娘来了。 颜家的姑娘们是按照总排行来算的,六姑娘就是惠英,十姑娘是惠秋,十三姑娘是惠兰。 人既然来了,就不好推辞。 “瞧,这不是来了?”温华笑笑,瞧见杨氏一脸的厌弃,拍拍她的手,“好嫂子,好歹笑一笑,跟她们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别让人挑了理。” 杨氏哼了一声,点点头,坐直了腰,抿了抿鬓角。 惠英带着两个妹妹,穿着打扮还是和刚见面那天似的富贵华丽,离着老远就能闻见阵阵香风。 几人见了礼,温华接过礼单——两条腊肉、一端表礼。 这样的礼,若是在小户人家就不算薄了,可在颜家,略有点儿脸面的仆佣也未必能瞧得上。 温华神色不变,送礼和回礼通常都是相当的,她是二太太的晚辈,二太太送的礼轻,她的回礼自是不好超过二太太送礼的分量,最后丢了脸面的反正不会是她。 “知道这两天妹妹们在屋里收拾,我也不好去打扰。” 惠英打一进来,视线先把屋里的摆设扫了一遍,见温华客气,笑道,“这两日只顾着收拾行李了,竟没顾上别的,今日母亲特地嘱咐我们,给嫂嫂送些老家的土产。” 温华本想客气客气,问她们还缺些什么,想起杨氏的话,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变成了,“京城和南边儿气候不一样,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惠英就笑了笑,惠兰正盯着百宝架上的摆设,闻言,嘟着嘴道,“都说京城冷,我瞧着还不如老家冷得厉害呢,夜里烧的那个火炕又热得人直出汗,京城虽大,可是又干又燥,真不是好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第224章 不怕占便宜 温华看这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不驯,一张小嘴不饶人的样子,再加上她自打进屋就四处乱看,连自己都被她上下打量了两回,让温华很是不喜。 惠英斥道,“刚来几日不适应罢了,你打小儿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乱讲什么,没得叫嫂嫂们笑话。” 惠兰瘪瘪嘴,“我讲的是实话!”又对温华道,“听说嫂嫂进京也没有几年,嫂嫂你讲,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温华和杨氏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听不懂南方方言,原本惠英姐妹几个说的是南方口音的官话,这会儿惠兰一着急,就全变成了方言,两人就完全听不懂了。 杨氏笑了笑,“妹妹别着急,你讲慢些,京城都是讲官话,我和你六嫂听不懂南边儿的话呢。” 惠兰小脸儿一沉,想起进城时她家的下人不太会说官话而被人当成外乡人呵斥时的尴尬,嘟囔道,“怎么会听不懂?乡音都听不懂?在老家的时候说官话才被人瞧不起哩。” 这般小家子气,杨氏索性不理会她,权当没听见。 温华不想被她们的话题牵着走,让小丫鬟捧了果盒送到姑娘们面前,“这是昨儿才进来的果子,妹妹们尝尝。” 惠兰却仍盯着她问,“嫂嫂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一副得不到回答就不罢休的样子。 温华就有些烦了,笑了笑,“各处有各处的风俗,京城也有不少好玩的去处,等天暖和了,若是二婶婶同意,出去瞧瞧也是不错的。” 惠兰没有眼色,惠英却是知晓自家妹妹的脾气的,瞪了她一眼,换了话题,“听说六哥等开了春就要入场,想来准备的极有把握了?” 温华心里一动,笑道,“科考上的事儿我也不懂,只是看你哥哥最近辛苦得很,再说了,这样的事,学问是一样,运道又是一样,说不准呢。” 惠英拈了颗盐炒榛仁,道,“今年我父亲的学生里也有两个要上京考试来呢,只是他们来得早些。” 温华和杨氏互相看了一眼,杨氏笑了笑,道,“早知道二叔的学问是好的,如今学生也出息了……” 惠兰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心里老大不乐意,她父亲会试考了多次都没有考中,实在是运道不好,可长房的那个傻堂哥竟也要参加会试,这不是笑话么!听二堂嫂的意思,难道是说父亲考不上进士,只好指望教出来的学生给自己增光添彩吗?便不等杨氏讲完,冷冷哼了一声,“我爹爹的学问自然是好的,那些人不过是沾了我爹爹的光罢了!偏偏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把翁仲作仲翁!” 这几句话说的极不客气,堵得杨氏张口结舌,当即就沉了脸色,但因着惠兰年纪尚小,她不好在明面上跟她计较,吵起来太不好看,只得暗自生闷气。 惠英瞪着自家妹妹,惠兰一开始还强撑着,然而惠英平日里积威甚重,惠兰终究是惧她,渐渐弱了气势,移开了目光。 温华皱了皱眉,仍是笑道,“二叔学问自然是好的,将来若是能更进一步,也是给家族添光彩……” 这话说得委婉又好听,惠英和惠兰两姐妹脸上便有些阴转多云的迹象,惠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朝温华露出一个满是歉意的笑容。 惠兰嘴角噙着几分得意,不等温华说完,“嫂嫂吉言,真要有那天,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咱们家满门进士!” 惠英不知道妹妹惠英是怎么了,昨儿说得好好的,今天要来探探六堂嫂的底,这会儿怎么就揪住会试的事儿不放了?父亲那件事还没有消息,这会儿并不适合说出来。 “妹妹,亲长说话的时候,你就是这般想打断就打断的?” 惠英目光凌厉,看着惠兰。 惠兰瑟缩了一下,眼角瞥见两位堂嫂坐在一旁,便又挺起胸膛,“姐姐管这么多做什么!”说罢,起身对温华道,“嫂嫂,我屋里还有些事儿没弄完,就不多坐了。”扭头走了。 惠英瞪着惠兰的背影,想着一会儿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就听庶妹惠秋在身旁小猫儿似的喊她,“姐姐……” 忍住气,惠英回过头来,笑容有些尴尬,“对不住,二嫂子,六嫂子,惠兰被我们惯坏了,妹妹在这儿代她赔不是了。”说罢,正正经经的行了个蹲礼。 温华连忙把她扶住,看看杨氏,笑道,“妹妹忒小心,十三妹妹人还小,以后就好了。” 杨氏心里冷笑,也道,“快别多礼了,你做姐姐的也不容易,长姐如母,以后她再大些,自然就明白你对她的心。” 这话实是抬举惠英,她在颜家姐妹大排行里不过排行第六,便是在自家,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姐姐,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长姐”。 几人坐下又聊了一会儿,惠英和惠秋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温华看着时辰,便吩咐人去准备两个礼盒,对惠英道,“我瞧着十三妹妹喜欢这果子,这两盒妹妹拿回去代我孝敬给二婶。”这算是给二房的回礼。 惠英略微推辞便收下了,“那就谢谢六嫂子了。” 温华见她这样,正要说出“时间不早就不多留她了”一类的话,就听惠英问她,“听说嫂子家里有个挺大的茶叶铺子?” 杨氏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温华一愣,戏肉来了,打起精神笑道,“是有这么个铺子。” “怪不得嫂子的茶这么好喝呢!是吧?”惠英看看惠秋,似是在寻找共鸣般。 惠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这茶汤清、味醇、鲜爽生津,实在是好茶。” 温华笑着,“妹妹们喜欢,捎二两回去尝尝?好喝的话我这儿还有。” 看了一眼雁竹,雁竹立即就去柜子里取了四个半两的小茶包来。 惠英谢了,突然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杨氏,朝她笑笑,道,“我知道二嫂又要觉得我要占便宜了,”也不待杨氏开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这次上京来本就花了不少钱,趁着还没有过年,父亲要到相熟的人家里拜见,寻常的礼物拿不出手,太贵重的,我们家又没那么多银子,听说六嫂子娘家也做茶叶生意,只好求到六嫂这里了,还请嫂子勿怪。” 温华大约猜出她是什么意思,含糊道,“妹妹客气了。” 惠英就道,“也不是白要嫂子的东西……” 温华想了想,“妹妹客气了,回头我让人给铺子里管事的送个信儿,到时候你只叫底下人报上名号就是,给你们按进价算。说起来,那铺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别人也是入了股的,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完全做主。” 惠英眨眨眼,“咦?是跟谁家合的股?”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丝毫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温华笑容一凝,随即也眨眨眼,笑道,“这个呀,还真不能说,妹妹许是没接触过这些商事,契书上立下的规矩,不好不经人家同意就说出来。” 惠英就嘟着嘴,“好嫂子,你这样说,我越发好奇了,告诉我呗——我不会随便乱说的!” 惠秋在一旁道,“想来嫂嫂也是有难处呢,咱们都是自家人,姐姐,算了吧,别让嫂嫂为难了。”微笑着看着温华,很是亲近关心的样子。 她这样劝说,温华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宽心,笑着推辞了两句就忙换了话题,杨氏明白温华的意思,帮衬着聊些闺阁琐事,坚决不把话题往生意上带。 许是瞧出来温华态度坚决,惠英和惠秋坐了没多长时间就告辞离开了,走时惠秋还盯着屋里的金鱼缸看了两眼。 “你呀!都提醒你了,怎么还……”杨氏眼见着二房又占了便宜,不由气闷,瞧着温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温华笑眯眯的,吹吹热烫的茶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店里的事我向来不插手,有我递过去的信儿,十两八两的就算了,多了,掌柜的也未必同意呢。” 杨氏瞪着她,笑了,“原来你也不是个会吃亏的。” “客气、客气。” 两人都笑了。 杨氏走了,温华叫人把二房送的礼呈上来,两条腊肉看上去还不错,表礼却是素面缎,实在不值几个钱,最多自家用一用,拿去送礼是不成的,温华想了想,道,“这缎子先收进库房吧,腊肉交给厨房。” 腊肉在北方不常见,厨房虽然会做,却因为温华从未点过这道菜,因此心里有些没底,便央了去送肉的小丫鬟回来禀报,询问温华想吃什么口味的。 温华一时也愣了,“她们捡拿手的做两道就是了,”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有一道冬笋汤十分鲜美,颜恕和她都喜欢,遂道,“问问她们,厨房里还有冬笋没有?腊肉配上冬笋、豆干、萝卜干和里脊肉,全切成细丝,做一道五香包子。” 第225章 蹬鼻子上脸 晚上颜恕回来吃饭,那道五香包子甚合他的口味,厨房上了一笼六个包子,他吃了四个还意犹未尽。 两人说笑着拌了几句嘴,温华帮他盛了一碗米粥,“爱吃明天再做,把这碗粥喝了吧,再吃点儿菜,哪能光吃包子?” 颜恕小心接过,“仔细别烫着,”又捡着她爱吃的菜挨个儿夹到她跟前的碟子里,堆得高高的,“明儿多做些,这么点儿哪够!” 温华笑着应了一声,待他喝了粥,又舀了半碗萝卜鱼片羹放到他面前,“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这萝卜可是个好东西。” 颜恕略有些挑食,尤其不爱吃萝卜,温华让人试了了好几天才试出这道吃不出呛味儿的萝卜羹。 他瞪着眼前的羹汤,虽然看不到萝卜,可是一想到这是萝卜汤,就不由苦了脸。 “喝呗?”温华笑眯眯的看着他。 捧起碗喝药似的一口灌了下去,颜恕抹抹嘴,意外的发现这道羹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倒不难吃。” 精心准备的食物被他这样评价,温华横了他一眼,“上汤烧的萝卜鱼片,能有多难吃?” 瞧着颜恕吃得差不多了,温华道,“今儿二婶让六妹妹领着十妹妹和十三妹妹过来,送了两条腊肉和一端表礼,想从我铺子里便宜些买茶叶,我答应给她们按进价走货。” “嗯?” “喏,今儿包子里的腊肉好吃吧?” 颜恕一怔,“不会已经被我吃下去了吧?” “可不——”温华眨眨眼,“刚才你不还跟我抢来着?” 他长叹一声,作出一付无奈的样子,“罢了,吃人的嘴短,娘子有何吩咐?” 明明腊肉是二房送来的……颜恕这般指鹿为马,温华心里笑开了,也不客气,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回头她们要是去找你……” 他当即保证,“放心,媳妇的嫁妆自有媳妇管着,什么时候也不该我乱插手,不光是媳妇的嫁妆,就连我的月例银子都是媳妇管着的,找我?我也没办法——” 温华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说得我好像母老虎!” 他嘻嘻一笑,靠上来,“那我不成了公老虎了?” 她脸一红,推开他,“别贫了,”放下碗筷,“跟你说正经事,今儿我瞧着几位妹妹们说话,二叔仿佛还要再考,恐怕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事。要是二叔今年也进场,你的事儿会不会……” 颜恕神色间却没有多少意外,嘿嘿一笑,不答话。 温华戳戳他,他靠在炕橱上,双手枕在脑后,想了一会儿,道,“二叔有心求取功名,咱们还能拦着?为我的事,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差不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好半晌,叹了口气,“他若不是非走家里的路子,倒也没什么——等过几天老爷和三叔回来再说吧。” 给他提了醒,温华就没再多说。 撤了饭桌,温华伺候颜恕洗漱了,又帮他泡了杯茶,自己也去梳洗了。 待各处收拾利索,温华打发了伺候的人,爬上炕挨着颜恕坐了。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门窗关得严实,油灯带来的光线有些昏暗,却让人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颜恕顺势搂着她,烛光下,她细致柔和的面庞好像镀了层金光,让人移不开眼。 他一阵恍惚。 她推推他,“讲故事。” 他醒过神来,宠溺的搂紧了她,“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她咬着下唇,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有意思的。” 这几日一吃过晚饭,温华就揪着颜恕聊天讲故事。 他想了想,笑道,“那……今儿就讲个《温峤娶妇》。” 颜恕的嗓音一改前两年变声期的嘶哑凝涩,介于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优雅醇厚是温华最爱的音色,每每令她感到平安宁静,她就这样歪在他怀里,静静的听他讲话。 两人聊起京中风俗和别处的不同之处,温华虽然未曾像男子那般在外游历,倒也去过一些地方,看过一些书,言之有物,自然相谈甚欢。 在这样寒冷的晚上,寒风透过门窗的缝隙一丝丝渗了进来,却因为屋里火炉、火炕和四处挂满的帘帐而减轻了几分冷冽,暖意融融,一灯如豆,门上挂的秋香色富贵平安夹棉帘是新做的,两人偎在炕上说说话,聊聊天,实在是难得的好时光。 真舍不得去睡——揉揉眼睛,温华打了个哈欠。 “困了?” “嗯,”困劲儿上来,头一点一点的,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你……”房间里飘散着的若有若无的甜橘香,他搂着她,惬意的轻嗅着她淡淡的发香,心里的那簇小火苗越发旺盛起来,“身上好点儿了没?”热烫的掌顺着她腰侧的曲线往上钻。 她脸一红,困意顿时没了一半,想要把他那只不老实的手扯出来,却扯不动。 自从那天洞房以后,两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是老老实实的没再有动静,一个是身上不适应不舒服,另一个则因为媳妇不让而忐忑。 颜恕搂紧了她,心跳加快。她身上有肉,并不显得苗条,那身软肉生得极好,丰腴有致,光滑细腻,让人摸着就舍不得放手,他想抱她起来,她却扭着不肯,摇摇头,埋进他怀里,颜恕想了想,低声问道,“是不是好了?”说着,另一手也不自觉的伸进她衣裳里。 她腰背最是敏感,被他这样一揉,当即一哆嗦,虽然害羞,却没有再阻止他,浑身无力如一滩水般瘫在他怀里,任他所为。 第二日清早两人请安回来,颜恕就去了书房,温华没什么精神,歪在炕上眯了一会儿,未等睡踏实,就听人报说茶叶铺子管事秦芮光家的来给她请安来了,温华一个激灵就醒了。 秦芮光两年前从晋州调进京城,在茶叶铺子里做了一名管事,他媳妇谷雨和三个孩子自然也跟过来了。 但谷雨因为家里孩子多的缘故,并不常出门,在京城的这两三年里,不过是年节的时候跟着别人一道来给她请安罢了,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这个时候突然来给她请安,必是有事。 简略梳洗换了衣裳,便唤了谷雨进来,“坐吧,是铺子里有什么事么?” 谷雨行了礼,挨着杌子坐了,觑着温华的脸色,道,“您昨儿吩咐的事儿,铺子里都明白了,只是有一桩,今儿一早颜府二太太派人到店里要了各色上等茶叶二十大箱。” 温华脸色沉了下来,二十大箱的茶叶,若都按进价给了二太太,亏的可不是个小数目。 “你们掌柜的怎么说?” “离年后新茶上市还有一段日子,铺子里若是只留些中下等的茶叶,恐怕要影响生意,掌柜的就和他们说店里刚刚做了笔大买卖,如今也没有多少好货了,确实要买的话,得等着从别处调货,再说来的人也没带什么抵押之物,掌柜的说不敢破了规矩,那些人偏不依,要闹,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掌柜的派了奴婢来请主子示下,掌柜的说,那二十箱上等茶叶,照如今市面上的价儿要一万多两银子,看来人那架势,不会轻易罢休,偏偏是颜府二太太要买,他不敢做主,请主子示下。” 温华琢磨着谷雨的话,掌柜的是经年的老人了,不会连这点眼力和魄力都没有,他会这么说,明显别有内情,“那些人还说了什么?颜二太太带了什么话没有?” 谷雨就有些忐忑,想起丈夫嘱咐自己的那些话,道,“当时乱糟糟的,听店里的伙计说,去的人放话说这二十箱茶叶是您孝顺给颜家二太太的,想来咱们铺子必是不缺货的,问掌柜的是不是有意拖延,要坏掉主子们之间的情分。” 孝顺给颜家二太太的? 温华气乐了。 二十大箱的上等茶叶,绕了她几句话就想白白拿走? 她摇摇头,“让人说什么好,真是……见识了!”又对谷雨道,“百十两的生意照顾也就照顾了,这一万多两的货有什么可犹豫的?直接推了就是!回去告诉掌柜的,把腰杆儿给我挺直了,凡事照规矩办。” 想了想,她又道,“和气生财,也别当面跟他们翻脸,叫你们掌柜的先拖着他们,他们若是要闹,也不要不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眼下就是年关了,不能叫他们坏了店里的生意。” 见谷雨听得认真,她拍拍额头,笑道,“瞧我,这些事儿掌柜的得比我明白,我就不啰嗦了,总之一切照规矩来,你们也别怕,我又不指望着她颜二太太养着,怕她作甚?” 谷雨闻言,先前的担忧立即就去了三分,也跟着笑道,“得了主子示下,我们底下的做事也就轻松了许多。” 温华心里打定了主意,“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想想法子。” 第226章 一起想办法 待谷雨离去,温华立即就叫人去书房把颜恕请来。 雁竹给温华倒了新茶,“主子,二太太那边恐怕不好相与。” 温华心里堵了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闻言冷笑道,“笑话,我便是要孝敬,也是孝敬我亲婆婆、亲嫂子,孝敬一个隔房的?谁家的道理!要是真让她白白赚去这一万多两银子,我就白活了这一遭!” “您消消气,要奴婢说,您犯不着跟她置气,凡事自有该做的人去做。” 温华明白她的意思,叹道,“那是长辈,他又能怎么样?如今看来,她恐怕还有后招,我但凡有一丝退让,都要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正要再说,就瞄见一角青衫出现在门口。 颜恕在书房刚看了两页书,就见小丫鬟来叫,从小丫鬟那儿问不出什么,进来时却正好听见她最后一句,见她神色恹恹地坐在那儿,“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懂事的给你气受了?” 温华就把事情和他说了。 “岂有此理!” 颜恕黑着脸,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抬脚就要出门。 温华连忙拉住他,“你去哪儿?” “去找二叔!这事儿怎么也要和他讲清楚!” “跟不讲理的人有什么理好讲的?”她使劲儿拽住他,差点儿被他带得摔倒。 他连忙扶住她,紧接着就被她软软的手紧紧握住了,一肚子火气就这样哽在那里,深吸了几口气,歉然道,“你……没事儿吧?” “你要是就这么过去,我肯定有事儿!” 拉着他进了小书房。 她温言道,“别气了,铺子里倒没什么,只说没那么多货就是了,临近年关,谁家不想着多备些货?总不能把我的铺子砸了卖了吧?但二婶那边恐怕没那么容易混过去,回头你得陪我去一趟太太那。” 颜恕明白了她的意思,叹道,“恐怕太太在二婶那里也不好说话。”想了想,“总要让二叔知道这事。” 温华却不认为颜二老爷能起到什么作用,她摇了摇头,“太太顶多去劝一劝,为我们去据理力争是不太可能了,毕竟太太也有太太的难处……”眼风扫过,瞧见颜恕眉间微动,她淡淡一笑,“只是这事儿总要跟太太分说明白,别误会了什么才好。至于二叔,不是我想得多,咱们告诉二叔又能怎么样?我可不觉得二婶能听得进去。” “二叔毕竟是一家之主……” 一家之主……温华暗暗撇嘴,下了剂猛药,“我听说祖母去世的时候,二婶就因为行事不妥当被四姑太太教训过?” 颜恕一愣,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温华拉着他的手,“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二叔若是若是能管住她,二婶也办不了那样的事,传出去还带累家里的名声,可见他们家根本就是二婶当家,找二叔有什么用?要找就要找个能管住他们的。” “管住”二字意有所指。 他终于开了窍,想了想,“给老爷写封信?” 她不说话,低头喝茶。 他悄悄松了口气,凑上去,眨眨眼,“多谢娘子提醒。” 嗔他一眼,“说什么呢——这能是我的主意?让人知道了,还不得说我挑唆你?” 他当即从善如流,一拍扶手,作正气凛然状,“娘子一向贤淑恭顺,二婶这样对待娘子,实是不慈!真让人看不下去!” 温华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拉着他走到书桌前,“既然如此,就有劳夫君了。” 这般乖巧柔顺,颜恕心里一动,上前“叭”就亲了一口,“好娘子……” 温华脸上热辣辣的,眼刀立时飞了过去,“还不快去写信!”可惜不太有杀伤力,倒像是在抛媚眼。 待温华磨好了墨,颜恕腹稿也打好了,提笔写信,先是慰问了老爹归程辛苦,又交代了一番自己最近看了哪些书,再提出自己想要前去迎接,最后把二老爷进京,二太太强买茶叶的事儿啰嗦了一遍,信写好了,检查了一遍,用浆糊封了信封,“二十五日府衙封印,算上路上的时间,老爷要到腊月二十九才能回来,这几日天气不错,快马去送信,怎么也能赶在老爷回来之前送到。” 千冬气呼呼的进到屋里,“可气死我了!也不知道哪个院子里的小蹄子,在咱们门口鬼鬼祟祟的张望,我去追,她们倒溜得比兔子还快!” 雁竹低声训她,“肃静些,主子歇着呢,你的规矩呢?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温华披衣起身,皱眉道,“怎么回事?” 虽然雁竹和千冬同为大丫鬟,但雁竹年纪比千冬大,又有威信,千冬挨了训,却不敢回嘴,悄悄吐吐舌头,对温华道,“先前您让我把院子里干完活的人都打发到后头去,让人看紧了门户。我就去找守门的小丫头,正好瞧见两个丫头躲在外头探头探脑的,眼生得紧,我就去问她们是哪屋的,来这儿干嘛,结果那两个倒好,一见我过去,兔子似的扭头就跑,我就去追,直追到后罩房那儿,眼看马上就要追上了,偏被个洗衣裳的婆子拦住了路,还险些泼了我一身水,您瞧瞧——”说着,委屈地抖了抖被溅湿的裙角。 “追丢了?” “是……”千冬有些心虚的捏着衣角,小小声道,“没跑过她们。”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拦住我的是花园子里干粗活的马婆子。” 温华倒没有生气,伸指点点她,“谁让你平日里不爱动弹!跑也跑不动,罢了,追丢了也没法子,罚你去给我倒壶茶来。” 瞧着温华一点也不吃惊不生气,千冬呆了呆,不由朝雁竹看去,雁竹朝她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茶奉上来,千冬讨好道,“主子,要不要去查查那个马婆子?” “查什么?你以为能查到谁?到头来说不定攀扯到谁身上,平白惹来一身臊。” “主子,咱们就任他们欺负不成?” 温华呷了口茶,叹道,“快过年了,家里要的就是个太太平平年,咱们不生事,可也不能躲着、怕着。” 有些事躲是躲不开的。 送信人带来的回信比老爷一行早了两天回来。 颜恕拿着信来给温华看的时候,温华刚把过年发给各铺子田庄的管事和伙计的福利账目看了一遍,想一想,前几年她连流水账都看不明白,哪里又能料到如今的光景? 照老爷在信里面说的意思,是要等他回来再说,又勉励了一番颜恕,告诉他虽然要努力读书,但也不要熬坏了身子,今年过年祭祖,三房人都齐全了,家族和睦才能兴旺云云,又道不需要人去接他,大冷天的,免得冻坏了。 温华翘起嘴角,“老爷说不让去接是舍不得子女受苦,咱们做子女的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那是自然,送信的说老爷的行程已经定了,差不多后天中午到家,大哥说了,吃过早饭就去城外十里亭候着。” 温华笑道,“老爷看到你,肯定会想,‘也太不放心我了,说了给你撑腰,就必会给你撑腰,这会儿跑过来接我,肯定是媳妇撺掇的。’” 颜恕点点她的鼻子,笑着直摇头。 温华就从账本里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颜恕跟前。 颜恕伸指弹弹这张崭新崭新的银票,笑嘻嘻道,“我的零花钱?” “美得你,上回濂四爷帮忙介绍了一位大买家,这是谢他的,”说着,又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才是你的呢。” 颜恕就嘟囔了一句什么,把银票塞到袖袋里。 “一百两是给你应酬的,还有一百两你明天买些表礼送到四姑太太那里,拜个年,顺便把老爷后天的行程告诉她,看姑太太是个什么意思。” 向来没有女子嫁了人还在娘家过年的规矩,颜恕迟疑了一下,“这事儿可不太好办,姑母……” 温华自然明白,不过——“她又不回夫家,孤零零的自个儿过年多凄凉?何况五妹妹还跟着她呢,这事儿虽说咱们做不了主,可你这个亲侄儿诚心去跟她说,她明白的——再说了,即便不能回来过年,老爷回来了,她回来探望兄长总是应该的吧?” “侄儿给姑母拜年原是理所应当,只是姑母的脾气拧,我去请,多半不管用,这事儿还是得看家里的意思。”说罢,他看看温华,翘翘嘴角,“有姑母在,二婶也能老实些。” 被他说破了小心思,温华脸上一烧,心虚地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去不去?” “去,当然去,不过这一百两可不够,有没有好的针线活?” 温华开了箱子取出一双五福捧寿的棉鞋和时下正流行的翻毛观音兜,“这鞋是给四姑太太的,观音兜是五妹妹的。” 颜恕捏捏鞋底子,“你这针线活儿越发细致了。” “哪儿啊,过年的时候老爷跟太太一人一双鞋,还有你的,哪儿做得过来?这些都是她们剪裁好了,我缝几针绣几针,表个心意。” 说完,就见颜恕戏谑地看着她,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虚,“怎么了?” 颜恕上前,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讨要他的那一份,“我的呢?快拿出来。” 温华嗔道,“不给,这会儿穿了,等年夜饭那天就成旧的了。” 第227章 秋儿的消息 这些天二太太派人每日到铺子里催货,掌柜得了温华的准话,好茶好饭的招待,若有人问起,也不瞒着,二太太派来的人一开始还在店里坐着,没两天就移到了隔壁的茶楼里。 离年关越来越近,温华觉得二太太恐怕要坐不住了。 二太太找来的时候,温华手里绫袜上的凤穿牡丹团花刚绣了一半。 “恕哥儿媳妇,”二太太拦住要行礼的温华,“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这样近看二太太,温华发现她若不是脸上粉涂得太厚,相貌其实比大太太和三太太都要出色,许是当家做主惯了,又或者性格使然,眉梢眼角间精光外露,让人立时生出防备之意,难以亲近。 “婶婶可还住得惯?这几天冷得厉害。” “有什么不惯的,我也是自小在京中长起来的,咦?”二太太拿起绣了一半的绫袜,对着光细细看了,赞道,“你这针线真是不错,是给你们太太做的?” “您过奖了。” 二太太笑了,握着红香木珠的手上带着两枚明晃晃的宝石戒指,亲热的拉着她的手,“不必太过自谦,你是个真孝顺的,我这人直性子,向来有一说一。” 二太太的手冰凉,冻得温华心口一缩,“您再夸我,我就要无地自容了。”借着给对方倒茶的工夫挣开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二太太得知颜恕是去给元真拜年,有些不以为然,换了话题,“恕哥儿媳妇,今儿找你来是为了那茶叶的事儿,都是家下人不懂事,让你误会了。” 温华笑笑,不急不缓道,“婶婶客气了,您可能不知道,这茶叶生意跟别的不同,尤其这个时候,各家铺子里都不剩多少了,都等明年的新茶呢,二婶要的货又多,虽说已经到各处去调货了,却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弄到的,不知能不能凑齐,还请您多担待。” 二太太笑容微凝,压低了声音,拍拍她的手,“无妨,能调到多少都是你的孝心,婶婶明白,你且放宽心,咱们是一家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亏了。” 这种话说了等于没说,空口白牙的,提孝心做什么,真有诚意就该带着银票过来。 温华笑了笑,没搭她的话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她的反应二太太看在眼里,目光中闪过几许利芒,咬咬牙,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大额银票,“这五百两银票就算是定金,不知够不够?” 二太太的眼神让温华心里拉起了警报,小心驶得万年船,跟这人做不得生意。 “您快别这样,”她忙把银票推了回去,语气忐忑,“自家人不至于此。” 二太太看了一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银票,面上带出几分笑意,又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压在桌子上,“那怎么行,做生意的规矩还是要的。” 温华叹了口气,“银票您先收回去,我催催他们。婶婶,冒昧问一句,您要这么多上等茶叶是准备……?” 二太太笑了一下,很是为难的样子,“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送走了二太太,温华呆坐了一会儿,拿起绫袜绣了两针,千冬进来说伺候茶水的秋儿有事禀告。 秋儿平时专管烧水的炉子,爹娘都是秦家的世仆,虽才十一二岁,却是个机灵的,口风也紧,因此温华并不拘着她,任凭她和其他院子的丫鬟们交好。 “有什么消息?” 秋儿脸上红扑扑的,“主子,内厨房管事刘家的闺女刘巧儿,她姨妈的小姑子是二太太院子里伺候的,这回一大家子都随二太太从老家回来了,她姨妈想让女儿进长房伺候,托了刘巧儿娘的人情,说二太太在老家这些年顺风顺水的,只是去年因为茶叶生意被人坑了好大一笔银子,好不容易才还清了账,如今正打算与人合伙开茶楼哩。” “刘巧儿姨妈的小姑子?这都绕了几个弯儿了?” “听刘巧儿说,她姨妈嫁过去的时候婆家小姑子年纪还小,差不多就是她姨妈养大的,姑嫂两个最是亲近,这些话也是她姨妈私下里跟她妈说的,说二太太原本就克扣得厉害,自从去年被人坑了银子,到现在一共才发了三个月的月银,如今在二房伺候的都勒紧了肚子过日子呢,所以刘巧儿的姨妈才托刘巧儿娘找找路子,看能不能进长房伺候。” 温华想了想,“二房回来这几日,竟是丁点儿消息也没透出来……”她嗅嗅鼻子,“你喝酒了?” 千冬一听,凑到秋儿身旁闻了闻,“谁给你的胆子?青天白日带着差事就敢喝酒!” 秋儿忙道,“主子恕罪,刘巧儿说这事儿说了半截就不肯说了,奴婢知道她嘴馋,就把前几日主子赏的桂花酒和肉脯给她带去,她酒量浅,喝醉了管不住舌头,这才透了口风。” 千冬瞟了一眼温华,见她并无不悦,伸指戳戳秋儿的额头,“那也仔细些,万一让园子里巡逻的婆子们抓着了,看你们怎么办!” 这个消息如果是真的……温华摆摆手,“好了,雁竹,把那什锦八件给她拿一盒,今年新打的银馃子也拿两个给她。” 秋儿得了赏,忙屈膝谢过,却没有退下,抬头看看自家主子。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秋儿有些不自在的挠挠脸颊,“还有一桩……是后来闲聊起来听她说起的,她姨妈托她家帮着留意留意,想给她那小姑子寻一门亲事,刘巧儿说起这个,还要奴婢帮她看看咱们爷身边伺候的小厮里有没有好的,好像着急得很。” 千冬扑哧一笑,瞧见温华瞪她,忙忍住笑意站直了。 秋儿脸就红了,“我问她她怎么知道的,再说她姨妈疼小姑子跟疼闺女似的,怎么这么着急要把人嫁了?她说那会儿她蹲在后头温酒,风刮进耳朵里就顺道听了几句,好似是这段日子二太太把身边略有些姿色的都打发了,竟有大半都是给人做妾的,前儿才领出去两个,如今正打算把一些二三等的小丫鬟往上提成一二等的放在身边伺候呢,她姨妈家的小姑子长得俊,若真到了主子身边伺候,以后指不准会怎样呢,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温华想了一会儿,道,“下回她再提起,你就说替她打听了,爷身边伺候的那几个都不错,只是你常在我身边伺候,平日里很难见着。”说罢,又嘱咐道,“刘巧儿那儿你抽空再去看看,喝醉了总是不好,替她遮掩些,别让她挨了骂回头怨你。” “主子放心,她家白天里没什么人,就只她奶奶一个,还是个聋的,奴婢一会儿就去看看她。” 中午吃了饭,大太太就叫人来喊她,温华忙换了衣裳去了。 大太太问的是二太太跟温华买茶叶的事儿,看上去很不高兴。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太太被二太太抓着哭了一场,闹得心烦,这才把温华叫来。 “二太太是自家人,你又是小辈,该敬着该让着的地方你心里也该有数,德容言功,德为首,为何?” 这话就有些重了。 温华心里恼火,低头忍住了,待大太太训斥完,她道,“太太,儿媳不敢不孝。” 大太太眉头微皱,看了她一眼,“怎么?还冤枉你了?” 温华做不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索性也不绕弯了,把前因后果直白简短的说了一番,没提秋儿打听来的二太太让人坑了银子的事儿,只道听人议论二房已经好几个月没发月例银子了。 大太太脸上就有些不好看,想起了多年前二太太曾经闯下的那些祸事,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管怎么样,那是你婶婶!” 温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好顶嘴,道,“婶婶的要求已经尽力在办了,无奈时候太不凑巧——” 大太太摆摆手,“不管是什么缘故,这事儿你尽快办,成不成的也要和你二婶好好说,我是不懂这些,不过你得明白,一家子顶顶要紧的是和和气气,别弄得连过年也过不好。你去吧。” 温华回到自个儿院子里,一头扎进被子里就不愿意动了,大太太的态度让她有些灰心。 抱着枕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拿起未绣完的袜子做起活儿来。 颜恕出门倒是挺顺利的。 侄儿来拜年,作为姑母的元真很是高兴,寒暄一番,收下了颜恕带来的礼物,听说自家大哥明天就要回来,又得知了二老爷一家已经回京的消息,便说定等大老爷回来她就派人去请安。 颜恕想到进了庄子一路行来的寂静无声,这里虽然伺候的下人不少,却唯独缺少了原本应有的活力,住在这样的地方……不由道,“姑母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元真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当即推辞道,“你五妹妹这两天有些受凉,离不得人,等她好些吧。” 这明显是推脱的话,颜恕道,“五妹妹她是不是又天天窝在屋里看书?等她好点儿了还是多去花园子里走动走动,强身健体。” 元真叹道,“一让她出去走走,就跟折磨她似的,念得狠了才去屋外转两圈,连庄子也不肯出,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这是我从紫仙观要来的辟邪符,你贴身戴着,二月份就要进场了,这段日子可不能有什么差池。” 第228章 迎接大老爷 紫仙观的符是有名的灵验,但每年放出来的数量非常有限,多少人一掷千金却求而不得,因为元真拜了观里的师父修行,所以才有机会求到,其价值自然不言而喻。 “姑母,这太贵重了。”颜恕心里感激,但还是道,“五妹妹有没有?她身子不好……” 元真把符纸放到他面前,“这是专为你求来的,别人也用不了,当初你哥哥他们也有,你就放心收着吧。” 既然如此,颜恕便不再推辞,珍而重之地接过,收进随身佩戴的荷包里。 “姑母,今年二叔一家也回来了,全家人团聚不容易,您回来过年吧?趁着这个机会也好让五妹妹和兄弟姐妹们多相处相处,她这么大的小姑娘总还是活泼些才好。” 元真笑容中难掩几分无奈,眼神柔软了许多,态度却仍是坚决,“哪有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过年的?你不用劝了,你父亲回青州前我会去看他。” 颜恕道,“父亲回来也一定想见您。” “你媳妇怎么样了?怎么今天没来?” 颜恕就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她也要来,可家里太忙,还要帮着大嫂料理家务,就想着等年后再来看您,就没让她跟来。” 元真笑笑,“这边偏僻,大冷天的她也不必出门颠簸,你替我给她带个好。还有一事,等开了春我要给人帮忙办赏花宴,到时候可能要和你们借几盆花充充场面。” 元真能松口答应在大老爷离京之前回去看看,颜恕已算是不虚此行了,他忙应下,“到时您看中哪个,让人招呼一声就行。” 元真满意的点点头,“按说新妇成亲三月就该入族谱,先前那一阵子太乱,你父亲叔叔他们又不在京里,想来过年祭祖的时候会补上,你心里要有数。” “是,这事儿母亲已经和侄儿说了。” “那就好,开了春你就要进场了,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入翰林还是补实缺?” 颜恕想了想,“现在真要说有什么打算也谈不上,家里的意思,翰林清贵是清贵,只是恐怕我的名次靠后,庶吉士只有六十个名额,能不能进,还不好说,六部三法司等处有太多人盯着,哪怕清水衙门也不是容易进的。”再说就冲着新皇嗣位的那一番波折,未来几年官场上注定太平不了,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升官,尤其形势复杂的京城,这个时候往里面闯,未必稳妥。 元真捻着指间的戒指,“没想过外放?若是有几个好幕僚帮衬着也未尝不可。” 当下官员雇佣为数不等的幕僚为自己办事,或为谋士,或为吏员,从官署到酒场,一两人不算少,几十人也不算多,几乎成了常态。 颜家世代为官,对此颜恕自是不陌生,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您说的没错,但我年纪小经的事少,凡事依靠幕僚也有弊处,若是没有合适的去处,还不如跟着老爷或者三叔去长长见识,三五年后再选官也不晚。不过,”他笑了笑,“现在首要的是得先考中,不然这些都是空谈。” “那倒是。前一阵子有人举荐给我两个人,都是给人做过几年幕僚的,本事也有,只是没寻到合适的东家,嗯,回头见了你父亲再说。” 中午颜恕在元真那里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便告辞离开了。 这几天一直天色阴沉沉的,都觉得这场雪年前未必能降下来,偏偏颜恕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雪。 这雪一开始还松松散散的飘着,雪花细细碎碎,飘到地上就融化了,但很快,雪大了,风也急了,打在脸上又凉又疼。 温华估摸着时辰,眼见得雪越下越大,便立即禀了大奶奶俞氏,派人出城去迎接颜恕。 朝廷的尚慈局今冬在外城各处及城门外添置了不少烤火处,容留一些乞丐和落魄之人度过寒冷的冬夜,当然,也仅限于这些烤火处,城内其他地方在夜间仍不允许任何人在大街上逗留。 温华派人去看过那些烤火处,建得倒是不错——一丈长宽的砖房,挤一挤大概能容下一二十人,临街的那面是半开放式的,没有门,里面一只大陶缸充作炉子,此外别无他物,每个烤火处每天分配一捆柴,省着点儿差不多能烧大半夜。 尚慈局是朝廷的表率,自然就有许多人跟风,这些捐赠者有富豪也有平民百姓,捐得多的就送去尚慈局由尚慈局统一分配,捐的少的,也许只是一捆柴、一两件旧衣裳,甚至可能只是几个馒头,不值当跑到尚慈局去露那个脸,便直接将捐赠之物送到烤火处。 温华吩咐人拿了自己的信物去各个铺子里,派伙计将早已备好的棉衣、糕饼和柴炭送到铺子附近街上的烤火处。 直到天色将黑,颜恕一行才风尘仆仆的回来,温华早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在热乎乎的澡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整个人才缓过来。 温华服侍他吃了饭,就有大奶奶院子里的大丫鬟玉泉来找,问有没有不穿不要的旧衣裳。 温华问道,“怎么要旧衣裳?是谁家要做百家衣么?” 玉泉忙道,“不是的,是太太看着雪下得太大,恐怕外面要冻坏人,让我们大奶奶准备些厚衣裳和粥饭送到烤火处,可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弄得到这许多厚衣裳,送新的也不合适,我们奶奶就差我们到各房问问,看有没有不穿的旧冬衣,捐出来也是功德。” 温华点点头,“你稍等,我叫人去找找。”说着,叫人去把颜恕不穿的旧衣裳找出来,挑着厚实的包了三四件,交给玉泉,道,“六爷今儿险些没冻着,我这会儿走不开,跟你们奶奶说,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来跟我说。雁竹,代我送送玉泉。” 颜恕躺在床上,神情倦怠慵懒,温华给他端了碗热豆浆,他几口喝下去,叹道,“尚慈局在京城倒也做了几件事,就是不知道在各州府能不能也令行禁止,若是都能像京城这般,天下太平不远矣……” 温华撇撇嘴,“又酸了不是?好名儿都让朝廷担去了,朝廷才出了多少银子?” “这你就不懂了,”颜恕把空碗递给她,“‘皇恩浩荡天下太平’,甭管谁出的银子谁出的力,总要有人去做,也总有人愿意去做。” 晚上请安过后,大太太留下颜恕,抓着他又训了一顿。 颜恕正防着二太太,听了便有些不高兴,其实他要是冷静些,顺着大太太讲几句软和话,哪怕只是面上情,大太太心里也能舒服些,可他和大太太之间并不似寻常母子,他心里别扭,脸上就带了出来,大太太见了更是不愉,“你是小辈,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一会儿就去给你二婶婶赔个不是!” 颜恕面色微冷,“太太,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罢,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大太太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更为恼火,把茶盏一推,“这个逆子——” 易婆子进来回话,却瞧见自家主子气成这样,再想想刚才六爷出去时的模样,心里不由叫苦,然而她到底是在大太太跟前伺候了多少年的,灵机一动,“太太,六爷面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病?是存心气我还差不多!” 颜恕回到住处,渐渐冷静下来,慢慢地踱着步子,想了想,还是把事情和温华说了。 温华无语了,她很想问问,大太太是亲妈么? 长长叹了口气,抱紧了他的腰,“别气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温华一早起来,雪还没有停,院子里的积雪竟有半尺厚。 颜恕嘱咐她,“下雪路滑,你请安提前早去一会儿,路上慢慢儿的,别滑倒了。” 温华应下,替他拢了拢领子,系好披风,带上风帽,又往他怀里和袖筒里塞了两个手炉。 颜恕要把手炉拿出来,“父亲一向不喜兄弟们用这个,还是收起来吧,这会儿下着雪也不算太冷,再说了又不骑马,忍一忍吧。” 温华拉住他,“雪还下着呢,风又大,一动不动坐在车里没准儿更冷呢,仔细冻坏了,等什么时候接到了老爷再把它收起来,不让人见着不就行了?” 送走了颜恕,温华略微吃了几口,换了大衣裳,就出门了。 她今天外罩了一件粉绿色的夹棉披风,配了同色的观音兜,里面藕荷色绣腊梅的长袖夹棉褙子,褙子腰部微微收敛,鸭壳青的马面裙上只绣了两只雀儿,脚底一双与裙子同色的高帮皮靴,靴面上各点了一朵琉璃珠花,俏皮可爱。 颜恕他们兄弟几个要跟着二老爷和三老爷一起出城去迎大老爷——三老爷是昨天到的,知道兄长今天回来,立刻就拉着二老爷决定了今天的行程——府里的女眷们只需在家里等着,可是因为这场大雪,大老爷说不定会被堵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家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大太太明显心不在焉,温华一如既往的跟随大嫂和二嫂,直到二太太和三太太领着女儿们来到,一群女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大太太扶了扶额角,对儿媳和侄女们说道,“都回去吧,老爷到的时候再去叫你们,甭在这儿熬着了。” 又对两位妯娌道,“里屋暖和,咱们去里边儿坐着吧。” 温华巴不得赶紧离开,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给她没脸,但那一句句的话里话外总是让人听了不舒服,温华心里的小人已经把二太太打了好几顿了,听到大太太的吩咐,忙跟在嫂嫂们后面退了出来。 第229章 风雪燕归来 直到下午日头偏西,仍未传来大老爷一行人的消息,温华不由担心颜恕他们是不是被大雪困在哪里,便打算去大奶奶那儿问一问,刚裹上披风,颜恕就回来了。 温华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老爷到哪儿了?”握了握他冻得冰凉的手,忙叫人去打些热水来。 颜恕解下潮乎乎的披风和风帽,连同手炉一起扔在一边,见他衣裳膝盖以下都湿了,温华忙把放在熏炉上烘热了的棉裤和鞋拿来。 颜恕道,“不用着急,老爷已经到了。” 温华一愣,“老爷到了?太太派出去的人你们遇见没?” “遇见了,只是老爷乏了,雪又大,就不叫惊动大家,让小辈们先不用去中院,等晚上全家一起吃饭。” 温华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弯腰蹲下为他脱掉浸湿的鞋袜,“一大家子一早就在太太那边儿等着迎你们呢,太太不耐烦人多,就让我们先散了。我看那大雪总也不停,正寻思着你们别是耽搁在路上了。” 颜恕换了衣裳棉鞋,热烫烫的温度让他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把脸,接过姜茶几口喝了下去,靠着炕桌道,“刚进城时大哥就让我先回来禀报,可老爷说不必兴师动众。我瞧老爷气色不太好,仿佛是受了寒,恐怕也没什么精神应酬人。” “请大夫了没?” “已经请了。还有吃的没?中午就啃了两个素馅儿烧饼,这会儿肚子里空空的。” “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吃晚饭了,给你冲碗炒粉,放点儿椒盐芝麻,行不行?” 颜恕鼻尖红红的,“那个喝着腻,晚上人多闹得慌,也吃不爽快,还是先来点儿热腾腾的面条最实在,炖的羊汤还有没?” 温华笑嗔了他一眼,看看外头的天色,道,“得,你今儿辛苦了,要不先眯一会儿养养精神?” 颜恕一笑,轻声道,“你陪我?” 温华失笑,白了他一眼,“那谁给你弄吃的去?” “没有你盯着她们就不会做饭了?来来,给我暖暖——”两条胳膊钳子似的箍着她往炕上一歪,掀起被子把两人裹作一团。 温华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气喘吁吁地拍了他一把,扶着头上的发钗隔着门帘子吩咐人去准备热汤面,不意又被他拽了回去,双手双脚把她缠得紧紧的。 她挣扎着,“先说好,就躺一会儿?” “嗯嗯,别动,你身上暖和,今儿可冻坏我了……” 温华本以为他会趁机揩油,没想到竟真的老老实实抱着她睡了两刻钟,醒来后囫囵吃了两大碗面条才停了嘴。 桌上的碗盘都撤了下去,一人一杯热茶捧在手里。 亮晶晶的汗珠挂在额头,颜恕裹着被子往后一靠,就眯起了眼睛。 食物的香气,清冽的茶香,最是让人放松。 “今儿晚上人多,老爷一路疲乏,身体有些不适,估计不会耽搁太久,要是问起你,你就大大方方回话,别怕。” “嗯。” 颜恕莫名叹了口气。 温华把手里的绣花样子一合,“好好的,怎么叹气起来?” 颜恕皱眉不答,温华推了推他,他才道,“先前有人给我送了消息,三嫂托了门路给三哥谋了外放知县的差事。” 事关仕途经济,就不是小事了,温华有些诧异,“真的?三嫂那儿丁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外放到哪儿?”想想又道,“老爷和太太知道么?” 颜恕摇摇头,“家里还不知道呢,听说地方还不错——过了年就要上任了,三哥到现在都还瞒着,我今儿路上试探问了几他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实话。” 温华歪头想了想,“托的三嫂娘家的门路?” “八成就是了,”颜恕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他倒是看得开。” 温华暗暗琢磨,看来老三一家子不愿意等家里给安排了,也是,如今颜恕兄弟六个,只有排行靠前的两位兄长得了官,剩下的这几个仍旧靠家里养着,平日里除了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也没什么别的进项,但凡有些志气的便不愿总靠妻子的嫁妆支撑——像颜恕这样舍得下脸面给人画设计图挣钱的富家子弟毕竟是少数。 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不做官,哪里来钱养老婆孩子? 想到这里,她道,“虽说平时见着三哥的时候不多,但依我看他也不是甘心守在家里的,只是着什么急呢?三哥还年轻,贸贸然走了岳家的路子,以后在人家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靠着老丈人上位,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终是自家三哥的事儿,颜恕脸上微热,不自在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听说老武宁伯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现在已经轻易不见客了,三嫂自然得趁着她爹还能喘气儿,先把好处拿到手。” “老武宁伯快不行了?” “听说前阵子厥过去一回,又救回来了,七十多的人了,棺材都摆了十几年了,还能折腾几回?” 温华听人谈起过,老武宁伯因为腿脚不好,早早的就把爵位传给了正室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老武宁伯一辈子风流浪荡,早年对正室和嫡子十分不好,到老了怕儿子媳妇不孝顺他,又怕老妻仗势挟持他,便为着一点私心,硬是把管家之权从正室夫人和儿媳那里夺过来交给了心腹爱妾,也就是三嫂方氏的生母,弄得武宁伯府上上下下乌漆嘛糟很不成样子。 要温华说,老武宁伯这种举动哪里是真爱护爱妾?根本就是捧杀呀,这会儿是得意了舒坦了自在了,你还真能永永远远的护着?方氏的生母也忒大胆,一个妾,主母尚在,就敢染指管家之权,将来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想到这儿,温华叹道,“贵妾贵妾,再贵也是妾,真是想不开,老武宁伯还能蹦跶几年?这会儿再怎么春风得意,将来人家孝子一句话,就能把你给殉了。” 颜恕摇头嗤笑,“眼耳都被富贵二字给糊住了,自作聪明,三哥这人自小顺风顺水惯了,比起别家的庶子,不知多享了多少福。” 温华道,“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三嫂样样掐尖好强,在家里还没什么,出去了说不准便要闯祸……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说不好,我权当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当没听过吧,”颜恕又叹道,“好多事儿四哥五哥都看着他,如今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把家族抛到一边……看他将来怎么收场。” 温华就劝他,“别恼了,依我看,从三哥三嫂开始,恐怕一个个都要按耐不住了,”想到这儿,她道,“二婶的事儿老爷跟你提了没?” 颜恕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今天这一路上老爷挨个儿把我们叫到他车里说话,我只提了两句,老爷就说知道了,让我们不要再过问,我看今天老爷跟三叔说了不少话,和二叔却只提些家乡的事。” 温华摸摸他的额头,似是有些微热,便又给他取了件大袄裹上,“今儿冻着了吧?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再来碗姜茶吧,要酽酽的。我只是担心这事儿最后会不了了之,过阵子二婶又故技重施,麻烦得很。” 温华担心他身体,宽慰他道,“老爷和三叔是做官的,二叔却是留在老家教书育人,这么些年不见,自然会有些隔阂,老爷不提家乡的事儿,还能提什么?拉着二叔说官场的事儿?那不是往人家心口上撒盐么?再说了,老爷总不会当着小辈的面管教二叔,总要给二叔留些体面的。” “许是吧。”颜恕笑笑,又道,“我已经跟老爷提了,若是考中了,庶吉士馆选能进是最好,若是不行,就先跟着老爷或三叔去外面历练历练,老爷答应了。” 温华笑道,“多历练历练总没坏处。”至少也要弄明白官场规则,免得给自己、给家族招来祸事。 晚间摆宴,众人入了席,大老爷颜明山便吩咐人把屏风撤了,“都是一家人,一年到头又有几回这样的团圆?” 温华虽然在小时候初识颜恕时曾见过三老爷颜明时,但时间久远,印象早已经模糊。 这会儿颜明山、颜明松、颜明时三兄弟同坐一席,虽有年龄上的差距,但从眉眼间的相似之处却也能看出三人果然是亲兄弟。 不过温华到底不好多瞧,只将三人样貌记住,不至于将来见面不识失了礼数,余下时间便低头老老实实的吃饭喝酒,时不时与别人应答两句。 今日大太太说了不要媳妇们伺候,因此女眷这边三位太太一桌叙旧,跟着伺候的是各房的姨娘们,花团锦簇的倒也围了六七个人,颜家未嫁的姑娘们凑了一桌,温华这一辈儿的妯娌们也不知是提前打好了招呼抑或是各自有了默契,没有一个带了姨娘通房来的。 温华留意到姑娘们中间有两位看起来十分眼生,一个十六七岁穿桃红绫袄的,另一个穿鹅黄绫袄的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瞧长相就知道这是姐妹俩,一样的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施了淡妆,颇有几分姿色。 温华随口问起,别人没有说话,俞氏瞧了一眼,道,“她们是阮姨娘的两个侄女,跟着阮姨娘来的。” 第230章 姨娘的亲戚 “阮姨娘?” 温华听说过这位阮姨娘,阮姨娘是大老爷上峰所赠,十分美貌,生了一对孪生女儿甚得大老爷喜爱,硬是磨得大老爷同意了将孩子放在她自己身边养育,也因此为大太太所恶,偏她还是个张扬跳脱的性子——说难听些就是不守本分,颜家人私下里有不少议论她的,说她是“狐媚子”。 如今竟把娘家的侄女儿也领来了。 二奶奶杨氏手下的筷子一顿,皱起了眉,“那她们住哪儿?” 一桌人俱都看向俞氏。 俞氏笑笑,“阮姨娘的小跨院北边儿还有一排屋子没住人的,一明两暗的格局再好不过了,太太叫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另开了小门独立出来给那姐妹俩住,”又道,“阮大姑娘已经十六了,小的那个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听说打算在读书人里寻亲事呢。” 方氏哼了一声,刘氏撇撇嘴角,阚氏看看左右,低头不说话。 阮姨娘不过是个妾,她娘家有她帮衬着也不过是个家里百十亩地的小地主,像颜家这样官宦人家哪里会跟妾室做亲戚?还要不要脸面了?依着阮姨娘的身份和她侄女的条件,若是讲究明媒正娶,即便有颜家关照,多半也只能在中下等人家里面选择,何况阮姨娘那个德性,她侄女的秉性还不知会怎样,嫁进高门大户纯粹是妄想。 在温华嫁入颜家之前,阮姨娘就跟着大老爷待在任上,因此温华未见过她,此时便轻轻推了推二奶奶,悄声问,“二嫂,哪个是阮姨娘?” 二奶奶拿帕子掩着,努努嘴,“喏——太太后面站着呢,穿杏红掐腰袄的那个。” 大太太身后站了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其中一个稍年轻些,二十出头的模样,容颜殊丽,娇艳动人,穿着杏红色的掐腰短袄,小腰细拧拧的,衣裳紧绷绷的,衬得葫芦形的身材凹凸有致,想必就是阮姨娘了。 阮姨娘细细的黛眉描画得极其精致,一双杏目水波荡漾,她笑吟吟的闲站在大太太身后,不及另一个穿碧色长袄的妇人侍奉得殷勤,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不时地朝大老爷那一桌抛个眼色。 大约天底下没有不讨厌小三的正室,尤其阮姨娘还如此张扬,温华心里一阵反感,顿时没了胃口,对阮姨娘的那几分好奇登时化为乌有,挨着二奶奶小声道,“果然尤物。” 二奶奶掐了她一把,同样低声耳语,“离她远着些,当心惹来一身骚,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早告诉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老爷领着兄弟们去了书房,厅堂里撤下杯盘碗盏,年纪尚幼的少爷姑娘们被催着回房休息了,三位太太自去说话,余下的小辈儿们便渐渐散去。 颜恕晚上多喝了两杯,进了屋歪在炕上昏昏欲睡,温华只好扶着他,替他擦了脸,再换上干净的中衣,盖上被子,“冷不冷?” 颜恕摇摇头,撑开被子一把将她裹在怀里,嘟囔着,“你冷不?给你裹上——” 闻着他身上的酒味儿,她忙往旁边挪了挪,“熏死了,都是酒味儿,别闹了,歇下吧。” 睡到半夜,温华被颜恕推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怎么了?” “冷……炕不热了,你再给我加床被子。” 温华一摸他额头,吓了一跳,“你发烧了!”起身喊人点灯,要叫人去请大夫。 颜恕拉住她,“大半夜的,没得把人都闹起来,你把药堂里合的丸药给我拿来。” “烧得这么烫,还是去请大夫吧?” 颜恕嘴唇干得发白,“先吃药压压,天明了再叫人去。” 温华只得叫人找来放药的盒子,从里面挑出个瓷瓶,打开来看了,“就是这个,两粒合一碗水煎沸服下。”让守夜的丫鬟把平日里烹茶的小火炉提过来,添上炭火煮水。 趁着等水开的工夫,温华又叫人给炕灶里添柴,把炕再烧热些,从炕橱里取了被子给他再盖一层,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必是在外头待了一天冻的,身上疼不疼?”发烧总是伴随着浑身疼痛。 颜恕“唔”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只管闭目养神,待喝了药,不多时便晕晕沉沉睡去。 温华不敢睡实了,一夜醒了五六回,等到了天亮,见颜恕虽退了些热,却仍旧烧着,便立即打发了人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请来,把脉开方,道颜恕是劳累之后受了寒,虽然身体底子好,但也架不住亏损,症状倒不太严重,却是需得好生调养,又给开了三天的药。 送走了大夫,温华一边让人去抓药,一边让人送信去大太太那边。 因来了客,大太太抽不开身,就派了易婆子来瞧看。 易婆子瞧了颜恕,见他仍旧睡着,就同温华离了卧房,指着身边小丫鬟手里提着的盒子道,“六奶奶辛苦了,这些是太太给六爷和奶奶的补身子的。” 温华站起来道,“多谢太太。嬷嬷辛苦了,太太可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易婆子道,“大夫怎么说?春闱就在眼前,太太实在是担心六爷,怕他读书太用功,不顾惜自个儿,让老奴来问问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儿?” 问什么?问她怎么没照顾好六爷? 易婆子言语中透露出来几分责怪的意味,温华不是听不出来,易婆子是代表大太太来的,易婆子她可以不搭理,但大太太却是不能得罪的,可她心里还惦记着颜恕的病,没心思和人打嘴仗,耐着性子把大夫的诊方和医嘱讲了,想了想,又道,“大夫说是累着了,这些日子他每天也就睡二三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在看书,劝他也不听,昨儿出去冻了一天,受了寒,若不是实在起不来,今儿还要看书呢,还请太太说说他,太太是长辈,他不敢不听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温华瞧见易婆子手腕子上的银镯子,探身道,“哟,您这镯子挺别致,像是老物件?” 易婆子抿着嘴角笑道,“六奶奶好眼力,这是家传的镯子,虽不是什么好的,到如今也传了六七代了。” 温华点头道,“难得的是这份传承,”又吩咐千冬,“把那对和合二仙的银镯子取来。” 镯子取来,易婆子看着直咂舌,“这手艺,没个一二十年的功力可錾不出来。” 温华笑道,“听说过一阵子你家闺女要办喜事,这个就算是我添妆了。” “唉?这怎么使得,”易婆子推辞着,“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 温华手一挡,“我倒不是为着别的,您在太太身边伺候,不论功劳,就是这份儿辛苦劳累,我们也是感激的,平时没有机会,这会儿您可不能推辞。” 易婆子在大太太身边也是见多识广的,自忖这么一对镯子还算受用得起,又客气了两句就不再多说,爽快收下了。 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易婆子也不是那不分好歹的,六奶奶肯折节下交,她自然也愿意递台阶。 廊下炉子上的药熬好了,温华亲手滤了药汁端到床前,轻轻拍醒颜恕喂他喝药。 易婆子道,“六爷知道上进自然是好的,可也不能不顾惜自个儿,我回去就和太太说,六奶奶您受累了,俗话说忠言逆耳,六爷要是拧着脾气任性,您也别太惯着,就是说到老爷太太那里,也是要讲理的。我这就回了,老家来了人,太太正忙着,六爷您好好养着,太太忙完了过来看您。” 颜恕昏昏沉沉的点点头,嘱咐温华,“你送送嬷嬷。”阖目躺下了。 温华送易婆子到了门口,“等我们爷好些,再给母亲请安。” “您留步,”易婆子起身道,“太太说了,这几天您就先紧着照顾六爷,先免了请安,省得两头跑顾不过来。” 送走了易婆子,千冬道,“她是太太身边伺候久了的,平时收的礼肯定不少,恐怕瞧不上银的——听三奶奶院子里的小莲说,三奶奶过年打赏了她一对金馃子呢。” 温华笑而不语。 雁竹过来戳戳她的脑门儿,“平时看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脑子锈了?你也说了她是太太身边伺候的,多少好东西没见过?她这样的人要的不就是个体面?送金的玉的,好的她敢收么?收了她敢戴么?弄些次的来,还不如不送呢,没得让人说咱们家小气。那镯子比她腕子上祖传的好了不知多少,我看哪,说不定要给她闺女做压箱底的。”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颜恕这一病,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略见起色,连年夜饭都没能上桌,这期间各房俱来了人来探望,就连阮姨娘的两个侄女也以拜会她的名义来坐了半晌。 倒是元真带着五姑娘回来了一趟,知道颜恕病了还特意过来探望一番,回去后又让人送来了些补品。 第231章 阮大和阮二 三爷私下谋官的事在大年初三的家宴上爆了出来,温华要照顾生病的颜恕,这几日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用饭,夫妻两个是在第二天才知道的,据说大老爷发了一顿火,随后又安排了两位熟悉地方事务的僚属跟着三爷去任上,由于路途远,又要在二月之前到任,因此三爷和三奶奶打算过了正月初十就出发。 “仪程怎么送?”温华自从嫁进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若是一般的朋友,二十两银子就可以了,要好些的,三五十两也不算多,颜三爷跟颜恕是亲兄弟没错,关系却不亲,温华不打算替人做主,于是把问题扔给了颜恕。 颜恕想了想,“三哥初赴任,仪程自是不能马虎,五十八十也行,一百两也可以,跟大嫂二嫂通通气,看她们给多少,总不好越过她们。” “知道了,回头就去问,是不是再送些路上用得着的丸药?不管用得着用不着,总是个心意。”温华琢磨着平时要往各房送什么东西都是派个丫鬟送去,这回颜恕的三哥三嫂要远行,嫂子们多半要亲自走一趟,自己还是和大嫂二嫂一块儿去吧。 颜恕想了想,“三哥要赴任的地方听说夏秋湿热,冬天也不下雪,寻些祛热祛湿的丸药给他们。” “三哥三嫂这一去少说得三年,走之前你们哥儿几个总要说说话,那些药和仪程我拿去给三嫂,她平时也不爱搭理我们,你跟三哥总不至于这样吧?” 颜恕明白她的意思,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方氏为人高傲,跟妯娌们相处得不融洽,为这个缘故,他们兄弟之间就更不能疏远了,得热和些。 因着不断有人来探望,照顾病人劳心又劳力,几天下来,温华就瘦了一圈。 颜恕略觉得精神好了些,便想看书,温华道,“这才刚有些起色,就非得把自个儿折腾得病重了不成?功名重要还是身子重要?” 见她不高兴,颜恕道,“我也就是觉得今儿精神不错,先前不舒坦的时候不还是听了你的把书扔到一边?好人,就让我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温华抽出他枕头底下的书,摇了摇,“你现在不养好了,入场的那几天可怎么熬得过来?忘了二叔的教训了?” 自家二叔在科场上只能用“霉星高照”来形容,颜恕有些不悦,“这叫什么话?” 温华自知失言,只好哄他道,“看看我这几天伺候你这个病人,人都瘦了一圈,好歹也顾惜顾惜我——” 颜恕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那你读给我听?” “那也耗费心力,躺好了,”她按着他肩膀,不许他起来,“好吃好睡,待病全好了,再谈看书的事儿。” “离进场没多少日子了,总这么躺着人都锈了——”趁着温华转身,他起身就要穿鞋。 温华是自小干活的,不比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卯着劲儿一推,推得颜恕摔回床上,把他摔得一愣,怔怔道,“好家伙……你劲儿可够大的!” 温华脸上一红,窘道,“谁让你不听话!”却还压着他的肩膀不松手。 颜恕瞧着她羞红了的面颊,长叹一声,心里的焦躁就象光照下的露珠,渐渐消没了,低头笑了一会儿,故意抬头看看窗户,“小娘子,天色还早,何必着急?” 被调戏了……温华瞪他一眼,扯过被子给他裹严实了,仿佛又不甘心,捏捏他脸蛋儿,“要看书也不是不行,最多读一个时辰,药也要好好吃,不许再喝一半倒一半。” 这两天颜恕略觉得好些了,便不肯象先前那样配合吃药。 颜恕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拉着她的手不松手,“那药苦——死了,你怎么忍心?” “呸呸——大过年的,怎么提那个字?” 雁竹进来禀报,“奶奶,两位阮姑娘来了,正在小花厅候着。” “她们怎么来了?”温华皱皱眉,扭头见颜恕已经躺下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不由失笑,“两个小丫头罢了,你躲什么?” 颜恕摆摆手,“快去快回。” “那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给你拿书。” 阮家大姑娘说话娇娇软软的,甜得腻人,在温华眼里就是一副欲迎还拒的暧昧情状,矫揉造作得很,让人想起妖妖娆娆的阮姨娘,尤其这俩姑娘在她面前张口闭口表哥表嫂,几乎让温华绷不住面皮。 虽说姨娘的娘家不算亲戚,不过人家既然已经上了门,温华也不好拒之不见,给颜恕掖了掖被角,嘱咐了两句,换了件新袄,又往头上插了一对金钗。 “嫂子!表嫂?”门帘外传来女子的声音。 雁竹脸色一变,快走几步掀开帘子迎了上去,“两位姑娘,我们奶奶正要去小花厅呢。” 温华一出来就和阮大姑娘、阮二姑娘碰了个对面。 温华笑着道了声“稀客”,相互见了礼。 阮大姑娘拉着温华的手,“不知道表哥身子好些了么?”上下打量了一番,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发簪,“啊呀,表嫂您可瘦多了!” 温华笑笑,“六爷睡了,我们去小花厅说话,别吵醒了他。” 阮二姑娘快人快语,“唉呀不碍事的,我们说话声音小些就是了,嫂子你别客气。”转身就坐了下来。 温华双眉微挑:这姑娘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微微一笑,坐在主位上招呼人上茶,寒暄起来,“这些日子还习惯么?出门玩了没?” 阮二姑娘笑嘻嘻道,“昨儿我们去街上了,真不愧是天子脚下,热闹得很,就是银子没带够,看中的头面没有买成,听说表嫂有钱得很,不如借我们几个?” 千冬过来上茶,听见这话,险些没把茶盘甩出去。 阮大姑娘轻抚鬓角,轻斥妹妹,“你又胡闹,”转而对温华道,“表嫂你气色真不太好,别也病了吧?表哥病了这几天可真是辛苦你了。” 你算哪一位?用得着你来道辛苦么?温华瞥了她一眼,“不过是熬了几个晚上,就显得气色差些,等六爷好了,我也就好了。” 阮大姑娘又扶了扶头上的金钗。 温华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又转头看看阮二姑娘,两姐妹今儿通身的气派,头上插的,颈上戴的,腕上箍的,就连手指上也戴了两三枚戒指,倒好似把首饰匣子戴在了身上。 温华微微一笑,“哎?这虫草簪子的式样倒是别致,不像是京城的,哪家的手艺?” 阮大姑娘就拔下簪子捏在指间转了转,“您说这个?这是姑妈给的,嫌我们不爱戴金银,说过年就图个喜庆热闹,特意嘱咐我们姐妹一定要戴,哎,金银什么的俗气得很。” 温华抬眼看看两位阮姑娘那花团锦簇的脑袋,低头抿了一口茶。 “表嫂可否允我们看看表哥?若是安好,我们也能放些心。” 温华笑容不变,“他刚刚才睡了,恐怕是不太方便。” 阮二姑娘撅起了嘴,一派天真模样,“我们不会吵醒他的!表嫂你是不是嫌弃我们?” 阮大姑娘忙拽了妹妹一把,向温华温柔一笑,“表嫂怎么会嫌弃我们?” 温华暗自冷笑,朝站在门口的千冬使了个眼色,对阮大姑娘解释道,“我是个直性子,有时候说话不那么委婉,你们多担待。”千冬一转身出去了,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就又进来了,禀道,“阮姨娘那儿让人来请二位姑娘过去,说是有些不舒坦呢。” 阮二姑娘一愣,看看姐姐,“姑妈怎么了?” 阮大姑娘给妹妹使了个眼色,道,“既然如此,嫂子,我们看表哥一眼就回去了。” 温华没有松口,“既然阮姨娘病了,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 阮二姑娘站起来直愣愣地要往卧室里闯,雁竹上前去拦,“阮二姑娘……”却被阮二姑娘抡起胳膊打了个大嘴巴。 一屋人都愣住了。 阮二姑娘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手推开雁竹,死死地拽住温华胳膊不撒手,“嫂子,我不过是想看看表哥!” 阮大姑娘伸手就要掀帘子。 温华被阮二姑娘拽着,雁竹顾不得摔得疼痛,一把薅住阮大姑娘,“哎哟,我的腰闪着了,快扶我一把!”千冬也上去帮忙,差点儿把阮大姑娘拽倒。 门外伺候的丫鬟们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扶的扶,拽的拽,好歹把阮家两位姑娘按回椅子上,一连串的问着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就是不让两人动弹。 阮二姑娘兀自不肯罢休,“嫂子这是什么意思?欺负人哪!” 温华心里恼怒,冷着脸甩甩手,懒得再敷衍,“我这儿忙得很,就不留二位了。”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阮二姑娘哇得一声哭闹起来,手脚乱蹬,“我不走,我就不走!你们欺负人!我要见表哥!” 第232章 悔意与决意 “吵什么!” 正乱着,忽然响起一声怒喝。 颜恕裹着棉袍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 温华忙迎上去,扶他坐在主位上。 “客人来了就该好好招待,”颜恕皱着眉,“吵什么呢?闹的人不得安宁。” 这话看似是在责备温华,又何尝不是在质问恶客? 偏阮二姑娘就跟听不出来似的,捏着帕子干打雷不下雨的嘤嘤哭了两声,摇着肩膀告状,“表嫂要赶我们走呢——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表哥——”最后这俩字愣是抑扬顿挫拐了三个弯,岂是一个“嗲”字了得?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别人看阮二姑娘的眼神都变了,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这样? 阮家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阮家出来的姑娘一个二个都不走寻常路呢? 阮大姑娘扭着手指头,气得差点儿没把自个儿指甲折断,温温柔柔地拉住妹妹,暗骂一声蠢货败事有余,用衣袖挡着狠狠掐了妹妹一把,“你这不懂事的,又胡沁什么,还不快跟表嫂赔礼——” 颜恕嘴角抽了抽,对温华道,“时候不早了,怎么能强留客呢?” 温华想笑,又不得不绷着嘴角,“是,是我忘了两位妹妹平时忙得很,才多留了她们一会儿。” 她对阮家姐妹道,“其实大夫早叮嘱过,让你们表哥多休息,让人少打扰他。” 这夫妻两个一唱一和的,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差不多就是在直言赶人了。 阮大姑娘不说话了,低头摆弄手帕,就在温华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朝颜恕羞怯一笑,“是我们莽撞了,还请表哥表嫂宽宏大量不要计较。表哥身子好些了没?我前儿在庙里求了一道平安符,”她解下腰上缀的一个绣兰草的宝蓝色荷包,“是替表哥求的。” 阮大姑娘的手就这么伸着,露出一段白白嫩嫩的腕子来,她本就长得不赖,更不用说那几分媚色和倔强越发衬得她眉目鲜明。 这姐妹俩一个胡搅蛮缠、一个装疯卖傻,敢当着她的面对她夫君来‘情赠荷包’这一套,真当她是死人? 温华心里烦厌,冷冷哼了一声。 难道随意觊觎别人的丈夫也可以这样理直气壮? 她突然想起当初对大哥的那份心思,现在想起来,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耻感充溢心中,恨不能时光倒流,将那些都抹去。 颜恕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对阮大姑娘正色道,“多谢,只是我却不能收——虽说有阮姨娘的关系在,可颜、阮毕竟是两家,女子最重的就是闺誉,还望阮大姑娘好好谨慎自省,约束令妹,不要再做出有失体统的举动,不然我也只好回禀家里长辈,送二位回去了。” 阮大姑娘慢慢收回了手,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犹豫着含着眼泪娇娇怯怯的喊了一声“表哥”。 颜恕端起茶杯,淡淡道,“真论起来,两位是客人,跟咱家其实没什么亲戚关系,以后还是不要提什么‘表哥表嫂’,没得两边儿都不自在。” 正说着,就听小丫鬟进来禀报,“阮姨娘来了。” “哟,这是怎么啦?”人未到语先闻,阮姨娘穿了一身桃红镶黑边的掐腰长袄,捏着帕子,杨柳细腰款款行来,越发衬得标致妖娆,眼波往屋里一扫,笑了两声,不等颜恕温华开口便福身施礼,嗓子娇嫩轻软,柔得能滴出水来,“我这两个侄女不懂事,我给六爷六奶奶赔礼了——” 毕竟是长辈的妾侍,温华可不愿意因为这个被人说道不知礼,避开只受了半礼,扶住阮姨娘,笑道,“姨娘这是做什么?她们小孩子不懂事,教训教训就是了,我们可担不得姨娘的大礼。” 千冬站在一旁低头忍笑,阮大姑娘比她们六奶奶还大些呢,却被说成是“小孩子不懂事”。 阮姨娘笑容微滞,看看两个侄女,“六奶奶,我这大侄女不错,回头让她来伺候六奶奶行不行?” 温华愣了一下,见阮姨娘又要说话,连忙摆手,“姨娘不要玩笑,没有这个规矩,哪有好好的良人不做非要当奴才的,以良为贱可是犯律法的。” 见对方竟把这事儿跟良贱扯上了关系,阮姨娘是妾,最恨人瞧不起她的身份,脸上变了颜色,“六奶奶这是不给我面子?”又咯咯笑了起来,“哎呦,就凭六奶奶的出身也知道什么是规矩?不要笑死人!” 温华被气乐了,很认真的看着阮姨娘,“世人笑贫不笑娼,说的就是姨娘这样的吧?我虽愚钝,却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阮姨娘还要再说,颜恕却已不耐烦,重重的放下茶杯,不再客气,“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做奴才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姨娘就不要再说了,送客!” 阮大姑娘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夺门而去,阮姨娘悻悻道,“六爷何必这样,就是老爷也不曾这样给我没脸,六爷倒是出息了?比老爷还威风呢!难不成我的侄女就是那活该任由人欺负的不成?要知道老爷才是一家之主!”拽着阮大姑娘跺脚走了。 阮二姑娘急匆匆跟着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骂道,“呸!嘚瑟的你们!我找姑父评理去!” 温华一挑眉,转头问千冬,“阮二姑娘何曾有过姑父?我怎么不知道?”阮姨娘是给人做妾的,妾通买卖,与嫁娶无关,自然也就不算有丈夫。 千冬笑嘻嘻的奉上新茶,“当然没有,不过是有人愿意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被这主仆二人冷嘲热讽一番,阮二姑娘待要再骂,却被转身回来的阮姨娘一把拽着就走,出门一伸脚踢歪了院子门口摆着的盆景,犹自不解气,又上前跺了两脚。 看得一屋子人都呆住了。 颜恕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这样的泼妇也真真是少见了,温华失笑,觉得自己真是多余对她们客气,就该直接把她们打出去! 几个丫鬟挽起袖子,嚷嚷着要绑了她们去见太太,拿着笤帚直追到院子外头。 扰人的走了,瞧着忽然安静下来的院子,温华长吁了一口气,砸了花盆这种琐碎事不必计较,可阮姨娘说的事还真不好张扬出去,若真闹到大老爷跟前,就难看了,闹大了,说不得就真要把人抬进来了,“以后不许这三人上门。叫几个人去找管花木的把那踩坏的换了。” 雁竹扶着腰,嘱咐守门的丫鬟,“看好了,下回这几个再来,拦在外头,没有主子发话谁也不许放她们进来,”又低声问千冬,“先前怎么回事?” 千冬一撇嘴,“我见伺候阮姨娘的翠杏在外面伸头张望,才假托阮姨娘派人来叫她们,谁知道没把人吓走,阮姨娘竟真来了。” 雁竹戳戳她脑门儿,“你个笨的,她要是没事儿,过来张望什么?瞧瞧今天闹的这一出!” 颜恕心里窝着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温华见他一副火发不出来的样子,劝他,“何必跟她这样的人生气?说不定这会儿她比咱们还气得狠呢,不就是仗着老爷的势么?妖妖娆娆的,嫂子们都看不惯她呢,现在不收拾她,不过是懒得和她计较罢了,若是太太知道她这般兴风作浪,准饶不了她。” ……让太太管她?颜恕皱眉。 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他和太太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便有些犹疑,“太太未必会管这事儿……” 由大太太管束阮姨娘——温华倒觉得这主意不错,“也不过是太太一句话的事,阮姨娘那样的,家里谁看得惯?这些日子阮家那两个一点儿客人的自觉都没有,窜东窜西的不老实,前儿七妹妹还跟我抱怨呢,说从她那儿划拉走不少东西,若不是丫鬟机灵,连首饰匣子都敢抱走呢,如狼似虎的跟二房的妹妹们有得一拼。” 自家亲戚不像样子,提起来颜恕也尴尬,他握拳咳了两声,“让我再想想。” 从屋里出来,他站在廊下,之前下的雪还没有化完,光秃秃的树枝戳向天空,七八只麻雀飞下来在地上寻找草籽,跺一跺脚,麻雀就吓得飞走了…… 他小时候只知道亲近叔叔婶婶,父母反而成了外人似的,生疏得很,哪怕婶婶私下常带他去见太太,也没能亲近起来。后来大了,读了书明了理,他也不是没有想法的,可太太对他总是淡淡的,不冷也不热,慢慢地他也就提不起劲来了。 一直以来,叔叔婶婶把他当亲子对待,虽然父母不甚亲近,但嫡亲的哥嫂对他却是百般的好,按说他也该知足了。 可每到节庆合家团圆,却是他最难熬的时候,身份上他是长房的,却好像是三房的儿子……想到太太面对大哥二哥时偶尔的温柔,想到庶兄们对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三哥定下前程后那不冷不热的态度,想到温华平日里的小心翼翼…… 人要争气,还是得自己立得起来。 第233章 未化尽的雪 就着未化尽的雪抹了把脸,冰凉刺骨的雪水冻得他脸发白,转身回到屋里,“换衣裳,咱们去太太那儿。” 温华眨眨眼,“要不先探探太太的口风?老爷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毕竟阮姨娘还得宠。 颜恕握握她的手,“后宅的事本就该是太太管着,再说太太是个直性子,跟她直说反而好办些。” 温华松了口气,笑着应下,有大太太这座山挡着,他们何必去和阮姨娘针尖对麦芒?即便占了上风也要落人口实。再说,这也是个机会,大太太和颜恕两人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些许心结,再亲不过血缘,亲生母子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站出来,若是能籍着这次的事令母子俩的关系缓和些,她在后院的日子也能松快松快。 大太太听两人说了阮姨娘的事,气得拍了桌子,“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两人赶紧告罪,大太太一挥手,对颜恕说,“你好好养病,到了二月还要进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管了,老六家的——” 温华忙躬身听训。 “你也不要太软和了,你是我们颜家正经娶进来的,怕她作什么?她一个妾,便是伺候长辈的,也管不到你们院子里!” 温华心想,您倒是说得简单,阮姨娘姑侄根本就是那种没皮没脸毫无顾忌的,说得轻了她当没听见,说重了她给你撒泼,不理会她,她就敢上赶着招惹,我总不能把她押下去打板子吧? 不过大太太说这话,应该就是答应替他们出头了,“太太说得是,只是我们年纪轻见识少,实在招架不住她这样的,又哭又闹的,连我们门口摆的花盆儿都砸了,还给踩得稀烂,要不老话怎么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好歹是服侍长辈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只好找太太搬救兵来了,”她看了一眼颜恕,“六爷还不愿意,把我训了一顿,说是不该让您为难,我说太太向来是面冷心热的。” 颜恕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开口道,“让太太为我们操心,实在是孩儿不孝,太太也要保重身体。” 往日里颜恕来请安,不过是熬时辰,熬到点儿就走,大太太也习惯了他的冷淡,今天这几句软和话直令人侧目,大太太回过神来,“你如今要紧的是读书,第二要保重身体,别的都不用管。” 颜恕应了,有些不自在的端起茶碗。 又说了会儿话,大太太就让他们回去了,又叮嘱了一回颜恕,让他好好歇着养病。 不知道是不是大太太做了什么,阮家姑侄倒是没再上门。 颜三爷和方氏一过正月初十就启程了,因为颜恕还没好利索,就没让他跟着送行。 不过临行前颜恕倒是去找过他三哥,温华看见他开柜子取了几张银票。 颜恕很是沉默了几日,温华也不打探,只是每日精心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夫妻虽是一体,但有些事,他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明白。 没想到大太太动作这么利索! 刚出了正月十五,阮家的两位姑娘就启程回乡了。京都气候干燥,冬天又冷,屋里都是烧的火炕,过年这一阵子又吃多了肉,不免容易上火,加上还略有些水土不服,阮家两位姑娘不约而同的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脸上长痘,身上长疖子,嘴上的水泡起了一层又一层,到底姑娘家爱惜容貌,不等河上冰融,就匆匆回家去了。 但又有小道消息说是阮二姑娘偷拿了三房九姑娘的保命符,所以才被送走的。三房九姑娘小时候体弱多病,她的外祖母为她求来了一块保命符,放在九姑娘随身佩戴的镶宝金锁里,自从有了这保命符,九姑娘就逐渐好转了,如今健健康康的,极少生病,颜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偏偏有人眼皮子浅,可不就是自找倒霉么? 阮姨娘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也被挪出了生母所居的院子,虽然名义上还是由阮姨娘养着,却又请来两位教养嬷嬷安排在两姐妹身边照料起居。 阮姨娘在太太院子里跪了一中午,人都跪晕了,也没能改变老爷和太太的决定。 温华听说了这件事,就感叹做人还是脚踏实地些好,不管是谁,总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瞧瞧,当家主母一出手,你就是再厉害也扛不住。 自此,温华对大太太和三太太益发恭敬了。 春闱将近,京城的各大客栈、寺院里住满了各省各州来赶考的举子们,可本届的主考官却一直没有定下,每天都有不少人在礼部衙门前探听消息。 然而到了正月二十五日,天子却降下谕旨,停了今年的春闱。 大爷颜如听到消息,当即就派人去抄了榜文送回家,大奶奶接了,忙让人去喊颜恕。 颜恕正招待客人,不好怠慢,就使人去跟温华说了一声,让她去大奶奶那里看看有什么事。 见着大奶奶,温华解释道,“六爷那边来了朋友,分不开身,让我来看看。” 大奶奶把抄来的榜文给她,“刚得的消息,今年的春闱停了。” 温华吃了一惊,接过来,疑惑道,“都这个时候了,又不考了?” 大奶奶也叹气,“是啊,谁知道竟说停就停了,你回去劝劝他吧,这次不行,还有下一回。” 想到这次颜恕和平羽都要参加春闱,两人便都要再耽延三载,温华一时无语,她谢过俞氏,回房把榜文抄了一份,匆匆打发人回邓家报信,便去了颜恕的书房。 只是还有客人,她到底不好直闯,就派了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示意。 颜恕有些不高兴,瞪了那丫鬟一眼。 那客人极有眼色,见此情形知道必是主家有了要紧事,又因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待颜恕送走了客人回转,温华上前道了不是,拿出抄写的榜文,“不是我存心扰客,刚才大嫂叫了我去,说圣上下了谕旨,今年的春闱停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直到温华把抄的榜文送到颜恕面前,他才醒过神,忙接过来逐字逐句的看了,不由神色凝重。 榜文讲了三件事,其一,百善孝为先,天子更当以身作则,朝廷官员铨选以外,三年内停止科举及后宫采选,其二,几十年来每三年一开恩科已成常例,可如今天下有功名的不少,能够得官为圣上分忧的却不到半数,圣上特设劝谏台,天下有识之士皆可畅所欲言,其三,圣上怜恤读书人赶考不易,特拨内库银,今年上京赶考的举子可以到礼部下辖凭路引领取二十两银子作为回乡的路费。 三年之后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形! 颜恕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瞧见书桌上楚濂给他送来的新近时文,便修书一封叫人送去安郡王府上,一扭头见温华心事重重,忙问,“永宁坊三哥那里报信了吗?” “刚叫人去了,”温华想起三哥平羽的婚事就有些发愁,虽说举人的功名在平常人眼里已经很不错了,可自家原是寒门,白家未必能看进眼里。尤其这些日子在颜家所见所闻,中举人中进士都不过是门槛,关键是在官场上要能立得住。会考试不等于会做官,那中了状元的,也不是没有做官二三年就被踢出官场的。 见她心不在焉的,颜恕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她身边,“你这是怎么了?愁什么?” 温华就忍不住跟他说了,叹道,“还不是我三哥?索性今年考不得了,也就不必再去想它,倒是他的婚事,白家原本就是官宦人家……你不知道,白家祖宅就在我们老家附近,远近闻名的高门大户,从不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看在眼里,我三哥的那个举人功名恐怕不够分量呢。” 颜恕哑然,想了想,安慰道,“固然如此,可他家的姑娘是个望门寡,恐怕也不好太挑剔,回头再和三婶说说,请她多操操心,尽快促成了这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其实反过来想想,天下读书人有多少?二十岁之前能中举的又有多少?” 温华笑眼看他,“你这是在拐着弯儿夸自己吗?” 颜恕却没有笑,“没去考和考了却没考上可是两种说法,这几年举人是百取其七,进士是百取其六,我和他中举时的名次都不靠前,万一没能入了考官的眼名落孙山了呢?岂不是难看?如今三哥挂着个少年举人的名头,多少人盯着盼着把女儿嫁他,除非白家的人有眼无珠。” 被他这么一说,温华就放心了不少,“也是要看缘分,”转而又安慰他,“你也不要着急,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些难处,早年经历得少,晚年不免受坎坷,不如趁着现在年轻多经历些,以后就顺当了,咱们还年轻,怕什么?” 颜恕心里熨帖,拉着温华的手慢慢捏着,摸到温华指端的薄茧,“以后少做些针线活儿,又不指望靠这个穿衣吃饭,当心熬坏了眼睛。” 被他捏得舒服,温华就笑,“我做活儿比别人慢多了,不累,”见颜恕瞪她,赶紧道,“那我以后少做。”又问他,“到了这个时节才说今年不考了,举子们能罢休么?” 第234章 夜半私语时 “不罢休又能怎样?这榜文是圣上所颁,连返家银子都是内库贴补的,任谁也不能不说一声皇恩浩荡。” 见颜恕不甚在意的轻松模样,温华拍拍胸脯,“我还以为是国库支不出银子来呢,怎么圣上用钱还要从内库支取?这算不算是公事私了?户部不管吗?” 颜恕摸摸她的头,“这就是老大人们该操心的了。” 温华撇嘴,“要是我把铺子里公账私账混淆一气,掌柜和管事们就该来找我了。” 颜恕也笑,“心里明白就成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又道,“先前圣上要在北边建行宫,好在夏天的时候奉太皇太后去避暑,被大臣们劝阻了,道是为君者不宜太过奢靡,据说圣上当时就很不高兴,又提及要修缮太庙,让户部筹钱,这个倒是没被驳了,只是东挤一点,西凑一点,弄得圣上几次三番的过问,实在有些不像样子。” 温华啧啧两声,小声道,“这天下第一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圣上潜邸时的旧人呢?总有那么几个能用的吧?” 颜恕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朝廷的规矩摆在那里,明君才会有所顾忌,这也是百姓之福。圣上虽也提拔了不少人,可天子无私事,越是潜邸的旧人,朝臣们越是不放心,那些唱反调的,处置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还能都打杀了不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恩科停了,倒也不算是坏事。” 到头来究竟是垂拱而治,还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抑或是唯我独尊王霸之道,就看“势”掌握在谁手里。皇帝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朝廷里一堆人才能做完的事,总要倚赖臣下,不是用这一派,就是用那一派,再糟糕一点儿的,宦官和朝臣争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本朝太祖就曾定下“严禁后宫及宦官干政,违者逐出宗庙”的规矩,但说一千道一万,天下仕人尊孔孟之道,终究还是心归“圣人”。 想想史书上的那些党争,温华脑补了一下,“跟圣上争,能争到什么?” 颜恕把抄来的榜文折了揣进袖袋里,站起身,“即便如此,又有多少是真不争的?我去给父亲写信。”又嘱咐温华,“要是到了晚饭的时候我没回来,你就别等了,先吃吧。” 半下午的时候,大太太因为没在家找到颜恕,就把温华喊了过去,问春闱停了的消息颜恕知不知道。 温华答道,“六爷已经知道了,说是要给老爷写信,让人不要打搅他,还让人去给安郡王府上送了信,这会儿不在家,恐怕就是去了那里。” 大太太面色稍霁,又问了几句颜恕的饮食起居,就放她回来了。 等到颜恕回来已经是二更天了,温华靠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他轻手轻脚的换了衣裳。 温华翻了个身,觉得屋里有人,睁眼见是他回来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吃饭了没?” “在濂四哥那儿用了些,被他灌了些酒,这会儿有些喉咙干,还有果子露没?” 温华就叫人给他调了热乎乎的果子露润喉,梳洗过后,颜恕打发了伺候的人,两人偎在临窗的大炕上头挨头的说话。 “大哥二哥叫了我去说话,生怕我想不明白,倒是好生劝了我一番。” 温华掩唇打了个哈欠,“哦……那你想开了没?” 颜恕笑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今年不考,耽误的也不只我一个,大哥劝我不妨出门游历一番,长长见识,或者跟着父亲三叔去看看下边的民风,学学仕途经济,写时文的时候更能言之有物。” 出门游历,这跟后世的旅游可不是一个意思。说得浅显些,就是到陌生的地方体验生活,看民情,长见识,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甚至七八年也是有的。 他们才成亲不到半年。 诗里怎么说的?悔教夫婿觅封侯。 “……已经定了么?什么时候啊?去哪里?” 她差不多把“不愿意”三个字写脸上了,颜恕拍拍她,道,“只是先这么一说,还没定呢,”坐过去揽着她,笑道,“怎么,这就舍不得我啦?” 温华埋在他怀里不吭声。 虽然知道他要办的是正事,但想到他可能一走就是几年,辛苦在外奔波,两人不得见面,就很不是滋味儿,“你若一走几年不回来,恐怕再回来的时候都不认得我了。” 颜恕就抱着她轻轻晃着,好像在哄孩子,“瞎说,不会去太远的,放心,顶多三五个月就回来了。” 见她情绪不高,他便不再多说,“不过今儿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二叔想走走路子捐个官做。” 温华有些惊讶,“二叔?他能放得下?”让一个考了多少年的‘煞场老将’甘心花钱买官,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毕竟他家就天赐这么一个儿子,总要给天赐铺铺路,可如今这形势——也只能再等两年了。”顿了顿,他叹道,“咱家朝中无人,想不老实也不行,自从祖父没了,家里就一蹶不振,唯有老爷和三叔勉强支撑,如今看来倒也好,至少不在圣上眼前碍事儿。” 这话说得有点儿太直白了,温华推推他,“这话你在外头可别浑说!” 颜恕一笑,“放心,我知道分寸。” 见他眼神清正,她放下心来,就跟他聊起来,“今儿下午太太找你呢,问你知不知道春闱停了的消息,不像是不高兴,倒是有些牵挂你的意思,我说你可能去了濂四哥那儿,太太又问你这几天有没有好些,还烧不烧,吃了些什么。” 颜恕点头“嗯”了一声,却不像原先似的一提起大太太就从骨子里透出不耐烦,温华笑笑,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下午你不在,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想起史书记着说从前也曾有那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开考的时候……你可不能灰心丧气,咱们该怎么过日子就还怎么过。” 颜恕就笑,“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门阀丛立,只按品评授官,自然用不着科举,如今除了极少走恩荫路子的,天下仕子哪个不指望科举成名?停考一回二回也就罢了,次数多了,那就是与天下仕子为仇。” 颜恕拍拍她,“别担心,早晚让你穿上凤冠霞帔。” 温华却“哼”了一声,“凤冠霞帔我不担心,还不是怕你想不通累着自己。” 颜恕爱她这娇嗔的模样,心头甜丝丝的,伸臂把她搂在怀里。 虽然他的胸膛不厚实,可她就是觉得安心,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滑了下来,鬼使神差的摸到他胸前蹭了蹭。 耳畔的呼吸声顿时慢了两拍。 温华醒过神来,脸上滚烫,轻咳一声,“你这件衣裳料子是不是薄了些?” 他莞尔一笑,把她搂得更紧了,说话时热气吹在她耳边,“娘子想摸就摸,不必客气。”一翻身就把她压底下了。 温华怕有人进来看见,涨红着脸推他却推不开,羞恼的掐了他一下,趁机侧过身子,“当心让人看见!” “这可是正经事,”他拍拍怀里窘得快要缩成一团的温华,摸到前面占些便宜,顺手把她拉回怀里,“要不然咱什么时候有儿子?” 被他调戏得窘了,温华“呸”了一声,拍掉他的贼手,“若头一个是女儿呢?不要了?” 这质问这语气明显外强中干,颜恕伸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女儿更好。先要几个儿子,养得结结实实的,要聪明伶俐,会作诗会打架,还得会哄着妹妹玩,小丫头要长得白白净净肉呼呼的,知礼又懂事,将来找个会疼人肯上进的女婿,咱俩儿孙绕床,我教他们背诗,你给他们做糖糕吃……这多好!” 她“扑哧”笑了,“傻瓜……” 他亲亲着她面颊,笑而不语。 温华还是面皮薄,推一推他,“如今春闱既然停了,书院那边你还去不去?”叹了口气,“实在是舍不得你出门受罪,我一个人在家又好没意思……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颜恕本就未拿定主意,听了她的话,倒生出几分不舍,心疼起来,“又胡说,你哪里受得住那个罪?哪儿也没有家里太平自在。”又道,“我不在家的话,家里的事就要劳累你了。” 温华心里熨帖不少,“你便是在家,该做的事情我就不必做了?只是你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颜恕想了想,道,“游历的事倒是不急,可大哥既然提了让我学些仕途经济,想来是不好推辞的,可真要是去了父亲那里,别人看我的身份,除了交际应酬,又真能学到什么实务?” 温华伸指戳戳他脸颊,笑道,“你倒拿上乔了,依我看,这事儿你也不要着急,等等看再说,你们是亲兄弟,大哥二哥总不会害你,你平日里没事儿也跟大哥二哥多聊聊,他们总比你多吃几年饭,看得比你多,想得比你深些。不要说老爷或三叔,就是大哥二哥那里你能学到几分,也是受用不尽的。” 她这么一说,颜恕琢磨着倒还真有些道理,起身抓了件棉袄往她身上一罩,“走,陪我起来活动活动。” “干什么去?” 他嘿嘿一笑,“盘账!” 第235章 标题想不起 外头黑漆漆的天,颜恕亲自点了两盏六枝头的大灯台,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他把自己的小金库都翻了出来——还是那只木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个盒子匣子,七零八落的摆在长案上,温华随手打开几个,有装金银的,也有装玩器的,有一只仿唐花口玉盏特别漂亮,径口只有寸半,比小酒盅还薄些,玉料是羊脂玉,温润莹透,做工也是大家手笔,温华一眼就看中了,爱不释手,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的看。 颜恕笑道,“眼光不错。” 温华蹭过去,“那我拿去玩了?” 颜恕倒是爽快,“喜欢就拿去。” 温华笑嘻嘻的把玉盏装进了荷包,帮着颜恕对账。 大大小小的清点一番,共计有银锭三百多两,金锭六十多两,几幅古画,古墨一匣,印石十六块,珍珠一匣,另有十几件古玩玉器。 颜恕道,“瞧瞧,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 这些东西种类繁杂,有几样玩器温华曾经见到过,显然是颜恕心爱的。 温华打开装珍珠的匣子,这些珠子都不大,品相也寻常,难得的是其中有不少彩珠,她抓起一把松开手,珍珠就好像银瀑一样滑落,“怎么还存这个?” 颜恕正举着一只犀角杯仔细瞧看,道,“那个做成珠衫夏天穿了凉快。” 温华愣了,“珍珠衫?”她没听错吧? 平日里颜恕对吃穿并不挑剔贵贱,舒适就好,真难想象他会拿珍珠做凉衫,这也太奢侈了些。 珍珠作为一味药材,有镇心安神、清热明目、解毒生肌的效用,珍珠衫更是华彩夺目不易得之物。珍珠衫又分内穿和外穿两种,内穿的又称为凉衫,夏天穿在中衣外面,再罩上外衫,凉爽透气,不必非用好珠子;外穿的则多制成女子云肩的样式罩在外面,非好珠不用,华丽无匹。不过,时下内穿的凉衫却多是用截成一粒粒的细竹打磨光滑后制成的,虽然样式都差不多,却不像珍珠那般靡费,且竹衫朴素清雅,倒是极受士大夫的喜爱。 颜恕放下手里的犀角杯,“好东西穿在身上是不一样的,回头再弄些来,咱俩一人一件,你穿在身上就知道了。” 珍珠不易保存,怕油又怕汗,时间久了颜色和光泽都要打折,温华一想到把大捧的珍珠穿在身上,就有些接受不能,赶紧换了话题。 茶水和夜宵送来,温华在门口接了过来,仍旧关好了门,“还有多少啊?先来趁热吃吧。” 银票和地契核对了账目收好,却把几份宅院和城内商铺的房契摆了出来,和温华商量是不是把这些都卖掉。 那些宅院不仅要派人看守,还要定期修缮,都是花银子的活儿,便是租出去,以租金抵掉修缮的费用,余下的也没有多少,单纯从盈利来看,并不是什么好营生。 “商铺怎么也卖?租出去就是了,这个比宅院的租金可高多了。” 颜恕拿过契书看了一下,解释道,“不是什么好地段,不然也不会当成画资抵给我,租金也不高,又没有可用的人手,不如卖了换成田地,好歹能传给子孙。” 说起买地,这天底下的地都是有数的,尤其京畿附近,大块的田地多是被高门大户垄断,有钱也买不着,温华不由皱眉,“京畿的田地可不好买,还贵得不得了。” “也不是非要在京畿,这边不过占着交通便利,真正的好田还是要去南边找。”他拍拍手里的契纸,“若是春闱有望,润笔银子还能翻番。” 两人有商有量的说到半夜才歇下了。 第二天,颜恕就和楚濂、平羽一起回了趟书院,定下了返院的日子——不管怎么样,外出游历的事且不说,书本是决不能扔下的。 颜恕还带着温华的托付去了趟永宁坊,宋氏看到女婿很是高兴,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让人置办了上等席面留他吃饭,热闹到一更天才散了。 颜恕醉醺醺的回来了。 他有一桩好处,就是喝醉了不闹酒疯,捂上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温华按着他给他擦脸,伺候他洗漱,又灌了一碗山药粥,才服侍他睡下了。 她抹了一把汗,拿帕子扇了扇领口,嗔道,“怎么就醉成这样了?到底喝了多少?” 第二天醒过来,颜恕脸色仍有些苍白。 他揉着太阳穴,说起昨天的事。 “下月初一我就回书院了,这几天你帮我收拾收拾,家里你多辛苦吧……永宁坊那边儿都还好,岳母看着挺精神的。” 因着平羽要参加春闱,所以宋氏一直留在永宁坊,温华便每隔几日派人给老太太问安,只是到底不能经常见面。 温华拧了热手巾给他擦脸,颜恕觉得舒服了许多,却听温华在一旁嗔道,“看你脸白的,下回可不能再这么喝了。” 颜恕就把自己埋到她怀里,哼哼着,“舅兄们劝酒……” 温华伸指戳戳他脑门儿,“呸,不会躲着点儿?还不是你自己想喝!” “哎,你不懂,喝高兴了嘛。” 她掐了他一把。 他不敢再分辩,嘿嘿一笑,揉揉被掐的地方,“三哥要比我晚些回书院,哦,还有,昨儿见着一位你们老家那边儿的亲戚,也是来京城参加春闱的,如今不考了,正打算回去呢,你三哥说人家来一趟不容易,让你抽空回去看看。” 老家来亲戚了?温华疑惑道,“是谁来了?” 颜恕想了想,“说是你堂哥,叫什么‘朝一’的?” 朝一?是朝益吧! “必是朝益哥来了!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温华喜上眉梢。 颜恕托着腮,懒洋洋的看她,“倒是没听你说起过。” 温华吩咐人准备礼品,抽空答他,“他是族里五爷爷家的孙子,比我大些,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他打小儿就聪明,读书好,人也争气,”说着,皱了皱眉,“就是爹妈不慈,是个苦命的。”想起还没给娘家送信,又赶紧打发人去永宁坊送信儿。 颜恕眯了眯眼,“这么高兴?” 温华笑着乜了他一眼,偎过去拉着他的手晃啊晃,“是啊,没想到他竟来了京城呢,明儿你陪我去吧?” 美人在怀……颜恕轻轻咳了咳嗓子,“难不成你还打算自己去?” 温华笑着拉他起身,“走,陪我跟太太说一声去。” 娘家来远客了,儿媳妇想回去看看也无可厚非,大太太又不是爱为难媳妇的,自然就同意了。 二太太却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酸话,“哟,还有心思出去玩啊?也是,今年都不考了,索性放松放松,不过啊,幸亏这次没考,不然——呵呵!” 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二奶奶杨氏笑了两声,对大太太道,“太太,昨儿我弟弟送来了两盆好花,说是金边瑞香,从南边儿用炭火暖着带过来的,待送到京城,十几盆也只活了一半,我却不懂这个。” 三太太也凑趣,“哟,这可是个稀罕物,一会儿我去你那儿瞧瞧?” 二太太又道,“六郎什么时候再去书院?要我说,读书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有个敬重长辈的好名声,不比什么都强?”她瞥一眼温华,慢悠悠道,“侄媳妇,你可别急啊。” 颜恕皱了皱眉,只作听不见,头扭到一边与人聊起扇坠儿。 温华觉得不对劲,看看左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瞧着大太太正扭头跟别人说话,就朝二太太淡淡一笑,不紧不慢的拈了颗瓜子剥开,“二婶客气了,您都不急,侄媳急什么?多预备两年,多读两年书,进场更有把握。您说是这个理儿吧?” 二老爷人到中年都没考中,温华这话可真是踩了二太太的痛脚,二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再要张口,却被三太太截过话茬问起做春衫的安排。 倒是大太太,等小辈们离开后,她不轻不重的道了句,“弟妹,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们置气?” 二太太最恼的就是大太太搬出这份长嫂的架势给她脸色看,几十年积威让她又恨又怕,然而今天她却只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冷笑道,“大嫂,六郎是个好的,只是你那儿媳妇,也太厉害了些,竟顶撞起长辈来了,是谁给她撑腰啊?” 三太太一见态势不好,就赶紧劝,“我瞧着六郎媳妇不错,人也随和,她又不是你亲儿媳,要求那么多干什么?” 二太太就“呸”了一声,“什么六郎媳妇?我可不认!她也配进我们颜家?” 大太太脸色沉了下来,再无一丝笑意,“不管怎么样,老六媳妇是三媒六聘正经拜堂娶进咱们颜家的,平日里服侍还算尽心,你用不着看她不顺眼。我直说了吧,你这次的要求实在让家里为难,二弟的事得慢慢来,不是你侄儿谦让了就能成的,如今朝廷里动向不明,贸贸然蹚这浑水,当心栽了跟头!” 二太太脸上再挂不住,讥讽道,“嫂子也太过谨慎了,你家三郎不也是走了他岳父的路子?没见有什么麻烦嘛!” 被妯娌用庶子扫了面子,大太太站起身,“你既不信,我也没什么说的,可我身为宗妇,总要为颜家上下着想,你只要不怕牵连孩子们跟着倒霉,自去寻好前途就是!” 于是不欢而散。 第236章 故人今如何 刚从永宁坊回来的秦小巳正说着邓朝益的事。 “……益少爷也是去年中的举……娶了同县杨大户家的千金,这回是夫妻俩一起来的……在城南赁了处宅子住着,前几日三爷在街上遇见才知道他们来了京城……老太太知道春闱停了,就让三爷亲自去请了他们住到永宁坊。” 温华心里斟酌着见面礼,问道,“杨大户家?以前没听说过。” “说是在县城里开绸缎铺子的,家里几百亩良田,没有儿子,只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嫁了益少爷。” 温华心里有了数,道,“你再辛苦跑一趟永宁坊,雁竹也去,就说这边我们太太允了,明儿来接吧。” 转过来跟颜恕说,“三婶那里是个什么章程?要不要再问问?” 颜恕心里正烦着。 先时颜家为颜恕找人通了路子,若是春闱能登榜,就尽量安排个不算太差的名次,可谁想今年的春闱竟停了?然而该送的礼都送出去了,该卖的人情也收不回来了,二太太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个上头,想让哥嫂找找路子给二老爷谋个官身,恩荫也好,捐官也罢——至少得弄个七品实缺才对得起二老爷的举人功名! 大太太一听她这要求,头都大了,这个时候朝廷上上下下正盯得紧,后台不够硬的,哪个敢轻举妄动?当时就驳了二太太,只说要再等一等,二太太却是个急脾气,在大太太那里被打了回票,转身就找了颜恕,让颜恕把人情让给二老爷,可颜恕不理她那一茬,因此才有了先前那一番讥讽。 颜恕不愿让温华跟着生气,这事儿就没跟她说,他正琢磨着温华若是问起来,自己怎么才能说得更委婉些。 愣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温华说的是为平羽向白家提亲的事,想了想,道,“明儿跟岳母见了面再说吧,男方既然要提亲,总该表表态。” 温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道,“那是自然,是我莽撞了。”提亲的一方总该主动些。 邓朝益的妻子杨氏个子不高,有些瘦削,五官却长得很好,言谈举止大方得体,透着股爽利劲儿,笑起来的时候两颊上有一对小酒窝,虽是第一次见面,温华却很快就和她聊到了一起,说到朝益,杨氏坦然承认是自己家先求的亲。 “……我家看他实在不错,就让人试着提了提,”杨氏有些羞涩,但很快就撇开了,“没想到他竟答应了!只是不愿意入赘,我想着,好男儿也没有几个愿意入赘的,只要他是个好人,我怕什么?……就这样了。” 温华听了,忍不住去看她口里的“好人”,几年不见,朝益已是大人模样,文质彬彬又开朗健谈,和小时候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没了那股调皮劲儿,比从前稳重多了,人又长得高大白净,还有功名在身,杨家也算是会抓时机,她忍不住笑了,“嫂子好眼光!” 杨氏讶然,扑哧一笑,“我还以为你会笑话我呢。” 温华忍不住笑道,“笑话什么,真性情说真话罢了。” 杨氏笑眯了眼。 温华向她打听白家的事,“小时候,他家的姑娘和我们一起玩过,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杨氏却摇头,叹息道,“白家也是作孽,婆媳两个斗法,好好的女儿都给耽误了。” 两人本是小声说话,却架不住有人竖起耳朵听,温华眼角扫见三哥平羽脸色有些僵硬,便找了个由头把杨氏引到一旁,细细询问缘故。 杨氏起先不愿意说,后来从温华口里知道有人想向白家那位守望门寡的姑娘求亲,又得温华保证绝不说给外人听,才道出缘故来—— 白家姑娘自从成了望门寡,她祖母就去信让她回祖宅,她母亲想着先避避风头,就同意了,谁知道白家姑娘到了老家就被她祖母看得紧紧的,再不让她回到父母身边。 却原来老太太因为孙女婚事不顺,请了个道士卜卦,结果卦象大凶,那道士说白禾的八字不好,克夫克父克兄弟,老太太怕孙女妨到儿子孙子的性命前途,就把孙女骗回老家关了起来,虽说还不至于心狠到害了孙女,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白太太得知了消息,回老家和婆婆闹了一场,却还是没能把女儿捞出来,这话不知怎的就传了出来,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有说白家姑娘命苦的,有说白家老太太心狠的,还有说白家门风不正的,却没人再敢向白家求亲。 杨氏叹息,“都说白家父子两进士,什么书本网,就冲着他家老太太这样的,没得叫人瞧低了。” 温华道,“不过是个疯道士的疯话,怎么能当真?也太糊涂了!” “谁说不是呢?”杨氏也心有戚戚,“听家里老人说,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厉害的,年纪大了,脾气也跟着见长,没影儿的事也先信了三分,可不是糊涂了么?再耽搁两年,名声传到外乡去,她家孙女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温华思量着这事儿该怎么办,就没有说话。 杨氏观她神色,试探道,“难不成是……你家要娶她?” 被人一言道出实情,温华回过神来,也就大大方方承认了,“正想托人去提亲呢,还不知道成与不成。” 吃了饭,趁着大家小憩的工夫,温华就跟宋氏提了请颜三太太做媒的事,“咱们按着礼数来,三太太那里顺意,在白家也好说话。” 如今除了平羽的婚事,宋氏也没有别的心事了,当下就拍了板,“成,那就给三太太下帖子。” 说完了正事,又说起朝益,温华道,“他娶的媳妇真不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宋氏却道,“他媳妇有些瘦小,又是独生女儿,不知道好不好生养。” 温华失笑,“您到底要操心操到什么时候啊?” 能看得出来,朝益如今的日子是真的不错,见面之前她还曾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可是两人甫一见面,那种故人相逢的熟悉感就占了上风——毕竟除了青梅竹马时的隐隐情愫,还有很多值得怀念的美好回忆。 她不由唾弃那无端生出的虚荣心。 如今大家都过的喜乐平安,就很好了。 宋氏因为许久不见老家的人,就想留朝益夫妻两个多住些日子,索性这次春闱无果,杨氏也想看看京都风貌,夫妻两个便决定在京城多待上一阵子。 温华帮宋氏把帖子送到了三太太手里,又奉上礼品若干,三太太笑道,“放心,这媒人酒我喝定了。” 温华知道三太太也是个爽利性子,就不愿意瞒着她,“我今儿回娘家,听老家来的亲戚说,为了白姐姐的事儿,白姐姐的母亲跟他家老太太正闹着呢。” 三太太听了她说完,也不由叹息,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谁家没有个磕磕绊绊的?放心吧,到底还是他家亲孙女,怎么也不至于坏了孩子的前途,你哥哥又是个好的,吃饱了撑的才把好儿郎往外推呢!” 看看温华,又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孩子!” 温华哭笑不得,“我们跟三婶又不是外人,瞒着也没什么意思呀。” 第二天,三太太就去了永宁坊,回来跟温华赞邓家的园子造得好,温华就把当初买房子的事儿当成故事说给三太太听,“后来住惯了,也懒得再重修了。” 三太太问,“听说那园子是在你三哥名下的?” 温华哑然失笑,“我母亲连这个也跟您说啦?” “所以说我得在信里好好夸一夸你哥哥,你看,”三太太掰着手指头数算,“少年中举,家资丰裕,兄长也有官身,母亲兄嫂又都是实诚本分人,还是自家亲戚,这回看白家那老太太还有什么话说。” “那就有劳三婶啦。” 三太太瞧着她,“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温华摸摸脸,有些迟疑,“可能是没休息好吧。” 三太太压低了声音,“小日子准不准?” 即便是长辈关心,温华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不太准,有时候累着了或是凉着了,两三个月才来一回也是有的。” 真是新媳妇脸皮薄,三太太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暗暗为她着急,“那怎么行?这事儿你可不能轻忽!下半晌荣安堂的大夫来给我请平安脉,你也跟着瞧瞧,到时候我使人去喊你。” 见不好推辞,温华便笑着应下。 吃了饭照着习惯该小睡一会儿,她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颜恕被她扰得也不想睡了,“怎么了?有为难的事?” “也不算,”温华拉过他胳膊枕着,“下午荣安堂的大夫来给三婶请平安脉,三婶让我也去瞧瞧。” “你哪儿不舒服了?” 这叫她怎么说?看她有没有怀孕? 第237章 看别人闹腾 温华翻了个身,“三婶看我气色不太好,想让大夫帮我看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浮气躁些什么,扯扯颜恕,“你吹首曲子给我听吧?” 看出她心绪不宁,颜恕摸摸她的头,起身取来洞箫。 那悠扬而畅远的音色一出,人心中的躁动和茫然就像日光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曲声好像从耳朵钻进了心里,温华听着听着就入了迷,直到曲声停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拽拽颜恕,“再吹一曲——” 到了差不多的时辰,三太太就使了人来叫温华,温华有点儿不太想去,又怕颜恕问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解释,只好犹犹豫豫的去了。 荣安堂的大夫给温华把了脉,没说什么,只嘱咐她最近好好休息少劳累,下个月他再来看看。 三太太看看侄媳妇,和大夫去了外头说话,“到底是怎么了?您给个痛快话。” 大夫慢腾腾的捋着胡子,“兴许是喜脉,只是日子太短,还得再看看。” 颜恕知道了,抱着温华原地转了三圈,笑容满面,“叭”的亲了一口,“我要有儿子了!” 丫鬟们忍着笑躲了出去。 温华脸上都要烧起来了,拍着他肩膀,“快把我放下!” “哎、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床上,又有些不放心,把被子扯开一层层铺了,把温华挪到被子上,“折腾这半天累不累?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温华就拍他,“你小声些,人家大夫也说了,下个月再看看才知道是不是,兴许还不是呢。” “肯定是!”颜恕一副认定了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是?肯定是!” 颜恕正是年少,又刚刚成亲,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不少。 温华赶紧捂住他的嘴,想着幸亏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不然可要羞死了,瞪了他一眼,“小声些!” 颜恕却已经在算月份了,“……等孩子生下,正是冬天,屋子是不是再修整修整?冬天太冷再把孩子凉着。” 下地来回走了几步,一击掌,“我去书院请假,这阵子先不去了,等孩子生下来……” 温华懊恼自己不该赶紧拦住他,“读书是正事,怎么能不去?” 两人正说着,三太太来了。 见了礼,三太太见颜恕满脸喜色,笑道,“瞧把你给乐的,先说好,头三个月得瞒着,不能往外说,需等三个月后稳当了,你呢,老老实实的去书院,不许淘气,家里有我和你母亲,尽管放心就是。” 温华想,三太太真是了解颜恕,笑道,“您来得及时,他刚还说要去书院请假呢。” 三太太就瞪他,“胡闹,天底下有哪家不生孩子的?都不做事了?现在你媳妇辛苦,等孩子生出来,就是你的担子了,你不好好上进,将来她们娘俩指望谁?” 两天后,颜恕依依不舍的去了书院。 天气越来越暖和,正逢二月二龙抬头,温华让人在院子里扯上绳子,把被子被褥和春冬两季的衣裳都挂出来晒,院子里五颜六色的,千冬指挥几个小丫鬟擎着包了布的竹棒来回拍打着,小丫鬟们虽只是小声说话,也叽叽喳喳热闹得很,温华本想看会儿书,这会儿被吵得也看不下去了,出来站了一会儿,瞧着太阳暖得喜人,索性取了书本,后头跟了雁竹和铃兰,施施然去了园子里。 园子里早春的花次第绽放,树梢也都冒出新绿,看着就让人欢喜,温华寻到一处背风的僻静角落,就是园子暖亭西南廊下,垫了坐垫斜对着太阳光看起书来,雁竹和铃兰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打络子。 春光正好,主仆三人乐得自在,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好春光却只顾低头看书,未免煞风景了些。” 雁竹起身,“谁在那里?” 温华放下书,定睛瞧去,这女子看着眼生,梳着妇人发髻,脸上抹了极白的粉,描了细细的眉,腮上唇上都打了胭脂,眼波流媚,宜嗔宜喜,头上的钗环看着不像是便宜货,上身着一件杏红绣粉梅的长褙子,膝盖往下露出半截浅色的六幅裙,外头一件石青色倭缎披风,一手提了衣裳,缓步上了台阶。 “妾身是二太太跟前伺候的,娘家姓闵,因见这春光明媚,便出来玩赏一番,打扰了,不知您怎么称呼?” 原来是伺候二老爷的,看打扮不像通房,可二太太身边伺候的姨娘里也没见过她。 雁竹道,“这是我们长房六奶奶。” 温华起身和她见了礼。 闵氏伸手拿起温华的书,见是本唐诗,又正好翻到“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这一首,不由喜道,“这一首我也喜欢,洗尽脂粉香艳,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没想到六奶奶人长得美,更是个玲珑心窍。” 这马屁拍的……温华微微一笑,“不敢当,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罢了。” 闵氏笑得甜美,又说起了自己喜欢哪些诗句云云,叹道,“平日里也没个知己,谁想今日竟遇到了您!” 原来是个没甚风骨的才女。 温华笑笑,二房的事她不想沾,二房的人更得离得远些,这闵氏不知是什么路数,既然是二老爷的妾侍,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家闺秀,这人又爱谈些旖旎诗句,多半是个经历过风尘的,还是避着些好。 “您可千万别再夸我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闵氏道,“瞧我这个没眼色劲儿,您且去忙,不用担心我。”摇着手绢送别了温华。 好好的悠闲时光,被个才女给生生搅合了,二太太手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温华摇摇头,吩咐铃兰,“抽空打听打听这闵氏是怎么回事。” 铃兰脆声应了,道,“今早去大厨房领菜的时候听那些婆子嚼舌,说二老爷昨儿换了个婢女回来,长得比二房现在那几个姨娘都好,二太太醋了,一早正闹呢,说不定就是这一位。” 怪不得,二房那几个妾被二太太j□j的跟面人似的,在人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哪像这一位?初来乍到的就敢到处乱逛,见了生人也不怯场,恐怕二太太遇上强敌了。 温华想到二太太的咄咄逼人,“二太太实在是太好强了。” 回了住处,小丫鬟们正坐下廊下小声说话,温华道,“留两个守着的,后院不是还有空地?把你们自己的衣裳被褥也晒晒吧。” 铃兰交代了一句,抓了一荷包松仁儿就出去了。 冬日里有风,晴天的时候也不多,上一回晒被还是年前,主家体贴,丫鬟们立时又忙了起来,有架竿子的,有扯绳子的。 因着人多,又有衣裳和被褥,后院的那一块地方就不够晒的,千冬就逐个分派,“上午日头好,先晒被子,中午吃了饭再晒衣裳,都把衣裳做好标记,别弄混了。” 千冬是大丫鬟,自然少不了奉承的,“千冬姐姐平时劳累,你的衣裳先晒吧。” 千冬一笑,“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院子大,咱们扯的绳子也够长,我看差不多。行了,回屋把你们的被褥抱出来吧,都小声些,别吵着奶奶。” 颜恕回了书院,屋子里顿时就空旷了许多,温华书也不想看,针线也懒怠摸,账本也早已看完了,人闲坐在那里实在没什么意思,荣安堂的大夫让她静养,她也不敢乱动,百无聊赖的躺了一会儿,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直睡到中午饭点儿,才被雁竹轻轻叫醒。 铃兰来回话,“二太太的院子关了门,里面一会儿是哭声,一会儿是骂声,我绕到后门请守门的婆子传话找小丁香,那婆子是小丁香的干妈,说她们太太正恼着,不乐意帮我传话,我就说我是来还钱的,她才把小丁香叫出来,小丁香说今早二太太打了身边大丫鬟板子,还说要把二老爷的妾都卖了,被二老爷打了一巴掌,闹着要上吊,二老爷也说要休妻,二太太就道她是替老太爷和老太太守过孝的,二老爷敢写休书,她就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再去衙门里告二老爷目无伦常、宠妾灭妻。” 连‘目无伦常’都出来了,二太太这战斗力……温华抽了抽嘴角,“那个闵氏是什么来历?” 铃兰忍着笑,“闵氏是二老爷昨天夜里悄悄儿领回来的,说是用一块上等田黄石从别人那里换来的,死活不许二太太动她呢,因二太太闹得厉害,二老爷就让闵氏去园子里散散心,还当着一干人等的面说什么‘绝不负她’,二太太脸都气白了。” 温华哑然,二老爷这是人到中年桃花开么?听这意思是早有内情?不管二太太人品如何,都是他的嫡妻,百般行事也都是为了二老爷和子女,如今二老爷说出这种话来,对得起二太太么?“二老爷看着像是个端方的,怎么也做出这种事来?他们房里的事,咱们太太也不好管,要是大老爷在家,还能约束一二……” 铃兰道,“那闵氏颜色好,又会哄人,可二房上下都在二太太手里攥着,不知道最后谁能赢?” 温华叹了口气,“反正不会是二老爷吃亏。” 第238章 颜恕带走的 温华一早起来,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糕点,洗漱装扮了就去大太太那里请安,刚到门口就被截住了。 来传话的是大太太院子里的一个三等小丫鬟,跑的气喘吁吁,“奶奶万福,太太说,今儿免了请安。” “怎么回事?”温华诧异,“太太怎么了?” 眼前的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太太没怎么,是二太太找我们太太有事。” “知道了,”温华让人抓了把钱给她,“瞧你这一头汗,话既然已经传到,回去就走慢些。” 小丫鬟领了赏钱,福身谢过退了出去。 温华转身往回走,打了个哈欠,“得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日头不错,昨儿有没晒完的今天继续晒。” 颜恕这一走,她竟轻松起来,也不用考虑吃什么喝什么,更不用琢磨该怎样度过和颜恕在一起的时间,除了每天按时晨昏定省,其余的时间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竟有些回到前世寒暑假的滋味了。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温温柔柔的洒进屋里,梅瓶里插着的那支迎春花正在怒放,温华决定给颜恕写信。 铺开文房用具,往砚台上滴了几滴水,捏着半块墨锭细细的研了一刻钟,摊开一张裁得整齐的雪白的连史纸,提笔蘸墨,用小狼毫写的端端正正的小楷,略有些秀气,内容无非是嘱咐些饮食衣裳,又讲了讲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事。 “……春捂秋冻,万不可过早减了衣裳……园子里的花都开了,不知书院怎样?……这两日二老爷又纳了一名美妾,我在园中遇见了一回,齐人之福未必是好享受……肉松比家里常吃的略咸些,酥饼不要放久了……” 书院清苦,虽然束脩花费颇高,却决不许学生们胡乱混日子,每日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课业也重,饭食上也没太多花样,颠来倒去不过是那几样菜式,颜恕偶尔也会像那些家中富裕的学子般在山下的饭馆里点餐,然而那到底不是过日子的常态,便常常捎带些食材去书院,原先温华未嫁时,都是给平羽多多的预备,颜恕和楚濂就经常带着酒肉去他那里蹭吃蹭喝。 待写完了,温华却没有将信送出去,颜恕才走了两三天就寄信,让人看见了怕是要笑话。 她在信的末尾写上日期,打算等过几天再送去,没准儿到时候还能再多写两张呢。 把信纸收好,锁进书桌的抽屉里,百无聊赖的拨了几下琴弦,看了会儿琴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连两三天都是这么过的,她终于坐不住了,似乎颜恕一走,就把她的心思也带走了,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也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她决定还是每天去大奶奶那里打发时间,哪怕看着大奶奶处理家务,也比如今这日子充实得多。 大奶奶却不许她去,“我听三婶婶说了,你如今的身子可得保重,这时节一不小心就容易受凉生病,我那里又人来人往的,你还是给我老实些,稳稳妥妥的挨过头三个月再说。” 温华脸上就有些烧,半天才哼唧了一句,“大夫也没说准是不是呢……” 大奶奶瞪了她一眼,“不管怎么样,老实待着。” 说着,又不放心,叮嘱雁竹,“给我好好守着你们奶奶,不许她动针线,看书写字也不许太过,这会儿是宜静不宜动,做得好,回头我有大赏,做的不好,哪怕你们奶奶拦着,我也要罚你。” 温华只好回去了。 二奶奶笑道,“看这可怜的,恐怕是在屋里待腻了呢。” 大奶奶道,“她这会儿可是累不得,不然叫几个小的去陪陪她也成,我也是怕她年纪小不在意,才拘着她。” “知道——”二奶奶打趣,“可见你是亲嫂子。” 雁竹因为有大奶奶的那句“宜静不宜动”的嘱咐,生怕温华有什么不妥,针线筐子都藏了起来,就连下地走动也至少有一人在旁扶着,这严阵以待的阵势直让温华叹气,她只好坐在炕上看书、写信,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顺便重点提了一下她现在的待遇,两三天的工夫就攒了十几张信纸,有时候坐累了,就直接往后一躺闭眼睡觉——现在天气暖和了,按说火炕就不会再像深冬时烧得那样热了,可她这儿不,依然烧得热烫烫的,炕烧得热,在屋里就只需穿件薄夹衣,有时候睡醒了就是一身的汗。 颜恕的回信里肉麻兮兮的说了一番类似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话,而后就是嘱咐她乖乖听话,等休沐的时候他给她带好吃的回来等等,就这么点话题,竟也写了七八张纸,温华捧着信笑一会儿乐一会儿,反复看了好几遍。 结果没过两天,永宁坊就派人来了,来给她送了好多吃的用的,来人是大嫂卢氏的陪嫁婆子,倒把温华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有什么事,那婆子是卢氏信重之人,说话也很有分寸,温华听了她说的,才知道原来是三哥平羽从书院传信回来,说妹妹有了喜信,让家里留意着颜家的消息。 宋氏等了两三天,颜家都没有消息,这下可坐不住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女儿年纪小,一不注意出了意外也是有可能的,可这种事总要女儿婆家先来报信他们才好上门——急得直上火,卢氏这两年一直没有好消息,宋氏作为婆婆没有给过她脸色,她却忐忑得很,总想找机会在婆婆面前表现(温华猜的),因此就给出了个主意,打着送东西的名义来探问探问。 温华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前几日荣安堂的大夫诊出来的,只是还不确定,要过一个月再看看,长辈们觉得大夫既然说出来了,八成就是真的,所以这些日子不许我乱跑,打算等确定了喜信再给家里送信,这真是误会了。” 这婆子先时在颜大奶奶那里得了准信儿,这会儿又听了自家姑奶奶的解释,便笑道,“没事儿就好,家里生怕您受委屈呢,既然大夫说了,可见是有几分准头的,咱们老太太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 颜家给置办了回礼,温华又给添了三分,赏了那婆子一个二两重的大红封,“你多费心了,回去告诉老太太和两位嫂子,我没事儿,长辈们也都和气,便是有那不省事的也管不到我头上来。春天患病的多,让她们一定注意身体,等到五月节的时候我就能回去看她们了。” 京师风俗,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和九月初九重阳节,家里有已出嫁女儿的都要请女儿回家归宁,因此又称为女儿节,所以温华才如此说。往常娘家有什么事,她跟太太禀报一声,娘家就能来接她,可若是确诊了有喜,不管是娘家还是婆家,恐怕都不会轻易让她出门,唯有五月初五端午节,家家接女儿归宁,她才能回去看看宋氏。 送走了来人,温华实在闲得发慌,就把自己的私账取出来查看,逐年上升的红利意味着家里的这些铺子已经渐渐站稳了脚跟,尽管如此,她却也不敢拿这些生意来解闷,商行里的掌柜和管事们都是做熟了的,向来不用她多问,她只在每月和年底核账时过问一下,现在她就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做,还担心会不会给手下人添麻烦。 最早的时候,她担心自己年纪小,会被管事们当成傀儡,管事们也担心她年纪小,不敢放权给她。后来日久见人心,彼此相处的融洽了,也就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对她来说,她是大股东,掌柜和管事们都是参与公司分红的职业经理人,各自都明白对方手里的牌,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各守规矩,不求一夜暴富,但求天下太平;对底下人来说,她的背景掺和了利益共同体、情感归属、发展潜力和自由度等等因素,若是她没有与之相适应的能力或背景,也就无所谓影响力,这些人也不必事事买她的面子。 她本人能看明白账,又有内外管事一力支撑她,还有个好婆家,这些都是她的优势。 现如今,她依然没有掺和进商行实务,一来是她没有掌控实务的经历和能力,必须承认技不如人,二来她也看得明白,实在没有必要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规矩要趁早立,她不随意插手商行实务,就是一条规矩——现在立下规矩,她遵守了,将来她的孩子们就也要守规矩,这些产业就不至于被败光。 温华想得再多,日子还是那样一天天过,每天准时准点儿吃饭睡觉,读读书写写字,累了就睡会儿,烦了就给颜恕写信,针线摸不得,走路也只能慢慢走,她就这么在屋里养了十来天,谁见了都说她气色好,可不好么?天天这么养着,搁谁谁都好。 第239章 这消息劲爆 白家太太带着女儿进京了。 温华没想到人竟来得这样突然,还以为怎么也要拖上一阵儿,“她们什么时候到的?” 三太太拿了一张拜帖给温华看,“真的,喏,拜帖都送来了,她们明天来,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温华赶紧点头,“白家伯母喜欢什么?总不好失礼。” 三太太道,“她的心思都用在儿女身上,哪里在乎那些,只一心要找个人品端方的亲家,你不用担心,像平时那样就行。” 话是这样说,可温华回去还是先让人去永宁坊传了话,又从库房里找出一对玉扣,打了一对鱼形的络子,预备明天送给白家姑娘。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由女及母,通过她来看宋氏品性如何,白家太太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明天一定不能马虎。 雁竹管着她的衣裳,便问她,“明天穿什么呢?” 温华也有些犯愁,让人把这时节的衣裳都翻出来,挑挑拣拣了半天,择定了一件茜红色团花夹纱衫子,配上郁金裙,只是头上的首饰不好定。不知道白家太太喜欢什么样的?戴得多了,头重脚轻的恐怕让人觉得她轻浮,戴得少了又担心失了颜家的面子让大太太不喜。 这件衣裳还是过年之前做的,谁知穿上后腰身竟然有些紧! 赶紧拿出尺子来量,竟然真的胖了一寸! 好在她为图舒坦,衣裳都裁得宽松,倒不至于因为衣裳太瘦而出丑。 二奶奶杨氏一进来就瞧见温华一脸受打击的模样,又见丫鬟们正收拾衣裳,略一寻思,笑道,“这是怎么了?” “二嫂——”温华拉着杨氏的手晃着,“人家春天都是要瘦的,我反而胖了!”肯定是这阵子睡多了! 杨氏安慰她,“不怕,胖点儿好看。听说明儿白家太太要来,太太也是要见的,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温华就把她准备的玉扣络子和明天要穿的衣裳拿出来给杨氏看,杨氏看了,点头道,“这一身倒也行,戴什么?” “还没定呢。” 杨氏看了她的首饰匣子,挑了一支镶宝凤花金顶心,一对金钗,一只红宝步摇,一副纯金方楞耳环,一枚金练圆玉坠领,一只和坠领颜色相近的玉镯。 中规中矩的,倒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温华笑道,“还是二嫂的眼光好。” 杨氏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问她,“这几天在屋里待着闷不闷?” 温华自然不能说她快闷死了,“是有些闷,自己想法子呗。” 杨氏说道,“你这是还没习惯,将来六弟有了差事,一样要早出晚归,你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做,有了孩子就好了,你看大嫂,每天又要忙家里的事,还要管教孩子,忙也忙不过来,我屋里那几个小魔星,天天吵得我头疼,想要你这样的清净也不能。” 温华挺高兴杨氏来找她说话的,她说什么都听着,或点头或应和,倒把杨氏的谈性勾出来了,说起二太太家里的事,杨氏放低了声音,“前几天太太让咱们不必去请安,倒不是为别的,是二婶被二叔打了!” 温华一挑眉,“怎么?二叔还动手了?” 杨氏掩着嘴角忍住笑意,清清嗓子,“你也听说了吧?二叔新纳了个妾。” 温华点头,“知道,我逛园子的时候还见过呢,确实有几分姿色,听说是二叔用一块石头换来的?” 杨氏撇撇嘴,“什么呀,那不过是说辞,那天二婶去求咱们太太替她做主,太太心里没底,就让你二哥去打听,好在你二哥还有几个过得去的朋友,帮着查了查,原来那女的早先是个小京官的外室,那官儿倒了霉,养不起她了,她做了一阵儿暗门子的生意,不知怎么搭上了二叔,竟哄着二叔给她立了文书,成了良妾。” 这消息劲爆啊,温华睁大了眼,“这样的人二叔也敢领家来?” 杨氏冷笑,“可怜二叔还不信呢,母亲劝了半天,好话说尽,他就是要护着那闵氏,也不知那闵氏给他下了什么咒。” 温华这几天还真没留意二房的事,她想着,不过是个妾,闹来闹去也是二房的家事,没想到如今大太太出马劝阻也不行,“二婶不是一向挺厉害么?怎么这回熄火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时候,如今二叔摆明了车马要护着,还说要把天赐挪到外院,不让二婶再过问,二婶这会儿便是想做些什么也得思量思量,天赐又不是他亲儿子,如今又大了,早就该挪去外院,万一和二叔闹得狠了,不让她挨天赐的边儿,她后半辈子指望谁去?不过,现在查出那女人的身份,却不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了。” 第240章 终见白家客 二太太投鼠忌器,怕跟唯一的庶子疏远了,倒让二老爷借机占了上风,把闵氏安排进了后院,那闵氏自己独占了一个小跨院,身边只用自己的婆子丫鬟,二老爷对她又大方,一时间竟是风头无两。 闵氏“老实”了两三天,便跟二老爷哭诉说府里的人都不理她,待着没意思,缠着二老爷天天带她出去玩,不到天黑不回来,买的东西大包小包的往房里搬,把二太太气得直骂。 不过二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她虽有顾忌,却把大太太推了出来,尤其知道了那闵氏的底细后,就更是稳坐钓鱼台了——大太太是颜家宗妇,怎么能容许一个不知几道婚的娼妇进颜家的门、在颜家扎下根儿? 二太太索性装起了病,还把独子和女儿们叫到身边“侍疾”。 二太太这么一退,把大太太气得不行。 闵氏这事儿,只能私下里处理了,若是闹到外头去,丢脸的就是整个颜家——把个暗门子的脏女人当成良妾弄进家里,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丑闻,都够让人参一本的,且不说大老爷和三老爷会受怎样的牵连,二老爷的举人功名必然岌岌可危,偏偏二老爷迷了心窍似的油盐不进,这会儿又宠着那闵氏,日夜陪伴着,让人想找个机会把闵氏送出去都不能,二太太又是个不争气的‘窝里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到了正经该出头的时候反而往里缩。 真真愁煞人…… 温华冷笑,“这种烂疮疤就得尽早剜掉,哪怕疼些,万一过一阵子那闵氏有了孩子,岂不是比现在更难?二婶年纪不小了,又没有嫡子,闵氏那样的人,若是有了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会不想着再进一步?” 二奶奶也叹气,“因早就分了家,如今二叔就拿着分家这事儿不让咱们太太多问,只说各房头各过各的,唉,也多亏了早早的就分了家,若是真让人因为这个给弹劾了,一个治家不严的帽子扣下来,咱们老爷和三叔都得跟着吃挂落。” 温华想了想,低声问道,“咱们太太是真心想把那闵氏弄走么?”别是在二老爷那里碰了壁,就不想管了吧? “这还能有假!”二奶奶瞪了她一眼,想想,忍不住叮嘱道,“你也别不放在心上,觉得那只是二房的事——都是颜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二房不好,长房和三房的名声也要被连累,世上男女立身处世,哪个又能少得了名声?” “……哦。” 二奶奶疑惑地看看温华,“你在想什么?” 温华笑笑,“二嫂说的是。……我在想,这闵氏既然从前不是个清白的,总该有些把柄,若是能找着她的把柄,未必治不了她,二叔这边既然挡着,索性绕过去,只从闵氏身上下手。像闵氏这样的人,想来最会看人眼色,如今不过是仗着有二叔护着她,才轻狂几分,与其跟她斗心眼儿,不如直接让她瞧瞧厉害,她就乖了。” 二奶奶原先是没往这方面想,只顾着气二老爷没城府、二太太没担当了,被温华这么一提醒,再一寻思,慢慢回过味儿来,就乐了,“你们这年轻的脑子就是灵,也是,跟她这样的人费什么话!把她从前的恩客寻出来,弄到他们跟前闹一闹、吓一吓,也让二叔瞧瞧自己的帽子色儿,”二奶奶见温华神色有异,乜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不是我不尊重长辈,可你瞧瞧二叔,年纪一大把了,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更别说相貌才名,老婆又厉害,就算有俩钱儿,可家里孩子还多呢!闵氏那样的妇人若真是良家子,能看中他什么呀?还不是图他的钱?” 温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嫂,你好犀利——” 二奶奶拍了她一把,笑道,“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吧?” “在理,自然是在理的,不过这事儿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满京城撒网去找人吧?”温华笑笑,这法子虽有些损,倒是管用的,只是不能露了消息,不知颜家有没有这样的门路。 二奶奶倒是不甚在意,“那些琐碎事自有外头人去办,咱们操什么心?且等着瞧好戏吧。” 温华心情大好,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一碗肉粥,又夹了块芝麻饼吃着玩,想着想着,自己就忍不住乐了。 当初二太太何等跋扈,明目张胆的坏她生计,闹得他们夫妻二人没处躲,这样的人竟也有今天! 下午二奶奶和她两个人说到二房长辈的事时,就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这会儿自然没人能猜出她为什么发笑,千冬胆子大,问了一句,“奶奶,可是有什么喜事?” 虽然是贴身伺候的丫鬟,有些话也不好说得明白,温华喝了口水,道,“没什么,下午二奶奶讲了个笑话,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明天的衣裳熏了没?” 千冬道,“已经熏上了,照您吩咐的用了梅花香,过会儿从熏笼上取下来再晾一晾就成了。” 温华道,“那梅花香宜淡不宜浓,又不能真闻不出味儿来,先熏着吧,夜里多晾会儿,不怕味道散了。” 当晚歇下不提。 第二天上午,长房和三房的女眷们守在正厅等待,听到外头报说客人到了,大太太和三太太就领着女眷们去外头迎接,走到穿堂时见到了白家母女。 白太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个子也高,略有些瘦,气质温文,一双眼睛湛然明亮,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她女儿白禾和她差不多高矮,站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母女两个长得十分相像,看到白太太,就仿佛能看到十几年后白禾的模样。 故人相见,三位太太都有些激动,彼此拉着手看了好一会儿,虽是笑着,眼里却湿润润的。 大太太轻轻咳了一声,笑道,“这就是侄女?咱们上回见面时,这孩子还没桌子高呢,如今也是大姑娘了。” 白太太赶紧让女儿上前拜见,“就是她,最不让我省心的了。” 白禾这边行了礼,大奶奶也忙领着妯娌们和颜家的诸位姑娘向白太太施礼。 温华直起腰,看着白禾,见她的视线移了过来,笑眯眯的朝她眨了眨眼睛。 三太太捏着帕子抹抹眼角,“外头冷,咱们屋里说话。” 时下虽是进了二月,却仍未断绝寒意,屋里摆着炭盆,进了正厅,大家就各自脱了披风,白家带来的婆子和丫鬟都被领到一旁小厅招待。 白太太卸了那件秋香色的夹纱披风,她上身穿了件蜀锦做的宝蓝色水八仙立领对襟夹衣,领口一枚金镶簇花坠领,配上绛色如意马面裙,发髻上簪着佛塔嵌珠金顶心和一支金镶玉头箍,脑后的圆髻上两对小巧的金花钗两两相对插戴。 白禾身着藕荷色潞绸夹衣,领口用浅粉色的绸子盘的玉兰扣,下头鸭壳青的六幅裙,头上也只简简单单的簪了一对玉钗、一支东珠步摇和一朵宫花,脸上略打了些脂粉,远山秀眉,一对金镶水晶耳坠在她面颊两旁轻轻颤动着。 大家重又见了礼,三太太打量了一番白禾,笑着赞道,“我说你怎么不舍得让侄女出来,是怕我们留下不还你了吧?这么标致的人儿,哎呦,怎么就不是我家的呢?” 多年不见,白太太本来还有些忐忑,担心彼此生分了,好友的这几句话说得她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既然你喜欢,这女儿就送给你了,我还省了嫁妆哩。” 三太太抚着心口直叫,“你们瞧瞧,还有比这更会算账的么?”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 说了会儿话,大奶奶要去查看预备的宴席,就先告退离开了。 三太太道,“她们年轻的不爱听我们老的唠叨,让她们去玩吧,咱们也好说说话。” 大太太就点了二奶奶,让她照顾着年轻的客人去园子里玩,不要怠慢了。 二奶奶笑吟吟的应了,领着一群花团锦簇的女孩儿去了外头。 如今三奶奶方氏不在京中,四奶奶刘氏体弱多病,根本就不出门,大奶奶还有事要忙,能帮着二奶奶待客的就只有五奶奶阚氏和温华,余下的不过是长房庶出的八姑娘、十二姑娘,三房嫡出的七姑娘、九姑娘和庶出的十一姑娘。 白禾比温华还要大两岁,见识又广,温华本以为她会不耐烦应付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不想她却是极有耐心的,女红针线、读书写字、种花养草以至于小姑娘们喜欢的各样游戏,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姑娘们拉着她竟不舍得松手了。 若是几年前的白禾,这会儿早就甩手跑开了……温华暗自感慨。 白太太却盯紧了好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你给我一句实话,那家人究竟怎么样?” 三太太有心问问白太太是怎么把女儿弄出来的,可话题既然说到这里,她也不好再问别的,就拍了拍白太太的手,“我在信里都告诉你了,再没有一句虚的——少年举人,长得一表人才,父亲早亡,母亲倒是个能干的,家里有地有铺子,他家在永宁坊的宅子就是他名下的,我去瞧过,收拾得再齐整没有了,他长兄前一阵子因功提了五品,二兄在家务农开作坊,大妹嫁给我们家恕哥儿,就是今天穿茜红团花夹纱衫子和郁金裙的那个,她以前还和你家姑娘一起在书院读过书,家里还有个小妹妹,年纪还小,刚开始拿针线,家里两个嫂子也都是本分人家出身,看着不像是爱挑事儿的。”说着,看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也道,“恕哥儿媳妇虽然出身差些,人倒是不错的,不是那不省心的,你要实在是不放心,找个机会两家见见面。” 第241章 春日闻喜讯 “我哪里会不放心你们,”白太太苦笑,“就是这孩子命苦,我如今只盼着能给她找个忠厚人家,再不敢轻许了。” 三太太看着白太太眼角隐约的细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心,咱家孩子哪点儿不如人,只是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家虽好,却是规矩大,万一孩子嫁去受了委屈,你倒不好为她出头,这样的事咱们也不是没见过。这邓家虽差了些,难得是个忠厚人家,根子也不硬气,闺女到了这样的婆家,不怕她挺不直腰板。” 白太太道,“你说的我也明白,不过……这邓家老三是嗣子,上面又没有父母,只有婶娘一家帮衬着,我这心里实在是……” 三太太瞄了大太太一眼,“那兄弟多、人口多的人家,是非也多!邓家上下和睦,他家三哥儿说是嗣子,倒更像亲生的,再说了,嗣子也有嗣子的好处,上头没有正经婆婆压着,反而更好说话,一嫁过去就管家理事,不用看人脸色!他大哥是武官,二哥在家种地,将来他进了官场,还不是要指着岳家提携一二?这样的,比招赘还好呢。” 大太太皱了皱眉,“你们在这儿再说三天,又能说出个什么结果?不如亲眼去看看。前一阵子别人送了我几盆春兰,再有十来天就开花了,三月三又快到了,就以赏兰为名叫亲戚来坐坐,不就成了?” “这主意好,”三太太笑着看向白太太,“到时候也让孩子们悄悄相看相看,能瞧得顺眼再说别的,省得盲婚哑嫁将来埋怨咱们。” 若是从前,白太太听人说什么“悄悄相看”这样的话多半要翻脸走人,可如今她是恨不得女儿尽早嫁出去,在婆家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因此对三太太的提议竟也默许了。 过了两三天,颜家就给各家姻亲故旧下了帖子,邀请众人三月三上巳节来赏兰,这本是雅事,又逢节日,自然纷纷响应。 温华这几日却蔫蔫的,胃口不佳,不爱闻荤腥,只爱吃些清粥小菜,她自家人知自家事,为了肚子里可能存在的那块肉也不敢不吃东西,勉强吃了几顿粥,到底还是叫大太太知道了,连忙请来了荣安堂的大夫瞧看。 大夫给切了脉,笑着恭喜道,“滑数之象,恭喜,是喜脉。” 众人脸上露出喜色。 三太太喜笑颜开,“恭喜嫂子!” 大太太笑道,“还是多亏了你心细——” “说这些做什么?”三太太使了个眼色,“是不是给亲家送个信儿?” 大太太点点头,“那是自然,一会儿就让人去!”又示意身边的丫鬟给大夫包个十两的红包,问大夫,“这孩子最近胃口不太好,您给看看是不是要用些药?” 大夫笑着写了张方子,“各人体质不同,这位奶奶气血健旺,这药么,吃也可,不吃也可,只是这头三个月需小心些,安安稳稳的过去就好了,不过饭还是要好好吃,不吃不行的。” 温华低头瞧着大夫手下龙飞凤舞,愣愣的,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虽然上次诊脉已经猜到了结果,可那时候大夫也不确定,她却是到了这会儿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自己将要做母亲了。 这感觉好神奇…… 二奶奶急慌慌地来了,“可有好消息?” 大太太道,“是有好消息。你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 二奶奶急道,“刚才保元喊肚子疼!大嫂守着离不开,我过来看看。” 保元是颜家长房长孙,又是嫡出,平日里大家看待他如同眼珠子似的,大太太一听,立时急了,对大夫道,“烦请您去看看!” 二奶奶领了大夫匆匆而去。 大太太放心不下孙子,不过还是不忘对温华嘱咐道,“大厨房做饭的时辰都是定了的,总不好为了你一个就让一干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开火守着,以后你这院子开个小厨房,份例从大厨房领,什么时候想吃也方便。我去你大嫂那里看看,你就别去了,别过了病气。”不等温华谢过,便和三太太一起走了。 眨眼间一屋人走了个精光,温华想起应该叫个人去大奶奶那里看看,瞧瞧保元的病情,就赶紧派了千冬过去。 大奶奶那边很快传来消息,是小孩子脾胃弱,吃多了东西涨肚,大夫给喂了一粒山楂丸,揉了会儿肚子,就不喊疼了。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好吃的,硬是吃撑了!”温华松了口气,有底下人来请示说小厨房正在收拾,问她中午的菜单,她愣了一会儿,被雁竹喊了几声,才晃过神来。 雁竹问她,“奶奶,中午吃点儿什么?如今有了小少爷,可得好好吃饭!” 温华“哦”了一声,“……咱有小厨房了?” 既然是专为自己开的小厨房,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可以点什么。 总算不用再从菜单里挑菜吃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摸摸肚子,想了一会儿,笑道,“做个蒸凉皮吧,看有没有小黄瓜,要是没有,赶明儿叫庄子上再送些来,和蒸面筋一起切成条,用咸鲜口的卤汁儿浇上蒜水拌一拌,可别弄咸了,平时吃的小菜随便装几样,再切个果盘来,略略淋上点儿蜜和乳酪,嗯……别太甜。” 这些菜没有一道是带肉的,雁竹就有些犹豫,问道,“是不是太凉了?要不再来两个肉菜?” 温华赶紧摆手,“不要,那个腻得慌。” 雁竹劝她,“您没有胃口,总也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着想,要不用酸笋做个鸡蓉丸子汤?告诉厨房不用高汤,只放些豆芽儿提鲜。” 温华想了想,“也行,告诉她们做得清淡些。” 摆开纸笔给颜恕写信。 颜恕去书院之前就反复叮嘱,一旦确定了好消息,一定要写信报给他,可温华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前面大半写了这几日家里的景况,中间写到因为被太太知道自己饮食不振,所以请了上回来过的荣安堂的大夫,诊断出来太太很高兴,赏了大夫十两银子,又提起了三月三赏兰会,问颜恕书院上巳日放不放假等等。 一碗凉皮就着略有些甜口的酱菜下去了大半,还吃掉了一个葱油小花卷,酸笋鸡茸汤也很给面子的喝了半碗,果盘吃得干干净净,温华有些意犹未尽,轻轻抚着肚子,心道,宝宝,这顿饭妈妈没亏待你吧? 趁着雁竹收拾碗筷,她嘱咐道,“嫂子她们明后天就该来了,回头你拟个菜单子给我,让厨房把菜备齐了,要是大厨房没有,就叫人去外头买。”等她怀孕的消息传回娘家,娘家嫂子肯定要来探望,温华叫人把过年时得的几样补品拿出来,还有几件做给妹妹和侄子侄女们的春衫。 谁想第二天来的却是宋氏和二嫂梁氏,各样糖茶布匹补品足足送来了半车,大嫂卢氏却没来。 在大太太那边寒暄了一会儿,定下了中午在大太太这里吃饭,温华就领着二人去了自己的小院子。 宋氏笑容满面,梁氏给温华道喜,解释道,“咱们大嫂也有喜了!” 温华有些意外,“真的?这可真是好消息!” “就是呢,”梁氏拉着小姑子的手,“前两天大嫂不舒坦,请了大夫来瞧病才知道是有了。” 卢氏自从一年半前生下长子倩哥儿,就一直想着再给倩哥儿添个弟弟,倩哥儿三四个月的时候她就做了准备,却偏偏天不遂人愿,整整半年都没有消息,卢氏私下里去看了大夫,又看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是吃些补身子的药,但这补药也不是随意吃的,宋氏担心媳妇,劝了几次让她宽心,告诉她这不是着急的事,但卢氏听不进去,去年入冬的时候竟突然流起了鼻血,止也止不住,还是村里积古的老人告诉了个偏方,将烧过的头发用开水冲服,才勉强止住鼻血,卢氏惊吓了一场,被婆婆训了一顿,娘家婶婶也苦口婆心的劝她,停了药,细细地将养了一个冬天才好些。 如今总算达成心愿了。 温华道,“大嫂有了好消息,该我去看她的。” 宋氏按住她,“你给我老实些吧,她那都是第二胎了,尚且不敢乱动,你哪里也不许去!回头我就跟你婆婆说,让她管着你!” 大嫂有了身孕,宋氏作为婆婆铁定是要回去照顾的,温华问道,“娘你是不是要搬回柳庄?” “你三哥整天待在书院,一个月也只出来一趟,等你朝益哥回去了,我就搬回去,你大嫂再能干,眼下也得先顾着她的肚子。” 又说起平羽的婚事,宋氏眼里露出几分忧色,问她,“白家太太……你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在宋氏眼里,白家就是那地方上的一霸、望族,那样的高门大户,不是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能随意搭上话的,不免心生忐忑。 温华道,“看着倒是个和气的——”她依偎着宋氏,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您别担心,再怎么样,毕竟如今咱们两家议亲,她还能吃了您不成?” 第242章 二老爷犯浑 温华道,“看着倒是个和气的——”她依偎着宋氏,抱着她的胳膊晃,“您别担心,再怎么样,毕竟如今咱们两家议亲,她还能吃了您不成,” “稳重些——”宋氏瞪她。 “娘哎,我又不是顶了个琉璃盘子,连动也不能动,” “总之现在月份浅,你给我老实些,” 被她这么一打岔,宋氏心里的忐忑倒去了大半,叹了口气,“那毕竟是白家,他家祖、父两代做官的,你三哥现在虽说读书好,可媳妇娘家这么厉害,恐怕他以后要受憋屈……” “若是只论门第,确实是咱家高攀,不过我三哥一表人才,前途未必就差了,”温华劝道,“您也别把我三哥瞧扁了,她们大老远的跑到京城来,不就是想找个好人家么?她家若是真瞧不上我三哥,又何必跟咱们费这个事?俗话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女方总要做出些姿态来,过两天赏花宴白家姑娘也会来,到时候您把三哥也带来,两边相看相看。” 宋氏暗暗寻思,没有说话。 梁氏嫁进邓家时,温华年纪还小,梁氏性情温厚,把小姑子当作亲妹妹看待,姑嫂两个感情自然好,梁氏见温华院子里开了小厨房,就有些担心——别是颜家大太太不愿照顾怀孕的儿媳吧? 就拉着温华的手问她,“你们太太平时对你怎么样?” 温华道,“挺好的,你别看她不爱笑,其实挺体贴的,昨儿大夫说了有喜,立马就让我开了小厨房。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方便得很,原先从大厨房取饭,尤其是冬天,一路折腾过来饭菜也都凉得差不多了,到了这边还得搁炉子上热热才能吃,临时想加个菜、换个菜也不方便。” “妯娌们呢?” “这边的嫂子们昨儿都送了贺礼,”温华瞄见梁氏神色,反应过来,笑了笑,“他们颜家的规矩就这样,新妇有了喜才能开小厨房,据说嫂子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宋氏见温华拣着点心和果脯吃了不少,有些担心她的胃口,“吃饭香不香?有什么想吃的和不想吃的?” 温华迟疑了一下,笑道,“还行吧,就是这几天只想吃些清爽的,不爱闻肉味儿,”见宋氏皱起了眉,她赶紧道,“许是过一阵子就好了。” 梁氏自己生过两次孩子了,也有过不想吃东西的时候,自然明白这难受劲儿,就劝她,“还是尽量多吃些,别偏食,尤其不能吃生的凉的,那样不好,你们太太怎么也不看着些?” 温华吐了吐舌头,“没有——我们太太倒是早早的就把食物禁忌都告诉我了,这些菜都是从大厨房领来的,不能吃的那些早都剔出去了。” 娘仨絮絮叨叨的聊了半晌,嘱咐了温华好些孕期的禁忌,温华想着如今毕竟不比后世,医疗条件有限,宋氏和梁氏二人所传授的都是经验之谈,她跟着照做,总不会有坏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干脆搬出纸笔抄写下来,省得忘记了下回再被念叨,宋氏和梁氏婆媳两个见温华竟拿着笔认真记录,越发的上心,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她们知道的那些事儿,甚至包括孩子生下来以后需要注意的都倾囊相授,直说到大太太派人来请才停下。 温华捋了捋手头的一沓字纸,笑道,“回头把这些印出书来,叫那些男子们看看,女人生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宋氏瞠目,“你这丫头!书上都是圣人学问,哪有讲生孩子的书!” 梁氏低头闷笑,在一旁打趣,“等印好了送我一本。” “那是自然。” 温华还真有些心动了,要不回头叫人去书坊问问价钱? 大太太请了三太太来做陪客,席间主宾都是有心人,言笑晏晏,很是融洽。 大太太虽然不苟言笑,但对宋氏很客气,并不来虚的,也不摆架子,这让宋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大太太越发尊重,言行间更是对大太太透出几分亲近。 待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太太道,“您是实在人,我就爱和您这样的打交道,三月三那天还请您一定过来赏脸。” 宋氏道,“一定,到时候一定来。我这闺女从小就娇养,有的时候不太懂事,还请您多包涵。” 大太太就道,“看您说的,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女儿,她要是犯了错,我肯定要说,要是做得好,我更高兴,您且放心吧,自家的女儿只有盼着她好的。” 宋氏笑道,“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她也常说她婆婆是个热心人,总是照顾她。” “您又客气,”大太太也翘起了嘴角,“刚刚都说了,自家的孩子,总是自家人疼。” 大太太一边和宋氏说话,一边细细观察梁氏,见她们婆媳之间亲近又有礼,不由暗暗点头。 等宋氏走了,大太太对三太太说,“白家那孩子能有这么一位婆婆,也是不错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哭声,二太太哭天抹泪的撩帘子进来了,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捶着心口,两眼肿得跟桃儿似的,扑在大太太膝前,“大嫂,这日子过不得了!” 大太太和三太太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赶紧把二太太扶了起来。 二太太仍然在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哇——究竟前生造了什么孽!活不了啦!” 二太太这样子实在不好看,大太太挥挥手,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三太太上前帮二太太正了正头上歪掉的金钗,“二嫂,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呀。” 大太太皱起了眉,“到底怎么了?” 二太太也不是不会看眼色的,见大太太脸色不好,赶紧抽抽噎噎的把事情交代了一番。 竟还是二老爷的风流账。 这些日子二老爷领着那闵氏四处游逛,排场摆的极大,在街上若是看到什么中意的玩意儿,只要闵氏开口,就没有不愿意的,不到半个月就从账上支了两千两银子,今天更有银楼拿着二老爷签的单子来结账,二太太不敢让人知道家中丑事,又花了近两千银子才把人打发走。 依着二太太那只进不出的性子,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四千银子就这么飞了,简直就是啃她的肉喝她的血一般,尤其还是被二老爷拿去哄小妾,可二老爷躲着不见她,被她逼急了就发狠,她也没招儿。 “我们寻常过日子,一年的花销才多少,家里能有多少产业?还不是平日里一点点俭省下来的!他倒好,为了那小娼妇大把大把的撒银子!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呀!” 大太太和三太太听了,脸色都不太好。 大太太沉着脸色,“二弟人呢?” 二太太抹着泪,恨恨道,“他这些日子见天儿的带着那小娼妇出去,东西一堆一堆的买,银子流水似的花,夜里回来把门一关,谁也不见,这家就跟个客栈似的,就是个让他睡觉的地方!” 大太太就叫人去各个门上吩咐,不论哪个见了二老爷回来要立刻来回话,大太太对二太太道,“二弟回来我说说他,你快去洗把脸,仔细孩子们看到。” 二太太一拧腰,捂着脸哭道,“我还要什么脸面!里外都让他给作践没了!” “住口!”大太太恼了。 三太太赶紧拉着二太太往外走,“我那新得的香胰子特别好使,让人送来给你试试?……” 二老爷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搂着闵氏醉醺醺的往后院走,西侧门上看门的赶紧往管事那里报,管事得了大太太的令,不敢就这么把二老爷放走,一边派了人往大太太那边报信,一边跟在二老爷身边,“二老爷,烦请您去一趟外院书房,二老爷?” 二老爷又晃悠了几步,才停下,斜愣着眼看向管事,“——谁找我啊?” 管事陪着笑,“是大太太找您,下午就传下话来,只要见着您就告诉您一声,请您赶紧去!” 二老爷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不去!” 闵氏笑嘻嘻的扶着二老爷,顺便给他揉了揉胸口,“老爷您累了吧?咱回去歇着!天都黑了——” 管事心道不妙,还想再争取争取,“二老爷?您——啊哟——”却是被二老爷一脚蹬到一边,扶着墙半天没能站起来。 “混账!”二老爷横眉竖目,骂道,“你也敢管老爷我?没听见啊,天都黑了!”搂着闵氏拍拍她的脸蛋儿,“乖,有我呢,谁也不能欺负你!”头也不回的走了。 眼见着二老爷走远了,一旁赶紧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管事扶了起来。 大太太等得心焦,谁知二老爷却不愿意过来,还把家里的管事给打了,听了这消息立时气白了脸,运了半天的气,想了想,叫人去传话,“去请二奶奶来!” 第243章 一惊又一乍 每月最后一天是休沐日,颜恕在头一天中午就收拾好了行李,索性书院的夫子们这一天下午就没怎么安排紧要的课程,好不容易熬到钟点儿,颜恕连住处都没回,直接领着书僮下了山。 山脚下大路旁已经聚集了不少车马,颜恕兴冲冲找到自家来接他的马车,上了车才要走,就听见有人喊他。 楚濂撩开车帘子,一脚踏在车杠上,“你跑得可够快的,” 颜恕的心思早就飞回家了,“少废话,我有要紧事。” 楚濂脚一蹬就上了车,舒服的往车座上一靠,伸了个懒腰,掸掸袖口,“我去给姨母请安,这你也要管?” 颜恕斜睨了他一眼,“你的喜事也快了,不回家帮忙?” 楚濂年前定下了亲事,未婚妻是宣国公家的嫡女,婚期在今年六月初二,颜恕是经历过的,知道迎亲之前的这几个月郡王府必定十分忙碌。 “有什么好忙的,”说到这个,楚濂却显得有些不太在意,“回去不是被她们扯着量衣裳,就是看礼单,没意思!”他跺跺脚下的车板,示意车夫,“走了走了!” 颜恕道,“先说好,我可没功夫招待你。” 楚濂大爷似的占据了大半个车厢,从小抽屉里摸出一把瓜子,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小爷我用得着你陪?”自得其乐的嗑着瓜子,东拉西扯,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邓平羽这回跟夫子请了好几天假,我问他,他只说家里亲戚要回乡,他要去送行,”瞧着颜恕没什么反应,他来了精神,起身坐直了,“你必是知道的——” 颜恕道,“唔,是他老家的亲戚,上京来赶考的,在他家住了有一阵子了。” 楚濂却不信,“嘁,有送客送几天的吗?”伸指点点他,“你也不跟我说实话啊,表弟——” 颜恕不理他,他就跟唱戏似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催促,这动静一路引来不少人注目,颜恕的小厮海茶骑马跟在车旁,见状赶紧勒了缰绳靠近车窗,提醒着咳了一声,颜恕也不是第一回被这位表兄坑了,伸腿踢了他一脚,咬牙道,“闭嘴!” 楚濂无赖道,“跟你表哥就得说实话啊,表弟——” 颜恕嘴巴动了动,总算蹦出俩字儿,“相亲!” 楚濂立时来了兴趣,“哪家的小娘子?什么时候?” 颜恕瞥他一眼,“你闲的?” “哎?何必这么无情,”楚濂凑近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来,告诉哥哥,咱们去瞧瞧热闹。” 颜恕警告的盯了他一眼,“那是我妻兄。” “我还是你表哥呢!”楚濂理直气壮地翻了个白眼。 “反正是不行。” 楚濂哼了一声,“不告诉我,我也能猜着,三月三上巳节,赏花宴,是吧?” 颜恕闭目不理他。 温华最牵挂她三哥的婚事,要是邓三的相亲会被表哥一时兴起给搅合了,他可真没法儿交代。 被颜恕这么冷了一会儿,楚濂也是个脸皮厚的,并不气馁,上下打量了颜恕一番,“啧啧”两声,唰的一下打开折扇摇了摇,又合起在掌心敲了两下,忽然换了话题,“其实我也知道,今儿我就是去了你们家,姨妈也未必有工夫管我,她忙啊,今天她一定会很忙。”一副“你来问啊!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的表情。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了,颜恕一看,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儿,不定是家里哪一位要倒霉,被他知道了要去看笑话,当即叫停了车子,拽着楚濂的衣领子就要把他往外踹。 别看两人身形差不多,楚濂也就言语上能略占上风,若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踹下了车,说不定就要走着回城了,他赶紧抱住车框,挨了两脚,屁股悬在外头,就剩下一条腿还搭在车杠上,“凄惨”大叫,“要掉下去了!表弟,我错了,松手松手……” 颜恕总算大发慈悲的把他拎回车里,“说吧。” 楚濂整理着自己被揪的皱皱巴巴的领口,嘟囔着,“这可是明月美人给我做的新衣裳,看看让你给揪的……” 颜二老爷前半辈子这几十年虽然不怎么顺遂,却也富足安康,妻子经营有道,儿子虽然来得晚了些,到底还是聪慧的,又知道读书上进,前些日子纳的美妾闵氏十分得他的喜欢,妻子虽呷醋闹了几场,到底还是怕他的,这样想一想,竟没有什么不如意的。 今儿二老爷带着美妾在玉石行看中了一块半尺高的玉山子,檀香木的座儿,开价一千七百两,好不容易讲到了一千五百两,因这店是新开的,不认识自家府上,只收现钱和银票,他只好写了条子让人回去拿钱。 在店里坐了一会儿,闵氏想再看看这家的玉钗玉镯,店里的伙计便捧了两个一尺长、二尺宽、高约四寸的木盒摆在柜台上请闵氏挑选,二老爷只管坐在一旁喝茶。 这时,门外又来了新客人,来客一身绸缎,腰上挂着玉佩香囊,手里一把洒金折扇,显然是位有钱的主顾,掌柜的见伙计正忙着,便上前亲自招待。 那客人扫了一圈店里的摆设,微微点了点头,侧首问那掌柜,“有没有好做工的送子观音?” “有,巧了!”一听是大买卖,掌柜沉住气,说道,“最近有人来寄卖一尊六寸高的,上等的羊脂玉,玉工极好,但凡见过的没有不夸赞的,只是卖家要的贵了些,要五千两银子,但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二老爷虽然一开始就是奔着玉山子去的,可他的玉山子只一千五百两,掌柜的却对这新来的客人推荐了价值五千两的玉观音,比他的玉山子的价钱多出两倍还多,不由让他有些尴尬,觉得失了面子。 那人道,“不必多说,先拿出来看看,若真是好,几千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说罢笑了两声,一扭头正看见闵氏,愣了一下,不由目露异色。 掌柜的把那尊送子观音搬了出来摆在桌子上,果然是极精致的,连二老爷和闵氏都忍不住立在一旁观瞧,那客人绕着桌子细细察看,看得目不转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掌柜的做生意总要让我们还还价吧,三千两如何?”说话间,眼角余光却是扫向闵氏。 掌柜的赶紧摇头,“客人说笑了,您在这京城里四处寻摸吧,再没有这样好的了,便是真有,也未必能再叫您遇上,美玉无价,何况又是这样好的玉工,实话和您说,这是卖家定下的价钱,不许降的。”他笑了笑,面上神色丝毫不见怠慢,“您若是一时银钱不凑手,我们这儿还有一尊比这个小些的,也是好玉,只是底面儿略有瑕疵,然而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只要两千两银子。”说着,伸出两指比了比。 那客人微微变了脸色,恼道,“咱是那缺银子的吗?就这个了,我要了!” 掌柜的笑笑,“客人别气,是在下眼拙。” 闵氏转了个身,仍然看那些玉钗玉镯,却侧对着那男子,偶尔举起手里的玉镯对着外头的光仔细看着,她这样一动,手腕子就露出了白皙的一段。 二老爷有些不高兴,端起茶杯轻轻咳了一声。 那客人斜睨了二老爷一眼,付了银票,叫门外等着的管家带了两个小厮先把那玉观音送回家去,他自己却不走,问那掌柜,“还有上好的玉镯没有?拿来我瞧瞧。” 掌柜刚做成一笔大买卖,十分高兴,越发奉承得殷勤,忙回答道,“客人稍待,那边那位太太正看着镯子,您不如坐下歇一歇,喝口茶水?” 那客人“噢”了一声,抬腿向闵氏走去,招呼道,“这位太太……哟,是你?”短暂的惊讶过后,却是呵呵一笑,“是你呀——” 闵氏自从这个男子一进店就注意到了。二老爷买个一千五百两的玉山子都还要写条子回家取钱,这人眼都不眨的就出手了五千两银票,店里掌柜接过银票的时候,闵氏真恨不得那钱是给自己的。 她也是风月场中经历过的,这会儿二老爷就在一旁,她倒不便和这男子弄些什么,不过是背着二老爷打些眉眼官司。 直到那人笑吟吟的走过来搭讪,又忽然露出乍然认出她的样子,她才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似曾相识。 闵氏不由心惊。 但对面二老爷正看过来,她也来不及给那人使眼色,歪了歪头,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这位……恕妾身眼拙,今儿陪夫君出来,竟没能认出您,您是……” “夫君?”那客人吃惊地嚷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二老爷,神色了然,对闵氏道,“也不错,行,行!”嘴里这样说着,人却仍黏在闵氏身旁,拿起了闵氏刚才看的一只玉镯,问闵氏,“在下打算为家母选一对镯子,不知这位太太能否帮个忙?在下感激不尽。” 这人在说到“在下感激不尽”这几个字的时候,明显意有所指。 第244章 二老爷挨打 二老爷沉了脸,就想带闵氏离开,上前咳了一声,示意闵氏,“时候不早了。” 闵氏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忙堆起笑容,低声道,“老爷,咱们早些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 二老爷就叫了个随从进来,指着随从对掌柜说道,“一会儿银票送来,那玉山子就让他拿回去。”说罢就要走。 那客人却跟了出来,拦住二老爷一拱手,很是客气的样子。 二老爷是读书人,要面子,对方一客气,他也不好就这么扭头走人了,可等到那人拉着二老爷走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后,二老爷却气红了脸,抓着那人的衣裳就要打。 那人也是个爆竹脾气的,梗着脖子嚷道,“又不是雏儿!她这样的最多值个百十两,给你二百两银子已经是客气了,你个老虾米,当老子没睡过她怎的!你去问问她,她愿意跟谁!” 未等说完,就挨了二老爷的拳头。 那人怎会罢休,也抡起了拳头,一边打一边还喊人帮忙,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两边的随从把二人拉开,二老爷气红了眼,不肯罢休,叫手下上去教训那人。 于是两边的随从又打了起来。 二老爷这边渐渐占了上风,那人突然大喊一声,“有哪位壮士肯帮忙的,在下五两银子相谢!” 人群中一阵唏嘘,立时就有闲汉凑了上来,“果然有五两银子?” 那人掏出钱袋子,抓了一把碎银出来,“说话算话!” 二老爷一见,忙喊道,“我出十两!揍他!” 价钱生生被二老爷抬高了一倍,那人也不甘示弱,啐了一声,“老子缺银子?呸,今天咱们看谁强!二十两!” 等巡街的赶来把两边拉开,二老爷已经被人揍成了猪头,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裳扯了几个大口子,但凡值钱点儿的东西都不见了。 大太太听了底下人小声禀报,心中冷笑,并不说话,挥挥手让人下去,对楚濂道,“既然来了,就住一晚再走。” 楚濂笑道,“还是姨妈疼我。” 大太太却道,“你明儿一早就回家,不许四下里乱跑,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让你母亲操心?” 颜恕脑袋挨在温华的肚子上听了半天,疑惑道,“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温华被他逗笑了,“现在才是什么时候,怎么也得再过几个月才有动静呢。” 颜恕轻轻的摸着温华的肚子。 小厨房里熬的补品送来了,温华用小勺子舀着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压着胸口赶紧含了颗梅子,好半晌才把那股子恶心劲儿压了下去。 颜恕见她这样,有些替她难受,“这一阵子一直这样?怎么也不告诉我?” 温华笑笑,“这不是怕扰了你读书么,再说了,便是告诉了你,该难受的还是要难受啊,再说大夫也说了,过了这一阵儿兴许就好了。” 颜恕怜惜地拉着她的手,“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 温华一笑,“知道我辛苦就对我好点。濂表哥来了你怎么不去招待?” 颜恕撇嘴,“在书院里哪天不要看他那张脸?看得都不想看了。不如好好看看我家儿子媳妇——” “贫嘴。”温华伸手点点他,“在书院还习惯么?” 颜恕摇摇头,“有什么不习惯的?就是怕你自己在家烦闷。这些日子家里怎么样?” 虽然早就在信中告诉了颜恕家里的情形,不过夫妻聊天又不是作报告,温华一点儿也不介意把二房的热闹再拿出来笑话一番,不过那到底是颜恕的长辈,她也不愿意颜恕难堪,便几句话带了过去。 正说着话,却有婆子匆匆来回禀,说二老爷在外头被人打了,刚抬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二老爷这真是不经念叨。 颜恕伸手按住温华,“你留下吧,那边儿说不定乱糟糟的,别冲撞了,我去看看。”因是在自己家里,也不必换衣裳,就这么出门了。 二老爷叫人打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犹如开了酱料铺子,牙松动了几颗,脚也扭了,更不要提身上被衣服盖住的地方,想必跟脸上差不多。 颜恕面带忧色的慰问了一番,心里笑得不行,趁着自己尚能忍住,留了慰问的礼品就匆匆离开了,回去说给温华听,权当解闷儿。 温华也很想笑,见颜恕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她抿着嘴笑道,“这下二叔可吃够教训了吧?” 二太太心里痛快,脸上却不敢带出来,嘤嘤的哭了半晌,才想起去医馆叫大夫,二太太手下的人早把二老爷挨打的事问了个清楚,细细的说给二太太听。 二太太半晌没说话,笑了两声,吩咐心腹,“你在这儿守着,一会儿大夫来了让他给老爷慢慢儿看。”扭头却让丫鬟去叫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众人气势汹汹的捉拿闵氏去了。 闵氏也不是傻的,二老爷因为她而挨了打,那打人的说不定还是旧相识,她知道这一关不好过,回了自个儿的小院儿就赶紧收拾了值钱的东西藏在丫鬟婆子身上,打算让她们捎带出去藏起来,要是情形不好,索性她也躲出去一阵子,看二老爷这边如何。谁知二太太手脚快,早叫人把住了各处大门,只许进不许出,把闵氏一干人堵了个正着,这些日子二老爷贴在闵氏身上的银钱就又回到了二太太手里。 二太太一不做二不休,找出闵氏的纳妾文书,又弄了张卖身契证明闵氏是自家奴婢,当天就叫了人牙子来,不仅不要闵氏的卖身银,还另外赏了人牙子二两银子,只吩咐必要把闵氏尽快卖了,卖得远远的,不许留在京中。 这些高门大户的阴私事,人牙子哪里会多问?又得了二太太的赏银,一张嘴闭得跟蚌壳似的,回去就把闵氏锁了起来,打听到一个外地的行脚客商想买人,当晚就把闵氏送过去了。 二太太这一番手段雷厉风行,等第二天二老爷精神头好些,想起自己因为闵氏而挨打,恨恨的要找闵氏来质询时,才知道闵氏“已经卷了银钱逃了”,二老爷大惊,“叫人去她原来住的巷子看看,别是吓坏了。” 二太太假意叫人去寻,结果自然是没寻来,反而叫二太太把闵氏留在原来宅子里的东西搜刮个干净。 二老爷饭也不肯吃,就等着闵氏,结果却等来了闵氏失踪的消息,不由气得眼冒金星,恼道,“昨天怎么不拦住她!” 二太太很是委屈,“您昨天浑身是伤的抬回来,我们都要吓死了,只顾着给您叫大夫了,哪顾得上她?” 二老爷既恨闵氏欺哄他,又疼惜丢了银钱,欲要报官捉拿闵氏,却被二太太拦了下来,“我的老爷,现在街上都传您为个娼妓叫人给打了,若是报官,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您这授官的事儿还没成呢。不如叫底下人暗暗查访,想她一个女子,能去什么地方?总有踪迹可循。先等这一阵子的流言下去再说。” 二老爷又惊又怒,不由想起昨天那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闵氏真跟他有过什么首尾?越发的疑心起来,恨的咬牙切齿,却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暂时忍耐了,从家里另挑了七八个人私下里四处寻访闵氏,只是这些人还领了二太太的吩咐,哪儿敢实心实意的寻找?不过是应付差事罢了。 二太太了了一桩大心事,在二老爷跟前只管温柔可意的哄着,又做主选了个身段好的丫鬟开了脸伺候二老爷,二老爷又作新郎,看二太太也就顺眼了许多。 颜恕却接到了大老爷给他的信,说是给他的信,其实不过是在家信中提了几句,让颜恕近期去他任上跟着历练一二,待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读书。 这是正事,晚上请安的时候大太太就跟家里人说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本是颜恕先向大老爷提起来的,可颜恕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没有出仕,立时就有人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 四奶奶刘氏抱着孩子跑到大太太跟前去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没把孩子给惊着,说什么家里人都偏心老六,不管他们的死活,要是再这样,她索性也学了三嫂,去求娘家人给条活路。 五奶奶阚氏倒是消息灵通,四奶奶正哭的时候她就来了,她坐在刘氏身旁眼泪汪汪的,很是委屈的样子。 这妯娌两个一文一武,把大太太烦腻得不行。 第245章 婆婆的决意 “再看看你们,相夫、教子,哪一条做得好,” 大太太说完这句话,就盯着刘氏和阚氏,“什么偏心不偏心的,这也是能从你们嘴里说出来的,从小读书都白读了,咱们颜家诗书传家,在这个家里,不要说老六如今怎样,但凡老四老五能争气些,家里又岂会不为他们打算,老四老五读书越发散漫,你们眼里却只看到嫡庶之别!”蠢货! 大太太眼角扫也不扫鹌鹑似的缩在那里不敢言语的阚氏,一双利目睨着刘氏,“老四家的,你是不是觉得抱着孩子来,我看在孩子的面上,不会给你没脸?既然你这么为老四抱不平,那对老四也公平些,你们屋里的那几个姨娘到现在也没有开怀的,你也贤惠些,老四这一支枝繁叶茂就看你了,辅哥儿要是能多几个兄弟,哪怕是庶出的,将来也是助力,你说呢?” 刘氏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怒火几乎喷涌而出。 “要是觉得我这个恶婆婆妨碍了你们的前途,也尽管说出来,实在不愿意太太平平过日子,大不了分家就是了,我也能少操些心,多活两年。” 话说到这里,刘氏和阚氏如果仍旧像之前那样端坐不语,就等于是默认了大太太说的分家的话。 阚氏早被大太太的气势镇住,急忙忙起身,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太太消消气,是我们太不懂事了!” 阚氏心里明白着,五爷如今不愿意读书奔前程,整天斗鸡走狗的散漫度日,住在家里还有长辈管教着,时不时拎出来骂一顿,五爷就收敛收敛,要真是分了家搬出去,她哪里辖制得住?日子还过不过了?打死她也没敢想过分家的事儿! 大太太扫了一眼阚氏,冷声道,“去小佛堂跪着,好好想想。” 阚氏忙不迭的倒着退了出去,等到了院子里,一阵凉风吹来,把她吹得一激灵,就有些后悔刚才怎么膝盖就软了?眼角一扫周围,上房上下安安静静的,除了隐隐传出来的大太太的声音,别的一丝声响也无,然而她也知道虽然看似安静,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注意着正堂这边的动静,她也不敢阳奉阴违,趋着脚步就去了后院的小佛堂,心里只暗暗琢磨着四嫂这回恐怕失了算计,虽然四嫂娘家最近得了意,可颜家毕竟是刘家的姻亲,大太太那脾气…… 刘氏在大太太的喝斥之下总算低下了头,她却不认为自己会输,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总有一天要让大太太“好看”,毕竟娘家也是她的一大助力,现在婆家未必敢真得罪她! 她先是从奶娘手里把辅哥儿抱了过来,向前走了两步,把辅哥儿放到地上,跪在大太太跟前,姿态摆得足足的,摸摸辅哥儿的脑门儿,道,“辅哥儿,太太生气了,咱们给太太跪下吧。” 辅哥儿跪在地上,来回看着母亲和祖母,很是惊惶不安。 大太太真的生气了,冷冷的盯着刘氏。 稚子何辜!刘氏这样说话行事根本就是挑拨他们祖孙情分! 如此积年累月,辅哥儿对她这个祖母必然畏惧多过敬重,对颜家又能有多少情分?刘氏心术不正,给辅哥儿选的奶娘也不堪用,辅哥儿将来又能有什么出息? 这个刘氏,不管教不行了。 怕自己发火吓着辅哥儿,大太太强忍着怒意,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辅哥儿身子不好,带下去歇一歇。” 易婆子朝辅哥儿的奶娘招了招手,那奶娘怯怯的看向刘氏,却见刘氏低着头动也不动,想起四奶奶平时的叮嘱,她犹豫了一下,抬头就见大太太神色冰冷地俯视着四奶奶,她总算还有几分机灵,立刻福了福身子,上前抱起辅哥儿,易婆子就领着她去了西厢房。 大太太听着西厢房的门开了又关了,一甩手就将手上的残茶泼到了刘氏的脸上,刘氏吓得叫了一声,迎面又飞来了一个茶杯,正磕在她发髻上,弄得好不狼狈。 刘氏慌忙起身抖掉头上和身上的茶叶沫子,克制不住的喊了一声“太太这是做什么”,迎面对上大太太满是冷意的眼睛,冻得她一腔怒火瞬时化成了冰。 “从今儿起,你每天抄十遍女论语,好好思想思想书中的话,何为女?何为媳?何为妻?何为母!辅哥儿以后就留在我这里教养,不劳你辛苦了。”说罢摆摆手,不再去看刘氏。 抄书这种事向来是用来惩罚犯了错的人,刘氏自问膝下有子,没有对不起颜家,何况太太还要把辅哥儿留下,这是她决不能忍的,冷笑一声,针锋相对的挑衅道,“太太宽恕,我身子不好,辅哥儿更是我的命根子,恐怕太太说的那些是不成的。” 这么直白的敌意终于让大太太抬起了眼睛,婆媳两个就这么对峙着,大太太审视着刘氏,过了好一会儿,对身旁的丫鬟吩咐道,“以后辅哥儿就住在西屋暖阁子里,你去收拾收拾。” 又对刘氏道,“你母亲总跟我说她如何如何想你,你回娘家去住一阵子吧。” 刘氏蓦地白了脸,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失声道,“太太是要休了我?” 大太太淡淡道,“这是说的什么话?谁何曾说过要休了你?只是你整天不是这儿病就是那儿疼,你母亲又总是挂念你,才让你回去住一阵子,好了,下去吧。” 刘氏不愿意就这么被打发了,抢道,“我母亲也思念辅哥儿,还是让辅哥儿和我同去的好。” 大太太怎么会让她把颜家的孙子抱回娘家,“以后辅哥儿就跟着我了,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帮老四开枝散叶吧。” 显见得大太太是铁了心的,刘氏抿了抿嘴,心一横,扭头出了屋子就奔向西厢房,大太太沉下脸,“拦住她,送她出去!” 刘氏因为婆子丫鬟们的拦阻而没能进厢房把辅哥儿抱出来,竟动起手来,几下子把离得近的几个丫鬟婆子的脸都给抓花了,好在有机灵的婆子从背后抱住了她,却也让她跺着脚蹬了好几下,疼得直呲牙。 大太太被刘氏闹得再没了耐心,吩咐人取布来把刘氏裹了,因刘氏歇斯底里的尖叫,索性堵了她的嘴,冷声道,“送她去刘家,现在就去,告诉刘家太太,她女儿犯了癔症,顶撞长辈,打伤了我院子里的人,还挑唆我们母子祖孙情分,让刘家太太好好管管她女儿。” 很快,四奶奶的事就传遍了颜家上下,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赶去了上房劝慰大太太。 温华目瞪口呆,“四嫂?她的脑筋清楚吗?怎么能在太太面前动手?”进而又疑惑,她记得先前听谁说过,刘家最近一段时间风头正劲,大太太难道不考虑一下颜家与刘家交恶的后果? 二奶奶满脸的不高兴,“也不知刘家是怎么养女儿的,这就是个祖宗!亏得四弟能消受得了她,要换成你二哥那样的,早一纸休书赶出去了。四弟也是个傻的,好歹等咱们太太消消气再去求情啊,他倒好,跪在太太院子里不起来,非让太太把四弟妹接回来,我和大嫂去劝,还被他喷回来了!德性!” 温华赶紧劝二奶奶消消气,“那不是个明白人,你跟他置什么气哪?”疑惑道,“我记得上回是谁说过刘家最近挺风光的?这……行不行啊?” 二奶奶却冷笑一声,“前一阵子倒是传过韩阁老身体不太好,有可能举荐刘大人入阁,不过这种事情越是真的,这个时候刘家才越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刘岚娘那样的,纯粹是给她娘家惹事儿。” 温华了悟,“要真被人拿了这个当把柄闹起来,刘大人就难如意了……那刘家还不得把咱们家恨死?” “那就得看刘家的意思是什么了,真出了个被遣回娘家的女儿,也是他家自酿的苦果,咱们太太虽说性子直,心里清楚着呢。” 看二奶奶神色,恐怕早就看刘氏不顺眼了,也是,刘氏那心眼儿没针鼻大的性子,能和她相处得好的,真心不多。 二奶奶嘱咐道,“这两天六弟就要回来,这事儿虽说跟你们本没什么关系,是你四嫂小心眼儿闹出来的,可难保外头会传些什么,你告诉他心里要有数,你也是,没事儿就别出门,好好养着——当初要不是刘岚娘瞎折腾,也不会闹得辅哥儿从胎里就带了弱症……呸呸,瞧我这嘴,这孩子以后准是健健康康的,一世平安!” 温华笑了,“承二嫂吉言,这孩子以后只要健康平安就好,别的都是次要的。” 不过,第二天从大太太那里得来的消息,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大太太说,“六郎去青州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身边不能没人服侍,你如今也不好跟着六郎远行,心里要有数,这段时间安排安排吧。” 温华没有发怒拒绝,也没有开口应下,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不愿意再在大太太那里多待,很快找了个借口回院子了。 第246章 捋毛儿赌誓 想到大太太嘱咐的要给颜恕安排通房妾室,温华烦一阵儿恼一阵儿,甚至想着要不回永宁坊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别人爱怎地怎地,反正她有房有地,又不是养不起孩子,将来孩子还可以跟她的姓,要是颜家将来非要把孩子留下,她就带着孩子回晋州,或者去福州也行。 趴在桌子上长长的呼出心口那一股郁气,使劲捶了几下桌子。 嫁了人才想起当姑娘时的好啊, 她告诉雁竹和千冬,“一会儿妙妙和铃兰来给我报账,你们俩把这院子上下都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规整规整。” 两人明白温华的意思,知道她正心烦,忙应下来——这是要给院子里的丫鬟们紧紧规矩,免得太太让六奶奶给六爷选通房的消息传出来后有人蠢蠢欲动做出丢人的事。 温华叹道,“说不定这两天又要有人生出事端。” 雁竹是小时候订过亲的,这事儿跟她没什么关系,底气足,劝慰温华的时候自是没有太多忌讳。 雁竹道,“您烦什么呢?其实这事儿本就不在您,太太想怎么样,最后恐怕还得看六爷的意思,要是六爷不肯,难道太太还强压着不成?” “哪有不吃腥的猫,不过是毛捋得顺不顺罢了——”温华微微一怔,失笑道,“说的也是,他们母子之间能解决的事儿,我何必搀和进去,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岂不亏死?”她只要稳坐钓鱼台就行了。 千冬撇撇嘴,“姑娘这事儿您可不能听太太的,要不然以后哪儿还能有肃静日子?”说着,又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啊!到底是哪个在太太面前嚼舌,叫我知道了撕烂她的嘴!” 雁竹暗道这丫头倒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犯傻。 千冬的话倒给温华提了醒,大太太把给颜恕安排通房的事交给她办,看上去不伤筋不动骨的,外人多半还要赞一声“婆母体谅”,可大太太平时并不是爱生事的性子,何况她现在怀着孩子还不稳定,大太太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多半有人撺掇。 温华心情好了很多,“小声些,左不过就那几个人,太太不也把这事儿交给我了?要是直接安排个人过来,那才让人头疼呢。” 温华原本以为一方面大太太是担心颜恕在外受罪,另一方面也是罚了刘氏和阚氏,顺带也敲打敲打她,让儿媳妇们都老实些,谁也不许整天只想着争风吃醋窝里斗。 温华觉得很冤枉,她巴不得没人来烦她,整天宅着才好呢,明明是刘氏和阚氏生出的事端,她却被祸及,真是池鱼之殃。 回头定要找出那个人来,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跟她过不去。 颜恕出门没人照顾就要抬通房?这也要看爷们儿乐意不乐意。 颜恕身边原本的玉兰、栀芳、红芳、桢芳四个丫鬟,玉兰因为跟人吵嘴而被打发了出去嫁人,红芳、桢芳虽仍然在书房伺候,但颜恕如今看书都是在正房的小书房,并不常去那边,栀芳虽然还在院子里伺候,但她同时又管着针线上一半的事,并不常出来露面,差不多已经被边缘化了。 栀芳做完一天的活计,跟人说了会儿话,就回了住处,翻开自己的箱柜找了一会儿,同屋住着的红芳问她,“栀芳姐姐你找什么?” “找件衫子。”栀芳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笑了一下,低头拿着一件衣裳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栀芳合起箱柜,把个荷包掖进袖子里就要出门。 红芳问她,“栀芳姐姐,天都这么晚了,还出去?” “嗯,一会儿就回来。”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就走出去了。 桢芳回来了,见屋里只有红芳一个,随口问道,“栀芳呢?” 红芳神秘兮兮地朝桢芳招招手,待桢芳过去,她小声道,“她刚出去了,下午回来就翻箱倒柜的不知在找什么,姐姐,你说她是不是起心思了?” 桢芳皱眉,“……咱们是得了二太太的消息,她整天在那边后罩房里绣花,谁能给她报信?” “那可说不准,不是说太太已经让六奶奶开始选人了?她们那边知道了也不稀奇!” 桢芳哼了一声,“咱们六奶奶可未必会声张出来,没准儿指望着能拖一阵儿是一阵儿呢。”至少今天一天,六奶奶的正房那边并没谁谈起此事,反而是近身伺候六奶奶的雁竹和千冬把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连她们书房都没有放过,别人都道是因为六奶奶有了身子,怕有什么妨碍的,可她却隐隐觉得不对,等从二太太那边得了消息,她才恍然大悟,六奶奶这是怕有人出头呢! 红芳有些不以为然,“她想得美呢,太太的话也是能推的?” 桢芳问道,“栀芳带了什么出去?” “就一个小荷包,被她藏袖子里了,看不出装了什么。” 桢芳咬唇想了一会儿,附耳对红芳道,“一会儿她回来了,你就跟她借那件水红色的衫子,那是她最好的衣裳了,她要是不借,定是有说法,咱们这样……” 红芳听了直点头,“还是姐姐有办法。说起来,咱们是书房伺候的,六爷外出游历,本就该咱们跟着。” 桢芳就叹了一口气,“可惜六奶奶不愿意用咱们……” 刘家太太隔了两三天才来颜家,正逢颜恕从书院回来,颜恕怕冲撞了女客,没敢多待,在大太太那里简单说了两句就回了住处。 颜恕接过热手巾擦了脸和脖子,说道,“我回来时正好看到刘家的车过来,他家的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事?还是四嫂又闹什么了?” “让你说对了,可不是有事?”温华给他倒了茶水,“知道了你要去老爷那里,四嫂五嫂就跑到太太那里去闹,嫌太太偏心。” 半晌,颜恕道,“四哥比我还早三年进场,没考中又怪得了谁?五哥干脆连个秀才都不是,就指着家里出钱给他捐个功名。他俩都不急,四嫂五嫂倒是心急得很。……然后呢?” “然后就叫太太骂了一顿,五嫂去小佛堂跪了一个时辰,四嫂不愿意让太太把辅哥儿留在身边养着,在太太那里闹了一通,还抓伤了人,被太太叫人送回刘家了,这还是大前天的事,这刘家可真能沉住气,到今天才来。” 颜恕有些吃惊,“太太怎么就想起把辅哥儿放在身边养?”辅哥儿既非长孙又非嫡子所出,太太这样做很容易让人误会她这是要磋磨庶子媳妇,名声很难听。 “四嫂为一点儿事儿就敢顶撞长辈,还闹得这么厉害,何况她还不占理,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听二嫂说太太担心她将来耽误了辅哥儿,四哥又没有别的儿子,所以索性放在身边教养,省得以后让四嫂养歪了都没处后悔去。今儿亏得你没在太太那里多留,要是让刘家太太瞧见你,说不定连累你也跟着倒霉。” 颜恕皱眉,“……太太何必揽这样的差事?她年纪也不小了,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带小孩子?辅哥儿又不是让人省心的,整天病病歪歪,出了岔子要遭骂,养好了也没人感激她。” “说的是呢,不过我看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怕四嫂养坏了辅哥儿。不过,哪家的娘亲能离得了孩子?四嫂不愿意也不奇怪,只是用错了法子。” “四哥什么意思?” “他?四嫂一被送走,四哥就跑到太太那里去跪了,认错倒是挺痛快,就是要求一定要把四嫂接回来,太太正在气头上,哪会理他?大嫂二嫂去劝,反而被四哥给喷回来了,大哥知道了差点儿就行了家法!四哥四嫂两人还真是凑一块儿了。” 颜恕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道,“别费神管这些闲事了,随他们闹去,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 温华嗔道,“你当我乐意管?我这什么都没做呢,都没逃过太太的法眼,要是真要做点儿什么,哼!” 颜恕看看温华神色,有些拿不准,“……还有什么事儿?你就一块儿说了吧。” 温华似笑非笑,坐在椅子上捶了捶肩,“确实还有一件,倒是你的好事了,太太说你要出门了,身边没人伺候不行,让我给你选人呢。” 温华把那“选人”两个字咬得重重的,颜恕要再听不出来就是装傻了,他张了张嘴,“呃……今儿吃什么?饺子?” 敢转移话题? 温华白了他一眼,“饺子?今天什么也没有,饿着吧。”这一扭头,她“嘶”的一声苦了脸,之前落枕的地方仍有些疼,不能有大动作。 颜恕赶紧上前替她垂肩揉脖子,“落枕了?这样行不行,要不要再轻点儿?” 温华指点他,“再左边点儿,对,就是那儿——” 给温华捏着肩膀,颜恕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个主意,“既然让你选人,就把你陪房秦小巳一家借我使使,我看他倒是个能用的。” “真的假的呀,”温华哼了一声,“别到时候又觉得有我的人盯着你碍你的事儿。” “比真金还真!祖宗在上,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就让我变——这个!” 颜恕伸手到她面前比了个乌龟爬的动作。 温华暗笑,打掉他的手,“又胡说!” 颜恕赶忙一通甜言蜜语,灌得温华气顺了不少。 第247章 人生没有结束 颜恕一通甜言蜜语,灌得温华气顺了不少。 “这回在书院的东西都搬回来了,” “除了那些大件,细软都搬回来了。” “我说,给你选人的事儿,是不是要跟太太再说说,”温华掰着手指给他算,“你那两个小厮仍然带着,其他的人我不管,你既然要用秦小巳,我也不是不舍得,就让他跟着你办差事,秦小巳他娘倒是做了一手好菜,秦小巳家的可以管着浆洗,倒是还得找个针线上的,再有就是干粗使活儿的。” 太太既然交给了你办,就是信你,这事儿交给我。”温华不提给他服侍起居的人,颜恕就权当听不出来,他在书院时不也没有侍女服侍? 温华拉着他,“在外头不许拈花惹草——” 颜恕笑着跟她保证,“放心,外头的谁也没你好,白送我都不要,保证一定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温华道,“大老爷身为一方父母,他家的衙内怎么可能不会有人惦记?到了大老爷那里,没准儿就有人为了讨好大老爷,或者干脆和你投契,主动赠妾呢,说不定还会有好人家的女儿主动送上门,那些烟花女子最是没脸没皮,要是跟你抛送眉眼,你不许理会!至于那些小家碧玉街头偶遇,或者戏文里讲过的卖身葬父,哼——!” 颜恕闷笑了半天,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放心,就我这忠厚老实的模样,人家才看不上呢。” 白了他一眼,温华捏捏他的手指,很是舍不得,“这孩子要是再早来两三个月就好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就不怕了,我就能跟你去了。”不过家里肯定不会同意。 颜恕突然支起身子,“要不我晚走两个月?等四五个月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温华白了他一眼,“想得倒好,我才不信家里会同意。” 颜恕却是不死心,晚上去请安的时候就跟大太太提了,说自己身边伺候的人足够用,在书院的这几年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带的人多了,反为不美。总之一句话,他暂时不想安排什么通房。他去大老爷那里是有正事的,带个通房过去像什么话?大太太点点头。紧接着颜恕就说自己还是希望能够看着儿子出生,想带着媳妇一起去。 今天跟刘家太太扯皮扯了半天,本来就气不顺,偏偏这个小子还不让她省心! 不带通房去,却要带怀孕的媳妇过去,亏他想得出来!八成就是儿媳妇撺掇的!大太太气不打一处来,绷着脸把颜恕训了一顿。 直说得颜恕也生起气来,起身就离开了。 大太太倒尴尬了。 温华现在正有身子,大太太也做不出让怀孕的儿媳妇跑来挨骂的事儿,就想派个人过去问问,看看左右,有些犹豫,二奶奶给大奶奶使了个眼色,“太太,我和大嫂去看看六弟妹,说不定是六弟没说清楚。” 大奶奶点点头。 大太太正愁没人可用,听罢摆摆手,“去问问吧,这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等屋里没了别人,大太太皱眉想了一会儿,对易婆子道,“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呢?” 易婆子笑道,“您说六爷的脾气拧,依老奴看,他的脾气是最像您的。” 大太太道,“像我有什么好?到处讨人嫌。” “看您,您还真跟六爷置上气了?娘俩的脾气真是像!” “好了,你也别打趣我了,我何必做那恶婆婆,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唉,儿大不由娘……”大太太想了想,“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老六媳妇鼓动他——” 易婆子道,“太太原也是好意,不过我们六爷知道疼媳妇,难道就不是好事?” “他可千万别跟老四学,老四也疼媳妇,疼的都不分是非了,哼!” 疏不间亲,易婆子呵呵一笑,“那是四奶奶原就让父母宠惯了,咱们四爷小时候不也是好的?” 易婆子道,“还有一件事要禀过太太,原先伺候六爷的栀芳——太太还记得不?” 大太太想了想,“是性子有些绵的那个?” “就是她,她老子娘求到我这里,说她年纪不小了,想接了她出去,好找人家。因她原是伺候六爷的,他们又不好贸贸然去拜见六奶奶,想到太太跟前,他们也没那么大的脸面,因此就求到我这里了。” “她现在是做什么的?” “六奶奶让她管了一半的针线。” 不过是个丫鬟,又是儿子看不上的,大太太也就无所谓了,“随她吧,你去跟老六家的说一声,再赏她十两银子,让她回家嫁人吧。” 大奶奶和二奶奶来跟温华说话,颜恕不好在屋里多待,招呼了两句就去了书房。 红芳和桢芳赶紧端茶的端茶,研墨的研墨,身上穿的府里统一做的柳绿色褙子,虽然春寒料峭,却一个个身段苗条,显然都刻着腰身改过了,头上带了绢花和簪钗,红芳穿了件水红色绣蝴蝶的细绫衫子,桢芳穿了件浅黄色绣海棠花的绢衣。 桢芳捧来香盒,问颜恕要熏什么香。 香盒里散发出淡淡的雅致的香气,和桢芳身上香粉的香气混在一起,颜恕摸摸鼻子,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不用熏香了,下去吧。” 桢芳咬咬嘴唇,“那要不要用些点心?” 正说着,红芳已经端了茶盘上来,染着淡粉色指甲的手显得粉嫩可喜,红芳笑道,“您好久都没来了,这鸡蛋糕是桢芳姐姐做的,您尝尝?” 颜恕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我要看书,你们下去吧。” 红芳和桢芳这才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颜恕失笑,看她们这浓妆艳抹的模样,傻子都知道她们的意思,也不知这茶和点心还能不能吃。 这样的人不能多留了,还是早些打发她们离府嫁人。 他心里定了主意,随手拿了本书就出门去了。 二奶奶正劝着温华,“哪怕当个摆设呢,好歹别驳了太太的意思,你没见着,当时太太和六弟的脸色有多难看。” 温华暗暗叹了口气,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融入到这个时代,因为不管女人愿不愿意丈夫纳妾,也都不得不接纳这样的事,因为社会伦理便是如此,丈夫有丈夫的位置,妻子有妻子的位置,妾室有妾室的位置,未尝没有逾越的,但那样做的后果不过是短暂的享受。 每个人谨守着那一条线,就像此时此刻,大奶奶和二奶奶劝她一样。 在颜家,除了未成亲的,只有颜恕和他三哥没有妾,但三奶奶出身贵胄,虽然只是庶女,但在别人眼里也不是她能相比的。不要说太太们,就连大奶奶和二奶奶这样深受丈夫敬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正室,也不得不为丈夫操持妾室。 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是夫妻,就该全心全意。 那种“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的理论,纯粹狗P。 如果她嫁的不是颜恕,丈夫不对她承诺什么,那么也许她能专心做一个众人眼中合格的正室,因为没有更多的期待。 自从嫁了颜恕,他原来的丫鬟都被挤到角落,他外出回来,身上从来没有脂粉味儿,这是他的体贴,她被他宠得越来越“贪心”,再不能容忍别的女子介入。 大奶奶和二奶奶的善意她明白,不就是弄个名义上的姨娘当摆设么? 可那个被选来当摆设的女子,谁又能承担她的一生? 反正她没有这样的底气。 谁不是爹娘生养的?要她说,巴不得这世上没有姨娘通房妾室。 “大嫂,二嫂,要是哪天他看中了谁,纳了进来,我无话可说,可要我主动……”温华摇摇头,笑得坚定,“我是不会主动为我们六爷安排女人的,这辈子都不愿。” 大奶奶皱起了眉,她不是不明白少年夫妻、新婚燕尔时眼里根本掺不得沙子,可是——“弟妹,嫂子也给你句话——你总不能让六弟谦让你一辈子,什么事都是夫妻俩商量着来的。我这不是单说纳妾的事儿,你这脾气……将来要吃亏的。” “大嫂二嫂的好意我明白,男主外女主内,外头的事我从不逾越,六爷平日里也尊重我,可夫妻两个是要过一辈子的,只有尊重怎么能够?”温华轻抚着肚子,道,“我们还有一辈子,若是从现在开始就给他找女人,那接下来的几十年还怎么过?看他吧,他若是不肯,我又何必找不自在,过日子总要有个盼头。” 几人默然无语。 大奶奶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你呀,也太倔了。过一阵子,太太说不定还要回老爷那里,那时候你的胎也稳了。” 言下之意,温华到时候可以求大太太让她跟过去,总比夫妻两地分居的好。 大奶奶既然说了这话,想必总有几分把握。 温华目露感激,“谢谢嫂嫂。”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完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蔺小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